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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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不祥之兆

    冰河的两岸是黑鸦鸦的枞林。不久前的一阵大风,已经将树体上的冰雪一掠而去。现在,它们依偎在沉沉暮霭之中,情绪低落。

    无垠的原野死一般沉寂,除了寒冷和荒凉,没一点生机。但这一切绝不仅仅意味着悲哀,而是蕴含着更可怕的、远超过冰雪之冷冽的残酷。那是永恒用他的专横和难以言传的智慧,对生命和生命的奋斗的嘲笑。那是“荒原”,是充满了野蛮,寒冷彻骨的“北国的荒原”。

    但,仍有不屈者在反抗。看,一队狼犬,正在沿着结冰的河流艰难跋涉。他们的毛发被冰霜弄得坚硬而耸立,他们的气息一出嘴巴就结成冰霜,在空中变成白色晶本落到身上。身上的皮轭和皮带把他们拴在一部雪橇上。他们拉着前进。雪橇下面用坚实的桦树皮做成,向上翻起,没有滑板,滑过前面波涛起伏的雪。雪橇上面,用绳子紧紧地捆着一只狭窄的长方形木盒,此外还有几条毯子,一把斧头,一只咖啡壶,一口煎锅,但占地最大也最显眼的,是那只狭窄的长方形木盒。

    一个穿着一双大雪鞋的男子,艰难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另一个男子艰难地跟在雪橇后面。第三个,已经躺在了雪橇上面的木盒里,他是苦到头了——一个已经被“荒原”征服,永远不会再活动再挣扎的人。“荒原”从来不喜欢运动,生命是对它的一种冒犯,因为生命是运动的,而“荒原”是永远企图消灭运动的。它冻结水,阻挡它流向大海。它榨干树汁,把强健树也逼死。而最为凶恶可怕的,是连人也折磨到屈服——人,本是生命中最不安静的,始终反感那句“一切运动必然会成为运动的终结”的格言。

    尽管如此,这还未死去的两个人却毫不畏惧,一前一后,不屈不挠地跋涉着。他们身穿毛皮和鞣皮,睫毛、嘴唇和两颊糊满了气息结成的冰屑,面目模糊,像戴着鬼面具,是阴曹地府里鬼魂出殡时的承办者,事实上,面具之下的是人,是正在深入那片荒凉、沉寂、嘲弄人的土地的人,是热衷巨大冒险的渺小的探险者,是驱使自己跟这个无边无际的茫然、陌生、死寂的世界的威力相抗争的人。

    这一列队伍无声地爬行在雪野,为了省些力气,他们不说话。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得像是存在的实体,压制他们的精神,仿佛深水的压力影响潜水者的身体。它用一种无限的空间以及无可变更的命令所具备的巨大威力压迫他们。逼他们绝望,如榨葡萄汁般,榨掉人类的一切狂妄、热情、骄傲和心灵中僭妄的自尊,使他们终于发现自身不过是有限而渺小的尘芥,凭借低劣的狡猾以及一点儿小聪明,在伟大、盲目的物与力的作用与反作用中活动罢了。

    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短暂、没有太阳的白天的黯淡的光线开始消失。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哀号,打破沉寂,急速翱翔而上直到最高调,如缕萦绕不绝,颤抖而紧张,最后,慢慢消失。它带着凄惨的凶狠和饥饿的焦虑,大概是一个面临毁灭的人的哀号。

    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和后面的人隔着狭长的木盒子相视,彼此点点头。

    第二声哀号。针一般尖利的声音刺破死寂。两人都判断出了声源所在,在他们后面——刚刚走过的冰天雪地里。

    接着是第三声响应的尖叫,在第二声的左边。“比尔,它们在追我们。”前面的人声音沙哑。明显地,他说话很费劲。“没吃的,”后面的人说,“我几天都没看到兔子的踪影了。”

    接着是沉默,耳朵凝神谛听着后面不断响起的猎食者的嗥叫。

    天黑时,他们把狗赶进河边一丛针枞树林里宿了营。火堆旁边放着棺材,既作桌子又当凳子,狼犬在火堆另一边,相互咆哮,却毫无到黑暗中的意思。“亨利,我觉得它们就在附近。”比尔说道。亨利靠火蹲着,点点头,用冰块垫好咖啡壶。直到坐在棺材上开始吃东西时,才说话。“这些狗知道哪儿安全,他们知道吃东西总比被吃掉好。”比尔摇摇头:“我不知道。”亨利看着他,露出有点惊奇的样子,“我是第一次听你说他们不一定聪明。”“亨利,”那个人慢吞吞地嚼着口中的豆子,说:“你注意没,我喂他们时,他们闹得多厉害?”亨利表示赞同:“是比平时凶得多。”“我们有几只狗?”

    “六只。”“那么,亨利……”比尔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是的。亨利,我们有六只狗。我从袋子里拿出六条鱼,每只狗一条。但是,鱼却少一条。”

    “你数错了。”“我们的狗是六只,”冷静地重复说,“我拿出六条鱼,独耳却没有吃到。后来我又拿了一条给他。”“我们只有六条狗呀。”“亨利,”比尔又说,“我是说吃鱼的却有七条,他不全是狗。”

    亨利停下来,隔着火堆数数狗。

    “现在只有六只。”他说。“另我一只跑了,我看见了。”比尔冷静而果断地说,“我看到了七只。”

    亨利怜悯地看看他,说:“这东西解决了的时候,我就很满足了。”

    比尔问:“这话怎么讲?”“我是说我们运的这东西把你弄糊涂了。你见鬼了。”“我也想到过,”比尔非常认真,“因此,我看见它在雪地里跑掉时我就看看雪上,雪上有它的脚印,于是我就数数狗,还是六条,现在,脚印还在雪上,你要看吗?我指给你。”

    亨利只管沉默地吃。吃完的时候,喝了一杯咖啡,用手背抹抹嘴,说:

    “那么你说是——”一声从黑暗里发出的凄厉的哀哭一般的长号,打断了他的话。他认真听了一下,把手向叫声那边扬扬,继续说道:

    “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比尔点点头:“我相信就是,你也看到过,那些狗闹得那么凶。”

    一声又一声的哀号,还有响应,从四面八方发出,寂静的荒野变成了精神病院。狗们吓得紧靠火堆,挤在一起,身上的毛都被烧焦了。比尔给火添了些树枝,点燃了烟斗。

    “我看你有些没信心了。”亨利说。“亨利……”他思考着吸了一会儿,说,“他比咱俩都幸运。”

    他用大拇指指一指他们坐着的棺材,意思是在说那位第三者:“亨利,你和我,死的时候,如果有足够的石头挡住狗拖我们的尸体,就是好的了。”

    “可我们没法和他比,有人有钱和别的东西来料理后事,这种长途跋涉的葬礼你我承担不起。”

    “亨利,我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在本乡本土吃穿不愁,神灵活气的小伙儿,为什么到这么荒凉的天涯海角来碰钉子——我真想不通。”

    “如果呆在家里,他会寿终正寝的。”亨利表示同意。比尔张开嘴刚要说话,又没说。他指了指压迫他们的围墙般的黑暗。漆黑之中,并没有什么东西的形象显出。但是,他看见一对燃烧着的煤块似的发光的眼睛。亨利用头指出第二对、第三对。一圈发亮的眼睛已经把他们围住了。一双眼睛时而移动,时而又消失,时而又重现。

    狗越发不安,在潮涌的恐怖中,窜到火堆这边来,恐惧地围着人腿爬。一条狗在拥挤中跌坐在火堆边上,疼吓交加,哀叫一声,空中充满了皮毛烧焦的果味。

    这场骚乱使那圈眼睛移动了一会儿,甚至还退后了一些。但狗静下来后,它们也静止了。“亨利,少了弹药真他妈倒霉。”比尔已经不抽烟了,正帮着同伴向晚饭前在雪地上铺好的针枞树枝上摊开毛皮和毯子铺床。亨利沉重地哼了一声,开始解鹿皮鞋鞋带。

    “还有几颗子弹?”“三颗,”比尔回答说,“但愿是三百颗,我就好好收拾它们。他妈的!”他愤怒地向那些发光的眼睛晃晃拳头,把鹿皮鞋稳稳地撑在火上烤。“真希望早点暖起来,”他继续说,“已经两个礼拜了,零下五十度。但愿我没来这趟,亨利,我看形势不好。不知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如果我希望什么的话,那就是希望这次行程已经结束,我们是在迈硅利堡,正坐在火炉边打牌——这就是我的希望。”

    亨利哼了一声,爬上了床。正要进入梦乡时,又被叫醒了。

    “喂,亨利,这些狗为什么不攻击那条混进来吃鱼的?这真是难以理解。”

    “比尔。你想得太多了,”亨利迷迷糊糊地回答道,“以前你可不这样,别说了睡吧。到了早上,就好了。你的毛病就是胃发酸。”

    两个人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都睡着了,发出鼾声。

    火熄灭了,野营四周的发光的眼睛更近了。狗们惊惧地挤在一起。每逢一双眼睛靠近,它们就怒吼。有一次他们闹得特别凶,比尔醒了。

    比尔小心翼翼地爬下床,给火堆加些柴,火又开始旺起来,那圈眼睛远了些。他偶然向那些拥挤在一起的狗看看,揉揉眼睛,更加仔细地看看,又爬到被子里。

    “亨利,”他叫道,“喂,亨利。”亨利从睡眠中惊醒,问:“怎么了?”“没有什么,”比尔回答,“不过,他们又变成七只了,我刚数的。”

    亨利咙里哼了一声,表示听见了,那哼声拖长成鼾声,再次睡去了。

    早晨,亨利第二个醒来,叫起比尔。已经六点钟了,但还要三个小时天才亮,亨利在黑暗中动手做早餐,比尔则卷起行李,准备雪橇。

    他突然问,“喂,亨利,你说我们有几只狗?”“六只。”

    “错了。”比尔有些得意。“又是七只了?”“不,五只,不见了一只。”

    “他妈的!”亨利愤怒地叫道,丢下炊具,走过来数狗。

    “是的,比尔,小胖不见了。”

    “这回他是不回来了。”“没有希望了。它们把他吃了。我敢说,他在进入它们的喉咙时,还在不住地叫呢!他妈的!”“他本来就是只笨狗。”“不过,再笨的狗也不至于笨到去送死吧。”亨利沉思的目光看看剩下的那些拉雪橇的狗们。他一眼就能概括出他们各自的个性特征。“我敢说,其他的狗都不会这样的。”

    “用棒打也不能把他们从火旁赶走,我早就觉得小胖有问题。”

    这就是一只死在北国的旅途中的狗的墓志铭——和别的很多人的墓志铭比也不少什么。

    二、大敌当前

    早饭后,两个伙伴将少量的旅行用品捆在雪橇上,离开了那堆还燃烧很旺的篝火重新回到黑暗里。

    于是,狗群那凄厉的叫声立刻又响起来,透过黑暗和寒冷,像交响曲。

    直到九点,天才亮。正午时分,南面的天空一片玫瑰色,地球的肚皮突起在那里,挡住了阳光,使它不能直接照到北部的世界,玫瑰色很快就退去了。苍白的白天的余辉拖到三点钟,也消失了。

    于是,寂静荒凉的大地被北极的夜幕笼罩了。黑夜降临,左边、右边、后面猎食的狼的叫声更近了——近得那群在艰难困苦中跋涉的狗们重又涌起恐怖的浪潮,又慌乱起来。

    后来,平息了一次危机后,他们重新将狗控制在轭下,比尔说:

    “但愿它们丢下我们,到别处找吃的。”“它们真让人伤脑筋。”直到扎好野营,他们开始沉默。亨利正伏身往火烧得沸腾的煮豆的锅里加冰,突然听到打击声,比尔一声叫唤,狗群发出痛苦的尖叫。他站起身来,正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越过雪地,在夜色里消失了。

    他看到比尔站在狗群里,又得意又气愤,一只手拿着一根粗棒,一只手里拿着一条干鲑鱼尾和一部分残缺不全的鱼的身体。

    “它吃掉了一半,不过,我还是给了它一下。你听到它的叫声了吧?”

    “什么样的东西?”“看不清,跟狗一样四条腿,一张嘴和一身毛。”“一定是只驯狼。”“真他妈的驯熟。不管是不是狼,反正喂狗时,它就抢鱼吃。”

    晚饭后,他们坐在长方形的盒子上抽烟的时候,发现那圈发亮的眼睛竟比以前围得更近了。

    “但愿它们碰上一群麋鹿或别的什么,别再跟着我们。”比尔说。

    亨利哼了一声,表示不完全同意。他们沉默地坐了十五分钟,亨利凝视着火,比尔凝视着火光外黑暗中那圈燃烧着的发亮的眼睛。“但愿我们现在就进入了迈硅利堡。”“别说了!收起你满腔的愿望和牢骚吧,”突然间亨利变得愤怒起来,“你的胃发酸了,毛病就在这里。你吞一小勺苏打就会好些,也会更让人喜欢的。”

    早晨,多利波比尔恶毒的诅咒惊醒了,他用一只手臂撑起身体观看,看到他的伙伴站在加了木柴的火堆旁的狗群里,高举双臂大声诅咒着,激动得脸都扭曲了。

    “嘿!怎么了?”“青蛙没了。”“什么话?!”“我告诉你的话。”

    亨利从毯子里跳出来,走到狗群旁边,认真数了数,然后就和他的同伴异口同声地大骂那位掠走了他们第二条狗的“荒原”强者。“青蛙是这群狗里最强壮的。”

    “而且,他也不是条笨狗。”两天之内没有了两条狗。他们抑郁不乐地吃过早餐,将余下的四只狗套上雪橇。这一天,和以前一样。两个人,默默地在冰雪世界的表面上艰苦地行进。除了身后紧追不舍的看不见的追踪者的嘶嚎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黑夜来临时,追踪者们又来了,叫声也更近了。狗变得躁动不安,几次弄乱挽绳。两个人愈发丧气。

    “啊!你们这些蠢家伙只会这样。”做完工作后,比尔笔直地站在那里满意地说。

    亨利扔下炊具,过来看。比尔不但把狗拴了起来,而且是按印第安人的办法用棍子拴的。他在每条狗的脖子上结了一圈皮带,又在狗够不着咬,紧靠狗脖子的地方拴了一根四五尺长的粗棍,棍子的另一头用皮带系在地面的木桩上。如此一来,狗既咬不到他这头的皮带,又碰不着结在棍子另外一头的皮带。

    亨利赞许地点点头。“只有这个办法制住独耳,他咬起皮带比刀割还要快一倍,明天他们不会再少了。”“你可以打赌,”比尔说,“要是少一只,我宁愿不喝咖啡就动身。”睡觉时,亨利指指那圈包围他们的发光的眼睛,说:

    “它们竟然知道我们不会用枪打。”

    “如果我们给它们两颗子弹,它们就不敢这样了,它们一天比一天近。你睁大眼睛躲开火光看——你瞧!你看见那一只了吗?”

    好大一会儿,两个人仔细观察着火光旁边那些朦朦胧胧的影子的动作,作为消遣。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在夜色里闪闪发光的眼睛,渐渐地那只野兽就会现出它的原形。他们甚至可以看清那些影子时时的移动。

    两个注意到狗群里的声音。独耳发出迅急而焦虑的惨叫,拉直了棍子要冲入黑暗中,继而又停下来疯狂地咬那木棍。

    亨利悄悄地说:“比尔,你看。”一只像狗的野兽,完全暴露在火光下,悄悄地走过来。它的神情既狐疑又大胆,留神着人,却注意力放在狗的身上。

    独耳一边挣直了棍子要冲过去,一边发出哀号。“这个笨货独耳,好像不知道害怕。”“那是只母狼,”亨利耳语道,“这就是小胖和青蛙失踪的原因。她是诱饵,把狗引出去,其余的就一齐上去,共同分享”。

    篝火啪地爆了一声。一块木头发出响亮的爆裂声。那只野兽一听见这声音,又逃走走。

    “亨利,我想——”“想什么?”

    “这就是被我用木棍打过的那个。”“绝对是它。”

    “还有,”比尔继续道,“这畜生没有理由这么熟悉篝火。”

    “她比一只聪明的狼还要聪明,”亨利表示赞同,“一只狼有些经验以后才知道在喂食时混到狗群中。”

    “老威廉曾有一只狗跟狼跑了,”比尔边想边说,“我早就知道。我在小司迪克的放麋场上,在狼群中打中过他,老威廉非常伤心。他说他三年时间没见到他了,一直跟狼混在一起。”

    “我想你说对了,比尔,那母狼其实是狗,她从人手中吃过不知多少次鱼了。”

    “我有机会抓住她的话,非让这条狗成为食物不可,”比尔下决心地说,“我们再也丢不起狗了。”

    亨利不同意地说:“但是你只有三颗子弹。”“我会找好时机开枪。”早晨。比尔还有熟睡,亨利燃旺了火煮饭。亨利把比尔叫醒吃饭的时候,对他说:“你睡得太舒服了,我真不忍心叫醒你。”昏昏沉沉的比尔开始吃饭。他发现自己杯子是空的,就伸手去拿咖啡壶。而壶在亨利那边,够不到。“喂,亨利,”他和悦地责备说,“你忘了什么没?”亨利仔细看看四周,摇摇头。比尔把空杯子举给亨利看。

    亨利解释说:“你没有咖啡喝!”“没有了?”

    “不是。”

    “你觉得它影响我的食欲?”“不是。”比尔愤怒了,脸开始红了。“我要听听你的解释。”“飞腿没了。”

    带着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表情,比尔镇定地坐着扭过头去,把狗数了一遍。

    他冷淡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亨利耸耸肩:“不知道。除非独耳咬断了他的皮带。可以肯定,他自己咬不着。”

    “混蛋。”比尔竭力抑制住满腔怒火,庄重而缓慢地说:“他咬不着自己的,就咬飞腿的。”

    “好了,无论如何,飞腿的痛苦结束了。我想,他这时正被消化掉,躲在二十只狼的肚子里在大地上蹦跳呢。”这就是亨利送给刚刚牺牲的这条狗的墓志铭。

    “喝点咖啡吧,比尔。”然而,比尔摇摇头。“喝吧。”把壶举起来劝他。比尔把杯子推开了。

    “我要喝的话我就是个浑蛋,我说过,如果少了一条狗,我就不喝咖啡,所以我不喝。”

    “咖啡好喝极了。”但是比尔非常固执,叽哩咕噜地咒骂独耳的伎俩,以咒骂代咖啡,吃了一顿干的早饭。“今天夜里,我要拴得他们互相碰不着。”出发时,比尔说。

    刚刚走了一百多码,前面的亨利弯腰捡起了他的雪鞋碰到的一个东西。天还黑,他看不清,但摸得出,他向后一抛,落在雪橇上弹起来,碰到比尔的鞋上。

    “这也许对你有用。”亨利叫道。比尔的回答是一声惊叫。那是飞腿唯一的遗物——他给他拴的棍子。“它们将它连皮带骨都吃了,”比尔说,“把两头的皮带都吃了,棍子像笛子一样干净。亨利,它们饿疯了。不等走完这段路,恐怕你我也成了它们的食物。”

    亨利不当回事,哈哈大笑,“以前我没有像这样被狼追逐过,不过,不知多少更糟糕的事我都挺过来了,比尔,我的孩子,让那些讨厌的畜生都过来吧。”

    比尔担忧地咕噜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等我们到达迈硅利,你就知道了。”“我不感到那儿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比尔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不正常。毛病就在这里。”亨利若有所思地说,“你需要奎宁。一到迈硅利,我就给你灌下去。”

    比尔哼了一声,表示不同意,又不说话了。那天,与平常一样,九点钟天亮。十二点时,看不着的太阳温暖了南面的地平线。之后又是冰冷,阴郁的下午。过了三个钟头,这就完全黑下来了。

    太阳彻底落下以后,比尔从雪橇里抽出来福枪,说:“亨利,你继续前进,我去看看能不能看见什么。”

    “你还是和雪橇一起走吧,”亨利反对,“你只有三颗子弹,说不定会出什么事。”

    “现在谁在叽叽咕咕?”比尔得意地问道。亨利不说话,独自向前跋涉。他常常焦虑不安地向后望,回顾伙伴已经消失于其中的那片灰色的荒原。过了一小时,比尔抄近路回来了,他说:“它们散开了,像散兵一样,一面跟踪我们,一面猎捕食物。你看,它们完全有把握吃掉我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当然,如果附近有可吃的东西,它们也乐意顺手牵羊。”

    亨利表示怀疑:“你是说它们认为一定能够吃掉我们了?”

    但是,比尔没回答。“我看见几只狼,非常削瘦。我想,除了青蛙、小胖和飞腿,它们一定好几周什么也没吃到了。它们这一群体太大,因此这几条狗根本不够吃。它们瘦得厉害,皮包骨头。我告诉你,当心些,它们可是什么也不顾了。它们会发疯的。”

    几分钟后,走在雪橇后面的亨利低低地吹了一声唿哨作警报。比尔小心地让狗停下来,回身来看,一个浑身是毛的东西在他们刚转过的那个拐弯处,鬼鬼祟祟地碎步跑着。它的鼻子贴近路面,走路跟滑一样,看似很轻松。他们停住,它也停住,抬起着凝视他们,转动鼻孔研究他们的气味。

    比尔心里说:“就是那只母狼。”狗在雪地里卧下。他从它们旁边穿过去,到雪橇那儿和他的伙伴一起观察这个几天以来一直跟踪他们,吃掉了他们一半狗的不速之客。

    这家伙仔细察看清楚后,向前走了几步,几次反复,就到了百码之外。她停在一丛针枞林边,抬着脑袋,同时运用视觉和嗅觉琢磨这两个仔细察看着它的人的装备。她看他们时,那种奇怪的像在思考什么的态度,就像一条狗,可缺少狗的情意。那是由于饥饿而养成的思索如何猎食的态度,就像冰雪般无情。

    好体形有狼那么大,柴似的瘦骨表明她是她所属的种类间最大的品种。

    “站着不少于两尺半高,”亨利估计说,“我敢说有五尺长。”

    “这种毛的颜色很奇怪,”比尔有些疑惑不解,“我以前没看过红色的狼。几乎是肉桂色的。”

    当然,那狼并不是肉桂色的,纯净的狼毛主要是灰色的,但上面斑驳的红点的光色时隐时现,变幻莫测,一会儿是灰色,突然又是朦胧的红光一闪,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色彩的闪光。“看上去跟一条大种的赫斯基雪橇狗没什么两样,”比尔说,“她摇起尾巴,我都觉很正常。”

    他喊道:“嘿!过来,你这赫斯基!不管你叫什么名字。”

    “你根本没有吓倒她!”亨利笑道。比尔高声大叫,挥手威胁,但是那狼一点也不害怕。他们发现:惟一的变化,是她更加小心了,她仍然用那种无情的饥饿所特有的沉思默想看着人们,他们就是食物,而她快要饿死了,要是她够勇敢,她宁愿扑上来吃掉他们。

    “嘿,亨利,”想到要做的事,比尔很自然地放低了声音,耳语说道:“我们有三颗子弹。不过,这是百发百中,她吃了我们三条狗,我们跟她了结这事,怎么样?”

    亨利点点头。比尔小心翼翼从雪橇的绳索里抽出枪来,准备放到肩上,然而,永远也没能放到肩上。就在那一刻,母狼从雪路上向旁边一跳,跳进针枞林里去了。

    两个人相互看看。似乎明白了什么,亨利吹了长长的一声口哨。

    “我本应想到的,”比尔大声自责道,再次把枪放好。“一条狼知道在吃东西时混到狗群中来,就一定也知道枪的威力,亨利,我告诉你,这家伙是我们倒霉的根子。要不是她。我们现在的狗就是六条而不仅仅是三条。亨利,我必须杀了她。她太狡猾了,会躲过明枪,但是我可以用埋伏袭击的办法,我一定可以伏击到她的,正如我叫比尔一样准确。”

    亨利劝告说:“比尔,你打她时千万别走得太远。要是它们都扑向你,三颗子弹不过相当于三声喊叫而已。这些野兽饿得要死,它们动起手来的话,你指定不是对手。”

    这一天晚上,他们早早就停下休息。很明显,三条狗是不可能像六条狗那样拉雪橇拉得那么迅速而持久的,他们已经有疲劳不堪的迹象。比尔首先小心地拴好狗——使它们相距之间相互无法咬到。然而,那些狼却更加放肆。亨利和比尔不止一次被惊醒。狼群近得使狗恐惧得要发疯,因此,必须常常添火,这样那些冒险的家伙不敢轻易靠近。

    “我听水手们讲起过鲨鱼追赶船的故事,”一次,比尔添过火后钻回被窝时说,“这些狼就是陆地上的鲨鱼,它们比我们还会打算,所以不愿意这样追着来伤自己。它们就要吃掉我们了。亨利,它们一定要把我们吃掉。”

    “照你的话看来,你已经被吃去了一半,”亨利厉声责备说,“如果一个人说自己将被打垮,他已经垮掉了一半,因此,像那样说,它们已经吃了你的一半。”

    比尔说:“它们吃掉过比你我更强有力的人。”“别说丧气话。你让人烦死了。”亨利生气地翻过身去侧躺着。比尔竟然没有发脾气,这让他觉得奇怪,因为这不是比尔往常的习惯,他一惯很容易被难听的言语激怒。

    入睡前,亨利思考了很长时间,即便在他瞌睡得眼都快睁不开的时候,他还在想,“是的,比尔一定很灰心。明天,我要给他鼓鼓勇气。”

    三、生死之战

    这一天却没事发生,恶剧没有重演。他们带着很好的情绪出发了,又进入到了黑暗、寒冷和寂静的世界里。比尔仿佛忘掉了前一夜的那些不祥之兆,逐渐高兴起来,甚至还逗一逗那些狗。正午的时候,他们的雪橇在一段艰难的路上翻了。

    乐极生悲。雪橇夹在一棵树干和一块大的岩石中间,无法动弹。

    他们只好卸下狗来,以便重新组织有序。两个人正俯身将雪橇扶正的时候,亨利瞧见独耳侧身走了。

    他站起来,喊道:“喂,独耳,过来!”但是独耳却奔跑起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在他们走过的雪地的那一边,那只母狼正等着他。靠近她时,他忽然小心起来,放慢步子,步伐犹疑,以后就停住不动了。

    他盯着她,谨慎、犹豫又带着渴慕,而她似乎在对他微笑,与其说威胁,不如说是谄媚地露出牙齿,像是在嬉耍,她向他走近几步,又站住。独耳也凑近她,但仍然保持警惕,他昂着头,尾巴和耳朵竖向空中。

    他想跟她嗅嗅鼻子。她嬉戏而羞涩地后退。他往前走一步,她就相应往后退一步,一步一步将他引诱到他的人类的伙伴的保护范围之外。

    一次,他脑中隐约闪过一种警告。他回头张望着那辆翻倒在地的雪橇,他一起拉车的伙伴,以及正在呼喊他的那两个人。

    但,无论他有何种想法,总之,它们都被母狼驱散得烟消云散了。她走到他的面前,跟他嗅嗅鼻子,接着就又重演在独耳面前羞涩后退的伎俩。

    这时比尔想起了枪,但是,枪在翻倒了的雪橇的下面,等亨利帮他扶正载物的时候,独耳和母狼早已靠在一起,而且射程太远,轻易不能用。

    当独耳明白自己犯了错误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两个人只看见,他不知为何忽然往回跑,接着,十几只灰色的精瘦的狼在雪地上跳跃着直奔过来,拦住了他,那一刻,母狼羞怯嬉戏的神情无影无踪,怒吼着向独耳扑来。他用肩推开了她,想回到雪橇所在的地方,因为退路已被切断,想改变路线绕道而行。陆续来了更多狼,加入追逐的队列里。那母狼距离独耳只有一跳之远,紧追不舍。

    突然,亨利抓住比尔的胳臂问:“你去哪儿?”他摆脱掉他的手,说:“我受不了。只要我还有力量,就决不让它们再吃掉一条狗。”他拿着枪钻入路边成排的矮树林里了。他的目的很显然:独耳以雪橇为圆心绕圈奔路,比尔则想要突破追踪圈的一个点,白天持枪,也许会威吓住狼,救狗一命。

    “喂,比尔!”亨利喊道,“当心!别冲动!”亨利坐在雪橇上,注视着,无能为力。比尔已经走得很远了,只是看到独耳在矮树丛和针枞树丛之间时隐时现,亨利判断他的处境是没有希望。狗在面前奋力拼搏。然而,他跑在外圈,狼群则在较短的内圈,独耳要想远远地超越追踪者而抄近路回到雪橇那里,是不可能的。

    不同的线路,很快汇在了一点。亨利知道,狼群、独耳和比尔,在树丛遮住的那边的雪地里,会碰在一起。但是,事情比他的预料快得多。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两响。他明白比尔已经没有子弹了,随即是咆哮和吠叫。他听得出独耳的惨叫哀号,也听见一声狼叫,表明这畜生被击中了。再没别的。

    吠声停止了。叫声也消失了。

    这片荒凉的土地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亨利在雪橇上坐了许久。事情的结局很明显。他清清楚楚,仿佛这一切就在他眼前发生一样。有一次,他惊慌跳起,从雪橇里抽出斧头,可他却坐在那沉思了更长时间。剩下的两条狗伏在他脚下,浑身颤抖。

    最后,他疲惫不堪,站起身来。他把狗驾上雪橇。自己也在肩膀套一根人拉的缰绳,和狗一起拉。

    他没走多远。天黑了,他赶紧扎营,备足了柴火,喂了狗,煮了晚饭吃,将床紧挨火堆铺好。

    但他无福消受这床。眼睛还没闭,狼群已近得使他感到不安全了,不用想,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们围成的小圈子包围着他和火,火光中,它们坐着,卧着,伏在地上向前爬着,或悄悄地进进退退,甚至有的还打瞌睡。他很容易看见一只像狗一样的狼蜷着身体卧在雪地里,享受他现在都享受不着的睡眠。

    他把火烧旺。他明白,这是惟一阻隔他的肉体与它们饥饿的牙齿之间的东西。两条狗一边一只紧靠着他,挨在他身上祈求保护,叫喊着,哀号着,狼一靠太近就拼命叫。

    狗一叫,狼们就激动起来,所有的狼都爬起来,试探着前进,四面八方,全是狼嗥狗吠组成的大合唱。然后,狼们又躺下来,在地上睡起觉来。

    然而,这个包围圈却在持续着靠近他。一点一点地,这里一只,那里一只,贴紧地面爬了过来,几乎一跃就可以扑到他。于是,他就抓起那些烧着的木块掷向狼群,引起一阵恐慌的后撤,如果木柴正好击中一只冒险的家伙,还会听到惊慌和愤怒的嗥叫。

    早上,亨利疲惫不堪了。没睡好,眼睛深陷。他在黑暗中煮了早饭。天渐渐亮了,九点时,狼群后退了。他就做起在漫长黑夜里想的事来。

    他砍了些小树,在大树的树干上搭成一座高高的架子,两条狗帮着拉起作为吊索使用的雪橇绳索,将棺材吊到架子上。

    他对在树木做成坟墓里的死者说道:“年轻人,比尔被它们吃了,还可能吃掉我,但决不会吃掉你。”

    他重新上路,卸去了重负的狗精神愉悦,拉着变轻了的雪橇前进,他们很清楚,只有到了迈硅利堡以后才会安全,而狼群的追逐也愈发放肆,他们安然地排在雪橇两旁,跟踪前行,红红的舌头露在外面,瘦瘦的两侧因动作现出波状的肋骨。它们瘦得皮包骨头,一根根条形青筋清楚地露出来——亨利心里纳闷,它们竟能坚持奔跑,而不栽倒在雪地上。

    正午时,太阳不仅晒暖了南方的地平线,而且还把黯淡的金黄色的边缘伸到了天际。亨利意识到,这是一个白天将会变长的标志。太阳就要回来了。他怕天黑不安全,太阳的令人振奋的光明刚刚消失,他就宿营。他利用余下的几小时的灰色的白天和朦胧的黄昏,砍了很多木柴留着生火。

    黑夜带来了恐怖。不仅饿狼的胆子更大了,睡眠严重不足也大有影响。亨利将毯子裹住肩,双膝夹住斧头,一边一条狗靠在身上,就这样,他蹲在火旁,禁不住地瞌睡。一次,他醒来,看见狼群中最大的那条大灰狼,在他前面不足十二尺的地方。他看它的那一刻,它甚至还模仿狗的样子伸懒腰,漫不经心地打呵欠,还用充满占有欲的目光注视他,好像他不过是一顿被推迟食用的食物,立刻可以被吃掉的。

    这种坚信不疑的表情,所有的狼都表现出来了。他可以指出二十条,它们饥饿地盯着他,或者安然睡在雪地上。这让他联想到,小孩子围在饭桌边等候允许吃饭的命令的情景。

    而他,就是这群狼的食物!他不知道这顿饭会在什么时间开始,或何种方式。

    添火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从未觉察过的非常欣赏自己身体的心情。他观察活动的筋肉,研究手指的巧妙构造。他借着火光,将手指慢慢地一而再、再而三弯曲,时而一根,时而全部,或者彻底张开,或者迅速攥紧。他琢磨指甲的构造,刺一刺指尖,一会儿轻柔,一会儿用力,试一试由此产生的对神经的刺激可以维持的时间长短。

    这让他觉得非常有意思,他突然热爱起他这具工作得如此顺利、美妙而精巧的肉体来。然而,他一瞥见那包围了他,充满希冀的狼群,残酷的现实又让他很受打击:他这具美妙的肉体,充满活力的肌肉,不过是饿到极点的野兽们的一堆食物罢了,被饿狼吃掉,从而成为它们所需的营养品,犹如麋鹿和野兔是他常吃的营养品一样。

    从似梦非梦的睡乡醒来的时候,他看到那条略显红色的母狼就在面前,不到六尺远,蹲在雪地里望着他,似在沉思。两条狗不停地呜咽狂叫,但她不理不睬。她在看人。他也回顾了她一会儿。她完全不是吓唬他的样子,只是用那种非常强烈的若有所思的态度望着他。

    但是,他很清楚,这种强烈的若有所思产生于同样强烈的饥饿。他是食物。她看着他,内部引起一种味觉,嘴巴张开,直流口水。她满怀希望,快乐地舔一舔嘴。

    一阵恐惧使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急忙去拿一块正在燃烧的木柴砸她。刚把手伸过去,手指还没来得及抓住木头,她却已逃到安全的地方了。由此,他知道,她是熟知人用投掷的办法打击的。

    她一边嘷叫一边跳,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直到根部。原来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食肉动物的凶狠——让人害怕的凶狼。

    他看一看握着燃烧的木柴的手,仔细观察捏住木柴的手指的精巧灵活,它们适应木头表面粗糙不平,上下弯曲。一根小手指由于太接近燃烧的木头,敏感而本能地从太烫的地方猛缩到较冷的地方。而就在这时,他仿佛看到这些敏感灵巧的手指正在被母狼雪白的牙齿撕开嚼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这样热爱它。

    整整一夜,他依靠燃烧的木块击退饥饿的狼群。在他忍不住睡着时,狗的呜咽和狂叫就会惊醒他。

    又到早晨了。但是,白天的光明破天荒地没能驱散狼群,人只有等着它们主动离去。它们依然环绕着亨利的火,一副占有者那种傲慢的样子,动摇着他因看到早晨的光明所产生的勇气。

    他拼命努力,想上路。但一走出火的庇护圈,最勇敢的狼就跳过来扑他,但没扑到。他向后一跳。狼牙所及,离他的大腿不到六寸,其他的狼也都一拥而上。他将烧着的木块投向四面,使它们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

    即使在白天,他还不得不呆在火堆旁。一株枯死的大针枞树耸立在二十步外,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篝火挪到树下,双手抓着燃烧的木头,随时准备向他的敌人投去。他站在树下,仔细研究周围的林子,准备将树朝烧得最多的方向砍倒。

    这一夜,如前一夜一样。人越来越难以抵制睡眠的诱惑。狗的叫声也充耳不闻。它们一直在叫,但是感官已太疲倦已经注意不到变换不已的调子和强度了。

    他惊醒了,母狼离他不足一码。距离如此之近,无需思索,根本不用投掷,他一下子将燃烧着的木柴塞进她那张开狂嘶的嘴里。母狼发出惨叫声跳开了。

    他得意地闻着母狼被烧焦的毛肉的气味,看到她在二十尺外摇头晃脑,狂怒地咆哮着。

    再次进入梦乡之前,他往右手上绑了一块燃烧的松节。眼睛刚闭上一会儿,火焰就把他烧醒了。这样坚持了几小时。每被烧醒一次,他就用燃烧的木头击退狼群,添旺火,重新捆一个松节。

    一切都很好,但是有一回,松节没有扎紧,他睡了以后,它就从手上滑掉了。

    他进入了梦乡,身在迈硅利堡,舒适,温暖,他正和经纪人打牌。狼群包围了城堡,在每一个入口咆哮不已。他和经纪人停下来,凝神谛听,不屑于冲入狼群去冒险。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后来,门哗地一声,被冲开了。狼群涌入城堡的房子,直奔他们而来。它们的吼叫由于门开着而增强很多,令他感到烦恼。他的美梦被别的东西淹没了——他不知道是什么,然而在整个过程中,狂吼一直不断追赶他。

    这时,他醒过来。原来,咆哮和怒吼都是真的。一片狼嗥之声。狼群向他冲来,将他团团围住,扑向他。一只狼咬到了他的手臂,他本能地跳进火里,同时,他感觉到锋利的狼牙割破了他腿上的肌肉。一场火战开始了。还好他的手有坚厚结实的并挡手套保护。他铲起通红的炭火投向四面八方,火堆顿时变大很多。

    然而,这种情况并不能维持很久。他的脸烫起了泡,眉毛和睫毛被烧掉了,地下的热度使脚也难以忍受。他两手各持一根燃着的木柴,跳到火堆边上。

    狼群被打退了。四面八方,只要有通红的炭火的地方,雪嗤嗤作响。

    时而有一条撤退的狼踩着火炭,痛得又蹦又跳,大吠大嗥。

    亨利将两根燃烧的木柴向最近的敌人投去后,就把在冒烟的手套扔在雪地上,跺一跺脚,使脚凉下来。

    两条狗不见了。他很清楚,他们终于成了那顿已经拖了许久的饭上的一道菜。这顿饭在几天前从小胖开始,而最后一道菜,几天之内就会证明是他自己。

    他粗暴地对着饥饿的狼群挥舞着拳头,喊道:“吃我没那么容易!”狼圈听见他的声音,又骚动起来,一阵嗥叫。母狼走过来,用那种饥饿养成的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他。

    他想起一个新办法,将火扩大成一个大圈子,自己在里面呆着,睡觉的被褥垫在身下,隔开融化的雪。

    当他在火焰的掩蔽下消失时,群狼全部好奇地走到火边来看。在这之前,它们是不接近火的。而现在,它们却围坐在火边,个个都像狗,眨眼、打呵欠,精瘦的身体不习惯地在温暖中伸一伸懒腰。

    此刻,母狼坐下来,鼻子对着一颗星长嚎。狼们跟着她,全部蹲下,鼻子指向天空,发出饥饿的哀号。

    黎明来了。又是白天。火不旺了,燃料将尽,必须添加。那人企图迈出火圈,狼却蜂拥而上。烧着的木头逼它们跳开,但它们很快又跳回来。他白忙一场。

    在他放弃挣扎,绊倒在圈子里的时候,一条狼跳过来扑他,没扑到,四只爪子却落在火中,惊恐地大叫着又爬回去,在雪地上凉一凉它的爪子。

    亨利蹲坐在毯子上,身体前倾,肩膀松弛地低垂着,头伏在膝盖上。他放弃了。他时而抬头看看越来越弱的炭火,火圈已经有缺口,裂成几段弧形,而且,缺口不断地在扩大,弧形不断在缩小。

    “我知道,你们可以随时吃掉我,”他喃喃自语,“管他呢,我要睡觉了。”

    他醒了一次,看到母狼在火圈的缺口,很近地注视着他。

    不久以后,虽然他觉得挺长时间后,他又醒了。奇迹出现了——事情太奇怪,他惊奇得彻底清醒了。

    他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他发现狼群早已走掉。被践踏的雪地表明它们曾经接近他的程度。睡眠再次涌上来抓住他,他又睡了。这时,他突然一惊而醒。

    有人说话。雪橇的震动声。挽具的吱扭声。拉雪橇的狗的呜呜声。四辆雪橇离开河床,来到树林中的野营旁,六个人站在那个蹲在即将熄灭的火圈中央的人身边,摇晃他,戳他,把他弄醒了。

    他看着他们,像喝醉了一样地迷迷糊糊地嘟哝出几句奇怪的话:“红母狼……吃东西时混到狗群里……开始吃狗食……后来吃狗……再后来吃比尔……”

    那伙人的头目粗暴地搡着他,朝他的耳朵大声发问:“阿尔弗雷德少爷呢?”

