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华这样想着,哪知淑敏闭眼装睡,表面宁静得很。脑中却正在紧急工作。她因受着刺激,翻然醒悟,决心把白萍还给芷华。也明知单自己退让,于事无补,另外尚有边仲膺一层障碍。但看到白萍牵缠的惨状,芷华凄恋的苦情,不觉发出豪侠之气,自想白萍和芷华互相不舍,两人的心中必都希望破镜重圆,只为迫于环境,不能表示。自己既然身在局中,洞明症结,知道仅只作消极的退让,恐救不了他们,必须更进一步替他们解除第二层障碍,才能得着结果。不过此事万分艰难,只可留待后图,慢慢思索办法,眼前第一步最要紧是不能放芷华走。她若回了天津说不定就与仲膺回到南方,从此天南地北,便是神仙也没法挽回已成之局。何况白萍此际失了芷华,或者会丧却性命。那时自己担着负友之名,还落了害人之罪,所以无论如何,定须将芷华留住。现在虽把她暂留住半点钟,只是半点钟后她再要走,尚有何法挽留?若说留她看护白萍的病,她决然不肯,而且自己刚才已答应放她走了,若再改口,更要被她疑心,万难生效。但是时间已迫,半点钟内没有挽留的有效办法,这事就完全失败了。淑敏暗暗着急,于是将全部精神尽行输入脑内,想要赶快思索个主意。幸亏她生性聪明,又加急中生智,只有几分钟工夫,就似有神鬼相助一般,想得了办法。一刻也不敢迟延,突然睁开眼:“哦,我想起来,姐姐,你是从这里直去车站,还是到我家先走一转?”芷华道:“我就直去车站了。”淑敏道:“那么您带着的皮包和买的两匣东西都在我家里,怎么办呢?”芷华道:“要不我就立刻到你家去一下,再上车站。”淑敏跳起道:“不必,我烦人去取一下。”芷华道:“何必费这麻烦,我自己去吧。”淑敏道:“我这里有熟人,又有脚踏车可以急去快来。”说着便直走出去。
外面便是办公室,有现成笔墨。淑敏掣了一张纸,拿起钢笔,草草写了两行字。芷华道:“写条儿作什么?”淑敏道:“这里的仆人笨极了,怕他说不清,弄错了反要误事,不如写明白了好。”芷华便知淑敏所写,定是请式欧见字将自己物件交去人带回的普通话头,便不介意,只暗怪淑敏撵走自己的心。何其急迫。
哪知淑敏所写,与她所料的大不相同,竟是出于意外的话。淑敏写的是:“式欧哥鉴:一小时后,妹跛足回家,兄诊视即称胫骨损伤,须入医院。说谎勿露破绽,关系重,秘密。敏”写完就装入一个信封里,到外面唤起一个仆人,说明自家住址,吩咐骑车快去,这封信面交张式欧,并且叫式欧将芷华的物件寻出来带回,越快越好。
那仆人接了信便走,淑敏见仆人已去,才自慢慢回到白萍卧室,低声向芷华道:“仆人已经去了,须臾便可回来,不致误了火车钟点。”芷华只得点了点头。淑敏好似过分困倦,又倒在沙发上暇寐。芷华暗叹,无论多么要好的姊妹,只要中间夹上男子,就算变成情敌,生出嫉妒的心,不能相容了。当日自己第一次来北京,病在她家,那时她是何等亲热关切。如今只为成了白萍的未婚妻,就瞧着我万分讨厌了。想着又瞧瞧昏睡未醒的白萍,更觉伤惨。他为自己得病,自己却抛下他走,实在过于寡情。然而势逼处此,绝难再留,惟有暗叫“白萍,今生今世我算负了你。但愿天可怜见,把我素常不信的轮回说法实现,使你和我来世重成夫妇,续今生未了的姻缘,补今生遗下的缺憾。”这时芷华酸泪直流,急忙拭乾。又见白萍微作转侧,恐怕他清醒时还要呼唤自己,不过去不忍,过去又是牵缠,不特受人白眼,自己也觉无颜。便悄悄立起,狠着心走出外闯办公室中,却侧耳静听里面的声息。
