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入海流-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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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这天吃完早饭,方童年正要像往常一样出门到干爹周仕君那里去,却被爷爷方兴运喊住了,让他跟三奶奶李秋燕一起出门,代表宏德堂参加一场婚礼。方童年对这些人情世故向来不感兴趣,就有些不高兴,脸拉得老长,如果不是李秋燕及时劝说,或许他就不去了。

    “童年,听话,俺也去,就咱俩去。”李秋燕摸摸方童年的脸蛋说。

    方童年听了李秋燕的话,就不再拒绝了,他对三奶奶有感情,他同情这个不幸的三奶奶,所以就必须听三奶奶的话。

    就这样,太阳升到一竿子多高,方童年牵着一头骡子出了方家村。李秋燕骑在骡子上,尽管她穿着甚是鲜亮,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可是心情还是那么郁郁寡欢,就像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十多天前的与房根森又一次不期而遇,让李秋燕越来越不能承受情感的重压了,尽管婆婆王玉玟对房根森怀抱她的举动没有过多的指责,但是,她明显感觉到,在王玉玟的内心里已经容不下她了,婆婆之所以强压怒火,心有忌惮,是因为怕她再次寻死上吊,坏了宏德堂的名声。那么,她的出路在哪里?就这么痛苦地待在宏德堂吗?李秋燕思来想去,却找不出一条阳光大道。

    方童年与李秋燕不紧不慢地向南走着,说着些家常话。从宏德堂出席人员的规格上就可以看出,结婚的人不怎么重要。其实,并不是不重要,而是新郎张则青让宏德堂人很纠结。张则青在宏德堂南书房教书这么多年,与宏德堂人相处得很好,都是些知书达理的人,懂得相敬如宾。不过,张则青多年未娶,最终却与义武堂的房根兰结为夫妻,这就不能不让方兴运心中产生些许不快。方兴运的不快不是因为房根兰与方兴途的那段恋情,而是只要义武堂有什么喜事,他就不自觉地产生几丝不快,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有时候,他也认为自己的心胸太狭隘了,但是,想想义武堂,他觉得房乐平与他的心态绝无二致,就又坦然了。婚帖是张则青亲自交到方兴运手上的,他自己不出席,而是让方童年与李秋燕作为宏德堂的代表,还不出马车,只让李秋燕骑着一头骡子,就足以显现出方兴运的心迹。

    实际上,宏德堂的马车颇为讲究,有轿车之称,车体用的是上好的木料,连接处有铁钉固定,边角处均有铜皮包裹。车厢更是豪华,阔窗大门,朱漆金框,窗帘门帘均为真丝刺绣,图案自然是宏德堂人喜欢的牡丹。马车驾辕的自然是马,如果装载的东西过重,在其前面还有一头帮套的骡子。无论是马还是骡子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串锃光瓦亮的铜铃铛,走起来叮当作响,清脆而富有节奏感,往往车未到,铃声早已入耳。那车夫也身材魁梧,衣帽整洁,五官端正,还使得一手好鞭法,红缨长鞭一甩,叭的一声,指哪儿打哪儿。每当宏德堂的车马出来,便成为一景,路人无不驻足观望。

    宏德堂的骡子为公驴与母马交配生下的马骡,骡子黑棕色,毛亮个大,具有驴的负重能力,又有马的灵活性。宏德堂的大小牲畜都有名字,比方说,这头马骡就叫“黑子”。黑子是拉帮套的,很少自己出门,现在,它来到通往掖城的土路,像拉帮套一样,习惯性地走在了路中央。方童年几次将其赶到路边,可是,走着走着,它又回到了路中央。路上没有人马,方童年就索性不再管。

    就这么走了大约一里地,方童年便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阵阵,回头就看见了一支军人队伍骑马而来。他吆喝着黑子让路,黑子似乎没听到,方童年就抬手狠狠地拍了它一巴掌。正是这一巴掌让黑子犯了它爹一样的驴脾气,站在路中央不动了。

    队伍在方童年的身后戛然而止,一个眉毛上长着一只肉瘊儿的军官大喊一声:“闪开!”

    方童年一愣,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没修养,然后就双手扶在骡子的肚子上,用力往路边推。可是,骡子四蹄抓地,纹丝不动。

    “你他娘的给老子闪开!”那军官见状,破口大骂道。

    正是这一声叫骂让方童年也犯了驴脾气,就像这头骡子一样。他扯住缰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童年,别跟他们治气啊,快让开吧。”李秋燕回头看了眼来势汹汹的一群官兵,从骡子上跳下来,劝说道。

    方童年显然还在气头上,没有听李秋燕的话,目不斜视,还抬头若无其事地看着天。于是,十几个军人也纷纷跳下马来,将方童年与李秋燕团团围住,有的还拉动了枪栓,然后将枪口对准了他们。

    “怎么回事儿?”这时,又有一名军官飞马赶至,询问道。

    这军官便是方兴途的卫队长郭祖壮,不过现在,他已经连升两级,成了卫队旅长,而眉毛上长着肉瘊儿的便是副旅长闫门三。

    “报告旅长,有人挡了咱的路。”闫门三行了个军礼,然后说。

    郭祖壮听罢,走到方童年与李秋燕跟前,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挡路啊?”

    方童年一听这人不是本地口音,就反驳道:“这是掖县的路,就得俺们掖县人先走。”

    “放屁,老子就要先走。”闫门三推了方童年一把,怒吼道。

    方童年一个趔趄,被推动了几步。他毫不畏惧,又回到了原地。

    “你他娘的……”闫门三正要发作,却被郭祖壮拽到了一边。

    方兴途曾给郭祖壮说过,掖县是自己的家乡,每个掖县人都是自己的亲人,来到掖县,任何人都不得鲁莽行事。郭祖壮这时想起了方军长的话,便和颜悦色地问方童年姓什么。

    “姓方,你要怎么样?”方童年脖子一拧说。

    “什么?我们军长姓方,你也敢姓方?你吃了豹子胆了?”闫门三恶狠狠地瞪了方童年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方兴途的轿车开了过来,不得不在人群前停下。郭祖壮连忙跑过去报告,说有人挡了路,怎么说也不肯让开,卫兵正在交涉。

    “报告军长,这人自称也姓方,您看,是不是您的亲戚啊?”最后,郭祖壮拉开了方兴途的车门。

    方兴途下了车,抬头看了看家乡蔚蓝的天空,然后又深吸了一口家乡的新鲜空气,才缓缓地走过来。士兵们一见军长来了,便让开了一道缝儿。方兴途先是看了眼李秋燕,感觉这个女人不认识,然后就又看看方童年,马上觉得有些面熟了,就像他看到了少年时的侄子方德海一样。

    “你也姓方啊?”方兴途笑容可掬,伸手想摸摸方童年的头,却被他抬手挡住了。

    “是啊,俺祖宗八辈都姓方。”方童年看都不看方兴途一眼。

    方童年倔强的个性让方兴途来了兴致,就又不厌其烦地问道:“你爹叫方德海吧?”

    “是,你要怎么样?”方童年头也不抬地说。

    就像当年在大连他一眼认出方德河与房根森一样,方兴途的心情好极了,他哈哈一乐道:“你爷爷叫方兴运吧?”

    这下方童年有些纳闷儿了,这人怎么猜得这么准?他又是谁?

    “是,你要怎么样?”方童年重复了刚才的话。

    “俺要怎么样?”方兴途已经乐不可支了,“俺要你喊俺二爷爷!”

    方童年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让他喊二爷爷的人。自打当了中将军长,方兴途就剃掉了满脸的胡须,露出了真面目。现在,方童年越看越觉得他像自己的爷爷方兴运,联想到最近爷爷常津津乐道地说当了军长的二爷爷方兴途就要回来了,终于断定此人就是方兴途。

    “二爷爷,您的兵太粗鲁,您要管好您的兵。”方童年说罢,看了眼闫门三,又将李秋燕扶上了骡子,要继续赶路了。

    能叫军长为二爷爷的人肯定是他的亲人,士兵们不敢再阻拦方童年,主动让开了路。方童年拍了下骡子屁股,脸上露出几丝得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掖县许多年了,刚踏上家乡的土地,就碰到了自己的孙子,方兴途有些思绪万千了。本来,他计划直赴掖城,先与打前站的房根森会合,然后再找时间回宏德堂看看。现在,他经不住亲情的诱惑,改变了主意。他知道,他刚刚路过了方家村,十多分钟就到了。

    “走,去俺的家宏德堂。”方兴途说着上了轿车。

    “是!”郭祖壮高声应道。

    于是,郭祖壮与闫门三带着骑兵打头阵,方兴途的轿车在中间,步兵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地向方家村进发了。不多会儿,大队人马来到村西头,郭祖壮与闫门三迅速指挥属下持枪警戒,几百名官兵跑步前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在街道的两边。

    在村口,方兴途示意车子停下,然后抬手揉搓了几下脸膛,又双目微闭,久久不语。

    “军长,警戒完毕,请您的车子继续前进。”郭祖壮紧握手枪,跑过来说。

    方兴途的眼睛睁开了,眼圈有些发红。许多年过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回到家乡,他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家乡给了他太多的伤感,如果不是奉大帅张作霖之命率军进驻胶东,或许他还不可能回来。

    “军长,您?”郭祖壮透过车玻璃看到了方兴途五味杂陈般的神情,就拉开车门说,“军长,您这是衣锦还乡啊,您应该高兴。”

    听了郭祖壮的话,方兴途撇了下嘴角,算是笑了。衣锦还乡,他没有想过,但是,经历了那么多激烈的战斗,他毕竟不少胳膊不少腿地回来了,而且还有些人模人样,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想到这里,他整理了下军装,抬腿下了车。

    “军长,您不坐车了?”郭祖壮为方兴途扶住车门。

    据说,一百多年前,高祖方宝奎中得举人,身配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回方家村的时候,也是在村西下了马,然后步行到宏德堂。方兴途点点头,迈步向村里走去。郭祖壮见状,马上招呼卫兵紧随方兴途的左右,几名荷枪实弹的卫兵跟在后面。

    方兴途回来了!他是方家村出的最大的军官!乡亲们闻声迅速来到了街道的两边,夹道欢迎。方兴途面带微笑,一边向乡亲们招手致意,一边寻找着宏德堂的亲人。但是,他一个也没看到。

    实际上,方兴途的车一在村西口停下,卫兵们沿着街道的两边一字排开,直到宏德堂的巷口,宏德堂人就知道了。方兴运喜形于色地指挥管家孙良行找出春节剩余的鞭炮挂在了门楼上,又差人打扫院子,还洒了水。然后,他就站在巷口翘首以待。

    王玉玟是个急性子,一听说方兴途回来了,便出了宏德堂的门,迈着小脚一路小跑地往村西赶去。方兴途只走了十几步,便与王玉玟迎面相遇了。尽管她已经老了,头发花白,曾经光润的脸上也有了皱纹,方兴途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后娘王玉玟。

    “娘!”方兴途紧走两步,高喊一声,立定,行了个军礼,然后一把握住了王玉玟颤抖的手。

    方兴途当了这么大的军官还没有忘记她这个后娘,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喊了一声娘。这孩子难怪这么有出息,有良心啊!王玉玟顿时泪湿眼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娘,俺回来看您了。”方兴途的眼里也有泪光闪烁,双手扶住因脚小而左摇右晃站不稳的王玉玟。然后,方兴途就拨开王玉玟头顶上的花发,寻找着那年春节她为遮挡爹方英楚奋力打过来的木棍而留下的疤痕。

    王玉玟马上明白了方兴途的心思,哭着说:“儿啊,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啊?”

    “娘,俺怎么能不记得呢?您的好,俺从来没忘过。”方兴途抬手为王玉玟抹了下眼泪,情真意切地说,“这块疤,一直长在俺的心里啊!”

    “好,好,儿啊,有你这句话,俺就知足了。”王玉玟手脚颤抖地破涕为笑了。

    蓦地,方兴途后退一步,双膝跪地,哽咽道:“娘啊,不孝之子方兴途,离家这么多年了,没有在娘身边尽孝,请娘原谅啊!”

    方兴途说罢,摘下军帽,冲王玉玟连磕了三个响头。

    见此情景,王玉玟不能自已,不顾一切地扑向方兴途,抚摸着他磕红的额头,泪流满面地说:“儿啊,磕疼了吧?”

    “不疼,不疼啊!”方兴途泪光闪烁地说。

    方兴途与后娘王玉玟的这次街头相遇,后来成为人们争相传扬的佳话,自然,王玉玟当年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方兴途也让人们心中佩服,他们成了许多不幸的新组家庭学习的榜样。

    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方兴途步履缓慢地走到了和衷桥头,这时,恰巧有一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由房家庄走过来,马上就要下桥,挡住方兴途的路。闫门三一看,立刻带人冲上了桥头,把这支迎亲队伍堵在了桥上。

    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张则青,他见状,跳下马来,请求郭祖壮让迎亲的队伍先过去。

    “让你们先过去?”闫门三手枪紧握,上下打量着张则青,“你知道站在你对面的是谁吗?”

    “不知道。”张则青看了眼方兴途,摇摇头说。

    “军长,俺们方军长。”闫门三昂着脖子,不可一世地说,“这里可是俺方军长的家乡!”

    方兴途?这个时候的张则青已经知道了方兴途死而复生并当了奉军中将军长的来龙去脉,当然,这是房根林说给他听的。他知道,他原本与方兴途并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由于花轿里的房根兰就有了关系。那么,当方兴途知道了自己迎娶的新娘正是他的恋人房根兰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大动肝火?拔枪相对?尽管张则青已是国民党掖县党部筹备组的要员,但是眼下,面对方兴途的部队,如同一只羊遇到了一群虎,他并无还手之力。怎么办?后退还是继续往前走?张则青顿时没了主意。

    此时此刻,方兴途也在注视着张则青,当身边的王玉玟告诉他,花轿里的新娘就是房根兰时,他不禁愕然了。怎么就这么巧?他的回归之日竟然就是房根兰的出嫁之日,这些年来,她一直独守闺房,当她走出义武堂就要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他以及他的部队却挡住了她出嫁的路。这是上帝的有意安排吗?方兴途觉得,无论如何,没有他就不会有房根兰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她这个年纪早应该有子女绕膝并享受天伦之乐了,就像他现在一样,是他害了房根兰。想到这里,方兴途马上感到愧疚难当了。

    “新娘是房根兰吗?”沉思良久,方兴途走到张则青的跟前,心平气和地问。

    “是。”张则青神情紧张地答道。

    “俺能跟新娘说句话吗?”方兴途努力地笑了下,商量道。

    “你就是方兴途?”张则青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是,俺就是。”方兴途先是伸手整理了下张则青胸前的大红花,就像关心一名下属一样,然后双手抱拳道,“俺应该向你道喜。”

    现在的张则青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尽快让迎亲的队伍走下和衷桥,直奔掖城。如果双方僵持不下,发生了冲突,他占不得任何便宜。

    “谢谢,请便吧。”张则青后退一步。

    方兴途先抬手拍了拍张则青的肩膀,然后才向花轿走去。

    花轿里的房根兰一直在透过门帘的缝隙注视着外面的一切,当方兴途一进入她的视线,她就马上不知所措了。像张则青一样,方兴途现在的一切她都知道了,告诉她的却是二弟房根森。他现在是二弟的军长,而且他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儿子,痴心的婆娘负心的汉,她似乎感到了几多委屈。所以,当她得知方兴途就要回来之后,还是履行了婚约,成为张则青的太太。但是现在,方兴途就在眼前,正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好像迎娶她的新郎官不是张则青,而是她朝思暮想的方兴途。她立时六神无主,情绪难控了。“根兰,俺是方兴途,俺知道,你一直在等俺,就是听说俺死了,你也在等俺。根兰啊,俺对不住你。”方兴途眼含热泪地说着,想抬手掀开花轿的门帘,手举在半空却停住了。

    方兴途说话的声音沙哑而颤抖,房根兰听得出,他哭了。她在告诫自己,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不能哭,一定要挺住。可是,这个念头一出,就马上泣不成声了。

    “根兰,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能哭啊。”方兴途擦了下湿润的眼角,竟然重复了房根兰刚才在心里说的话,“根森现在俺的队伍上,俺会对他好,就像俺以前对你一样。”

    房根兰还是没有说话,抽泣声也渐渐地小了下来。房根森早就对她说过,方兴途待他就像亲侄子一样,并说这是对她的一种报答。

    方兴途悄然伸手从腰带上解下了一只小布袋,这是他的护身符,里面装着的就是当年那粒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子弹。好心的猎人救了他,取出了这粒子弹,他从此就装在身上,一直保佑着他历经枪林弹雨却毫发无损。

    “根兰,俺来得匆忙,没有什么礼物能作为贺礼,这粒子弹就是后来传言俺被打死的那粒,它在俺的身子里待过,差一点就钻进了俺的心脏,俺把它当作了护身符。现在,俺送给你了,让它陪伴着你吧。”方兴途一边小声说着一边佯装手扶花轿的窗框,将小布袋丢进了花轿,而后突然提高了嗓音,“房根兰,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俺没有贺礼送给你,就让俺放几枪吧,当作喜庆的鞭炮吧。”

    方兴途情绪激动地说完,蓦地将手枪举过了头顶,砰砰砰,连开了三枪。坐在花轿里的房根兰盖头微掀,拾起了小布袋,塞进了怀里。

    郭祖壮与闫门三听到了方兴途的喊话,也迅速举起了枪,齐声喊道:“让开大道,鸣枪贺喜!”

