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敏装作凝神思索,搓着双手不语。仲膺自叹道:“唉,您为着救芷华,我也为着救芷华,咱们都拚着牺牲,无奈得不着牺牲之道,也是枉然。张小姐,请您仔细想想,务要想个善法,我是方寸真乱了,死不得,走不得,真不得,假不得,这该怎样好呢?反正我既知道这个消息,绝不能任芷华白萍为我而死,倘然真没有办法,我宁死在他们前头……”仲膺话未说完,淑敏忽然立起,走了两步,霍地转身把脚儿一顿,向仲膺道;“边先生,您不必着急,我敢保这事尽有转机,走不上绝路。事到现在,我也顾不得许多,把细情和您说了吧,我来寻您以前,就暗自想了个主意,不过我希望您能另有善法,不必依我那个主意,因为我们女子的身分,也要保全,不能过于自轻。如今您既实没主张,只可,唉,您知道我和林白萍是订过婚约的么?”仲膺张口叫道:“呀,呀,呀!”淑敏道:“您不必奇怪,听我细讲。林白萍在北京改名海风,办了家影片公司,我投考做了演员,于是日渐亲近,发生了爱情,就订了婚,这是一月前的事。然而我绝不知他便是白萍,便是芷华的前夫。直到昨天,芷华和白萍在我家中相遇,两人露出特别情形,白萍又吐了血,定要芷华随他回公司去,芷华也喊出了白萍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他们正临到危险的境地。但是我……怎能不动心呢?为芷华着想,她已名正言顺的嫁了你边先生,再和白萍接近,便是丑事,我不能不挽救。为白萍着想,他虽是芷华前夫,然而现在已然离异,再要向她缠磨,便算图谋有夫之妇,不特败德,还是犯法,我更须拦阻他。再为我自己着想,天下女子,谁能甘心瞧着未婚夫被旁人夺去?当然心中嫉妒,而要尽力防止。并且就大处打算,破坏他俩的不正当结合,于几方面都有利益,不止单为我自己。于是我决心要施展破坏手段了,无奈当时自萍那样凄惨,苦缠着芷华同去。我不忍过为已甚,便任芷华随他去了。我原预备次早就到公司,趁白萍:昏睡时将芷华撵走,然后再徐徐开导白萍。哪知次早我到了公司,就听他俩的密语,可怜他俩都自知错误,自觉羞愧,然而业已走入穷途,又加互恋难舍,只可以自杀结束残局,这真可怜极了。我立刻把嫉妒的心,变成对他们同情,决意给他们撮合,救这两条性命。但是内中阻碍牵缠,撮合并非易事,忽想起这一个局面里,是四角的关系,除去他俩,还有边先生和我,必须来寻你相商才能解决,于是我只偷着照了两个照片,就跑到天津来。在路上仔细寻思,觉得要叫他们消除死的心肠安心同居,必得使芷华对您断念,白萍对我断念。”
仲膺听淑敏说着,只瞧着天花板发怔,口角微动好似自言自语,却听不出声音。淑敏说到此际,以为仲膺定要插口询问,哪知仲膺竟怔怔地毫无表示,便也停住不说,心里倒怙惙着,怕仲膺想入非非,看低了自己的人格,就只向仲膺注视。
仲膺怔了半晌,忽然似由梦中醒来,无端地点着头儿道:“哦,哦,原来还有这一层隐情,我才算完全明白了。张小姐,你为着要解救他二人的危局,居然肯牺牲自己终身幸福,弃舍了未婚夫白萍,以成全芷华。又因为只你一人牺牲无济于事,所以又来劝我也牺牲终身幸福,弃舍了已婚妻芷华,以成全白萍,小姐真是有热心肠,有大学问,我边仲庸佩服之下,当然情愿随在小姐后面去做这一场好事,并且我还佩服小姐的眼力高强,白萍是我的十年旧友,他的为人,我素所深知,学问品行性情,一切都出人头地,像那样男子是难得的。但是小姐为救朋友,尚肯把他恝然弃舍了,何况我,不瞒小姐说,芷华固然是我现在的妻子,永久的性命,然而却是从白萍身边夺过来的啊。如今帮小姐作成这件事,只算补过罢了,小姐你有主意赶快说吧,我一切都肯听从您的命令。”淑敏见他说得慷慨,暗想方才他还有无限系恋牵缠,如何忽然变成解脱态度,莫非他业已别有会心?自己倒不可卤莽,要试探一下再说,便把行将出口的计策暂行咽住,又问道:“主意我是想出了一个,当然要向您商量的。不过我先要问您一句,譬如咱们的计划成功,把白萍芷华彻底成全,那时您就走到悲惨的境界了,不知您预备怎样谋本身的善后呢?”仲膺皱着眉想了一想,忽然惨笑道:“我个人的问题就很小了,第一步,自然要离开此地,回我的故乡。第二步。”说着沉了半晌,面色突又变成惨绿,泪珠几只在目眶中打转。