    他慢慢摇摇头:“不,红母狼并没吃他……他在上次宿营地的树上睡着。”

    “死了?!”“不,只是躺在一只木盒子里,”亨利说道,烦躁地扭一扭肩膀,摆脱掉问话人搭在他肩上的手,“喂,你们别烦我了……我累坏了……晚安,诸位。”他的眼睛颤了一会儿,闭上了,下巴垂在胸口。

    他们放他在被褥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几乎是同时,他的鼾声早已在冰冷的空气里雷声般大作了。

    在不太遥远的地方,饥饿的狼群伴着他的鼾声在哀号。亨得没成为新的食物。

    四、夺偶之战

    狡猾而有经验的母狼,最先听出人和雪橇狗的声音,也最先退出战场,从被困在即将熄灭的火圈中的亨利身边逃走。

    而群狼不愿放弃到了嘴边的食物,留下来听一会那越来越近的声音后,无奈地跟着母狼走了。

    跑在狼群最前面的是条大灰狼——其中的一位狼首领,他指挥群狼跟从母狼。每当狼群中比较年轻的野心家企图跑到他前面时,他就吼他们,或咬他们。现在,他看到母狼用小步慢跑在雪地上,便快步赶上去。

    大灰狼的一侧,仿佛是母狼的固定位置,她放慢步子,走在他旁边,与狼们共同前进。当她跳跃、偶然超过他时,他也不向她吼,也不咬他。相反,他老想接近她,好像很喜欢她,简直要讨她的欢心。每当他挨得太近时,她却总是吼叫,露出牙齿,但很有分寸,顶多是偶尔猛咬一口他的肩膀。即使在这时,他也不生气,只是跳到一边,不自然地、怪模怪样地向前连跳几步,就像一个羞涩的乡下少年。

    他担心的是母狼。而母狼的烦恼除了他还有别的。

    一条毛色灰白、伤痕累累的瘦削的老狼,在她另一边跑着,大概因为只有一只左眼,他总是跑在她的右面。他也特爱和她接近,伸着脑袋靠近她,让自己满是疤痕的面目碰一碰她的身体、肩膀和脖子。和对待左边的竞争者一样,她龇一龇牙,拒绝他的好感。

    若两边同时表示好感,她被粗暴地挤来推去的时候,她不得不迅速地向左右乱咬一气,逐开这两位求爱者,并继续和狼群同步前进,看一看前面的道路。

    这时,两个竞争者隔着她亮出牙齿,相互威胁地吼叫,好像要打起来似的。然而,在更为迫切的饥饿的要求面前,即使因求爱而争风吃醋,也只有先放一边。

    每次遭拒,老狼在连忙回避那位有一副伶牙利齿的对象时,就碰到在他瞎眼右边的一只三岁小狼。这条小狼已经长大,而且较之狼群的衰弱和饥饿,他具有一种超常的勇气和精神。尽管这样,奔跑的时候,他的头也只到独眼老狼肩部那么高。当他斗胆与老狼并驾齐驱的时候,一声怒吼,被咬一口,他又退回到老狼肩膀那里。不过,他偶尔悄悄地放慢步子,从后面插到老狼与母狼之间,招致双倍乃至三倍的愤怒。如果母狼厌恶地吼叫,老狼就凶狠地攻击,有时他们一道攻击,有时左边的年轻的灰狼也掺和。

    同时面对三副野性的牙齿,小狼停止不前,挺直前腿,将身体倚在后腿上,竖起鬃毛,威胁地张开嘴巴。后面的狼就咬他的后腿和腰部泄愤。这是他自找的。他们因为缺少食物必然引起脾气暴躁。不过,由于青年特有的无限自信,过一会儿,他就如此这般反复一次,尽管得到的只有狼狈。

    如果有吃的东西,就为求爱和争斗提供更多条件,而作为一个整体的狼群将土崩瓦解。然而,这群狼的处境极其艰苦,由于长期的饥饿而消瘦,奔跑的速度也慢很多。队尾是一瘸一拐的老弱病残,队首是最强壮有力的,可没一个有生气勃勃的野兽的样子,而更像是坟墓中的骷髅。不过,除去步履蹒跚走在后面的以外,他们的动作既不吃力也不疲惫,筋肉像绳索,仿佛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筋肉每次钢铁般坚硬的收缩里,蕴含着以后钢铁般坚硬的暴发,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那天,他们跑了整整一夜,跑了很远。第二天,他们仍在奔跑。他们是在一个冰冻死寂的世界的表面奔跑。丝毫没有生机,只有他们在这广阔无垠的寂静中奔跑。只有他们是活的,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寻觅可以吞食的其他活的东西。

    直到越过一些低矮的丘陵,跨过地势低洼的一片平原上的小溪,他们才有了收获。

    他们遇到麋鹿了。首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只大雄麋鹿,它既是食物又是生命,而且既无神秘的柴火也无火箭保护它。他们知道它那扁平的蹄子和掌形的角,就将平时习以为常的忍耐和小心全忘了。

    那场战斗短暂而激烈。他们紧紧围住了大雄麋鹿,他用大蹄子敏捷地踢破或击碎他们的头颅,用大角撕破捣碎他们,在辗转挣扎的过程中将他们踩进雪里。但是,他的命运已无法改变。

    母狼野蛮地撕开他的喉咙,其余的牙齿咬住他身体各处,生吞活食,就这样,他倒了下去,虽然他挣扎到最后一刻,也许他最后的致命伤还没产生效力。

    食物非常丰盛。雄麋重约八百多磅——四十几条狼,平均每条不少于二十磅,但是,既然食物的来源会莫名其妙地断了,他们仍然不是不可思议地海喝海吃。因此,那头几小时之前还健健康康活着的野兽,一会儿的工夫,只剩几根散乱的骨头了。

    现在,终于可以好好歇着了。肚子饱了,比较年轻的雄狼间的吵闹争斗也开始了,直到狼群解体。

    饥饿已成为过去,他们现在处于食物较为丰富的区域。尽管还是一起出去猎食,但比从前谨慎了。猎物都是从遇见的较小麋群里截获的怀孕的母麋或跛足的老公麋。

    在这食物丰富的地方,终于有一天,狼群成了分道扬镳的两半。母狼,她左边的年轻领袖和右边的独眼老狼,带着半群沿迈肯齐河进入湖沼地区,向东走去。而且,这半群的量每天都在减。公狼和母狼一起跑了,偶尔有一只孤独的公狼被情敌用锋利的牙齿驱逐出来。最后,只有四位成员了:母狼、青年领袖,独眼以及那位年方三岁而野心勃勃的小狼。

    现在,母狼脾气非常凶恶,三位求爱者无一例外地被她咬了。但是,他们决不会以牙还牙。他们转过肩膀,承受她最残暴的虐待,尽己所能摇动尾巴扭捏作态来宽慰她的愤怒。

    他们尽管都对她很温柔,但彼此之间却只有凶恶,那位三岁的小伙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从独眼前辈的瞎眼那边扑上去撕碎了他的耳朵。虽然这位毛色变白的老家伙只剩一只眼睛,但是多年经验累积的智慧足以对付对方的年轻力壮。他失去的那只眼睛,伤痕满布的嘴脸,是他丰富经验的铁证。经历过那么多次的战斗,对于应该做什么,想都不用想。

    开始战斗得很公平,可结局却相反。本来,结果如何很难说。然而,第三者与老狼联起手来,因此,老领袖和青年领袖共同进攻那位三岁的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一起消灭他。他遭到昔日同伴无情的两面夹攻。一起猎食的日子,共同捕获的猎物,共同遇到的饥饿,都已经过去而且被忘记了。而恋爱的事就在眼前——这比捕获食物更冷酷,更残暴。

    与此同时,作为这一切起因的母狼,踌躇满志地坐在后腿上旁观,她好像还很开心。这是她的好日子——很少见的——此时此刻,公狼鬃毛耸立,牙齿相啮,撕开柔软的鲜肉,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

    三岁的小伙子,在生平第一次冒险恋爱的战斗中丢了命。两个情敌站在他尸体两旁,凝视母狼,母狼坐在雪地上微笑。而那位老年领袖,在恋爱中和在战斗中一样,非常聪明。当年轻领袖扭头舔一舔肩上的伤口,脖子的曲线正冲着情敌的时候,老狼的独眼瞅准机会,就偷偷冲上去将牙齿咬在那里,撕开一个又长又大又深的裂口。他用牙齿割断了他喉头上的大血管,接着就跳开。

    年轻领袖发出可怕的吼声,但他吼了一半就变成颤颤巍巍的咳嗽声,他咳着,鲜血流淌,身负重伤,扑向老狼再次搏斗。然而,此时他的生命力已很弱,双腿渐渐发软,眼中白日的光明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进攻越发无力。

    母狼一直坐在后腿上微笑,显然,这场战斗让她很开心。作为“荒原”特有的求爱方式,自然界中的两性恶剧,只是对于死亡者才是悲剧,而对于存活者,那却是成功。

    当青年领袖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独眼老狼骄傲地走到母狼身边,他的神态不乏谨慎,他以为会遭到拒绝,但出乎意料,母狼并没有愤怒地向他亮出牙齿。她第一次和蔼地对待他。她和他嗅鼻子,甚至像只小狗一样,屈己归降,跳来跳去跟他游戏。他也表现得像只小狗,甚至还要笨拙,尽管年迈,却有很多积累的智慧。

    用鲜血写在雪地上的浪漫史,被消灭的敌人,都已遗忘了,除了那回,老狼停下来舔凝血的伤口时。

    他半扭着双唇发出吼叫,脖子、肩上的毛很自然地竖起来,与此同时,他微微蹲下身体准备跳跃,爪子痉挛地牢牢抓住雪面以便站得更稳。然而,很快,一切都被遗忘了。母狼在林子里羞涩地引诱他追逐,他跟着她跳跃、奔跑。以后,他们如同取得谅解的好友,比肩而奔。他们相互陪伴着过日子,共同猎捕、杀死和吃掉食物。一段时间后,母狼开始躁动不安,好像寻找什么不能找到的东西。她似乎对放倒的树下的洞穴很感兴趣,用了许多时间去嗅岩石中间那些较大的积雪的缝隙以及突兀的河岸边的洞穴。老狼却不以为然,但他耐心跟着她去寻找。当她在一些地方的寻觅太长时间时,他就卧伏等待,直到她准备继续前进。

    他们常换地方。一路走过原野,他们再次回到迈肯齐河,沿河前进,并经常沿着条条与河相通的小河去猎食,但总会回到迈肯齐河边。

    有时,他们遇见别的狼,多半成双成对,然而,大家都没什么友好表示,既无相逢的喜悦,也无结盟的想法。他们偶尔也遇到一些单个的,总是公狼,急切地想和独眼及其配偶并肩同行,引起独眼的愤慨。当他们并肩而立,龇牙竖毛时,那些满怀期望的孤独者只好后退、逃跑、寂寞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他们正奔跑在寂静的树林中的时候,独眼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举嘴挺尾,张大鼻孔嗅着空气。他像狗一样,跷起了一只脚,仍不满足,于是继续嗅空气,拼命想要了解其中的信息。他的妻子只是随便一嗅就明白了,为了让他放心,她小步跑到前面。他跟着她跑,仍然不放心,偶尔忍不住停下来,加倍仔细研究。

    母狼从林子里一大块空地的边上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独自呆了一会,独眼随即贴着地面爬过来,并排站着,观察、倾听和嗅觉,非常警惕。

    狗的喧闹打架声,男人叫喊,女人们尖利的骂架声,一次,他们还听见一个孩子尖锐的悲哭。除了一些用皮革做成的小帐篷的庞大的物体,他们只看见几处火光,穿插其间的人来来往往,烟在寂静的空中缓缓升起。他们感觉到这是一个印第安人的营地。独眼并不能知道其中所包含的大部分内容,而母狼却很清楚。

    她嗅了又嗅,越来越高兴,莫名地兴奋。独眼却感到怀疑,有些忧惧,想要跑开。母狼回过头来,用嘴触一触他的脖子安慰他,接着又往营地看。

    她脸上显出一种新的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并不是饥饿造成的那种若有所思。她是因为一种欲望而颤栗,在这欲望驱使唤下,她向前走去,去接近那火,去与狗争吵,去躲闪人们的践踏。

    独眼不发地来回动,她重新不安起来,知道她迫切需要的是找到她所寻找的东西,就转身返回树林。独眼大感宽慰。他稍稍跑在前面,直到他们完全被树挡住。

    他们像影子一样悄悄在月光下滑行,看到一条野兽的足迹,两只鼻子一起凑近雪地里的脚印,脚印很新鲜,独眼谨慎地跑在前面,他的配偶跟在后面。他们张开的宽阔的脚掌,轻柔地接触雪地。

    独眼看到一个白色的模糊的东西在一片白茫茫中移动。他的滑行速度本来极快,然而比起这东西现在奔跑的速度,却不算什么。他发现的那个模糊不清的白点,在前面奔跑、跳跃。

    他们在一条狭窄的两旁满是小针枞树的路上奔跑,透过树林,可以看见小路的路口通向一片洒满月光的空地。老独眼马上就赶上那正跑着的白家伙了。

    他一跳,又一跳,追上了,到它身边了,只要再一跳,就可以咬到它了。

    但是,他没能跳这一下。一个白东西高高地悬在空中,就在正上方,原来是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在他头顶上面的空中怪模怪样地手舞足蹈,却掉不下来。

    独眼回跳一步,突然吃惊地叫一声,随后伏着缩在雪地里,用吼声来吓唬这个可怕的不可理解的东西,母狼却冷静地从他身边冲过去,停了一下,跳起来扑向正跳舞的兔子。

    她跳得很高,但仍然够不着猎物,咬了个空,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她再跳,再跳。

    她的配偶在一旁看着,蹲伏的状态让他渐渐放松。对于她的一再失败,他变得越来越不高兴,于是自己用力向上一跳,咬住兔子,将它拖到地上。

    这时,传来一种可疑的坼裂声,他吃惊地看到一株小针枞树正弯向他的头打他。他松开嘴向后一跳,躲过了这个奇怪的危险。他缩起嘴唇,露出牙齿,咆哮着,每根毛发由于惊慌和愤怒耸立起来。

    这时,那株细长的小树又站得笔直。兔子又悬在半空中显悠。

    母狼生气了。她谴责地咬伴侣的肩膀。他慌了,不明白这惩罚原因何在,就惊慌失措恶狠狠地反击,撕破了母狼脸的侧面,母狼根本不曾料到会有反击,愤慨地吼着扑向他,但他很快领悟到他的过错,想挽回。然而,她依旧狠狠惩罚他,直到他放弃一切慰解,转着圈子让步,扭过头去把肩膀给她咬。

    此刻,兔子还在空中跳跃不停。现在,母狼向雪里一坐,而老独眼害怕配偶更甚于那株神秘的小树,就再次跳起来扑兔子。

    他将兔子叼回地面的时候,还用眼睛看着小树还像头几次一样,随着他落回地面。面临当头一击,他缩着身体,鬃毛耸立,却依然紧紧咬住兔子。然而,没受打击。小树一直在上面弯着。他动它也动,他就紧咬牙关冲它吼叫。他不动它也不动,因此,他判断安分之策是不动。

    口中兔子的热血的味道好极了,母狼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她把兔子从他口中叼走。小树在他头上摇摇晃晃满是威胁的时候,她果断地咬下了兔子头。小树立即跳了上去,再不动了,笔直、挺拔,保持着大自然赋予它的模样。之后,母狼和独眼将这株神秘的小树为他们捕获的兔子分而食之。

    这两只狼把所有的路都找遍了,在其他小路上也有兔子吊在半空。母狼带路,老狼顺从地跟着,学习窃取捕兽机关的方法——这种知识对他的将来注定是有好处的。

    五、家园

    这对夫妻在印第安人的营地附近停留了两天。他对这个地方很反感和害怕,但营地的诱惑使母狼不愿离开,所以他无能为力。

    终于一天早晨,附近传来一声巨大的枪声。一颗子弹打在距独眼的头只有几寸的一株树干上。这使得他们不能再犹豫了,赶快逃离危险。

    他们走得并不太远——只有两天的旅程,但母狼寻找她所需要的东西的心情,显然更急了。她变得笨重,只能慢慢地跑。有一次她追一只兔子,以前她很容易就能做到,但这次她却卧下来休息。

    独眼见状走到旁边,用嘴轻轻触摸她的脖子,安慰她,她突然恶狠狠地咬他。他尽力躲开她的牙齿,跌了一个筋斗,非常狼狈。现在,她的脾气是空前的坏,而他却怀有一种空前的耐心和忧虑。

    在一条小河上游几里的地方,她找到要找的东西了。这条河夏季流入迈肯齐河,现在全部结着冰,一直冻到遍是岩石的河底——一条从源头到河口雪白坚硬的死河。母狼迈着疲乏的小步跑着。老狼远远地跑在前面。

    此时,她遇到一座高耸的泥土河岸,斜着跑了过去。春季暴雨和融雪冲击河坎的下面,淘去许多土,把一条狭长的裂缝冲成了一个小洞。

    她在洞口站着,仔细观察岸壁的每一个地方,然后沿着岸基从岸壁的这面跑到陡峭的堤岸与比较平旷的原野连接的地方,又钻回到洞的狭口里。最初一段大约不到三尺高,她只好爬,以后的洞壁宽阔,也高了,最后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密室,直径大约六尺,洞口没比她头高多少。她仔细打量这洞,干燥、舒适。

    此刻,独眼已经回来,耐心地站在洞口等着。她低下头,鼻子凑近地面,绕着并在一起的脚附近的一点转了几圈,之后发出一声疲惫的近似呻吟的叹息,身子蜷起来,腿伸开,头向洞口卧了下来。独眼对她露出笑脸,竖起的尖耳朵表示非常感兴趣,借着洞口的白光,她看见他高兴地摇动着尾巴。她也随着身体的蜷缩,将耳朵向后倒贴在头上一会儿,张着的嘴松弛地拖着舌头,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独眼饿了。虽然躺在洞口里睡觉,但他的睡眠有几次间断。他保持着警惕,耳朵竖起倾听光明世界的动静。外面,照着雪地的是四月的阳光。冰下流水的微弱的潺潺声在他瞌睡时悄悄敲击他的耳朵,他就醒来凝听。又有阳光了。整个苏醒了的北部世界都在召唤他。生命在蠕动,空气里充满春意。这是生命在雪下生长的感觉,甘露滋润树木的感觉,萌芽要挣破冰雪的镣铐的感觉。

    他焦急地看了她几眼,但她无意要求,他望望外面,五六只雪鸦掠过他的视野。他爬起来,回头看她一眼,又卧下来睡觉。

    他听见一个尖锐而微弱的声音。一次,两次,他迷迷糊糊地用脚掌揉揉鼻子。他醒了。一只孤独的蚊子嗡嗡飞在他鼻尖的上面。这是一只已经长足的蚊子,在一块干木里被冻僵了,长眠了一冬天,现在,被太阳晒醒了。

    他再也不能无视外界的诱惑了,而且他很饿。他爬到配偶身边,想劝她起来,但她只是朝他怒吼。

    他独自出去。明媚的阳光下,他发现表面的积雪很软,很难走,他走上冻结的河床,那里被遮挡的积雪依然坚硬、晶莹。他在外面呆着,到天黑时比出发前更加饥饿地走回来。他找到过猎物,但没能捕获。一路上,他在正融化的积雪的表层上辗转挣扎,雪兔却仍能轻快滑过。

    走到洞口,他突然听到里面传出来微弱又陌生的声音,犹疑地愣住了。那不是他的配偶发出的声音,但也有点印象。他谨慎地肚皮贴地爬进去,母狼迎面发出一声警告的怒吼。他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不再前进,保持相当的距离表示服从。但对其他声音——那些微弱、含糊的呜呜哇哇声仍然很感兴趣。他的配偶暴躁地警告他走开,他就蜷曲着睡在洞口。

    早晨,一片朦胧的微光透进巢穴,他再次寻找那些略显耳熟的声音。她警告的吼声中有一种新的猜忌的音调,所以他特别谨慎。不过,他发现,五个奇特的小生命掩护在她腿的中间,贴着她的肚子,非常微小可怜,闭着小眼睛见不到光,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他感到惊奇。在漫长而且顺利的一生中,他已经遇过这种事。虽然如此,但对他来说,每一次都很新鲜特别。

    她焦急地望着他,时尔低吼一声,当她感觉他似乎离得太近时,喉咙里的咆哮就变成尖利的吼叫。尽管她记忆中没经历过这种事。但本能即一切做了母亲的狼的经验中却潜在一种记忆:父亲们曾经吃掉刚刚出生,无能为力的子女。因此,她非常害怕,阻止独眼过分接近地察看他自己的兽仔。

    然而,没发生危险,老独眼心中涌起一种冲动,那是从所有为父的公狼代代相传下来的本能,积淀在他的基因里,既无需刨根追底,也并没有因此惶惑。他无法违背它。所以,他转身离开刚刚出生的孩子,出去完成赖以生存的猎食任务。这实在是世界上最自然事情。这条河在距巢穴五公里处分了岔,以直角在山脉中奔流而去。从这里,他沿左边支流走,见到一条新鲜的足迹。嗅觉告诉他这还很新,便伏下来朝它消失的方向望去,那脚印比他的大许多,他明白,追踪这样的脚印不可能获得食物,因此又回头,踏上右边的支流。

    他沿右边的支流走了半里路,听到咀嚼音,悄悄过去一看,是一只豪猪,正直立着爬在树上啃树皮。

    独眼小心而绝望地走过去。虽然,他在如此遥远的北方从未遇见过,而且在他长长的一生中也不曾吃过豪猪,但是,他知道这种野兽,知道有诸如“恰好”或“机会”此类的事。他继续向前走去,谁也难以确定到底会怎样,因为对于有生命的东西而言,事情的结果多多少少总是不一样。

    豪猪将身体蜷成了一个圆球。尖而长的针四面张开,使人无处下口。年轻时,曾有一次,独眼过分凑近嗅一只像这样一动不动的刺球,被突然甩出的尾巴打伤了脸,一根刺戳入口中肿痛发炎,几个星期后,烂出了头才好。因此,他将鼻子离圆球一尺多远,超出尾巴所及的弧线,以一种舒服的姿势躺下来,十分安静地等时机。没准机会会来。也许豪猪会舒开身体,让他的爪子有机会敏捷而成功地刺进柔软、没有防护的肚皮。

    但是,近半小时后,他爬起来,愤怒地对那不动的圆球咆哮着,跑了。过去,他曾多次徒劳地等豪猪展开身体。他不愿再白等。

    他沿着右边的支流继续前进。白天在渐渐消逝。他的追捕毫无结果。萌动的做父亲的本能强烈地在鞭策他。他必须找到食物。

    下午,他无意中遇见一只松鸡,从树丛里走出时,这蠢鸟正和他碰上了,它栖息在一段木头上,离他的鼻尖不到一尺。双方都看见了。松鸡吃惊地飞起来,他一掌将它打倒。它在雪地上慌忙要逃,再次想飞时,他将它扑住,衔在口中。他咬住那柔软的肉,脆弱的骨,不自觉就吃起来。接着想起刚出生的子女,就将松鸡叼在嘴里,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家去。

    他像影子样,仍旧用轻软的步伐奔跑,仔细地打量路上碰到的每一处新奇的情形。沿河走了一里时,他碰上了早晨发现的那种大脚印刚留下的痕迹,和他同路。他跟了它走,想在河的某一个拐弯处见到它的主人。

    在河流的一个大转弯处,他偷偷地将头沿岩石的拐角转过去,眼睛敏锐地看到一个东西,他立刻蹲下,那便是脚印的制造者——一只大雌山猫,像他这天曾做过的那样,她蹲着,面前是那只紧紧蜷成一团的刺圆球。如果说他曾是一个滑行的影子,那么,他现在爬行绕过那一动不动的一对时,简直就是那影子的阴魂。

    他将松鸡放在一边,躺在雪地里,透过一株非常低矮的针枞树,窥视面前这一幕生存的戏剧——正等待着的大山猫和豪猪正各自专心致力于生存问题,这一场戏剧的奇特之处是,一个的生存方式在于吃掉另一个,而另一个则在于不被吃掉。与此同时,独眼,这条老狼隐蔽在暗中,在这场戏里扮演自己的角色,等待凑巧的“机会”,这也许有助于他那种生存方式的“猎食”工作。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啥事没有。刺圆球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大山猫则简直是一块上了冻的大理石。老独眼仿佛死了一般。然而,三只野兽为了生存,都紧张到难以忍受了,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都在剧烈运动。

    独眼略略移动一下,更加急切地凝视着前方,一件事情正要发生。

    终于,豪猪判断敌人已经走开,小心翼翼地展开身披的难以攻破的坚甲的球,由于没有预料的惊恐,竖着刺的圆球慢慢地,慢慢地变直、伸长了。那活生生的肉像一餐食物似地摆到了在一旁观看的独眼的面前。他突然感到嘴里潮湿,竟流起口水来。

    还没有彻底伸展,豪猪就发现了敌人。大山猫在这一瞬间进攻了,长有老鹰般铁爪的硬掌,飞快地,利箭似地刺进柔软的肚子并撕裂后迅速缩了回来。如果豪猪已经完全舒展,或者它在这打击前几分之一秒并未发现敌人,大山猫的脚爪是能够安全撤出的,然而,就在这脚爪缩回的时候,豪猪尾巴一个侧击,箭似地尖毛刺了进去。

    一切都那么快——打击、反击,豪猪的惨叫,大山猫突然受伤受惊地尖叫,独眼激动得欠起身来,竖起耳朵,直伸着颤抖的尾巴。

    大山猫大发脾气,猛然扑向伤害她的家伙,而惨叫的豪猪将撕裂的身体艰难地蜷成圆球状进行抵抗,又甩开尾巴一击,又一次伤了大山猫,吃惊地狂吼,退到一边,打着喷嚏,扎满刺毛的鼻子仿佛一块针毡。她用脚爪挠鼻子,将鼻子插入雪中,在树皮上蹭来蹭去,想弄掉火辣辣的刺。她不停地痛苦地蹦跳,很慌乱。她不停地打着喷嚏,一段残桩似的尾巴急速而猛烈地挥舞,拼命抽打。好长时间,她才安静下来,停止了滑稽的动作。

    独眼静静地看着。突然,她出人意料地笔直地向上一跳,发出一声非常可怕的长号。独眼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以后,她就沿小路边叫边跳着逃掉。

    当大山猫的喧闹声消失在远处后,独眼才走出来,蹑手蹑脚,似乎雪地上满是豪猪的刺毛,耸立着,随时可能扎进他柔软的脚掌。他过去后,豪猪一声怒吼,咬牙切齿,又努力将身体蜷成一只球,但已不能恢复如初了。它的肌肉被撕裂得太多了,几乎裂成两半,不停地淌血。

    独眼含了几口浸血的雪,尝尝,嚼一嚼咽了。这引起了他的食欲,他顿感非常饥饿。但他非常世故,绝对谨慎。他卧下来等待,这时候,豪猪咬着牙,哼哼唧唧地呜咽着,时尔短促地尖叫一声。不一会儿,独眼看到豪猪一阵剧烈地颤抖,那些刺毛倒了下去。终于不抖了,长牙齿肆无忌惮地狠狠地磨了一阵,身体摊开不动,所有的刺毛都倒下了。

    独眼用一只爪子神经质般畏畏缩缩地弄直豪猪,将它翻了一个身。没反应。它一定死了。他详细研究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叼住它,为了避开刺毛,他将头扭向一边,半提半拖着沿河走。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把豪猪放下,跑回放着松鸡的地方,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毫不犹豫,迅速吃掉松鸡,又回来叼起他的豪猪。

    他把捕得食物拖到洞里,母狼察看一番,扭过头来用嘴轻轻舔一舔他的脖子,同时又吼叫着警告他离开狼仔,不过吼声不像以往那么严厉了。不像是威胁,倒像是道歉,为了后代而对做父亲的怀有的那种本能的恐惧缓和下来了。他的所做所为,并没表现出那种要吃掉她刚刚生下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的卑劣的欲念,而是一个做父亲的狼所应该做的。

    六、灰仔

    在五个狼仔中,他是独特的。其他狼仔的毛色已经显出从母狼那里继承的隐隐的红色,只有他和父亲很像。他是这一窝中一只小小的灰色的狼仔,是纯正的狼种。他长得真是和老独眼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他有两只眼睛,而他父亲只有一只。

    他睁开眼睛还没多久,然而他已能够看得很清晰。当他还闭着眼睛的时候,他已能够尝,嗅,感觉外面的世界了。他特别熟悉他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软弱而笨拙地开始与他们玩。他发怒时,小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那是幼稚的咆哮)。眼睛还闲着时,他早就凭着触觉、嗅觉和味觉了解了自己的母亲——慈爱、温暖、乳汁之源。她那条温柔的舌头爱抚地舔过他柔软的小身体的时候,他感到安慰,便紧紧偎在她的怀中进入甜美的梦乡。就这样,他在睡眠中度过了最初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

    此时,他终于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东西了。他睡得少了。他要明明白白地渐渐认识自己生存的世界。他的世界晦暗不明,但他不知道,因为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它光线微弱,不过他的眼睛从未接触过其他的光线。他的世界很小,洞穴的墙壁就是界限。然而,既然对于外面的大世界毫不了解,他也就不曾因为生活空间很小感到压抑了。

    他已经发现,他的世界中,有一面和其他的不同的墙。这就是洞口——光明的源泉。早在他有任何自觉的思想、意志以前,在他还无法看时,他就发现这面墙不同于其他的墙。对于他,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从那边来的光线照在他闭合的眼睑上,眼睛及视感神经就悸动起来,发生微弱的火花似的闪烁,让他感到温暖,快乐无比。他的肉体的生命、肉体的每一个细胞的生命,以及作为肉体的惟一实质和他个人生活毫不相干的生命,都向往着接近阳光,好比一株植物的微妙的光合作用推动它面向太阳一样。

    开始,他的生活尚不自觉的时候,他总是爬向洞口。这一点,和他的兄弟姊妹,那段时间里,大家都不愿意呆在黑暗中。他们就像是植物,光线吸引他们,而他们生活中那种特质需要光线。光线好像就是活下去的必须品。他们幼小的身体如葛藤的卷须,按照光合作用盲目地爬着。以后,各自身体发展了,有了自觉、冲动和欲望。光线更有引力了。他们老是匍匐着爬向洞口,又总是被母亲赶回来。