幸而白萍并未作声,想是没醒。芷华只觉头脑悠悠的发昏,心房阵阵地跳动。房中的空气,好似较他处浓厚百倍,压迫着呼吸,几乎不能喘气,就立在窗前,向外呆看。院中的景物丝毫入不到她的眼内,她也不自知在看什么,想什么,心神已完全麻木了。
过了不知多大工夫,忽然被外面的脚步声把芷华惊得清醒,才看见一个短衣仆人,拿着几件东西,直向房内走来。芷华认得这仆人手里的东西,是自己的手皮夹和购得的零物,便知淑敏派去的人已回来了。正在这时,淑敏已从里面出来,向那仆人摆手道,“你轻着脚步,别大声说话,留神吵醒病人。”那仆人已将东西递给淑敏,道:“东西取来,您瞧对不对。”淑敏接过。仆人还要说话,淑敏挥手道:“你受累,歇着去吧,没事了。打仆人转身退去。
淑敏把手皮夹等物交给芷华。芷华见她仍不作一声,更觉到消极的逐客令已下,凛乎不可再留,就也看看手表道:“呀,时刻已到,可该走了。”淑敏道:“姐姐忙着回去,我也不好留你,只盼以后多多通信。”芷华暗想:我日后若果常来与你通信,说不定你还许疑心我藉以勾引白萍呢。倒不如雁杳鱼沉,可以解疑释妒,但表面仍答应着道:“自然自然。”说着向卧室中又望了一望。意思想要进去再看看白萍。淑敏假装没看见,和芷华握手道:“姐姐,我不送你上车站了。”芷华一听,这明是再进一步下了紧急逐客令,连挨迟已不可能,更无望与白萍作永别的最后一面,便强忍伤心,摇摇淑敏的手,说了句“再见”,回身便走。
淑敏在后相送,送到将近大门,芷华立住相拦道:“不要送了,请回吧。”淑敏好似忽然想起道:“呦,我还忘了唤仆人雇车。”芷华道:“我自己出去雇好了,好在没有累赘东西。”淑敏道:“这大清晨,外面未必遇得着,还是雇去的好。”芷华连说:“不必,不必”,已将走到门外。
淑敏随她出去,开了街门,恰巧就见门外有辆洋车走过,淑敏连忙唤住,说妥拉到车站。芷华就坐了上去,向淑敏说声“再见”。淑敏也叫道:“姐姐,我不得送你了。”一言未了,车夫已抓起车把,拉着便走。
那公司的门口,是三层很高的石阶,淑敏立在最上层边儿上,遥望芷华的后影。芷华坐在车上,心中说不出的悲怨凄酸,淑敏这样唯一的知心女友,在临别竟弄成这冷淡光景,那可怜的白萍,自己竟把背向着他一步比一步离远了,不由得又回头张望。明知再望不见白萍,但能把和白萍最后决别的地方,再用目光记忆一下,留供将来想像,也足稍慰衷怀。
淑敏立在阶上,瞧见芷华回头,便扬手叫道:“姐姐,再见。”芷华只得向她点头。忽见淑敏似又挥手作式,却忘记立在阶边,身体向前一侧,立刻一个倒栽葱,从石阶的旁面跌落,直摔在地,接着一声惨叫,便无声息。眼看这一跌伤势非轻,芷华“呀”地叫了起来,忙顿足令车夫住下,慌忙跳下车去,连跑带跳地走回。到了淑敏身边,只见她歪倒在地,两腿一蜷一伸,半身都染了雨后的污泥,面色惨白微青,两眼都已瞪圆,皱眉咬牙的低低叫唤。芷华惊叫道:“怎么跌了……想是雨后阶上太滑,跌坏哪儿没有?”淑敏只是咬着牙不答,那样子像痛楚已极。芷华忙低身要扶她起来,哪知只扶得半身离地,淑敏已“呦呦”号叫。芷华连忙住手,问道:“你怎样?”淑敏好似疼得说不出话,只把抖颤的手向芷华摇了一摇,又向腿上指了一指。芷华道:“你的腿跌伤了?”淑敏点头,忽然叫出来道:“哎呀,疼死我……”芷华看这情形,料着她必是腿部受了重大伤损,应该赶快设法,但眼前自己一人,急得束手无策。