    一时间,几百名士兵退到了道路的两旁,手中的长枪与短枪齐刷刷地指向了天空,随着扳机的扣动,枪声大作,硝烟弥漫,犹如鞭炮炸响。

    “请吧。”方兴途快步向张则青走来,腰身微弯,伸直了右手。

    这时的张则青已经被方兴途的举动惊呆了,直到王玉玟过来催促他赶快离开才回过神来。

    “方军长,后会有期。”张则青握了下方兴途一直伸着的手,然后跳上了马。

    张则青话里有话,这是因为,他知道,房根林一直在谋划如何打进并分解这支军队。终于,鼓乐手再次吹打起来,道路两边的士兵整齐划一,朝天放着枪,方兴途站在道路中央,目送迎亲的队伍渐渐地远去。突然,方兴途看到花轿的后窗帘掀开了一道缝儿,有一只小手伸出来,轻轻地摇动着。这是房根兰的纤纤细手!方兴途在心里暗叫一声“根兰”,然后鼻子一酸,又禁不住地热泪盈眶了。

    “儿啊,走吧,你大哥一直站在巷口等着你呢。”王玉玟一把拉住方兴途的手,向宏德堂走去。

    来了,来了!守候在巷口的方兴运终于看到了二弟方兴途的身影,眼里也顿时泪光闪烁了。

    “孙管家,孙管家,快放鞭炮!”方兴运转身向巷里高声喊道。

    孙良行听到老爷的喊声,迅速点燃了鞭炮,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噼啪之声,大红的纸屑漫天飞舞,与硝烟一起遮蔽了天空。

    “二弟啊,你总算回来了。”方兴途一走到巷口,方兴运便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哭喊道。

    方兴途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神经终于控制不住了,他也紧紧地搂抱着方兴运,哭出声来:“大哥啊,俺也想你们啊,想这宏德堂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走,快回家吧。”方兴运回过身来,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二弟啊,德河呢?他怎么没跟着你呢?”

    “德河是俺的军需部长,留在大连呢,等着接收一批军火,过几天,他就押送着军火一起回来了。”方兴途走到院门楼口,抬头看着上面“宏德堂”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感叹道,“宏德堂,俺方兴途回来喽。”

    这个时候的宏德堂已经挤满了乡亲,方兴运让大家让开一条道,引领着方兴途进了正院堂屋,并让他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丫鬟青荷眼疾手快地倒上茶水,并莞尔一笑。

    方兴途注视着青荷,眼睛为之一亮,便问方兴运:“这是谁的闺女啊?长得这么俊!”

    “噢,这是新来的丫鬟,叫青荷。”方兴运瞥了青荷一眼说。

    “二老爷,您请喝茶。”青荷的脸红了下,慢声细语地说。

    方兴途又看了眼青荷,才端起茶杯,注视着上面的花纹,赞叹道:“这茶杯漂亮洋气,一看就是日本货。”

    “是啊,二弟真是好眼力,这是你二侄子德江当年留学日本带回来的。”方兴运拿起一只茶杯,欣赏着美妙的花纹,“唉,当年为了供他去日本留学,咱宏德堂还破天荒地卖了地啊。可是现在,这孩子不争气啊!”

    “他爹,二弟刚回来,说点高兴的话。”一旁的吴怡蓉扯了下方兴运的衣袖。

    “怎么个不争气法?留学过日本,让他跟着俺吧,就是块废铁俺也能把它打造成器。”方兴途喝口茶说。

    “好,就把德江交给你了。”方兴运一听就高兴了。

    “这没什么问题。”方兴途抬眼看着屋门外一群孩子,侧身问方兴运,“这些孩子是……”

    方兴运一听,就向方兴途介绍了宏德堂在南书房开设新式教育的情况。方兴途当年也在南书房读过书,因为淘气还屡屡挨过先生及爹方英楚的打。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要去南书房看看。于是,家人们拥簇着他走过更道,来到南院。进了书房,他先是看了眼房梁,又将一只凳子放到书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身手敏捷地踩着书桌上了凳子,然后从房梁上取下了一包东西。

    “你猜,这是什么东西?”方兴途跳下来,扑打着上面的灰尘,问身边的一群孩子。

    孩子们都没见过军长这么大的官,听到问话无不躲到了一边去,只有一个孩子没走,那就是虎头村族长马永翔的儿子马复生。

    “报告军长,是金元宝!”马复生大着胆子接过东西看了看,又掂了掂,大声道。

    方兴途哈哈一笑,拿过布包,一层层地揭开了缠在上面的布条,一只精美的紫砂蛐蛐罐露了出来。小时候的方兴途无疑是南书房里最调皮的孩子,他夏天捉蝈蝈,秋天斗蛐蛐,甚至还养过土鳖,似乎一门心思都用在了玩耍上。爹方英楚担心他影响学业,一气之下把他的蛐蛐罐都砸了。可是,方兴途偷偷留下了一只,为了不被爹发现,就藏在了南书房的房梁上。现在,方兴途拿着这只蛐蛐罐,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情景,更想起了严厉的爹。他知道,爹早就不在了,爹肯定不会想到他会当上军长,用爹的话来形容,就是光宗耀祖了。

    “你这孩子能见得大场面,俺把这个金元宝送给你了。”方兴途亲切地摸了下马复生的头,将蛐蛐罐递到他的手里。

    马复生再次接过蛐蛐罐,激动地说:“谢谢军长爷爷!”

    “你个小兔崽子,好好保存着吧,你要是有出息,将来也当军长。”有看热闹的人打趣道。

    马复生拿着蛐蛐罐就往屋外跑,好像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所以,打趣者的话他只听到了后半句,就是“将来也当军长”。现在,他并不知道军长是多大的官儿,只是觉得军长爷爷身边前呼后拥的,特别有面子。所以,就立志将来也当军长了。

    方兴途在南书房里待了很久,三间房子转了个遍,当得知因为教室太小,有许多邻村的孩子无法上学时,马上决定出资扩建南书房。

    扩建南书房的想法,方兴运早就有了,也是爹生前没有完成的夙愿,但是,买地建屋,他感觉财力吃紧。现在,二弟主动提出扩建南书房,让他喜上加喜。

    “二弟啊,你虽然是行伍出身,却是如此重视教育,这是功德无量的事,你不愧为宏德堂的子孙啊。”方兴运兴奋异常地说。

    从南书房里出来,一家人都要留方兴途吃午饭,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房根森从掖城快马加鞭地赶了来,让军长视察他选好的军部。房根森最终没有听爹房乐平的劝阻,也不再管马永翔愿意不愿意,已经强行清理了虎头村的海神庙,并悬挂上了军旗。

    “走,去军部看看。”方兴途走出南书房,并亲自关上了房门。

    就这样,方兴途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方家村,又浩浩荡荡地向虎头村赶去。待到宏德堂里安静下来,方兴运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他很累,是二弟衣锦还乡的荣耀在支撑着他。无论如何,由于方兴途的回归,宏德堂再次声震整个掖县,王河对岸的房家庄及义武堂只能甘拜下风,望而兴叹,这无疑是方兴运最高兴的事。

    第二节

    房乐平虽然没有出现在迎接方兴途的队伍里,可是他一直在观察着王河南岸的动静。本来,送走了出嫁的闺女,他就该招呼参加喜宴的亲朋好友们入席喝茶,等待上菜。但是,当迎亲的队伍被方兴途的兵马堵在了和衷桥南头,就有人回来向他通报了。

    “什么?这个方兴途害了俺闺女大半辈子,难道他还要害了她一辈子不成?”房乐平听明了情况,就出了义武堂,急急地向和衷桥跑去。

    “爹,您不能太冲动。”房根林见状,也放下客人不管了,紧追房乐平而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和衷桥的北头,就听到了一阵激烈的枪声,房乐平并不知道这是方兴途突发奇想,以冲天鸣枪的方式为房根兰志喜,惊得手脚都冰凉了。若不是身后的房根林死死地抱住了他,他早就冲过和衷桥,与方兴途拼个你死我活了。好在是虚惊一场,跑过去看热闹的人又跑回来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了他,他才放下心来。

    “你们国民党就眼看着这个方兴途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掖县吗?”在回义武堂的路上,房乐平气急败坏地质问房根林。

    房根林心里明白,眼下正是一个军阀混战的年代,国民党军正养精蓄锐,准备北伐,还没有能力统治全国。房根林的任务就是筹建国民党掖县党部,发展党员,并尽快瓦解这支奉系军队,削弱直至剥夺方兴途的兵权,使其成为国民党军。现在,这副重担就压在房根林的身上,让他整日处心积虑,不得安宁。

    “爹,这不是您操心的事,家里还有一大堆客人呢。”房根林故作轻松地说。

    “唉,俺看啊,那个蒋介石用了你们这些人,这个天下早晚是人家的。”房乐平垂头丧气地说。

    “爹,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房根林不满地瞪了眼房乐平,气呼呼地走了。

    爷儿俩前后脚地回到了义武堂,喜宴就开始上菜了。房乐平扫了眼主席上的宾客,他发现,原本答应前来的马永翔与宋家富双双缺席了,而且,虎头村也没来一个人,这就不能不让房乐平顿生烦忧与焦虑。这个虎头村真是墙头的草啊,不愧是渔民的后代,见风使舵,以后就要投入方家村的怀抱了。那么,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方家村及宏德堂如鱼得水,耀武扬威吗?马永翔他们的缺席仅仅是因为方家村的强大吗?不孝之子房根森强行霸占了海神庙能不让他们怀恨在心吗?房乐平想到这些,就不敢再往下想了,硬着头皮招待完了客人,便去了虎头村探听情况。他没有骑马,而是徒步,因为骑马目标太大,让方家村人看了一定会顿生快意,掩面嗤笑。

    最终不参加义武堂的喜宴,是马永翔与宋家富共同商量的结果,这既是对房根森强占海神庙的报复,更是不敢得罪宏德堂的唯一选择。上午在方家村周围发生的一切,马永翔都看到了。当然不是他亲自出面看的,而是差了人在方家村西口溜达,先看看宏德堂派了什么人去掖城参加张则青的婚礼,然后再决定是否去义武堂。结果像马永翔预料的一样,宏德堂的代表是方童年及李秋燕,那头小骡子更让他忍俊不禁,方兴运损人的智慧真是无法比拟,不声不响就表达出了他的内心。方兴途的出现就更让马永翔噤若寒蝉了,他知道,现在正是一个墙头变换霸王旗的年代,但是,在相当一个时期内,方兴途将主导整个胶东,是说一不二的最高当权者,房根森蛮不讲理地强占海神庙作为方兴途的军部就是个最好的例证。虎头村之所以能在掖县扎下根来,方家村与房家庄的明争暗斗只是原因之一,他们从不与当权者作对是更重要的因素。当年,房国武曾想拉拢马永翔带领村民参加他的和平请愿,他先是答应了,后又选择了回避,让房国武大失所望,马永翔觉得,房国武是抱着对虎头村失言的怨恨走的。眼下,来了个比知县丁明才更强势的军长方兴途,虎头村不做温驯的羔羊又能做什么?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难道还能揭竿而起?如果这样,虎头村几代人积攒下的家业将毁于一旦,他马永翔就是罪人,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人,万万使不得。

    现在,房乐平还在来虎头村的路上,宋家富就闯进了马永翔的家门,气恼地说海神庙现在枪杆林立,一片杀气,海神娘娘也被丢在了一边,把虎头村的风水破了。

    “破了?一个海神娘娘的倒塌就能把虎头村的风水给破了?俺看不一定。”马永翔来回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说,“有道是,心中有佛,处处是佛。家富弟,你说呢?”

    “这……这海神庙可是咱虎头村积攒了多年的财富才建起来的,再说了,方兴途的部队这么一驻扎,谁还敢来咱虎头村?咱的生意怎么做?”宋家富气得一腚坐在椅子里,点上烟,狠命地抽了几口。

    马永翔走到宋家富跟前,慢条斯理地说:“事在人为,别把方兴途的部队当作洪水猛兽,换个角度,把他们当朋友,不,当亲人行不行?”

    “朋友?亲人?你看他们像吗?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有多嚣张?把他们当朋友,当亲人,就是认贼作父!”宋家富厌烦地拿掉了马永翔的手,“俺看呐,你这个族长,就是个熊包!”

    马永翔一听,马上就急了:“你说什么?俺是个熊包?”

    “熊包,你就是个熊包!”宋家富气势汹汹地重复道。

    “俺说你这个大财主宋家富啊,俺问你,你知道当年虎头村是怎么落的地?是怎么扎的根?又是怎么一步步地发展起来的吗?”马永翔强忍怒火地问。

    宋家富腾的一下站起来,踩灭了烟头,先伸出了双手,又指指脑袋:“靠这个,也靠这个!”

    “你说得倒是不错,不过,你把次序说反了。”马永翔推开房门,眺望着远处,“虎头村有了今天这样一个好景象,先靠脑袋,后靠双手!”

    “这不一样吗?”宋家富不服气地说。

    “不一样。俺现在告诉你,虎头村成长的真实过程其实就是一个装傻卖呆的过程,谁强大就不能得罪谁,甚至要靠上谁,只有这样,才会有虎头村这个外来户的生存之地,发展的空间。”马永翔凝目而望,如同一个陷入沉思的哲人。

    “俺明白,你这叫忍辱负重。”宋家富听罢,不禁佩服起马永翔的深谋远虑来,“可是,那……那虎头村的出头之日呢?”

    “可能咱这一辈儿是看不见了,相信后人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天经地义的事啊,为了咱们的子孙后代,就受点委屈吧。”马永翔苦笑道。

    “好吧,你是族长,又说得让俺口服心服,这事儿就听你的吧,以后啊,这个方兴途就是俺的亲爹了。”宋家富走到马永翔身后,像他一样望着天,“永翔兄啊,掖县好地方多的是,你说房根森怎么就一眼看上了咱们的海神庙?”

    马永翔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并没有找到答案,便问道:“你的意思呢?”

    “说不好。”宋家富犹豫不决地说。

    “现在就咱们两个,说不好也得说。”马永翔催促道。

    “莫非是房根森他爹房乐平出的主意?”宋家富试探着说。

    “噢?这事儿俺也这么想过。”马永翔马上赞同道。

    “你看啊,房乐平这一招可是一箭双雕,既破了咱们虎头村的风水,又利用此事让房根森讨好了他的军长方兴途,也就是讨好了宏德堂啊。”宋家富继续分析道。

    马永翔回过身来,看着宋家富说:“可是,这义武堂跟宏德堂可是向来一山不容二虎,谁也不服谁啊。”

    “人都会变,现在方兴途占领了整个胶东,房乐平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的脑子也好使,那天咱们找他评理,他装得比谁都像。对了,他还说要劝阻房根森抢占咱海神庙呢,结果呢?还不是照样占了?”宋家富说到这里,气得憋红了脸。

    “俺看呐,这个房乐平表面上很看重咱们虎头村,可是,心里却是瞧不起的。”马永翔受了宋家富一席话的启发与影响,马上产生了新的想法,“而方兴运呢,表面是瞧不起咱们虎头村的,可是心里呢,却是很看重的。”

    “是,你说得太对了,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宋家富点着头说。

    两人正说着,就响起了拍打院门的声音。马永翔愣了下,示意家人与宋家富别出声。

    “永翔兄弟,是俺。”房乐平拍了几下门,却没有动静,就高声喊道。

    房乐平?现在马永翔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他与宋家富双双缺席了义武堂的喜宴,房乐平一定是找上门来问个究竟了。还有,他还要对房根森占领海神庙做出解释。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解释还有个屁用?