    灰仔就是这样知道母亲除了舌头的温柔的抚慰以外的脾性。他感觉到,在他们坚持爬向光明的时候,她会使劲拱一拱鼻子作为谴责,之后用一只爪子将他打倒,或用敏捷的有计划的打击使他连打几个滚。他就这样知道了疼痛,也学会了躲避伤害的方法:首先,不要自找麻烦。其次,如果惹了麻烦,要退却躲避。在此之前,他是无意识地躲避伤害,就像他无意识地爬向光明一样。在此之后,他躲避伤害,是因为他知道了那是伤害。这些自觉的行为,就是他对世界的初次认识。

    不用说,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样,他是只凶猛的小狼仔,一只食肉的野兽,出身于屠杀和食肉的种族。他的父母是纯粹的食肉动物。在生命最初闪烁的瞬间,他喝的就是由肉变成的奶。现在,他才一个月,眼睛刚睁开一周,也开始吃肉了。这肉经过母狼的半消化,喂给五个渐渐长大的狼仔,因为她的乳房已经喂不饱他们了。

    他是这一窝里最凶猛的狼仔,能比其他任何一个发出更响亮更刺耳的吼叫,不成熟的愤怒更可怕。他第一个知道用爪子狡猾地将同胞姊妹打倒,第一个咬住别的狼仔的耳朵又拖又拉,咬紧的牙缝咆哮不止。当然,他的母亲禁止他们到洞口去,他却不给母亲省心。

    灰仔越来越向往光明。他经常冒险爬向洞口一码远,又常常被赶回来。不过,他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入口,也不知道什么入口以及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通道,不知道任何别的地方,更不知道怎么去。因此,那洞口对于他也是一堵墙壁——一堵光明的墙壁。像太阳之于洞穴外面的居住者一样,这光明的墙壁就是他的世界中的太阳。像烛光吸引飞蛾一样吸引他。他总是竭力去靠近它。生命如此迅速地在他身体内部扩展,促使他不断走向光明的墙壁。他内部的生命知道那是一个出路,他很快就要出发。

    然而,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外界。

    关于这堵光明的墙壁,他觉得另一件事也很怪。他的父亲(他已能认出,父亲是世界上另外一个和母亲相似的动物。他靠近光明睡,带来食物)总是一直走入并远远地消失在那白色的墙壁里。灰色的狼仔困惑不解。虽然他的母亲总是禁止他和它接近,但他接近过其他的墙壁,粗硬的物体碰伤了他娇嫩的鼻尖,尝试几次后,他不再去碰壁了。他不想知道,隐入墙壁是父亲的特性,而半消化的肉和奶汁是母亲的特性。

    说实话,灰仔并未仔细思考,至少没有像人类经常思考的那样。他的头脑模糊地思考,而他的结论却如人类一般明晰敏捷,他习惯只接受事实而不问原因。这实际上是分类的方法。他从不因为一件事物为什么发生而烦恼。知道怎么发生的,他就满足了。因此,几次碰壁后他认定,他不能隐入墙壁,而他父亲能。但他无意去想他与父亲为什么不同。他的精神活动中并没有逻辑学和物理学。

    和“荒原”上大多数动物一样,他早就知道什么是饥饿。一段时间里,肉的供给断绝,而母亲的乳房也没浮汁了。狼仔们先是叫唤,更多的时间在睡觉。不久,就饿得昏迷不醒,不再顽皮吵闹,不再发出幼稚的怒吼,也不再向远处的白色墙壁探险。他们睡觉,生命之火在睡眠时逐渐趋向灭绝。

    独眼非常悬虑,他长途跋涉去寻找食物,很少在已经变得毫无生气、满目凄凉的洞穴里睡觉。母狼也离开孩子们出去找吃的。独眼曾经在狼仔出生后的头几天里,几次到印第安人的营地去偷窃机关捕获的兔子。然而,印第安人因为河流解冻、冰雪融化,就离开了。

    在灰仔再次有了生机,再次对远远的白墙发生兴趣时,他发现他的世界里的人口减少了,他只剩下一个姐妹,其余的都没了。他更强壮些时,只好独自玩,因为那位姐妹不再抬头也不再走动了。现在有食物热情了,他吃得很饱。而对于她,食物到来得太晚了。她继续睡觉,皮包骨头,渐渐消失殆尽。

    后来,又闹了一次饥荒,但不太严重,快结束时,灰仔再也看不到父亲进进出出或躺在洞穴的入口处睡觉了。母狼知道独眼没回来的原因,然而却无法将目睹的一切告诉灰仔。

    她自己去找吃的,沿河流左边的支流向上游走,那里有大山猫。她追寻着独眼前一天的足迹,在足迹的尽头找到了他,其实只有残骸了。那里到处可见曾经有过一场大战的斑斑痕迹,以及大山猫的巢穴,有迹象表明,大山猫在里面,然而她没敢闯进去,离开。

    以后,母狼猎食时就躲开左边的支流。她知道大山猫的洞里有一窝小猫,也很清楚大山猫那凶恶的脾气,搏斗起来太可怕。六条狼可以毫无问题地将一只耸毛怒吼的大山猫赶上树,但如果一只狼单独迎战一只大山猫,结果将截然相反——尤其大山猫背后有一窝小猫等着吃时。

    然而,“荒原”总是“荒原”,而母性总是母性。无论在“荒原”与否,不管何时,母性都是凶猛地保护后代的。如果必要,为了她的灰仔,母狼就要去冒犯左边的支流,岩石间的巢穴和大山猫的愤怒。

    七、初试锋芒

    母亲开始出去猎食了,灰仔很清楚:洞口是禁止接近的,这不仅因为母亲曾多次用鼻子和爪牙警示他,更因他内心滋生的恐惧。在短暂的穴居生活中,还从没有遇到过任何可怕的事,然而恐惧却存在于他心理深处,那是远古的祖先代代相传的,他直接从父母身上继承的遗产,他们也是由于过去的狼代代相传而继承到的。

    恐惧!这是“荒原”的遗产,任何兽类都无处回避,也无力改变。

    所以,尽管不明白恐惧的构造,但灰仔接受了恐惧。也许,他是将它作为生命的种种限制之一接受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有类似的一些限制。他知道饥饿,在不能免于饥饿时感觉到限制。坚硬的洞壁的障碍,母亲鼻子的剧烈推搡和爪子的打击,几次饥荒造成的饥饿,都告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由,生命受制于法则,服从法则,就可以逃避伤害,获得幸福。

    他并非如此“像人似的”进行推理,而只是将事物分成有害无害两种,然后就躲着有害的,免受限制、束缚,能够好好享受生活。

    为了服从母亲确定的法令,为了服从那未名的东西——恐惧的规律,他不到洞口去,而它仍是一堵光明的墙。母亲外出的大半时间,他就睡觉,醒来时也非常安静,极力控制着嗓子发痒,不去咆哮。

    一次,清醒地躺着的时候,白墙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一只狼獾站在外面,一面为自己的大胆发抖,一面小心研究洞中情况。狼仔并不知道,只听到陌生的吸鼻子声,那是未曾经他分类的一种东西,也是可怕的和未知的——未知是恐惧的主要原因之一。

    灰仔的背上的毛悄悄地竖了起来。她怎么会被陌生的声音吓着?这并非出于他的任何知识,而是心里害怕表现。那声音对于他的经历来说,是无法明白的。然而,与恐惧共生的还有另一种本能——隐蔽。狼仔虽然非常害怕,但他躺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仿佛冻结或石化了似的,像死了一样。母亲回来时,嗅到了狼獾踪迹留下的气味,紧张地奔进洞里,用过分的挚爱和热情舔他,拱他。狼仔感到,自己总算平安了。

    然而,灰仔体内还有别的力量,其中最为强有力的是生长。生长就是生命。本能和法则要求他服从,而生长要求他反抗。母亲和恐惧强迫他不去接近那堵白墙,生命却注定了永远要接近光。生命之潮——随着吞食的每一口肉,吸入的每一口气而增长的生命的潮水,在他体内强烈活动,无法遏制。

    最后,生命的洪流冲走了恐惧与服从。灰仔大步爬到了入口的地方,这面墙在他接近的时候仿佛后退了,它和他曾接触过的墙不同,他伸向前面试探的柔软的高鼻子并没有碰到坚硬的表面。这面墙的材料似乎和光明同样柔顺,能够直接穿过。

    灰仔以为,那面墙是一种有形的物体。于是他走进曾经认为是墙的地方,完全进入这堵墙中。

    他穿越坚固的物体爬了过去,光线越发明亮,不知为什么让人眼花。恐惧命令他退回去,但生长驱赶他向前进。猛然间,他发现自己走到了洞口。

    他过去认为包围着自己的墙,突然之间,从他眼前退到无边无际的地方去了。光线亮得使人痛苦,照花了他的眼睛。空间也同样在刹那间无限扩大,使他头昏。他的眼睛调整焦点,来适应光明和距离增大了的对象。墙先是跳到了他的视野之外。此刻再次出现,但它已经非常遥远,外观也变了,由河边列队的树木,树木之上高耸的群山和蓝天组成的斑驳陆离的图画。

    由于可怕的未知,他的内心重又涌起深深的恐惧。他伏在洞边,盯着外面的世界,怕得要命,因为那既是未知的,又是不怀好意的。由于稚气和惊恐,他背上的毛笔直竖起,软弱地扭动嘴唇,企图发出一声凶猛的吼叫,来向广阔的外界示威、挑战和恫吓。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津津有味地望着,忘了吼叫,也忘了害怕。这时候,生长由于好奇出现了,而恐惧则败给了生长。他开始观察附近的东西:一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空旷的河面,斜坡角下被风摧残的松树,斜坡向他一直延伸到他卧伏的洞下面两尺的地方。

    灰仔一直居住在平坦的地上,不知道什么是跌落,从不知道跌跤的滋味。他的后腿站在洞边,前腿勇敢地向空中抬起来,头向下倒栽下去。鼻子重重地撞在土地上,他疼得直叫。之后,他顺着斜坡一直滚了下去。

    他恐怖到了极点。现在,生长被恐怖击溃了,像别的受惊吓的兽仔一样,他哇哇哭叫起来。

    这种情形,与未知隐藏在附近、在无声的恐惧中冻结似地匍匐着的时候不一样。现在,未知紧紧抓住了他,他不知道未知会造成多大程度的伤痛,就一直哭。

    不出声是不行。更何况,使他筛糠般浑身颤抖的不是害怕,而是恐惧。

    然而,斜坡越往下越平坦,脚下遍地是草。灰仔渐渐停止滚动时,他最后痛苦地叫了一声,撞着哭了很长时间。好像生来已化过千百次妆一样,自然而然地,他舔掉了身体上的干泥巴。

    灰仔冲破了世界的壁垒。未知松了手。他没受伤。他坐起来到处看着,仿佛是第一个踏上火星的动物,然而,第一个到达火星的人的心理体验还不如他。他没有任何提示和常识,一下子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的探险者。

    现在,可怕的未知放掉了他。他忘了未知有什么可怕的。他只是好奇周围的一切事情,他观察身体下面的草,附近的蔓越橘,竖在树林中一块空地边上一株松树的枯干。一只松鼠绕着干枯的根直向他跑了过来,他很吃惊,畏惧地伏下身来叫了一声。但松鼠也同样怕得要命,爬上树去,站在安全的地方狂吼。

    灰仔胆子大了。尽管随后碰到的一只啄木鸟又让他吃了一惊,他却充满信心前进着,以致一只加拿大悭鸟莽撞地跳到他面前时,他竟然开玩笑似的伸出爪子打它,结果鼻尖给啄了一下,痛得他卧下来哇哇大叫,那鸟则被他的叫声吓跑了。

    灰仔在学习,蒙昧无知的头脑已做了很自然的分类:活的东西不活的东西。不活的东西总是停止在一个地方。活的东西动来动去,它们的行为难以预知,他必须注意活的东西,对因它们而发生的意外有所防备。

    他非常笨拙地走着,麻烦不断。一根枝条看来距离很远,瞬间却会打中鼻子或擦过肋骨。地面凹凸不平,高一脚就把鼻子碰了,低一脚就把腿扭了。有些小石子石块,踩上去会栽倒,慢慢地,通过这些,他了解到不活的东西没他洞穴那样平坦均衡,甚至不活的小东西比大东西更容易让人跌倒摔跤。然而,吃一堑,长一智。走着走着,就走好了。他正在适应环境,在学习算计自己的肌肉运动,了解自己体力的极限,估量物体与物体之间以及物体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作为初出茅庐者,他太幸运了!生为食肉兽(尽管他本身并不知道),第一次走出洞穴闯世界,就碰上好运,他无意中碰到了极巧妙地隐藏着的松鸡窝,掉了进去。他本是尝试着走在一棵倒了的松树树干上,然而,他把腐朽的树皮压垮了。他绝望地叫了一声就倒栽下圆圆的斜坡,撞穿了一小簇灌木丛的枝叶,落地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七只小松鸡。

    他把它们吓得叫起来,以后他看见它们非常小,胆子就大了。它们动弹起来。他用爪子碰碰一只,它就动得更快了。他情绪高涨。他闻一闻,用嘴叼起来。它挣扎。他的舌头痒了,也饿了,就咬紧牙齿,脆弱的骨头粉碎了,热血冲进他的口中。

    味道好极了!这是母亲喂他的那种食物,但这是活生生地咬在口中的,因此味道也就更好。因此,他吃了那只松鸡,一直把一窝都吃完,随后,像母亲一样舔舔嘴,爬出灌木丛。

    一阵羽翼旋风般愤怒的拍击,打得他头昏眼花。他用爪子捧住脑袋,发出惨叫。母松鸡愤怒若狂,打击越加激烈。他也很生气,站起来,吼着,伸出爪子去打。母松鸡用自由的翅膀雨点似地打击他,他咬住一只翅膀,顽强地拉扯。这是第一仗,他非常得意,全忘了未知,无所畏惧。他在战斗,在咬一个打击他的活东西,而且,这个活东西是食物。他杀气顿起。他刚毁灭几个小的活东西,现在则要毁灭一个大的。

    他太幸福了。而忙碌着让他忘了幸福。这种激动、兴奋,对于现在的他不仅新奇,而且变得空前强烈。他紧紧咬住那翅膀,透过紧咬的牙缝咆哮。

    松鸡将他拖出了灌木丛,她掉过来想将他拖入灌木隐蔽处时,却被他拖进空地了。她不停地大喊大叫,用翅膀拍击,羽毛下雪般纷纷飞扬。他发作起来很吓人。种族遗传下来的全部的战斗的血液,正在发生作用。

    这就是生活。虽然他不明白,他正在实现自己活在世上的价值、意义,正在做与生俱来就应该做的事情——屠杀食物并战斗着去屠杀。他在证明自己有生存下去的能力。

    生命再做不出比这更伟大的事了,因为生命不遗余力去做它该做的事,它就达到极致了。

    过了些时候,松鸡放弃了。他们躺在地上,看着彼此。他仍然咬住她的翅膀,试图发出凶猛的咆哮进行威胁。她啄他的鼻子。这比先前所受的打击更为痛苦,他退缩一步,但仍然不松口。她啄个不止,他从退后变成哀哭,想逃,但忘了他咬住她将她拖在后面这个事实。一阵猛啄,他的鼻子吃尽苦头,他失去了战斗的勇气,他就放弃了猎物,掉过尾巴慌忙逃到空地的对面去了。

    他靠在灌木丛边卧下来休息,舌头拖在嘴外,胸部一起一伏地喘气,仍为鼻子疼而哭叫。他卧在那里,突然,有很不详的预感,这未知及其全部恐怖冲他而来。他刚出于本能地缩进灌木的掩蔽之下,一阵风就吹到了他的身上。一个长着翅膀的大东西,悄悄地掠过。一只鹰从天上飞下来,差一点儿抓了他去。

    他卧在灌木丛中,惊魂稍定,谨慎地窥视外面时,空地另一面的松鸡却拍打着翅膀从被践踏的窝里跳了出来,刚才的伤痛使她没有注意到从天而降的灾难,不过,狼仔看到了,而且由此得到一个教训。老鹰急速俯冲,身体掠过地面,有力的爪子攫住松鸡,带着惊痛交加、叫个不停的松鸡重新冲天而上。

    过了很长时间,狼仔才走出隐蔽处。他长了很多见识。活的东西是食物,非常好吃。但如果它们相当大,就对自己有威胁。最好的情形,是吃像小松鸡那样的小的活东西,放弃母松鸡一类的大的活东西。

    不过,他有些野心勃勃,心想再和母松鸡打斗一番。可惜,老鹰把它抓走了。也许,别处还有母松鸡。

    他要去找一找。

    他从倾斜着的河岸走到水边。他从没有见过水,表面平坦,没有什么凸凹的,看上去很好走。所以,他勇敢地踩了上去,立刻惊慌地叫喊着跌进了未知的怀里。太凉了!他倒吸一口气,然而,进入肺部的不是常常随着呼吸进去的空气,而是水,那种窒息,仿佛濒临死亡时的痛苦。这,对于他,就是死亡。对死亡他什么认识,但他具有直觉死亡的本能,像“荒原”上的每一个动物一样。它对于他来说,是最严重的伤害。它是“未知”的本质,是“未知”的恐怖之和,是可能遇到的一种想像不到的最大的灾难。他对于这些一无所知,却害怕与此有关的一切。他浮出水面。又可以吸入新鲜空气了。他不再下沉,就伸开腿开始游泳,好像他早有游泳的习惯,河岸距他只有一码的距离,但那是他背面,看到的是河的对岸,于是游了过去。

    河水不大,但河水有二十尺宽。他游到中流,河水把他冲向下游。一股细小的湍流卷住了他,平静的河水突然变成一片怒涛,这里,不能游泳,他时而在浪头下面,时而又在浪头上面,急速的水流把他冲得乱翻,有时重重地碰在岩石上,每撞一次,就哭一声。全过程,有多少声哭叫,就有多少石块碰撞他。

    急流的下游,是又一个河滩,他被漩涡卷住,温柔地到了一张遍地砂石床的沙滩。他欣喜若狂,手忙脚乱地爬着离开了水,躺下来。关于世界,他又了解了一些,水不活,但它流动。它看上去像土地一样坚实可靠,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因此,物体并不像它们呈现出来的那样。狼仔对未知的恐惧是遗传下来的不信任,现在由经验加以巩固了。从此以后,他要不再信任事物的外表,除非弄清了它的实质。

    这一天,他注定了还有一次冒险。他想到了母亲,顿然感到需要母亲甚过世上的一切。由于经历艰险,他身心疲惫。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像这一天这般辛苦劳作过。他想睡觉,所以开始寻找自己的洞穴和母亲,他觉得心中有一种不可阻挡的难耐的寂寞和孤独。

    他在灌木丛间爬行,突然听到一声尖叫。黄光闪过他的眼前。一只伶鼬敏捷地跳走了。它很小,他不怕。接着,他又看见一个极小的活东西在脚下,只有几寸长,是一只像他一样不服训诫出来冒险的小伶鼬。

    它想从他面前后退。他用爪子打了它一个翻滚,它轧轧怪叫,黄光重新出现在狼仔眼前。他再次听到示威声,同时,脖子上被重打了一下,母伶鼬的尖牙刺进了他的肉里。

    他叽哩哇啦乱叫着向后跌倒时,母伶鼬和小伶鼬都从丛林里消失了。她的牙齿留在他脖子上的伤口仍在疼痛。可更受伤的是他的感情。他坐在地上软弱地哭叫。这个母伶鼬,这样小,竟然这么野蛮!

    他不知道,以体重和身材的标准来看,在“荒原”上,伶鼬是一切屠杀者中最凶狠、最具报复心和最为可怕的。不过,这立刻作为知识了。

    他仍在哭的时候,母伶鼬又出现了。现在,她的孩子没危险,她并不向他冲击,而是谨慎地接近他。狼仔充分看到了她那像蛇一样的瘦削的躯体,她昂起的热切的头也像蛇。她尖锐的威胁声令他毛发耸立,他用咆哮表示警告。但她越来越近,那一跳比他尚不老练的视觉还要快。刹那间,那瘦瘦的黄身体在他还没看清情况下到了他的喉咙,尖利的牙齿刺进了他的毛发、肉体里。他开始想咆哮着战斗,但他太小,而且是第一天闯世界,他用哭喊代替了怒吼,战斗也变成了为逃跑进行的挣扎。伶鼬仍不放弃,紧紧地吊住他,拼命将牙刺进去,咬他那涌着鲜血的大血管。伶鼬是一个吸血者,从活生生的喉咙里吸血是她最喜欢做的事。

    如果不是母狼越过灌木丛飞奔而来,灰仔就要丧命了,他的事也就说完了。伶鼬放了狼仔,去咬母狼的喉咙,没有咬着,但是咬住了下巴,母狼像挥鞭子一样,头一甩就摆脱掉了伶鼬,将她高高抛向空中。当她还在空中时,母狼咬住了那瘦小的黄身体。于是,在嚼拢的牙齿间,伶鼬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灰仔重新得到母亲的爱抚。她找到他,比他被找到还要高兴。她用鼻子拱他,安慰他,舔他被伶鼬咬伤的伤口。接着,母子俩将那吸血的家伙分享了,就回到洞里睡觉。

    八、弱肉强食

    自第三次冒险之后,灰仔进步很快。他歇了两天,又出去冒险。这一次,他发现了上次的那只小伶鼬。他曾经参与吃掉了它的母亲,而这次,他竭尽全力让这小伶鼬遭遇了和它母亲一样的命运。这次短途旅行,他没迷路,累了就回到洞里睡觉。

    自此之后,天天出来,并且每天扩大涉猎的区域。吃过些苦头之后,他开始准确地总结自己的优缺点,开始明白,什么时候大胆,什么时候小心。不过,他发现,最好是时刻小心,除非在极个别的情形下,有确实的把握,才尽情地发作自己的脾气和欲望。

    他每遇到流浪的松鸡,就来气。碰见那只最初在松树里见到的松鼠,他总会恶狠狠地回骂。见到加拿大悭鸟,他几乎总是很生气,他永远忘不了这家伙第一次相见时是如何啄他的鼻子的。

    然而,在他感觉到其他潜藏的猎食者的威胁的时候,加拿大悭鸟对他也没影响。他忘不了老鹰。它移动的影子总是使他躲向最近的树丛里。他不爬了,也不大步走了,而是学母亲那样,偷偷摸摸,并不费力,但滑行很快,快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在猎食方面,一开始就挺走运。他总计杀了七只小松鸡和一只小伶鼬。他的屠杀欲望与日俱增,他非常想那只松鼠,因为它滔滔不绝地破口骂他,还向一切野生动物报告他到来的消息。然而,松鼠能爬树,像鸟会在天空飞翔一样,狼仔只有当松鼠在地上时,小心地爬过去。

    狼仔非常尊敬母亲,她能弄到食物,还留给他一份。而且,她无所畏惧。他并不知道这种无畏是基于经验和知识。他认为,它来源于力量。母亲是力量的象征。他更大些时,从她爪子的严厉教训中感受到了这种力量,同时,牙齿的劈刺也取代了用鼻子拱来表示责备,所以,他尊敬母亲,她强迫他服从。然而,他长大的同时,她的脾气也坏起来。

    又闹饥荒了。灰仔以比较清楚地再次领略了饥饿之苦。为了寻找吃的,母狼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猎食上,难得在洞里睡上一觉,都跑瘦了。好在这次饥荒很短,但它很严重:母亲的乳房里没有奶水,狼仔自己也没吃的。

    他以前猎食,完全是取乐玩的。现在,他非常认真地猎食,却一无所获。但失败加速他的成长。他更加仔细研究松鼠的习惯,更动脑筋,竭力小心地挨近它,出其不意地吓唬它。他研究鼷鼠,想把它们从穴洞中掘出来。对于加拿大悭鸟和啄木鸟,他也学到许多。后来,他长得更加强壮、聪明和自信,毫不怕死,也不再怕老鹰了。他知道在蓝天上高飞的也是肉食,急切地希望得到肉食,所以公然在空地上往后腿一坐,想把老鹰引下来。然而,老鹰不干,他只好失望地爬开,在一丛树林里饿得哭。

    母狼带回了食物,饥荒解决了。这食物和以往不同,他没有吃过。这是一只半大的大山猫的猫仔,像灰仔,不过比他小。母狼已在别处吃饱了,这都给他吃,这全是给他吃的,虽然他不知道充实母亲肚子的就是大山猫窝里其他的小猫,也不知道她的行为冒了多大危险。他只知道,长着天鹅绒般皮毛的小猫是食物,慢慢吃起来,越吃越高兴。

    吃饱了容易发困,灰仔躺在洞里,依偎着母亲睡着了。她的叫声把他惊醒了。也许,这是她一生中所有叫声中最可怕的一次,他从没听过她如此可怕的叫声。她最清楚原因,一个大山猫的窝,不可能被洗劫后安然无事。在午后阳光照耀下,狼仔看到做母亲的大山猫正爬在洞口。立刻,他背上的毛波浪般汹涌而起。

    不用本能反应,他知道,恐惧来了。如果目睹的情形还不够,入侵者继之以怒叫:先是咆哮,突然变成沙哑地嘶叫。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灰仔感觉到生命在体内的刺激,就站起来勇敢地咆哮,但是被母狼推到身后,不免让他感到耻辱。进口的地方很矮,大山猫没法跳进来,她爬着冲进来的时候,母狼跳上去摁住了她。狼仔看不到她们搏斗的情形,只听到极可怕的咆哮和尖叫。

    两只母兽扭一起打,大山猫爪子与牙齿并用,又撕又咬,母狼则只用牙齿。一次,灰仔跳上去,咬住了大山猫的后腿,缠住不放,凶狠地吼叫。尽管并非特意地做,也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但他的体重确实牵制住了那只腿,给母亲减少了麻烦。战斗中,她们将他压在身下,他咬住的嘴也被挣脱了,接着,两个母亲分开了,她们再次开打前,大山猫一只巨大的前爪将灰仔的肩膀砍得露出了骨头,疼得他侧着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于是战斗的喧声中,又增加了灰仔因疼痛而吃惊的尖叫。

    战斗延续了很久,灰仔哭够后,勇气再次爆发,他死死咬住一只后腿,怒吼着,一直坚持到战斗结束。

    大山猫死了。母狼也非常软弱,全身酸痛。她开始还抚慰灰仔,舔他受伤的肩膀,但她失血很多,实无力气。她在死去的敌人身边,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一天一夜,几乎断气。除了出去喝水,她一周没有离开洞穴,即使出去时,动作也是缓慢而痛苦的。最后,大山猫被吃完了,母狼的伤也好了,她可以再出去猎食了。

    灰仔的肩膀由于那骇人的撕砍,疼痛僵硬,有一段时间瘸着腿。但现在,世界似乎改变了,他怀着一种与大山猫战斗之前所没有的更大的自信,骄傲地走回去。

    他从更加凶猛的角度来看待生命了。他战斗过,将牙齿刺进敌人的肉里,自己却没死。因此,他更加勇敢起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无所畏惧的派头。他的畏怯失去了很多,他不再害怕小东西,尽管未知还是一直运用难以捉摸,充满威胁的神秘和恐怖压迫他。

    他开始陪母亲出去猎食,见识并且参与了许多次杀戮。按照他含糊的分类,他了解到食物的规律:有两种生命——他自己一种和另外一种。前者包括他自己和母亲。后者包括其他所有会动的动物,其中包括两类,一种是供他屠杀和吃掉的非杀戮者和微不足道的杀戮者,另一种是杀戮和吃掉他的,或被他杀掉和吃掉的。

    在这种分类中,是没规律的。生命的目标是食物,而生命本身也是食物,生命因生命而生存,因此,有吃人者和被吃掉者。规律即是:吃人或者被吃。狼仔并没有用明晰、确定的字词将这法则归纳成为公式,也没有去推导其中的道德意义,甚至根本就没想到这条法则。他只在生活中遵循罢了。

    他看到,这条法则在他的周围处处发挥作用。他吃掉过小松鸡。老鹰吃掉过母松鸡。也可能吃掉他。以后,他长大了,他想吃掉老鹰。他吃过大山猫的猫仔,母大山猫若不是被杀被吃掉,就会吃掉他。

    事情就是这样,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按照这条法则在运行,而他自己,也是实践这法则的一个成员。他是一个杀戮者,肉是惟一的食物,活的肉在他面前,或迅速逃跑或上树,或上天,或入地,或迎上来与他战斗,或反过来追击他。

    要是灰仔有能力“像人一样”进行思想,他很可能会将生命简要地说成是一场大吃大嚼的宴饮,世界则是一个有无数会餐的地方。它们相互追逐和被追逐,猎取和被猎取,吃和被吃。一切都既盲目粗暴,又混乱无序,按机会安排,暴食与屠杀混乱一团,没有情义,没有计划,也没有终极。

    然而,灰仔并不是在“像人一样”思想。他一心一意,一次就一种想法,并没有多么远大的目光。不仅是食物规律,他还要学习和遵从其他的无数次要的规律。世界到处都使他惊讶,体内生命的萌动,肌肉协调的行动,真的享受不尽。吞下食物时,就会体验到震颤和自豪。他的愤怒和战斗,是最大的愉悦,而未知的神秘,恐怖本身,也与他的生活不可分割,如影随形。

    此外,吃饱了肚子或在阳光里懒洋洋地打盹的时候,那种舒适和满足感,是对他的热情与辛苦的充分酬劳。同时,作为生命的表现,热情与辛苦本身就是一种酬劳,因为生命在自我表现时是永远快乐的。

    灰仔与充满敌意的环境并没有冲突,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愉快惬意。

    九、造火者

    灰仔终于遇到了改变命运的一件事。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失落。也许是因为整夜在外面猎食,刚刚睡醒,迷迷糊糊疏忽了,也许是由于经常在河边走来走去从未出过什么事。总之他大意了,他本是出洞去河边喝水的,经过那株枯干的松树,穿过那块空地,在树木间小跑。这时,他看到也嗅到什么了。

    在他前方的开阔地上,有五个活东西,默默地坐在后腿上。他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东西,第一次看到人类。然而,也看见了他的那五个人不跳起来大叫,也不露出牙齿示威,只是沉默而不祥地坐在那里。

    本能告诉他要立刻逃开,但是,他体内突然也是第一次涌起另外一种对抗的本能。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敬畏。一种自我软弱渺小的感觉压得他挪不开腿。

    做为狼,他很难明白,这就是主宰的权力。狼仔一动不动。他从没有见过人,但他天生具有知道人类的本能,隐约感到,人是通过战斗而成为动物中的统治者的。现在,他不仅在用自己的眼睛、而且在用他的一切祖先的眼睛看着人——这些眼睛曾经一代一代地在黑暗中环顾过无数的冬季营火,曾经一代一代地在密林深处,隔着安全的距离窥视这种怪异的高高在上的两腿动物。许多世纪的斗争,和许多代狼积累的经验、遗传下来的先天的符咒,让狼仔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这种遗传,对一只很小的狼仔,太有震摄力了。如果他是一只成年狼,他会跑掉,然而现在,他只会在恐惧的麻痹状态中趴在地上。从最初的一只狼走到人类的火旁坐下取暖以来,他的种族所表现的投降归顺,他在心里已经做了。

    一个印第安人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弯腰看他。未知终于体现为具体的血肉。他贴近他身上,伸出手来抓他。狼仔紧张地缩卷身子,毛发不由自主地耸立起来,嘴唇向后收拢,露出小小的虎牙。

    高悬在他上面的命运之剑般的手停住了,那人笑着说:“瞧!雪白的虎牙!”

    其他的印第安人大笑,催促那人将狼仔捡起来。那只手降下来,越来越近,狼仔体内的两种本能产生的巨大冲动——退让和战斗发生了斗争,最后,他折衷一下,先是退让,当那手几乎碰到他身体上时,他突然战斗了,牙齿一合,咬住那只手。接着,头旁边受到一击打得他侧身倒下。于是,他全部的斗志消失了。

    幼稚与投降的本能控制住了他。他哇哇叫着坐在后腿上。然而,被咬的人非常愤怒,又打了一下他头部的另一边。这样,他爬起来后,更使劲地叫。

    四个印第安人笑得更响亮了。被咬的人也笑了。他们围着狼仔,笑他,他则因恐怖和疼痛大声哭诉。

    这时,他和印第安人都听到了什么。然而,他知道那是什么,因此发出最后一声胜利多于悲哀的长嚎,停止吵闹,静静地等他的母亲,那位凶猛无比的母亲,听到狼仔的叫唤,就吼叫着冲过来救他。她跳到他们中间,由于急切地忙于战斗,样子很不好看。然而在狼仔的眼中,她因为自卫而发的愤怒极为悦目。他高兴地叫着欢迎它。与此同时,那些人慌忙倒退了几步。母狼护住狼仔,耸着毛,和人面对面站着,喉咙深处呼噜着发出咆哮。她咆哮得非常厉害,以致脸都扭曲了,露出威胁的凶相,从鼻尖到眼睛的皮肤都皱了起来。

    一个人惊叫了一声:“杰茜!”狼仔觉得,一听见这声音,母亲沮丧下来。那人又严厉地叫了声:“杰茜!”是命令的口吻。接着狼仔就看见母亲,这位无所畏惧的母亲肚子趴在地上,摇摆尾巴,呜呜叫着表示和解。狼仔难以接受,吓慌了,对人的敬畏之情重新袭上心头。原来,他的本能是对的,母亲向人的投降又一次证明了它。

    说话的人走到她身边,将手放在她头上,她不咬,伏得更低些。也没打算咬。其余的人走过来围着她,摸她,拍她,她一点也不愤怒。他们高兴地交谈着。狼仔靠近母亲爬着,不时耸起毛来,但尽力投降,他认定这些声音不会带来危险。

    “很显然,”一个印第安人说,“她的父亲是狼,母亲是狗。在她交尾的时候,我哥哥将她在森林里整整扣了三夜,所以杰茜的父亲是一只狼。”“她已经跑一年了,灰海獭。”第二个印第安人说。灰色海獭回答说:“不奇怪,鲑鱼舌。那时候正闹饥荒,没有肉给狗吃。”

    第三个印第安人说:“她和狼群一起生活过。”“好像是这样,三鹰,”灰海獭摸着狼仔,答道,“这就是标志。”

    狼仔在受到手触摸时,微微叫了一声,那手便抽回去打了他一下。狼仔收起牙齿,乖乖趴下,那手就伸过来揉擦他的耳朵后面,抚摩着他的背。

    “这就是标志,”灰海獭继续说,“显然,他的母亲是杰茜,父亲是狼,所以,他身上狗的成分很少,狼的成分多。他牙齿雪白,就叫雪狼吧。说定了,他是我的狗,杰茜是我哥哥的狗,而我哥哥不是死了吗?”

