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克洛德名声远扬,这使他在拒绝见波热夫人之后不久,受到了一次拜访,给他留下了长久的回忆。
那是一天傍晚,他刚做完日课经回到圣母院修道院他那间密室里。这间密室也许除了一个角落里放着几只小玻璃瓶,里面装满了一种很像喷镀粉的挺蹊跷的粉末之外,并没有什么奇怪神秘的地方。墙上这儿那儿倒是有一些字迹,但那全是些纯粹的科学术语,或是从优秀的作家那儿摘录下来的虔诚的语句。副主教刚刚在一张放满了手稿的大台子前面坐下来,面对着三嘴铜灯的光亮,一只肘撑在打开了的奥诺里尤斯·德·奥顿的那本《论宿命与自由意志》[267]上,若有所思地一页一页地翻着刚拿到的一本对开的印刷本,那是他密室里唯一的印刷品。正当他入了梦境时,有人在敲门。“谁呀?”这位学者喊问,声音就像正在啃骨头的饿狗被人打扰时那么好听。一个声音在门外回答:“是您的朋友雅克·库瓦克蒂埃。”于是,他走去开门。
来人确实是御医,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相貌严厉,只是目光透着狡黠。还有一个人陪着他。两人都穿着有小灰点的深灰色长袍,腰带束得紧紧的,戴着同样质地和颜色的软帽,手拢在袖子里,脚被长袍遮住,眼睛被帽子压住。
“愿上帝保佑我,先生们!”副主教把他们让进房间说,“我没想到这么晚了二位还大驾光临,荣幸之至。”副主教一面这么彬彬有礼地说着,一面用不安的、审视的目光看看御医,又看看他的同伴。
“拜访蒂尔夏普的堂·克洛德这样大名鼎鼎的学者从来就说不上太晚。”库瓦克蒂埃医生回答说,他那弗朗什-孔代的地方口音,使他的话像一条带后裾的袍子一样庄严地拖着长音。
于是,副主教和医生之间开始了当时学者们在任何谈话之前照例地恭维客套,而这种相互的恭维并不能阻止他们相互之间的刻骨仇恨。而且今天仍旧如此,一个学者对另一个学者的任何恭维,只不过是一瓶加了蜜的苦胆汁而已。
克洛德·弗罗洛对雅克·库瓦克蒂埃所说的恭维话,特别是与令人尊敬的医生善于捞取的数不清的实惠有关。这些实惠是他在他那令人羡慕的职业中从国王每次患病中捞取的,他的做法可是比寻找点金石棋高一着,而且更加稳妥可靠。
“真的!库瓦克蒂埃先生,我曾非常高兴地听到令侄、我尊敬的皮埃尔·维尔塞阁下荣任主教。他不是亚眠的主教吗?”
“是的,副主教先生,那是上帝的恩赐。”
“您知道吗?圣诞节那天,您走在您审计院的同伴们前头,非常有气派,院长先生。”
“是副院长,堂·克洛德。唉!没什么了不起的。”
“您在圣安德烈·代亚克街上的宏伟宅第建得怎么样了?那简直像是罗浮宫。我非常喜欢刻在大门上的杏树和把‘杏树’一词一分为二的有趣的双关语[268]。”
“唉,克洛德阁下,整个工程可是花了不少的钱呀。等房子盖好,我也完了。”
“哟!您不是还有监狱和法院大法官裁判所的收入吗?不是还有克罗杜尔那儿的全部房产、肉铺、客栈和商店的收入吗?那可是油水不少啊。”
“今年,我那普瓦西领地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收益。”
“可是,您在特里埃尔、圣雅姆、圣日耳曼·昂莱耶的过桥税收入一直是很好的呀。”
“才一百二十利弗尔,还不是巴黎利弗尔。”
“您还有您那国王参事室的收入,那可是旱涝保收的。”
“是的,克洛德教友,可那传言甚多的该死的波里尼庄园,好坏年头平均起来每年还收不到六十个金埃居[269]。”
堂·克洛德向雅克·库瓦克蒂埃讲的恭维话里,含有挖苦、尖刻、嘲讽的语气,还带着一种凄苦冷酷的微笑,一种一个高傲而不幸之人偶尔取笑一下庸俗之人财运亨通的微笑。库瓦克蒂埃并未觉察出来。
“凭良心说,”最后,克洛德握着对方的手说,“看见您身体这么硬朗,我真高兴。”
“谢谢,克洛德阁下。”
“对了,”堂·克洛德高声说道,“您的病人陛下的病怎么样了?”
“他付给他医生的钱不足。”医生睥睨了他的同伴一眼回答道。
“您这么认为,库瓦克蒂埃老兄?”他的同伴说。
这句以惊诧和责备的口吻说的话,又引起了副主教对这个陌生人的注意。说真的,自从这个陌生人跨进小密室的门槛,克洛德就没有一刻不在留神观察他。他甚至一定有上千种理由谨慎对待国王路易十一的这位权可倾国的医生雅克·库瓦克蒂埃,才会接待这个如此这般地由人陪着的人。因此,当库瓦克蒂埃说出下面这句话时,他脸上没有表现出友好的表情:
“对了,堂·克洛德,我给您带来了一位教友,他久仰您的大名,想拜望您。”
“先生是搞科学的吧?”副主教用他那犀利的目光盯着库瓦克蒂埃的同伴问。他发觉那陌生人眉毛底下也有着不亚于自己的那种深邃的、怀疑的目光。
由于灯光微弱,只能看出他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中等身材,好像病得挺厉害,人挺虚弱。他的面目虽然很世俗,但却有几分坚强和严肃,弓眉下的眸子透着深邃,宛如洞穴深处的一道亮光,而且,在他那几乎遮住了鼻子的帽檐下,可以感觉到他睿智的宽额头下面的两只大眼睛在转动。
他决定亲自回答副主教的问题。
“崇敬的阁下,”他以严肃的口吻说,“我久闻您的大名,所以想向您求教。我只是外省的一个走进学者家里之前先得脱鞋的可怜乡绅。我得先向您自报一下家门。我是图朗若教长。”
“对于一位乡绅来说,这名字挺怪。”副主教寻思。这时候,他感到自己面前存在着极强大极威严的东西。他绝顶聪明的本能使他猜到图朗若教长的皮软帽下掩着同样的毫不逊色的才智。他在仔细打量那庄严的容貌的同时,雅克·库瓦克蒂埃的到来在他阴沉的脸上引起的嘲讽笑容这时便渐渐地在消失,就像暮霭在黑夜的天际隐去一样。他忧郁地默默坐在他的大扶手椅中,肘习惯地支在台子上,手撑着额头。思索片刻之后,他示意两位来访者坐下,并向图朗若教长问道:
“阁下,既然您来向我求教,那么请问,是就哪一门科学?”