    “去,就说俺不在家,去掖城了,晚上也不回来了。”马永翔与宋家富一起躲进了西厢房,然后让太太去开门。

    太太开了门,房乐平正要迈腿进来,却被她挡住了:“哟,是乐平大哥啊,俺永翔不在家,去掖城了,说晚上也不回来了。”

    去掖城了?房乐平似乎不相信,伸进头来左看右看,堂屋的门大开,没有马永翔的踪影。

    “噢,那俺改日再来吧。”房乐平一脸困厄,失望地说。

    “大哥,你慢走啊。”马永翔的太太说完,就关上了院门。

    房乐平断定,马永翔一定是躲而不见,他之所以没强闯进去,是因为一旦戳穿了马永翔的把戏谁的面子都不好看。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使这样见了,也会话不投机,甚至发生语言冲突,以后就更难挽回现在这种对立的局面。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房根森造成的,这个逆子让义武堂处在了一个被动的境地。他决定,一定要明确告诉房根森,如果他继续执迷不悟,跟着方兴途走,他就会被义武堂扫地出门,就像当年爹房国武把当了土匪头子的徒孙赵重彪扫地出门一样。

    房乐平愁眉苦脸地还没走到家,马永翔与宋家富就出门了,他们要去海神庙拜访方兴途,并安排家人准备饭菜,一定要把方兴途邀请到家里来。他们刚拐出巷口,马永翔的儿子马复生就放学回来了,双手捧着那只方兴途送给他的蛐蛐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是什么东西?”马永翔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蛐蛐罐,马复生转身一躲,让马永翔空手而归。

    “别动,这是军长爷爷送给俺的宝贝,蛐蛐罐。”马复生将蛐蛐罐紧紧地抱在怀里。

    “军长爷爷?哪个军长爷爷?”马永翔一脸狐疑地问。

    于是,马复生就把方兴途送给他蛐蛐罐的过程说了一遍,末了还自豪地加了一句:“人家说,俺将来也能当军长。”

    马永翔一听,立时笑出声来,拍了下马复生的头,乐不可支地说:“你看你那熊样,也能当军长?”

    马复生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没再理会爹,一路小跑地回家了。

    方兴途竟然送给儿子一只蛐蛐罐?南书房里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送给他?这不是一种缘分吗?马永翔禁不住浮想联翩了。不管怎样,方兴途对自己的儿子有个好印象,这是天大的好事。

    “看来这个方军长倒是不怎么霸道啊。”宋家富感叹道。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咱见了他的面,就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了。”马永翔背起双手,向海神庙走去。

    此时的海神庙里外都是官兵,奉军军旗迎风招展,不远处的莱州湾波澜壮阔,成群结队的海鸥时而展翅飞翔,时而俯冲捕食。郭祖壮带着几名官兵巡查布岗,房根森则指挥着手下往院里搬运办公家具等物品。

    “站住!”马永翔与宋家富还没等走到大院门口,就被执勤的闫门三拦住了,“你们找谁?”

    “俺们是虎头村的,前来拜会方军长。”宋家富连忙赔上笑脸。

    闫门三围着他们两个转了一圈儿,才问:“拜会方军长?事先有约吗?”

    “没有,没有。你给方军长通报一声吧,就说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带人前来拜会。”马永翔神情紧张地盯着哨兵手中的长枪,冒着寒光的刺刀让他的脊梁骨一阵阵地发凉。

    “方军长正在处理军务,没有预约一概不见,你们回去吧。”闫门三的口气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可是……可是……”盯着闫门三眉毛上的肉瘊儿,宋家富不知道怎么求情了,“可是,俺们有急事找方军长。”

    闫门三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然后将刺刀对准了他们:“快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马永翔与宋家富吓得后退两步,想继续求请闫门三放他们进去。

    “快滚!”闫门三见他们赖着不走,就没了耐性,从卫兵手中夺过长枪,一枪托打在宋家富的屁股上,怒斥道。

    “方军长,俺是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俺拜见您来了——”马永翔狗急跳墙般地鼓起勇气,踮着脚尖,大声喊道。

    闫门三正要转身一枪托打向马永翔,却见军长方兴途与卫队旅长郭祖壮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马上一个立正:“军长,这两个人要见您,可是,没有预约。”

    “你是虎头村的族长?”方兴途走到马永翔的跟前,和颜悦色地问。

    “是,俺是。”马永翔点头哈腰地说。

    方兴途回头看了下海神庙,语调缓慢地说:“军队占用了人家新建的海神庙,人家来了,怎么能把人家拒之门外呢?”

    “军长,这是俺的命令,无关人员一律不得进出军部。”郭祖壮马上解释道。

    “现在传俺的命令,从今往后,虎头村的族长可以随便进出。”方兴途说罢,两只手分别拉着马永翔与宋家富的手,就像上午亲切地拉着后娘王玉玟的手一样,“走,到俺军部看看。”

    马永翔与宋家富受宠若惊地相互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跟着方兴途往海神庙里走去。实际上,这里面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砖一瓦,他们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海神庙既是虎头村实力的展示,也是他们祈求平安的精神寄托。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原本宁静的庭院如今已是人声嘈杂,充满杀气。

    “方军长,俺们就不进去了。”还没走到院门口,马永翔就突然停住步子,不走了。

    方兴途显然没有预感,回身纳闷儿地说:“怎么了?”

    马永翔不是不想看,而是不忍心看,海神庙已经面目全非,自己看了一定会不舒服,更何况还有宋家富跟在身边,这人时常情绪化,口无遮拦,万一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不小心流露出些许不满,岂不弄巧成拙,甚至是引火烧身?所以,他决定,不看了,眼不见为净,回家准备晚宴,邀请方兴途出席。

    “方军长,俺,俺们……”马永翔思思量量地说。

    “你,你们怎么了?”方兴途松开拉着他们的手,“有话就说嘛,俺是个军人,喜欢直来直去。”

    “俺准备了薄酒一杯,家常菜几盘,俺想邀请您光临俺的寒舍……”马永翔斟字酌句地说。

    方兴途一听,爽朗地笑道:“哎呀,俺明白了,你是想让俺到你家吃饭喝酒,是不是?”

    “是,正是。”马永翔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好啊,俺也正想拜访你这个族长呢。”方兴途兴致勃勃地说。

    无论是马永翔还是宋家富都没有想到方兴途竟然如此容易接触,就像邻里的大哥。他们连忙向方兴途鞠了一躬,就回去准备饭菜了。

    晚上,方兴途如约前来,只带了卫队旅长郭祖壮一个随从。马永翔早早地就让儿子马复生等候在巷口,让他一见到方兴途的身影就赶快回家报信。“爹,方军长来了。”不多会儿,马复生就欢蹦乱跳地回家报信了。

    马永翔一听,马上与宋家富一起迎出门口。

    “方军长光临寒舍,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马永翔提着灯笼,将方兴途引领到堂屋。

    “哈哈,这话让人听起来舒服也不舒服。”方兴途说着,指了下马永翔手中的灯笼,“是它让你的寒舍蓬荜生辉,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马永翔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

    几个人说笑着就进了堂屋,方兴途一进门,便看到了他上午送给马复生的那只蛐蛐罐。现在,蛐蛐罐摆放在博古架的中央位置,特别显眼,就像方兴迅的那尊“凤凰送宝”玉雕摆放的位置一样。方兴途显然明白了马永翔的用意,心里不禁感叹,他无疑是个有心之人。

    “方军长,您上午送给俺儿子的这只蛐蛐罐,是俺家的镇宅之宝啊!”马永翔的脸上笑开了花。

    “呵呵,永翔兄弟过奖了,不过是一只蛐蛐罐而已。”方兴途拿起蛐蛐罐看了眼,又放下了。

    宴席自然以掖县的海鲜为主,对虾、蛤蜊、蛏子、鲅鱼、黄花鱼……道道鲜美,吃得方兴途赞不绝口,酒过三巡,当三山岛的梭子蟹端上来之时,他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哎呀,这才是咱掖县的绝佳美味!俺在东北这么多年,什么都不想,就想这掖县的大螃蟹。”方兴途说着,举起了酒杯,“来,永翔,家富,二位兄弟,俺借你们的酒,敬你们一杯。”

    “方军长,别,还是俺们敬您吧。”宋家富诚惶诚恐地说。

    方兴途按下宋家富举杯的手,不容争辩地说:“你们都敬了俺好几回了,现在轮到俺了。俺率军进驻虎头村,还占用了新建的海神庙,二位兄弟应该心里不大舒服吧?”

    “不,不不,俺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方军长您多虑了。”马永翔急忙否认道。

    “哈哈,你们就别给俺藏着掖着了。不高兴归不高兴,你们还能设宴款待俺,说明你们大度啊,宰相肚里能行船,这度量让俺自叹莫如啊。来,俺敬你们这杯酒,一表示感谢,二是赔罪。”方兴途说罢,与他们逐一碰了杯,然后就一饮而尽了。

    众人刚刚放下酒杯,马复生便来敬酒了。方兴途亲热地搂抱着他,然后与他举杯共饮。

    “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末了,方兴途夸赞道。

    “方军长,托您吉言啊!”马永翔眉开眼笑地说,就像他儿子已经当上了军长似的。

    刚进驻胶东,军务缠身,自然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方兴途吃过大螃蟹就执意要走了。马永翔非让他吃了海鲜面条再走,并说这是掖县的规矩,上车饺子下车面。盛情难却,方兴途只好喝了一小碗面条,才与郭祖壮一起回了军部。

    方兴途并不飞扬跋扈,还是如此和蔼可亲,让马永翔与宋家富喜出望外,他们突然觉得,房根森其实是为虎头村办了一件好事,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眼下胶东的最高当权者。背靠大树好乘凉,精明的宋家富已经开始捉摸怎么利用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发财了。

    第三节

    房根森没想到爹会气势汹汹地找到旅部,声称如果他继续待在方兴途的部队,他将被义武堂扫地出门,永远也别想回来。出了房根森的旅部,房乐平就又去找了房根林,希望他能劝说房根森迷途知返,不要再为方兴途卖命。

    “你这个好二弟,义武堂盛不下他了。”这天下午,房乐平一见了房根林便开门见山地说,“义武堂的人都让他得罪光了。”

    现在,房根林租下的这个小四合院已经成了国民党掖县党部筹备组的办公场所,抱得美人归的张则青也已辞去了宏德堂南书房的教书先生,死心塌地的成了房根林的同志,并出任了青年部部长。房根林把堂屋的正间当作了会客室,家具是清一色的西洋式。

    “爹,俺二弟还年轻,您不要把他一棍子打死,这样,反而堵了他回头的路。”房根林将爹让进沙发里,劝说道。

    房乐平还没坐过沙发,他没好气地一腚坐下去,柔软的垫子蓦地下陷,他还以为坐空了,腾的一下又站了起来。

    “哎,这不是坑人嘛!”房乐平气恼地说。

    房根林看着爹的一脸窘态,忍不住笑出声来。实际上,爹一进门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让他高兴,他知道,在对待房根森的问题上,爹是他有力的支持者,尽管他们的出发点不同,爹是为了义武堂的面子,而他是为了神圣的理想,但是,他们殊途同归,如果齐心协力,就一定有把房根森拉过来的机会。

    “爹,这不是坑人,是您的见识不够了。”房根林双手扶着房乐平,慢慢地将他放进了沙发里。

    房乐平在沙发里用力蹾了蹾,感觉柔软适人,不禁感叹道:“是啊,俺老了,见识不如从前了,你说吧,你二弟的事到底应该怎么办?”

    “根森又不是孩子,他自己喜欢咋样就咋样吧。”为了激起房乐平更大的火气,房根林欲擒故纵了。

    “你这是人话吗?你知道义武堂因为这个混账东西得罪了多少人?”房乐平果然被激怒了,“你妹子的婚宴,虎头村的马永翔和宋家富都说好了要参加,结果呢?一个没来,虎头村一个人都没来!那天下午,俺去马永翔的家,想跟他解释几句,结果,他老婆说他进掖城了,根本就不见俺。”

    “人家不在嘛,怎么见?”房根林有意替马永翔解脱道。

    房乐平一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胡说八道,俺刚出了门,他就跟宋家富去方兴途的军部舔人家的腚去了。”

    “爹,您看见了?”房根林似乎不信。

    那天下午,房乐平被马永翔拒之门外,就认定他一定在家,便躲藏在巷口的一个草垛后守了会儿。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马永翔就与宋家富有说有笑地出了家门,向方兴途的军部走去。看到这一幕,他自然气蒙了,在心里大骂他们是见风转舵的势利小人。

    “俺不亲眼看见能这么说吗?”房乐平反问一句,就把那天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不都是因为你这个好二弟强占了人家的海神庙吗?你说,咱义武堂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窝囊气?这不是让宏德堂看笑话吗?你看看那个方兴运,有了方兴途给他撑腰,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宏德堂都快不知道姓什么了,又是秧歌又是戏,这不是故意耍给义武堂看吗?”

    其实,房乐平对方兴运及宏德堂的描述有些夸张了,最近,他并没有与方兴运正面接触过,这只是一种不自觉的推测与想象,就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

    房根林静静地看着爹怒形于色地牢骚满腹,却没想去安慰他。他心知肚明的是,爹对二弟房根森的不满,还是基于义武堂与宏德堂的争强好胜,是几代人恩恩怨怨的一种延续,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是现在,为了能争取房根森为党国效力,他就必须利用义武堂与宏德堂的这种恩怨,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就在昨天,他已经与房根森进行了长谈,当然,他不能直说,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房根森的态度。他吃惊地发现,房根森对方兴途感恩戴德,绝无二心,要想说动房根森背叛方兴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啊,爹,从俺记事那天起,俺爷爷就教育俺一定要为义武堂争气,不能落在宏德堂的后面。俺想,俺现在做到了。”房根林想到这里,便顺着房乐平的思路说下去。

    “哼,你说得好听,你做到了什么?”房乐平不服气地说,“你们国民党不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方兴途进驻胶东,耀武扬威吗?”

    实际上,房乐平并不懂得什么政治,什么主义,他将国民党当作自己的救星就是为了给义武堂出口气,如果房根林现在是共产党,他也会这样。

    “爹啊,好多事情是不能给您多说的,中国有句俗话,叫作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房根林抬头看了眼墙上悬挂的孙中山像,胸有成竹地说。

    “好吧,你爹希望你骑的不是头病驴、瘸驴。”房乐平说着,也顺着房根林的目光注视着孙中山,他感觉到,这人面相富贵,气度不凡,“经是好经啊,就是怕有的和尚把经念歪歪了。”

    毫无疑问,房乐平不是一个能知晓未来的预言家,他说的这些话都是气话,是表达对房根林无能为力的一种不满。许多年后,他的话应验了,骑瘸驴念歪经的国民党一败涂地,但是,房乐平并没有活到那一天。

    “爹,俺觉得,俺二弟是鬼迷心窍了,咱不能看着他越走越远,俺会敲敲边鼓,可是,让他回头,还得靠爹您的威严啊。”房根林叹口气说。

    “好,你要是碰到这个混账东西,就告诉他,俺已经没有他这个不孝之子了。”房乐平恼怒地说。

    天色已晚,房乐平找房根林发了一通脾气就回去了。房根林没有留爹吃晚饭,这是因为,国民党山东省党部的崔干事上午已经到了,他们进行了初步的交流,当房根林将那件“凤凰送宝”玉雕奉上的时候,崔干事顿时爱不释手,连称精品,值得收藏。晚上,房根林要设宴款待,并在崔干事的建议下,约请房根森一同出席。所以,房根林已经让张则青去房根森的旅部找到了他,说房根林晚上要请他吃饭,并有要事相商。

    房根森自然不知道房根林所指的要事是什么,但是,爹闯进旅部,将他臭骂一顿,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使他一时陷入了困顿之中。无论如何,方兴途对他恩重如山,信任他,重用他。军队离开大连时,副军长突然病故,空出了位子,房根森觉得,方兴途会让他来当这个副军长,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且,他与方德河也结成了生死兄弟,他不能因为义武堂与宏德堂的世代恩怨而大逆不道,背信弃义。房根森感到了压力与委屈,他想找人说说话,以期能排解心中的种种郁闷。因此,他爽快地接受了兄长的邀请。

    房根林在掖城一家最好的菜馆预订了单间,他来得很早,可是,当他进了房间,却发现房根森已经在等着他了。

    “哟,兄弟,你来得好早啊。”房根林有些意外地说。

    “咱爹找俺了,说俺是不孝之子,让义武堂得罪了人,还说,如果俺继续待在方军长的队伍里,就把俺扫地出门。”房根森一见房根林,就开始诉说自己心中的冤屈。

    房根林没说话,只是在房根森的对面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弟。

    “哥,你傻看着俺干什么?俺让你给评评理。”房根森急红了脸。

    房根林扶了下金丝边眼镜,摇着头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理不好评。”“这不是家务,这是咱爹小心眼儿,非要把义武堂跟宏德堂的恩怨往这事儿上靠。”房根森情急之下一挥手,打翻了茶杯,“俺想不通,所以就不能听咱爹的。”

    房根林不声不响地擦拭着桌上的茶水,心里捉摸着怎样才能激起二弟更大的火,就像刚才对爹那样。

    “你叫俺来干吗?你不说话,俺走了。”房根森没了耐性,站起来要走。

    房根林见状,一把将房根森按在座位上:“俺不是不想说,是俺说了你不爱听。”

    “说吧,俺知道你跟咱爹穿了一条裤子。”房根森懊恼地说。

    房根林紧挨着房根森坐下,一只手还亲热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兄弟啊,咱义武堂跟宏德堂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几代人的事情,不能怪咱爹小心眼儿,他跟咱爷爷一样,把义武堂的尊严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俺问你,什么为孝?顺者为孝,你怎么能为了一个方兴途就不孝了呢?”