    于是,世界上一个有了名字的狼仔,匍匐在那里,观望着。大家又讨论了很长时间,灰海獭从挂在脖子上的刀鞘里拔出小刀,在林子里砍了一根木棍,在棍的两头刻上凹痕,在凹痕里扣了生皮带,用一根皮带把杰茜的脖子扣住,然后将另一根皮带扣到一棵小松树上。

    雪狼跟过去,在母亲身边躺着。鲑鱼舌伸出手来,弄得他仰面朝天。杰茜焦急地望着。恐惧又在雪狼体内涌了上来。他没能完全管住自己的叫声,但没有咬。那只长着弯曲而张开的手指的手,开玩笑地揉搓他的脖子,将他翻来翻去,那种脊背朝地,四脚朝天的姿势,非常滑稽,他完全无能为力。雪狼全部的天性都违背它。如果这个人要害他,他无法逃避,四脚朝天,如何能逃?降顺使他控制住了恐惧,却不能不吼。他轻声吼叫着,那个人竟然没生气,没打他的头。更奇怪的是,那只手揉来揉去的时候,雪狼竟感到很舒服。

    当滚成侧卧的时候,他不叫了。手指压迫刺激他的耳根,尤其舒服。最后,那人搔一下,揉一下,丢下他走开的时候,雪狼的恐惧全部消失了。这是预示他与人之间消除畏惧的伴侣关系的征兆,终于是可以建立起来的。当然,在将来与人交往时,他还不免会体验到许多次恐惧。

    一段时间后,雪狼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敏捷地判断,这是人的声音。几分钟后,其余的印第安人排成一列队伍,像行军那样开了过来。其中有些男人,还有许多妇女儿童,四十个人全都背着沉重的营帐装备和物品。此外,还有许多狗,除半大的小狗,他们也都驮着营帐装备,每条狗背着二三十磅的东西,紧紧地绑在身上。

    雪狼从来没见过狗,但一看见他们,就感到差别不大。然而,狗们发现狼仔和他母亲时,却不友好。

    于是,冲突爆发了。面对凶猛扑来的狗们,雪狼毛发耸立,连叫带咬,摔倒在他们下面,他感到牙齿在自己身上尖锐地切割,同时自己也在撕咬着身体上面的腿和肚子。打了挺长时间。雪狼听见杰茜为他在战斗时的吼声,也听到人的喊声,棍子打狗的声音,以及被打着了的狗由于疼痛发出的叫唤。

    只是几秒钟,他又爬起来,站住了。现在,他看见,人们为了保护他、帮助他脱离那些似是而非他的种族的野蛮的牙齿,正用棍子石块把那狗赶开。

    以为雪狼的头脑里有公正之类的抽象的概念,是缺少理由的,然而,他以自己的方式,感觉到人的公正,准确地了解了这些法律的制订者和执行者,钦佩他们执法时具备的那种权力。他们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动物,不咬,也不抓,而是运用死东西发出活力量,死东西服他们管。因此,在他们的指挥下,棍子石块在空中活蹦乱跳,重重地打击了狗们。

    他想,这种权力非常特殊,难以琢磨而超越自然,是神一般的权力。单就他的天性来说,他不可能知道任何关于神的事情。他最多只知道有些东西他无法明白。但他对这些人充满了敬畏与惊异,就像人类看到天神站在山顶上、双手分别向吃惊的世界投掷电闪雷鸣时所产生的敬畏与惊异一样。

    所有的狗都被赶走了。骚乱平静了下来。雪狼舔一舔伤口,思考着第一次被引入群体中所尝到的群体的残酷,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种族所包括的成员并不止独眼、母亲和他自己。他们曾经自立门户。然而现在,他突然发现,显然,还有许多成员与他同种。

    因为他的种族一见面就扑上来想毁灭他,他感到本能地愤怒,对于母亲被拴在一根木棒上,他也同样愤恨,尽管那是优越的人做的,但其中不包含束缚与陷害的意味。当然,关于陷害与束缚,他完全不懂,随心所欲地游逛,奔跑,卧伏的自由,是他继承先代的遗产,现在却受到了侵犯。母亲被限制在一根木棍的长度内活动,因为他仍离不开母亲,而他也就被这根木棍限制住了。他不喜欢这样。

    人们再次出发时,他也不喜欢,一个小孩儿拿住棒的一头将杰茜当作俘虏,牵在后面走,雪狼又跟在杰茜的后面,担心着即将面临的新环境。

    他们沿着河谷走下去,一直到达盆地的终点,远远超出了雪狼所到过的地方。河流在这里汇入了迈肯齐河。他们在这里扎营,雪狼在一旁惊讶地观看。人类的优越性时时刻刻都在增加:独木舟高高地撑在杆子上,用竖直的网架晒鱼。人类主宰了所有长着伶牙利齿的狗,这已经显示出了权力。然而,在狼仔看来,他们更让惊奇的,是对于死的东西的主宰。他们赋予不动的东西以运动的本领——那种改变世界面目的本领。

    将杆子做成的架子竖起来,引起了他的注意。但竖架子的人既然就是那些将石头棍子掷出很远的人,这还勉强可以接受。然而,当这些架子披上布料、皮子,变成了圆锥形帐篷,雪狼大为惊讶了。他惊骇这些帐篷的巨大躯体。它们把他包围起来,仿佛刹那之间拔地而起的有生命的形体,狰狞可怖,弥漫了他的眼帘。他感到害怕,它们不祥地隐隐地浮现在他上面。当它们被风吹得晃动时,他就恐惧地趴下,目光一直注视着,以防它们冲过来,立刻跳开。

    不过,时间不长,对帐篷的恐惧就无影无踪了。他看到,女人们孩子们从那里来来往往,竟毫发无损,那些狗常想走进去,又被呵斥和飞奔的石子赶开。过了一会儿,他离开杰茜,小心翼翼地向最近的一座帐篷爬去,渐渐突出的好奇推动他向前,为了获得经验去学习,去生活,去实践。

    距离帐篷的最后几步,他简直痛苦难耐地小心缓缓地爬着,这一天的经历,已经使他完全能够应付以最令人吃惊,令人费解的形式显现出来的未知。最后,他的鼻子接触到帆布,他稍等片刻,什么事也没有。于是,他嗅一嗅那未知且夹杂人的味道的组织,用牙齿咬住帆布稍微一拽,帐篷挨近的部分轻轻动了一下,但无关紧要。他更拖得用劲儿,动得更加剧烈了些。他感觉非常有意思,更使劲儿拖,一次又一次地拖,结果,整个帐篷摇动起来,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急忙逃回到杰茜身边。

    从此以后,他不再害怕那些高高矗立的帐篷了。没多久,他又从母亲身边胡乱跑开。她的身体被扣在地上的一根木棍子上,不能跟他走。一条身材、年龄比他稍大的小狗,慢慢向他走来,一副自恃不凡,骄傲蛮横的神气。关于他的名字,雪狼后来听见人叫他利·利。利·利在打架方面很是在行,可以说是一个凶狠的家伙。

    利·利与雪狼同属一个种族,而且只是一条小狗,似乎没有危险。所以,雪狼准备以亲切的态度接待他。然而,这位陌生的来客步伐变硬,嘴唇翻起,露出牙齿的时候,雪狼也就以这样子予以回敬。他们沿着半圆来回绕个不停,竖着毛,都想探探对方的底细。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雪狼渐渐感到非常有乐趣,认为不过是游戏而已。不料,刹那间,利·利一下子地扑上来,使劲咬了一口,现在还深深作痛的那半边肩膀,然后跳了开去。雪狼惊诧不已且忍着伤痛,叫了起来,顿时怒从中来,扑到利·利身上狠狠咬了起来。

    这是他与利·利相遇以后无数次战斗中的第一仗。好像上天安排好的,他们永远会发生冲突。从一开始,他们就成了死对头。

    杰茜伸出舌头舔着雪狼,安慰他,想诱使他留在身边。然而,几分钟后,出于难以自控的好奇心,又驱使他开始新的探险了。

    他遇见一个人,就是灰海獭,后腿蹲着,面前地上散落着一些棍子和干苔藓。雪狼走上前看看它。灰海獭发出雪狼以为没有敌意的信号,于是,他就更近了些。

    女人与孩子又找来了许多根树枝给灰海獭,很明显,这是一件大事。雪狼走到跟前,碰到灰海獭的膝盖,好奇已使他忘了人是一种可怕的动物。

    突然,他看到一种奇怪的东西,从灰海獭下面的棍子和苔藓下面,冒出一团似雾的东西,继而一种活物在棍棒间盘旋其中,那种颜色像天上的太阳。关于火,雪狼决有丝毫了解,它像他幼时洞口的光明一样让他心动。他爬近几步。他听到灰海獭趴在他身上咯咯地笑,知道没有敌意,接着,他的鼻子碰到了火焰,此时此刻,伸出舌头也去舔它。

    转眼间,他几乎全身麻木了!隐藏在木棍和苔藓间的不明物,粗暴地抓住了他的鼻子。他摔倒了,吓得嗷嗷直叫。杰茜听到他的声音,跳到了棍子的尾端,但又帮不上忙,只好发出吓人的怒吼。然而,灰海獭放声大笑,拍着大腿向营地里所有的人讲述这件事,于是,大家都哈哈笑起来。雪狼坐在后腿上哇哇乱叫,在人们的围观中孤苦伶仃,真是令人怜惜。

    接着,他感到了羞耻,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在笑它。我们不知道有的野兽如何懂得讥笑以及何时被人嘲笑,但是,雪狼知道了。他因被人嘲笑而感到羞耻,就转过身来逃走,因为嘲笑比火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逃到杰茜的身边——她正在木棒的末端气得发狂,杰茜,是世界上惟一不会嘲笑他的动物。

    暮色来临。他的鼻子、舌头还在隐隐作痛。但是,一种更大的烦恼折磨着他。他想家,感到空虚,非常向往对于绝壁上的洞穴和河边的寂静平安。

    生息繁衍人口剧增。这么多的人!男女老幼处处声音嘈杂,不能平静。那些狗时不时地争吵哄闹,骚乱一片。以前熟悉的惟一的那种生活中的安闲宁静,全然消失了,空气都在随着生命涌动,不停地发出响声,强度不一,曲调各异,刺激他的感官、神经,令他局促不安,无时无刻不心惊胆颤。

    像人类看着他们所创造的天神那样,雪狼看着面前的人们,看着他们在营地里来来往往。根据他一知半解,人是高等动物,是真理,是神灵,是奇迹的创造者。他们拥有各种未知、妙不可言的各种权力,是统治者,主宰着生灵和物体。他们能把静的变动的,使生灵听从于他,使生命——具有太阳一样色彩的会咬人的生命从枯苔藓与木头里生长出来。

    他们是火的创造者!他们是神!

    十、桎梏

    在杰茜被扣压在木棍的这段日子里,雪狼跑遍了整个印第安营地,进行探测、观察和学习,充实了自己的见识。他很快掌握了人类的许多习惯,但没有轻视的心理。相反,他了解他们越多,越是了解他们的优越之处。他们展示出神秘的力量。神秘莫测显得是那么伟大!

    人类经常因为看见自己的神被推翻或者香案坍塌而悲哀,然而,匍匐在人类脚下的狼与野狗绝对体会不到这种悲哀。人的神是一种想像,是无形的,是幻想为了逃避现实而产生的气与雾,是期望中的“美好”与“权力”的精神载体,是自我在精神领域里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走在火边的狼与野狗与人不同,他们心目中的神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看得见又摸得着。他们的存在需要借助一定的时间和空间来实现。

    相信这样的神,不用信仰的支撑和意志的作用。他如影随行。他两脚支着身体站在那里,手拿木棒,具有无穷的力量,有喜怒哀乐,他的神秘、神圣、权力全都置于肉体之中,这肉像任何其他肉一样好吃,被撕破时同样流血。

    相比于雪狼,人就是实实在在,摆脱不掉的神。他以为服从他们是他们的特权。因为,他们有将意志变为现实的权力,这权力可以是手打棍敲、向他投石和用鞭子抽他,从而让他得到教训。

    他和所有的狗一样,是他们的,听从他们的命令。他很快就得到教训,他们可以随意打他,踢他或者原谅他。这个教训来之不易,因为他们与他的某种关键、强烈的本性格格不入。他在学习时并不喜欢他们,但却无意中在学着去喜欢他们。这是将生存的权力和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他人,当然,这种行为并非没有报酬,倚在别人身上总比孑然一身要好得多。

    当然,并不意味着,在一天之内,雪狼将自己连身体带灵魂都交给了人。他丢不掉天生的野性,和关于“荒原”的记忆。有些日子,他站在森林边,仔细聆听,好像什么东西远远地在呼唤他。他总是心神不定地回到杰茜身边,若有所思地低声呻吟,舔着她的脸总是急需想知道点什么。

    雪狼很快掌握了营地的情况,体会到了在抢吃人们给的鱼肉时大狗们表现出来的奸诈与贪婪。慢慢地,他知道男人比较公正,小孩比较残酷,女人则比较亲切,有时丢给他一块肉或骨头。他还知道,不要去惹那些半大的小狗的母亲,最好离她们远点,当她们走来时尽可能躲开。这是在两三次悲惨的遭遇得到的教训。

    然而,利·利是他生活中的眼中钉。比他身强力壮年长的利·利,特别选中了他作为欺负的对象。雪狼好斗,但实力过于悬殊,敌人太强,利·利成了他的恶梦。每当他大胆离开母亲时,利·利就必然出现,追踪他,对他叫,将他当猴儿耍,而且趁人不备时扑来强迫他打架。利·利总是打赢他,当作是他生活中一大乐趣,正如这是雪狼生活中的恶梦。雪狼虽然总吃败仗并遭受伤害,但他仍然谁也不怕。

    可是,天生野蛮的脾气在无数次的迫害下变得更加强烈,他变得恶毒而阴险。他温和、好动、作为小狗的习性几乎无法表现。利·利不允许他和别的小狗一起玩耍。雪狼一来,利·利就过来欺负他,跟他打架,将他赶走。

    所有这些,使雪狼丧失了幼时为发泄而打架的能力,他变得内向狡猾,谨慎成熟。他用很长的时间去琢磨算计。当人们喂食群狗的时候,他因别人挡着而吃不到食,就变成一个机灵的小偷,这往往让妇女们头疼,但他不得不为自己掠食,而且布置妥当。他十分灵敏地在营地里到处窜,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观察、倾听并由此认识一切,想方设法顺利地逃避那些死敌。

    他首次玩了真正的大阴谋,并尝到了第一次报复的滋味。像杰茜和狼在一起引诱出人们营地里的狗来吃掉一样,雪狼引诱利·利到达杰茜能够报复的地方。

    由于长时间追逐猎物,利·利兴奋得忘了小心与处境。当他意识到时,为时已晚,他绕着一座小帐篷拼命奔跑,突然冲到了躺在棍子末端的杰茜身边,他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但她已咬住了他。

    他终于挣脱她,滚着爬起来的时候,毛发散乱不堪,肉体与精神受到双重打击。毛一撮一撮地竖着,满身伤痕。他愣在那儿,放声发出作为一只小狗的长长的痛哭。

    然而,即便如此,雪狼在他哭到一半的时候又将牙齿咬住他的后腿。利·利丧失所有斗志,就带着耻辱逃跑,雪狼则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利·利的小帐篷旁。此时此刻,女人们赶来帮助,雪狼则变成了愤怒的魔鬼,最后在投下的石头中离开。

    一天,灰海獭认为杰茜不会再溜掉了,就放开了她。雪狼为母亲获得自由非常高兴,快活地陪她在营地到处欣赏。只要他和她在一起,利·利就躲得远远地,雪狼反倒神气起来。但是,利·利不糊涂,无论多么想报仇雪恨,也只能等到雪狼单独一人时,所以放过这种挑衅。

    那天黄昏,雪狼一点一点地将杰茜引到营地附近的森林边上。当她站住时,他想再勾引她上前来。他先跑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一动不动。他哭着求她,故意在矮树林中窜来窜去,跑回她面前舔她的脸,又跑掉,但她仍然一动不动。他停下来看她,她却回头注视营地。他明显流露出的满腔热情与焦急的神情,慢慢地褪祛了。

    杰茜转过身来,谨慎地小步返回营地,营地对她的吸引,比木棒有形的束缚更加强烈。这些神的权力,看不见然而玄妙地抓着她,不让她走。

    雪狼坐在一棵赤杨树阴下,暗自流泪。空中弥漫的一股浓浓的松树味和淡淡的树木清香,让他想起受约束以前那段自由自在的时光。但是,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兽仔。无论人或“原野”的呼唤,都比不上他的母亲。在短暂的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他都依赖着她。他未到独立的年纪,他站起来孤独地跑回营地,进而顿足坐下,呜咽着聆听森林深处仍在发出的呼唤。

    在“原野”上,一对母子相依为命的时间很短。然而,人类的统治有时甚至使它更短。雪狼的命运就是如此。

    灰海獭欠三鹰的债。三鹰计划沿着迈肯齐河而上,到大努湖,做一个短期的旅行。灰海獭用一块红布、一张熊皮、二十发弹药和杰茜抵了债。雪狼看到母亲上了三鹰的独木舟,想跟上去,三鹰一巴掌将它打回岸上。独木舟驶离了岸边。他跳进水中,泅着追船,仿佛没听见灰海獭呵斥他回来的大声叫嚷。失掉母亲的恐怖,使雪狼竟将一个人,一个神都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神们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言听计从。灰海獭架了一只独木舟,怒气冲冲地追来。他伸手抓住雪狼的脖子将他拎了上来,但他没有马上放他到船上,而是一只手举向空中,另一只手一顿猛打。

    一阵痛打!他不停地打着雪狼且下手很重,雪狼满身是伤。

    一会儿打这,一会儿打那,一阵又一阵的打击使雪狼荡来荡去,仿佛一只急剧颤抖的晃动着的钟摆。他内心的情绪不断变化,先是惊骇,继之一阵暂时的恐惧,哀叫了几声以后,心中怒火灼烧。面对暴怒的神,他自由的天性发作起来,露出牙齿一阵嚎吼。然而,这只会使神更愤怒,打击得更快更重,也更加疼痛。

    他是第一次完完全全被“人困于掌心”,相比之下,以往偶尔遭受的石子木棍的打击,简直好比是爱抚。他毫无斗志,重又害怕起来,开始叫唤哀嚎。

    灰海獭住了手。雪狼筋疲力尽地悬在空中继续哀嚎。似乎满足了的主人粗暴地将他扔到船底。这时,独木舟已顺水而下,灰海獭拿起桨来,嫌雪狼碍事,就用脚野蛮地踢开他。

    雪狼自由的天性在转眼间再次闪现,用牙咬了那只穿着鹿皮鞋的脚。灰海獭的愤怒令人胆颤心惊,而雪狼也是同样惊恐。刚才的那顿暴打,跟这时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仅手,硬邦邦的木桨也派上用场了,他再次被扔到船里的时候,满身伤痕累累。灰海獭故意又踢了一脚,雪狼不再动弹了。

    雪狼又一次得到关于管教的教训:无论身处哪种情境,都不要去咬作为主宰者的神。主宰者的身体是神圣的,不可以被他这样的牙齿所侵犯。显然,这种罪恶是不可饶恕的。

    独木舟靠岸时,雪狼一动不动,等待灰海獭的命令。灰海獭将他扔到岸上,他的腰部被狠狠地碰了一下,疼痛难忍。他颤抖地爬起来,呜呜地叫。

    此刻,站在岸上目睹了这一切的利·利冲向他,将他按倒在地,张口便咬。如果不是灰海獭将利·利一脚踢向空中,又摔在十二尺外的地方,雪狼一定会遭殃。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保护自己了。这是人的公平的地方。即使当时已经可怜至极了,雪狼也体会到了一些感恩的颤栗。他从此懂得,神们将惩罚的权利保留给了自己,比他们低的动物没有这个权力。

    当天的夜晚,万籁俱寂,雪狼想起了母亲,为母亲悲哀。他的哀嚎惊醒了灰海獭,他又教训他。

    以后,神们不在场时,他只是轻声哭泣。但他独自漫步在森林边时,他就纵情地大声哀哭,发泄一下内心的悲哀。

    这时,他可以按照有关洞穴和河流的回忆跑回“原野”,然而,怀念母亲的心情使他停住了脚步。打猎的人们出去又回来,所以,总有一天,母亲也会回到村子里来。因此,他继续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她。

    这种束缚并非完全是一种不幸。他感兴趣的事情很多,永远爱看这些神们所做的各种各样特别的事情。他边学着怎样和灰海獭相处,他对他的期望是顺从——严格、直接了当的服从。作为报酬,他被容许存在,可以避免挨打。

    由于一些毫不重要的小事,也因为棍棒石块手脚的痛打,雪狼被桎梏渐渐死死地拴住了。他所属种族的,使他们走向人类火堆可能发展的某些样子,正在他的体内发展。雪狼根本不了解,营地的生活,固然充满了种种遭遇,但不断地潜移默化,正使他不知不觉地热爱起来。他只知道因失去杰茜而悲哀,渴望她回来,只知道向往曾经属于自己的自由生活。

    十一、仇视

    雪狼的样子变得更加凶恶迅猛,野蛮本来就是他天性中的一部分,况且,在利·利唆使下发展起来的野蛮愈演愈烈。

    在他所栖身的部落中,他有一个恶名。只要营地里一有麻烦、骚乱、斗殴、淘气,或者一个妇女因丢失了一块肉大吵大闹,雪狼一定脱不了干系,而且常常是肇事者。他们并不细想导致他行为的动机,只看结果,而结果总是坏的。他是一个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家伙。愤怒的妇女们骂他是一只狼,一无是处,注定没有好下场。与此同时,他也提防他们,准备时刻躲闪任何向他扔来的东西。

    他发现,在这个人口众多的营地里,他总是被呵斥的对象。利·利领导所有的小狗。他则与他们不一样。也许,他们认为他是野种,对他怀有一种家犬对狼的本能的仇恨。但不管怎样,他们与利·利联合起来欺负他。他们全都被他咬过。他感到自豪的是,他咬别人的多,被咬的少。单打独斗,他可以打败他们中的许多只狗。然而,战斗一开始,营地所有的小狗都跑来打他,他没有单对单、一决雌雄的机会。他从打群架中领悟出两件重要的事:一是在许多狗群体攻击时如何自卫。一是在单打独斗时,如何在最短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制服对方。他心里十分有数,只有在敌对的狗群中站稳脚跟,才可能会有生路,他要变得像猫一样具有站得稳的本领。

    他学会了隐蔽自己的想法,冲上来就连咬带撕,使敌人招架不住,从而给对方以凶猛的伤害。他体会到了出其不意的意义。

    而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攻击,很容易将狗压倒在地。这样,被掀翻的狗一定将脖子上柔软的一面——这个可以攻击而且致命的地方暴露了出来,雪狼知道这个地方。因此,雪狼是这样实施攻击的:先找一只单独的小狗。其次趁他不注意地将他扑倒在地,接着用牙齿咬他柔软的喉咙。

    雪狼还只是半大,并没有长大,所以他的牙齿还不足以使他的“喉咙袭击”把狗咬死。但是,从许多走在营地里的小狗的被撕破的脖子来看,雪狼的想法是没有问题的。

    一天,他的死对头之一孤身一人走在森林边,他绞尽脑汁,一再将他打翻,咬住了他的喉咙,割断了大血管。狗死了。被人看到了。消息传到了死狗的主人的耳中,妇女们也记起了以往好几次丢肉,于是,夜里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呵斥声环绕灰海獭。但他坚决顶住了帐篷的门,拒绝族人要他交出凶手加以惩罚的迫切要求,将犯人关在帐篷里。

    雪狼成了人与狗都恨的动物。他在发育期内,没享受过片刻的安宁。同类们冲他叫,人们唾骂他,用石头砸他。每只狗的牙齿、每个人的手,都袭击他。他永远精神紧绷,总是留意伺击进攻或预防遭到进攻,以防意外,突然飞来的打击物,准备沉着地先发制人,跳上去咬一口,或跳开去叫一声吓唬一下。

    他的叫声比营地里任何小狗大狗都令人恐惧。吠声本是为了警告或威吓,但什么时候叫,则需要仔细思量。雪狼知道怎么做和何时做,他将一切凶狠、恶毒、恐怖的东西混合在吠声里,鼻子因为不停的抽搐缩成锯齿状,毛发弯曲般耸立,舌头吐出来又缩回去,宛如一条红色的蛇,耳朵平放,眼中射出仇恨的目光,嘴唇上缩,狼牙暴露,满嘴口水,这样一副模样,几乎能令任何攻击者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当他毫无戒备,受到袭击时,敌人暂时的犹豫就为他赢得了稍逝即纵的时机去思想和决定行动,而且,对方的停顿常常到最后发展为进攻的完全终止。就这样,不止在一条大狗面前,这种叫声使雪狼光荣而从容地撤退。

    他是小狗群中一个被拒绝的对象,他攻击的样子与出色的能力,迫使小狗们心惊肉跳。狗群不允许他与他们一起跑,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一只小狗离群,谁也不敢领教他的乱窜与伏击的战术。除了利·利外,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死敌。雪狼才不管这些。一只小狗单独走在河边,意味着等死,或者等于他发出恐怖痛苦的尖叫惊动全营,同时从伏击的狼仔身边趁机逃脱。

    即使小狗们完全明白他们必须联合行动,雪狼的复仇还在继续。当他们单独时,他就攻击他们。而他们成群时,他们就攻击他。雪狼已经学会了立刻收手,突然转身攻击跑在前面的狗,在大队的狗没赶上来之前,将他完全支解。因为那些狗在追逐中很兴奋,很容易放松警惕,雪狼却从来不会忘乎所以。他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伺机转身干掉那位超越了同伴、过分热心的追击者。

    小狗们常常玩耍,他们将玩耍看成是潜藏杀机的战斗,以追逐雪狼作为最主要内容——这种游戏不但事关生死,而且无论何时何地,都非常严肃。雪狼则倚仗自己动作迅速,所以毫不在乎走到什么地方。

    在徒然等待母亲回来的这段时间,雪狼曾多次引诱着小狗们在附近的树林里追逐他,群狗每次绕圈都把他绕丢了。他像他的父母一样,好像是一个在林中穿梭的影子,脚步既轻盈无声。他独自跑开,根据小狗的叫声判断他们所处的地方。

    自己的同类和人类的仇恨,经常挨打和经常打人,生性不改,使得雪狼成长很快且变得极端。情感与怜悯在这种地方毫无用处。关于这些,雪狼最模糊,起码的认识也一无所知。他了解的法则是服从强者,欺负弱者。灰海獭是一个神,是强者,雪狼服从他。然而,比他幼小的狗是弱者,他可以欺压他们。

    他变了,变得比别的狗迅猛而坚强,更诡计多端,更拼命凶狠,更机灵,也更具有钢铁一样的肌肉,更加狠毒。他不得不变得具备这些能力,否则,既不能在充满了敌意与仇恨的环境里保住性命,更谈不上发展自己。

    十二、迷途知返

    这年秋天,天色渐短,霜冻也开始出现了。雪狼终于自由了。部落里接连几天不能安宁,人们拆除了夏季的营帐,准备带着行李物品迁往其他地方,去进行秋季打渔狩猎。当帐篷开始拆卸,东西装上独木舟的时候,雪狼明白了。独木舟开始离岸。有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狼焦急地看着这些,异常镇定地决定留下来。他伺机溜出营地,到森林里去。

    几个小时后,灰海獭喊他的声音惊醒了他。雪狼听得出来,寻找他的还有灰海獭的妻子和儿子米·沙。他害怕得要命,有股想从隐蔽的地方爬出来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声音了。他爬出来,庆幸自己得逞。黑夜降临,他在林中玩了一会儿,享受着自己的快乐。接着,他突然感到有些寂寞。他坐下来思想,倾听森林的寂静,寂静使他心神不定。这种既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并不吉利,虽然潜在的危险看不见也无法预料,但他感觉得到。那些黑夜中的阴影,依稀可辨的巨大树干,可能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不能不令他心怀疑虑。

    这毫不奇怪,此时此刻,深陷在他眼里的那串“记忆中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他又看见营地的帐篷和火光,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女人的细嗓,和狗群的吠叫。他饿了,想起曾丢给他的一块块的鱼和肉。

    然而,眼前一无所有。没有食物,周围静得使人害怕。他受到的压迫与抛弃,已经使他变得不再坚强。他已经忘了怎么独自生存。黑夜吞噬着他。他的感官习惯了营地的嘈杂繁忙的场景与声音的刺激,现在却万籁俱寂,无所事事,只好独自待着。毫无动作与大难临头的感觉,令他心灰意冷。

    头顶上的一棵树在黑夜的寒气里收缩,发出一声巨响,吓得他叫了一声。顿时惊恐万分,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得到人们保护的欲望,他的鼻孔里充满了营地烟火的气味,耳朵里满是营地的人声狗叫,他跑出森林,疯了一样地向村子跑去。

    他的狂奔嘎然而止,无处可去。他在人们遗弃的营地里,孤独地偷偷摸摸地走着,嗅一嗅人们扔掉的破烂和垃圾。他恨不得有一个愤怒的女人拿石子砸他,或者灰海獭将他暴打一顿,甚至可以兴致勃勃地欢迎利·利和那群卑鄙的小狗。

    他走到灰海獭曾经搭帐篷的地方,坐在中央,鼻子对向月亮,喉咙由于剧烈抽搐而疼痛,张开大嘴,为了杰茜,为了以往的遭遇与不幸,以及将来的苦难与艰辛,心如刀绞般长吼一声,唱出了他的不幸、孤独和恐惧。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长长的狼嗥,悲凉而哀怨。白天来了。白天驱走了恐惧,但使他倍感孤独。不久前还是人口众多的土地,现在空无一物,将把凄凉狠狠地抛给他。没多长时间,他下定决心,就一头钻进森林,溯河而上。

    当河流绕过陡峭的山岩转弯时,他就爬山。遇到汇入大河的小溪小涧,他就涉水。他不止一次踩破河边还没冻硬的冰,在刺骨的水流中拼命挣扎。他常常疑心是否存在人们上岸进入陆地的痕迹。

    雪狼的智慧要高于他的同类的平均水平,但他的视野,还不宽阔。他还想不到迈肯齐河的对岸。他从未想过,如果人们到哪里了呢?当他以后长得更大更聪明、对水路陆路了解更多,具有更为丰富的旅行经验的时候,他也许会理解了。但这毕竟是将来的事。眼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奔跑,只知道自己身在的迈肯齐河的这一边。

    他有四十个小时一食未进,饿得毫无力气。反复地浸在冰冷的水里。他漂亮的皮毛乱七八糟。他的脚掌也受了伤,淌着血。他开始走路有点跛,慢慢跛得越来越厉害。更坏的是,天色阴暗,开始下起冰冷、潮湿的雪,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

    那天夜里,灰海獭打算在打猎的迈肯齐河的彼岸安营扎寨。但是傍晚时分,在岸边,灰海獭的女人克鲁·库偶然发现一只麋鹿下河喝水。倘若不是这只麋鹿下河喝水,如果不是米·沙由于雪天开船迷了路,如果不是克鲁·库发现了麋鹿,灰海獭非常走运地一枪打死了他,灰海獭不会在河的这一边安顿下来,雪狼就会走过去,再继续走下去,以后的全部故事也就完全不同了。雪狼将或者死去,或者去投靠自己的野生兄弟,并成为其中一员,至死都是一只狼。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雪狼一边孤苦向前蹒跚跛行,一边低声沉吟。他碰到一条刚印下来的踪迹,便急忙喊着叫着从河岸追踪到树林中去。

    他听见营地的声音,看到燃烧着的火焰。克鲁·库在烧饭。灰海獭蹲着,正慢慢嚼一大块生肉。

    营地里有新鲜的肉啊!雪狼断定,必定要挨一顿打。他伏下身来,甩了甩毛,又向前走。他讨厌而且害怕即将来临的一顿暴打,但他知道,他将拥有火的温暖,人们的保护和狗们的陪伴——狗的陪伴固然是仇敌的陪伴,但总还是陪伴,可以满足群居本能的需要。于是,他低三下四地爬进火光里。灰海獭看到他,停止咀嚼。雪狼在卑顺和驯从的屈辱中,小心意意地慢慢地匍匐前行,每挪挪动一点,就更慢、更难受。他一直向灰海獭爬去,最后趴在他的脚下,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交给他。这是自己的选择,来到人类的火旁接受统治。

    雪狼战战兢兢,等待马上要来的惩罚。手在上面动了,他下意识地缩了下去。然而,那预期的痛打并没有落到身上。他偷偷向上一瞧,灰海獭将那块生肉撕成了两半,扔给他一块!灰海獭又让给他拿肉,而且在他吃的时候替他提防着别的狗。

    此后,雪狼受宠若惊地满足地趴在灰海獭的脚下,盯着使他感到暖和的火堆,眨一眨眼,打一个盹,才感觉心情平静下来。明天,他将不再孤单地彷徨在荒无人烟的森林里,而是同人们一起在营地里。他已经向他们表明忠诚,而且现在正倚靠着他们!