但是无论如何,绝不能任她倒在街上,必须先搭进这公司内,再想主意,请大夫医治。便自进入门内,喊了两声。只见那方才给自己取东西的仆人从房内出来,芷华叫道:“你快来,张小姐跌伤了。”那仆人随芷华走出,看见阶下的淑敏,也吃惊道:“怎么跌的?这可怎好?”芷华先跳到淑敏面前,招呼仆人道:“你来,和这车夫把她抬进院去,寻个床榻睡下,再请大夫。”那仆人与洋车夫方要动手,淑敏忽叫唤着道:“不,不……我不进去。院里……原有病人,我别吵他。”接着又高声喊疼。
芷华知道她因为疼极不能自禁呼号,恐怕吵了白萍,所以不肯进公司去,便道:“要不然你就直接到协和医院去治,我送你去。”淑敏又摇头道:“不,不,我回家,叫式欧治,他……治得好。”芷华暗想:她原来迷信式欧的医术,而且式欧医学本来很好,那样近水楼台,又能省事省钱,便决定依从她的意见。但又自踌躇道:“怎么走呢?疼到这样,未必上得去车。”仆人在旁插口道:“我再寻一个伙计,用木板抬着就走了。”芷华道:“好极,你快去办。”
那仆人跑进院内,掮出一块搭床的木板,又唤来一个同伴,将木板放在淑敏身旁,就要去抱她搭到板上,淑敏叫道:“不用你们,姐姐来。”芷华过去,淑敏颤声道:“你扶着我些……我自己……?”芷华仍将她上身扶起,淑敏一手拄地,咬着牙微欠起下身。那仆人居然聪明,忙过去将木板一推。就垫到淑敏身下。淑敏手儿一抬,臀部便落在板上。芷华又把她的手脚调正。淑敏直仰板上,仍自呻吟不绝。那两个仆人问芷华抬到哪里,芷华暗想:此际淑敏伤重至此,自己无论对她有何芥蒂,绝不能抛她自去,惟有先送她回家,再作道理。看起来今天起码要有半天耽搁,最早也得等午后的车才能回天津。淑敏若病势危险,说不定还许要有几天滞留,这真是意外的事,也自无可如何,便吩咐两仆人,抬淑敏回草厂八条家里去,要慢慢行走,不可倾侧。
那两个仆人抬起便走,芷华也坐上洋车,在后缓缓随着。忽地想起淑敏也受了伤,怎能看护白萍?丢他一个没人照管,如何是好?不禁叹道:“我也顾不得了,想来淑敏虽在痛苦之中,必能顾虑到此,谁的丈夫谁不会怜惜?我若代为操心代劳,岂不又要讨一场没趣?罢,罢,我只可狠狠心肠,学个知进退吧。”
芷华百感萦心,又加着一夜无眠,昏昏沉沉地坐在车上。两个仆人安心讨好,走得极慢。芷华直觉比坐牛车还迟。幸而时在清早,路上行人绝少,没有许多好奇多暇的北京人围看。
走了有半点多钟,才到淑敏家门。芷华忙跳下车,上前叩门。过了半天,才有仆妇开门。芷华叫道:“快去叫你们家里少爷和祁太太余小姐都起来。你们小姐受了伤了。”那仆妇见淑敏卧在板上,被两个壮汉抬着,大惊问道:“小姐怎么了?”芷华摆手道:“你不必问,快去唤他们。”那仆妇才高叫着“少爷”,回身向内宅跑。芷华便指挥两个仆人,直向里抬,自己在前引路。才进了外院,见式欧和祁玲式莲,已从里院迎出来,都是衣服齐整,好像也一夜未尝睡觉。芷华匆忙也未注意,只高叫道:“淑妹跌伤了,你们快来。”式欧直跑过去,到淑敏跟前,叫道:“妹妹,怎么跌的?伤了哪里?”这时芷华已被式莲拉住,问她以淑敏受伤情形。淑敏见芷华正背着身,就对式欧使了个眼色,又向芷华身上一指,接着摇了摇左腿,便呻吟“疼死我了”。
