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华又笑道:“式欧,你赶快再认第二次错,不要强词夺理。你既说你旧思想很深,我就用旧话来参加一句,新一些的人,固然常把夫妇的财产分得很清楚,但是旧一些的便不然了,只从女子方面说吧,一个有财产的女子嫁人之后。倘能把丈夫看重,当然要把财产看轻,这两面是成反比例的。因为妻的财产,肯使丈夫花用,或肯为丈夫牺牲,在表面看来,定是由于爱情驱使。然而即就妻的私心上说,也由于看丈夫比财产贵重得多,一来丈夫给她的爱情,胜于财产给她的娱快,二来她觉着丈夫的前途远大,无论现在牺牲多少,将来都能在共同生活中,得到若干倍的补偿。有这两种关系,绝不会再顾惜不舍了。倘或一个妻子,只斤斤于财产,对丈夫深闭固拒,那除了丈夫太不正经,失去妻子的信任,还可另当别论,否则不是妻冥顽无知,便是两方爱情破产。再进一步,丈夫是很本分的人,妻还对他坚壁清野。恐怕就别有用心,或者竟不满意于现状,想要挟产自重,以便改嫁他人了。像式莲这样的人,我敢断定她的心里,已被你拥塞满了,绝没容财产的余地。你偏赖她把你和财产看成一样,教她临时斟酌轻重,这不侮辱太过了么……”式莲听着,忙接口道:“先生,多谢您仗义执言。可是您的话,我却有一部分不敢赞同,您说有的女子,觉着丈夫前途远大,将来可以有所取偿,才肯为他牺牲财产,我认为这是偏论。莫说我的财产,还在虚无缥渺之中,便去争夺,也未必准能到手。即使完全到了,而且意外的巨款,或者因式欧一言,又行牺牲,或者因式欧有用,供他消耗,难道我这样做的动机,竟是为预算出式欧日后必将大富,能加若干倍补偿我么?”芷华道:“你听错了,我并非说财产有所取偿。原意是由共同生活中所得的精神上报酬,能超过由财产所生的物质享受若干倍。”式莲道:“这还近理。不过我还以为由爱情所发生的事,绝谈不到报酬和取偿。依您的话,我为式欧牺牲了财产,才能在共同生活中取得精神上报酬么?那么倘若没有今天所谈的这件事,换句话说,我没有财产为式欧牺牲,难道式欧对我的爱,就动摇了么?若果如此,将来式欧对我的爱,竟像是用我牺牲的财产做保障了,那岂不又成了变象的买卖婚姻?方才您说式欧侮辱了我,您这算又替我侮辱了式欧,报应来得好快呀。”芷华笑道:“想不到式莲几日不见,居然练成了锋利的舌头,学生竟战败了先生,我甘拜下风。只是我的道理,原很正当,被你解释得过于不堪,却有些……”式莲忙也笑道:“我这是故意和您搅嘴呢,您那句丈夫给她的爱情,胜于财产给她的愉快,却是我要说而说不出的话。我一个女子要许多财产作什么用?跳舞、吃烟、打牌、听戏等等姨太小姐式的挥霍事,我全不会,便是饮食起居,也是俭朴惯了,纵有千万之富,与我无关。我的希望,积极的便是式欧去做一番社会事业,我用全力帮他,从工作中寻爱情的幸福,消极的便是希望式欧去度农村生活,随他隐居繁华境外,他行医救人,也可消遣,我研究园艺,更遂所好。暇时登山玩水,在大自然中度我们的岁月,从清静中寻爱情的幸福。这两种希望,在我本身,固然不需要财产的助力,即在式歇,虽然作事业有时需财力作资本,但是他既不是要去经商,又不要纳贿作官,只凭着能力前进,是一双白手就成功的。所以我们对金钱,毫无需要。你们或者以为式欧是个医生,我正该利用这笔款项,开家医院,好使他有英雄用武之地。这念头我也转过,只是式欧的为人,肯承受我这种帮助么?”