    十三、契约

    十二月,灰海獭到迈肯齐河上游进行了一次旅行,带着米·沙和克鲁·库。灰海獭的雪橇,用换或借来的狗拉着,而米·沙负责另一部较小的雪橇,上面只套了几只小狗。然而,米·沙很是兴奋,觉得自己开始像大人一样的工作了。他在学习怎样驾车、训练狗。小狗们则渐渐接受缰绳的训练。另外,这部雪橇也载了二百磅左右的行李与食物。雪狼清楚营地里套着挽具的狗是如何劳苦拉车的,因此,当挽具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心里早有准备。一只用干苔藓做芯的皮轭架在他的脖子上,上面两根挽带与一根绕着他的胸与背的皮带连在一起,他就用扣在这上面的一根长绳拉雪橇。

    雪橇没有滑板。为防止陷入松软的雪渣里,赤杨树皮做成的平底雪橇的前端翘起,以便使得雪橇和载重的重量分散到最大的面积上,同样,根据面积越大,重量愈分散的原理,拉绳子的狗也散成扇形,因此,没有哪条狗可以跟着别人走。

    无论哪条狗,想要攻击前面的狗,就不得不将雪橇拉得更快,被攻击的狗也就因此逃得更快,如此一来,后面的狗永远抓不到前面的狗。他跑得越快,被追的狗也就跑得越快,而且,全部的狗也就跟着快跑,雪橇理所当然地也更快起来。就这样,人类运用狡猾的心思,来加强对野兽的统治。

    米·沙从父亲的睿智里受举益非浅。以前,他见过利·利欺负雪狼,但那时利·利是别人的狗,他最多只敢偷偷地扔一块石头。现在,他用利·利拉最长的绳子作为报复。表面上,利·利成了领袖,表面风光。事实上,却被剥夺了所有荣耀,从小狗群中原来的好汉,一变而为众狗仇视和攻击的对象。

    他拉着那根最长的绳子跑。后面的狗所看到的永远是他在前面逃跑,是他的蓬松的尾巴与飞驰的后腿。这副模样,当然不如耸立的鬃毛和发光的牙齿那样让人害怕。

    雪橇拉动后,这组小狗就整天地攻击利·利。开始时,碍于颜面,他喜欢转过身来咬追逐者,然而,这时,米·沙就甩起三十尺长的鹿肠鞭,狠狠地打他,逼他掉头再跑。也许利·利有办法对付这群狗,但他受不了鞭子。所以,只有绷紧长绳,让同伴的牙齿咬不到他。

    然而,印第安人的内心,还埋伏着一个更狡猾的阴谋。米·沙为了使其余的小狗堂而皇之地追逐领导狗,就特别宠爱作领头的狗,使他们的妒忌与厌恶。米·沙当着众狗的面,只给利·利肉,并保护他吃,使他们在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愤怒欲狂。没有肉吃时,米·沙就将他们远远地赶开,假装给利·利肉吃的样子。

    雪狼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在人的统治下,他比其他的狗走路更多。他心里明白,违背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好处。他也受到狗群的迫害,但他认为,更为重要的不是狗群而是为人类。何况,杰茜已被抛到脑后。

    他宣泄的主要途径,是忠诚于自己所投身相报的人们。因此,他勤勤恳恳地干活,学习并遵守纪律,这些事情做得既心甘情愿。

    雪狼与别的狗之间,也有一种陪伴关系,但那是一种战争的敌对关系。他从没学习过和他们玩儿,当利·利还是小狗的头领的时候,他跟他们打过架,只知道如何战斗,对他们的撕咬攻击以百倍的报复。但此时,利·利除了拉着缰绳在前面逃跑,他已经不是领袖了。在营地时,他总是形影不离,跟在米·沙、灰海獭、或者克鲁·库的身边。他不敢离开人,因为,所有的小狗都将牙齿对准着他,曾经属于雪狼的攻击现在降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利·利被打败,雪狼很可能成为小狗的领袖。但他自恃清高,不肯作领袖。他总是打拉车的同伴,要么就不加理睬。服从强者,压迫弱者,雪狼对此深有体会。他飞速吃完自己那份食物,接着一声怒吼,张开嘴,就将别的狗的食物抢过来吃。而那只还没吃完的狗,就只好自认倒霉,去暗自哭泣。

    正如人规定的关于雪橇的严格纪律一样,雪狼也保持与同伴们的一个规矩。他不许他们自由行动,强迫他们永远敬畏他,让他保持孑然一身,走路时给他让路,时刻顺从他的统治。如果他们胆敢有放肆地硬腿、翻嘴、耸毛这样的神态,他就迅速而无情地扑上去,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至于他们之间怎么相处,则与他无关,随他们怎么都行。

    他是一位可怕的暴君,他的统治坚强无比。他费尽心思压迫弱者,但他非常敬畏强者。他年幼时,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孤苦伶仃,在凶恶的“荒原”上,为了苟且偷生而奋斗的残酷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他。他也学会了,当比自己强大的力量从一旁经过时,自己要小心谨慎地走路。跟从灰海獭的这次长途旅行中,他们从陌生人的营地的大狗群中经过时,他蹑手蹑脚地走。

    数月已过。灰海獭的旅行仍然继续。由于长时间任劳任怨地拉着雪橇走路,雪狼的体力增强了,精神好像也更充沛了。慢慢地,他对自己生活的世界,认识得更加清晰了,他的结论既悲哀又现实。在他的心目中,世界遍布凶恶野蛮,没有温暖,没有疼惜、亲切,也没有精神上的幸福和温馨。

    他对灰海獭没有感情。没错,他是人,是最野蛮的人。雪狼心悦诚服承认他的统治权,那是以出众的智慧和野蛮的暴力为条件的。然而,他生性中的另一面,还从未被触动过。灰海獭一句亲切的话语,手的爱抚,也许可能会触动心灵的深处。但灰海獭既不说话也不抚摩,他没有这样的习惯。他的要务就是野蛮,用野蛮来维护统治,用木棒实施公正,用痛苦来处罚背叛,而作为奖赏的,也只是不打而不是亲切。

    因此,雪狼毫不知情,人类的手可能带给他某种幸福,他不喜欢人的手,畏惧它们。的确,它们扔给他肉,但更多的却是伤害。对于手,最好敬而远之。在陌生的村庄里,他碰见过小孩子,有过惨痛的经历。一次,一个跛脚的小孩儿,差点将他的一只眼睛挖出来。鉴于此,他猜疑所有的孩子,不能忍受他们,当他们带着不吉利的手走近时,他就爬起来。

    他从灰海獭那里得到的教训是:咬人是要命的罪过。他逐渐改掉这个习惯,是在大努湖的一个村子里反抗人手作恶的时候。和一切村庄里的狗一样,雪狼在这个村子里觅食。一个小孩正用一把斧头劈开冰冻的麋肉,肉的碎片散落在雪里。小孩追他,但他对这个村子不熟悉,当逃到两座帐篷之间时,发现一堵高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

    无路可逃,仅有的出路在两座帐篷之间,小孩拿着木棒站在那里,并向被无法逃脱的猎物走过来,准备打击。

    雪狼对着孩子耸毛,狂吼,气得抓狂。他知道抢劫的法则,像冻肉的碎屑这样的所有遗弃没用的碎肉,都属于发现它们的狗。他既没违犯规律,什么也没做,但这小孩要打他一顿。接下来的事,连雪狼与那孩子似乎也没弄清楚。雪狼是在暴怒之下做出的,而且动作是非常迅捷。小孩只知道被某种弄不明白的方式推倒在雪堆里,抓着木棒的手已经被撕了一个大口子。

    雪狼知道自己犯了戒——他将牙齿刺入不可亵渎的诸神之一的肉里,知道自己将只好忍受一顿非常可怕的惩罚。他逃回灰海獭那里,爬在那双具有保护性的腿的后面。被咬伤的孩子及其家长来了,要求报复,但最后也没有得逞。灰海獭、米·沙和克鲁·库保护着雪狼。雪狼看着他们气愤的架势,听着一翻你争我吵,知道了自己的行为是合法的。从此,他知道神和神也有区别。无论公正与否,只要是自己的神所施加于自己的一切,都必须承受。但他不必领教别的神们的不公平的待遇,这也是关于诸神的一条规律。

    这天的天黑之前,雪狼更加进一步深入理解了这个规律。米·沙一人在森林中捡柴,碰到挨咬的孩子。他和别的孩子一起,开始时恶言恶语,随即一起攻击米·沙,拳头从四周像雨点般打来,米·沙吃了不少苦头。这是神们之间的事,与他没有关系,雪狼先是在冷眼旁观,后来想到米·沙是自己的诸神之一,正遭受报复。于是,他愤怒发狂,跳进孩子们中间,只五分钟时间,那些小孩落荒而逃,其中许多人流了血滴,证明着雪狼牙齿的威力。当米·沙在营地里讲述这故事时,灰海獭便要给雪狼肉吃,很多很多的肉。雪狼吃完,就躺在火边睡觉,自己所体会的那条规律得到了印证。

    与之相比,雪狼知道了财产的规律和自己身负保卫财产的责任。他已经从保护他的神的身体,进而保护他的财产,为此,应该不顾一切——哪怕去咬其他的神们。

    很快,雪狼还知道了,一个偷窃的神通常胆子很小,一听见警告声就落荒而逃,而且,灰海獭在听到他的叫声后很快就会来帮助他。后来,他才知道,小偷儿逃跑,并不是怕他,而是怕灰海獭。雪狼从来不汪汪叫唤,不用叫声报警,而是直接冲上去,用牙齿咬住入侵者。因为他孤僻怪张,与别的狗不和,所以特别适合于保卫主人的财产,灰海獭就激励和教导他。结果,雪狼愈加凶猛,永不放弃,也更加孤独。

    数月,狗与人之间的契约越发密切,为了获得一个重情重义的神,他以自由为代价。他从神那儿取得食物、火、保护和陪伴。作为回报,他保护神的身体和财产,为他工作,听他差遣。

    获得一个神,就表明要提供服务。雪狼的服务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责任和敬畏。他没有爱,不知道爱为何物。依稀有过的记忆。而且,他投靠人类的时候,已经背判了“荒原”和自己的同类。根据契约的规定,即使再次遇到了杰茜,他也不能丢开他的神而跟她走。作为存在的一个规律,忠顺于人类,似乎比自由和种族更为重要。

    十四、饥荒

    终于,春天到了,灰海獭结束了他的长期旅行。雪狼拉着雪橇回到村里。米·沙将他从挽具里放出来。

    这是第二个四月,他满岁了。虽然长大还早,但却是村子里除了利·利以外最大的一岁的小狗。他遗传了独眼父亲和母亲杰茜的体格和力量,有普通大狗大小,但还不够强壮,身体瘦长,柔软,体质比较脆弱。外表看,他是真正的狼,毛是纯正的狼灰色,他从杰茜那里只遗传到四分之一的狗的特征。不过,他的肉体方面并没有什么标志,他的精神结构在起着作用。

    贝斯科是一条老狗,毛发斑白。雪狼年幼时,他总爱向他呲牙咧嘴,吓得他心惊胆颤地匍匐而跑。曾经因为他,雪狼感到自己无比弱小、微不足道,现在,又是从他身上,雪狼看到了自己的成长和变化。贝斯科由于年老而变得软弱了,但是雪狼因为年轻变得强健了。

    雪狼明白自己与狗的世界之间已经和从前不一样,是在一只新杀的麋鹿被切断的时候,他给自己搞到了上面带有许多肉的一只蹄子和一些胫骨。别的狗围过来抢食时,他撤到一丛树的后面,偷偷摸摸地享受自己的胜利品。这时,贝斯科冲了上来,雪狼还没弄清楚他想干什么时,就已经咬了对方两口,然后跳在一边。贝斯科对雪狼凶猛而矫健的袭击煞为吃惊,站在那里盯着雪狼不知所措。那块带肉的鲜红的胫骨落在他们之间。

    贝斯科老了。他知道,他过去以往欺凌的那些狗变得勇敢。要是从前,他会义愤填膺狂怒地扑向雪狼。而此时,年迈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得已忍气吞声,凭借全部的智慧来对付他们。他望着胫骨,不祥地盯着雪狼,恶狠狠地耸起毛来。雪狼则觉得自己变小了,以前的恐惧恢复了许多,沮丧、害怕起来,计划如何撤退而又不至于太没面子。

    此时,贝斯科犯了一个错误。如果他只是满足于显示一下不可一势的威风,一切也就过去了。已经计划撤退的雪狼就会退去,将肉让给他。可是,贝斯科以为稳操胜券,迫不及待,径直向肉走来。他低下头来,不经意地嗅一嗅那肉。雪狼微微耸了耸毛。即使现在,如果他只是站在那里,护住肉,抬头怒视,也足以保护自己所处的危境,雪狼终会小心翼翼地走开。然而,贝斯科抵制不住新鲜而浓厚的肉味,贪婪地咬了一口。

    几个月来,在拉橇同伴中的领导地位的记忆,对雪狼记忆犹新。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掉本来属于自己的已到嘴边的肉。按照以往,他立刻就进攻了。猛地一击,将贝斯科的右耳撕成了几条,令他诧异不已,接下来的同样突击也极为可悲!贝斯科被扑倒在地、喉咙被咬,挣扎着爬起来,肩膀已被咬了两次。那种速度,真是闪电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

    现在,形势大为不同了。雪狼护住那块胫骨,耸毛吓唬他,贝斯科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准备撤退。但他尽力保全面子,英勇可嘉。他沉着地转过身去,离开那条年轻的狗和那块胫骨,似乎二者都毫不重要,无须伤神,大模大样地走了,直到完全离开雪狼的视野,他才停下来,舔一舔流血的伤口。

    这件事使雪狼更为自信、更加自豪。从此,再走到大狗们中间时,脚步没有以前那么轻了,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再如以往那么让步了。他决不是想要故意兴风作浪,只是要求得到应有的尊重,比如不受阻挡地走路以及不给任何狗让路。他必须得到尊重,仅此而已。小狗们理所应当地受人忽略和轻视,他拉橇时的同伴们现在仍然如此,给大狗们让路、被大狗追赶、忍痛把食物给大狗吃。他们很快学会了让他悠然自得,既不冒昧为敌,也不表示和善。几次交战以后,他们发现,如果他们不打扰他,他也就不招惹他们,这种情况实在最好也不过了。

    仲夏时,雪狼又得了一个教训。一次,他跟猎麋的人出去,蹑手蹑脚地去考察村边上一座刚刚搭建的帐篷时,和杰茜撞了个对面。他停下来看她,依稀记得她,她那副张开大嘴,威胁地发狂的样子,使他更加记忆犹新。已被淡忘的年幼时光,以及与这狂吼相联系的一切,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在认识神们之前,她曾经是他生活的中心。那时熟悉的往日情怀又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心激动不已。他兴高采烈地跳到她身旁。然而,她的反应,却是锋利的牙齿,割破他的脸,露出了骨头。

    他退开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但那不是杰茜的错误。她对雪狼没有任何印象了。对他很陌生,一位入侵者。她现在的这群幼仔给了她对侵犯者表示愤怒的权利。

    雪狼退得更远了些。关于的一切记忆与想象,又都不见了,进入到了它们从中重生的坟墓。他看到杰茜在舔她的小狗,不断地冲着他叫。她镇不住他了。他已经学会了没有她而生存,她的意义被遗忘了。他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就像她的心中没有他一样。

    他站在那里,依然怔怔地、疑惑,什么也想不起来,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此刻,杰茜第三次进攻他,下定决心要将他赶出这附近地区。她是他的种族里的一个雌性,按种族的规矩,雄的不能欺负雌的。他不知道任何有关这规定的事,因为那既不是用脑子想出的判断,也不是凭借经验获得的。那是一种暗示,一种本能的驱使——使他对着月光星光长嗥、和让他恐惧死亡的那种本能。

    时光流逝,雪狼更重、更壮、更结实了。此时此刻,他的性格也在由于遗传与环境确定今后的生活。遗传可以比喻为粘土的生命特质,塑造性很强,可以被塑成各种各样的形式。而环境的作用就是塑造它,赋予它一种特定的形式。因此,如果雪狼没有走到人类的火边来,“荒原”将会把他塑造成为一只真正的狼。可是,人们给了他另一种环境,他被塑造成了一只颇具狼性的狗——是狗而非狼。

    总上所述,由于本性与环境的压力,他的性格不可避免地被改造了,他变得更加孤僻乖张、不合群,也更加凶猛。与此同时,狗们也越来越清楚,与他和平相处要比跟他打架好。然而,灰海獭对他的重视越来越强烈。

    表面上,雪狼所有品质都较强,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不能忍受嘲笑,认为人类的笑很可恨。他并不介意人类无所顾及取消任何除他以外的事物,但嘲笑如果是针对他的,他就会生出令人害怕的暴怒。他庄重、尊敬、谨慎,但一声笑可以使他感到极大的羞辱与恼怒,变得滑稽可笑,长时如魔鬼般胡作非为。即使如此,在这种时候,他也不敢在灰海獭身上泄愤,因为灰海獭有一根木棒和一个神的头脑。但这时与他冲突的狗便要倒霉,在狗的后面,除了空间以外,一无所有。所以,雪狼由于嘲笑而发疯时,他们就从他的面前逃走。

    雪狼三岁那年,迈肯齐河的印第安人遭到了一次大的饥荒。夏季捕不到鱼,冬天打不到鹿。麋鹿少得可怜,而兔子全不见踪影。猎食为生的动物濒临死亡。他们失去了经常吃的食物,饿得不得不弱肉强食。只有强者得以苟活。

    人们没有任何办法。他们竟吃了鹿皮鞋和并指手套的鞣皮。

    而且,人们吃狗,狗们相互吃,先是吃掉最弱的和价值很少的,慢慢地,活着的狗领悟到了。于是,少数最机灵最勇敢的狗就离开人们的火,躲入森林——火堆此时变成了屠宰场,在森林中,要么饿死,要么被狼吃掉。

    在这悲惨的时刻,雪狼也悄悄逃进了森林。由于年幼时的训练,他比别的狗更适应这种生活。他特意擅长偷偷跟踪小动物,一潜伏就是几个小时,忍着与饥饿同样大的耐性等待着,监视一只小心翼翼的松鼠的行踪,直到它冒险到了地上。即使这时,雪狼也不打草惊蛇。他要等到稳操胜券以后,一击而中,决不容许松鼠有时间跑上树。于是,他从隐藏的地方露出马脚,不迟不早,快得犹如一个射出的灰色物体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稳稳地捉住目标——想逃但为时已晚的松鼠。

    虽然捉松鼠比较在行,但松鼠也很少见了。他不能依靠他们生存、成长。因此,他只好猎取更小的东西,有时饿得被迫从地洞里挖小老鼠,甚至敢于与他一样饥饿,而比他更为强壮的伶鼬作战。

    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曾偷偷返回神们的火堆,但没走到火边。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埋伏在森林里,偷袭难得捕到的个别食物。一次,他甚至偷了灰海獭的捕兽机上的一只兔子,那时,灰海獭正在森林里蹒跚行路,由于时不时体乏气衰坐下来休息。

    一天,他碰到了一只年轻的狼,饿得形容枯橘,肉松色衰。要是不饿,雪狼会尾随其后,最终与他的野生兄弟们搭帮结队。但是他饿得难以忍受,于是捉住那只小狼,把它消灭掉了。

    雪狼的运气还行。每当饿到极点时,他总能找到东西吃。另一方面,他极其虚弱时,还好没碰到什么比他强壮的食肉动物。一次,他刚吃了两天大山猫肉,力气恢复了,碰到一群饿狼扑来。那场追逐既残酷又很远,但他比他们的更有力气。最后,不但摆脱了他们,而且在兜了一大圈后回到原地,消灭了一个气力全无的追逐者。

    杰茜对待已经长大的儿子,一点儿也不爱惜。不过,雪狼并不放在心上,他长得已经超过母亲了。于是,他大气地转身走开,向河流上游跑去,在河流叉口走上左边的支流,发现了很久之前他与母亲一起吃掉的那只大山猫窝,就在这个丢弃的洞里待了一天。

    初夏,在饥荒的最后日子,他不经意间碰见了利·利,他也逃到了森林里苟且偷生。他们正从相反的方向沿着一处悬崖的脚下跑,绕过岩石转弯时撞上了。他们都惊慌失措,站住,怀疑地互相观察。

    雪狼的状态很是不错。他的打猎极为顺利,一星期来都满肚食物,刚刚还捕到猎物大嚼了一顿。然而,一看见利·利,他背上顿时毛骨悚然。这种条件反射,是由于以前利·利的欺负迫害造成的心理状态而产生的。他下意识地耸毛咆哮,像过去一看见利·利就耸毛狂吼一样。他做事干净利索,从不浪费时间。利·利想要逃跑,然而,肩挨了肩,雪狼凶猛地打他,将他掀翻在地,将牙齿咬进了瘦弱无比的喉咙。雪狼硬着腿在周围走着,看他临死前的挣扎。以后,继续上路,沿着悬崖的脚下飞奔而上。

    是旧村子迁到这个地方的,他了解那景象、声音和味道,只是与他逃离的时候不为不同。呜咽与哭泣没有了。他听到的都是满足的声音。一个妇女在生气,可以听得出来,那是从饱肚子里发出来的。空气中还弥漫着鱼的味道,有吃的了!饥荒过去了!

    雪狼勇敢地走出森林,向营地碎步跑去,直奔灰海獭的帐篷。灰海獭不在,克鲁·库乐意融融地招呼他,用一条刚捉到的鱼接待他。他投桃报李样地躺下来,等待着灰海獭。

    十五、众矢之的

    即使雪狼天性中有任何与狗的种族和蔼的成份,但当他一旦成了拉雪橇的领头时,这种可能性也不可挽救地消失怠尽。为了米·沙另外给他的肉,为了他所受到的礼遇,为了他老在他们前头奔跑、摇动尾巴和臀部,所有这些,都使那些狗发狂地憎恶他。

    同样,雪狼对他们也怀有深仇大恨。他最不想做领头的雪橇狗。三年来,他击垮和压制遍了这群狗中的每一只,无法容忍现在被迫在狂叫着的群狗面前落魄而逃。然而,他只能忍受,否则就得灭亡,但他还想活着。

    米·沙一声令下,全组的狗立刻野蛮地大叫着,向他扑了过来,他没有招架的能力。他若转身攻击他们,就会被米·沙抡起的鞭子狠狠地抽在脸上。他不得不跑开。他不能用尾巴和臀部去对付那群狂吼的狗们,尾巴与臀部可不是对付这么多恶狗们的合适的武器。

    所以,他只好跑,不停地跳,每一跳都有违着自己的天性,伤害着自己的要强的心。

    没有谁能够违反了自己天性的指示而不伤害天性。这种错乱,仿佛一根本来应该从身体内部向外长的毛,现在却反过来向肉中长,注定要疼痛化脓。雪狼的情况就是如此。体内的每种推动力,都驱使他扑向后面叫唤的狗群,但神可不这样认为,而且,抽得使人疼痛的鹿肠皮鞭,实施着神的旨意。雪狼只有暗中痛苦自哀,进行着与凶猛强撼的本性相适应的憎恶。

    他没做领袖时,狗们以往知道给他让路。可是此时,他们由于整天追逐雪狼产生的兴奋之情,和脑子上不断闪现的雪狼逃跑的印象对意识的影响,不再甘心地克制自己而对他忍让。他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必要引起争吵。他就用连吼带咬为自己开路。即使他呼吸的空气中,也到处弥漫着仇恨与恶意,这样又增加了他内心中的憎恶与残暴。

    开始时,后面的狗一齐冲向讨厌的领袖。然而,此时不一样了,米·沙手中的鞭子会给雪狼作主撑腰。渐渐地,狗们弄清楚了,在奉命停止前进时,不要去招惹雪狼。但是如果雪狼没听从命令就停止,那么只要有机可乘,就扑上去咬他。这种情形经历了几次以后,雪狼很快就明白了,没有命令,他决不停止。因为生命提供给他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他必须学得快些,唯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不过,那些狗们却永远也弄不明白不要在营地里去招惹雪狼这样的教训。每一天,因为追逐打骂而忘记了头天晚上的教训,到了晚上,再一次领教以后,马上又被遗忘。他们恨他的共同点是,他们觉察到,他们与他种族不同——这本身足以导致势不两立。

    和雪狼一样,他们同样是被驯服了的狼,但已经被驯养了许多代,绝大部分的野性都消失了。在他们看来,“荒原”既未知可恐惧,到处充满了敌对与挑战。然而,无论在外貌、行动,还是本能上,雪狼仍然盼顾着“荒原”,是“荒原”的化身。所以,当他们向他张开嘴巴的时候,他们是在保护自我,是在抵御潜伏在森林深处、篝火以外的黑暗中的能够毁灭他们的力量。

    狗们懂得了团结一致的重要性。任何一只狗想要跟雪狼单挑,那太可怕了。他们用密集的队形对付他,以防他会在一夜之间把他们全部杀光。实际上,他从来也没有杀他们的机会。他可能会扑倒一只狗,但是,没等他干到彻底——向喉咙那里下毒手,狗们就围攻他。狗们一旦发现有打斗的预兆,就会集体对付他。

    另外,他们也想竭尽全力,却并不能置雪狼于死地。

    相形之下,他太迅猛,太机灵,太难被打败了。每次他们可能围攻他的时候,他总能游刃有余,化险为夷。他们中间,还没有哪只狗能够将雪狼打翻在地。所以,在与群狗没完没了的战斗中,谁也不如雪狼清楚,生命与站稳脚跟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雪狼成了众之矢的。作为被驯化的狼,他们为人类的火所同化了,倚仗人类力量的庇护而变得软弱了。雪狼的本性,造就了他的凶狠冷漠。他可怕地实施着“近亲复仇”的计划,向所有的狗作“近亲复仇”。因此,即使自己本人也十分凶残恶毒的灰海獭,也不得不对他的凶猛吃惊,他发誓说从没有有过这样的畜生,陌生村庄的印第安人也这样说,他们的狗常常被他咬死。

    雪狼快要五岁的时候,灰海獭带他作了一次长途旅行。路过许多村子,他就凶狠地教训狗们,让人印象深刻。他喜欢向他的种族报仇雪恨。他们都是些老老实实,毫无戒备的狗,对他的迅猛、直接、和迎战而上,毫无准备。他们不知道,他是一个杀生如麻的“闪电”。他们摇身动腿向他挑战,他却毫不浪费时间心血搞这些准备程序,突然一跃而起,当他们惊慌之中还没反应的时候,他已经咬住了他们的喉咙,在消灭他们了。

    他变成了一个非常精明的打斗行家,决不浪费精力,也决不纠缠不清。那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允许对手和他纠缠。如果他失手了,他就很快脱身。他非常反感纠结不清。那非常危险,会令他狂躁。这表明“荒原”仍然体现在他身上,借他体现出来。这种情感,由于他自兽仔时代以来那种被社会抛弃的生活,得到了加强。

    危险就潜伏在接触中。对危险的害怕,潜伏在他生命的深处,融入了每根纤维里。

    因此,碰到雪狼的不熟悉的狗,根本没有抵御的机会。他或者消灭他们,或者径自走开。总之,他们的牙齿咬不到他。当然,这些事中也不会例外。有时,几只狗一齐向他扑来,趁其不备时教训他,或者一只狗狠狠地咬伤了他。但大体上,他非常能干,简直所向无敌。他的另一个优势,是对时间和距离的准确判断,这并非出于自觉或设想,而是自然而然,眼睛看得正确,神经再将影像精准地传达给大脑。这些他比一般的狗做得都好,一气呵成。他更好地调节着神经,心理与肌肉。当眼睛将一个运动中的影象传达给脑筋时,不用思考就明白了限制的空间与完成需要的时间,他就避开别的狗的攻击与牙齿的撕咬,同时抓住片刻机会进行攻击。

    夏天,雪狼到了恰巧坐落在北极圈内的育空堡。去年冬天,灰海獭踏遍了迈肯齐河和育空河之间的广阔流域,在落矶山脉向西延伸的支脉中依靠度过了春天。波古滨河解冻后,他划了一只独木舟顺流而下,直到与育空河交汇处。

    这里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荷德逊海湾公司的堡垒,有许多印第安人,食物繁多,空前热闹。那是夏季,成千上万的淘金者逆流而上,往多盛和科郎代克方向去。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至少已走了四五千里路,许多人来自大洋彼岸。虽然都已奔波了一年,然而距离目的地,遥遥无期。

    灰海獭在这里停下来。对于淘金的狂热,他早就听说,所以,他带了几捆皮毛、兽肠并指手套和鹿皮鞋来,倘若不是暴利驱使,他决不会作如此遥远而充满危险的旅行。然而,他的期望与收获相比,简直少得可怜。他做梦也想不到利益会超过百分之百,但他得到了百分之一千。

    在育空堡,雪狼首次见到了白人。在他眼中,他们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比他所了解的印第安人更高贵。神性本是驾驭在权力之上的,他们则具有更高的权力。白神更强,这只是一种观念,然而却是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如同年幼时候,作为权力象征的人类高耸的帐篷触动了他,此时此刻,这些巨大的房屋和堡垒也同样触动了他。这就是权力。这些白色的神们是强大的,比他已知的神们——其中最强的是灰海獭——具有更大的统治力量。相形之下,灰海獭顶多算是一个婴儿。

    当然,雪狼只是感觉而并没有体会到这些,不过,动物大多数根据感觉而非思想采取实际行动的。现在,雪狼的举手投足,都是以“白人是高等的神”这种感觉来评判的。他对他们心怀疑虑,不知道他们会造成什么恐怖,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起初,他只是偷偷摸摸地在他们四周绕,相隔一段安全的距离,观察他们。以后,他看到他们近处的那些狗并没有受到伤害,才走近了一些。

    与此同时,他们也对他十分感兴趣。狼的外貌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对他指手画脚,雪狼因此小心谨慎了。他们想接近他时,他就张开大嘴走开。没有谁能用手碰一碰他。他们没有碰他可真是万幸!

    很快,雪狼就意识到,住在此地的白神寥寥无几,最多六个。且每隔两三天,岸边就会有一只汽船(作为权力的另一巨大表现的)停泊几个小时,许多白人从船上下来,又上去,看上去人很多,比生来见到的印第安人还多。

    如果说这些白神是无所不能的,不过,与随主人上岸的狗有些折腾起来,雪狼很快发现,他们的狗并不出众。这些狗的形状大小各异,腿不是太短就是太长,身上不是绒毛而是长毛。有的竟然几乎都没长毛。没有一只狗知道怎样打斗。

    作为种族之敌,跟他们斗争是天经地义事。雪狼做了,而且很快就显示出极其轻蔑。他们胆小如鼠,大喊大叫,异常蠢笨地到处乱窜,妄图倚靠力气取胜。而雪狼运用的则是以智取胜。他们大嚷大叫着向他冲来,他跳到一边,在他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就扑到他们的肩膀之上,将他们压倒在地,攻其喉咙。

    有时,这种攻击很容易。受攻击的狗在泥土里爬来滚去,在一旁望风的狗便蜂拥而上,将他撕裂。雪狼非常聪明,他知道神们在狗被杀死时肯定大发雷霆,白人也不例外。因此,他扑倒一只狗并切开了喉咙后,就闪到了一边,让群狗上去收拾残局。当白人大怒而来,用石块木棍斧头等各种武器打在同伴们身上的时候,雪狼已经在不远的地方逍遥观战。他真是聪明绝顶。

    然而,他的同伴也因为自己的方式变得越来越聪明。雪狼也更乖了。逐渐他们知道,这种伎俩,只能在一只船第一次靠岸时才能实施。最初的两三条陌生的狗被折磨后,白人就将他们的狗推到甲板后面,而且粗暴地进行报复。

    雪狼不爱他的种族,自己聪明又足以逃脱惩罚,而且,灰海獭忙着做生意发财,他悠闲自得。因此,他非常爱玩这种游戏。杀白人的狗开始只是一种娱乐,后来竟变成了他的嗜好。

    如果说雪狼是印第安狗群中的一员,并不完全如此。他并不跟他们纠缠在一起,而是孑然一身,离得很远。的确,他和他们一起干坏事儿,但他也让他们感到害怕。他向陌生的狗挑衅时,他们在旁边观战。他将对方压倒,他们就上去结束他。这时,雪狼早已撤退,让他们去代他承受神的处罚。挑起争斗不是难事,他只要在陌生的狗上岸之后现一下身。一看见他,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冲过来。当他们爬行在原始世界的火旁改变着自己的习性,开始对生养了他们却遭到抛弃和背叛的“荒原”充满敬畏的时候,他就是潜藏在火堆周围的黑暗里,是“荒原”,意味着未知、可怕,永远具有威胁性的东西。从过去到现在,对“荒原”的恐惧一代一代遗传下来,印入他们的天性中。许多世纪以来,“荒原”就象征了恐惧和迫害。他们的主人特许他们去消灭“荒原”的东西。这样做,既是为了自卫,也是为了保护陪伴和庇护他们的神们。

    这些狗来自温暖的南方,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也许他们出生且长在城市,然而对于“荒原”,具有同样的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们不仅是在用自己的眼睛,而且也是在用祖先的眼睛看,看到大白天这个狼模样的动物站在面前,根据祖传的记忆断定他是狼,就想起了前世的仇恨。

    在空荡荡的洞穴里,他曾经首次看到白天的光明。曾经与松鸡、伶鼬、大山猫起初打斗过几次。幼小时,利·利及其他小狗的欺凌造成的痛苦,所有一切,对雪狼的性格都并不是没有影响。不然,他会面目全非。假若没有利·利,他也许会与小狗们一起长大,从而变得更像狗也更喜爱狗。倘若灰海獭敲动温柔慈爱的小锤,也许会唤起雪狼天性最深处的东西,唤起诸种亲切仁慈的品质。然而,完全不是这样,现在的雪狼被改变得性格孤僻,凶狠狡诈,变成了全族都要对付的仇敌。

    十六、易主

    住在育空堡的白人没有几个。他们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自称为“酵子”,并自恃了不起。他们轻视其他刚从轮船上登岸的新来者,叫他们“洋盘”,而新来者也总是因此十分沮丧。“洋盘”与“酵子”之间的不同点,在于前者没有发酵粉,做面包时用酸面团子,而后者是用发酵粉做面包的。

    堡垒里的人看不起新来的人,为他们的倒霉而幸灾乐祸,特别对雪狼和那群声名狼藉的印第安狗们大肆践踏新来者的狗感到无比兴奋。每当汽船一到,他们必定满怀对印第安狗的深切期盼,到河边来看这种游戏,争先恐后地赞赏雪狼这个粗暴而奸诈的模样。

    其中一个人十分喜欢这种游戏。他总是——听见汽船的第一声汽笛就飞奔而来。又总是在战斗结束、狗群走散、才最后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慢慢走回堡垒。他甚至在听到软弱的南方狗被一群虎牙击败而发出的垂死的惨叫时,高兴得心花怒放,大喊大叫,几乎乐此不疲。他看雪狼时的那种目光,真是既狡猾又贪婪。

    没有人知道他姓何名什,人们都叫他“美人”——美人史密斯,他绝对不是个美人,而且与这名字根本不搭边。他长得特别地丑: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脑袋小得可怕,头顶特别尖。实际上,在人们称他“美人”以前的孩提时代,他曾有个绰号——“枣核”。

    相比之下,他的脸大,眼大,两眼之间还有两只眼睛的距离。也许瘦脖子软弱无力,一副十分宽大的腭骨向外向下突出,仿佛长在胸膛之上。

    这副腭骨给人一种天性凶猛的感觉,但好像又缺少什么,也许是过于夸张,也许是腭骨太大,总之,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美人史密斯,是作为鬼鬼祟祟的胆小如鼠的人中最怯懦的一个而远近闻名的。

    总而言之,史密斯是一个长相怪异的人,当然不是他的错。他天生就是这个样子,自己无法选择。他为堡垒里其他的人做饭、洗碗和做其他的杂役。人们非但不看不起他,反而仁厚待他,而且怕他,生怕他由于自卑而从后面开枪或在咖啡中投毒。更何况,总得有人做饭,无论有多少不足,美人史密斯却会做饭。

    美人史密斯一开始就拉拢雪狼,他看着雪狼,对他的凶猛无比欢喜,极想据为己有。然而,对于他的拉拢,雪狼从一开始,就不搭不理,以后就耸毛、张嘴、走开。他察觉到他的恶意,讨厌这个人,害怕他的甜言蜜语以及伸过来的手,因为这一切而憎恶他。

    头脑简单的动物,对于是非的理解非常肤浅。好则意味着一切令人舒服满足、可以解除痛苦的东西,因此人们喜爱。坏则意味一切令人别扭、具有威胁性的东西,所以令人厌恶。

    雪狼对美人史密斯的不祥的预感,既不是出于思考,也并非仅凭外在感觉,而是出于其他一种非常微妙、不可名状的直觉。从史密斯奇形怪样的身体,到升起于满是瘴气的沼泽中的雾一样,非常巧妙地从不健康的体内表现出的那种摸不透的心理,雪狼感到,这个人满肚子坏水,是邪恶的化身,应该更加厌恶他。

    美人史密斯第一次造访灰海獭营帐时,雪狼正在家里自由自在地躺着,他还没有看到,只闻听从远处传来的轻轻的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于是迅速爬起来,心惊肉跳。那人一到,他像狼似的偷偷地溜到营帐边上。他只看到那个人和灰海獭说话,不知道他们说话内容。一次,那人指了指他,雪狼便冲他大声吼叫,仿佛那只手要触到他身上。那人看了大笑。雪狼一边逃跑,一边回顾地躲进树丛。

    灰海獭已经做买卖发了财,什么也不缺。更觉得雪狼弥足珍贵,是他养过的最壮的雪橇狗和最优秀的领头狗,无论在迈肯齐河还是在育空河流域,没有一只狗可以跟他相比。他善于打仗,杀别的狗像人类杀死蚊虫不费任何力气。

    史密斯听到这话,双眼冒光,用贪婪的舌头舔一舔嘴唇。

    不!无论多少钱也不卖!但是,美人史密斯对印第安人的脾气十分了解。他常常来拜访灰海獭,总把一只黑色瓶子之类的东西藏在外衣下。威士忌能够使人口渴,灰海獭就犯了口渴的毛病,胃如火烧,渐渐上了瘾。这种陌生的刺激物还混淆了他的大脑,听之任之,毫无顾虑。他开始花掉卖皮毛、并指手套和鹿皮鞋的钱,而且越花越快,随着钱袋渐渐变瘪,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大。

    最后,灰海獭的货物、钱和脾气都没了,空空如也。于是,美人史密斯重提关于卖掉雪狼的事宜,但是,这次的买价不是用钱而是以瓶计算,正合灰海獭的心意。

    他最后说:“你捉住他,他就属于你了。”瓶子付了。可是,两天以后,“你把他捉住。”是美人史密斯对灰海獭说了。

    一天,雪狼偷偷走进营帐,那令人发指的白神不在!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坐下来。几天来,他想向他下手的意图愈加强烈,雪狼不得不离开营地。他不知道那些一再伸出的手预示着什么可怕后果,只知道它们满含恶意,离得越远越好。他刚刚躺下,灰海獭就晃悠悠走来了,将一根皮带扣在他的脖子上。他坐在雪狼旁边,一只手抓住皮带头,另一只手抓住一只瓶子,不时地将瓶子倒举在头上,咕咕灌上两口。