    “方军长对俺有恩,知恩不报非君子。”房根森不服气地说。

    “方兴途现在是你的军长,可是将来呢?国民革命军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北伐,胜利一定属于国民党,到那个时候,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给他当炮灰吗?”房根林一脸严肃地说。

    房根森知道,国民党终将率军北上,与奉军的直接对决已经为期不远了,而且,国民党人已渗透到奉军,准备里应外合。兄长房根林这个时候出现在掖县,显然也是在觑觎这支军队,而自己正是他策反的对象。正如房根林所分析的那样,单纯从实力上考虑,奉军并不是国民革命军的对手,战败或者倒戈是最后的结局。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应历史潮流自然是个明智的选择,如果军长不是方兴途,或许他就成为兄长的帮手了。但是,军长恰恰是对他恩重如山的方兴途,自己必须忠于他,就像他忠于奉军一样。况且,副军长的归属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种种迹象表明,他比卫队旅长郭祖壮更接近目标。现在,他明白了,房根林把他叫来谈的要事还是让他反戈一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哥,你就别绕圈子了,俺先把话放在这儿,只要方军长不跟你们走,俺就不会跟你们走。谁胆敢对方军长下毒手,俺就一枪崩了他!”房根森怒目而视,发毒誓似的说完,就抬脚走人了。

    “你……你糊涂!”房根林绝望地喊道。

    房根森刚走到门口,就与人撞了个满怀,此人便是国民党山东党部的崔干事,身后还跟着张则青。房根森看了眼崔干事,他胸前别着的青天白日徽章让他马上明白了,这是房根林的同僚。

    “哼!”房根森用鼻孔喘了口气,迈着大步离开了。

    房根林一脸尴尬地望着崔干事,欲言又止。

    “刚才走的这个人是你的兄弟房根森吧?”崔干事整理了下被房根森撞歪了的徽章,淡然一笑地说,“你们长得可是真像啊。”

    房根林连忙接过崔干事摘下的礼帽,挂在衣架上,长叹道:“是啊,一母同胞,却是走的两条道。”

    “他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已经听见了,看来,他对方兴途是忠心耿耿啊。”崔干事满怀忧虑地说。

    “是啊,俺也觉得,二弟是块难啃的骨头。”房根林垂头丧气地说。

    “他这是愚忠。”崔干事直言不讳地说,“难道他就看不清全国的局势?”

    实际上,房根林一直理解二弟房根森的选择,义武堂讲的就是一个义字,没有了义,还能叫义武堂吗?如果房根森背叛了对他有大恩大德的方兴途,才是最大的不义,才是义武堂的耻辱。他甚至想,倘若换成他自己,也一定会作出与二弟同样的选择,因为在义武堂人的骨子里就生长着义的基因。但是,他现在有了神圣的理想,他要完成党国交给他的历史使命,就不得不舍弃道义。

    “俺会再……”房根林想到这里,犹豫地说。

    “你会再什么?”崔干事两眼一瞪,面有怒色,“我已经觉察到,你还在顾忌你们的兄弟情谊,你放不开手脚,你要误大事的!”

    崔干事一下子说到了房根林的心里,戳到了他的灵魂深处,毕竟他与房根森是一母同胞,他没有勇气对其采取见不得人的手段。

    “崔干事,请明示。”房根林的头上冒出了冷汗。

    “不择手段!”崔干事沉思片刻,蹦出了四个字。

    不择手段?房根林与张则青都不由得在心里重复着崔干事的话,却茫然无措,一时无语。

    “具体怎么做,我相信你们的智慧。”见他们不作声,崔干事补充道。

    “好,请崔干事放心,俺保证完成任务。”房根林的脑子快速转动,似乎已经有了不择手段的计划。

    “是,保证完成任务!”张则青也信誓旦旦地说。

    因为有要务在身,这个宴会很快就结束了,崔干事第二天一早去了烟台,房根林与张则青便蹲在办公室里商讨他昨天晚上想出的计划。实际上,这个计划已经在房根林的脑子里形成了许多天,一旦成了事实,与之无关的人也要为此付出代价,所以,他一直在犹豫。现在,崔干事已经对他的工作产生了不满情绪,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灵,这一招准灵。”张则青听了房根林的讲解,赞同后又产生了疑问,“可是,万一……”

    “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天上不会掉馅饼的,无论得到什么都会有代价,为了达到目的,就不能考虑那么多了。”房根林终于横下心来,要破釜沉舟了。

    “俺明白了。”张则青点着头说。

    “好,这个计划就由你具体实施吧。”房根林用期待与信任的目光看着张则青,“俺相信你的能力,可是,你要策划严密,不能露出马脚。”

    这是自成为房根林的同志之后,张则青第一次接受任务,他自然要完成得很出色,不辜负房根林的一心栽培。现在,他在掖城安了家,房根兰成为他的贤内助,他在享受爱情的同时,也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是!”张则青答道,眸子里闪现着坚定的光芒。

    第四节

    在某种意义上,端午节是女人与孩子的节日,天还未亮,他们便身着节日的盛装,三五成群地出现在村口。

    太阳出来之前,在门口插上艾子及桃枝之后,人们就要去野外“拉露水”了。“拉露水”是胶东一个颇有趣味的活动,孩子们在春草茂盛的地方,用毛巾蘸取青草上的露水洗脸,尤其是眼睛与耳朵,要仔细擦拭,大人们说,这样可以耳聪目明。男人们则牵着牛马来到草地吃带露水的草,据说可以让牲畜们一年内体健有力。

    王河水流过方家村与房家庄之后,在虎头村处就注入了莱州湾,而在两个村庄之间,过了和衷桥,一片土岭让王河分了个汊。这片土岭三亩许,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块金元宝,当地人给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金岭。金岭属沙碱地,不长庄稼,却有树也有草,树大多是槐树与榆树,是自然生长的。草以蔓草为主,也有苦菜及荠菜之类的。蔓草是牲畜最喜爱的草,由于它滋长延伸,蔓延不断,因此人们寄予它有茂盛与长久的吉祥寓意。盛水季节,水流湍急,人们很少踏上金岭。现在正是涸水季节,土岭周围的水面只是淹及脚腕,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大人孩子们便挽着裤腿,涉水上了金岭,谁也不给谁打招呼,各自找地方围成了一堆。雾气朦胧中,女人与孩子们蹲在草地上,沾着露水洗脸,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太阳出来的时候,人们的脸上亮晶晶的,犹如刚刚沐浴出来。然后,女人们便席地而坐,吃着带来的粽子与艾草煮的鸡蛋,展示着自己精心缝制的香包。

    像往年一样,方兴运也来了,手里还牵扯着一头黄牛。这头牛名叫“腱子”,是宏德堂里最好的一头牛。它夜里住在宏德堂的牛马棚,白天就拴在屋后,无论谁家想用,都可以牵走,唯一的条件是不能虐待它,用完后要喂饱了送回来。对于这头名叫“腱子”的黄牛来说,端午节实际上是一个感恩节,方家村几乎所有的农户都让它出过力,这时乡亲们先后走到黄牛跟前,亲切地摸摸它的头,将最鲜嫩的草递到它的嘴里,又拉起露水涂抹在它的身上,并向方兴运表达着谢意。其实,方兴运之所以每年的端午节都要亲自前来,就是为了寻找这种被感恩的感觉。

    毫无疑问,方兴运今年的感觉与往年有所不同,二弟方兴途主宰了胶东将宏德堂的地位抬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没有理由不感到自豪与满足。现在,他坐在草坪上,一边接受着乡亲们的问候与感谢,一边不时地将目光投向王河的北岸。他在等待着一个人,那就是房乐平。往年这个时候,房乐平已经早到了,但是现在却仍然不见他的身影。方兴运有些失望了,他不来就好像一下子让自己的心气无处显露,如同一名勇士上了角斗场却发现对手没有来。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嘛。”方兴运独自笑了下,心里道。

    此时的房乐平已经无暇顾及什么拉露水了,正在家里与弟子们商讨如何重震义武堂的大计。次子房根森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跟着方兴途,长子房根林缩手缩脚难成气候,房乐平决意自己出马了。自从这支部队进驻掖县,时有嘴馋的士兵进村偷鸡摸狗,看家护院成为眼下最迫切的事情。房乐平考虑再三,决定广招弟子,组建自己的团丁队伍。事到如今,宏德堂扬眉吐气,义武堂就觉得憋气,这种心态也感染着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乡亲,王河两岸弥漫着针尖对麦芒般的紧张气息。这种气息一直在发酵,是不可遏制的,如同一只火药桶摆在那里,一旦遇到明火便会蓦然引爆,惊天动地。

    方兴运在草坪上等待着房乐平,这是他高傲的心理在作怪,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但是,太阳已经越过了头顶,草上的露珠也蒸发干净,却始终没见房乐平的影子。方兴运索然失望,牵起腱子牛要回家了。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家中长孙方童文刚刚闯进了丫鬟青荷的屋里,要完成他蓄谋已久的事情。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知不觉中,方童文长大成人了,到了婚娶的年龄,媒婆也早踏破了宏德堂的门槛儿。不过,对方要么不门当户对,要么生辰八字不合,没有一个中意的。这时候来了新丫鬟青荷,她一出现,就让宏德堂的男人们眼前一亮,当然,方童文的眼睛更亮一些。眼亮过后,方童文就有意去接触青荷了,不过,他不会明目张胆地跟她接触,只是有意在她的身边转悠,以便引起她的注意,明白他的心思。在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数不胜数,多如牛毛,但是,既漂亮眼睛又会说话的女人却不多,有幸或者不幸的是,宏德堂里就有两个,那就是王玉玟与青荷。当年,在西由天齐庙会上,王玉玟用会说话的眼睛勾住了老爷方英楚的魂,成了宏德堂的填房太太,如今,青荷无师自通,在收到方童文发出的暧昧信息之后,就要重复王玉玟当年走过的路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应该说,方童文是始作俑者,第一次见到青荷之后,他就想入非非了。这个叫青荷的丫鬟实在是太漂亮了,皮肤白皙透红,眼睛不大也不小,是典型的杏仁眼,睫毛长长的,向上高翘着。嘴是小巧玲珑的,鼻子却高挺,一身粗布衣衫也遮拦不住她姣好的身段,凹的地方恰到好处地凹下去,凸的地方毫无顾忌凸出来,似乎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让男人们情不自禁地展开丰富的想象力。那个晚上,方童文孤枕难眠了,翻来覆去地就像在炕上烙烧饼。躺下的时候,他盖着花被,随着身体的来回滚动,花被团成了一个卷,被他抱在了怀里。这个时候,青荷好像就在他的身边,怀抱的花被让他有了肌肤触摸之感,渐渐地,他进入了一个幻影虚动的世界,而眼前青荷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终于,他一阵抽搐,伴随着一声快意四射的轻吟,一泻千里了。

    方童文睡在西间,而躺在东间的方德海与董月花都听到了他屋里的唏嗦之声,先后睁大眼睛,侧耳聆听,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方德海心有灵犀,甚至还猜出了方童文的屋里发生了什么。

    “真的?”董月花似乎并不相信方德海的判断,坐起来,继续竖着耳朵听。

    方德海一把将董月花按到被窝里,捂住她的嘴,小声说:“别说话,你儿子长大了,是个男人了。”

    “童文是个男人了啊?”董月花压低了嗓音说。

    “可不是啊,你想想,他都多大了啊,还不是男人吗?”方德海反问道。

    “是个男人就得想女人啊?”董月花撒娇似的在方德海的怀里拱了拱,“哎,俺问你,你那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啊?”

    方德海听罢,脸竟然红了,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种种排泄方式。他白了董月花一眼,不说话。

    “哎,说话啊,你那时候是不是也……”董月花穷追不舍地问。

    这回,没等董月花把话完,方德海就不轻不重地拧了董月花一把,斥责道:“你这人,怎么不会说人话?”

    黑灯瞎火,又在被窝里,方德海的这一把正好拧在董月花硕大的乳房上。于是,他的手就放在上面不下来了,并来回抚摸着。

    “你这个没出息的,昨天晚上刚……”董月花马上感觉到了方德海身子的反应,半推半就地说。

    方德海不再说话,掀起被子骑在了董月花的身上。这个时候,西间的方童文已经筋疲力尽,大睡过去,响亮而均匀的鼾声让方德海放开了手脚,以久未出现的亢奋与激情投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这是一场男人与女人的战斗,董月花不由得深受感染,主动迎合,双双情势勃然,大汗淋漓,一发而不可收。

    方童文的异常举动却引发了方德海与董月花的这场情爱大戏,两个人享受完了这难得的激情后就瘫软在炕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觉得不好意思。

    “哎,俺问你个事,你可得说实话啊。”董月花斜靠在方德海的胸膛上,神经兮兮地说。

    “什么事啊?”方德海一愣。

    “宏德堂的男人是不是干这个都这么厉害啊?”董月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轻声问道。

    “你瞎说什么?”方德海显然不想承认。

    董月花一听,索性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俺怎么瞎说了?宏德堂的男人可都是些大情种啊,你想想,你爷爷方英楚,他都多大了还招了个小的回家。那叫什么来?对了,宝刀不老啊。你二叔方兴途勾搭人家房根兰的时候才多大啊?也就有十五六吧?还有你爹,俺听说他现在还……”

    董月花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女人,有时候逗得方德海还挺高兴的。但是现在,她拿着宏德堂的男人开玩笑,而且还都是长辈,说的又是这种事,他显然有些恼火了,如果不是刚才的一番风雨还让他有几丝意犹未尽,他就会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

    “俺……俺他娘的憋死你,省得你胡说八道。”方德海说着,掀起被子盖在了董月花的头上。

    董月花果真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张牙舞爪地挣脱开,脸上挂上了愠怒之色。

    “你想把俺憋死,也像你爷爷那样再娶个小的吧?”董月花小嘴一噘地说。

    方德海感到困乏了,就不再理她,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闭上了眼。

    董月花收敛起兴奋劲儿,凑过来说:“哎,童文也该娶媳妇了,老这么东挑西拣的,咱啥时才能抱上孙子啊。”

    “抱孙子?”方德海嘿嘿笑了下,“你是怕你儿憋坏了身子吧?”

