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忽一个仆妇,匆匆的跑进来,向淑敏道:“小姐,外面有人要见你。”淑敏一怔,看了看钟,己过了十二点,不由纳闷道:“谁呢?大半夜来寻我。是男人,是女人?”仆妇道:“男人,他自说是电影公司的。”淑敏更觉诧异,问道:“是方才来过的林先生么?”仆妇摇头道:“不是,这人自说姓高。”在仆妇说话时,芷华也以为是白萍去而复转,便心跳起来,面色也变成惨白。及至听说是姓高,才缓过了颜色。淑敏“哦”了一声道:“姓高,一定是高景韩。他来有什么事?”仆妇道:“看他那样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淑敏怔了一怔道:“请他进来。”仆妇转身出去。淑敏向祁玲道:“这真新鲜,高景韩干什么来?”祁玲眼珠一转,好似已有了测度,但不肯发话,只随着淑敏装纳闷儿。须臾仆妇领着高景韩进来,淑敏一见他的影儿,便知道自己作错事了。应该把高景韩让到前院客厅,自己再出去和他说话,怎竟让到内室来了,但眼看高景韩已跨入门限,只可起立相迎,叫道:“高先生,您从哪里来?请坐。”高景韩面色仓皇,好似没看见房中还另有别人,只望着淑敏,喘息说道:“密司张,太对不起,大夜晚的来惊动,我是来报告您一件事。”说着又沉了一沉,才道:“白萍病了,血吐得很厉害,我已请了医生治着,因为您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来报告一声。”高景韩一语出口,全屋大愕。都想着白萍才离此不久,怎冒然得病?而且如此其凶。淑敏惊急之下,竟忘了自己和白萍的婚约,在公司还秘密着并未公开。虽然景韩已从白萍口里探听明白,但是淑敏丝毫不知。她跳到景韩面前,失声叫道:“呀!怎么怎么?他怎么病。”景韩很快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原故,今天晚间,他在公司吃完饭。就自己出门,不知到哪里去。在一点半钟以前,他才回去,面色苍自,口吐鲜血,我急忙去请医生。”淑敏瞧着芷华,芷华直着眼儿听景韩说话。忽见淑敏瞧她,立刻把头低了。高景韩又接着道:“等到医生来了,给白萍诊察完毕,我才细问病源,有无危险。医生回说,他的病由于积郁太深,内热很大,又遇着很厉害的刺激和伤感,才发生这等暴烈的症象。至于有无危险,却不敢保,不过暂时无碍。我听罢就立刻跑来,希望您能去看他一趟才好。”淑敏这时已心忙意乱,肚挂肠牵。更顾不得思索高景韩把自己当作白萍的什么人,请自己去看自萍的病,以及自已以什么资格,来对白萍关心。当时冲口答道:“好好,我去,我去……看看。”高景韩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我雇了汽车来的。”淑敏道:“那更……好,走,走。”说着就颤微微随高景韩向外走出去。高景韩已早跳出去了。
淑敏走了几步,才掀帘迈出门外,忽觉背后有革履声随后追来,接着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连忙回头看时,却是芷华。芷华面色惨自得如同死灰,身上抖得有如落叶。淑敏脑中虽已有些发昏,但一见芷华,立刻心中一震,已料知她必有所为,便呆视着等她说话。芷华却瞪直了眼,空自唇吻频动,只说不出话来。淑敏呆了一霎,才问道:“姐姐,你……”芷华听淑敏这一问,更窘得抬不起头。淑敏只觉得她的手心,抚在自己肩上,滚热得发烫,颤抖得非常,忽地恍然大悟,低声向芷华道:“姐姐,你和我一同去吧。”芷华无语,只把手在淑敏肩上轻按了一下。淑敏知道她愿意了,便道:“走啊。”芷华却似艰于举步,迟迟难行,淑敏晓得她不好意思,就不由分说,拉着便向外走。芷华居然毫不抵抗,随着她的拉曳,轻移倩步,向外去了。
这房中剩下的式欧式莲和祁玲,见芷华这样情形,不禁都怔了起来,互相愕视。迟了半晌,祁玲首先发话道:“呀。这位边太太,方才对白萍那样决绝,竟是强忍着假装的呀。现在听见白萍得病,也会动了真心,什么都不顾,赶去看了。”式欧摇首叹道:“春蚕到死丝才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祁姐你不要取笑她,她这种行为,很在人情以内。咳!她有什么力量,能禁止自己不去呢。她若听了白萍得病,毫不关心,你又该怎样批评?”式莲道:“芷华处得这种境地,我真替她为难死了。白萍倘真病得危险,她只这样去瞧一下,也不能算了局啊。白萍不病在别的时候,单病在见了芷华以后,这个情由,芷华自然明白。她该怎样好呢?”祁玲道:“我从芷华来时,就看着有些异样,好似神鬼差她来的。再说白萍并不常到你们家来,他今天竟而在晚上来了,一切满是凑巧。我是个粗人,没有你们那样明白道理,可是我会看气数,我只觉芷华此来,并不能风平浪静的回去,一定要生什么变端。你们要问我从哪里看出,我也莫名其妙,要问我是什么道理,我更说不出来,你们往后瞧吧。”式欧听着,和式莲相对着深思无语。