    一个小时后,一阵脚步传来,雪狼知道是谁并害怕的时候,灰海獭却还在傻乎乎点头。雪狼想轻轻地将皮带从主人手里挣脱出来,但是,放松的手指握紧了,灰海獭自己也站了起来。

    美人史密斯大步走进营帐,站在雪狼身边。雪狼抬起头来,冲这可怕的家伙一通大叫,密切地盯着两只手的动静。一只手伸了出来,落向他头上,他的怒吼渐渐强烈起来,紧张起来,那手继续慢慢下落,他匍匐在下,凶巴巴地盯着它,吼叫随着呼吸的加速更加紧促,几乎狂躁了极点。突然,他像蛇一样亮出牙齿一咬,咔哒一声,没有扑到。

    美人史密斯走出去,抄起一根大棒。灰海獭将皮带头交给他。美人史密斯拉紧皮带,雪狼抵抗,灰海獭就打他的两侧。他老实了,起身跟着走,忽地一跃,扑向要拖他走的这个人。

    然而,美人史密斯并没有跳开。他早有防备。他用劲挥舞棍棒,便将雪狼打倒在地。灰海獭大笑着表示赞赏。美人史密斯又拉紧皮带,雪狼便头昏目眩,浑身软弱地爬起来。

    他没有发起第二次进攻。只此一棍,他就深刻体验到了,这位白神是知道如何使用这木棒的。他很机灵,决不会去白白送死。他夹着尾巴,闷闷地跟在美人史密斯的后面,仍然轻轻咆哮。然而,美人史密斯却十分小心,一直谨慎地盯着他,准备随时挥舞棍棒。

    到了堡垒,美人史密斯死死地拴住他,便去睡觉。雪狼等了一个小时后,用牙咬皮带,他的牙齿一刻不停地咬,没有一口是白费力气的,只十秒钟,就获得了解脱。皮带被斜着咬断,好像刀割一样整齐。他不必向这位陌生而可怕的神献义投诚。他早已将自己交给了灰海獭,自己是属于他的,所以,他又转身跑回灰海獭的营帐。

    然而,上一次的故事又一次重演,但稍有变化。灰海獭再次用皮带扣住他,早晨时将他交给了美人史密斯。接着,就是所谓的异处,美人史密斯牢牢扣住他,棍子皮鞭一齐上,让他遭到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阵毒打,而且只能忍气吞声,徒然愤怒,也无济于事。

    美人史密斯是残酷的。这种残酷,是卑鄙小人的残酷。他在别人的打骂下团身哭泣,相反再向比他弱小的加以施压。一切生命都喜欢权力,他也不如此。因为在自己的种族中无法实施权力,他便退而向比较低级的动物发泄体内生命的权力。他带着一个奇怪的身体与野兽般的智慧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没有很好地改变其天性,所以,美人史密斯不是自己创造的,他本人是无可厚非的。

    雪狼明白自己之所以挨打的原因。灰海獭将皮带扣住他的脖子并交给美人史密斯时,雪狼就知道,神的意志是要他跟美人史密斯走。而美人史密斯将他扣在堡垒外面的时候,他也明白他的意志是要他待在那里。他没有顺从两位神的意志,所以才遭到一顿毒打。他以往见过狗们易主,也见过逃跑的狗挨打,和他一样。

    雪狼脑子很好用,然而,天性比智慧更强有力,其中之一就是忠诚。他并不爱灰海獭,然而,即使面对他的意志与愤怒,依然无条件地忠实于他。他的种族所独有的这种忠诚的品质,是构成他的素质的一个因素,它使得这种动物与众不同,使狼与野狗有可能从旷野中走来,陪伴在人们身边。雪狼在被打过之后,被拖回堡垒。灰海獭是他自己的神,虽然灰海獭的心意已决,出卖了他,抛弃了他,但这对于雪狼没有任何改变,他依然对他满怀眷恋而契而不舍。他曾经毫无保留、但并非无谓地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交给了灰海獭,这种统治不可能轻易就消失。

    因此,夜里,当堡垒里的人都睡着以后,雪狼就用牙咬拴他的木棍。但是,木质十分干燥,而且扣得紧贴脖子,牙齿几乎碰不到。很顽强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将木棍咬断。狗能做到这种事,真是闻所无闻,令人吃惊。

    但是,雪狼做到了。清晨,他脖子上挂着那根木棍,从堡垒里逃跑了。

    雪狼很机敏,不过,如果仅仅靠聪明,他就不会再回到灰海獭身边了。他已经两次出卖他了。然而,他仍然异常忠诚,回去又让灰海獭在脖子上扣一根皮带,第三次将自己出卖。

    美人史密斯又来索取。自然,这次打得比上次更为厉害。白人挥舞皮鞭的时候,灰海獭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异意,因为雪狼已经不属于他了。

    打完以后,雪狼病了。倘若换作一只软弱的南方狗,如此遭罪,早就被打死了。但雪狼不至于。严酷生活的诣造与自身坚强的素质,使得他紧紧抓住了生命,具有难以想象的强大的生命力。不过,他已经十分虚弱,根本动弹不得,美人史密斯只好等了他半个小时。

    以后,他便漫无目的地跟着美人史密斯,左歪右晃地走回城堡。现在,一条牙齿咬不断的铁链扣着他。他白白浪费力气冲撞,企图拔出钉在木料中的铁环。

    几天后,清醒了但早已破产了的灰海獭走了,又开始了从波古滨返回迈肯齐的长途跋涉。

    雪狼被一个半疯,几近残暴的人,留在了育空堡。可是,一条狗的脑筋,又如何能明白疯狂是什么呢!美人史密斯对雪狼来说,虽然可怕,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神。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疯狂的神。不过,雪狼对疯狂并不了解,他只知道必须顺从这个新主人的意志,服从他的每一个胡思乱想。

    十七、斗技

    在人的疯狂唆使下,雪狼变成了一个魔鬼。

    美人史密斯用铁链将他扣在堡垒后面的一个圈里,用各式各样刑罚折磨他,激怒他,使他狂性发作。那家伙早就知道,雪狼对嘲笑十分敏感,因此,在每次痛苦地折磨他以后,必定故意地大声轻蔑地嘲笑他,同时还指指点点,嘲弄他。此刻,雪狼就丧失了理智,异常愤怒之下,甚至比美人史密斯更疯狂。

    在此之前,雪狼不过是自己种族的敌人,而且是一个恶狠狠的敌人。现在,他开始与所有的东西为敌,而且比以前加倍残忍。他被折磨得没有了任何的思想,盲目地憎恨,憎恨拴住他的铁链,憎恨那些从木圈的板缝里偷看他的人,憎恨那些倚仗权力、在他无可奈何时向他凶恶地吼叫的狗,憎恨充斥他的木圈,其中,他自始至终最深地憎恨的人,是美人史密斯。

    然而,美人史密斯之所以这样对待雪狼,是心怀意图的。许多人围着木圈。美人史密斯拿着木棒走了进来,解了雪狼脖子上的铁链后,又走了出去。

    雪狼自由了,就四面撕圈板,想扑外面的人。那副模样令人毛发悚然:他的体重却大大地超过了一只身材相仿的狼,达九十多磅。

    圈门又开了。雪狼停下来,等待什么异常的事发生。门开得大了些,一只身材很大的狗被推了进来。接着,门就“砰”地关上了。那是獒犬,雪狼从未见过。他跳上去,一口咬破了獒犬脖子的侧面。獒犬摇摇头,沙哑地吼叫着扑过来。但是,雪狼到处躲闪,无所不在,总是跳上来撕咬后就及时跳开。

    外面的人连声叫好。美人史密斯兴奋至极,垂涎三尺地注视雪狼撕咬的伤口。獒犬太笨重,行动太缓慢,从一开始就没有优势。最后,美人史密斯用棍子赶开雪狼,獒犬被主人拖了出去。于是,赌赢的金钱在美人史密斯的手中叮当作响。

    美人史密斯没有看错,他总能打胜仗。有一天,他接连与三只狗斗。还有一天,一只刚从“荒原”捕获的成年的狼被推了进来。还有一次最为惨烈的战斗,他同时与两只狗搏斗,虽然最终将它们全部咬死,但自己也被咬得奄奄一息。

    现在,雪狼在那一带非常出名,人们都知道他叫“战狼”。这年秋季,初雪降临时,河里流着脆而薄的冰块,美人史密斯带他上了逆育空河上行到多盛的轮船。他被囚的笼子放在甲板上,经常吸引好奇的人们围观。他冲他们疯狂怒吼,或静静躺着,沉着仔细的仇恨研究他们。

    为什么不应该恨他们?他没有扪心自问这个问题。他沉湎在仇恨中,只知道仇恨。生活对他早就变成了地狱,他天生无法忍受人类对于野兽的约束,然而,自己现在却陷身其中。人们盯着他看,用木棍戳进笼子里让他狂吼,然后又嘲笑他。

    这些人就是他的环境,正将他的脾气秉性塑造得比自然创造的更加凶猛。然而,自然也赋予了他可塑性。其他种类的许多动物也许早已因此死去,或无精打采了,但他却适应了环境,得以存活,情绪也不低落。也许美人史密斯这个狡猾的恶魔可以摧毁雪狼的梭角,但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成功的迹象。

    如果说美人史密斯心里有一个魔鬼的话,那么,雪狼也有一个,这两个魔鬼不停地相互发怒。过去,雪狼曾经获得过要匍匐、顺从于一个手持木棒的人的经验,然而现在,他又忘掉了这些经验。只要一看见美人史密斯,他就暴怒起来。他们靠近时,在棍子打退之后,他仍继续咆哮怒吼,露出牙齿,决不停止。

    轮船到了多盛。雪狼上了岸,仍然在笼子里当成“战狼”被公开展览。好奇的人们围着他,花五毛钱的金沙前来一看。既然花了钱,他们就不让他休息。当他想躺下睡觉时,人们便用一根尖棍戳得他爬起来,认为这样才值得。

    最为糟糕的是,包围着他的那种气氛,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将他是最可怕的野兽这一表情通过笼子的栅栏传递给了他,使他得到自己是凶恶吓人的这一印象,而这正是火上浇油。结果,他的残暴凶猛以自身作为资本愈演愈烈。这是他的素质可能根据环境的压力而被创造的又一例证。

    除了公开展览外,他又是一个以战斗为职业的动物。

    战场一旦布置完毕,他就被拖出笼子,带到离城市几里外的森林里。为了避免骑警插手,搏斗经常发生在夜里,而时间并不固定。这样等上几个小时,天一亮,观众与他们带来的雪狼的对手也就来了。这个地方是野蛮的,人也是野蛮的。雪狼与无论大小也无论血缘的狗争斗,直到一方战死为止。

    雪狼必须继续打下去,那么,很明显,他总是常胜将军,而败死的总是对方。儿时与利·利及全体小狗的打架经验,令他获益颇多。他那种顽强地站稳在地上的精神,使得没有狗能让他倒下。狼狗最爱冲向他,直接或突然转变方向撞击他的肩部,企图扑倒他。迈肯齐猎狗、爱斯基摩狗、拉布赖多狗、荷思基狗和玛里穆狗都对他试过这招,没一个灵验的。人们互相谈论并每一次都希望看到这事发生,而雪狼总令他们失望。

    其次,闪电般的速度,和直截了当的攻击使他制胜敌手。无论他们的战斗经验如何,却从没有遇到过动作迅猛如雪狼一般的狗。一般的狗习惯做些诸如吼叫,耸毛,狂怒这样的前奏,所以,早在作战还没开始或心乱如麻的时候,就已经被扑倒在地干掉了。这种事时常发生,到了后来,人们先控制住雪狼,在对方完成了准备工作甚至先发制人,才放开他。

    雪狼最为优势的地方是经验。他比任何一只与他对抗的狗都更精通打仗。他打过更多的架,知道如何招架更多的诡计和方式,同时自己也有更多的诡计和办法。对于他的办法,别的狗则几乎无从知晓。

    然而,以后,雪狼再无仗可打了——再没有能够与他相斗的野兽了。至少人们认为,没有什么能够跟他一决高下的动物了。所以,他就继续过着公开展览的生活。

    直到春天,一个名叫狄穆·启男的开赌的庄家来到了这里,与他同来的还有世界上第一只到科郎代克的斗牛狗。这样,斗牛狗与雪狼狭路相逢,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就成为本地某些区域一周内谈话的主要议题。

    十八、死亡之战

    美人史密斯解掉雪狼脖子上的铁链,走出了斗技的圈子。

    雪狼没有马上发起进攻,而是一动不动,耳朵前竖,谨慎而好奇地打量面前的陌生的动物。显然,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狗。

    狄穆·启男向前推一推他的斗牛狗,嘴里咕噜道:“冲啊!”

    斗牛狗身形矮胖,而且笨拙,左摇右晃地走到圈子中间,停下来,向对面的雪狼眨眨眼睛。

    人群里大喊大叫:“上呀,切洛基!”“去咬他,切洛基!”“干掉他!”

    然而,切洛基好像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回过头来,朝大声叫喊的人们眨眨眼睛,温柔地摇摇杂乱的尾巴。

    他不是害怕,只是懒惰,仿佛不知道对手就是面前这条狗。他没有与这种狗打架的习惯,等待人们弄真正的狗来。

    狄穆·启男走到圈里,俯在切洛基身上,两手反着他的毛理抚摸他的两肩,按摩他,慢慢地向前推送。其中这么多的暗示,就是为了激怒他。果然,与人手动作的节奏相呼应,切洛基的喉咙深处开始轻轻抖动起来,随着每次前推动作达到顶点而升到喉咙口,再退下去,反复动作。每次动作的终点,就是韵律的节奏。动作嘎然而止时,咆哮声就瞬间暴发而上。这种影响,同时也影响到了雪狼身上,他脖子和肩上的毛发开始抖擞。

    狄穆·启男作完了最后一次推送,就走了回去。向前的推动力没有了,切洛基就自然而然地向前,弯着腿迅速奔跑。

    一阵不可思议的赞叹声。雪狼冲上来进行袭击,那动作与其说是狗的,倒不如说更像猫。他迅猛地用牙咬过后,跳到一边。双方一个迅猛,一个顽强。人们各自不同的情绪暴发起来,下新的赌注,或者在之前的赌注上加码。雪狼为不停地跳上去咬一口,然后不受任何伤害地脱身走开。奇怪的是,他的敌人仍然慢条斯理地跟踪他,那表情审慎,又坚决,纹丝不乱。他的方法并非无动于衷、漫无目的——他将做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分散精力。他没有长毛的保护,身体柔软特别容易流血。不像雪狼的种族,有浓密的绒毛能够阻挡牙齿的进攻。雪狼每一次都不费力气咬进那柔软的肉里。这种动物,好像连自卫的力量也没有。

    让雪狼心神不定的另一件事是,他与别的狗搏斗时听惯了咆哮。而此时,这种动物除了吼一声或哼一声,只是默默地忍受打击,却决不放松对雪狼的追斗。

    切洛基也同样感到不解。他旋转很快,一点儿也不犹豫,可雪狼已然不在那里。他从来没有和这样一条他无法靠近的狗斗过,一向是双方都想互相接近。

    但是,斗牛狗个子太矮,宽厚的腭骨也是一种后备的掩护。雪狼咬不到他脖子下面柔软的喉咙,毫发无损地跳来跳去。此时此刻,切洛基的伤口不断增加,脖子与脑袋的两侧都被咬破了,鲜血不断涌出。

    切洛基不乱镇脚,继续殷勤地追逐。有一次,他扑了个空,停下脚步,向旁边的观众们眨眨眼睛,摇一摇杂乱的尾巴,暗示自己愿意继续斗下去。

    瞬间,雪狼跳了上来,撕破了他的一只耳朵尚未被咬坏的那部分。切洛基微微显示愤怒的表示,在雪狼的内圈奔跑着继续追逐,设法在雪狼的喉咙上咬住致命的一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雪狼依然跳跃,退闪和躲避,窜上窜下,不断地给对手造成创伤。然而,斗牛狗继续用顽强冷静的态度,一刻不休地追逐他。无论早晚,他总会咬住那致命的一口,取得胜利。在达到目的之前,他可以忍住对手的一切伤害。由于雪狼非常迅猛的进攻难以预料和防备,他的耳朵成了璎珞,脖子与肩膀被咬破几十处,被撕破的嘴唇也淌着血。

    雪狼实施了无数次的诡计,反复设法推翻切洛基。可是,切洛基因为矮胖,也太贴近地面,他们的高度悬殊。人们看到,雪狼第一次在自己的战斗史上失败了。

    他的身体在空中栽了半个跟头,像猫似的扭转身体,脚才着了地,不然就要仰面朝天了。即便如此,他的腰部还是重重地跌撞到了地上。接着,他爬起身来。切洛基的牙齿就在这时候咬住了他的喉咙。

    这一口咬得太向下,接近胸口,位置并不好。不过,切洛基紧紧咬住不松口。雪狼跳起来,狂暴地兜着圈子,企图甩开斗牛狗的身体。斗牛狗身体的重量压制着他,拖着他,阻挡他运动,限制他的自由,使他发狂。它仿佛是一个圈套,使他的全部天性都愤怒,反叛起来。

    这是一种疯狂的反叛。他有一阵子确实发了狂。内在因素控制了他,肉体生存的意志淹没了他。他仿佛没有了大脑,没有了智慧。一种单纯的对生命的热爱支配着他。肉体对生存与运动的盲目渴望将理性埋没——奋不顾身地运动、再运动,因为运动是活着的表现。

    雪狼一圈一圈地奔跑,旋转,反复,设法挣脱悬在喉咙上面的五十磅的重量。而斗牛狗几乎无需做任何事情,只是紧紧咬住不放。不管身体可能受到怎样的伤害,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咬住,而他正是一直死死咬住不放。

    只是在疲惫不堪的时候,雪狼才停止运动。他无计可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事在他经历过的所有战斗中,从未见过。原来的斗法不是这样的,而是撕、咬、甩,再撕、咬、甩。

    雪狼稍转着身体,躺下来喘气,反抗着,依旧紧咬不放的切洛基正尽全力迫使他完全倒下。他感到切洛基的牙床像咀嚼一样在挪动所咬的地方,稍微放松立刻又咬紧,更接近喉咙的位置。

    雪狼牙齿能够到的对手身上的惟一之处,是切洛基脖子凸显的背面。他咬他靠近两肩的脖根,但是他既不知道如何运用咀嚼的战术,而牙床也不适合这样做,他时断时续地连撕再咬,想咬成一个洞。这时,他们位置的变化,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斗牛狗将他完全扑倒在地,像猫一样压在了他的身上,依然死死咬住喉咙不松口。雪狼缩回后腿,用爪子冲挤在身上的敌人的腹部,开始一条一条地撕。切洛基忙以咬住的地方为轴心转到一边,使自己的身体与雪狼的身体成为直角,要不然,他的内脏很可能要被挖了出来。

    咬住的一口,就像“命运”一样无法摆脱,设法抵御,沿着脖子慢慢上移。雪狼完全是因为脖子上的松弛的皮肉及皮上浓密的绒毛,才暂时免于一死,这些东西形成一个大团,塞在切洛基的口中,使他的牙齿无法咬透。然而,他还是一有机会,就一点一点地将皮肉和绒毛逐渐吞入口中。这样一来,他必将慢慢扼死雪狼。雪狼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困难。

    这场战斗看来即将胜负已定。支持切洛基的人们兴高采烈,夸张地尽情喧闹。尽管美人史密斯轻率地接受了五十比一的赌注,而雪狼的支持者们垂头丧气了,即使十比一和二十比一的彩头也都拒绝。他向圈子里跨进一步,手指一指雪狼,放声大笑中充满着冷嘲热讽。果然,雪狼狂怒暴发,振作起仅存的精力爬起来,挣扎着转圈子。然而,对手五十磅的重量一直挂在喉咙上,他的愤怒变成了惊恐,智慧在肉体对生存需求的意志面前变得无影无踪,基本的体力重新支配着他。他一圈又一圈,进而又退,蹒跚着,摔倒了再爬起来,甚至后腿几次立了起来将敌人悬举起来,白白地费力气挣扎着,想挣脱掉死亡的束缚。

    最后,他跌倒了,仰面朝天,毫无力气了。斗牛狗迅速移动咬住的地方,咬得更紧,更多更多地咬开长满了毛的肉,更加紧紧地卡住雪狼的呼吸。

    对胜利者的赞美之声大作,连连发出呼声:“切洛基!切洛基!”

    切洛基听到这呼声,有力地摇摇杂乱的尾巴作为回应,然而,即使如此热烈称赞,也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尾巴与牙齿之间,并没有共鸣的关系,一个可以摇动,另一个则继续咬住雪狼的喉咙。

    此时,一阵铃声叮当传来,观众们听见驾狗旅行的人的呵斥声。除了美人史密斯,每个人都神经紧绷,他们十分担心警察到来。不过,他们看到两个男子,驾着雪橇和狗从雪道上跑过来。显然,他们是在搞什么勘探旅行,才来到这条小河流域的。

    他们看见人群,让狗停下来,走过来想看一看这场热闹。管狗的人留着唇髭,另外那个身高马大年轻的人则剃得很光,皮肤由于血的洗刷和在冰天雪地里奔跑而露出玫瑰色。

    实际上,雪狼已经停止了挣扎,不时抽筋般的一下反抗,动弹不得。他只能吸进很少的空气,并在不断加紧的无情压迫下越减越少。如果不是斗牛狗开始时咬得过低,几乎是在胸部的话,即使有绒毛作为甲胄,他的喉头大动脉也早被咬破了。切洛基用了耗时颇长才将那一口向上移动,他的牙床受到了更多的皮毛的阻碍。

    与此同时,美人史密斯的变幻莫测的兽性涌入脑海,保留了仅存的一点健全的神志。他看到,雪狼的眼睛逐渐变得呆滞起来,明白这场战斗注定是失败了。他失去了一切控制,跳到雪狼身边,粗暴地用脚踢他。人群中一阵嘘声的示意,然而也仅此而已。美人史密斯不停踢着雪狼。这时,人群里一阵骚乱。

    新到的那个高个子年轻人挤了过来,粗鲁地推开左右两边的人,从人群里挤到圈子中间。美人史密斯正要踢一脚,全身重量压在一只脚上,很不稳当。这时,新来者凶猛精准地向他脸上击了一拳,美人史密斯站在地上的那只脚就离了地,整个身体抛向空中,向后倒在雪地上。

    新来者转过身来,对着人群骂道:“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你们这些畜生!”

    他大发雷霆,那是一种神态完全清醒时的狂愤。灰色的眼睛仿佛钢铁般扫射着人群。

    美人史密斯爬起来,鼻子嗤嗤作响,心惊胆颤地走到他身边。新来的人不知道他那么卑贱胆小,以为他是来找别扭的,骂了一声“你这畜生!”又给他脸上来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美人史密斯认为雪地是自己最安全的地方,就在倒下去的地方躺着,一动不动。

    新来者喊跟他一同走进圈子的那个管狗人:“来,迈特,帮个忙。”

    两人俯在两只狗上。迈特抓住雪狼,准备切洛基牙床松动时将他拖走。年轻人使劲儿想把斗牛狗的腭骨握在手里掰开,但枉费力气。

    他一面拉,拖,扭,一面喘气,一面叫道:“畜生!”

    人群中喧闹起来。有几个人抗议,这么做搅了他们的赌局。新来者放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瞪了他们一会儿,他们又不说话了。

    最后,他骂了一句:“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又接着回头干他的活儿。

    终于,迈特说:“不管用,司各特先生。你那样扒不开。”

    两人停下来,仔细观看扭在一处的狗。迈特说:“血流得不多,还没全咬进去。”

    “但是,随时都会有希望,”司各特说,“你看到了吗?他把牙向上移了一点。”

    这位年轻人的兴奋以及替雪狼的害怕,同时都有增无减。他粗暴地向切洛基的头上不断击打,也没有使牙床松动。切洛基摇一摇不堪入目的尾巴,表示明白这些打击的含义。但是,他也明白,他没做错什么,他紧咬不放只是在竭尽全力。

    司各特非常失望地对人群喊道:“你们没人愿意帮帮忙吗?”

    然而,没人应声。相反,人们开始冷嘲热讽地蛊惑他,出了许多可笑的主意。

    迈特劝道:“你最好找来个杠杆。”青年人就伸手从屁股上的枪袋里掏出左轮手枪,试图将枪口塞到斗牛狗的牙齿间。

    两个人都跪着,趴在狗身上。他使劲塞了又塞,甚至可以分明地听到钢铁与咬紧的牙齿互相磨擦的声音。狄穆·启男大步走进圈子,站在司各特旁边,不怀好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折断了牙齿,先生。”

    司各特继续用枪口一边撬一边塞,毫不相让地说:“那么,我就弄断他的脖子。”

    开赌的庄家比以前更加不怀好意地反复道:“我说不要弄断了牙齿。”

    不过,如果他是想吓唬吓唬,那完全不起作用。司各特继续使劲,抬起头来冷冷地问:“你的狗?”

    狄穆·启男哼了一声。“那么,你来撬开他的嘴巴。”“喂,先生,”那个令人恼怒地拖长了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事我自己也没法完成。我不知道怎样打开这个机关。”

    “那么就滚开,不要烦我。我正忙着。”狄穆·启男继续看着。然而,司各特已经不再注意他是否在场。他绞尽脑汁,将手枪插进牙床的一边,尝试着让枪口从另一边出来,小心谨慎地轻轻地撬着。每一次,牙床就松一点。此时此刻,迈特一点一点地抽出雪狼被咬得面目全非的脖子。

    司各特粗鲁地对切洛基的主人呵斥道:“到一边站着,准备领你的狗。”

    狄穆·启男顺从地俯下身去,紧紧抓住了切洛基。司各特最后又撬了一下,警告说:“注意。”狗们被拉开了。

    斗牛狗挣扎着,精力不减。司各特命令说:“带他走。”狄穆·启男将切洛基拖到了人群里。

    雪狼试了一会儿,想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一次,他站了起来,但腿瘫软无力,逐渐失去了力气,又跌倒在雪里。他半闭着眼睛,眼中无神,黯淡无光,腭骨张开,舌头从中伸出,软软地拖着。那副模样,完全像一只被绞死了的狗。

    迈特观察着,说:“几乎要完蛋了。不过,现在呼吸恢复了。”

    美人史密斯爬了起来。走过来看雪狼。

    司各特问:“迈特,一只好的雪橇狗值多少钱?”依然一动未动,俯在雪狼身上的迈特计算了一会儿,答道:“三百块。”

    司各特用脚推一推雪狼,又问:“这样一只被咬烂的值多少?”

    “一半左右。”司各特扭过头来,脸冲着美人史密斯。“你听到没有?畜生。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我买了你的狗。”

    他打开钱夹,数出钞票。美人史密斯将手倒背在身后,不接受塞给他的钱,说:“我不卖。”

    对方代他确凿地说:“哦,你卖的,因为我买。这是你的钱,狗是我的了。”

    美人史密斯仍然将手倒背在后面,向后退。司各特跳到他面前,抬手就凑他。美人史密斯面对早有预感的打击,缩小了身体,哽咽道:“我有权利。”“你已经失去了拥有这条狗的权利。你拿不拿钱?或者要我再揍你?”

    美人史密斯惊慌不已,连忙说:“好吧,我拿钱。但是我要反对,这条狗是棵摇钱树,我不想被人抢劫。一个人有自己的权利。”

    司各特将钱交给他:“对,一个人有自己的权力。不过,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

    “你等着瞧。我回到多盛以后,我要控告你。”美人史密斯威胁说。

    “如果你回到多盛后再敢咬人,我就赶你滚蛋,懂吗?”

    美人史密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那人猛然恶狠狠地又大声呵斥:“懂吗?”“是了。”美人史密斯退缩着,用喉音说道。

    “是了什么意思?”“是了,先生。”美人史密斯像狗一样地说。“小心!他要咬了!”有人喊道。一阵哄笑。司各特甩开他,回头去帮助迈特,他正抚摸雪狼。有的观众走了。其余的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站在旁边看热闹,议论纷纷。狄穆·启男,问:“这笨蛋是谁?”有人回答:“威登·司各特。”

    他追问道:“威登·司各特是谁呀?”“一个开矿技术员,技艺精湛,和那些大亨们都很熟。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想找麻烦的话,还是离他远些。他与大亨们关系很好,尤其是金矿部长。”

    狄穆·启男为自己辩解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来头不小。所以,一开始我就不惹他。”

    十九、桀傲不训

    威登·司各特坐在小屋子门前的台阶上,凝视着驯狗人,耸一耸肩,怀着同样的绝望承认:“没有希望。”此时的雪狼将铁链拉得笔直,毛发耸立,恶狠狠地叫着,竭力着想要向那些雪橇狗扑去。雪橇狗因迈特多次用木棒教训,已经懂得不去招惹雪狼。虽然他们都在不远处躺着,但很明显,他们没把他放在眼里。威登·司各特不得不说:“这是一只狼,驯服不了。”“哦,我不知道,”迈特不同意,“也许狗的成分并不少呢。不过,我明白,有件事情错不了。”迈特没再说下去,自信地点一点头。司各特等了很长时间,一本正经地说:“那么,你所知道的事情,请说出来吧。什么事?”迈特用大拇指向后指一指雪狼。“无论是狼是狗,都一样——他已经被驯服过了。”“不!”“是的,我告诉你,他还受过拉车的训练。请您细心观察,看到胸口上的痕迹了吗?”“你说得没错,迈特。他到美人史密斯手中以前是只雪橇狗。”“所以,没有什么理由说他不能再成为雪橇狗。”司各特急切地问:“你有何高招吗?”但是,他的希望马上化为乌有。他搔一搔头,又说道:

    “我们带他来这儿两个星期了,他现在却比以前更凶了。”“给他一次机会,”迈特劝告说,“我知道你尝试过,不过你没带一根木棒。”“那么,你试一试。”

    迈特手提一根棍棒,走向链条栓住了的狗。像囚笼里的狮子注视训练人的皮鞭一样,雪狼也盯着木棒。

    迈特说:“你看他盯着木棒的样子。这是好兆头。他不是傻瓜,也确实没有完全发疯。只要我手中抓着木棒,他就不敢扑我。”

    迈特的手接近他的脖子的时候,雪狼毛发耸立,狂吼着匍匐下来。他的眼睛一面盯着逐渐靠近的手,同时也使劲凝视着充满了恐吓、悬在上面的另一只手里的木棒。迈特解掉他脖子上的铁链,走了回来。

    雪狼无法清楚眼前一切,自己已经自由了。自从落到美人史密斯魔爪之后的好几个月里,除了与别的狗打仗以外,他从没有享受过片刻自由。而且每次战斗之后,马上又被关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许这些神们想玩什么新的把戏。他谨小慎微地慢慢地走着,提防随时可能遭到的攻击。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出于谨慎,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小屋的墙角,躲开看守着他的两个人。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完全不解,重新再走回来,站在十二尺外,仔细打量这两个人。

    新主人问:“他会不会逃跑?”

    迈特耸一耸肩:“我们赌一下。要知道结果,惟一的办法,就是去祈求那结果。”

    “可怜的东西,”司各特怜悯地喃喃自语,又说,“他只需要人类稍施仁慈。”转身走进小屋。

    出来时,他带了一块肉,扔给雪狼。雪狼跳开了,站在远处心怀疑虑地研究它。

    “喂,老大!”迈特警告道。

    但是,为时已晚。老大已经跳了过去,他的牙齿咬住肉的一刹那,雪狼开始了行动,将他扑倒在地。迈特赶上去,然而,雪狼的动作更迅捷。

    老大蹒跚着爬起来时,血从他的喉咙下面喷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条红色的更多的血迹。

    司各特忙说:“太糟糕了。不过,他也是活该。”然而,迈特早已伸脚去踢了,雪狼一跳,疵牙咧嘴,尖叫了一声,恶狠狠地咆哮着向后倒退了几码。这时,迈特也弯下腰来察看自己的腿,指着被撕破的裤子、内衣和一块正在扩大的红印说:“咬得好。”司各特的满口沮丧:“迈特,我对你说过,没有希望。不用多想,但我多次琢磨过。现在,我们到了这步田地,那是惟一的办法了。”

    说完,他极勉强地掏出枪来,打开旋转弹膛,看清了里面的子弹。

    迈特反对:“喂,司各特先生,这只狗来自地狱,你不要奢望他是个非常纯洁、光鲜亮丽的天使。给我些时间。”

    司各特回答道:“你看老大。”迈特去看那受了伤的狗。他倒在雪地上,躺在血泊中,已经快咽气了。“他自找的。司各特先生,你自己这样说的。他想吃雪狼的肉,所以就完蛋,这是必然结果。如果一条狗不为自己的肉而战斗,我就瞧不起他。”“迈特,对狗也就罢了。可是,我们总得有个限度,你看看你自己。”

    “我也是活该!”迈特倔强地争辩说:“我为什么要踢他?你自己也说的,他做得对。那么,我没有权利踢他。”

    司各特坚持己见:“最好杀了他,你驯服不了他。”“注意,司各特先生,给这可怜的家伙一个机会吧。他才从地狱里逃出来,还没空闲呢。这是第一次松了他的链子。给他一个好机会,如果他不做好事,您瞧着,我亲自杀他。”

    “上帝知道,我无意杀他,也不愿意别人杀他,”司各特放下左轮手枪,“我们让他自己逛逛,看看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就这样,试试看。”

    他向雪狼走去,温和,疼惜地跟他说话。迈特警告他:“手里最好带根木棒。”司各特摇了摇头,继续尝试着,想要博得雪狼的好感。

    雪狼十分怀疑什么事马上到来。他曾杀死了这位神的狗,咬伤了他的伙伴,除了令人恐惧的刑罚,还会有什么呢?然而,即使勇敢面对处罚,他也毫不屈服。他耸起毛发,露出牙齿,眼睛睁大,聚精会神在警惕地准备招架不测事件。

    这位神手中没有木棒,因此,他让他走到非常近的地方。神的手伸出来了,即将落到他头上了。他知道神们的手,其中拥有曾被证实的统治力量,知道它们狡猾的伤人的方式。这是危险,是一种阴谋。而且,他一向讨厌人摸到他。他伏得更低了些,吼叫也更具威胁。

    他不想咬那只手。然而,那手仍然在下降。他忍受着面临的危险,但是,下意识在体内油然而生,一种渴望生存的贪心控制了他。威登·司各特自以为,自己的敏捷足以躲避任何撕咬,然而现在,他不得不领教到了,雪狼袭击时像盘着的蛇似的精准迅速,异常猛烈。

    司各特怕得尖叫一声,另外一只手紧紧握住被咬破的手。迈特大骂一声,跳到他身边。

    雪狼匍匐下来,向后退去,毛发竖起,露着牙齿,目光里流露出恐吓与凶狠。现在,他要挨一顿像美人史密斯做过的那种毒打了。

    突然,司各特喊道:“喂,你干什么呀?”迈特已经从小屋子里拿出一支长枪来。他假装无所谓的神情,慢慢地说:“没什么,不想食言罢了。我想,我应该照我说的话去杀掉他。”“不要杀,不要杀!”

    “我要。你瞧着吧。”

    像迈特挨咬后替雪狼求情一样。现在,威登·司各特求情了。“你说过给他一个机会,那么,就给他吧。我们刚刚开始,不能一开始就放弃。这一切,是我自找的。而且——你看他!”