    “去你的!”董月花嗔怪道,然后也躺下了。

    接下来,董月花就跟方德海商量尽快给方童文找媳妇的事,不能一味地听他奶奶吴怡蓉与老奶奶王玉玟的那些讲究,如果照她们的要求,方童文看来得打光棍了。

    那个晚上,方童文没有听到东间发生的一切,早晨起来就有些神情恍惚,哈气连天地吃了早饭,便到油房打理去了。

    去年,方兴运让长大成人的方童文临时主管了宏德堂的油房,看看他是不是块做生意的材料。原来的榨油机是半木质半铁的,部件老化松动,出油率不高,利润就低了。今年春节过后,方童文去青岛考察设备,相中了一台德国产的榨油机,其部件全是金属的,有铁,有铜,也有钢,机械化程度高,压榨部件严丝合缝,提高了出油量,花生或者大豆什么的洗净晾干,倒进漏斗,油工只需推动转盘,两块厚重的钢板便越铰越紧,油就顺着导流槽淌出来了。方兴途听了方童文的建议,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台。有了省时省力的新设备,一个月前,方兴运就从掖城进了花生与大豆各两马车,加工出上好的油出售。那天,刚刚淘洗了几麻袋花生,正在院子里晾晒,就突然下起了雨。于是,宏德堂人一齐上阵,把花生拾掇到屋里。丫鬟青荷也来了,铲起花生装进条筐,手脚利索地往屋搬,气力不亚于同龄男人。再过几个月,新豆子新花生就要下来了,如果进的这些大豆花生加工不完,价格就会出现下跌,宏德堂的油房便可能赔账,而油房需要有人来打下手,方兴运就让青荷过来帮忙。油房主管是方童文,青荷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大少爷的心思,自己也有积极迎合之意,她欢天喜地却是藏而不露。方童文有正中下怀之喜,却也是心中暗喜而不露声色。就这样,方兴运精打细算的生意经成全了方童文与青荷,他们天天在一起,眉来眼去,如鱼得水了。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方童文与青荷自不待言,愉快地劳作,就连两个油工也因为青荷的到来而提起了精神,浑身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劲儿。秀色可餐,有时候,秀色也是生产力,油房榨油的进度明显加快,销量也好,周围几个村庄都来买油,加工出来的油几乎没有库存,宏德堂有了一笔不小的收入。方兴运对方童文的精明强干大加赞赏,庆幸自己慧眼识珠,并决定从此以后油房就交给他打理。

    昨天下午,油房榨完最后一袋花生,就临时歇工了。方兴运给两个油工发了薪金,让他们先回家过端午节,过几天回来就下地干活,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地里的庄稼需要及时锄草施肥。今天早晨起来,宏德堂的男男女女倾巢而出,都去王河拉露水了,只有四个人没去,方童年去了五味堂,李秋燕去村西给方童年挖药草,方童文吃了早饭就去了油房,青荷侍候老爷及太太们出了门,便自己待在屋里想心事。

    现在,方童文与青荷经过近一个月的亲密接触,已经有了不可遏制的亲切与依赖之感。在这些日子里,他们曾多次装作无意地碰对方一下,有时候,还佯装生气地打情骂俏,你拍我一下,我掐你一把,从中享受着别样的快乐。方童文情窦初开,对青荷一见钟情,后来,他的胆子就越来越大,趁油工不注意,扑上去就亲青荷一口。青荷自然不会躲闪,紧紧地搂抱着方童文,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这近一个月的油房劳作给了青荷太多的幸福与快乐,但是,眼下油房歇工了,她又要回到老爷太太身边端茶倒水,侍候起居。待送老爷太太出了门,她把自己关在了屋里,禁不住泪水涟涟了。

    不幸的青荷却原本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爹娘心地善良,勤劳能干,尽管生活不算富裕,却也饿不着,冻不着。在青荷爹娘的眼里,她是聪明伶俐的心肝宝贝,一心一意地想把她养大成人,将来找个好婆家,有个好归宿。青荷的娘心灵手巧,逢年过节就给她做漂亮的衣服穿,尽管布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粗劣,但是,她这里绣朵花,那里缝个兔猫之类的小动物,这衣服顿时就好看起来。青荷记得,那年端午节前的晚上,她已经睡了,娘钻进了她的被窝里,悄悄地将一根五彩绳系在了她的右手上。后来青荷才听爹娘说,这青红白黑黄的五彩绳代表着木金水火土,象征东西南北中,蕴含着五方神力,能保佑她平安健康。戴的时候,如果她睁开眼说话,就不灵了。那时候青荷还小,自然没有听懂,后来渐渐地懂得了爹娘的心,却天来横祸,一把大火夺走了他们的生命。青荷哭得死去活来,死死地抱着爹娘烧焦的遗体不放,不让帮忙的乡亲下葬。本家大爷的出现让青荷得到了些许安慰,她最终活了下来,又来到宏德堂当了丫鬟。自然,青荷知道,爹娘没给她一个好的命运,却给了她美貌与姿色,来到宏德堂后,男人们的目光让她感到了几多不安。无论如何,宏德堂是大户人家,男人们懂得礼法与道德,这又让她感到庆幸。小姐身子丫鬟命,青荷认了这个命。但是,大少爷方童文的出现还是让青荷不能自持了,她觉得,方童文的眼光与众不同,不是单一的那种对其姿色的垂涎,而是一种本能的痴情流露。那么,她能接受大少爷的这种情感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历经磨难的青荷显然比同龄人成熟得更早,当她被本家大爷领着来到宏德堂,看到丫鬟凤雯出嫁,宏德堂对一个丫鬟是如此大方,就决意要好好侍候老爷太太,将来有一天也能这样体面地走出宏德堂的大门。但是现在,大少爷方童文喜欢上了自己,她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她知道,少爷爱上丫鬟,最终有个好结局的几乎没有,那么,她与方童文会是个例外吗?青荷一边想着这些苦恼的事,一边却积极地迎合方童文的示好,她生活在矛盾之中,她奢望上天能大发慈悲,给她一个好的结果。

    青荷的哭是不由自主的,事到如今,她越来越预感到她与方童文的这段情爱是没有未来的。她知道,宏德堂的堂规与家教是不能允许一个丫鬟与大少爷出现这种恋情的,如果他们执迷不悟,害得不仅仅是她自己,更是害了大少爷啊。她喜欢大少爷,就不能害了他,宏德堂收留了她,对她有恩,她就不能给宏德堂抹黑。所以,她哭过之后,就决意要悬崖勒马,痛改前非了。

    这个时候,油房里的方童文并没想这么多,他擦拭了本已一尘不染的榨油机之后,就无所事事了。于是,他就坐在房前的石凳上,抬头望着天。

    天上没有云彩,太阳光芒四射,照得方童文睁不开眼睛。他挤了挤眼,把眼睛闭上了。马上,青荷就不容分说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且还在冲他笑。

    “青荷。”方童文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叫道。

    相比青荷的瞻前顾后与心有忌惮,方童文无疑是胆大妄为而不计后果了。青荷想到的事情他也想到了,但是,他没有控制自己,或者说,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他喜欢青荷是一个因素,而强烈的青春萌动及对青荷身子的渴望使他丧失了理智。色胆包天,方童文决意铤而走险了。

    在宏德堂宽敞明亮的院落里,有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在南屋的东南角上,这便是丫鬟的住所。现在,方童文终于压制不住心中的欲火,向这个地方走来。

    “青荷!”方童文一把推开了青荷的屋门,冲了进来。

    丫鬟虽然是侍候人的下等人,但是,在宏德堂,男人是不能进丫鬟的屋的。即使是女人有事来了,也得先敲门,后进屋。这个规矩已经实行了几代人,谁也没有改变过。

    青荷吃惊地看到,方童文的眼里闪现着火辣辣的光芒,脸膛赤红,就像上了一层朱漆一样。

    “大少爷,你……”青荷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惊慌失措地龟缩到了墙角上。

    方童文显然已经被欲望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地扑到青荷的身上,梦呓般地说:“青荷,俺要你。”

    “不,大少爷,俺不配。”青荷的双手紧紧地捂在胸前的纽扣上,有气无力地说。

    方童文不再说话,嘴唇贴在青荷的嘴上,双手抓住她的手,奋力推开,然后一把撕开了她的外衣,并将手伸了进去。

    “大少爷,不能啊,你这是害你自己啊。”青荷一边拼命地反抗,一边央求道。

    此时的方童文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一个既定的目标飞奔而去,他的双手死死地抓住青荷丰腴而白皙的乳房,低下头来,一口咬在了高凸之处,然后又腾出一只手来,动作笨拙地解着她的腰带。

    “大少爷,不能啊。”青荷泪眼蒙眬,双手捂着下身哭喊道。

    方童文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五脏六腑充斥着激情的血液,浑身上下都紧绷绷的,他的嘴里含着青荷粉嫩的乳头拼命地吸吮着,口水顺着她饱满的乳房流淌下来。

    “大少爷……”终于,青荷呼唤一声,瘫软下来。

    方童文见状,迅速将青荷抱到了床上,然后宽衣解带,往她的身上爬去。

    “大少爷,你……你要对得住俺啊。”青荷已经无法抗拒,就乞求道,“这辈子……俺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方童文已是眼花缭乱,青筋暴突,一边用力点着头,一边手忙脚乱地寻找着最后的目的地。但是,他过于激动了,或者说,他还没能了解女人的身体,一个劲儿地前突后仰却找不到正确的方位。

    “大少爷啊……”青荷已经飘飘然了,她轻声地喊着,伸出手来欲帮助方童文准确地到达神秘的地方。

    哞,哞——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牛的叫声,方兴运牵着腱子牛回来了,同时还有王玉玟及吴怡蓉说话的声音。方童文立时如雷轰顶,打了一个寒战,就像有人端着一盆冰水冷不丁地浇在了他的头上。

    不该发生的事终于没有发生,这是因为,家人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方童文终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差点儿闯下大祸,连忙跑出青荷的屋子,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向油房跑去。青荷也不敢怠慢,穿上裤子,系好衣扣,急匆匆地关上了屋门,然后心惊肉跳地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然而,方兴运把腱子牛拴在了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原因是王玉玟发现,在巷口不远处的那棵老榆树上新贴了一张告示。

    “哎,你看,那上面写的什么?”王玉玟目不识丁,就问方兴运。

    方兴运转过身来,伸头看了看,却看不清上面究竟写的什么,就倒背着手,往老榆树走去。王玉玟与吴怡蓉也挺关心,跟在了他的身后。方德海与董月花则站在巷口,等待着他们。

    这是义武堂招收弟子的告示,方兴运念完了告示,就皱起了眉头,这个房乐平想干什么?

    “走吧,他义武堂招弟子,跟咱没关系。”吴怡蓉听罢,扯了下方兴运的衣袖。

    “是啊,他招他的弟子,咱过咱的日子。”王玉玟也不屑一顾地说。

    方兴运却不觉得这么简单,义武堂招收弟子,竟然把告示贴在了宏德堂的巷口,他房乐平是在向宏德堂示威啊!而且,他突然招收弟子,是什么目的?当年,房国武广招弟子,意在请愿,并引发了一场对抗朝廷的大事件。那么,房乐平重走房国武的老路,又意在何为?是想跟方兴途的部队抗衡吗?

    不多会儿,三三两两的乡亲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最后不约而同地认为,房乐平是拉帮结派,弄枪舞棒,是想对抗方家村的强势崛起。尽管方兴运深有同感,却未置可否,叮嘱大家注意打听消息后,就一步一晃地回家了。

    突然出现的告示,延迟了方兴运他们回家的时间,等他们回到家里,方童文与青荷已经拾掇完毕,衣带整齐了。当然,他们的心里还有些惊恐,七上八下的。不过,方童文待在油房里,装模作样地为榨油机上润滑油,没人看到他。青荷不得不出来迎接,强作笑颜,老爷太太地叫得又亲又甜。丫鬟的这种礼仪已经司空见惯,谁也没抬头看她一眼。

    即将发生在宏德堂的一段风流韵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方童文与青荷皆完身而退,保住了宏德堂的名声。但是,情爱的种子一旦发了芽,会如此这般地偃旗息鼓吗?

    第五节

    夜已经深了,南风一直在刮,三名身着奉军军服的士兵出现在方家村的和衷桥头,他们荷枪实弹,站在桥头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话,好像在商量什么。然后,领头的小队长挥了下手,就走上了和衷桥,大摇大摆地向房家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房家庄的人都睡了,月亮挂在半空,星星眨着眼,一有风吹草动,便有狗叫声传来,打破这死一般的宁静。

    “队长,去哪家?”来到一个丁字路口,走在最前面的矮个子回过头来问。

    小队长站在地上转了个圈儿,东瞧瞧,西望望,判断着方向与位置。

    “这家,对,就是这家。”小队长走到一家院门口,抬头看着门楣上方悬挂着的照妖镜说。

    这是房乐平本家侄孙房光东的家,去年冬天,房光东刚娶了媳妇,名叫如萍。如萍的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恹恹的,虚弱得恨不能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了。房光东请郎中周仕君看过,开了几服药,正在吃。周仕君说,如萍是多年的慢性病,得边吃药边调养,急不得。新娶了媳妇却不能下地干活,还影响到生儿育女,房光东不可能不急,一边吃着周仕君开的药,一边四处求医。有病乱求医情有可原,可是,他竟然听信了一个街房老太太的话,请来了神婆吕姑娘。烧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就像当年王玉玟请来王姑娘给方童年驱妖捉怪一样。实际上,吕姑娘并没有什么新招法,装神弄鬼地折腾了半天,收了银子就准备走了。如萍在她娘家身体就不好,与房光东的这套院落有什么关系?可是,走到院门口,她又停下来,让房光东在院门楣上方安一块镜子避邪,并煞有介事地说,妖魔鬼怪见到此镜就能躲避,如萍身上的病魔也就逃之夭夭了。房光东信以为真,便买了面镜子挂在了门楣上。现在,这面镜子成了独特的标志,让三个士兵确定了目标,他们持枪一字排开,中间的小队长飞起一脚,咣的一声踹开了院门。

    院里及邻里的狗一直在叫,房光东已经被吵醒了,他透过窗纸的裂缝儿往院里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又躺下了。但是,他尚未躺稳,便听到了这惊天动地似的一声响,顿时吓得哆嗦起来。

    “怎么回事儿啊?”如萍也惊醒了,抱住房光东的一只胳膊,心惊胆战地问。

    房光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着胆子再次爬起来,凑到窗户上,又透过窗纸的裂缝儿往外看去。他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三个清晰的身影走近了狂叫不止的狗,矮个儿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一步步地靠近。那刺刀寒光闪闪,令人毛骨悚然。狗拴着铁链子,只能在一定范围里东跳西蹿,就在它再次一跃而起的时候,矮个儿端枪用力向它刺去。狗的嘴大张,刺刀扎进了它的喉咙,它抖动了几下,就悄无声息地躺在了地上。

    “哎,咱房旅长可是最愿吃狗肉了。”大个儿士兵解下狗脖子上的铁链,拍打着狗的肚皮,喜滋滋地说。

    “这狗够肥,咱房旅长肯定高兴。”矮个儿踢了狗一脚,又走向了鸡窝,“咱房旅长还喜欢吃鸡呢。”

    “是啊。咱房旅长就是喜欢吃肉。”小队长将从头顶歪下来的大盖帽重新戴正了,打开了鸡窝的门。

    房旅长?不就是房根森吗?房光东听得真真切切,论辈分,他还得叫房根森叔呢。这三个人肯定是他的部下,他们来给房根森偷鸡摸狗,竟然闯进了房根森本家侄子的家。尽管到了房光东的爹房存金这一辈,与房根森已经出了五服,但是,两家却一直关系密切,无论是房国武还是房乐平都把房存金一家当自家人看,义武堂有什么倡议,房存金一家是最坚定的拥护者,反过来,房存金一家有什么难处,义武堂也尽力帮助。那年,方童文失手砸死了房存金的亲侄子房光昭,房乐平就义不容辞地出面,兴师动众地与宏德堂交涉。现在,义武堂要招收弟子,房存金一家的男丁都报了名。房光东天真地觉得,这三名士兵是房根森的下属,如果他亮明自己是房根森的侄子,他们就会住手。于是,他披上布衫,下了炕。

    “你好好跟他们说啊。”如萍坐起来,裹紧了被子,叮嘱道。

    房光东蹑手蹑脚地来到正间,拉开了门闩,然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大气不敢喘地说:“兄弟啊,你们是不是房根森的兵?”