“崇敬的阁下,”图朗若回答,“我病了,病得很厉害。有人说您是伟大的艾斯居拉普[270],我是来向您求教一个医学问题的。”
“医学!”副主教摇摇头,好像寻思片刻后又说,“图朗若教长,既然您叫这个名字,我就这么称呼您了。请转过头去,您将看到我的回答全写在墙上了。”
图朗若教长回头望去,只见自己脑袋上方墙上刻着:
医学是梦幻之子
——雅布里克[271]
雅克·库瓦克蒂埃听到同伴提出的问题时本已十分厌恶,这时,又听到堂·克洛德的回答就更加厌恶了。他凑到图朗若教长的耳边,为了不让副主教听见而悄悄地对他说:“我早就告诉过您他是个疯子。可您非要来找他!”
“这是因为很可能这个疯子说话很有道理,雅克医生。”教长同样悄悄地,并带有一丝苦笑地回答。
“悉听尊便!”库瓦克蒂埃生硬地说,然后,又冲副主教说道,“堂·克洛德,您做事心灵手巧,希波克拉底[272]决不会妨碍您,就像一只猴子不会受一个榛子的干扰一样。医学是一种梦幻!我想,要是药理学者和没药大师在这儿的话,他们会用石头子儿砸您的!这么说,您否定春药对血液的影响,否定膏药对肉体的影响!您否定那个花卉和金属组成的永恒的药物学啰!那可是被人们称之为一个世界,是专门为被称之为人的那个永恒的病人创立的。”
“我既不否定药物学也不否定病人,”堂·克洛德冷冷地说,“我否定医生。”
“那么,”库瓦克蒂埃激动地说,“风湿病是体内的一种脱皮性皮疹也不是真的啰!用烧焦的老鼠治愈烧伤也不是真的啰!适当地输点新鲜血液能使衰老的血管恢复活力也不是真的啰!二加二等于四也不是真的啰!前弓反张[273]是继角弓反张[274]而来的也不是真的啰!”
副主教毫不激动地答道:“对有一些事物我是有某种看法的。”
库瓦克蒂埃气得面红耳赤。
“得啦,得啦,我的好库瓦克蒂埃,我们别发火,”图朗若教长说,“副主教先生是我们的朋友。”
库瓦克蒂埃平静下来,但仍在低声抱怨:“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疯子!”
“哟,克洛德阁下,”图朗若教长沉默片刻后说,“您使我很尴尬。我有两个问题要向您讨教,一个是关于我的身体的,另一个是关于我的星宿的。”
“先生,”副主教说,“如果这就是您的真实想法,您也就不必气喘吁吁地爬我的楼梯了。我不相信医学,也不相信占星术。”
“真的!”图朗若教长惊讶地说。
库瓦克蒂埃勉强地笑了笑。
“您都看见了,他是个疯子,”他声音极低地对图朗若教长说,“他连占星术都不信!”
“那是想象每道星光都是长在一个人头上的一根头发!”堂·克洛德继续说。
“那您信什么呢?”图朗若教长大声问道。
副主教迟疑片刻,随后便露出一个阴郁的笑来,好像在否定自己的回答,说:“信上帝。”[275]
“我相信上帝,我们的主。”[276]图朗若教长画了个十字说。
“阿门!”库瓦克蒂埃说。
“尊敬的阁下,”教长又说,“看到您有这么好的宗教信仰,我真是由衷的感动。可是,您既然是一位大学者,怎么连科学都不相信呢?”
“不,”副主教抓着图朗若教长的胳膊,呆滞的眸子里又燃起一道激动的光芒,说,“我并不否定科学,我长时间腹贴着地、指甲抠在土里地爬过洞穴里无数条小路,不会看不见在我前方,远远地有一道亮光、一股火焰之类的东西,那一定是那耀眼的总实验室的反光,耐心和聪明的人曾经在那儿碰到过上帝。”
“总之,”图朗若教长打断他说,“您认为什么东西才是真的和实在的呢?”
“炼金术。”
库瓦克蒂埃嚷嚷起来:“当然啰,堂·克洛德,炼金术一定有它的道理,但何必要诅咒医学和占星术呢?”
“您那关于人的科学是虚无的。您那关于上苍的科学也是虚无的。”副主教武断地说。
“艾比达吕斯[277]和迦勒底[278]可是一片兴旺。”医生冷笑着说。
“听着,雅克阁下,我说这话是很诚恳的。我不是御医,陛下也没有赐给我代达罗斯花园让我观星望月……您别生气,听我说……您发现什么真理了?我不是指医学,那是过于愚蠢的东西,我指的是占星术。请您告诉我那垂直的牛耕式书写法[279]以及齐鲁夫数字和泽费洛德数字方面的新发现又能说明什么。”
“您不会否认锁骨[280]的感应力和异乎寻常的通神术吧?”库瓦克蒂埃说。
“您错了,雅克先生。您的信念没有一个接近现实,但炼金术却有一些发现。您不会不承认下面这些成果吧?玻璃埋在地下上千年,就会变成水晶石;铅是一切金属的始祖(因为黄金不是一种金属,而是一种光),铅只要经过二百年一个周期一共四期的转化,就能相继地从铅变为砒霜,从砒霜变成锡,从锡变成银。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但是,相信锁骨,相信垂直线,相信星宿,那就像中国的老百姓那么可笑,相信黄莺会变成鼹鼠,麦粒会变成鲤鱼!”
