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记-拿什么拯救婚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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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式欧向芷华道:“请姐姐给我判断是非。”芷华笑道:“我怎么判断呢?”式欧道:“请您替我们参酌一下,前途应该怎样做去。”芷华沉吟道“这问题太大,我怎能参酌意见?”式莲道:“您只立在旁观地位,随便谈谈,有什么关系?”芷华道:“据我的偏见,这问题可以分两种说法,大凡夫妇间的结合,和前进的路径,有不同的两点,一种是男子预备在社会上奋斗,已有了标鹄,却因为人生的路程太辽远而寂莫,自己一个人不能独自行进,只可寻个异性的伴侣,藉以互相扶助,互相安慰。这就和探险的人,必须结合团体,互助着进行一样。因为世途的凶险,绝不下于什么穷山恶岭沙漠冰洋啊。这种夫妇的结合,是由于固定计划,前途只有偕同向标鹄前进,绝无其他问题。论起来好像这结合是有所为而成功的,爱情上似乎不甚妥固。但是常因为在世途中,共生活同患难的原故,也时常在爱情上有长足的进步。就仿佛一个探险团体,起初或者都没有什么感情,及至万里归来,每每都成了患难之交,是同样的道理呢。第二种是男女双方,只因爱情结合到一起,事先绝没思想前途的方向。换句话说,便是全没有固定的志愿,到结成同居的小团体以后,才想起人生总要前进的,无论向哪方走,无论快走慢走,绝不立着不动。为这临时的念头,才要决定前途。前一种是决定了前途,后觅伴侣,后一种是觅定了伴侣,才决定前途。这两种你们自居于哪一种呢?”式欧式莲同声道:“我们当然是后一种。”芷华点点头,又问式欧道:“你既自说是后一种,那么方才所发表的志愿,是从何时起意的呢?”式欧道:“这是方才因为式莲发生的动机,教我临时生出的念头,并非预先定好。说起我来,在早先我也有一个时间想着要向上活动,成个大人物,也知道需要一个异性伴侣,做我奋斗的助手。以后我经过许多磨折,把前念都灰冷了。一直到和式莲订婚,脑中总空荡荡的,绝未向前途着想。所以我和式莲的结合,敢信完全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芷华回顾式莲道:“你呢?”式莲道:“说来惭愧,我还没顾得想到前途呢,这几年过些浑浑噩噩的岁月,譬如我这一世遇不着式欧,当然我也懂得自立谋生,或者因自立而发生什么样的志愿。现在既和式欧合成一体,我固然不愿完全作一个寄生虫。但也不屑学那过新的女子,抛开式欧而自谋经济的独立。倘或日后式欧教我作他行医的助手,或是耕地的助手,以至于在官场交际的助手,我都情愿。即使再进一步,他在北京,而教我到上海去教书,我也无不乐为。不过无论如何,都要站在帮助式欧的立场。”芷华笑道:“你也和我一样,不够超贤妻良母的材料,足以教新人物骂死而有馀。只是你两人全未曾作前途的打算,我却听明白了,这样我还可以参加几旬。方才我问你们的话,大有深意,本来已决前途,后觅伴侣的一种,算是大局已定,不劳旁人参预。如今你们都承认是由予爱情结合的后一种,我才有参预的可能。你们的前途,既然不受任何限制,最好寻一条足以保护或者增加爱情的途径去走。像式欧方才所说的乡村生活,是最适宜的了。”

    式欧道:“芷华姐的意见,很同我吻合。但不知您根据什么道理而赞成我的意见?靠得住的爱情,绝不会因环境而生变化。譬如我和式莲相爱,到现在的地步,未必在乡村就能加浓,在城市就能减淡。您方才的意思,似乎告诉我们,倘若完全以爱情为重,应该到乡村去。我真不明白,乡村和我们的爱情有何种关系?再反过来说,倘若我现在忽乎变志,要发挥我的功利主义,改度繁华生活,难道我和式莲就会有破裂的危险么?这一节请芷华姐解释明白,好教我们有所遵从。”芷华星眸徐转着道:“这又被你问住了,我大约又是偏见。”说着停了一停,勉强笑道:“算我说错了成不成?你不必再质问了。”式欧道:“姐姐,你一定有很精确的道理,为什么不说?别当我是孺子不可教吧。”式莲也道:“我向来知道先生不说无谓的话,您对我们两个,还有什么顾忌?再说您居于老姐和老师的地位,正该给我开诚指导,怎只说半句话,害我们纳闷呢?”又上前推着芷华道:“先生,您说。”芷华苦笑道:“你们何必逼我?我方才说了冒失话,式欧追问道理,我又说不出,那只可再退一步,把以前的话也宣告取消,只当根本没说。你们不必相逼太甚了。”