    这个时候,三个兵正围在鸡窝前往外抓鸡,被房光东吓了一跳。马上,他们掉过头来,将枪口对准了房光东。

    “是啊,怎么了?俺房旅长嘴馋了,俺们来借几只鸡。”小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

    他们果然是房根森的下属,房光东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走出屋门,来到他们的跟前,讨好地说:“兄弟啊,你们旅长房根森是俺的二叔啊。”

    “放屁!俺房旅长根本没侄子。”小队长瞪了房光东一眼。

    “他是没亲侄子,俺是他的本家侄子。”房光东又解释说,“俺二叔想吃鸡,俺明天买两只给他送去,这几只鸡马上就要下蛋了。”

    小队长觉得房光东挺可笑,就向两个兵打了个手势。两个兵马上明白了,抡起了枪托打在了房光东的身上。房光东毫无防备,应声倒地。

    “你还敢冒充俺房旅长的侄子,打死你!”矮个子说着,又给了房光东一枪托。

    这一枪托没打在房光东的身子上,而是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头上,他顿时眼冒金星,想喊还没喊出来,就又被一枪托击中了。房光东就这么被打得血流满面,昏死过去,让趴在窗户上看的如萍顿时吓得叫出声来。

    “里面还有个女的。”小队长愣了下,然后带着两个兵向屋里跑去。

    如萍看着三个兵端着枪跑进了屋,就想撞开窗棂往外跳。但是,没等她转过身来,高个子兵就一把抓住她,想把她拖下来。这时的如萍穿的很少,就套着一件宽松的短袖布褂,高个子的手粗大有力,扯住的却是她的布褂。刺啦一声,如萍立时光了身子。屋里很黑,如萍很白,这黑与白的对比在月光下显现出如萍洁白如玉的身子,高个子顿时兽性大发,跳上炕去,扯掉了如萍的裤子,将她压在了身下。

    “放开俺,放开俺……”如萍拼命地呼喊着。

    就在这个时候,房光东醒了,或者说,是如萍的惨叫声惊醒了他,他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向屋门跑去。但是,他只跑了几步,就再次晕倒在地。

    让人化装成房根森的下属,来房家村的房光东家实施打人抢劫,是房根林精心策划并由张则青安排执行的。房根森死心塌地的跟定了方兴途,房根林就要给他制造麻烦,这是一场苦肉计,也就是省党部崔干事说的不择手段。房光东这个目标是房根林亲自选定的,他认定,只要房光东家出了事,他爹房乐平就不能不管,在爹得知是房根森的下属干的事之后,爹就必定火冒三丈,怒气冲天,非找房根森算账不可。而且,爹最终还会把目标转向方兴途,大闹军营是必然的事。方兴途必定严查此事,责令房根森找出凶手。无辜的房根森蒙受不白之冤,又找不出究竟是谁干的,他与方兴途的关系便出现了裂缝,房根林趁火打劫般地添油加醋,拨弄是非,就有机可乘了。

    这便是房根林的如意算盘,他觉得,只要动摇了房根森对方兴途的忠诚,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但是,执行者的实际行动远远超过了预期,高个子把如萍强奸了之后,矮个子又爬了上来,把本来身子就虚弱的如萍糟蹋得昏迷过去。

    三个士兵终于要打道回府了,他们挑着鸡,抬着狗,过了和衷桥,往西拐,来到通往掖城的大道上。这时,张则青已经在此等候了,他们上了马车,往掖城赶去。

    现在,房光东家的小院里恢复了宁静,不多会儿,如萍苏醒过来。她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不禁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她哭着找到了被大个子兵扔在一边的衣服,慢慢地穿上,然后,她就想到了死。有时候,女人是怯懦的,经不得风吹草动,有时候,女人又是勇敢的,比方面对死亡。如萍苏醒过来就抱定了一死的信念,遭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她没有理由再活下去。她穿上鞋,下得炕来,手扶着墙壁或者门框,动作迟缓地来到了院子。这时的月光正好,照在房光东的身上,她看到,他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胸部也有了起伏,她想对他说几句话,然后再踏上不归之路。就在这时,房光东的手脚动了动,眼睛微微地睁开了。

    “如萍……如萍……”不多会儿,房光东一边呼唤着她的名字,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

    这时的如萍已经迅速躲藏到了院门口的草垛后面,她知道,她不能让房光东看到她,她也没脸让他看到,她必须马上就走,去完成自己决定了的事。

    “光东啊,俺的身子脏了,俺对不住你了,俺没法再活下去了,俺下辈子再当你的老婆吧。”如萍一步一回头,眼泪哗哗地流淌着,一边在心里说着话,一边悄悄地拐出了院子。

    在房家庄的村北,有一口百年老井,是房国武的爷爷那一辈挖掘的,口大井深,水质也好。但是,自从几十年前有寻死的人投入了这口井,就不再用了,成了一口废井。世道炎凉,天灾人祸,以后房家庄凡是想不开的人都会步其后尘,选择这口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这口井成了人们眼中的一口凶井,谈井色变,人们路过这里都要绕着走,生怕被井里的冤魂拽了去似的。以后又产生了许多传说,有的说,他听到井里有人又哭又笑,叫爹喊娘;也有的说,他听到井里唱大戏,敲鼓敲锣挺热闹。这自然是人们的想象,却越传越真,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这口井成了房家庄人心中的阴影,就有人提议把这口井填了,省得它张着大嘴老吞人。但是,有风水先生说,不能填,因为井里冤魂太多,一旦把这些魂压住了,它们肯定要报复,说不定灾难就会降临到谁的头上。

    现在,如萍正向这口井走来。刚刚嫁到房家庄不久,她之所以知道庄北有这么一口井,正是房光东告诉她的。那天,她与房光东一起到过西村走亲戚,回来的时候走近道就路过了这口井。井台上杂草丛生,还开了几十朵不知名的野花。那花甚是好看,有红,有黄,也有蓝,在风中摇曳,似乎在向如萍打着招呼。于是,她便离开小道,要往井口走去。房光东诧异地一把拉住了她,然后就给她讲了这口井的前世今生。

    “啊?”如萍一听,吓得腿都软了。

    “别怕,别怕。”房光东扶住摇摇晃晃的如萍,宽慰道,“以后离它远远的就行了。”

    如萍很听话,从不到这个地方来,而且还扩大了范围,连庄北都不去了。但是现在,她却主动地来了。

    月亮还是那么安静地挂在天上,房家庄也在沉睡之中,偶尔有狗叫声传来,让如萍感觉到她还活在世上。井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野花已经枯萎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花茎在迎风摇摆。如萍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井台上,眼含热泪,回头看了眼夜幕中的房家庄,想起了那天路过这里房光东给她说的话。

    “哎,凡是投井的都把鞋子脱下来,摆在了井口上。”房光东神秘地说,“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如萍已经听得后背发凉,惊恐地摇摇头。

    自然,房光东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房家庄的人也不知道,但是,一个个投井寻死的人都是先脱掉了鞋子,并且摆好,就像上炕或者下水,然后才一头扎了下去。

    如萍坐在井台上想了很多,她死得有些不甘心,她有个好男人,男人一心想治好她的病,然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但是,她的身子脏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无颜面对爹娘与乡亲,更无颜面对自己的男人,死是她唯一的选择,只有死才能洗刷掉她的羞辱,就像那些与她有着同样不幸遭遇的女人一样。如萍觉得,房光东很快就会再次苏醒过来,见她没了踪影,说不定就心有预感地找到这里来,她必须得走了。于是,她脱掉了鞋子,整齐地摆放在井台上,就像昨天晚上脱鞋上炕一样。然后,她双眼一闭,投进了这口深井。

    嗵!沉闷的声响自井里传上来,如萍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就淹死了。

    房光东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苏醒过来的,如同听见了这声响一样。不过,他什么也没听到,他感觉自己接连做了两个噩梦,才最终清醒了。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跑到屋里,却不见了如萍。

    “如萍——如萍——”房光东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又跑到院里呼叫着如萍的名字。

    但是,无论房光东怎么喊叫,如萍也听不到了。对于一个乡村女人来说,贞操就是生命,如萍遭受到如此巨大的羞辱,肯定寻短见去了。这个念头一出,房光东就马上如雷轰顶,不能自已了。

    “如萍,如萍啊……”房光东丢了魂似的叫着如萍的名字,步履蹒跚地出了院子。

    房光东没有丝毫犹豫,就径直向庄北的那口老井走去。远远地,他就看到井台上的那堆杂草被踩得平整了,接着,他就看到了一双女人的鞋。这是如萍的鞋,房光东疯也似的向井口跑去,由于动作过猛,自己也差点儿掉进井里。

    如萍就在这口曾经吞噬了无数条生命的井里,但是,井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房光东怀抱着她留下的鞋子,痛哭失声,又无所适从。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把房光东摧垮了,他头顶上鼓着一个血包,却没有丝毫疼痛之感,目光呆滞地坐在井台上,就像一具木头人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勤劳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房光东才如梦方醒地想到去找本家爷爷房乐平。

    这时的房乐平还在睡梦之中,当房光东拍响了义武堂的大门,他一个愣怔从炕上坐起来,就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管家王忠义开了门,房光东失魂落魄般地闯进来的时候,房乐平就已经穿好衣服,出了堂屋。

    “什么?这是真的?”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不祥之感,但是,当房光东一边哭着一边诉说了事情的经过,房乐平还是不能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这是作孽啊!”跟随出来的叶桂莲已经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爷爷啊,奶奶啊,您可得替俺做主啊。”房光东说罢,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房乐平颤抖的腿。

    “光东啊,你好好想想,你能确定是根森的兵干的吗?”房乐平弯腰把房光东扶起来,眼睛里的怒火似乎要喷射而出。

    叶桂莲走到房光东的跟前,抬手为他擦着泪:“是啊,你二叔的兵不会干这种事的。”

    “爷爷,奶奶,没有错啊。”房光东回忆着昨夜他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他们说是专门给房旅长抓的鸡,还说俺二叔喜欢吃鸡啊。”

    房根森从小喜欢吃鸡,房乐平与叶桂莲是知道的,几个部下为讨好他出城偷鸡也是合乎情理的。房乐平又问了些细节,终于相信,此事是房根森的部下所为。

    实际上,房乐平是一时气糊涂了,房根林精心设计的这场苦肉计是有漏洞的,三个士兵明目张胆地进了房光东的院子,还一口一个房旅长地叫着,等于直白地告诉受害者他们是谁,世上会有如此愚蠢的强盗吗?但是,房乐平没想这么多,他在气愤之中想到的就是怎么为侄孙房光东讨回公道,这是他作为房家庄族长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何况,方兴途及宏德堂的耀武扬威已经让他的心理失衡,招兵买马似的广收弟子正是这种心理的表现。

    “快去喊人把如萍捞上来!抬上她,咱们去找这个逆子算账!”房乐平接过管家王忠义递上来的外套,一边往身上穿,一边往院外急匆匆地走去。

    叶桂莲一听,连忙追上房乐平,阻止道:“他爹啊,您不能去找根森啊。”“怎么不能?”房乐平一挥手将叶桂莲推开了。

    叶桂莲知道,如果房乐平这么怒气冲天地带人去找房根森算账,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爷儿俩现在是针尖对麦芒,又都是火爆子脾气,场面一定不可控制,无论谁占了上风,皆会两败俱伤。

    “他爹啊,您想想啊,他们虽然说是根森的兵,可是,根森是谁的兵?上梁不正下梁歪,您要找就得找方兴途,统统是他的兵啊。”叶桂莲恳求道。

    无论是在宏德堂还是在义武堂,大事面前,女人向来都没有说话的份儿,但是现在,房乐平却觉得,叶桂莲说得有道理。军队进驻掖县,搅得鸡犬不宁,方兴途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好,俺这回就听你的!找方兴途去!”房乐平系上外套的扣子,怒吼道。

    房乐平说完,便出了院门。走到村中央的那棵大槐树下,他突然站住了,抬头看着树上的那口大铜钟,若有所思。

    “爷爷,您?”房光东也抬头看着大铜钟。

    这口大铜钟挂在大槐树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清朝嘉庆末年铸造的。据说,在那个年代,房家庄频发火灾,常常因为扑救不及时而家毁人亡,损失惨重。于是,人们便集资铸造了此钟,一旦有火灾发生,便敲响此钟,召集乡亲救火。此钟两尺许,造型精美,顶部悬挂处为龙头造型,底圈分别铸有祥云与太阳等图案,钟体上原本密密麻麻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风调雨顺与国泰民安八个大字清晰可辨。自从有了这口铜钟,房家庄的火灾便明显地少了,有人说,是它镇住了火魔。后来,它又成为房家庄突降天灾人祸的警钟,比方,王河水漫大堤的时候,再比方,房国武当年率乡亲进掖城请愿的时候。现在,房乐平注视着这口大钟,在犹豫着是否将其敲响。他知道,一旦敲响这口大钟,房家庄人将会迅速从四面八方赶到大槐树下,无论男女,也无论老少。在房乐平的眼里,方兴途的军队无疑是洪水猛兽,不是天灾,却是人祸。思虑良久,他终于解开了缠在树枝上的粗绳,扯紧,然后奋力抖动起双臂,敲了大钟。

    当——当当——

    清脆而悠扬的钟声惊跑了树冠里的飞禽,迅即传遍了整个房家庄。这时的人们多半刚从睡梦中醒来,先是一惊,心里打了个问号:庄里出什么大事了?然后便穿好衣服出了家门,风风火火地向这里跑来。不一会儿的工夫,已有上百人在此集结。房光东的爹房存金及叔叔房存银与堂弟房光本自然也在这人群中,当他们听了房光东的哭诉之后,顿时气炸了肺。

    “叔,这是房家庄天大的耻辱啊!”房存金哭喊道。

    房存银急得在地上跺起了脚:“叔,这又是一条人命啊,咱不能咽下这口气啊!”

    房乐平几经犹豫还是敲响了这口许多年没有敲过的大钟,就是不想咽下这口气。他跳到树下的石凳上,情绪激愤地说:“乡亲们,自从方兴途的队伍进了掖县,就再也没有了安宁,收了地丁税,又收军需特捐,他的士兵进村偷鸡摸狗,强奸民女,已经是无恶不作了。现在,咱庄的好媳妇如萍被他的士兵轮奸后投井自杀了,你们说,咱房家庄应该怎么办?”

    “找方兴途算账!”年轻气盛的房光本高声喊道。

    “这跟杀人没什么两样,杀人就得偿命!”有人回答说。

    “杀人偿命!”人们眼冒怒火,振臂高呼道。

    “乡亲们,房家庄从来没向任何人低过头,当年的知县丁明才这个狗官咱也没怕过。走,找方兴途算账去!”房乐平说罢,跳下石凳,两眼瞪得铃铛般大小,迈着大步向村北的那口老井走去。

    井里的如萍显然不会知道,在本家爷爷房乐平的带领下,此时正有上百个乡亲向这里走来。当众人在房乐平的指挥下将她从井里捞出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她的手里竟然紧攥着一根已经生了青苔的木棍。这是她本能的表现,就像汪洋大海中捞到了一根稻草一样。房光东哭天抹泪地蹲到地上,想取下这根木棍,但是,怎么也不能从她的手掌里拔出来。

    “如萍啊,你死得冤啊,咱爷爷和乡亲们这就带你去找方兴途算账。”房光东为如萍擦拭着脸上的泥水。

    房乐平的眼圈也红红的,几个女人更是哭出声来。房光本等人将如萍放到门板上,然后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抬着如萍向虎头村进发了。

    春日的王河流淌得总是不那么精神,河水穿过了和衷桥,又有金岭将其分开,细流如沟,就像两行眼泪一样。房家庄的男女老少们抬着如萍的尸体上了桥,脸色愤然,步履急促,很快便来到了桥的南头。房乐平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向宏德堂方向望了眼,那眸子里饱含着嫉恶与仇恨。

    这个时候的方兴运刚刚起床,他自然不会料到一场震惊掖县的大事就要发生,如同当年房国武的进城请愿。他像昨天一样,洗漱完毕,不吃早饭,便来到牡丹花园赏花。牡丹只有十天左右的花期,他不舍得错过每一天。此时的牡丹开得正好,有爹方英楚喜欢的红色火炼金丹,有爷爷方继先酷爱的洁白如玉的夜光白,当然,也有他喜欢的蓝田玉。顾名思义,这蓝田玉是蓝色的,蓝得晶莹剔透,鲜嫩欲滴,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格外显眼。方兴运的心情舒畅是肯定的了,而且,三子方德河就要押送一批军火回到掖县,与他同时回来的还有方兴途的妻儿,这是宏德堂难得的团圆。眼下,由方兴途出资兴建的学校正在紧锣密鼓地建设之中,校址选在村南,占地五亩许,再过半个多月,就会竣工。学校竣工之时,正赶上爹方英楚的九十冥寿,方兴运已经安排管家孙良行操办宴席,大张旗鼓地为爹过一个隆重的冥寿。这既是对爹的一种追思,更是宏德堂兴旺发达的一种宣示。

    现在,房乐平率领的队伍终于来到了虎头村的海神庙前,不出意外,群情激昂的队伍被荷枪实弹的卫兵拦在了门外。在双方的争执推搡中,如萍的尸体从门板上掉了下来。

    “如萍啊,你死不瞑目啊!”房光东扑在如萍的身上,哭喊起来。

    “交出凶手!”房存金带头振臂高呼道。

    “方兴途,你出来!”房光本蹦着高,唾沫四溅地狂呼道。

    人们就这么叫喊着向门口涌去,卫兵们招架不住,只好用枪托击打着冲在最前面的人。见此情景,房乐平像当年进城请愿的爹房国武一样,已经变得无所畏惧了,他左右开弓,挥拳打倒了身前阻拦他的两个士兵,欲闯进军部。这时,卫队旅长郭祖壮率众官兵自军部冲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群情激愤的乡亲。

    “大叔,俺是卫队旅长郭祖壮,跟房根森是兄弟,您冷静一下。”郭祖壮推掉士兵顶在房乐平胸口上的枪杆,和颜悦色地说,“有事您跟俺说。”

    房乐平气势汹汹地打量了下郭祖壮,不屑一顾地说:“俺不是你大叔,你认错人了。快放俺进去,俺要找方兴途算账。”

    实际上,房乐平带领众乡亲一出现在军部门口,郭祖壮就看到了,他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静观事态的发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武力。现在,从人们的叫喊声中,他已经初步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跟随军长来到掖县后,郭祖壮已经体会到了宏德堂与义武堂的恩恩怨怨,房家庄的矛头直指军长方兴途,正是这种扭曲的心理作怪。但是,这起案件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还需要时间来落实,而且,方军长昨天刚刚去了烟台,陪同山东省主席张宗昌视察,一切都要等到他回来后再说。

    “大叔,方军长昨天去了烟台,不在军部啊。”郭祖壮强压怒火,继续耐心地规劝道,“您先带人回去,俺一定向方军长汇报,也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方兴途去了烟台?鬼才相信呢!闪开,让俺进去!”房乐平断定郭祖壮是在撒谎,便一把推开郭祖壮,欲再次闯进军部。

    房乐平的手力超人,郭祖壮被他推了个趔趄,大盖帽也掉了,如果不是身后的士兵扶住了他,或许就会摔倒了。

    “大叔,俺这是看在根森兄弟的面上,好言相劝啊,俺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您不能这样再闹下去了。”郭祖壮接过士兵捡拾起的帽子,重新戴好,再次挡住了房乐平的去路。

    “姓郭的,俺实话告诉你,房根森现在已经成了方兴途的走狗,早就被俺扫地出门了,俺没有这个儿子!”房乐平说罢,回身向房存金等挥了下手,“走,抬着如萍,找方兴途算账!”