淑敏见他神色有异,忙催闯道:“第二步怎样?边仲膺仍勉强笑道:“第二步,没什么,也不过在家乡度日罢了。”淑敏道:“不能,您这是饰词,请说实话。”仲膺道:“这便是实话,我不回家乡度日。又待如何?”淑敏道:“您的意思应该叫我明白,不然我宁可就此作罢,不再和您商议了。边先生,痛快说。”仲膺长叹一声道:“唉,您知道芷华是我的生命,我既失去生命,岂能再活?但是我为保存芷华的日后幸福,决不叫她得知我的消息,所以要回到辽远的家乡,然后尽力求其速死。”淑敏未待他说完,已霍的立起道:“嗳呀,幸亏我有此一问,要不然,岂不是救了一边,害了一边。果然如此,我竟是你边先生的催命鬼咧。无论如何,我不能作这样残忍事,那只可叫白萍芷华听其自然,任其命运吧,这事我不忍再进行了。边先生,你只当我没有来,或者不理会他们也好,或者明天到北京,把芷华接回来也好,我现在要走了。”说着拿着手包便要出门,仲膺连忙拦着道:“张小姐,别走,我说错了,我仍要好好地活着,绝不致。”淑敏摇头道:“这我如何能信呢?边先生不必拦我,我和你无仇无恨,怎能为救旁人而来杀你?”仲膺道:“我绝不那样做,绝不……绝不……小姐万不要走。”淑敏道:“现在您怎样说我也不信,您对芷华的爱情是深到极点。爱情的力量不是人力所能转移,你失去芷华以后,虽不必立刻发生变故,渐渐也必走入那条可怕的路,即使你现在没有那种心肠,将来又谁能保证你不因感伤而厌世自杀?”仲膺很快地道:“我自己能保证,不致……”淑够道:“你怎样保证呢?”仲膺道:“我敢赌极重的咒。”淑敏笑道:“一个人把性命都看轻了,赌咒又当得了什么?”仲膺道:“张小姐,您请坐,咱们从长计议。您要明自,倘然他二人为着我的缘故,而出了意外,真使我比死还要痛苦。这件事在我不知晓时,您是主动人。所以来请我帮助,如今我既知道,我就变成这件事的中心,反而要求您帮助了,小姐快把主意说出,咱们去办。我以良心担保,以后无论如何痛苦。也要忍耐着等待天然的死,而不求人为的死。”
淑敏笑了笑,重新坐下,仍接续着道:“边先生,您讲的道理我都明白,我此来的动机也是为的这个原因呀。但是因解救他俩,能够把你害死,我起初还未想到这一层,现在我只可退步自谋办法,不问你们三方的事,您不必再要求我了。”仲膺道:“您放心,我决计不使您担负罪孽,以后要变成乐天派,另外再娶太太。”淑敏摇头道:“谁信呢?你回到家乡,生死苦乐我都不能知道,我这一世时时都要悬心在念,永受着良心的谴责。”仲膺道:“那么我就不回南方,仍住在京津一带,在您监视下过活,这您总可以放心了吧。”淑敏道:“您现在只管这样说,将来悄悄走了,我也没法。”仲膺道:“我何能如此无信。”淑敏道:“不然啊,请想,你和芷华有很久远的关系,长时间的同居,如今突然作了分飞劳燕,这种伤心已然够你禁受,再强迫你仍居住在此地,岂不更使你触景伤情,你又是情感深重的人,将来或者竟因忍不得这宗痛苦,而逃开伤心之地。再进一步,你神经长时受着激刺,发狂致病,都在意中,依然是我害了你。”仲膺搓手焦急道:“这可难死了人,您又要解救他俩,却又对我这样顾虑,还能有法子办么?方才咱们不是说定都为他俩牺牲,既是牺牲,就不能顾得如此周全。”淑敏道:“是啊,我自己牺牲是当然的事,但若强派您牺牲,就不合情理,何况我本意只想要您牺牲芷华,谁料您竟须连带牺牲性命呢?”仲膺道:“我不是已允许您绝不向穷途走么?”淑敏道:“口头上的话怎保能靠得住?我想……?说着脸上一红,忽然低下头道:“我想您最好能给我一个保证。”仲膺道:“什么保证我都能给你,只是怎样……”淑敏道:“您应该用一件事,表示离开芷华以后仍然有快乐的生命。”仲膺道:“我怎样表示呢?”淑敏道:“就是你才讲过的,再娶一位太太。”仲膺瞧着她怔了一怔,还未答出话来,淑敏又接着道:“您要知道,再娶太太也是一种牺牲。”
仲膺想着心中一动,把她前后所说的话掺合着想了想,忽地恍然大悟,暗道她一面要解救白萍芷华的危局,一面又顾全我的前途的幸福和生命;既要求我不回南方,又劝我再娶太太,再加上方才她表示要暂充我的情人去蒙哄芷华。如此种种,她的微意已灼然显露了,她分明要把两对姻缘,互相交换一下,使白萍芷华各得其所,又可由她永久保护我淡寞的生命,赔偿我失去的幸福。她用的心机真太大了,这样便可面面顾全,足见她的心思细密。如今的景况,除此还有何法?