“我研究过炼金术,”库瓦克蒂埃嚷道,“我断定……”
激愤的副主教不让他说下去。
“而我却研究过医学、占星术和炼金术。这才是唯一的真理,”说着他便拿起台子上我们前面说过的满满当当的小药瓶,“这才是唯一的光明!希波克拉底是一个梦,尤拉尼亚[281]是一个梦,艾尔美斯是一种思想。金子是太阳。制造金子,那就变成神了。这才是独一无二的科学。我跟您说了;我研究过医学和占星术!虚无!虚无!人的躯体是神秘莫测的,星辰也是神秘莫测的!”
他又坐进扶手椅里,一副受到启迪的坚强神态。图朗若教长默默地看着他。库瓦克蒂埃使劲儿地在冷笑,悄悄地耸耸肩膀,低声重复着:“一个疯子!”
“可是,”图朗若教长突然问道,“那美妙的目的,您达到了没有?您炼成金子了吗?”
“假如我炼出了金子,”副主教好像在考虑什么似的字斟句酌地慢腾腾地回答,“法兰西国王就会叫克洛德而不叫路易了。”
教长皱了皱眉头。
“我这是在说什么哪?”堂·克洛德不屑地莞尔一笑说,“我若能重建东方帝国,法兰西王位对我又有何用?”
“好极了。”教长说。
“啊,可怜的疯子!”库瓦克蒂埃喃喃道。
副主教在继续说着,似乎仅仅是在回答自己脑子里的问题。
“不,我还在爬行,我还在地底下的石头子儿上蹭破脸和膝盖。我隐约看见了,但并没凝视。我读不出来,只是在辨认!”
“当您读得出来时,”教长问,“您就能炼金了?”
“谁会对此表示怀疑呢?”
“这么说来,圣母知道我急需钱,我很想学会看您的书。请告诉我,尊敬的阁下,您的科学是不是圣母所反对的或者不喜欢的?”
对于教长的这一问题,克洛德只是以平静而高傲的口气回答说:“我是谁的副主教呀?”
“这倒不假,我的阁下。好吧,您愿意把奥秘传授给我吗?让我同您一道来辨认吧。”
克洛德采取了沙米埃尔[282]那样的一种威严态度。
“老人家,做一次通过这类神秘事物的旅行,需要很多年月,非您之力所能及。您的头发已经很白了!人们从洞穴里出来已经满头白发,但进去的时候则必须是满头乌发才行。科学本身就足以使人们面容消瘦枯槁和伤痕累累,它不需要衰老给它带来皱巴巴的面孔。不过,如果您这样一把年纪,仍旧想受教育和辨认圣人们讨厌的字母表,那很好,您就来找我吧,我将试上一试。对您这位可怜的老人家,我不会叫您去参观古代艾阿多图斯[283]讲起过的那些金字塔的墓室,也不会叫您去看巴比伦的砖塔,更不会叫您去看艾克林加的印度神庙里白色大理石的巨大神殿。我同您一样,也没有看见过仿照锡克拉的神圣式样修建的迦勒底的砖石工程,也没有看见过已经倒塌的所罗门神庙,也没有看见过以色列国王墓园残破的石门。我们将只是研究我们手头的艾尔美斯的著作片段。我将给您讲象征播种者的圣克利斯朵夫的塑像,给您讲圣小教堂大门道上的两位天使的塑像,其中一位天使的手伸进一只瓶里,另一位天使的手伸在一片云里……”
说到这里时,被副主教有力的驳斥弄得泄了气的库瓦克蒂埃又卷土重来了,他用一位学者纠正另一位学者的得意口吻打断对方说:“错了,克洛德朋友,[284]象征并不是数字。您把俄耳浦斯[285]当成艾尔美斯了。”
“是您错了,”副主教严肃地回答说,“代达罗斯是地基,俄耳浦斯是墙壁,而艾尔美斯则是建筑物本身。这是个整体。您什么时候愿意来就来,”他转向图朗若继续说,“我将让您看看尼古拉·弗拉梅尔坟墓底下的那些黄金,您可以把它们同巴黎的纪尧姆的金子比较一下。我将告诉您peristera[286]这个希腊词的神秘含义。但首先,我要让您去挨个儿阅读那本书的大理石字母和花岗岩篇页。我们将从纪尧姆主教的大门道,从圣让勒隆教堂,去圣小教堂,再去马里沃街上的尼古拉·弗拉梅尔的屋子,再到圣婴公墓他的墓地去,然后再到蒙莫昂西街他的两个医院去。我要让您看看铁器场街圣热尔韦医院的大门上的象形文字,这座大门的四角的包铁把那些象形文字给遮盖住了。我们还将一起仔细研究圣戈姆教堂、圣热纳维埃夫·代阿尔当教堂、圣马尔丹教堂、圣雅克·德·拉布什里教堂的面墙……”
眼光十分锐利的图朗若好像有好大一阵子都没弄清堂·克洛德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所以他打断了他:
“哎呀!您说的究竟是些什么书呀?”
“这儿有一本。”副主教说。
他打开密室的窗户,用手指着圣母院这座大教堂。教堂那两座巨大钟塔、那石头拱顶的突角以及那巨大的端部屋面的黑乎乎的轮廓,高耸在满天星斗的夜空里,俨如一个双头斯芬克斯坐在城市中央。
副主教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巨大的教堂,然后叹了一口气,右手指着台子上那本打开的书,左手指着圣母院,把忧郁的目光从书本移向教堂。
“唉!”他说,“这一个将毁掉那一个。”
库瓦克蒂埃急忙向那本书走过去,禁不住嚷道:“哎呀!《圣保罗书简评注》,纽伦堡,安东尼·科布格尔出版社1474年出版。[287]这有什么可怕的呀?这不是新书,这是格言大师皮埃尔·伦巴第[288]的著作。是不是因为它是印刷的?”
“您说对了,”克洛德回答道,他好像沉浸在一种深深的苦思冥想之中,他站在那儿,食指弯着顶住纽伦堡著名印刷厂印刷的那本对开本的书,然后又讲了几句神秘的话语,“唉!唉!小能胜大。一颗牙齿能战胜一块岩石,尼罗河的老鼠能咬死鳄鱼,巨剑能杀死鲸鱼,这本书将毁掉这座教堂!”