    毫无疑问,郭祖壮的软弱让房乐平变得有恃无恐了,而房家庄的乡亲也像他一样,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房光东与房光本等人再次抬起了如萍,径直向军部闯去,有几个卫兵先后上来阻拦,却都被他们挥拳打倒了。房家庄的男人无不从小习武,赤膊上阵,没人会成为他们的对手。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是在瞬间出现的,当已经失去理智的房光东将前来劝阻的郭祖壮一拳打倒在地的时候,卫兵们终于怒不可遏,举起了手中的枪。

    砰!就在房光东欲飞脚踢向郭祖壮之时,近在咫尺的一名卫兵扣动了扳机,房光东立时饮弹身亡。而且,子弹穿过他的胸膛,又钻进房乐平的左肩膀里,顿时血流如注。房乐平的身子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砰!砰砰!郭祖壮从地上爬起来,冲天连开三枪,军部前马上就鸦雀无声了。

    “快闪开!”郭祖壮青筋凸显地高喊道,“老子要开枪了!”

    “姓郭的,你……”房乐平拼命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房乐平的倒下让房家庄的乡亲成了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没有了主心骨。面对士兵们的枪口,人们终于如梦方醒,感到了畏惧。面面相觑之后,惊恐万状地抬起了房乐平以及如萍与房光东的尸体,纷纷逃离了。

    海神庙前一片狼藉,杂乱不堪,房乐平与房光东留下的血迹在早晨的阳光下异常闪亮,男男女女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如同太平湾里废弃的破船。

    “旅长,怎么办?”副旅长闫门三跑过来问道。

    尽管郭祖壮一再克制忍耐,事情还是发展到这么个严重的程度,大大出乎了郭祖壮的预料。现在,房家庄人有死有伤,势必引来一场更大的风波,而且,当方军长以及房根森得知情况,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郭祖壮一时不知所措了。

    “打扫干净吧。”郭祖壮说完,心灰意懒地回了军部。

    远在掖城的房根森得到爹被郭祖壮的卫兵击伤的消息,是在房乐平被送到掖县梅铁医院之后。消息是房根林派张则青赶到旅部亲口告诉他的,并让他马上到医院。

    没人会知道房根林在知道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后是怎样一个心情,不择手段的后果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差点儿连他爹的性命也搭进去,他感到了几丝后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就为最终的结局做足了铺垫,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梅铁医院地处北关迤东椎子楼,1909年,由美国基督教徒梅洛里与铁泽开办,各取二人中文译名中的第一个字,遂称梅铁医院。房根森神色不安地来到医院,这时的房乐平已经做完了手术,医生从他的肩膀里取出了那粒击毙房光东的子弹。他躺在病床上,还处在麻醉后的昏睡之中。房根林与房根兰站在一旁,见房根森进来,他马上做了个不出声的手势,然后将其拽出了病房。

    “根森啊,你闯大祸了。”来到走廊,房根林唉声叹气地说。

    不明不白地闯了大祸,房根森心里充满了委屈。张则青已经告诉他,房家庄的人指证是他的兵夜闯民宅,还轮奸了如萍。但是,像方兴途一样,房根森治军严明,从军官到士兵夜间不经请示都不得外出,否则将以军律惩处。他相信,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尽管这样,临来医院时,他已经下令排查昨夜所有官兵的去向,并要求将结果尽快告诉他。他之所以这么做,不单纯是为了给爹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给军长方兴途一个交代。他完全可以预料,待方军长自烟台回来,了解了这一切,将是怎样一个局面。他知道,如果他不能证实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他的旅长就做到头了,副军长的职务更是空中楼阁。

    “哥,俺的兵不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房根森想到这里,摇着头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你的兵?”房根林听罢,一脸气恼地说,“退一步说,你这话,俺可以相信,咱爹也可以相信,可是,你们方军长能相信吗?现在,全房家庄的人都说是你的兵干的,你有多少张嘴能说清楚?”

    房根森一屁股坐在连椅上,神态焦灼地摘下军帽,敲打着膝盖,半晌不语。

    “咱爹这是还没醒呢?等着醒了,还不知道要怎样呢,你啊,就等着好看吧。”房根林见状,火上浇油似的说。

    “有什么好看的?”房根森腾的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天地说,“俺想明白了,这是有人想陷害俺!”

    房根森这么快就想到是有人陷害他,不能不让房根林心里大吃一惊,暗自佩服兄弟的聪明过人。

    “有人陷害你,根森啊,俺也觉得你的兵不会干这种事,来,你给俺说说,你为什么觉得是有人陷害你。”房根林佯装亲切地搂着房根森的肩膀,在连椅上坐下来。

    “哥,你想想,如果真是俺的兵为了给俺偷鸡解馋,何必跑那么远的路到房家庄?还有,你见过自报家门的强盗吗?”房根森浓眉紧锁地分析道,“这不是有人有意想陷害俺吗?”

    房乐平没看出的破绽,房根森却看出来了。房根林觉得,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扒着自己的皮。房根林心中忐忑,却故作镇静。他明白,房根森可以怀疑任何一个人,绝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那么,既然房根森已经察觉了阴谋,他就要顺水推舟,将其怀疑的目光引到别人的身上。

    “是啊,人心隔肚皮,外表是看不清的。”房根林抬眼问道,“有人要陷害你,肯定有陷害的原因和目的,俺问你,你最近得罪过人吗?”

    房根森一听,赌气似的说:“那还用说吗?得罪咱爹了。”

    “你这是什么话?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铁心跟着方兴途走,将来肯定会后悔的。咱爹是让你得罪透了,可是,他能拿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吗?荒唐!”房根林生气地说。

    “那还能有谁呢?虎头村的那两个地头蛇?”房根森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这也不可能,据俺所知,他们两个早就服软了,现在,方兴途放个屁,他们都能闻出香味来。”房根林鄙夷地说,“俺看呐,你还是在你们军队里想吧。听俺的,没错。”

    在军队里想?刚才,房根森也确实这么想过,从军十多载,勺子不可能没碰到过锅沿,他肯定得罪过人。但是目前,他还没有发现一个可疑的人。正在绞尽脑汁之时,房根兰出来说,爹醒过来了。于是,他与房根林快步进了病房。

    “滚,你给俺滚!”一见到房根森,房乐平便火上心头,竭力怒斥道。

    爹已无大碍,怒骂的气力十足。房根森本来就被不白之冤折磨得焦头烂额,让爹这么一嗓子吼得近乎七窍生烟了。他长吐一口气,扭头离开了。

    “根森,你回来啊……”房根林追了出来。

    房根森头也不回,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他要马上赶回旅部,在方军长回到掖县之前,寻找到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否则,他知道,他将面临严厉的惩罚。

    第六节

    方英楚的九十冥寿终于到了,宏德堂人显得有些激动与兴奋。早晨起来,方兴运一身全新打扮,精神抖擞地站在院里,看着管家孙良行等一干人马为中午的寿宴做准备。

    实际上,在整个掖县,很少有人为死去的爹娘做冥寿,方英楚已经离世这么多年了,为爹做冥寿是方兴运的突发奇想,很大程度上是日渐膨胀的炫耀心理作怪,倘若不是二弟方兴途的衣锦还乡,或许根本就没有方英楚这个九十冥寿。躺在村西方氏祖坟里的方英楚如果在天有灵,首先应该感谢的是他眼里的逆子方兴途。

    方兴途是在房家庄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傍晚回来的,当时的心情甚好,他陪同山东省主席张宗昌在烟台住了四天,商定了军队长期驻扎胶东的大计。他们觉得,只要富庶的胶东在奉军手里,整个山东就不会旁落他人。

    每当方军长从外地归来,为其接风洗尘是郭祖壮的首要任务,而且从来不用酒杯,而是用碗,酒桌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方军长好酒量,郭祖壮也是一瓶不倒,如果两人来了兴致,自然会喝个痛痛快快,甚至是人仰马翻。人逢知己千杯少,他们一同出生入死,郭祖壮对方兴途忠心耿耿,能让方兴途喝醉的在整个部队就有一个郭祖壮。自然,方兴途也很乐意跟郭祖壮喝得大醉,在某种程度上,他把在郭祖壮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及酒话连篇当作对其忠诚的一种别样奖赏。但是现在,由于房家庄事件的发生,郭祖壮作了难,他不知道如何向军长汇报最近发生的这一切。海神庙前已经没有了那天打斗的痕迹,任何人也没敢向方兴途报告此事,郭祖壮让炊事员简单地炒了几个菜,就差勤务兵把方兴途请了来。

    “嗯?怎么就这么几个菜啊?”方兴途进得餐厅,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儿,还夸张地抽了几下鼻子,然后将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酒瓶上,“就这一瓶?还不够你喝的吧?”

    郭祖壮苦笑了下:“军长,今天咱们少喝。”

    少喝?本来,方兴途这晚的心情正好,又没有重要的军务,况且自从来到掖县,他就没喝尽兴过,在烟台回掖县的路上就期待着这场酒。

    “不行,酒场也是战场,俺是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都得听俺的。”方兴途说罢,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卫兵说,“去,到俺那里把从东北带来的高粱烧拿来。”

    郭祖壮知道,这东北的高粱烧是烈酒,不是用瓶装的,而是陶瓷坛子,一坛少则五斤,多则十斤。

    “军长,别……”郭祖壮为难了。

    “快去!”方兴途不容分说地向卫兵挥了下手。

    卫兵小步快跑地去拿酒了,郭祖壮却一下子陷入了惊慌之中。跟随方兴途这么多年,郭祖壮对军长太了解了。平时,方兴途很少发脾气,文绉得像个书生。但是,一旦喝了酒,又碰到让他气恼的事,他就会大动肝火,如同一只猛虎,就像将平素积攒的怒气都借机发泄出来似的。谁要是不长眼,在这个时候犯了事,多半受到远远超出军律的惩罚。那么,房家庄事件这么大的事,如果在军长酒后得知,后果将是不堪设想。万一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将责任归结到房根森的身上,房根森所面临的将是重罚,或许都有削官为兵的可能。

    高粱烧很快就拿来了,方兴途亲自拔下坛塞,又凑到坛口闻了闻,然后才坐下来。郭祖壮双手颤抖地为军长斟酒,由于太紧张还洒到了酒碗外面。这个时候,一直对郭祖壮异常的举动心存疑惑的方兴途终于断定,他走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来,先喝酒,再说事。”方兴途说罢,端起了酒碗,一饮而尽。

    郭祖壮不敢怠慢,也喝干了酒,擦了下嘴唇:“军长,您让我说什么?”这一碗酒下去,没有半斤,也有四两了。郭祖壮再次倒酒的时候,只倒了半碗。

    “你爱说不说,先倒满酒再说!”方兴途抬头看着郭祖壮。

    郭祖壮犹豫了会儿,才在方兴途严厉的目光下倒满了酒。

    “这就对了嘛。俺说啊,今天啊俺的心情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别破坏了俺的好心情。”方兴途举筷夹起一条干炸黄花鱼,动作熟练地去头剔刺,然后填到嘴里,“胶东的大局已定,省主席张宗昌满意得很,还准备给咱增拨军费。可能你不知道吧?张主席也是掖县人,当年,俺们在东北先后投奔了张作霖大帅,如今都回到了山东,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是应该高兴。”郭祖壮努力地使自己笑了笑。

    “还有呢,俺老婆孩子这几天也要来掖县了,他们还都没回来过呢。俺那儿子德泊也算是掖县人吧?可他连掖县是什么样还不知道呢,这次就让他寻根问祖,人不管走得多远,飞得多高,都不能忘了本。”方兴途意犹未尽地说。

    “是,这可是宏德堂的大团圆了。”郭祖壮为方兴途夹了一只大对虾,然后举起了酒碗,“军长,俺敬您,祝贺您的好事多多。”

    郭祖壮之所以要放开胆子喝酒,是决定今晚不将房家庄事件告诉方兴途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说。方军长正是好兴致,他不忍心破坏了。

    “这就对了嘛。干了!”方兴途再次举了碗。

    “军长,分两次怎么样?”郭祖壮商量道。

    “好,好,这回俺听你的,分两次就分两次。”方兴途与郭祖壮碰了下酒碗,喝下了半碗。

    郭祖壮也喝下半碗,然后为方兴途夹菜倒酒。

    由于方兴途的心情大好,这个晚上他们每人喝下了一斤多烈酒,其间,方兴途说了好多话,既有婆婆妈妈的家常话,也有迫在眉睫的军务事。然后,他们相互搀扶着回到了方兴途的住所,郭祖壮为他倒上了一杯凉开水,就准备回去了。

    “站住!”方兴途喝了口水,“你一直想说的事还没说呢。”

    郭祖壮一听,红脸马上变白了,急忙解释道:“没什么大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老百姓不是有句俗话吗?今天晚上脱下的鞋子,明天早晨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呢。现在就说!”

    “军长,明天吧,您早点儿睡觉吧。”郭祖壮说着走到了门口。

    方兴途一拍桌子,竟然把水杯也震到了地上:“你!你怎么变成这个熊样了?俺现在想知道,俺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俺,就是想让俺一晚上睡不好觉!”

    “军长……俺……”郭祖壮肚子里的酒已经吓跑了多半,哆嗦着嘴唇说,“俺今晚不说,正是想让您睡个好觉啊。”

    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枪林弹雨,能让方兴途睡不好觉的事情并不多见,宰相肚里能撑船,他的心大得很。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能让自己睡不好觉?

    “快说,不说俺……俺毙了你!”方兴途大吼道。

    毙了俺?郭祖壮一愣,知道方兴途已经有些醉意了。

    “军长啊,俺说可以,可是,俺有个请求。”郭祖壮将地上的碎杯子片用脚扫到墙角,又为方兴途倒了一杯水,“您听了不能发火,怎么处理得明天再说。”

    “好,俺听你的。”方兴途已经烦闷得忍不住了,马上答应道。

    郭祖壮在方兴途的对面站得笔直,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将房家庄事件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什么?房根森的兵进了房家庄偷鸡摸狗,还轮奸了民女?”尽管方兴途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大吃一惊,“整个过程两死一伤?”

    “是,军长。”郭祖壮大气不敢喘了。

    方兴途率军进驻胶东,而将军部放在掖县正是因为他是掖县人的缘故。他觉得,这里是他的故乡,可以利用人脉关系让军队有个好的外部环境。来到掖县第一天,他就应约去虎头村族长马永翔家做客,后又出资修建学校,也正是想维护军队与民众的关系。但是现在,房根森的兵却冒天下之大不韪,酿成了大祸。他马上意识到,此事或许已经传遍了掖县甚至是整个胶东,他方兴途的军队欺男霸女,滥杀无辜,与洪水猛兽无异。本来为了筹措军费,军队加收的军需特捐已经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怨声载道,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暴力抗捐的举动,现在又发生了轮奸民女与开枪杀人的事,如同火上浇油,必将引起更大的民愤,倘若他不严加追究,就等于姑息养奸,一旦官逼民反,军队的前景便不可估量了。实际上,方兴途的这些忧虑绝不是杞人忧天,躺在掖县梅铁医院病床上的房乐平正在筹划新的抗议活动,还通过房根林提供的关系,秘密采购枪支,将弟子们武装起来,以期看家护院。

    “是你下令开的枪吗?”方兴途冒着怒火的双眼直逼郭祖壮。

    “不,军长,是卫兵过于紧张,误扣了扳机。”郭祖壮不敢与方兴途凶悍的目光对视,后退了一步。

    “好,不是你下的令,俺就先饶你一条命!”方兴途快步走到门口,大声喊道,“卫兵!”

    警备室的几名卫兵听到军长的喊声,飞跑过来。

    “把郭祖壮给俺押起来!关进禁闭室!”方兴途暴跳如雷地命令道。

    方兴途的卫兵都是郭祖壮的部下,几名卫兵相互看了眼,没有动手。

    “怎么?你们想造反吗?”方兴途已经怒不可遏了。

    郭祖壮显然明白了方兴途的心思,大义灭亲是他不得不采取的举措,只有严惩他才能让民愤尽快平息。现在,虽然军长喝了酒,但是,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即使他不喝酒,同样也会这样做。

    “快,听军长的命令!”郭祖壮踢了身边的卫兵一脚。

    看着几名卫兵心有余悸地将郭祖壮捆绑起来,方兴途又大手一挥:“马上骑马去掖城将房根森给俺押了来!”