    雪狼在四十尺外,紧贴小屋的墙角,狠狠地狂吼的声音令人心惊肉跳,不过,不是向司各特,而是对迈特。

    迈特十分惊讶:“嗨,我将会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司各特连忙接着说:“你看他多聪明,他竟知道火器的意义,不输给你。他非常机敏,我们要给这种聪明一个机会。收起枪来。”

    “好的,我愿意。”迈特把来福枪靠在柴堆上。接着,他又大声喊道:“可是,你再看看!”雪狼停止了咆哮,已经平静了下来。“这值得思考,注意看。”迈特伸手去拿枪。雪狼就在同一瞬间又狂吼了。他从枪边走开,雪狼就放下翻起的嘴唇,遮住了牙齿。

    “就玩一玩吧。”迈特拿起枪,缓缓举到肩膀上去。雪狼的咆哮就随着这动作的开始,愈加强烈。然而,还没等举到与他一样高时,他向旁边一跳,躲到小屋的墙角后面了。

    迈特站着,瞪眼看着空荡荡的雪地。雪狼刚才还在那里。

    于是,他严肃地放下来福枪,转过身来看着他的雇主。

    “司各特先生,我赞同您的看法。这狗太机灵了,决不能杀。”

    二十、遇赦

    看着威登·司各特向他走来,雪狼耸起毛,一阵狂吼,表示自己不甘屈服。威登·司各特的那只手从被咬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小时了,包扎着,而且为了避免充血,用吊腕带吊着。

    雪狼之前有过缓期执行的处罚,因此,他认为这次又是缓期执行。为什么不这样呢?他用牙齿咬了一个神,而且是一个有白色肌肤的神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肉体。

    距离很近,神坐下了。由此,雪狼并没有感觉有什么危险。神总是站着处罚,而且这位神既没有木棒皮鞭,也没有火器。何况是自由的,没有铁链木棒的束缚。在神站起来时,他完全可以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姑且放一放。

    神依然稳坐宁静,雪狼喉咙中的咆哮也渐渐变小,停止了吼叫。接着,神开始说话。

    一听到第一个声音,雪狼脖子上的毛发就竖立起来,喉咙中的吼叫又顿时激起。然而,神并未做出任何具有敌意的动作,继续慢声细语地说话。雪狼的吼声在一段时间里,便随着讲话的声音高低起伏,节奏非常和谐。

    然而,神不停地对雪狼讲下去。声调略带轻柔,充满了温柔与怜爱,雪狼从来也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它在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触动了雪狼。雪狼不自觉地置本能的所有凶狠警告于度外,开始信任这位神,拥有一种安全感。而这,与他过去与人相处的所有经验不一样。

    他拿出一小块肉来。雪狼竖起耳朵,以一种小心而警慎的态度同时盯住肉与神,注意着任何可能发现的动作,浑身紧绷,预备一看见任何有敌意的动作就逃开。处罚依旧迟迟没有实施。神只是拿了一块肉,送到他的鼻子跟前的肉仿佛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手赶忙地将肉送给他的动作表明邀请的意思,但雪狼仍然十分疑虑,拒绝碰一碰肉。神聪明无比,谁也难以料定,在这表面上看来显然无害的肉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根据以往的经验,特别是与印第安妇女相处的经验,肉与处罚常常令人可怕地联系在一起。

    最后,司各特将肉块丢到了雪狼脚下的雪地上。雪狼小心谨慎地嗅一嗅,同时,眼睛盯着人而不看肉。什么也没发生。他将肉吞进口中,吃了。还是没事,司各特又给了他另外一块肉。他仍然拒绝从手中接肉,他便照旧将肉丢给了他。这样,重复了许多次。

    但是后来,司各特不愿将肉扔出来,坚持用手送给他。肉很好,雪狼则很饿,他怀着满身的小心,一点一点地向手接近,最终决定从手里吃肉。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神,伸着脑袋,耳朵倒贴,脖子上的毛发自然而然地竖了起来,喉咙里滚动着一种低沉的吼声,警告道跟他开玩笑是行不通的。他吃了肉,没事。又一块块吃了所有的肉,也没事。

    处罚仍然迟迟没有实施。接着,本能的提醒与以往的经验又再次警告他,神们十分狡诈,可以用种种意想不到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他想,肯定如此!

    现在,司各特那只狡猾的可以造成伤害的手伸出来了,向他的头上落下来了。虽然那只手充满了威力,但神继续讲话的声音温柔而亲切,使人信任。声音使人神态平稳,但手不能使人信任。这种情感与冲动的内在矛盾,折磨着他,几乎要将他撕成碎片。他强忍着控制着,用一种难得的不安将这两种在心中碰撞、争夺支配权的力量相交汇,妥协了。

    他吼叫,耸毛,耳朵倒伏,然而,他既没有咬,也没有跳开。手落了下来,越来越近,触着了耸立着的毛发的末梢,随着他的畏缩向下更紧地按住他。他缩下去,有些心惊肉跳,但仍然控制着自己。他一天也不曾忘记过人类的手所带给他的灾难。但既然这种折磨——手对他的触摸以及注定的侵犯,是神的意志,他就得竭尽所能去服从。

    手抬起来,又落下,周而复始地、轻轻地拍着抚慰他。雪狼的毛随着手的每一次抬起,就耸立起来,耳朵则随着手的每一次落下就倒下去,哼哼唧唧的吼叫涌到喉咙口。雪狼警告地不停咆哮,表示自己准备对可能到来的任何伤害进行还击。谁也说不定,这位神的隐藏着的动机会何时暴露,那种使人感到信任的声音随时都有可能转眼功夫变成怒吼,温柔而爱抚的手也许会在一念间像老虎钳一样夹得他无法招架,从而进行处罚。

    然而,神继续轻声慢语地讲下去,手一直是轻轻抬起来,又落下,丝毫没有敌对情绪。雪狼的感觉是双重的,这轻拍束缚他,违反要求个体自由的意愿,与他的本能感应不相符。但也没有造成肉体上的痛苦。从生理角度讲,它确是愉快的,然而,他继续保持着恐惧与储备,担心会遭到意想不到的不幸。两种感情此起彼伏地充斥着他。

    “哦,我真地要下地狱了!”迈特卷着袖子,从小屋里出来,手端一盆洗刷过碗碟的污水正要倒掉。话间未落,看到威登·司各特拍着雪狼,愣住了。

    他的话音打破寂静的时候,雪狼跳开了一步,凶狠地向他吼叫。

    迈特看着他的老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司各特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大胆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您是十七种不同的大傻瓜,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威登·司各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带着一种无所谓的神态走向雪狼,安慰他,但时间并不长。接着,他又慢慢伸出手来,停止了轻轻拍打雪狼脑袋。雪狼忍受着,怀疑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口的人而不是拍他的人。

    迈特一本正经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没有疑问,您可能是头号顶呱呱的金矿专家,然而,您在小时候丧失了一个好机会,没有悄悄地去加入到马戏团里。”

    对于雪狼而言,这既是一种约束——旧的仇恨统治的生活过去了,又是一个开始——一种新的非常光明的生活初见希望。实现这个目标,威登·司各特需要仔细考虑和无穷的忍耐,而雪狼则必须违反经验的教训,将本能与理性的刺激和冲动甩在脑后,戳穿生命本身的虚伪性。这不亚于一场改革。

    他所认识的生命,其中不仅没有容纳他现在所做事情,而且它的一切发展趋势,都与它现在献身从事的南辕北辙。就事情全部简而言之,他必须改弦更张,而且,这一次改变的方向,要比主动从“荒原”回归,接受灰海獭为主人的那一次大得多。

    那时,他不过是一只小狗,本性还没有定形,非常柔软,等着用拇指开始对他驯化。但是现在,情形相反。环境拇指的工作几近完美,已经将他改造、塑造、锻炼成一只凶恶、怀恨、性情冷漠的“战狼”。要完成这次改变,就像要生活翻天覆地。但是,此时此刻,他不再具有青年时的那种可塑性,他的本性变得坚硬而牢固,钢铁一般粗糙,坚硬而刚强,他的精神变得无比坚强,他的全部的本能与信念,已经结晶成为不变的规律、训诫、讨厌与欲望。

    生命的潜力之一,便是“爱”,它会取代“喜欢”。“喜欢”是雪狼与神交往,曾经产生过的最强烈的感动。然而,爱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从“喜欢”开始,逐渐发展,超越了喜欢。雪狼虽不再被铁链扣住,然而他并不逃走。他喜欢这位新的神。这里的生活,当然要比在美人史密斯那里度过的牢笼生活好,而他又必须拥有一个神。他的本能中,就有对人类统制的需要。早在离开“荒原”、爬到灰海獭脚下,忍受必定会有的责罚的时候,对人类的依赖就印在了他身上。当长期饥荒过去之后,灰海獭的村子里又有了鱼时,他再次从“荒原”回来,于是,烙印第二次又烙在了身上,印得深入皮肤。

    因为需要一个神,而且威登·司各特比美人史密斯好得多,雪狼留了下来,自觉承担责任起看守主人财产的责任,以显出自己对主人的忠诚。雪橇狗睡了以后,他就在小屋的四周溜达,因此,当威登·司各特出来解围之前,第一位造访的总是无奈地用棍子将他击退。不过,雪狼很快就能够将老实人与小偷分别对待,他警醒地盯着,但让那些步伐很重的人一直走向小屋门口,直到主人开门认可。对于那些步子极轻,走路弯弯曲曲,小心翼翼、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人,他则毫不留情,而这种人,也总是突然情色慌张,狼狈不堪地溜走。

    对这种爱抚,雪狼起初是怀疑,抱有敌意,渐渐地,享受起来。但他的吼叫总也改不了,不过,这种吼声和以往有别,带有一种新调子。陌生的人是无法察觉的,他们会以为这是原始的野性的表现,令人心惊肉跳。从狼仔时代在洞穴中最初发出的无力的愤怒时起,雪狼的喉咙多年来总是叫声不断,质地早已变得粗硬,现在,要用柔和的声音表达温柔,那是难办。虽然如此,但威登·司各特同情的耳朵十分灵敏,他听得出来,那被凶猛淹没了的十分微弱的喃喃声表达着满足。除了他,无人知晓。

    随着时间的流逝,“喜欢”在加速向“爱”发展。雪狼并不知道什么是“爱”,但他开始感觉到生活上那种空虚——如饥似渴,既令人痛苦又使人渴望、需要充实的不现实的感觉。那是一种痛苦,一种担心,只有在这位新神面前的时候,才感到舒适、兴奋,一种猛烈的令人震撼的满足。

    虽然雪狼的长大了,凶猛刚强的性格也形成了,但他发现,自己的习性正在变化之中,一些奇怪的情感与莫名的冲动正在滋生,原来的习惯在变化。以前,他喜欢舒服而没有痛苦,厌恶不舒服和痛苦,并以此来调整自己的行为。然而现在,因为心理上有了新的感情,为了他的神,他经常选择不舒服和痛苦。清晨,为了见神一面,他不再到处无事生非,或躲在隐蔽的角落里,而在乏味的石阶上等待几个小时。晚上,当神回到家里以后,为了去倾听和蔼的弹指之声和打招呼的话,他会离开自己在雪里挖成的温暖的小窝。为了与神在一起,为了接受他的爱抚,为了陪他到市镇上去,他甚至于连肉都可以不吃。

    “爱”已经渐渐变成了“喜欢”,像小锤一样落入了喜欢从未到达的内心深处,与此相应,他的心灵深处,也产生了一种新的东西——爱。他能够回报的,正是给予他的。这是一个神,一个“爱”之神,热情洋溢,十分耀眼,像花绽开在阳光下一样,雪狼的本能也在神的光辉里扩展开来。

    不过,雪狼太大了,已经形成了一种坚强的性格。他太拘束,也太安于孤独,还有他的沉默不语,自恃骄傲,乖僻,都养成很久了。从出生以来,他没有汪汪叫过,如今,神来的时候,他也不会用汪汪的叫声表示欢迎了。他一点也不善于表现爱,既不会夸张,也不会撒娇,而总是隔着一段距离等待着。他默默地爱着,带有一些崇拜,是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沉默的敬爱。只有紧紧抓着神的一举一动的注视的目光,展现出他的爱。此外,当神看着他,和他说话的时候,由于极力要表现自怜与生理上的无能为力之间的矛盾,他显现出一种尴尬的做作。

    雪狼掌握了从多方面去面对新的生活方式。他深知,绝对不能去招惹主人的狗,不过,拥有绝对优势地位的天性,却坚持自己的权利。他用武力强迫他们承认他的优越、领导的地位后,什么麻烦也就没有了。

    主人很少喂他,喂他的是迈特,这是他的工作。但雪狼清楚,自己吃的是主人的食物,迈特不过是代替主人在喂他。迈特想给他套上挽具,让他与别的狗一起拉雪橇,结果失败了。直到威登·司各特亲自将挽具套在他身上时,他才明白,主人的意志是要迈特来驾驭和使用他,就像领导和使用主人的其他的狗一样。

    和迈肯齐的轻便雪橇不同,科郎代克的雪橇下面有滑板。驾驭狗的方法不尽相同,狗们一个接一个地排成纵队而非扇形,两根挽带拖着雪橇。而且,领导狗在这里,就是十足的领导者,由聪慧能干的狗来担任,其余的伙伴都必须服从他,害怕他。自然而然,雪狼很快不可避免地就取得了这一职位。在许多纠缠以后,迈特知道必须这样才行。雪狼选择了这个位置,迈特便根据已进行过的实验,用激烈的言语支持他。

    白天,雪狼拉雪橇。到了晚上,他也不放弃保卫主人财产的职责。因此,他时刻都在工作,警觉而忠诚,是所有的狗中最有价值的狗。

    有一天,迈特说:“如果让我无所顾及说的话,我会说,您出钱买这条狗时真是非常聪明。您用拳头逼着美人史密斯,把他骗得难堪极了。”威登·司各特灰色的眼睛里,再一次射出愤怒的目光,恶狠狠地喃喃骂道:“那个畜生!”春末的时候,雪狼遇到了大麻烦。主人突然不见了踪影。其实,预兆是有的,而是雪狼并不了解这种事,不理解收拾提包意味着什么。后来,他想起来了,收拾提包是在主人消失之前,而当时,他什么也没怀疑。

    日复一日。主人却久未归来。雪狼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病,但他却病了,而且越来越重。最后,迈特只好将他放在屋子里。迈特给老板写信时,关于雪狼,他特意加了一段。

    在塞克尔城,威登·司各特读到:“那只该死的狼既不干活儿,也不进食,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任何一只狗都欺负他。他想知道,你到哪儿去了,我无计可施。他也许会死去。”

    迈特说得对。雪狼心神无主,不吃东西,听任一起拉车的狗咬他。他躺在火炉旁边的地板上。他对食物、迈特甚至生命,毫无兴致。迈特对他温和地讲话或骂他,都一样,他只是用无神的眼睛看一看,重新将头垂到习惯的位置,搁在前爪上。

    后来,一天夜里,迈特正独自看书消遣。突然,雪狼一声低低的吼叫,打断了他。他爬了起来,耳朵向门外竖起,仿佛在倾听什么。

    一会儿,迈特听见了脚步声。门开了,威登·司各特走了进来,两个人握了手。

    司各特四周张望着房间,问:“那只狼呢?”接着,他看见了。雪狼就站在原来躺着的地方,靠着火炉。他没有像别的狗那样冲了上来,而是站着,看着,等着。

    “真了不得!”迈特喊,“你看!他在摇尾巴!”跨过半间房子,威登·司各特向他走过去,嘴里呼唤着他。雪狼也快步走了过来。由于尴尬,他变得局促不安。他走近的时候,目光中满含一种奇怪的表情,某种感情亡流,涌上他的眼睛,光亮照人。

    迈特说:“你不在这儿时,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威登·司各特没听见迈特的话。他正蹲在地上,与雪狼脸贴着脸,轻轻地拍着他,揉搓他的耳根,在脖子到肩膀之间来回爱抚,指关节轻轻给他按摩脊背。雪狼随着他的动作附和着叫声,其中的喃喃声比以前更强烈了。

    然而,很值得庆幸的是,永远在雪狼心中汹涌澎湃着渴望要表现自己的那种伟大的爱,终于找到了一种新的成功的表达。突然,雪狼伸出头来,依偎在主人怀中,在主人的手臂与身体间反复地蹭着、擦着,躲在这里,安静下来,只是依偎着,摩擦着,只将耳朵露在外面。

    两个人相互对视。

    司各特的眼中亮光闪闪。迈特惊叹:“上帝啊!”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定了定神,说:“我早就说过,这狼是条狗,你看他!”

    主人回来后,雪狼很快恢复了健康。他在小屋里过了一个白天、两个晚上后,又出去了。雪橇狗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凶狠英勇,只记得他最近几天的得病无力。

    他们看见雪狼走出小屋,就向他扑了过来。“用武力教训他们吧,”迈特站在门口,兴奋地叨唠道,“你这狼,揍他们!使劲揍他们!”雪狼无需叫唆。只要主人回来,这已经足够了。生命在他的体内重新流动,他显得骄傲而自信。他只为了取乐而战斗,只有战斗,才可以表达他领会用语言表达的某种东西。

    战斗只会有一个结果。那些狗大败而逃,失尽脸面。天黑以后,一个个才满怀对雪狼的忠诚的屈服,低三下四地蹑手蹑脚地溜了回来。

    “荒原”生活积郁在他心中的伤害、陷阱的恐惧,总是生起逃避接触的恐慌的冲动。本能给他下达的命令是,头必须保持无拘无束。然而现在,他依偎揉搓恩主的这种明知违背本能命令、而有意为之,是将自己置于了一种毫无办法的地位。这是充分信任和绝对忠诚的表现,仿佛在说:“我将自己交给你,您随意发落。”

    回家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睡觉前,司各特和迈特玩儿纸牌。

    “十五个二,十五个四,和一个双合起来是六。”迈特正在计算分数时,外面一阵犬吠、喧嚣。

    两个人站起身来,相互看一看。迈特判断道:“那狼咬了什么人。”

    又一声恐惧到几欲发狂的咆哮,似乎在催促他们快点离开。司各特跳出去时,喊道:“拿个灯来。”

    迈特拿了灯,跟着出来。借着灯光,他们看到一个人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手臂交叉保护着脸和喉咙,竭尽所能抵挡雪狼的牙齿。这是必要的,因为暴躁控制下的雪狼,正恶毒地进攻他身上最脆弱受到攻击和伤害的部位。那人交叉的两臂被咬得厉害,鲜血迸出,从肩头到手腕的上衣袖管,以及蓝色的法兰绒衬衣,还有内衣,都被撕成了碎片。

    他们目睹了这一切。威登·司各特立即迎上前,抱住雪狼的脖子将他挪动。雪狼边挣扎边大叫,并不想咬。主人严厉呵斥,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迈特将那人扶起身,站起来时,放下那人交叉的手臂。展现出美人史密斯面目狰狞的样子,像一个人手拿了一块燃烧的炭火一样,迈特慌慌忙忙放开了他。

    美人史密斯在灯光下眨眨眼睛,四处张望,看到雪狼,立刻,脸上又显出了极其害怕的样子。

    迈特发现,地上有两种东西,举灯凑近了看,用脚尖指点给司各特:一条锁狗的铁链,一根粗木棍。

    威登·司各特也看见了,点一点头,一声不响。迈特将手放在美人史密斯的肩上,使他转过身去,面向后边。不用多说。美人史密斯走了。此刻,司各特拍着雪狼的肩膀,说:“他想偷走你?哦,你不答应!对!对!他弄错了,不是吗?”

    迈特冷面答道:“他一定觉得他行。他手里掌握着十七个恶鬼。”

    雪狼依然激动不已,耸立毛发不停吼叫。渐渐地,毛发平伏下去,那种模糊的喃喃声又涌上喉咙。

    二十一、背井离乡

    虽然还没有切凿的证据,但雪狼已经从空气中嗅出了大难临头。他从神们那里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依稀地感到将要发生一种变化。神们用一种自以为非常隐蔽的方式,泄露了对徘徊在门口的狼狗所怀的企图。因此,雪狼虽然从未走进小屋,但他却知道,他们有所打算。

    晚上,吃饭时,迈特说道:“你听!”威登·司各特侧耳倾听,一种慌张的低低的呜咽声,从门缝中传了进来,仿佛无声的抽咽变成了非常轻声的哭泣。接着,雪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宽慰自己。他的神还在屋里,并没有神秘地单独逃走。

    迈特说:“我想,那狼知道您的打算了。”威登·司各特以一种几乎被说动的神情,看着对面的伙伴,然而,他的话却恰恰相反。

    他问:“我带一条狗到加利福尼亚,去干什么呢?”“我也是这样说的嘛,”迈特答道,“你弄条狼狗到加利福尼亚能做什么呢?”这种回答,威登·司各特不太心甘。对方不释可否,仿佛是在堂拖他。司各特接着说,“白人的狗根本无力反抗他,他见到他们,当场就会杀死他们。即使他不让我为了支付赔偿费而破产,有关当局也会逮捕他去遭受电刑。”

    “我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威登·司各特看看迈特,有点迟疑,又坚决地说:“那样绝对行不通。”

    迈特应声道:“行不通。你必须另外雇一个人照顾他。”

    司各特的怀疑减弱了,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他们沉默下来,听到门口低低的抽泣的呜咽声,接着,又是一声试探性的长长的吸气。“毋庸置疑,他对您极其喜欢。”迈特说。司各特突然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这家伙,真该死!我有自己的打算,知道最好怎么样去做。”“我同意你的想法,不过……”

    “不过什么?”司各不自然地插了一句。“不过,”迈特温和地说,但立即改变了想法,发泄了自己顿时而生的怒气,“喂,你不必生气,人家看了你的行动,会觉得你自己并没有主意。”

    威登·司各特心里想了一会儿,也以一种较为和气的口吻说:“迈特,你说得对,麻烦就在此,我自己也没了主意。”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如果带狗去的话,人家会笑话我。”

    “是的。”司各特对这种回答还是感到不太中意。

    迈特天真地说:“以伟大的萨达那波勒斯的名义发誓,我搞不清楚,他是如何知道你要走的呢?”

    司各特也悲伤地摇摇头:“迈特,那我如何而知。”后来,有一天,雪狼透过小屋虚掩着的门缝,看到那只该死的提包又放在了地板上,主人走来走去,看上去很忙,将东西装入到提包里去。一种罕见的不安和骚乱搅乱了小屋以往祥和。这个证据确信不疑。雪狼早已有所感觉,但现在,他断定,他的神再一次准备逃走。上一次既然没有带他,这一次想必还是被抛弃。这一天夜里,像小狗时代,他从“荒原”跑回村庄、却发现村庄空荡荡的,只剩下作为灰海獭帐篷的位置的标志的垃圾堆时那样,他再一次发出了长长的哀嚎,举起嘴巴,向冷漠的群星长长的哀号,向它们诉说自己的遭遇。

    屋里,两个人刚刚上床睡觉。迈特在床上说:“他又吃不下东西了。”威登·司各特哼了一声,翻了个身。

    “照上次你走时他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来看,我相信,他这一次是非死不可了。”

    “喂,闭住你的嘴巴!”另外那张床上的毯子刺耳地响了一阵,司各特在黑暗中喊道,“你比一个女人还讨厌,婆婆麻麻地。”

    “是的,先生。”威登·司各特不知道迈特暗地偷笑了没有。第二天,雪狼的心神不定更加明显了。主人一离开小屋,他紧紧尾随其后。主人在里面时,他就在大门口原地溜达。从开着的门缝里,雪狼能够看见地板上的行李,那只提包与两只大帆布袋一只箱子在一起,迈特正将主人用的毯子和一领皮袍卷进到一小块防雨布里。雪狼一面看着,一面喃喃叹气。

    后来,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来扛行李,迈特拿了铺盖提包领他们下山去。雪狼目不转睛地看他们,但不跟他们走。主人还在屋里。

    过了一段时间,迈特回来了。主人走到门口,叫雪狼进去。

    “可怜的家伙,”司各特亲和地说,抚摩着雪狼的耳朵,拍一拍他的脊背,“我要出趟远门。朋友,你不能跟我到那里去。现在,再对我最后吼一吼,好不好?——最后的离别的吼叫。”

    但是,雪狼拒绝咆哮,心事重重地试探着看了一眼后,他将头埋在主人的身体与手臂间。

    一只内河轮船的沙哑的汽笛声在育空河上面响起。迈特喊道:“拉汽笛了!你得赶快收拾!锁牢大门。我从后门出去。走吧!”前后两扇门同时砰地关上了。威登·司各特等待迈特绕到前门来。门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接着,几次长长的叹气声。

    走下山坡的时候,司各特说:“迈特,你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啊!写信告诉我有关他的情况,好么?”“一定!但是,您听见了吗?”雪狼在哀号,像无主的丧家犬那样。他在宣泄内心所有的悲哀,那声音令人伤神,一阵一阵腾空而起,越升越高,接着,又低落下去变成凄惨的颤栗的低音,然后,悲哀不停地升腾而上。

    奥罗拉是这一年驶向“外埠”的第一艘轮船。幸运的冒险家和失败的淘金者挤满了甲板,像过去疯狂地集聚在“内地”一样,现在又全都争先恐后地到“外埠”去。

    司各特在挨近跳板的地方,和准备上岸的迈特握手道别。然而,迈特的目光向后一瞥,被后面的什么东西怔住了,手就在司各特的掌中僵住了。司各特扭头一看,雪狼正坐在几尺外的甲板上,心事重重地望着他们。

    迈特惊奇地低声地骂了一句。司各特也同样吃惊地看着。迈特问:“前门锁了没有?”

    司各特点一点头,反问:“后门呢?”“当然。”

    雪狼听话地伏下耳朵,身体却一动不动,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打算。

    “我必须带他到岸上去。”迈特向雪狼走去,但是雪狼处处躲避他。迈特追上去,雪狼就在人群下面窜东窜西,在甲板上四处钻、转,躲避对方的追赶。

    然而,主人一开口说话,雪狼马上顺从地走到主人身旁。

    迈特怒气冲冲地说:“我喂了他这么长时间,他竟然不肯到我身边来。而你只是开始时和他熟悉了几天,以后再也没有喂过他。如果我要是知道他如何知道你是老板的话,那我可不活了!”

    司各特正拍着雪狼,突然猫下腰,凑近了看:雪狼脸上有了一处新伤,两眼之间也有一道裂口。

    迈特也弯下腰去,用手摸一摸雪狼的肚子:“我们两个都忘了关窗户。天啊!他一定是从窗户中冲出来的,身体下面都被割破了!”

    然而,奥罗拉拉响了最后的开船笛声!威登·司各特没有留意到迈特的话。人们正沿着跳板急匆匆上岸。他在赶忙思量。迈特解下领子上的丝巾,准备去扣雪狼的脖子,司各特制止了他。“迈特,再见。好朋友。关于这只狼——你不用写信了。你瞧,我已经——”“什么?您的意思是——”迈特大声问。“是的。你把丝巾拿去吧。他的情况,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迈特在跳板中站住,回头大喊:“他一定受不了那里的气候,如果天热给他剪毛。”

    跳板合了起来。奥罗拉离岸了。威登·司各特挥手告别。他转过身来,俯向在他身旁站着的雪狼,拍一拍他机灵的头,揉揉那趴下去的耳朵,“现在叫吧,你这混蛋,叫吧!”

    二十二、不速之客

    轮船到达旧金山。雪狼上了岸,非常紧张。他早就将神性与权力二者合二为一,深埋于心灵的深处,潜伏在任何可能或自觉行动的下面。以前,他只见过用木头筑成的小屋。现在,到处看到的,都是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当他小步跑在旧金山光滑的人行道上时,越发觉得白肤色的神高深莫测。

    街上到处都是危险:载着巨大重物的货车、卡车、汽车,高头大马忙碌地工作着,大得惊人的电线和电车,示威地尖叫着,喧嚣、嘈杂响地穿来穿去,仿佛他在北方森林中看到过的大山猫一样。

    这全部,都是权力的表现。这一切的背后,人运用自己对事物的统治力量,通过这一切在进行统治和约束,表现自己的一如既往。这种壮观场面,令人心惊肉跳,吓坏了雪狼。

    恐惧又笼罩了雪狼。年幼时,初次从“荒原”走到灰海獭的村庄的那一天时,他曾经无奈地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微不足道。现在,虽然身高力强,精力旺盛,自恃不凡,但又不得不像以前那样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微不足道了。这么多的神,让他感到应接不暇。都市的喧闹,电闪雷鸣一般充斥着他的耳鼓,各种物体永不停息的运动令人害怕,使他头晕目眩。他紧紧地跟在主人后面,从未感到过如此依赖主人,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主人超出自己的视野。

    然而,雪狼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除了像做梦一样,别的一无所有,仿佛做了一场恶梦,可怕而虚幻,而且在很长时间以后,仍然在他的梦中不愿散去。主人将他放到一辆行李车中大堆的箱包之间,用铁链锁在一个角落里。一个个矮体胖健壮的神掌握着这里的一切权力,将箱包盒子噼噼啪啪地扔来扔去,从门口拖进来扔到堆上,或推出门外交给等待取它们的神。

    一个小时以后,司各特出现在门口。车上的怒气冲冲他吼道:“你来得正好,你的狗一指头也不让我碰你的东西。”

    雪狼钻出车子,吓了一跳:那座如梦的都市无影无踪了!他认为,那辆车不过是一座房屋中的一间,进去的时候,都市还在四周,但在这段时间后,全都消失了。他的耳边,不再有都市的烦杂的喧哗。眼前,宁静的乡村在阳光下懒洋洋地伸展着,风和日丽!不过,雪狼没来得及惊奇,就像接受神的所有捉摸不定的行为一样,接受了这种变化,神们就是这样的。

    一辆马车等候在一旁。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向主人走过来。那个女人伸出手臂,抱住了主人的脖子——这在雪狼看来,是一种充满敌意挑衅。他像一个恶鬼般顿时狂躁,咆哮起来。威登·司各特赶紧停止拥抱,走近他。

    司各特抱住雪狼,抚慰着他,向母亲解释道,“别怕,妈妈。他以为你要伤害我,它可不能容忍。好的,好的。很快他就会弄清楚的。”

    她早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瘫软,但还是笑着说:“他也许会答应我,当我儿子的狗不在时爱我儿子的。”

    她看一看雪狼,他还在耸毛瞪眼,凶狠地嚎叫着。司各特说:“他不得不立刻学习,很快就会学会的。”他和声悦色地跟雪狼讲话,使他安静下来。他的声音非常肯定:“卧下!卧下!”这种事情,主人教过。雪狼虽然非常勉强,很不乐意,但还是服从了。“那么,妈妈。”

    司各特向母亲张开了手臂,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雪狼,警告道:“卧下!卧下!”

    雪狼半蹲半扬着身体,静静地耸着毛。听到主人的话语,就缩了回去,看那充满敌意的动作再一次重现。但是,没有造成任何伤害。随之而来的那位陌生的男神的拥抱,也没有造成伤害。接着,衣袋扔到了车上,神们上了马车。

    马车刚刚到达这块地方,一只眼亮嘴尖的牧羊狗怒气冲冲,理直气壮地马上来攻击他。她夹在雪狼与主人之间,阻挡他的去路。雪狼并不怒吼威胁,只是沉默地耸着毛进行致命的一搏。但这一冲没有冲到底,为了尽力避免碰到对方,他尴尬而忽地停住,伸出发僵的前腿,制止了全身的冲力,差一点跌坐在后腿上。

    那是一只母狗。种族的规矩在他们中间竖立起了一道障碍。他的本能,不允许他攻击她。

    然而,牧羊狗却并不这样想。作为一位雌性,她不具备这种本能。而且,她是牧羊狗,对“荒原”尤其是对狼的本性的恐惧,极为强烈。在她眼中,作为一只狼,雪狼是一个天生的掠夺者。从她的祖先第一次放牧守卫羊群以来,狼就没有停止过侵略和掠夺。

    因此,当雪狼放弃了攻击她的想法,使劲正住身体躲闪她的时候,她却向他扑了过去,咬在他的肩上。雪狼下意识地吼了一声,但也仅此而已。他不想伤害她。

    马车中的陌生人喊道:“喂,科丽!”威登·司各特哈哈大笑。“爸爸,不要紧。这是不错的训练。雪狼有许多事情需要学习,现在,就让他慢慢学。他会让自己适应这个环境的。”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然而,科丽仍然挡着雪狼不让他前行。他试图离开大路,绕过草地,跑到她的前面,她跑在较小的里圈,两排亮闪闪的牙齿总对着他。他回过头来,越过马路,向对面的草地跑去,科丽又跑过来挡住。

    雪狼看着马车拉着主人消失在林子里。他绝望了。

    于是,他试着再一次绕了一个圈,科丽迅速地跟在后面与雪狼肩靠着肩。突然,雪狼故技重施,转过身来进行袭击,实实在在地给了她一击。

    科丽跑得太快了,因此,她不仅被扑倒在地,而且在地上打滚,一会儿侧着身子,时而仰面朝天。与此同时,她挣扎着,想用爪子抓住沙石,以便支撑身体,并且尖叫着,表示自己由于被伤害而恼羞成怒。

    雪狼绕过屋子,跑到停车的门廊时,追上了马车。马车早已停住。主人正在下车。

    这时,仍在急速飞奔的雪狼,突然感到一个袭击从侧面而来。一只猎鹿的大猎狗冲了过来。雪狼想对付一下,然而他跑得太快,猎狗又离得很近,就攻击了雪狼的侧面。

    雪狼前冲的力量很大,因此,被突如其来、出奇不异的一击推倒在地,摔了一个大跟斗。他摆脱尴尬,面露凶狠。耳朵向后倒伏,嘴唇歪扭,鼻子皱着,牙齿咯嘣一响,几乎咬住猎狗柔软的喉咙。

    主人赶快跑了过来,但距离很远。当雪狼正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进行那致命的一击的时候,科丽到了,救了猎狗一命。她曾中了雪狼的诡计而落在后面,又曾被雪狼出奇不异地扑倒在地,因此,被冒犯的尊严,证据确凿的愤怒,加上本能对这个来自“荒原”的掠夺者的厌恶,她飞奔而来,从直角的角度将跳在半空中的雪狼又打倒在地,让他栽了一个跟斗。

    接着,司各特赶到了,一手抓住雪狼。这时,那位父亲叫开了两只狗。司各特用手安抚着雪狼,“我想,这对于来自北极的令人怜惜的孤独的狼,接待真是热火朝天呢!他一生只栽过一次跟头,现在只半分钟,而且连着滚了两次。”马车开走了。另外一些陌生的神,出现在屋子外面。

    其中几个相隔一段距离,毕恭毕敬地站着。然而,两位女神又大胆地做出搂住主人脖子的不好的行为。不过,雪狼开始容忍这种行为了,因为伤害并没有发生。

    显然,神们讲话的声音没有威胁性。他们也和雪狼打招呼。他却对他们吼叫,警告他们离开。主人也同样要求他们。雪狼紧贴着主人的腿,让主人拍着头抚慰自己。

    “迪科,卧下!”口号一下,那只猎狗已经爬上台阶,卧在门口一边,仍然气愤愤地吼着,监视着这位入侵者。一位女神抱着科丽的脖子,抚慰地摸她。然而,科丽呜呜叫着不肯安静,非常心神不定,对允许这只狼留下来感到屈辱,觉得神们搞错了。

    所有的神都走上台阶,到屋里去。雪狼紧跟在主人后面。迪科站在门口吼叫,雪狼在台阶上耸着毛,也以吼声为回应。司各特的父亲提议道:“带科丽到屋里去。让他们两个在这儿一决雌雄,以后,他们就成朋友了。”司各特大笑着说:“到时候,为了表示友好,雪狼就是丧礼中主要的哀悼者了。”老司各特很是怀疑,看看雪狼,又看看迪科,最后看看自己的儿子,“你的意思是——”

    威登点点头:“是的,没错。只需要一分钟,你就会得到一只死迪科——最多两分钟。”

    他转过身来,面向雪狼:“过来,你这只狼!应该到屋里来的是你!”

