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鼠疫-鼠疫(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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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塔鲁在他的笔记本里叙述了他和朗贝尔一道去探访市体育场一个隔离营的情况。体育场的位置几乎就在城门口,它的一端朝向通电车的街道,另一端俯临一片空地,空地一直延伸到城市所在高地的边缘。体育场周围一般都筑有水泥高墙,只要在四个进口处的大门设岗,任何逃逸都很难成功。同样,高墙也能阻止外面好奇的人进去打扰正在接受隔离的不幸的人。作为抵偿,那些不幸的人整天都能听到电车来往的声音,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根据电车上变大的喧闹声猜测上班和下班的时间。他们因此而了解到,他们被排除在外的生活还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继续进行,他们明白,水泥高墙隔断的两个世界相互之陌生,胜过它们各自处在两个不同的星球。

    塔鲁和朗贝尔选择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去探访这个体育场隔离营。同他们一道前往的还有足球运动员冈萨雷斯,原来朗贝尔又找到了他,而且说服他最终接受了轮流管理体育场的任务。朗贝尔准备把他介绍给隔离营的主管。冈萨雷斯在与朗贝尔和塔鲁见面时,对他们两人说,鼠疫发生之前,他们见面这一刻正是他换上球衣准备出场比赛的时候。如今所有的体育场都被征用了,已不再可能进行球赛,他为此感到十分无聊,他看上去也的确如此。这也是他接受看管隔离营任务的原因之一,但他的条件是,只能在每个周末去工作。那天天气半阴半晴,冈萨雷斯抬着头遗憾地说,这种既不下雨也不炎热的天气最适宜于赛球。他尽情回忆在更衣室擦松节油的味道,还有那摇摇欲坠的看台、黄褐色球场上颜色鲜艳的运动衫、中场的柠檬汁或像无数凉针刺激干渴喉咙那样解渴的冰镇汽水。此外,塔鲁还记下了这样的情景:他们一路上穿过郊区那些坑坑洼洼的街道时,这位球员不停地踢他脚下碰到的石子儿,想把石子儿直接踢进路旁阴沟的集水孔。他一踢进去便说:“一比零。”每当他吸完香烟,往前吐烟蒂时总要用脚趁势把烟蒂接住。快到体育场时,一群踢足球的孩子正好把球往他们身边踢过来,冈萨雷斯连忙跑过去准确地把球踢回小球员那里。

    他们终于走进了体育场。看台上满是人,赛场上搭了几百个红色的帐篷,从远处隐约可见帐篷里放着卧具和小包袱。目前还保留着看台,为的是让被隔离的人在大热天或下雨天有躲避的地方。不过,夕阳西下时,他们都得回到帐篷里去。看台下面,整修了一些淋浴室,那里的运动员更衣室全都改成了办公室和医务室。大部分被隔离的人都挤在看台上,其余的人在赛场边缘漫步。有几个人蹲在他们的帐篷入口处,用茫然的目光东看看,西看看。许多人躺在看台上,似乎在等着什么。

    “他们白天干什么?”塔鲁问朗贝尔。

    “什么也不干。”

    的确,几乎所有的人都闲着双手,胳膊晃晃悠悠。那么大一群人聚集在这里却静默得出奇。

    朗贝尔说:

    “最初几天,来这里的人吵吵嚷嚷,谁都听不清别人讲话。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话越来越少。”

    据塔鲁的日记说,他本人很理解那些人的心情。起初,他看见他们挤在各自的帐篷里,要么听苍蝇嗡嗡,要么自己搔痒痒;如果发现有人乐意听他们说话,他们就怪叫着发泄他们的怒气或表达他们的恐惧。然而,自从隔离营人满为患以来,乐意听别人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因此,大家只好沉默下来,互不信任。的确,有一种互相猜疑的东西从明亮的灰色天空降临在这红色的隔离营里。