    “军长,这事究竟是不是房根森的兵干的,还没有证据啊,您不能……”郭祖壮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您就杀了俺,以平民愤吧!”

    郭祖壮此话一出,马上触动了方兴途的感情神经。郭祖壮是他最信任的部下,曾用身体为他阻挡过刺客的子弹,没有他,自己早就命归西天了。在这个时候,他又要以自己的性命平民愤,世上还有比他更忠诚的兵吗?本来,回到掖县之前,方兴途就已经对郭祖壮有愧疚之感了,这是因为,副军长病逝后,这个位子一直空缺,在烟台,省主席张宗昌让他尽快确定副军长人选的时候,他就将房根森报了上去。对房根森,张宗昌也早有耳闻,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两人一拍即合,确定了由房根森接任病逝的副军长,待方兴途回到掖县后就马上宣布任命。当然,方兴途觉得,这对郭祖壮有些不公正,他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又不贪图钱财,除了军职的晋升,没有其他的回报方式。但是,军队要打仗,只有忠诚是远远不够的,而单论军事才能,房根森显然在郭祖壮之上。任命房根森为副军长,是明智而唯一的选择。而在这个晚上,方兴途一再想与郭祖壮喝个痛快,正是一种感情弥补的方式。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逆转,他决意挥泪斩马谡了。

    “误杀平民,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押走!”方兴途说完,回过身去,才让眼泪掉下来。

    郭祖壮被卫兵押进了禁闭室,另一股卫兵也骑马风驰电掣般地向掖城赶去,房根森将很快被押回到军部。

    方兴途在门口站了会儿,蓦地躺在了床上,那干脆的动作就像有人将他扔到了床上一样。房根森的兵大逆不道,伤天害理,才引发了这场震惊掖县的恶劣事件,他作为旅长当是咎由自取,必须承担罪责。而且,郭祖壮的卫兵开枪杀人还击伤了房根森的爹,使事件更加复杂。方兴途是宏德堂的后代,伤亡的又是以义武堂为代表的房家庄人,宏德堂与义武堂,方家村与房家庄,或许会因为这个事件的发生爆发出更大的仇恨,如何处置房根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向足智多谋的方兴途似乎陷入了困境。现在,他的酒已经醒了,只是脑门突突直跳,按了下脑门,来到了院子。

    这个时候,押解房根森的卫兵已经拐过通往三山岛的南北大道,策马扬鞭,向军部赶来。方兴途思虑重重地踱步到了大院门口,便听到了马蹄声阵阵。于是,他马上转过身子,抬头看着旗杆上的猎猎军旗,下定了决心:为了保住这杆旗帜,他必须抛弃私心杂念般的个人情感,严惩郭祖壮与房根森,或许他们会因此而顿生怨恨,但是现在,已经不能顾忌那么多了。至于房根森的副军长职务,只能等此事完全平息后才能公布于众。

    房根森被押进军部后,方兴途只问了这事是不是他的兵干的,当他矢口否认的时候,方兴途顿时怒气冲天,命卫兵将其关进了禁闭室。

    禁闭室里已经有郭祖壮在等待着房根森了,当他被卫兵一把推进来的时候,郭祖壮还劝慰了他几句。这几天,房根森一直在寻找谜底,那就是,是谁在陷害他。当然,他也严查了所有部属那天晚上的行踪,都没有去房家庄的可能,这就使他更加坚定了有人陷害他的想法。损人为的是利己,房根森思来想去后终于断定,想通过陷害他而从中得利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在副军长职务上的竞争对手郭祖壮。

    这么多年来,房根森一直有个心理阴影,那便是,仅仅从个人感情角度去评判,郭祖壮比自己离方兴途更近。他也知道,方兴途把他们都当作了自己的心腹,但是,他只是肝或者是肺,而郭祖壮却是方兴途的那块紧贴心脏的护心肉。现在,房根森一听是郭祖壮首先向方兴途汇报了情况,马上就坚定了自己的推测,是郭祖壮一手制造了房家庄事件,陷害了他,由此,郭祖壮便在副军长职务的争夺中占得先机。

    郭祖壮与房根森在禁闭室里关了七天,他们很少说话,郭祖壮已经察觉到房根森对他的忌恨,但他并没有想到房根森在怀疑他制造事端陷害他,只是觉得,他的兵开枪打死了房光东,又伤了房乐平,自己还首先将房家庄事件报告了方军长,房根森心存不满而已。自然,他也知道了方兴途即将提拔一名副军长的事,但是,他并没有觑觎之心,卫队旅长本来就是方军长硬压给他的,能成为一个忠诚的卫士,永远待在军长的身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实,方兴途决定严惩郭祖壮与房根森,很大程度上是杀鸡给猴看,或者是做个样子给民众看。他差人将各打肇事者郭祖壮与房根森一百军棍并撤职暂时留用的布告贴在军部门口及房家庄的村口,还公布了刑罚的日期与时间。方兴途此举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们实施刑罚,以期消解民愤,平息风波。

    周围村庄的许多人都目睹了郭祖壮与房根森被打军棍的过程,他们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星四溅,小胆的人看了一会儿就不敢看下去了。但是,也有大胆的,比方房光东的爹房存金以及叔叔房存银与堂弟房光本。他们看得很过瘾,也很解气,每一棍子打下去都像是在为房光东与如萍报仇雪恨。但是,转念一想,受刑罚的人中有本家的兄弟房根森又觉得心痛。这使他们的情感很纠结,正是这种纠结的情感为事件的最终解决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们知道,如果继续纠缠下去,房根森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他们如果接着闹下去,房根森肯定将受到更加严酷的惩罚,他们觉得,方兴途使的是苦肉计,以此逼他们就范妥协。

    房乐平已经出院了,还需静养几日,所以便没有出现在刑罚现场。但是,当有人向他描述了房根森受刑的惨烈情景,他的后背一阵阵地发凉。十指连心,手背手心都是肉,房根森再大逆不道也是他的儿子,他要将其扫地出门只是一句气话,何况他现在也已经有所醒悟,种种迹象表明,是有人在着意陷害房根森,他上了当,成了人家的帮凶。所以,当方兴途派人来谈平息事件的条件,并首先提出赔三百块现大洋时,他就故作犹豫后答应了。不过,房乐平并没有停止对抗的脚步,偷偷运来的几支长枪与手枪已经藏在了义武堂,他亲自选中的几十名弟子将在他病愈之后举行隆重的拜师仪式,义武堂将重现当年刀光剑影的景象。

    在房家庄事件发生及处理的整个过程中,方兴运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这是因为,他相信二弟方兴途会有办法将房家庄的嚣张气焰压制下去。近几天,宏德堂的喜事一个接着一个,三子方德河押运着一批军火荣归故里,二弟媳温西雅也带着她五岁的儿子方德泊回来了。方德河已经许多年没见了,而弟媳与侄子更是从来就没见过。方兴运高兴之余,便一心操持爹的九十冥寿,宏德堂的大团圆让他精神焕发,喜形于色。

    慎忠追远,光前裕后,今天,方兴运终于盼来了他期待已久的日子,院子里摆放了四张八仙桌,鸡鸭鱼肉早就备好,花重金从掖城请来的鲁菜大师昨天上午就来了,宏德堂沉浸在由方兴运一手营造的节日气氛中。方兴运也知道,冥寿不是阳寿,不能太喜庆,所以,他辞去了原来请好的鼓乐队,买好的鞭炮也放进了储藏室,中午吃了团圆饭,下午便去祖坟为爹烧香磕头,将宏德堂如今的风光无限一一告诉地下的爹。他相信,如果爹地下有知,肯定也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身体痊愈的房乐平也把招收弟子的拜师仪式定在了今天,这是他听说方兴运这天为方英楚过冥寿后所做出的决定。他太了解方兴运的心思了,所以就针锋相对,唱起了对台戏,力图在阵势上压过宏德堂。宏德堂过冥寿是家庭宴会,如同自娱自乐,义武堂招收弟子则是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而且,房乐平一改祖辈在义武堂内举行仪式的做法,将拜师收徒的场地安排在村中央的那棵大槐树下,还准备了锣鼓队暖场,大槐树每根粗大的枝子都挂上了鞭炮。他的目的昭然若揭,是在向宏德堂宣告,义武堂有铮铮铁骨,威武不屈,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由此,在这个春夏之交,王河两岸的两个村庄发生的一连串异彩纷呈的明争暗斗,在许多年后还被后人津津乐道,回味无穷。

    方兴途处理完军务,便带着老婆孩子来到了宏德堂,此时的他已经从房家庄事件的烦恼中解脱出来,妻儿团圆使他的心情大好。现在,郭祖壮与房根森都被免了职,以代理旅长的身份带领队伍,他给他们下的命令是,戴罪立功。尽管方兴途也已经了解到房家庄事件的前后经过,倾向于房根森是被陷害的说法,但是,为了尽快消除恶劣影响,他还是做出了上述决定。他告诉房根森,只要真正的凶手没有找到,这个罪名他就得顶着。眼下,掖县又出现了匪帮成患的景象,几伙土匪盘踞南山,肆无忌惮地打家劫舍,民众已谈匪色变,夜不出户。为争取民心,方兴途决定剿匪,并将任务交给了房根森。委屈中的房根森自知当上副军长的事已经遥遥无期,心中难免萌发失望与不满情绪。但是,他并没有彻底放弃这个梦想,便严整军纪,准备进南山剿匪。他觉得,纸包不住火,房家庄事件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如果他剿匪有功,达到了方兴途的要求,副军长的职位或许还在等待着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同样,他对郭祖壮仍然怀恨在心,他知道,他是一个记仇的人,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消退,此乃他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房根森不能改变自己,也不想改变。

    方德江与方兴迅也从掖城赶了回来,现在,宏德堂玉雕店开得红红火火,门庭若市,方兴迅精湛的技艺已经名满掖县,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实际上,一个人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像方兴迅,他舍弃一切,苦苦追求玉雕技艺,终成正果。方德江照样会藏而不露,一边打理着玉雕店,一边开展着党的地下工作。他与二叔方兴途见了几次面,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当二叔让他到部队里来从军的时候,他还请示了上级,上级的回复是,方兴途的部队已经有了我们的人,而且身居要职,他的任务是,继续开展地方工作,将来里应外合。自然,他一直在试探二叔对目前局势及党派的看法,他发现,二叔对国民党深恶痛绝,甚至说其祸国殃民,他知道,二叔是这支军队的军长,又是胶东防御总指挥,这或许是因为蒋介石正在谋划北伐的缘故。对于共产党,二叔是有些好感的,但又说不出具体好在哪里。在昨天晚上,他刚刚接到地下交通员的秘密通知,部队中的地下党员将会在适当时机与他接头,共同谋划如何争取方兴途的队伍。这使方德江兴奋不已,他知道,这位接头人将会带来上级最新的指示,为以后工作的开展指明方向。

    正午时分,宏德堂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四张八仙桌前,开始了这场几十年来没出现过的大团聚。一阵阵欢声笑语随风飘出院外,就像一盘盘美味佳肴的香气一样。

    王玉玟坐在紧靠堂屋门口的那张八仙桌前,堂屋里供着方英楚的灵位,一股股香火的浓香扑鼻而来。她的右手处空着一个座位,桌上却摆放着碗筷,这是给方英楚留的位置。每当一道菜端上来,她都会先夹起来,放到右边的碗里,嘴里念叨着,他爹啊,您吃啊!自然,王玉玟的举动会让人动容,宏德堂的子孙们不由得怀念起方英楚生前的种种好处。女人们心软,王玉玟一流泪,马上就都哭泣起来,连从来没见过公爹的温西雅也不能例外。

    “别哭,都别哭,心里都记得他老人家的好就行了。”方兴运见状,连忙制止道。

    就在这时,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传来,方兴运知道,这是房乐平招收弟子的仪式开始了。显然,他也明白房乐平的用意,就像房乐平明白他的用意一样,些许不快不由得自心中弥漫开来。

    “老爷,咱是不是也放些鞭炮?”管家孙良行心明眼亮,迅速跑过来,小声问。

    方兴运想了想,叮嘱道:“好,放,不过不是在这时候,等吃完了饭,在祖坟祭奠的时候再放。记住,把那几箱轰天雷都带上。”

    轰天雷是一种在地上燃放,然后直冲天空再次炸响的大炮仗,比普通的二踢脚蹿得更高更响。所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到,听得到。有一年春节,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放鞭炮斗气,最后竟来到和衷桥的南北两头,把轰天雷斜放,冲着对方,你来我往,如同两军的炮火射击。结果,双方各有人被炸伤,还引着了岸上茂密的干叶枯草,如果不是扑救及时,就火烧连营,酿成大祸了。

    宴席在宏德堂人既欢喜又伤感的气氛中结束了,孝子贤孙们便拿上火纸香烛到村西的祖坟为方英楚扫墓。

    方氏祖坟四周的松柏郁郁葱葱,南北两端的八棵白杨树梢直指天空,遮天蔽日。乌鸦们或趴在树杈上的窝里,或站在枝头,七嘴八舌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方英楚的坟头上芳草萋萋,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方兴运带着方兴途及方兴迅围着坟墓转了一圈儿,又接过孙良行递过来的笤帚,清扫干净供台上的尘土,摆上香炉及各种供品,点燃了香火。

    “爹啊,今天是您的九十大寿啊,宏德堂的孝子贤孙都来了。您看啊,兴途当上军长了,老婆孩子也都回来了。”方兴运望着袅袅升起的香火,情绪激动地说,“兴途出资金新建的学校昨天就竣工了,他这是完成了您的遗愿啊。爹啊,您就放心吧,宏德堂,还是以前兴旺发达的宏德堂啊!”

    方兴运说完,又在爹的坟前站了会儿,就像每次来到这里一样,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爹带进棺材里的那只蜡封的陶瓷罐。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爹为什么要把它带走?爹走了这么多年,他就这么一直问了这么多年。

    “他爹啊,您睁开眼看看呐!俺们都想着您的好啊。”王玉玟泪眼蒙眬,饱含深情地说。

    面对爹的坟墓,方兴途可谓五味杂陈,他似乎有好多话要给爹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当年,爹以家法族规阻止了他与房根兰的恋情,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跑到了东北,而今近二十年过去,他带着妻儿回来了,成了宏德堂的骄傲,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当然,爹也绝不会想到。无论如何,没有当年爹无情地棒打鸳鸯散,就不会有今天的中将军长方兴途,所以,他理应感谢爹。

    “来,咱们一家给爹磕三个头吧。”方兴途想到这里,对妻子温西雅和儿子方德泊说。

    温西雅曾听方兴途说过宏德堂的前世今生,此次来到掖县,让她有了深刻的感性认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成为宏德堂的一员使她感到了几分自豪。方德泊只有五岁,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乡下比城里好玩。

    “来,德泊,听你爹的话,咱给你爷爷磕三个头。”温西雅将方德泊扯过来,与方兴途并排站着,然后跟随着方兴途的节拍磕了三个头。

    “来吧,谁有话给爹说,就来吧。”看着方兴途一家三口磕完了头,方兴运回头对大家说。

    于是,人们依次走到墓碑前,说几句心里话,然后磕头谢恩。直到所有人都磕完了,一直闷不作声的李秋燕才走过来,注视着墓碑上“方英楚”三个字良久,嘴角颤动地开始说话。李秋燕默念了公爹当年为从土匪手中赎回她而花重金的大恩大德,又将嫁进宏德堂这些年来的种种遭遇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便请求公爹原谅她。但是,她说的是心里话,只动嘴唇,却不出声,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爹啊,俺要走了,俺要离开宏德堂了,永远也不回来了。俺相信,您知道了俺的不幸,也一定会原谅俺的。”李秋燕泪眼婆娑,在心里说道。

    实际上,李秋燕的这个决定由来已久,她自小演唱蓝关戏,饰演了那么多敢爱敢恨的女子,她骨子里的这种精神始终没有消失过,只是由于房根森的再次出现而变得愈加强烈罢了。她决定,与方兴迅解除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投入房根森的怀抱,她知道,他依然爱着她。同时,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房根森迫于压力而拒绝了她,她就从此离开掖县,浪迹天涯。

    直到想说话的都说完了,方兴运才让孙良行带领大家放鞭炮,一时间,方氏祖坟里硝烟弥漫,火光四起。轰天雷在地上争先恐后地爆响,然后直刺天空,又在最高处炸响,留下烟雾朵朵,纸屑片片。

    这个时候,义武堂里的房乐平正带领新招收的弟子进行第一次操练,这雷鸣般的鞭炮声执着地往他的耳朵里钻,一个不专心的弟子还放下了手中的棍棒,向西南望着侧耳细听。

    “继续操练!”房乐平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这名弟子的屁股上,怒斥道。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房乐平深信,将来究竟鹿死谁手,现在还真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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