如今,就算夏老爷反应再快,都非重伤不可。
岂料夏老爷并不抵挡,身子如蛇一般从马上滑下,那软剑像长了眼睛一般向为首的黑衣人缠去。他身法虽快,后身却空门大开。那三名黑衣剑客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见第二人一勾落空,为首者慌于抵挡,第三人当即变招指向夏老爷后心。夏老爷剑锋一转,只听一声惨呼,却是那使单钩的手臂被夏老爷生生扯下,鲜血四溅,惨不忍睹。与此同时,一柄长剑已刺向夏老爷背心,却刺之不入,想来是穿了什么宝衣铠甲。第三人微微一愣,夏老爷已经转过身来,向他右腕攻去。
常义一惊,眉头一皱便要加入战局。谁知身形一动才发现右肩鞭伤一阵酥麻。略一运内力,毒液流动,整个右臂便如木头一般,变得毫无知觉。常义心中暗道不妙,这老狐狸狡猾得很,故意装得仪态尽失,破口大骂,扰乱自己心绪。知自己心中有愧,定然会受他一鞭,是以早就在鞭上涂上毒药。所幸此次目标是独孤三哭,只要另外两人缠住夏老爷,那花子不会武功,一个人对付绰绰有余。
此时独孤三哭早已狼狈不堪,近日奔波劳碌,四处避敌,身上的暗器早已用得七七八八。勉强抵挡几下便叫那使判官笔的黑衣人伤了左腿,跌下马来。夏老爷虽然刚刚砍伤一人,但要前来相救却还是不及。只见那黑衣人穷追不舍,眼看一支判官笔便要插入独孤三哭心口。
独孤三哭闭上眼睛。
常义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夏明远,你还是输了。
他并没有笑太久。一道青光掠空而过,落在使判官笔的身后。
青光闪过,判官笔并没有落下。
却见一道红线自那黑衣人右颈划下至腰间,说是迟,那是快,那人已被一剖两半,下半身还挺立不倒,上身落地之时眼球不停转动,似乎还不知自己已命归阎罗。
常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青光是一名女子。那女子长发高高束成一髻,绾在脑后。面上自眼下笼罩一层面具。那面具极薄极细,紧紧地贴在她脸上,像是第二层皮肤。眼角一道狰狞的伤痕划过颧骨,隐在面具后。一双眼睛寒光四射,教人不敢直视。
“杀手凌无相?”常义感到右臂越发麻木,如今又中途杀出个程咬金,心中暗道不妙。
中原第一杀手凌无相,虽是女子,却下手极其狠辣。传说只要给钱,她连婴孩也不会放过。传说幼时遭到毁容,是以心态扭曲,以杀人为乐,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如今短兵交接,看她眼角那一道伤痕,和杀人的手段,倒是都与传说中相差不远。
凌无相并不说话,只是抬起手中还在滴血的刀,指向常义。那是一把样式有些古怪的刀,没有护手,却极其长大,刀身黝黑,看不出颜色。此时夏老爷又伤了那使长剑的,那用单刀的见状不敢上前,扶了余下两人,站在常义身后。
形式逆转,如今常义四个死士,死了一人,一人断臂,一人受伤。常义本身又中毒。常义暗道不妙,今日恐怕要葬在这老狐狸手中。夏老爷过去拉起独孤三哭,笑吟吟地说:“年轻人比我这老骨头还没用。”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洪亮,显然是说给常义听得。
常义两眼喷火,也不讨饶,换手持枪,傲然道:“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常义从军快二十年,从未怕过死。今日战死于此,也不枉此生。”
他这话说的慷慨昂然,身后那三名或伤或残的黑衣死士也纷纷握紧武器,只待常义一声令下,就以死相搏。
他们是军人,不怕死的军人。
凌无相冷笑一声,刀尖微微上抬,准备出手。
“好了,无相。”夏老爷制止道,“他是朝廷命官,没必要惹麻烦。”独孤三哭倚树而立,脸色苍白,却也笑道:“夏明远,难怪别人说你是老狐狸。你昨天问我要的断筋散,原来是这般用途。”
夏老爷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扔给常义:“回去日服三次,一个月不要催动内力。否则你这个右臂废了,可别怪老夫。”常义接过药瓶,却不收入怀内:“夏丞相,即便今日你给我解药,皇命一日在身,常义一日不会放过你。士可杀不可辱,今日常义便拼了这条命,也对得住天子一番厚爱。”
夏老爷摇摇头:“亏你征战沙场将近二十年,难道你不知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常义,骑上他大宛良驹,缓缓道:“今日你死在这里,明日外族来犯,谁去给你的天子保家卫国。皇帝如今刚刚登基,羽翼未满,朝中派系分明,势力强大。难得一个心腹,竟然为了所谓的面子,一心求死。可笑,可笑。”
他说完这话,竟然拍拍马屁股,慢条斯理地离去。凌无相牵着独孤三哭的马,缓缓跟在后面。
常义微微一愣,一时无言以对。也不知是该冲上去一决生死好,还是该服了解药养伤好。眼见夏老爷等人的身影越走越远,常义把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倒了一颗解药入口。
夏明远,你又教了我一课。