    式欧见芷华好像颇有难言的苦衷,虽诧异这闲谈之间,怎竟有不好出口的话,值得如此窘涩,大非当年的言语轻快,或者近来她屡经戟刺,把人闹得也有些变了,因此便不好意思向下追问。式莲却认定死扣,非得芷华说出道理不可。芷华仍自推辞,式莲道:“式欧不敢向您强迫,那是另外的问题。我这学生,可有向先生质疑问难的权利,就是撒赖胡闹,想您也能原谅。您要再不肯说,我可要给您跪下恳求了。”说着双膝一屈,就跪到芷华身旁。芷华忙立起向上拉她道:“这真岂有此理,快起来”式莲仰首道:“有理的很,反正你不开口,我不起来。”芷华张皇无计。忙道:“我说我说,你起来,我就说。”式莲道:“我无须乎起来,就长跪受先生训诲好了。”芷华顿足道:“你别教我着急,快起来,我准说就是。”式莲笑道:“只怕我一起来,您又变卦了。”芷华道:“你听我说过几回谎话?再要不信,我赌咒。”式莲见芷华发急,方才立起,按芷华坐下道:“您快说吧,不说我还。”芷华拦住道:“你这调皮鬼,真没法。其实你们问我的道理,并非我不肯说,实在可以不说。”说着面容突而变成惨淡,左右看了看道:“因为这种道理。要牵连到我身上,好在这房里没有外人,并且也全知道我的历史,就说也无妨。我近二年的经过,淑敏已全清楚。固然她未必告诉别人,然而我已无隐瞒的必要。在最初我和林白萍结婚,可以说完全由爱情结合。结婚后,才想起决定前途。他原先是在一个机关里,和仲膺同事。在和我结婚前,便被裁撤。白萍为人,颇有诗人的高超思想,对名利很为淡薄。当时和我商量,说家财约有二三万金,将欲变产携我南行,买田于江湖之上,夫耕妇织,为农夫以没世。我问他为何作此消极打算,他说得有贤妻,平生愿足。人生朝露,不必再好高务远。挟美人而就山水,才是难得的清福,何必在红尘中奔走辛劳7结果恐怕毫无所得,反倒失了享受。我那时的思想,也和方才淑敏所说的一样,一来可惜他的英年,二来可惜他的才干,怎能教为我牺牲前途?甘与草木同腐,便竭力反对,劝他勉作俗人,力图上进。他当然尊重我的意旨,便觅得那铁路的职业。我自然也居在城市中,专社会交际,才闹出与仲膺一段事故。到今日大局改变,木已成舟。但这一时纰缪,半世羞惭,虽然好像受着造化拨弄,不由自主。种种牵缠,层层束缚。但是绝不能自加原谅,真觉仰愧于天,俯怍于人。回想起来,当日若依着白萍主张,一对恬淡的人,携着纯洁的爱,到了清幽之处,与仲膺早已隔离,哪会有意外的事?风平浪静的稳度生涯,不特顾全了白萍,成就了我自己,也开脱了仲膺。只为我一念之差,不愿淹没白萍的才具,哪知倒害他做了失意的人。这一节我还拜托淑妹,替我补过,以后要竭力鼓励他的精神和志趣,恢复成活泼的少年。至于我呢,活一天冒一天罪,良心的痛苦,是不可解除的了。仲膺的精神上,也未必就能妥贴,况且又落个负友之名。三方面的不幸,都由于我当日没有顺从白萍,这种事后悔得来么?所以方才式欧问我,我就着经验所得,发表了那样意见。不过还要辩别一下,我把自己的经验,来论你们的事情,似乎对式莲是一种侮辱。因为式莲为人,绝不能像我那样胸无主宰,易受引诱。处在最繁华的交际场中,也绝不会生什么变化。我所发的意见,几乎是错误了。但是这好比我是一只鸟儿,惊了弓了,虽然地上再没有射鸟的人,或者我的同伴都披着坚甲,不怕弓箭。我也要劝同伴们,要隐匿在山高林深之处。我的话虽说得可笑,我的心却苦得可怜,式莲你要原谅我。现在我再作一个比喻,譬如财主家有一件宝物,因为墙垣高厚,仆役忠心,防守十分周密,随便放在客厅桌上,明知万无一失,但是主人终要深藏在保险箱内,层层加锁。这岂不好像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然而财主的意思,就以为必须这样做,才算更重视宝物,更给宝物得着安稳的地方。我由此说个自造格言。就是:你们既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要为爱情而生存,便应该给爱情寻稳定的处所。城市呢,是袭击爱情的恶魔的根据地。惟有越僻静的乡村,才是越妥靠的爱情保脸公司。”说着见式欧式莲,都颜色沉寂,像在仔细领会,便又道,“我的话已说完了。自知是很偏的偏见,说得不对,你们只当过耳春风罢了。”式莲摇头道:“不,我很感谢您,能给我们一个好的路径,绝不认您是侮辱。若在前些日,有人讲这个道理,我一定反对。因为我自信思想纯洁,意志固定,若为保护爱情,避开城市,那简直自己信不过自己,是很可耻的事。从我认识了您,知道了您的事,现在再听了您的话,我就不敢固执了。我对您的为人,体察得很清楚,没一处不使我佩服。至于思想的纯洁,意志的坚定,都在我之上,连您。”说着似乎不好意思说下去,便咽住了。芷华道:“你尽管说,不必吞吐,对我有什么碍口的?”式莲慢吞吞的道:“我可太不恭敬。”芷华道:“我的事都公开了,何况咱们讲的是道理,房中又没外人,你何必顾忌?”