雅克医生用极低的声音向他的同伴重复他那句老调:“他是个疯子。”这一回,他的同伴对此也回答道:“我想是的。”正在这时候,修道院的灭灯钟响了。
这个时辰,任何外人都不得再在修道院里逗留。两位来访者起身告辞。“阁下,”图朗若教长向副主教告别说,“我很喜欢学者和有才华的人,我对您尤为敬重。明天请到杜尔内尔宫去,找圣马尔丹·德·图尔修道院院长。”
副主教终于明白了图朗若教长是何许人也,他惊讶不已地回到自己屋里,记起了圣马尔丹·德·图尔修道院记事册里的下面这段条文:“圣马尔丹修道院院长亦即法兰西国王,按照教规,像圣沃南一样,享有小额薪俸,并应主掌教堂的宝库。”[289]
有人断定,从这时候开始,每当路易十一陛下驾临巴黎,副主教就经常觐见国王,并且堂·克洛德的威信盖过了奥里维·勒丹和雅克·库瓦克蒂埃,而库瓦克蒂埃也用自己的办法极其粗暴地对待国王。
二“这一个将毁掉那一个”
读者们将会原谅我们停顿片刻,以弄清副主教说的“这一个将毁掉那一个,这本书将毁掉那座建筑”这两句难懂的话里隐含着什么意思。
照我们看来,这话有两层意思。这首先是一种神父的思想。这是僧侣在新的代理者——印刷术——面前的恐惧。这是神职人员在古腾堡[290]辉煌的印刷术面前的惊恐和眩晕。这是布道同手稿、讲出来的话和写下来的话对印出来的话的惊恐不安,就好像一只燕雀看到天使勒吉翁张开它那六百万只翅膀时的惊呆麻木一样。这是预言家已经听到解放了的人类在鼓噪,在涌动,看到将来智慧要代替教义,舆论要推翻信仰,人们要摆脱罗马时所发出的惊呼。这是哲学家在看到人的思想被印刷术所窃取,在神权政治的蓄水槽里蒸发干时所做的预测。这是兵士在检查青铜羊头破城撞锤时说“塔要倒了”所感到的恐惧。这意味着一种权力要接替另一种权力。这就是说:“印刷品要毁掉教堂。”
但我们认为,在第一层想必是最简单的意思下面,还有另一层更新的意思。它是第一层意思的一个推论,不那么容易看出,但却比较容易引起争议。这也完全是一种哲学观点,但不再仅是神父的见解,而是学者和艺术家的见解了。它预示着人类的思想在改变形式的同时也将改变表现方式,预示着十分坚固持久的石书即将让位给用纸张印刷成的更加坚固更加持久的著作。从这个方面看来,副主教含糊的话有着第二层意思,它表示一种艺术就要推翻另一种艺术,也就是说:“印刷术要消灭建筑艺术。”
的确,从盘古开天地到公元十五世纪,建筑艺术一直是人类的大型书籍,是人在各种发展状况里的主要表现形式,或者是力的表现,或者是智慧的表现。
当最初几代人的记忆感到负担过重的时候,当人类记忆的包袱变得极其沉重繁杂以致只说不录的话语有可能完全消失的时候,人就用最易见、最持久、最自然的方式,把它们抄写在泥土上。人们把每一个习俗刻写在一座座纪念物上。
最早的纪念物就像摩西[291]所说的,是“铁器没有碰过”的普通石块修成的。建筑艺术开始的时候就像书法一样。起先,它是一些字母。人们把一块石头竖起来,这就是一个字母,而每个字母都是象形的,每个象形字都代表一些概念,宛如柱顶的花叶雕饰一般。最初的几代人同时在世界各地都这样做。在亚洲西伯利亚的克尔特人中,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上,人们会发现一些“竖起的碑石”。
后来,人们就创造单词。人们把石头摞起来,把花岗石的那些音节拼起来,试着用动词去进行连接。克尔特人的石桌坟和环形大石垣、伊特鲁立亚[292]人的坟头、希伯来人的冢,都是一些单词。有些是专有名词,尤其是坟头。有时候,当人们有很多石头和一个宽阔的场所,就写出一句话来。卡纳克[293]巨大的土石堆已经是一个完整的表达形式了。
最后,人们就开始著书。传说产生了符号,而且在符号底下消失了;如同树干在它的枝叶下面消失一样;所有这些人类所信赖的符号在增多,在扩大,在交错,而且愈来愈繁杂;最初的几个纪念物已无法容纳下它们了;它们从这些纪念物散布开去;当时,这些纪念物还勉强能表达原始的传说——像那些纪念物一样简单、毫无修饰而且半埋在土中的传说。符号需要在建筑物上充分发展。于是,建筑艺术便同人类思想一道发展了;它成了千头万臂的巨人,把有着象征意义的漂浮不定的思想固定在一种永恒的、可视可触的形式下面。当才干的代表代达罗斯测量的时候,当智慧的代表俄耳浦斯歌唱的时候,柱子就是一个字母,拱廊就是一个音节,方尖塔就是一个单词,它们同时被一条几何学的定理与一条诗词格律所组合,在地面上聚集、连接、混合、上升、下降,排列成行,耸入天际,直到它们按照一个时代的一致观念写出了这些最好的“书”,也是最好的建筑,如艾克林加的塔、埃及的拉姆塞昂[294]、所罗门神庙。
动词这个主要概念,不仅是表现在建筑的内部,而且也表现在它的外形上。譬如所罗门神庙,它绝不单纯是圣书的精装封面,它就是圣书本身。在它的每一个同心的围墙上,神父们都能读到那些出现在眼前的被表达和显示出来的动词,因此,他们就从一座圣殿到另一座圣殿地看它的种种变化,直到在最后的圣墓[295]里看到它的仍旧属于建筑艺术的最具体的形式:约柜[296]。就这样,动词被封闭在建筑物里,但它的形象却停留在建筑物的外表上,就像装木乃伊的棺材上画有人像一样。
不仅是建筑的形式,就连它们所选择的地点都显示出它们所代表的思想。根据所要表现的象征是雅致的还是阴郁的,希腊人在他们的一个个山顶上修上一座座看上去很和谐的庙宇,而印度人则开山劈岭,以建造由一排排巨大的花岗岩石像支撑的地下怪塔。
这样,在这个世界的最初的六千年里,从印度斯坦最古老的塔到科隆的大教堂,建筑已经成为人类的大手笔。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所以不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连人类的一切思想,在这本大书和它的纪念碑上都有其光辉的一页。