式欧听着,抱住式莲,很热烈的一吻道:“你这话真是知道我,果然惟识性者可以同居。”祁玲笑道:“所以你们才演出同居之爱了。”芷华却微笑道:“这一回的大辩论,表出式欧的人格高尚,式莲的爱情深厚,可是我的来意,并不是为给谁表明人格,给谁增进爱情,我不远三百里前来报信献功,结果落个徒劳往返,而且局中人的式欧式莲,都不把财产为意,淡然牺牲,我这局外人,倒像很热心似的,抹了这一鼻子灰,不是笑话么?”式莲道:“先生关切我们,费神奔走,我们无论得不得那财产,总是对您感激的。”芷华笑道:“你们只感激当得了什么?我来北京的本意,不是希望式莲去争来财产,分给我几成么?如今被式欧破坏,得赔偿我的损失。”式欧道:“您要我怎样赔偿?”芷华笑道:“我也想不起教你赔偿什么,这笔账就转拨到式莲身上也罢,你要赔偿我的,就付给她好了。”
芷华这几句言语,众人都当作笑话,毫不介意,惟有式欧却觉其中大有深意,明白她言中微旨。式欧当日曾爱过芷华,并曾求爱被拒,大约前事在芷华心中,还留着痕迹。女人的心果然微妙难测,她在前些日还当作悬案,如今有关系的三方面,都已各有归宿,她嫁了边仲膺,白萍得了淑敏,式欧有了式莲,总算换了一番局面。芷华此来,是结束这场旧案,消灭爱的遗痕。她要见白萍料想是预定计划,把这凄凉的最后一面,当作永诀。及至听说式欧和式莲,也订了婚,便追溯旧事。觉得和式欧也该作一收束,就借着谈笑之间,露出机锋,表面虽说赔偿的话,意中却是向式欧暗示;以先你曾对我发生爱情,我虽拒绝,但在你一方面,未必便能放下。如今你已得着式莲,倘还对我馀爱未泯,就把爱我的心,转去爱式莲吧。式欧悟会之后,立刻忆起去岁芷华在此间养病,中秋之夜,被明月窥破的一番情景。再看芷华,依然还像病中模样,不禁惆怅重来,但回顾式莲在旁,又暗生惭愧,暗想当日芷华,无论如何可爱,自已若不因她愁病相兼,无人怜惜,怎能无端生出爱心?现在已有怜惜她的人了。况且她给了这样暗示,应该尊重她的意思,完全割断旧情,再不思索,从此一面专爱式莲,一面要永记着芷华在余宅救命的恩惠,把她当作胞姐看待。想着便也用机锋回答道:“芷华姐姐,我对您没法赔偿,只可依着您的命令,尽我所有的,都赔偿给您的学生。”
式莲听着莫名其妙,问式欧道:“你把什么尽其所有的给我?”式欧道:“这是你先生替你讹我呢,她要我对你忠实服从罢了。你可不要误会,认为她当分的成头,转拨给你,向我讨取物质的供给,我可要不堪应付了。”芷华也道:“我要他赔偿的,原是物质,不过这物质拨到你名下,就变成精神上的作用了。”淑敏笑道:“这笔账可不好算,比如式欧该赔偿芷华姐两万块钱,他拿出这样数目的物质,尚有可能。但若教他拿出这数目的精神,却大费斟酌,他应该对式莲忠实到什么程度,什么年限,才适合两万元的比例呢?”芷华耸着肩儿道:“就算是两万元吧,我作个比例,陕西水灾募赈的口号,三块钱一条命。若把两万元买命,该是六千六百六十六条,那么式欧的忠则尽命,最少要作到六千多次。即使退六千六百六十六步来说,起码式欧这一世,是被我买将过来,像美国买黑奴一样,可以随便送人。我却买来个美少年,转送式莲作终身妆台奴隶了。”淑敏笑道:“芷华姐这番意思,固然很好,可惜根据太不稳当,只由凭空生出的原故,便向人作无理要求,岂不和强盗劫夺了东西,却慷慨的赠给他人一样?受赠的靠得住么?”芷华道:“怎能靠不住?即使我是强盗,劫了式欧的东西,赠与式莲,好在已得了式欧这失主的同意。何况失主和得主早已情愿?我这强盗行为,是双方赞许的呢。”式欧道:“我的意思,还深进一步,芷华姐是救过我性命的人,我已认定她和胞姐一样,无论她教我怎样做,我都决意服从。现在她教我把爱情全给式莲,这是不待她说,已然如此的事。只于在我和式莲中间,更加了一层维系的力量。譬如我还不认识式莲,芷华姐强派我去爱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也要服从。因为我当年没有芷华姐相救,真要不堪设想。我以后的岁月,都是她的所赐,所以命运由她支配,也是应该。”祁玲笑道:“你这样感激边太太,直把她当作重生父母,却为什么和式莲订婚,不早通知她呢?”淑敏拍手道:“这叫作不告而娶。”
芷华听着式欧的话,领会了他已接受自己的暗示,从此由情人之爱,转成姊弟之爱,不觉于怅惘之中,又放下一条心思。便打岔道:“不说这个了。这全是没来由的事。你们倒玩笑起来。”说着又对式莲道:“方才你说的两种希望,注重在哪一种呢?”式莲道:“我不能做主,要随着式欧的意见,不论走哪一条路,我都可以给他帮助和安慰。”式欧道:“我如今也很灰心了,去年初次踏入社会,就遇见许多凶险的事,足见人心诡诈,处处可危。而且所见所闻,都是卑鄙污秽。好容易退出身来,再回头去看社会,简直是毁人的魔窟,回想前事,更觉毛发悚然。若是式莲没有虚荣思想,能甘寂寞,我便要独善其身,结婚后便到乡村居住,一边行医,过清淡的生活了。”淑敏道:“你正当年富力强,难道从现在就自甘暴弃,无声无息的作废人终身么?”式欧道:“你这话就差了,我并非要完全作成隐士一流。我是学医的人,在都会作名医,或腾达到国家的卫生部长医学院长,和在乡村救济苦人,不是一样的为人类工作努力么?怎能说自甘暴弃。”淑敏道:“中国的乡村,还在顽固不化,谁能信任你这西医?谋生活绝不可能。便是施舍,也未必有人领教,求工作更成了虚话。清静无为过下去,还不是变相的废人?”式欧道:“我就不信能这样困难,照你的说法,凡是僻陋地方,就永远固步自封下去,绝没开通之日了?我以为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本身能努力奋斗,做出好成绩,不怕不成功。”式莲道:“我也赞成式欧的意见。”淑敏道:“他的意见,你当然赞同,和他赞同你的意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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