篝火熊熊,三人一时无话。
独孤三哭倒不介意腿上的伤,只是看那凌无相一直不说话,夏老爷似乎也不怎么说话,空气凝结得有些奇怪。
夏老爷轻轻叹口气:“常义这孩子,从小就认死理。”
独孤三哭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对常义这人不熟,不好发表什么看法。夏老爷又道:“你倒一点都不担心那姓廖的小子。”
独孤三哭抬起头,今晚没有月亮:“只要知道他活着就好。”他咧咧嘴,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只要他活着,常义制不住他的。而且我保证,过多些日子,他就能找到我们。”
凌无相冷哼一声。
夏老爷道:“无相,这次多亏你及时出手。”
独孤三哭也致意道:“多谢凌侠女出手相救。”他看凌无相冷冰冰的,不怎么说话,忍不住开玩笑道:“人都说凌无相出手便是杀人,想不到还会救人。”
凌无相淡淡道:“我不是救你,是杀要杀你之人。”
她显然故意压低声音,却还是听得出原本声音清甜。独孤三哭一怔,倒没有想过这杀人不眨眼,出手狠辣的女杀手,竟然有这么清甜的嗓音。
凌无相站起身来,纵身上树,横枝而卧,道:“凌无相是有恩报恩之人。不必谢我。”
独孤三哭伸伸懒腰,低声道:“没看出来,你能力这么大,连凌无相都能请得到。”
夏老爷拨拉拨拉火中的木条,道:“几年前我从仇家手里,把她师父救了出来。虽然如今她师父已不在人世,她却惦记这事。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
独孤三哭轻轻地笑:“命苦……谁的命不苦。生得到世上来,不是已经注定了就要受苦的吗?”
夏老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来是想到了夏若然,想到了他的亡妻。
有人在密林深处轻轻歌道:“羽族之长,名为凤皇。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曾暂忘。”
独孤三哭精神一震:“他来了!”
只见林中唱歌之人慢慢走近,清癯瘦削,文质彬彬,不是廖某人是谁?
廖暮仁走近来,向夏老爷深深行了个礼,不敢多言。他不是惧怕夏老爷责怪他,怕是怕的,夏老爷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他宁可夏老爷狠狠抽他几鞭,打骂他数句,心里还舒服些。偏生夏老爷每次都不说一句重话。
夏老爷见得廖暮仁来,倒没有丝毫慌乱,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比常义高了不知多少,当即点点头,示意廖暮仁坐下说话。
廖暮仁看向独孤三哭,唇边勾起一个苦笑,一切却已经不言而喻,无需更多言语。
火光中,廖暮仁不敢看夏老爷的脸。
女儿像父亲。
若然的眉眼,若然的鼻,若然的生气时微微撅起的嘴。甚至若然的或喜或怒的神态,都能在夏老爷脸上找到痕迹。
他不敢看,看了,只会越来越伤心。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理性的人,直到夏若然死后,他才知道,有一种伤痛,是理性永远无法控制的。
回忆的痛苦铺天盖地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包围了他,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老将细说当年情 朗月难照沉河清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更新了半晌,独孤三哭开口道:“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廖暮仁点点头:“约莫猜到一些,却不真切。不过我想,能让伯父连夜搬家的人,估计也就只有朝廷了。”
夏老爷颔首道:“果然不笨。所以你干脆上门找常义。”
廖暮仁道:“不错,当天夜里常义就在酒中下药。”他苦笑了一下,“常义毕竟是官场中人,不在江湖走动。这种伎俩……还放不倒我。”
独孤三哭道:“遇见你们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常义真倒了大霉。我的事情……并不是有意瞒你,我也是最近才猜到。有的却也知道得不太真切,老夏,还是你说吧。”
夏老爷叹口气,看看了在头顶横枝而卧的凌无相,道:“无相,你也下来吧。这一路上少不了你,你也应该知道些。”
话音未落,凌无相便从树上跳下,坐在了夏老爷身旁。廖暮仁看到凌无相,自然微微一愣,点头致意,倒也没说什么。凌无相打量了廖暮仁一番,也什么都没说。
事情经过倒也简单。
二十八年前,百无聊赖的先帝皇甫仲突发奇想想微服私访,夏老爷作为先帝私底下的拜把子兄弟当然跟随而行。两人一路游山玩水倒也愉快。