仲膺想着,不觉对淑敏大起敬爱之意,认为淑敏绝非早对自己有心,乘机来毛遂自荐,只是出于热心侠肠,用一人之力来救全三方,不然时,白萍那样好的男子,比自己胜强十倍,她何不拚命绊住白萍,把芷华赶开岂不痛快呢?自己承受了她这番美意,也足表示离开芷华的决心,日后芷华知道自己与淑敏结合,也可稍减她的悬念。想着又看看淑敏,见她那秋水芙蓉般的风韵,又暗自惭愧,自己将近中年,生涯落拓,怎能配得上这高尚的闺媛?又一转想,事到如今,实已无谦退的余地,为顾念全局计,只可向她作一试探,便立起走向淑敏跟前,低语道:“小姐你的意见很是,我应该立刻再娶一位太太,一来可使芷华对我断念,二来使您对我放心。只是我仓促中向哪里去娶……又谁肯嫁我呢?”
这时,淑敏本已由言观色,领悟仲膺业已接取了自己的意见,料着他眼看就要逼进来了,心里倒觉十分畏怯,见仲膺说着话,果然凑近前,低声道:“张小姐,我不揣冒昧,咱们合起来牺牲一下吧。”淑敏微撩着眼皮道:“怎样?……”仲膺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希望小姐能做我的终身伴侣。”淑敏原要逼仲膺说出此句,但仲膺说了以后,淑敏又觉他过于突兀,叫自己难于回答,当时低头不语。仲膺又摇着她的手道:“我自知道要求太唐突你,不过咱们都站在牺牲的立场,只有这条路能够得顾全各方面,您若做我的终身伴侣,第一白萍能专心去爱芷华,不致再惦记你了。第二芷华知道我得到极好的伴侣,可以减去她良心上的不安。第三你认为我日后有危险,若成了伴侣,得以永远监视,也能放心了。这一来不是几方面都解决了么?淑敏忽然抬头,毫无羞色地道:“不错,这方法太好。不瞒你说,方才我说有个主意,能成全白萍芷华,就是我预备作一出喜剧,剧中把我作个主角,只当我因未婚夫被芷华夺去,气愤不过,所以到天津来勾诱你边先生,以作对芷华的报复。你也假作上了我的圈套,一半儿也为白萍得去你的已婚妻,你也占据他的未婚妻,借以报复。在这种无聊的报复下,咱们成了一对被动的情侣,不也很合于情理么?接着咱们就同回北京,到白萍芷华面前,作卑鄙的夸炫,恶意的报复。只要他二人信以为真,认为四方面都已变节,谁全对不过谁,便等于谁都对得过谁。他俩得了解释,便能抛去死念,自去组织家庭。咱们等他俩一切妥贴,这喜剧便作为终场,解除这虚假的关系,这是我方才没说出来的计划,如今你边先生竟要弄假成真,进一步作终身伴侣,其中的理由呢,诚然如你所说,能以顾全各方面,再好没有,只是我们也该翻回头想想,他俩固然得了佳境,但我们这一双原无爱情,勉强凑合的伴侣,怎样度这后半世呢?依我看,还是依我原来计划,只作短时间的假凤虚凰,把他俩成全了,咱们就分散了吧。”仲膺道:“我怎敢无故地要求小姐作终身伴侣,若不为解救他俩,连这短时间的喜剧也不敢冒昧,何况说到终身,不过您方才因为怕我日后出什意外,几乎要将此事作罢,我方敢求小姐牺牲终身幸福,给我作监视性质的伴侣。这本来毫无情理,只当我一说,还是依您的办法好了。”淑敏凝思了一下,叹道:“这真难了。依我那短时间的主意,又是后顾可忧,我要永久担着罪孽,罢罢,边先生,我答应作你的终身伴侣了,咱们固然没有爱情,然而可以作挂名的夫妻,实际的朋友。人生在世,不见得必有男女之爱才是幸福,边先生,你拿手来,从今天我便是你的妻子,可是这只为对外的称呼,实际请你为芷华保存神圣的爱,我也为白萍坚守纯洁的情。从今以后,咱们只想着咱们所爱的人,都已由咱们而得到幸福,咱们的痛苦便是他们的幸福,或者使咱们的痛苦也变成幸福了。”说着向仲膺伸长玉臂道:“来,边先生,给你手。”
仲膺瞧着她,忽地一阵凄惶,便跪在她身旁,用脸儿偎着她的手背叫道:“小姐,你不要这样说,我另外有一种意见,请你考虑一下。咱们现在全是被弃的人,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失恋,应该同病相怜,像您说得那样斩截,也过于自苦,现在我自然不敢希望你爱我,也不敢稍存爱你的心,因为都在悲感的境遇中,爱情若转移得如此其快,那成什么人了?不过将来我们若有了相爱的机会,你也不可太这样固执。”淑敏苦笑道:“你是给我开一条路儿,不叫我把终身幸福一笔注销,多谢好意。望后看吧,现在就算如此定局了。”仲膺便把她的手吻了一下,两人对看了看,就都别转头去,不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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