    不错,那些人都带着猜疑的神色。既然他们已与世隔绝,这种互不信任就不无道理,因此从他们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他们在思索这一切的原因,同时又很害怕。塔鲁观察到的每一个人目光都显得茫然,神色都表现出与自己的个人生活全面隔绝的痛楚。他们既然不可能成天都想到死的问题,他们只好一无所想。他们是在度长假。塔鲁写道:“最糟糕的是,他们都已被人遗忘,而且他们知道这一点。认识他们的人在考虑别的事,所以把他们遗忘了,这完全可以理解。至于还在爱着他们的人,如今也把他们遗忘了,其实那些人正在四处奔走,千方百计想把他们从隔离营弄出去,可能已累得筋疲力尽了。爱他们的人成天想的是他们如何能出来,倒反而把要出来的人给忘了,这也是正常的。到头来,人们才发觉,即使处在最不幸的时刻,谁也不可能真正想到别人。如果真正在想谁,就得一分一秒随时想到他,而且不会被任何事情分心,无论是家务还是飞来飞去的苍蝇,无论是用餐还是身上痒痒。然而永远有苍蝇也有痒痒,所以过日子也并非易事。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隔离营的主管再次朝塔鲁他们三人走过来,他说,有位奥东先生要求见他们。他先带冈萨雷斯去他的办公室,然后把塔鲁和朗贝尔带到看台的一个角落,原先独自坐在一边的奥东先生忙站起来迎接他们。他仍跟以前一般穿着,仍戴着原先那副硬领。不过,塔鲁还是注意到,他鬓角的两绺头发翘得比过去高了许多,一根鞋带也散开了。这位预审法官面容憔悴,同他们交谈从非正面看他们一眼。他说,能见到他们他深感快慰,并托他们向里厄大夫致谢,感谢他为他家做过的一切。

    在场的人都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法官又说:

    “但愿菲利普没有受太多的痛苦。”

    塔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他儿子的名字,因此他明白事情起了变化。此刻,夕阳西下,阳光穿过两朵行云从西边平射进看台,把他们三人的脸染成金黄色。

    “没有,”塔鲁说,“没有,他真的没有受什么苦。”

    他们俩告辞时,法官一直在眺望阳光射进来的地方。

    他们去向冈萨雷斯告别,这位球员正在研究一张轮班值勤表。他握着他俩的手时笑了起来:

    “我起码又回到了更衣室,还是一样。”

    过了片刻,主管送塔鲁和朗贝尔出营,这时从各看台传来一阵响亮的噼啪声,接着,太平盛世时用来宣布比赛结果或介绍运动队的高音喇叭带着嗡嗡声通知被隔离的人回各自的帐篷,以便发放晚餐。大家慢腾腾地离开看台,拖拖拉拉地回到帐篷。等大家都安顿好了,两辆火车站常用的那种电瓶车便在各帐篷之间行进,车上放着几只大锅。人们举着胳膊,两只长柄大汤勺伸进大锅里,然后舀出食品分别放到两只军用饭盒里,电瓶车随后再往前开,开到下一个帐篷前,再开始分发食品。

    塔鲁对主管说:

    “这倒挺科学。”

    “是的,”主管握着他们的手得意地说,“很科学。”

    夜幕降临时,天空已变得晴朗。隔离营笼罩在柔和而清凉如水的月光里。从四面八方响起勺子盘子的叮当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几只蝙蝠在营帐上空飞来飞去,随即突然消失了。在另一端的围墙外,一辆电车在铁轨的道岔上发出咔咔的响声。

    在跨出隔离营大门时,塔鲁喃喃说道:

    “可怜的法官,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但怎样才能帮助一位法官呢?”

    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好几个类似的隔离营,但笔者缺少那边的直接消息来源,出于谨慎,就不多费笔墨了。他能说的只有一点:那些隔离营的存在,从那里散发出来的人的气味,在暮色中传出的高音喇叭的喧闹声,围墙的神秘性,以及对这些远离尘寰的不祥去处的恐惧,都成了同胞们沉重的精神负担,给他们的惶恐和苦恼火上加油。各种事故以及市民同行政当局的冲突都在与日俱增。

    到十一月末,清晨的天气已经变得非常寒冷。瓢泼大雨冲刷着路面,大雨过后,天空洁净如洗,万里无云,同闪光的街道相映成趣。每天早上,苍白无力的太阳向城市播洒它明亮但却冷冰冰的阳光。相反,到了傍晚时分,天气又重新暖和起来。塔鲁正好选定这个时间同里厄大夫谈谈心。

    一天,大约晚上十点钟,塔鲁在一整天耗尽心力的工作之后,陪伴里厄去那位气喘病老人家里出诊。在老街区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空,柔和的星光闪闪烁烁。微风无声地吹拂着,穿过黑黢黢的十字路口。这两个刚从静悄悄的街道走过来的男人,想不到碰上的这位病人如此健谈。老人告诉他们说,有些人并不拥护当局,说油水大的位置永远被同样的人包揽;他还引了谚语“瓦罐不离井边碎”[25],末了,他搓着手说,有可能要大闹一场。大夫一边给他看病,他一边评论时事,没完没了。

    塔鲁他们听见房顶上有脚步声。老太太发现塔鲁注意到这个情况,便解释说,有些女邻居在上面的平台上。他们同时还得知,从平台看出去,景色不错,而且本街区有些家的平台互相连接,妇女们可以足不出户就互相探访。

    “没错,”老人说,“你们上去看看,那上面空气很好。”