一切文明都始于神权政治而终于民主。继统一而来的这个自由法则是写在建筑艺术里的。因为,假如我们坚持这一观点,那就不必相信砖石工程只能修建庙宇,只能表现神话和成为司祭的象征,只能用象形文字来把作为法则的神秘的摩西十诫写在这些石头的篇页上。假如情况就是这样的话,假如整个人类社会突然碰到那么一天,神圣的象征在自由思想下面失去影响和消失了,人在躲着神父,哲学与体制的瘤子在侵蚀宗教的面目,建筑艺术已无法再反映人类精神的新状况,那么,它的那些正面写得满满的篇页,反面将会是空空如也的,它的作品将被肢解删节,它的书将是不完整的了。但情况并非如此。
就以中世纪为例。这一时期离我们较近,我们能够看得比较清楚。在中世纪的初期,当神权政治统治欧洲的时候,当梵蒂冈[297]把那个倒塌在卡皮托利山[298]附近的罗马遗迹重新组织在自己的周围,组合成一个罗马的时候,当基督教去古代文化的破砖烂瓦中寻找社会的每一个层面,并且在它的遗址上重新建立一个以僧侣为其拱顶石的新的等级制度的世界的时候,人们首先在这一片混乱中听到,随后逐渐地又在基督教的氛围里,在蛮族[299]的手下,看到发掘出来的希腊罗马式建筑物的残余。这种神秘的罗曼式建筑是埃及和印度的神权时代砖石工程的姐妹,是一种纯粹天主教的永恒标志,是一种表现罗马教皇统一权力的不变的象形文字。当时的整个思想,确实是写在这种阴郁的罗曼风格上了。人们在其中到处都感觉得到权威、统一、难测、绝对、格里哥利七世;感觉到到处都是牧师,而不是普通人;感受到到处都是上等阶级,而绝不是平民百姓。然而,十字军来了。那是一个群众性的大运动;而但凡群众性的大运动,不论其起因及其目的如何,在其最后阶段总要带来自由精神。新的事物即将出现。于是,扎克雷起义[300]、布拉格起义[301]和神圣同盟[302]的暴风雨时代来临了。权威动摇了,统一分裂了。封建制度要求同神权制度分享权力,同时等待着人民的必然加入,人民像通常的那样,将会要求最大最好的那份权力。我名叫狮子。[303]因此,领主政权从僧侣团体下崭露头角,公社[304]又在领主政权下滋生起来。欧洲的面貌变样了。喏!建筑的式样也改变了。像文明一样,建筑艺术也翻过了一页,时代的新精神发现它已准备好按照其意愿来表现。它同尖拱一道从十字军远征中返回了,就像民族获得了自由一样。于是,当罗马逐渐瓦解的时候,罗曼式建筑艺术就死去了。象形文字离开了大教堂,跑去装饰城堡主塔,以便给封建制度增加点魅力。往日那充满教理的大教堂本身,从此就被市民,被公社,被自由思想侵入,逃脱了神父的管辖,落入了艺术家之手。艺术家随心所欲地去建造它。永别了,神秘性、神话性和规律性。随之而来的是幻想和任性。神父只要有自己的大教堂和祭坛,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四壁都是艺术家的。建筑艺术这本书不再属于僧侣、宗教和罗马,而属于想象、诗歌和人民了。由此产生的这种建筑艺术的迅速而无数的变化,只有三个世纪。与那已有六七百年历史的罗曼式建筑艺术的停滞不前相比,这变化是多么的惊人。这时的艺术在大踏步地向前。群众的才智和独创完成了主教们以往的工作。每一代人走过时都要在这本书上写下自己的一行字来;他们抹去了大教堂正面古老的罗曼象形文字,而我们顶多只能看见在他们那新的象征下面这儿那儿显露出来的教义而已。民间的帷幔使人很难想见宗教的骸骨。人们无法想象当时建筑师们的放肆,甚至在他们对待教堂的问题上:那刻着男女修士们可耻地扭结在一起的柱顶雕饰,例如在巴黎法院大楼的壁炉大厅那样;那用各种文字刻成的挪亚[305]历险记,例如布尔日教堂的大门廊上;那个长着驴耳、手里拿着酒杯嘲笑一大群人的醉醺醺的修士,例如在波歇维尔修道院的洗脸台上。至于写在石头上的思想,在这一时期是存在着一种同我们今日的印刷自由完全相同的特权,那就是建筑艺术的自由。
这种自由走得很远。有时候,一个门廊,一堵面墙,甚至整个一座教堂都表现出一种与宗教毫无关系、甚至与宗教敌对的象征意义。巴黎的纪尧姆从十三世纪起,尼古拉·弗拉梅尔从十五世纪起,就写下了一些这类骚动的篇页。圣雅克·德·拉布什里教堂就完全是一座矛盾的教堂。
思想也只有在这种方式下才是自由的,它也只能全部表现在人们称之为建筑的这些书上。如果没有这种建筑形式,如果它不够小心,冒险以手稿的形式保存下来的话,那它就可能会被刽子手在公共场所烧掉了。教堂大门廊所代表的思维就会目击书籍这种思维蒙受的苦难。因此,砖石工程为了得见天日,只有这一条路,于是它就从各个方面扑到这条路上来了。就这样,大批的教堂出现了,覆盖了整个欧洲,数目之多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哪怕是对它们进行核对之后。社会的一切物质力量、一切精神力量,都集中于同一个焦点:建筑艺术。艺术借口给上帝修建教堂,以这种方式大规模地发展起来了。
于是,凡是生来就是诗人的人也就变成了建筑师。散布在群众中的天才,在封建统治之下,在各个方面都受到压抑,就像被罩在青铜盾testudo[306]下一样,他们因为只有从建筑艺术这方面才能找到出路,所以便通过这一艺术涌现出来,而他们的《伊利亚特》也就采取了大教堂这种形式。所有其他艺术全都顺从了建筑艺术,对它俯首称臣。他们是伟大建筑的能工巧匠。建筑师、诗人和大师全都亲自来计算建筑物面墙上共有多少雕刻,计算它的彩绘玻璃上有多少绘画,聆听它的钟在管风琴声中的齐鸣。就连那执意在手稿中讨生活的纯粹的可怜诗学,也都被迫以圣歌或散文的形式进入教堂。总之,它们与希腊司祭节上演的埃斯库罗斯[307]的悲剧以及所罗门神殿里上演的《创世纪》[308]起的都是同样的作用。