按下这里不提。且说芷华随着淑敏走出得门去,见高景韩已立在汽车旁相侯。景韩见淑敏又带了一位女太太同行,便以为是淑敏特约的看护助手,也没介意,忙推开车门,让她们上到后面车厢。景韩自在前面,与车夫同坐,那车便电驰起来。芷华本来因为听说白萍得病,当时和淑敏同样的心慌意乱,但她比淑敏还多着一层难过。因为知道白萍得病的原因,十有八九是为着自己,便大为神经震动,认为宁可冒羞忍耻,也要去看看,故而向淑敏作那无言的表示。当时头脑昏沉,也顾不得仔细思索。及至随淑敏上了汽车,开窗迎着凉风,忽然脑中略清,立刻想起,此去太不妥当。白萍病了,淑敏以未婚妻的资格去侍病,是理所当然。自己此去可有什么根据?以边太太的资格么?边太太怎能私自关心边先生的情敌?良心上岂不愧对仲膺?若说以老姐的身份,关切淑敏的未婚夫,虽然尚有道理,无奈淑敏的未婚夫,却是我的离婚夫,这一去岂不教淑敏疑心?我对白萍余情未尽,还有和她争爱的心,看起来万万去不得,还是教他们把车停住,自己回去的好。但一转想,白萍为受自己的激刺,病到这样危险,我既近在咫尺,怎能狠心,不去探视?倘然他真有个好歹,我这一世绝难安贴了。芷华左右为难,犹疑不定,目光避着淑敏,不敢抬头。几次想要开口,都中止了。因为淑敏家离着公司并不甚远。汽车绝不给芷华以余裕的犹豫时间,便已戛然停住。
三人在公司门前下了车,景韩首先引路,淑敏因惦记白萍,也匆匆向里走。进到门内,才想起身旁短了个人,连忙回头看时,只见芷华仍在街心呆立,便叫道:“芷华姐,你可来呀。”芷华吃吃说道:“我……我……想不……不进去了。”淑敏又跑回去拉住她,道:“你来了怎能不进去。”芷华好像芳心无主,茫然由她拉着进去。景韩却因淑敏的呼唤,而知道芷华的名字,不禁暗自打量芷华,想着方才白萍昏迷中,呼唤敏和华,敏自然是淑敏,华莫非就是这位芷华吧?不过白萍何以同时心里存着两个女人?而且这两个女人,何以又在一处?便一边在前走着,一边纳闷。
进到院里,从办公室穿进白萍寝室。未曾入门,已先听得白萍的呻吟之声。淑敏看着那关着的门,恨不得一步便跨进去。但芷华却知道一开门便要瞧见白萍,恨不得稍迟须臾,容自己定定心再去。但高景韩不肯迟缓,过去把门推开,立刻从房内冲出一股血腥气味。这气味,使淑敏泪涌鼻酸,使芷华心摧肠断。淑敏和芷华互相牵挽,走进房中。其实房中只是普通病人的现象,然而到了她二人眼中,便觉伤心惨目,不忍卒睹。白萍直挺挺的卧在床上,闭目呻吟,面上没有一丝血色,但是血色却染满了床帏。至于白萍面上和地下的血渍,都已拭去。床前立着一个西装的大夫,正收拾了皮包要走。淑敏和芷华被大夫挡着,不得进前。这时那大夫向高景韩道:“方才我又给他打了两针,药也吃下。我现在要走,明天早晨再看。”淑敏忍不住问道:“他没有危险么?”大夫瞧着淑敏,笑了笑道:“现在不敢说有把握,等到明天晚间,若是症侯不发生变化,就算脱过了危险期。”大夫这句话,就暗示出白萍病情险恶,在最近的几十小时里,生死难保。淑敏听了,突然通身抖颤。回头看着芷华,见芷华的眼光,正向下侧痴望。顺着她的目光瞧时,原来正看着床帏上鲜红的血迹。淑敏猛然心中一跳,回想起当日芷华刚到自己家里,大病呕血,只唤着萍。如今白萍也得了同样的病,也唤着芷华,不过从中又加了个我。看起来她两个身体虽然分离,各人心中还旧爱缠绵,固结不解。只因造化弄人,闹得阴错阳差,陷他们进了奇怪的境中。表面上固然各奔前程,两无牵挂,实际上仍是万难割舍,我为你病,你为我病,这情形何等可怜?看起来自己和白萍的婚姻,虽一半由于芷华的怂恿,然而竟是完全错了。当时自己以为芷华已归了仲膺,白萍漂泊可怜,为芷华的缘故,接受了白萍。是很正当的。到今天瞧见他和她的情状,才明白他俩的身体虽然分离,精神仍拥抱得奇紧,自己错了,边仲膺也错了。这样精神上的爱侣,怎能分离?自己太愚蠢了。当日听了芷华的请求,就把心思用在白萍身上,促成自己的婚姻,其实白萍的心已被芷华得去,我单得到他的肉体,有什么意味呢?当时怎不把心思用在进行白萍和芷华的复合?现在可怎样补救啊!淑敏起了这个念头,立刻觉得白萍是芷华的,自己便退缩了。这时大夫又嘱咐道:“一瓶药我已放在几上。用法都在瓶上写明,最好你们用个看护妇,我可以替你们唤来。”景韩道:“好,就拜托大夫。”淑敏目光一转,忙拦住道:“不必,有我们两人在这里,足以够了。因为家兄学医,我对于看护的事,也懂得些。”景韩道;“那样更好,就有劳二位小姐了。”说完便送那大夫出去。这里芷华和淑敏,仍自相对痴立,谁也不肯走近白萍床侧。直到景韩送大夫回来,瞧瞧大夫留下的药瓶,向淑敏道:“这瓶上写明每三点钟,服用一次。头次才吃了不久,再吃就要到后半夜了,二位小姐可以先歇歇吧。”这时白萍也安静了些,好像已睡着了。淑敏看看芷华,见她沉默无话,只得接腔道:“有我们在这里守着好了,高先生您请便。”高景韩本不肯走开,但因怕自己在此不便,就道了声歉,又告诉若用什么东西,就按铃唤仆人来。叮嘱毕才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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