式莲才又接下去道:“我见您这样的人,都不能避免外界的引诱,足见冥冥中有一种拨弄,为人力所难拒。因而使我的自信力减少。倒胆怯起来。方才您比喻得很是,宝物虽然随便放着也不会丢,然而何如藏得严密些好呢?我为珍重我们的爱情,决意服从您的意见,和式欧同度乡村生活去了。”式欧在旁。早听直了眼儿,到式莲说完,便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莲,我感激你,你为我把你自己都忘了。”式莲道:“你这话说反了吧?我只为了自己,要把你误了。论理说,我应该助你前进,现在因为自己的前途幸福,竟扯着你后退呢。”式欧摇头道:“不然,我本应该挣些名誉地位,以及金钱,供你享受,如今倒教你随我到冷落地方,去做一个村妇。人生的一切荣耀,都成了泡影。这不是你把前途都殉了我的希望么?”芷华拍手笑道:“瞧你俩,这种客气,怪有趣的,其实你俩都说的废话啊。总而言之,你们两个,连我也算在内,咱们都老实自认是弱者吧。既是弱者,当然惧怯外来魔鬼的引诱,又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所以这个消极途径,是极正当的趋向。虽然在全部人生观上,未尝没有错谬,但是在爱情的界域中,却是无可指摘。走吧,远离人类的大自然中,才是爱情绝好的游泳场。不特你们,连我也要追在你们后面,高飞远走了。”芷华这最末的一句话,方才说出,众人全都愕然一怔。淑敏叫道:“芷华姐,你这是……你也走……?上哪里?”芷华怃然道:“你们知道,我今天凭空到来,是为什么?我本是前来辞行。在这分手之前,和你们见个面儿,只怕你们闹什么送行等等的玩艺,就不愿当时发表。想着再等几天,用通信方法,向你们说明真相,如今却忍不住说出来了。我这番虽和式莲走同样的路,情形与式莲可绝不相同。式莲原是绝对纯洁的,还要特别珍重,离开多引诱的城市,我却是已经堕落了。因为回想旧事,一来触景伤情,二来凛然可惧。这就仿佛当初盲人瞎马,在深池落下过一次,如今好容易挣扎出来。可该离池边远些走路了。在其初呢,我和式莲也有同样的意见,以为不能为自己的爱情,使男子失了飞跃的机会。无奈这种正当的道理,已然害我负了白萍。现在我只可警惕着,顾全着仲膺吧。况且忧能伤人,这两年的折磨,已使我们三个人,都衰颓得不似少年。白萍的善后,是淑敏的责任,我不管了。至于我和仲膺,都急需休养,便是没有另外原因,这一次的长期旅行,也是刻不容缓。这个主意,我和仲膺结婚后的几天里,已经商议停妥,却到现在才得实行。行装一切,都整理好了,明天我回天津去,再耽搁几日就要起身了。”

    众人听完,都惨然相顾。淑敏颦着眉儿道:“您怎这样快……?不走不成么?”芷华苦笑道:“妹妹,这回你可没法挽留了。好在我也不是到外国去,隔海接洋,只是从黄河以北,移到长江以南。将来有机会,很容易见面。再说我还可以把住址告诉你们,好时常通信呢。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没有挽留我的必要咧。”淑敏想了想,果然她为寻求爱情上的保障,才避地远行,自己怎能教她改变计划?便怃然长叹道:“芷华姐要去了,哥哥和式莲也要去,丢下我怎样呢。”祁玲笑道:“你怕什么?你有你的……再说还有我陪着你呢。”芷华向淑敏道:“妹妹,我们都是弱者,所以纷纷要走。你的意志向来坚定,将来的志向预备怎样,可以教我们知道么?”淑敏道:“方才我和式欧辩论,您总可以看出我的意见了,我是不赞成这消极办法。因为……现在简直说吧,白萍是个有能力的男子,我也不肯自认是没能力的女人。即使两方互不相识,全都独身,也应该各自努力,去作一番事业,好不辜负这一生。如今两个人到了一处,合两人的能力,为一个单位,再去做事,岂不希望更大?却为什么自己暴弃呢。你们的道理,我不敢说错,然而也不敢赞同。”芷华点头道:“你这种主张,才算正大。可惜我空望着阳关大路,却不能走,只好自奔偏僻小道去了。照你这样说法,将来一定能尽力把白萍扶植到极高的地位上,这更教我心安了。”淑敏道:“那我也不敢预定,譬如现在白萍办着电影公司,固然电影是很高的艺术,努力研求,也能成功。不过近来我仔细观察,白萍的资质,对于这种事不甚适宜,要求得到终身事业,必须改途。只这一转移间,前途就很渺茫了。”芷华道:“那也不然。只要有你作他的好帮手,走哪一途也能成功。”说着又叹道:“我听你说话,忽然又起一个感想,你这样果断的口气,好似把男人的前途,已握在手中,足见你这人的毅力。像我就太平庸,向来没有像你这样自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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