这样,在古腾堡之前,建筑艺术一直是主要的创作形式、普遍的创作形式。这部花岗岩的书从东方开始,被古希腊和古罗马所继承,在中世纪时写下了最后的一页。而且,人民建筑艺术这一现象,接替了我们刚才在中世纪所见到的等级建筑艺术,在历史上的其他伟大时代里,在与一切同人类智慧有关的运动同时出现。因此,在这里,我们只是以卷轴的形式简要地陈述其发展的规律。在远古时代的东方这原始时代的摇篮,在印度建筑艺术之后,是腓尼基建筑艺术这丰满的阿拉伯建筑艺术之母;在古代,在埃及建筑艺术(伊特鲁立亚和蛮石建筑风格[309]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变种)之后,是希腊建筑艺术,其罗马风格只不过是装饰物过多的迦太基圆屋顶的延续而已;在近代,在罗曼建筑之后,是哥特式建筑。我们在把这三组建筑都一分为二的时候,就能在印度建筑艺术、埃及建筑艺术和罗曼建筑艺术这三位姐姐身上找到同样的象征,即神权政治、等级、统一、教义、神话和上帝;至于腓尼基建筑艺术、希腊建筑艺术、哥特式建筑艺术这三位妹妹,不管其固有的形式如何迥异,在她们身上也能找到同样的标记,即自由、民众和人。
不管是叫婆罗门[310]、祅教僧侣[311]还是教皇,我们在印度、埃及或罗曼式砖石工程中始终都能感觉到“神父的存在”,也只感觉到神父的存在。在民众的建筑艺术中就不同了,它们更加富丽堂皇,而不太神圣。在腓尼基建筑艺术中,可以感到商人气息;在希腊建筑艺术中,可以感到共和政体的意味;在哥特式建筑艺术中,则可以感到市民气息。
神权时代的一切建筑艺术的普遍特征是一成不变,害怕进步,固守传统,视原始形式为神圣,根深蒂固地认为不可理解的随意想象是人和自然界一切形态的象征。它们是一些只有得宗教奥秘真谛的人才看得懂的晦涩的书。此外,一切形式、一切变体本身,在其中都具有一种使它变得不可侵犯的意味。不要去要求印度的、埃及的和罗曼的砖石工程去修改它们的图案或是改进它们的雕塑艺术。任何改进对它们来说都是大逆不道的。在这些建筑艺术里,教义的生硬仿佛散发到了石头上,犹如第二次石化一般。与此相反,民众的砖石工程的一般特征却是多样、进步、独创、丰富和无穷的变化。它们已经比较摆脱宗教了,可以考虑自己的美,完善自己的美,不断改进自己的雕塑或阿拉伯式的装饰图案。它们是属于尘世的。它们有着一些人性的东西,在不断地使之渗入它们仍在其下发展的神圣的象征。因此,有些建筑可以被一切人,被一切聪明和富于想象力的人所接受,它们虽然仍旧是象征性的,但已经如同大自然一样容易了解。在神权时代的建筑艺术和这种建筑艺术之间,存在着神的语言和凡人的语言、象形文字和美术、所罗门和费狄亚[312]的差异。如果概括一下到目前为止的那些简要叙述,不去管那成百上千种证据和成百上千种微不足道的异议,我们就会看到,建筑艺术到十五世纪一直都是人类的主要记录;在那段时期,世界上没有一种稍微复杂的思想是不用建筑形式来表达的;民众的思想就像宗教的一切法则一样,也有自己的丰碑;最后,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的思想不在石头上表现出来。为什么呢?因为一切思想,无论是宗教的或哲学的思想,都想世代相传;因为激越过一代人的思想,想再去激越另外几代人,想流芳百世。可手稿的经久性又是何等不可靠!一座建筑又是一部多么坚固、耐久、经得起考验的书呀!一把火或者一个残暴的人,就足以将那写下的语言毁掉。但要是想毁掉那建筑物所代表的语言,就必须来一次社会革命,来一次世俗革命。野蛮人践踏了古罗马的竞技场,洪水或许会淹没金字塔。
到了十五世纪,一切就变了。
人类的思想发现了一种永久流传的方式,它不仅比建筑艺术更耐久,更坚固,而且更简单,更容易。建筑艺术被推下宝座。俄耳浦斯的石头文字将要由古腾堡的铅字所替代。
书籍将要毁灭建筑。
印刷术的发明是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它是革命之母。它是人类完全翻新了的表达形式,是抛弃了一种形式而获得另一种形式的人类思想,是自亚当起就象征着智慧的那条象征性的蛇的最后的、彻底的蜕变。
在印刷的形式下,思想比任何时候都更易于流传,它是会飞的,抓不住的,毁不掉的。它溶在空气里。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它变成了高山,强有力地统治一个世纪,占领一个地区。现在它变成了一群飞鸟,飞向四面八方,同时占领了空中和地面的各个地方。
我们再说一遍,谁能看不到,这样一来,它就更难以磨灭了?它从坚硬的变成生动活泼的了。它从有限的变成无限的了。人们可以拆毁一堆东西,但又怎么去消灭那无处不在的东西呢?假如洪水来了,大山被波涛淹没很久之后,鸟儿却仍然在天上飞翔,而且,只要洪水上哪怕漂浮起一只方舟,鸟儿就将停在上面,和方舟一道漂荡,同方舟一道看着洪水退去,而将在这场灾难中诞生的新世界,一出现就将看到被淹没了的那个旧世界的思想在它的上方矫健地展翅翱翔。
当人们看到这种表现方式不仅是最容易保存,而且,当人们想到它并没拖带着一件巨大的行李,并没搬动一件笨重的用具,它又是最为简单,最为适宜,对大家都是最为可行的时,当人们把那种为了要借一座建筑来表达一种思想便不得不去求助四五种其他艺术以及数吨金属、整个一座大山的石头、整个一片森林的木材以及成群成群的工匠时,当人们把它同那种以书的形式出现的思想、那种只要有少许纸张、墨水和一支笔就能表达的思想相比较时,有谁会对人类的智慧抛弃了建筑艺术而改用印刷术感到惊奇的呢?如果突然把一条河和挖在它水位线下的一条渠截断,河水就会舍河床而改道。