式欧早接了淑敏的信,已明白淑敏要做作受伤,叫自己替她圆谎,却不晓是何作用,但也微料到必与芷华有关,就先把信给祁玲式莲看了,二人也都会意。于是三个都不睡觉,坐以待旦。这时式欧见淑敏果然被抬回来,便知她的计划已实行了。及至到了近前,瞧见淑敏使眼色,摇动左腿,明白她已告诉芷华伤在左腿,更明白她这番做作,完全为着芷华,当时忙装作惊呼道:“可了不得,怎伤到这样?疼的颜色都变了,快抬到妹妹卧房去。”说完转头领仆人搭淑敏进了后院,直入淑敏卧室。
祁玲和式莲真是聪明,料到淑敏必有秘语向式欧叮嘱,便替她制造机会,只在院中拉住芷华细问。芷华哪想得到她俩别有用心,就指手画脚,诉说当时情形,因而暂时未得随着进去。里面式欧指挥仆人,先把淑敏连木板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伸手从淑敏身下托住她的后腰,才由仆人将木板抽了出去。式欧问仆人道:“你们是哪里的?”仆人道:“我们是电影公司听差。”式欧忙掏出十块钱给他们道:“你们多受累,请回去歇着吧。”仆人接钱,道谢走了。
式欧向外看看,才问淑敏道:“妹妹,这是怎么回事?”淑敏很快地道:“细情有工夫再说,我只是要留住芷华,叫她去看护白萍。我除了装病退让,别无办法。”式欧愕然插口道:“你……退让……为什么?”淑敏道:“你且别问,我来不及说。回头你只假装看我的伤,说得越重越好,并且自认不能医治,必须送德国医院,表情可要真切,切莫露出破绽。还有你作完了这一幕,就说去给医院打电话,叫派病车来接,连祁姐式莲都带出去,房里别留一个人,我好和芷华说话。”式欧方欲再问。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芷华式莲祁玲都走进房来。
淑敏到底是有银幕天才的人,而且又经过多次镜头下的经验,当时表演得维妙维肖,下身丝毫不动。表示护疼。上身却不住转侧,两只手也频频伸拳,表示痛苦的发露。呻吟声也带着微颤,教人看着,只觉展转可怜,惨不忍睹。芷华进门首先叫道:“式欧,你诊察过了么?淑妹的伤势怎样?”式欧道:“才抬进来,我还没看呢。”说着便叫道:“妹妹,你能动不能?”淑敏摇头道:“不……能……你试着看。”式欧便用手先移动她的右腿,轻轻摇了两下,淑敏竟未作声。式欧道:“不疼么?”淑敏道:“倒不觉得。”式欧就放下她的右腿,又去摇她的左腿,手方和腿接触,淑敏已哀号起来,叫道:“不……不成,疼死,疼死。”式欧忙缩手向众人道:“她的伤定在左腿了,我得仔细诊察诊察。她既不能转动,只可先用剪子把裤剪并,露出腿部再看。”式莲应声道:“我去取剪子。”说罢便跑出去。
式欧在这时候,才问芷华道:“淑妹跌倒的地方位置高度和其余的情形,请您简单说一下。”芷华便把淑敏在影片公司门外跌倒的详细状况,都细说了一遍,并且学着淑敏倾跌时的姿式和跌倒后身体的方向位置,做了个真真切切。式欧皱眉道:“看这情形,已有两层危险,震损内脏和跌伤骨节都在意中,我得先昕听她的心脏……”一面说着,便也跑出去,取来诊察的听筒,放在淑敏胸部。听了一会儿,才释然道:“万幸万幸,内部还毫无损伤,先可以放下一半心了。”这时式莲已拿着剪子在旁伺侯,式欧收了听筒,接过剪子从淑敏的左腿裤脚剪起,直剪到股际,雪白粉腻的玉腿便赫然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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