    雪狼腿直愣愣地走上台阶,穿过门口,笔直地挺硬着尾巴,注视迪科,以防遭到来自旁边的袭击。同时,也预备着招架可能从屋子里面突然跳出来,凶猛地扑过来的什么“未知”的东西。

    可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袭来。走进屋里以后,雪狼仍然谨慎地四处打探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哼了一声,表示满足,趴在主人脚下,注意观察正在发生的一切,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为保卫生命而与恐怖作战——他觉得,这些恐怖一定暗藏在这屋子的陷阱般的屋顶下面。

    二十三、神的世界

    雪狼不但天生的适应能力超强,而且,他曾到过许多地方,懂得适应环境的必要与重要。在这里属于司各特大法官管辖之下、名为希埃拉·伟斯他的地方,他很快使自己隔入其中,再没与狗们发生过严重打斗。

    开始,迪科难免地会做出一些暴力的行为,此后,他就将雪狼作为这座宅子的附属品接受了。本来,如果按照迪科的意思去做的话,他们会成为要好的朋友。然而,雪狼反感友谊,只要求别的狗不要管他。他一生都对自己的种族离得远远的,现在仍想继续保持这种态度。在北方,他有过千万不能去管主人的狗的教训,现在也没有忘记。他讨厌迪科的搭讪,怒吼着逼他走开。他力求孤独一身,完全不将迪科放在心上。最后,好脾气的迪科只好放弃努力,几乎只将他看作马厩附近的那根拴马的柱子一般。

    科丽却不以为然。因为神的指示,她接受他,但这不等于她允许他安静。她脑海中,有一种关于他及其祖先犯过无数可怕的回忆,被抢劫掳掠的羊栏,一时半会儿难以忘却,这种记忆构成了她的本性,像一根踢马刺一样,刺激她报复。她不能反抗允许雪狼留居下来的神,但可以施些小伎俩,让他受罪。她一定要尽力提醒他:长期以来,他们中间只有仇恨!

    因此,科丽就利用自己的性别,来折磨虐待雪狼。他的本能不许他攻击她。她的固执却不答应他忽视她。她冲过来时,他用绒毛护住的肩膀去阻止她的利齿,硬着腿佯装一溜便是。她逼得过于厉害时,他就只好绕圈子,将肩膀任凭她咬,扭过头去躲着她。他的脸上眼中的神情,既逆来顺受,又不胜其烦。

    与希埃拉·伟斯他的喧杂热闹相比,北方的生活真是太简单了。雪狼还得学习许多别的事情。他首先得认清主人的家庭成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这方面心里有数。就像米·沙与克鲁·库属于灰海獭、共同分享他的食物、床毯和火一样,现在,在希埃拉·伟斯他,所有居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都是他的主人。

    然而,关于这一点,有许多不同之处。希埃拉·伟斯他的宅邸,当然比灰海獭的帐篷大得多。人也很多,不得不多动动脑筋,司各特大法官和他的妻子。主人的两个妹妹:贝丝和玛丽。埃丽斯是主人的妻子,维丁和毛德是他们的孩子,分别4岁和6岁,走路还蹒跚不稳。

    所有这些,谁也无法向他讲解。关于血缘关系,他没有任何概念,也不可能知道。可是,他很快就知道了,他们都属于他的主人。以后,又根据对言语行动,说话声调时刻保持观察研究,他逐渐知道了他们与主人亲密的程度,以及受主人宠爱的程度,以此区别对待他们。主人注意的,他也注意。主人珍惜的,他也倍加珍爱,细心看护。

    对待两个孩子,即是如此。雪狼生来讨厌小孩,既厌恶又害怕他们的手。在印第安人的村庄时,他领教过他们的野蛮与凶狠。维丁和毛德最初接近他时,他咆哮着警告他们,摆出一副恶毒的嘴脸。这时,主人打一下或呵斥一声,强迫他允许他们抚摩。

    然而,雪狼肯定不会热情奔放。他听凭孩子们玩弄,忍受摆布,那种模样,虽不亲切,却很实在。他实在不堪忍受时,就爬起来毅然走开。

    过了一段时间,他甚至喜欢起孩子来。当然,他的感情隐藏在内心的,决不主动去接近他们。再往后,人们发现,他看到孩子走来时,眼神中发出兴奋的亮光。而他们离开他到别处玩耍时,他以一种惋惜的神情目送他们离去。

    所有这些,都是进步,都需要时间。除了孩子们,他其次关心的是司各特大法官。这或许有两个原因:首先,很明显的是,他是主人的一个重要的所有物。次之,他不外露自己的心情。当他在宽阔的门廊上阅读报纸时,雪狼喜欢爬在他脚下,如果他偶尔看雪狼一眼或说句话,这就表示他不讨厌雪狼在那里,认可雪狼的逗留和存在。当然,这只限于主人不在场的时候。如果主人一出现,雪狼便不能容忍别人的存在。

    很早,雪狼就将这个家庭中的成员与佣人区分开来了。他觉得,他们也是主人的所有物。他们怕他,他也控制自己不攻击他们。相互之间,保持一种互不侵犯的状态,仅此而已。他们为主人做饭、洗碗刷碟或做别的什么事,就像迈特在科郎代克所做的一样。总而言之,他们是这个家庭的附属物。

    即使在家庭外面,雪狼也有需要学习的事情。主人统治的辖区虽然宽阔复杂,不过,也是有限的。

    土地,一直到那条乡村马路。外面的马路与大街,是神们共同的区域,众多的规律控制着所有这一切,所有一切都有明确的法则。不过,他听不懂神的语言,除了经验,没有其他学习的方法。他依照天生的冲动去做事,直到因此违反了什么规矩,几次以后,他就了解并遵守这规律了。

    最强有力的教育,是主人的打骂。因为怀着主人满腔的热爱,主人每打一下,雪狼都感到比灰海獭和美人史密斯的毒打更加疼痛。他们只是打伤了他的肉体,而肉体下面的精神依然不屈不挠,不可征服。主人的责打虽然不伤皮肉,却刺伤他的内心。

    现实中,主人的呵斥已经足够,责打从不轻意实施。根据吼声,雪狼知道自己做得对与不对,改变或调整自己的行为。主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指南针。雪狼根据它启帆驶航,学习着新生活的风俗习惯。

    在“北国”,狗是惟一驯服了的动物。其他动物,都生活在“荒原”上,只要不过于凶猛残酷,都是任何狗自然而然的猎物。雪狼一直是以掠夺活物作为食物的。他从未想到过,“南国”的情况完全不同。住在圣·科拉拉谷时,他遇到了这样一件事。

    清早,雪狼在屋子墙角附近溜达时,遇到一只逃出养鸡场的小鸡。雪狼的自然冒失,就是吃掉它,于是,连续两跳,嘴巴一张,伴着一声惊叫,他一口吞下了这个不怕死的家禽。这只小鸡是农场养的,肉质新鲜。雪狼舔一舔嘴,味道还行。

    白天,他在马厩附近碰见了另外一只落单的小鸡。一个马克跑来抢救。他不了解雪狼的脾气,拿了一根轻马鞭为武器。他刚一甩鞭子,雪狼便丢下小鸡,猛地扑向他。一根木棒也许能够阻止住雪狼,但一根马鞭却不好使。

    雪狼猛冲上去,默默地毫不畏缩地挨了第二鞭,然后猛地一冲,去咬马夫的喉咙。马夫大声惊叫着“我的上帝!”蹒跚后退,扔了鞭子,用两只手臂护住喉咙,结果,前臂被咬得露出了骨头。

    马夫吓得要死,使他失魂落魄的,并非雪狼的凶猛,而是他那种不吭声。马夫用被咬破了的流血的手臂护着喉咙,想逃回谷仓里去。

    倘若不是科丽及时出现,马夫就难逃一死了。正如她曾经救了迪科一命那样,现在,她又救了马夫的命。她暴怒至极地冲向雪狼。科丽最终是正确的,她的所有怀疑都得到了证实。

    马夫逃进了马厩。雪狼面对科丽凶狠的锋唇利齿,向后退却。绕着圈子让她咬他的肩膀。然而,科丽仍然不肯作罢,相反,她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科丽每过一会儿,执行惩罚时总是这样。最后,雪狼只好放下颜面,老老实实地穿过田野,落荒而逃。

    “必须让他学会不吃小鸡,”司各特说,“不过,我也教不了他,除非我当场将他抓获。”两夜以后,上演了一场戏。然而,这次犯的罪,出人预料。雪狼观察过养鸡场以及小鸡的习惯。当小鸡们晚上回窠以后,他就爬上一堆刚刚运到的木材上,顺着再爬上一座养鸡棚顶,穿过梁木,跳到里面的地上。然后,他在小鸡窠里开始大肆消灭。

    面对这种让人苦恼,司各特紧闭嘴唇,随即厉声斥责这个意料之外犯了罪的罪犯,声音之中,只有神圣的气愤。他抓住雪狼的脑袋,摁在被杀死的母鸡身上,狠狠地揍他。

    从此,雪狼再也没有潜入过鸡窠。他知道,那是违反规律的。后来,主人带他到鸡场里去。雪狼看见那些活的食物在鼻子下面拍着翅膀来来去去,自然冲动又要跳上去扑食。他难以自控,但被主人训斥声止住了。

    吃午饭时,老司各特听儿子讲述他教训雪狼的故事,一脸无奈地摇一摇头:“你决不可能将一个猎食小鸡的凶犯驯服。他们一旦有了这种习惯,尝过血的味道……”又无奈地摇一摇头。

    然而,威登·司各特这样认为,最后,他挑战地说:“我告诉您,我打算怎么办吧——我要把雪狼与小鸡一起关一下午。”

    大法官反对:“还是担心一下那些小鸡吧。”儿子继续说下去:“另外,如果他杀一只小鸡的话,我给您国币一块金元。”“不过,你也应该罚爸爸做些什么?”贝丝插进一句。贝丝的妹妹支持贝丝的想法。于是,全家异口同声地都表示赞同。司各特大法官点头表示同意。

    威登·司各特想了片刻,说:“好吧,如果到下午结束时,雪狼并没杀掉一只小鸡,那么,他在里面呆几个十分钟,请您像在法庭上严肃宣判一样,威严耐心地对他说几遍‘雪狼,你比我想像的要聪明。’”

    全家藏在一个不易被发现的隐蔽处,看这场戏。只是,这事最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雪狼被主人关在养鸡场后,就躺下准备睡觉。一次,他起来到水槽喝水,却动静很小,不去理睬小鸡,就当它们根本不存在似的。四点时,他用跑步跳高的办法跳上鸡窠的棚顶,顺此方向望到外面的地上,十分神气地走向屋子。他已经了解了这条规律。

    于是,在门口,当着异常兴奋的全家人,司各特大法官面对面地、神色凝重而缓慢地向他说了十六遍“雪狼,你比我想像的要聪明”。

    然而,规律的复杂,时不时地使雪狼感到疑惑,并因此遭受损失。他还必须学会不招惹其他神们所拥有的小鸡,以及猫、兔子、火鸡。实际上,他对这规律不是十分了解时,以为对一切活的东西都不管不顾。在屋子后面的牧场上,鹌鹑可以从他鼻子下面平安飞去而毫发无损。他则控制着本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紧张和欲望而紧张发抖,自以为是在恪守神的旨意呢!

    以后,有一次,还是在这个地方,他看见迪科追捕一只雄野兔。主人不去理会,不但不管不顾,而且还怂恿他加入到追捕中去。

    由此,他知道了,对于雄野兔不存在什么顾虑,才算彻底明白了这条规律:神只是保护驯服了的动物,他们决不容许驯服的动物之间发生致命争斗。神对自己的附属品,有掌管生死的大权,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权利。

    对习惯了北国单纯生活的雪狼而言,圣·科拉拉谷的生活显得非常复杂。这种错综复杂的文明,主要要求的是控制与约束——既要像游丝般轻盈,又要似钢铁一样坚硬。雪狼感到,生活物态万千,自己必须与它们一一接触,接触新的东西——无论到城市时,跟随马车跑进圣荷塞时,还是当马车停着,在街上闲逛时。

    生命从雪狼身边穿梭而过,广阔无垠,变幻莫测,不停地冲击着他的感官,他必须马上做出反应,不停地判断与反应,几乎永远被迫压制自己的冲动。

    肉店里,肉挂得很低,虽然够得着,但是不能碰。对于主人造访的人家的猫,怎么也不能碰它。到处都有狗冲着他吼叫,他却不能攻击他们。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许多人注意到了他,停下脚步看他,打量他,指手画脚,和他搭腔,甚至最糟的是拍他。然而,他必须忍受,他不仅容忍了,而且不再尴尬局促不安,高傲地接受这众多的神们的注意,屈尊接受他们的讨好。与此同时,他们拍拍他的头就走开了,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满足和欣慰。雪狼身上某种东西,阻止了他们过于狎昵的想法。

    然而,雪狼对这样的安排不太满意。虽然他没有公平、正直这些抽象的观念,但他的休内有某种程度的公道感,因此,对于不被允许行使自己的自卫权回击向他投掷石子的人,他认为不公道,非常伤心。他忘了,神们在契约上已经保证了要照顾他,庇护他的。但是,有一天,司各特跳下马车,用鞭子将那些扔石子者教训一番。以后,他们不再扔石子了。而雪狼也看懂了,满意了。

    在去城市路上的一个十字路口,三只在一家酒店周围溜达的狗过来攻击他时,他又获得了一个类似的经验。

    司各特晓得雪狼致人于死地的打法,因此总是不停地告诫雪狼。雪狼懂得这个教训,每次经过十字路口的酒店时,都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而对方每一次最初发动的冲击,总是被雪狼的咆哮吓得退了回去,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那些狗跟在后面叫着吵闹,嘲讽他,过了一些时候,酒店里的人甚至也叫唆狗们攻击雪狼。

    有一次,他们公然唆使狗们发起攻击。司各特将马车停了下来,对雪狼说:

    “去干吧!”雪狼不相信,看看主人,看看狗,目光中等待主人的回应。司各特点点头:“好家伙,消灭他们!吃掉他们!”

    雪狼立即行动,掉过头来,不声不响地冲到敌人中间。三只狗一起上来跟他打,一阵咆哮怒吼,一阵咬牙的声响,一阵打成一片的场面。路上飞扬的尘土,遮住了战斗的情形。

    随着一下杀死三只狗这件事,他与狗们的主要麻烦就没有了。这消息传遍了整个山谷,人们不再让自己的狗去找这只“战狼”的麻烦了。

    二十四、爱意浓浓

    时光飞逝,几个月过去了。雪狼在南国的生活,悠然而快乐,食物丰富,又怡然自得。他长胖了。雪狼不仅位于地理上的南方,而且身在生活中的南方。人类的仁慈厚爱像太阳一样,温暖着他茁壮成长,他好像种植在沃土里的花一般枝繁叶茂。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仍旧和其他的狗不同。和那些不懂别样生活的狗相比,他更懂规矩,克守纪律。但他身上仍然潜藏的凶猛,仿佛“荒原”还留在他体内。就他与种族的关系而言,过去,他孑然一身地活了下来,将来,也仍要孤独地活下去。他从来不与别的狗友好。幼时,利·利与其他的小狗欺负他,长大以后,他落到美人史密斯的手里,又同狗打仗。因此,他养成了自始至终的厌恶狗的习惯。自然的生活道路误入歧途,他躲避自己的种族,而眷顾人类。

    他唤醒了南方狗心灵深处对“荒原”的本能的畏惧,他们都对他满腹狐疑,总是向他咆哮怒吼,好战中充满了仇恨。他也掌握了无需牙齿即可对付他们的办法,露出来的牙齿与扭开的嘴唇总能发挥作用,吓得叫嚣着冲过来的狗栽倒在后腿上。

    不过,科丽是雪狼生活中的一大麻烦。她那刺耳的神经质的叫声,总回响在他耳边。对于主人要她与雪狼成为朋友的一切努力,她不管不顾,她决不饶恕他杀害小鸡的事情,坚信他内心凶残,科丽成了雪狼生活中的一个祸根。

    除了科丽,雪狼其他方面都很顺利。他学会了规矩,学会了控制和平衡,做到了谨慎、冷静、大方和隐忍。生活环境不再充满敌意,周围也没有了危险、攻击和死亡。终于,有一天,那眼下的恐怖威胁——“未知”消失了。生活温柔、舒适、安宁地继续着,其中既没有潜伏着恐惧,也没有隐藏着仇恨。

    他的总是隐藏自己的感情。除了偎依和“爱吼”中的喃喃地响外,他不会别的表达爱的方式。但他又天生有可能发现第三个方法。过去,他对神的嘲笑一直非常敏感,气得几近疯狂。然而,他对自己的主人却从不生气。

    当主人和善、友好地逗他时,他感到难堪,感到体内汹涌而起的曾经的愤怒所产生的痛楚。这种愤怒违反对主人的热爱,他不能愤怒,又必须有所回应。最终,主人的笑吹走了他的尊严,他稍稍吡着嘴,翻起一点嘴唇,眼中亮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与其说充满了诙谐,不如说洋溢着热爱。

    他学会了笑。与此同时,他学会了与主人打闲嘻戏,摸爬滚打。

    作为游戏中的吃亏者,他就反过来假装生气,毛发耸立,凶猛咆哮,咯吱咯吱咬着牙,看上去真地要致人于死地。不过,他决不至于放浪形骸,他的连吼带咬都是向着空中的。

    但是,对于别人,雪狼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从不允许他们跟他打闹。否则,他耸起的鬃毛与警告的狂吼,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允许自己的主人的这些权利,并不等于说,他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可以随时随地,不分对象地表达爱意,是大家共有的财产,供每一个人娱乐消遣。他的爱是自私的。他决不会随便表现自己和自己的爱。

    在北方,雪狼以轭下的劳累证明着自己的忠诚。然而在南方,既没有雪橇要拉,也无需驮什么东西,因此,他必须用一种新的方法表达忠诚。主人经常骑马出去,陪同主人,便成为雪狼日常的工作。

    有关这些,雪狼学习到了另外一种弥足珍贵的表现方式。他一生也只做过两次。

    第一次,在训练一匹纯种烈马时,为了避免骑马的人下马,司各特尝试着教马开门的方法。一次、两次……他多次牵着马到入口门旁,想教它关门。马每次都惊了,腿缩着跑开,越来越兴奋,越来越难以控制。马倒立在后退时,主人用马刺刺它,逼它将前腿放下来,它又撂起蹶子来。

    看到这种情况,雪狼也愈发焦躁,最后忍不住,跳到马前,用粗鲁的狂吠作为警告。

    之后,他常常试着发出吠声,主人也予以鼓励。但他只成功了一次,而且也没有主人在场。

    那一次,主人正骑着马飞驰在牧场上,忽地,一只雄野兔从马蹄下跳了起来,受惊的马猛然一起一跌,将主人翻倒在地。主人摔断了一条腿。暴躁的雪狼跳上去,就去咬那匹干了错事的马的喉咙。

    主人厉声止住了他。弄明白自己的伤势后,威登命令他:“回家去!回家去!”

    雪狼不肯离去。威登想写一个条子,白费时间摸索了一会儿,但口袋中没有铅笔和纸。威登又命令雪狼回去。

    雪狼心事忡忡地望着主人,走了,又回来,低声地哭泣着。威登温和、严肃地跟他说话。雪狼的神情既难堪且慌乱,侧耳倾听。

    “对!好家伙,你跑回家去,告诉他们我遇到了什么。你这狼,回家去,快回去!”

    雪狼不明白主人其余的话有何寓意,但他知道“家”是什么,知道主人的想法是要他回去。他十分吃力地转过身去,小跑着,走了。

    接着,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主人,迟迟不能决定。“回家!”又一严厉的命令。

    这一次,他服从了。下午,全家人正在门廊上纳凉。这时,全身布满尘土的雪狼,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威登的母亲说道:“威登回来了。”孩子们兴奋地叫着,跑上去欢迎雪狼。雪狼避开他们。走下门廊。孩子们将他包围在一张摇椅和栏杆中间。雪狼咆哮着,想从他们身边挤过去。他们的母亲望着,忧心忡忡地说:“说实话,他在孩子们身边,我真担心。没准哪天,他会不正常地咬他们。”

    雪狼怒吼着跳了出来,撞倒了孩子们。母亲将他们拉到身边,安慰他们,告诫他们不要惹雪狼。

    司各特大法官说:“狼始终是狼,不能信任!”

    “但他不完全是狼。”哥哥不在时,贝丝为哥哥争辩道。

    “你不过是在重复威登的话罢了。像他亲自告诉你的那样,他也并不了解,只是猜想雪狼有点儿狗的血统。至于他的模样——”

    法官还没说完,雪狼站在他面前猛烈地吼叫着。“走开!趴下!”法官命令道。雪狼转向主人的妻子,用牙齿咬住她的衣服,使劲儿拖,撕破了单薄的衣料。此时此刻,全家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他不再吼叫,而是昂首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他的喉咙抽搐着,全身挣扎地不能动弹,似乎竭尽全力想交待明白一件什么事情,但却叫不出声来。

    威登的母亲说:“我对威登说过,这里的天气酷热,恐怕一只北极的动物很难生存。希望他不要发疯吧。”

    “我相信,他想说话。”贝丝说。这时,雪狼的嘴里发出一阵犬吠。威登的妻子判断道:“一定是威登出什么事了。”这时,他们都站了起来。雪狼跑下台阶,回头瞅了一眼他们,要他们跟他走。

    这是他平生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唤,他让自己得到了人们的理解。

    这件事过后,希埃拉·维斯他的人们越来越疼爱雪狼。即使那位被他咬伤手臂的马夫,也只好承认,雪狼是一条狼,但更是一条机敏的狗。

    司各特大法官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根据百科全书和各种博物学著作的相关评定与描述,证明雪狼是一条狼。但是,每个人都不满意他的答案。

    时光流逝。白昼的阳光一直照耀着圣科拉拉山谷。白昼渐渐变短,雪狼在南国的第二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科丽的牙齿不再锋利了。她咬的时候,有种玩闹的温柔在里面,并不会真地咬他。他也忘了,科丽曾经让他饱尝苦头。

    她在他一旁玩耍时,他就一本正经地响应,使劲跟她玩笑,扮作一副滑稽可爱的模样。

    一天,科丽引他追赶自己,穿过房后面的牧场,跑到树林里去。雪狼知道,马已经备好了马鞍,在门口等着。主人下午要骑马。他迟迟不能下决心。然而,有一种东西暗藏在他体内,比他了解的一切规律,形成的性格更深,比他对主人的热爱,对自己生存的渴望也更深。他正犹豫不决,科丽咬了他一口便飞快跑去。于是,他转过身来,赶了上去。

    这一天,主人独自骑马出去了。雪狼与科丽并肩跑在森林里,就像很久以前,他的母亲杰茜与老独眼跑在幽静的北国森林里一样。

    二十五、功成名就

    就在雪狼和主人越来越形影不离的时候,报纸大肆报道登载了一个犯人从圣昆廷监狱逃跑的新闻。逃跑的囚犯是一个恶狠狠的人,他出身不好,成长时也没有人帮助。他是残酷的社会造就的一个明显的典型。说他是一个畜生——一个人畜,千真万确。而且是一个非常令人生畏的畜生,因此,将他称衣冠禽兽,也许最为合适。

    圣昆廷监狱这件事证明,他是不能改邪归正的。惩罚并不能使他的意志消沉。他可以不停疯狂地战斗,但决不能够被人打败,苟且偷生。他的战斗越是惨烈,社会的待遇就越严酷。作为严酷的惟一的结果,是他更加凶残。

    饥寒交迫,祈人鞭笞的囚犯生活,虽然并合他性格,但正是杰穆·霍尔所处的状况。从小时——当他还是旧金山一处贫民窟里一个幼稚、瘦弱的小孩子——一团被社会捏在手里准备做成什么东西,他就一直受着这种遭遇。

    杰穆·霍尔的监禁生活挨到第三期时,他碰见一个看守,一个几乎跟他同样货色。这家伙待他不公,向看守长编造撒谎,诋毁他,迫害他。

    他们之间的不同点是,看守有一大把钥匙和一支手枪。杰穆·霍尔只有赤手空拳和独自愤恨。有一天,他像野兽似的,扑到看守的身上,用牙咬他的喉咙。

    之后,杰穆·霍尔在无怨无悔的犯人的地牢里,一待就是三年。地牢从屋顶、墙壁到地板,全部用铁做成。他一刻离开过地牢,也从未看见过天空和阳光,他被活活地埋进了一座铁铸的坟墓中。白天是黄昏,夜里一片静地吓人。

    他看不到人类,也没有人与他交谈。后来,一天夜里,虽然看守长说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地牢空无一人。一个看守的死尸,半身夹在门里地躺在地上。另外两名看守的尸体,显示出他从地牢到外面围墙逃跑的路线。为了不发出声响,他用手杀死了他们。

    他逃跑了。他用被他杀死的看守们的兵器,将自己武装起来,为了缉捕他,社会重金悬赏,召集人手追着他在山里四处逃窜。他的血可以赎回一笔抵押品,或者能让儿子上大学。追逐金钱的农民,用散弹枪射击他。以自觉维护的市民,取下自己的步枪,走出家门去寻找他。

    一群警犬沿着他的血迹追踪着他。还有司法界的“走狗”——社会雇佣的打手,使用电话电报,日夜不停地追捕他。

    有时,他们也碰到他,因此,或者勇敢跟他决斗,或者穿过倒刺的铁丝网落荒而逃。边吃早餐边读报纸的公民,为此十分兴奋。每次在这样的遭遇战以后,车子便将死伤的人员运向城市,另外一些热衷于“猎人”的人,便跃跃欲试,填补了他们的空缺。

    以后,杰穆·霍尔消失了。猎狗们侦察消失了的踪迹,枉费功夫。武装人员拦住远处山谷中无辜的牧场农工,强迫他们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时候,在十几处山脚下,贪图“奖赏”的申请者们发现了杰穆·霍尔的尸体。

    这时候,在希埃拉·伟斯他读报者的担心,却大大超过了兴趣。妇女们非常担心。司各特大法官却哈哈大笑,愤愤有声。但是,他没有理由这样。在他最后为法庭服务期间,当着他的面,杰穆·霍尔被判了刑。杰穆·霍尔就在堂皇的法庭上,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总有一天,要向判他刑的这位法官报仇。

    这一次,杰穆·霍尔是无罪的。他被冤枉了。用盗贼和警察的行话说,这是一件“草草结案”的案子。为了一件并未犯下的罪案,杰穆·霍尔被开快车送进了监狱。

    司各特大法官并不清楚事件的详情。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了警察当局的阴谋,设计好的证据纯属捏造,杰穆·霍尔是被陷害的。

    另一方面,杰穆·霍尔也不明白,司各特只是不明白事实。他认为,法官事先安排好的,与警察串通一气,干出了这件令人愤怒的枉法之事。

    因此,司各特大法官宣判了五十年的“活地狱”这一判决后,敌视这个社会的一切的杰穆·霍尔挺身而出,在法庭上大发雷霆,直到被六个穿着蓝色上衣的敌人拖了出去。他认为,司各特大法官就是枉法的拱门的顶石,他便向他大泄怒火,威胁说将来一定要报复。

    以后,杰穆·霍尔到活地狱服刑……后来,就逃掉了。当然,雪狼哪里懂得这一切。不过,他与主人的妻子埃丽丝之间有一个秘密。因为不是一只看家狗,不允许雪狼睡在屋子里,但是,每天晚上,当希埃拉·伟斯他的人都熟睡了以后,埃丽丝就起身,让雪狼进来,睡在敞亮的大厅里。清早,在家人醒来之前,她再轻轻下楼,放他出去。

    一天夜里,全家都睡着了。雪狼醒着,一声不响地嗅着空气,琢磨其中的信息,知道一个陌生的神出现了。

    他的耳朵听见陌生神发出的声响。但他并不狂叫,他没有这个习惯。陌生的神蹑手蹑脚。然而,雪狼没有衣服与身体的摩擦,脚步更轻,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他曾经在“荒原”中捕捉过无数个胆小的活物,深知出其不意的好处。

    陌生的神在大楼梯脚下停住,全神贯注地聆听。雪狼像死了似地一动不动,看着,等着。上了楼梯,就到了他的主人以及主人的物品那里。雪狼毛发耸立,等待着。

    陌生的神抬起脚来,开始上楼。于是,雪狼既不警告,也不发出预示行动的吼叫,开始攻击。他一跃扑上去,扑到陌生的神的背上,用前爪抓住肩膀,同时将牙齿咬住脖子的后面,吊了一会儿,将这位神向后拖倒,一起扑倒在地板上。

    雪狼跳了开去。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时,雪狼又用锐利的牙齿咬了上去。

    希埃拉·伟斯他被楼下的声音惊醒了,几声枪响。一个男子吓人惨痛的叫嚷。一阵咆哮怒吼。

    一切嘈杂声中,最大的响声是打翻家具,摔碎玻璃器皿的声音。

    突然,骚乱嘎然而止,几乎同时发生,不足三分钟。全家人吃惊地聚在楼梯顶上。一种咯咯声从楼下黑暗的深渊中传了上来,像空气从水中向外冒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咯咯声变成了咝咝声,近似嘘嘘声,然后也迅速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威登·司各特按了开关,楼梯上下、楼下的大厅里立刻灯火通明。接着,他和司各特大法官拿着手枪,蹑手蹑脚地走了下来。

    这种警戒已经没有必要,雪狼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一个男子稍侧着身体,躺在被打碎的家具残片的中间,一条手臂遮着脸。威登·司各特挪开手臂,摆正那人的脸,喉咙上一个大裂口,表明他是如何死的。

    “杰穆·霍尔。”司各特大法官说。父子俩互相对视,意味深长。他们又转过来看雪狼。他也侧着身,双眼紧闭。他们俯下身体接近他的时候,他稍稍抬了一下眼皮,挣扎想看看他们的情况,尾巴动弹一下,徒然地想摇一摇。威登·司各特拍拍他,他的喉咙中咕咕噜噜地响了一声,但那最多只算一声虚弱的吼声,而且,很快不作声了。他的眼皮下垂,紧紧闭着,全身仿佛大卸八块似的,平卧在了地板上。

    司各特喃喃道:“可怜的家伙,命都搭上了。”大法官一面去打电话,一面说:“我们还要看看。”一个半小时后,外科医生检查完毕雪狼的身体,宣布道:“实话实说,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黎明从窗户上射了进来,灯光显得黯淡了许多。除了孩子们,全家都围着外科医生,听他诊断。“一条后腿断了。三根胁骨折断,至少有一根刺穿了肺。全身的血差不多流光了。好像还有内伤。他一定被人践踏过。更不用说,三颗子弹射穿了三个洞。千分之一的机会,这是往好的方面说。他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决不能让他失掉任何或许对他有所帮助的机会,”司各特大法官喊道,“不要担心花销。为他照X 光,——做一切可能做的事情。威登,马上向旧金山打电话,请尼古拉斯大夫。大夫,并不是想得罪你,您请多原谅。只是,我们必须提供给他各种有利的机会。”

    那位外科医生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当然,我理解。他竭尽全力为他做的任何事情。他必须得到很好的护理。”

    司各特大法官主张雇用一个受过训练的护士,女孩子们气愤地否定了他的提议,茅遂自荐,来负责这个工作。

    不能责怪医生的诊断有误差。平时,他照顾诊治的都是文明、柔弱的人类,他们过的是从受到荫庇的祖先那里一代代遗传下来的受到荫庇的生活。与雪狼相比,他们脆弱,软弱,对生命的掌控也毫无力量。

    雪狼则直接来自“荒原”。在那里,没有人保护,软弱者很早就绝迹了。无论雪狼的父亲或母亲,他们以及他们以前的祖先,都没有弱点。雪狼天然地遗传了钢铁一般的体魄和荒原独特的活力,凭借古代一切动物都曾拥有的那种坚强的精神,调动他的全身及每一部分,他的肉体与灵魂,全部用来紧紧抓住性命。

    由于上了石膏,扎了绷带,雪狼像囚犯般被束缚着,动弹不得。这样过了几个星期。他睡了许久,做了很多梦,一系列的北国生活的壮丽情景的幻像,从他的脑海中掠过,绵绵不尽。

    从前的鬼魂全都出现了,和他在一起。他重新又与杰茜生活在洞穴里。胆颤心惊地爬到灰海獭的膝下,尽献自己的忠诚。在利·利与发疯似的号叫着的小狗们的追逐下,落荒而逃。

    他再一次穿越空荡的原野,在饥荒的年月猎取活物。

    他又跑在一起拉雪橇的狗们的前面,灰海獭和米·沙的鹿肠鞭子在后面啪啪作响,他们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路,散开的狗们像扇子似地围着通过的时候,口中喊着:“啦!啦!”他重新度过与美人史密斯在一起时的所有日子,重新感受了打过的每一仗。

    这时,他在梦中呜咽、狂吼。旁边守护他的人说,他在做恶梦。然而,有一个梦让他十分痛苦。在他眼中,怪物一般顿挫发声的电车,就是嘶叫着的大山猫,无比巨大。他隐蔽在灌木的下面,等候一只离开自己树木的躲藏、到相当远的地方前来送死的松鼠。他正要跳出来扑向它时,它却变成了一辆电车,一座山似地矗立在他上面,尖叫着,叮铛作响,向他吐火,让他惊恐不已。他挑逗老鹰,老鹰从蓝天上冲了下来,落到他身边时,却变成了无处不在的电车。这种事情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唤起的恐怖,却始终这样真实,那么强烈。

    一天,雪狼的最后一条绷带、最后一块石膏模子被拆掉了。

    这就像是一个节日。希埃拉·伟斯他的人全部围在他身边。

    司各特搓一搓他的耳朵,他咿咿呀呀地唱起爱之歌。埃丽斯叫他“福狼”,大家顿时欢呼着接受了,所有的妇女都叫他“福狼”。

    他试着想爬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无力地跌倒了。

    他睡得太久,肌肉没了灵活性,所有的力气都丧失了。他为此而羞愧。他本可以完成的,却令神们失望了。他勇敢地尝试了几次,想爬起来,四条腿终于站了起来,前后摇摆。

    妇女们齐声欢呼:“福狼!”司各特大法官看着他们,都得自得。

    他说:“我一直认为他是一条狼。你们自己终于亲口说了。他干的事,什么狗也办不到。”

    法官的妻子纠正:“一条‘福狼’。”“是的,‘福狼’”,大法官表示赞同,“以后我就叫他这个名字。”

    外科医生说:“他必须重新学习走路。现在就开始吧。让他到外面。这对他不无俾益。”

    他到了外面。希埃拉·伟斯他的所有的人,都跟着他,服侍他。他仿佛是一位国王。他十分软弱无力,走到草地上,躺下来歇息一下。

    随后,队伍继续前进。他动弹着肌肉,血液开始流通,气力也慢慢恢复起来。

    他走到马厩边。科丽正躺在门口,半大矮矮胖胖的小狗,围着他在阳光里打闹。

    雪狼惊异地看着。科丽吼叫着威胁他。他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离。司各特用脚尖将一只正在爬的小狗推到他跟前。他有些猜疑,耸起毛来。司各特告诉他一切都好。科丽却在一个妇女的怀里怀疑地瞪着他,用咆哮警告他并不是一切如他所愿。

    那只小狗在他面前爬动。他竖起耳朵,好奇地看着它。他们的鼻子碰着了。小狗温暖的小舌头碰到了他的脸。他的舌头也不自觉地伸了出来,舔了舔小狗的脸。

    众神们拍手欢呼,对他的举动表示赞许。雪狼有点诧异,不解地看看他们。接着,他就显得衰弱起来。于是,他躺了下来,竖着耳朵,歪着头,似乎在看守并欣赏着那只小狗。接着,别的小狗们也向他爬来,惹得科丽非常厌恶。雪狼庄严地允许它们在他身上爬行,打滚。

    在神们的一众夸赞中,他先前所有的那种做作、难堪,伴随着小狗们嬉戏,逐渐地消失了。他半闭起眼睛,沐浴在阳光里,打起盹来,脸上现出仁慈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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