因此,请看一看,自从发明了印刷术以后,建筑艺术是怎样逐渐变得枯燥,衰败,没落的吧。人们感到水位大大地下落了,活力大大地消失了,各个时期,各个民族的思想远远地弃它而去了!这种衰退在十五世纪还几乎感觉不出,因为印刷业还太弱,顶多只能从强有力的建筑艺术过剩的精力中窃取一点力量。但是,自十六世纪起,建筑艺术的弊病就显而易见了;它基本上已经不再表现社会;它惨兮兮地变成了古典艺术;它从高卢人的艺术、欧洲人的艺术和土著人的艺术一变而成希腊罗马式的了,从真正的现代的作品一变而成仿古赝品了。人们就是在把这种衰退称之为文艺复兴。然而,这却是一种体面的衰退,因为哥特式的古老天才,这个在美因兹[313]巨大印刷机背后落山的太阳,有一段时期仍旧把它的余晖投射在拉丁式拱廊和科林斯[314]式柱廊这一大堆混杂建筑物上。
我们却把这夕阳当成了曙光。
这时候,当建筑艺术已经只是一种像其他艺术一样的艺术时,当它已不再是一种艺术的总和、一种统治一切、压制一切的艺术时,它便不再具有遏制其他各种艺术的力量了。其他各种艺术也就解放了,也就砸碎了建筑师的桎梏,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去发展了。它们从这种决裂中获益。独立使各种艺术都得以发扬光大。雕刻变成了雕塑艺术,画片变成了绘画,音乐摆脱了经文。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帝国,在它的亚历山大死后瓦解了,各省纷纷地成为王国。
于是,产生了拉斐尔、米开朗琪罗、让·古戎[315]和巴莱斯特里纳[316]这些光辉的十六世纪的优秀艺术家。
在各种艺术发展的同时,思想也从各个方面得到了解放。中世纪的异端邪说已经给天主教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十六世纪粉碎了宗教的统一。在印刷术发明之前,宗教改革只不过是一种分裂而已,印刷术却使之成为一场革命。没有印刷机,异端邪说便软弱无力。不管是命定还是天意,反正古腾堡是路德[317]的先驱。
这时候,当中世纪的太阳完全落山时,当哥特式的天才永远在艺术的天际泯灭时,建筑艺术也就日渐黯淡、褪色、消逝了。印出来的书——这条建筑物的蛀虫——把建筑物给蛀空了,吃掉了。建筑物明显地在剥落、凋零、憔悴。它变得微不足道,贫贱乏味,一钱不值。它再也不能表现什么,甚至不再引起大家对另一个时代艺术的回忆。它孤苦伶仃,被其他各种艺术抛弃了,因为人类的思想抛弃了它。没有了艺术家,它只好求助于普通工匠,因此,普通玻璃代替了彩绘玻璃,石匠代替了雕刻家。一切活力、一切独创、一切智慧,都一去不复返了。它像工场里可怜的乞丐,在蹒跚着,在依样画葫芦。自十六世纪起就感到它必定死去的米开朗琪罗,曾经有过一个最后的想法,一个绝望的想法。这位艺术巨人曾经在帕特农神殿的废墟上再现了潘提翁神殿[318],曾经建造了罗马的圣保罗教堂。这是值得单独留存的伟大工程,是建筑艺术最后的新颖之作,是一位伟大艺术家在那本合上了的宏伟的石头记事册下面留下的签名。米开朗琪罗已经作古,宛如幽灵和影子似的残存下来的那可怜的建筑艺术怎么办呢?它抓住罗马的圣保罗教堂,模仿它,歪曲它。这是怪癖,也真可悲。每个世纪都有自己的罗马圣保罗教堂:十七世纪有慈惠谷女修道院,十八世纪有圣热纳维埃夫修道院。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罗马圣保罗教堂:伦敦有它自己的,彼得堡有它自己的,巴黎有两座或三座。这是毫无意义的遗嘱,是一种衰落的伟大艺术临终前回到童年时代的胡言乱语。
如果我们不去研究刚才提到的这些有特征的纪念性建筑而是去研究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这一艺术的总的情况,我们就会看到同样衰退和败落的现象。从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筑物的建筑艺术形式就逐渐消失,而其几何形式就像一个消瘦的病人的骨架一样突出出来。艺术性的美丽线条让位给了几何图形的冷峻而严肃的线条。一座建筑已不再是一座建筑,而成了一个多面体几何图形。这时候,建筑艺术为遮掩那种裸露而愁苦。希腊式三角楣同罗马式三角楣相互掺杂在一起,例如帕特农神殿式的潘提翁神殿、罗马的圣保罗教堂;亨利四世式的石头四角砖房,例如王宫广场、太子广场;路易十三式的教堂,沉重,低矮,扁圆,聚缩,像驼背似的顶着一个圆顶;马扎兰式建筑艺术,例如四国学院[319]那意大利劣等仿制品;路易十四的那些宫殿,大臣们的长条朝房,呆板、冷峻、令人生厌;最后,是路易十五的宫殿,连同那些菊苣饰和细条饰,以及使这一陈旧过时、残缺而轻佻的建筑艺术变形了的全部弊病和废物。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由于几何形建筑的发展,情况越来越糟。艺术只剩下骨架上的一层皮了。它在悲惨地奄奄一息。
这时候,印刷术变得怎样了呢?离建筑艺术而去的那全部生命力都聚到了它的身上。随着建筑艺术的衰落,印刷术膨胀了,发达了。从此,人类思想把原先花费在建筑上的精力,倾注到了书籍上。因此,自十六世纪起,随着建筑艺术的日渐衰落而发展起来的印刷术,就在同建筑艺术进行斗争,并将它消灭。到了十七世纪,印刷术已经享有相当的权威,变得相当神气,已经胜券在握,能够给予世界一个伟大的文艺世纪的喜悦。到了十八世纪,在路易十四的宫廷里长期养精蓄锐的印刷术,重新握起路德的古剑,以伏尔泰为武器,气势汹汹地奔去冲击它已经扑灭其建筑艺术表现形式的古老欧洲。到十八世纪末叶,它摧毁了一切。到了十九世纪,它即将重建一切。
不过,现在我们要问,这两种艺术中到底是哪一种真正地在表现三个世纪以来的人类思想?是哪一种艺术把它表达出来了呢?是哪一种不仅表现了它的文学的和经院的爱好,而且还表现了它的广阔的、深刻的和普遍的变迁?是哪一种既不中断又无空隙地经常盘踞在人类这种行动着的千足怪物之上?是建筑术还是印刷术?