后来的情节俗得不能再俗,先帝偶遇独孤三哭的母亲独孤卿,两人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当年独孤卿机关术独步天下,皇甫仲一时流连忘返。两人竟然建了一座密室,无论外面多少大臣来请,无论多少将军带兵来攻,皇甫仲就是不出来。
就这样一住住了大半年。皇甫仲一生下来就过惯了那种一呼百应的生活,住在独孤卿的密室中虽然衣食无忧,究竟百无聊赖,究竟没有皇宫里舒服。
就算独孤卿多么温柔体贴,终究比不上后宫粉黛三千的莺莺燕燕。几个月后,皇甫仲就腻了。
独孤卿也是当时江湖上风头正盛的美女,心高气傲,眼见皇甫仲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心中自然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下也不含糊,直接松开机关让皇甫仲走,并发誓此生此世再不见皇甫仲。谁料皇甫仲离开后,独孤卿愕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皇甫仲的骨肉。
那皇甫仲虽然性情轻浮,却倒不是个薄情寡幸之徒,离开独孤卿后一直派人暗中查看,得知独孤卿怀孕后大喜过望,其实当时皇甫仲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生了好几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当下就想把独孤卿接进宫来,岂料独孤卿极其倔强,以死相逼,坚持不见皇甫仲。皇甫仲无奈,只得做数。后来,独孤卿当真诞下一个儿子,皇甫仲知道后,派人送了一块玉佩予独孤卿,表示希望再续前缘。独孤卿坚持不肯,竟然带独孤三哭远走高飞,此后皇甫仲再派人寻找,却也寻不到了。
夏老爷说完这段往事,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爹当年和我,是拜把子的兄弟。无论怎么样,我也不能看着,你被你的亲兄弟杀死。”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道:“你一共有三个弟弟,五个姐妹。如今的皇帝,是你的三弟。你的二弟……已经……已经被你三弟所害。”
独孤三哭黯然道:“我自小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爹爹,如今才知娘的一片苦心。皇室纠纷,手足相残,到底比江湖更血腥。”
夏老爷苦笑道:“你们三个……你长得……最像你父亲。当年你来我府上找若然……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
廖暮仁缓缓道:“恐怕还不止这些,独孤手上那块玉佩,应是另有用意。”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纸上是两个拓印,上面的花纹有些模糊,却也能看得出,两个拓印是一对的。
独孤三哭拿出玉佩,与纸上拓印相对,左边那个花纹雕刻,纹路走向与玉佩完全吻合。
廖暮仁道:“这张纸,是我从常义书房里的暗室中盗出来的。”他缓缓看向独孤三哭,“如无意外,你应该还有个妹妹或者弟弟。”
独孤三哭一惊,手中玉佩险些落到火中,还好旁边的凌无相眼明手快,一把接住。
夏老爷叹口气:“不错,你应该是有个妹妹的。不过……当年你娘一个弱女子,究竟难带两个婴儿。听说,你娘将你妹妹嘱托给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可惜……那位女侠,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飞鹰教教主打死……你妹妹也早已下落不明。”他用手捏捏额角:“本来此事不愿意告诉你,无谓多添烦恼,但就现在看来,常义找的人,似乎不止你一个。”
独孤三哭咬牙道:“我妹妹不过一介女流,何以连她也不放过?”
夏老爷摇摇头:“皇室纷争,谁知道呢。”
独孤三哭站起身来:“我要去找我妹子,一定要比常义先找到她。”他平时极少认真,哪怕是被敌人追杀之际也鲜有如此决断的表情:“我一定要……保护我的妹妹。我唯一的亲人。”
夏老爷无奈道:“如今你自身难保,况且十多年过去了,你妹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独孤三哭道:“就算是死了,我也要亲眼看一看她的墓。”
廖暮仁站起来,拍拍独孤三哭的肩膀。
独孤三哭感激一笑,他已经明白,廖暮仁的意思。
风雨同路,祸福同当。
夏老爷摊摊手:“自从我认识你父亲起,就注定一辈子欠你们皇甫家的。你父亲临终时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独孤三哭道:“老夏,你年纪大了,还是……”
夏老爷断喝道:“你跟姓廖的是兄弟,你道我跟你父亲就不是生死之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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