    他们发现平台上杳无一人,只放了三把椅子。从一边望出去,目力所及,只见一个个平台连绵伸展到黑压压的一大堆石头边,他们认出来那里是本城的第一座山冈。从另一边望过去,目光越过几条大街和看不见的海港,可以远眺那海天一色、波光隐约的地平线。比他们知道是悬崖的地方更远些,一缕微光时隐时现,很有规律,但他们不知道那光线的来源。原来那是航道上的灯塔,从今年初春到现在,它一直在为改道开往别的港口的船只旋转领航。在风吹云散、明净如洗的天空,星光闪烁,遥远的灯塔微光宛如尘埃,不时掠过星空。微风吹来香料和石头的气味。周围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天气真好,”里厄坐下来时说,“就好像鼠疫从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塔鲁背对着他,正在眺望大海。片刻之后,他说:

    “不错,天气很好。”

    他走过来坐到里厄身边,然后仔细地端详他。微光在天际又出现了三次。一阵餐具的碰撞声从街道深处一直传到他们耳里。屋子里有一道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塔鲁毫不做作地问里厄:

    “里厄,您难道从不想打听我究竟是谁?您把我当朋友看吗?”

    “是的,”里厄回答说,“我是把您当朋友看,但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没有时间。”

    “那好,我这就放心了。您愿不愿在此时此刻和我共享友情?”

    里厄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那就这么着……”

    在相隔几条街的地方,有一辆汽车好像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滑行了很长时间,随后才开走了,接着,远远传来一阵模糊的惊叫声,再度打破周围的静寂。后来静谧恢复了,更加衬托出天空和星星此刻对这两个男人的重要性。塔鲁站起身,走过去靠在平台的护栏上,面对着一直躺坐在椅子里的大夫。一眼看上去,只有他魁梧的身影显现在天空的背景下。他讲了很长时间,下面是他的讲话复原之后的大致内容:

    里厄,我就长话短说吧,在认识这个城市和这次瘟疫之前,我早已患上鼠疫了。应该说我同大伙儿一样早已在受鼠疫的折磨。但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们安于那种状况,另一些人则对此一清二楚,并且力图摆脱现状。至于我,我始终希望摆脱。

    我年轻时,在生活中一直头脑简单,也就是说,毫无头脑。我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的人,我开始进入社会时过得还相当体面。我一帆风顺,应付自如,和女人相处甚笃,即使偶尔有些忧虑,这忧虑也来去匆匆。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思索问题。现在……

    应该说,我当时没有您那么穷。我父亲是代理检察长,当时的社会地位就不算低了。但他天性善良,从不摆架子。我母亲很淳朴,遇事让人,我一直很爱她,但我现在宁愿不谈这个。我父亲对我很亲切,时常照顾我,我甚至相信他曾试图理解我。他在外边拈花惹草,现在我可以肯定这点,但我一点不感到气愤。他在这方面的行为一向合乎分寸,从不引人反感。扼要说来,父亲不是一个有独特见解的人。现在他既然已经作古,我才体会到,他这一辈子活得既不像圣人,也不是坏人。他介乎两者之间,就这么回事。他那种类型的人能让人感到亲切,而且这种适度的亲切感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不过,他也有他的特点:《谢克斯旅游指南》是他最爱读的书。他并不常出门旅行,除非在假期去布列塔尼,他在那里有一座小别墅。但他可以向你准确地说出巴黎—柏林列车的出发和到达时间、从里昂去华沙中途换车的时刻表,以及你选定的任何两个大都会之间的行车里程。您能说清从布里扬松到沙莫尼怎么走吗?连火车站站长恐怕也会弄糊涂,我父亲却能说得头头是道。差不多每个晚上他都进行练习,以增进这方面的知识,而且他为此感到自豪。这事儿让我很开心,我经常向他提问,然后对照《谢克斯旅游指南》核实他的答案,当我确认他毫无差错时,我非常高兴。那些小小的练习使我们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我给他提供了我这个听众,而他对我的诚意也很珍惜。我呢,我认为他在铁路行车时刻方面的优势不亚于其他方面的优势。

    不过我越讲越远了,我恐怕太重视这位老实人了,因为说到底,我下决心时受他的影响只是间接的。他充其量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原来,在我十七岁时,我父亲邀请我去听他讲话。那是刑事法庭审理的一起重大案件,他当时肯定寻思自己会在法庭上大出风头。我现在也认为他当时是想依靠那次隆重的开庭审案仪式来激发年轻人的想象力,以推动我下决心继承父业。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那会讨他喜欢,也因为好奇心促使我去看看、去听听他在家庭中的角色之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除此之外,我没有想得更多。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法庭里进行的一切,跟7月14日的国庆检阅或颁奖仪式一样正常和不能回避。我当时对审案只有抽象的概念,而且一点儿没有为此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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