是印刷术。如果我们没有弄错,建筑艺术已死去了,永不复返地死去了,被印刷的书消灭了,因为不够耐久和费用较贵而被消灭了。每座教堂都价值连城。请大家想一想,假如要重写建筑艺术的书,要在大地上重新建造成千上万座建筑,要回到那种建筑物之多就像一个亲眼看见过的人说的:“简直就像是世界在摇晃,把旧衣裳抖落,以便换上教会的白衣服。”格拉倍·拉迪尔弗斯[320]的时代,那要投入多少资金啊!
一本书很快就能印出来,耗费极其低廉,又能广为流传!人类全部的思想顺着这个坡道流淌又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再也不能在什么地方修建一座漂亮的建筑物,修建一个孤零零的杰作。在印刷术占统治地位的时候,人们依然将能够不时地看到一根建好的立柱,我想那是由一支军队用乱七八糟的大炮建造成的,就像建筑艺术占统治地位时,人们可以看到《伊利亚特》和《罗曼赛罗》、《摩诃婆罗多》[321]和《尼伯龙之歌》[322]一样,那都是由全体民众把许多吟诵史诗拼凑、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纪可能会突然诞生一位天才的建筑师,就像十三世纪忽然诞生了但丁[323]一样。然而,建筑艺术将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占统治地位的艺术了。人类的伟大诗篇、伟大建筑、伟大杰作将不再修建,而是将印刷出来。
从此,如果说建筑艺术可能还会东山再起的话,它也不再是主宰了。它将要服从文学的管辖,就像文学过去服从它的管辖一样。这两种艺术各自的地位将要转化。的确,在建筑艺术的时代,诗歌——很稀少,这倒不假——很像建筑。在印度,毗耶娑[324]就像一座塔,楼台林立,奇异独特,难以捉摸。在埃及东部,诗歌也像建筑物一样,有其线条的雄伟与庄严;在古希腊,诗歌是美妙的,宁静的,平和的;在基督教的欧洲,诗歌有天主教的尊严,有民众的朴实,有一个复兴时期丰富多彩的发展。《圣经》就像金字塔,《伊利亚特》就像帕特农神殿,荷马就像费狄亚。十三世纪的但丁就像最后一座罗曼式教堂;十六世纪的莎士比亚就像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这样,如果把我们在这之前所讲过的当然不算完整的一切概括一下的话,可以说人类有两种书籍、两种记事簿、两种圣经书,即砖石工程和印刷术,一种是石头的圣经,一种是纸的圣经。无疑,当我们瞻仰这两部在一个个世纪中大开着的圣经时,我们可能会为那花岗岩书法的明显的庄严,会为那些由巨大字母构成的柱廊、塔门、方尖碑,会为覆盖世界,覆盖从金字塔到钟楼,从盖奥甫斯[325]到斯特拉斯堡[326]的往昔的那些犹如人类的大山而惋惜。必须重读一下写在那些大理石篇页上的历史。必须不断地欣赏和翻阅建筑艺术写下的著作,但又不应去否认应运而生的印刷术这一建筑的伟大。
这一建筑是高大的。我不知道有哪个爱吹牛的统计员曾计算过自古腾堡以来的所有印刷出版的书籍。假如把这些书一本一本地摞起来,真可以填满从地球到月亮的空间,但我们想说的并不是这种高大。然而,当我们竭力想对迄今为止的所有印刷品有个总的印象时,这印刷品的总和难道不像一座占据整个世界的巨大建筑吗?人类始终不渝地在致力于这一建筑,可这一建筑的巨大的头颅却还隐藏在未来的茫茫云雾深处呢。它是智慧的蚁穴,是一切想象的蜂房,那些金灿灿的蜜蜂,带着蜜汁飞来这里。这座建筑层楼重叠,到处可以看到从楼梯栏杆那里通往内部的那些错综复杂的科学暗窟。在它的表面,艺术在到处用它那阿拉伯花纹、花窗和花边使人目不暇接。其中,每一件看起来似乎都充满狂想而又独特的作品,都有其价值和特色。整体中透着和谐。从莎士比亚的大教堂到拜伦的清真寺,成千的小钟楼混杂地聚集在这座无所不包的各种思想的首府里。在它的底层,重新写下了一些人类过去的篇章标题,那是建筑艺术从没有记录下来的。在它的入口左侧,固定着古老的白色大理石的荷马浮雕像,而右侧,多种文字的《圣经》挺着自己的七个脑袋。稍远处,直立着罗曼赛罗[327]这条七头蛇,以及另外一些神怪的事物,如《吠陀》[328]和《尼伯龙之歌》。但这座奇妙的建筑毕竟始终没有完工。印刷机这一庞大的机器,不停地迸出社会的智慧汁液,为自己的事业而不断倾泻出新的产品。整个人类都在脚手架上。每一个天才都是一个泥瓦匠。最卑微的人也都在给它堵漏或添砖加瓦。布雷东[329]式的倔强给它带来了一筐筐的灰泥。每天每日都有一层新的砖石层立起。除了每位作家新颖独特的个人作品而外,还有一些集体之作。十八世纪产生了《百科全书》,革命产生了《导报》[330]。当然,这也是一项不断发展和螺旋式上升的建筑工程,也是语言的混合,也是不停的活动,也是不倦的劳作,也是全人类的激烈竞争,也是保证智慧对付新的洪水和躲避野蛮的避难所。它是人类的第二座巴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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