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说得不错,有些吸毒人员联络不上,小武试探过其家人是否知道其死活,家属直截了当地说“是死是活由她去”。
“那怎么办?没有支援,这样什么时候才可以破案啊?”小武又想起被队长否定的“颅骨复原”,他问老崔这个技术是否可行?“这个啊,很多年前就听说过,但从来没试过,可能有难度吧。这具尸体的脸还有部分在,水平高的画像师也许可以复原死者面容。”“我们分局的画像师画不了。”小武把他请王丹画像的经过告诉老崔。老崔印象曾经看过一个先进事迹报告,上海铁路公安局有一个画像师水平很高,可以模拟画出腐败变形的死者面容。但是,老崔又说:“这种吸毒暴毙的案子啊,我估计队里是不愿意弄那么大动静的。”
小武不忿:“那夏队还要我跑东跑西干什么,不是消磨时间嘛!”夏彦安排老崔和小武继续调查8·12女尸案。老崔老弱病残,小武是只菜鸟,这样一老一少的搭档,明摆是准备放弃。老崔可以理解,换他也是安排先办重要的案子。但是现实中实话是说不得的,老崔拍拍小武的肩膀:“不能这样说,线索都是靠人跑出来的。这种调查是基本功,你刚上岗,多锻炼锻炼也是要的。”
“你是不是早看出这个案子不重要,没搞头,故意请假不来?”“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老崔又掏出香烟。
从法医那儿得知死者的最终死因确定为海洛因注射过量,老崔对这个死因并不意外,但多少还是感到失望。
8月12日当天出警的时候,老崔还是蛮兴奋的,二十多年的刑警生涯,除了短兵相接的生死时刻,凶杀案总是最刺激的。
来中队有一段日子了,第一次遇上命案。说实话,刑警干久了,对走流程的小案子审美疲劳。但是当那具女尸翻过来检查的时候,老崔却感到失落,这是一个瘾君子。
这些年,吸毒猝死者的尸体他见过太多。虽然尸表腐烂遮盖掉很多吸毒症状,但是腹股沟两个明显的凹痕和青紫的血管还是很明显地暴露了她的身份。又一个瘾君子死了,老崔把这个特征指给在负责现场勘验的法医赵拙文。以老崔的经验,瘾君子被抛尸大都是同住的毒友干的。也许又是一个瘾君子,这种人抓到有什么意思?判几年,搞不好还得为他戒毒。出来再复吸,再猝死,轮到下一个为他抛尸。
瘾君子的归宿大致如此。快则三五年,迟则十几年,他们总会走到这一步。经年累月的毒品侵袭之后,五脏六腑都不堪腐朽,猝死只是最后的仪式,宣告人生提前谢幕。
待过重案组的人往往觉得只有大案、要案才刺激,才值得去破。一个抛尸案,花大精力去侦破似乎没多大价值。
绞尽脑汁去确认一个暴毙的瘾君子有意义吗?
20:11,老崔踏入治疗室。这两个月来老崔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到。门诊部晚上八点停止门诊,老崔特殊,可以晚点去。张医生照例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开出了一张白底红字的剂量卡。老崔付了十元钱,拿着剂量卡来到服药室。服药室被铁栅栏门隔成两间,老崔将剂量卡从窗口递给里间的护士。护士在脱工作服,她示意老崔先坐一下。老崔没有坐,他瞧了一眼墙上的监控探头,下意识地低下头。护士将登记簿递出来,老崔在上面签了一个名字,这不是他的真名。老崔将登记簿递回给护士,护士将一小杯药递给他。老崔拿起小纸杯一饮而尽,然后朝护士张张嘴。护士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着他。老崔又从饮水机接了半杯白水喝下,然后将药杯扔进墙角的垃圾桶,转身离开。戴上口罩,走出门诊部小楼,身后的牌子上写着:××社区药物维持治疗门诊部。药物维持治疗实际上就是美沙酮维持治疗,这样的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部北京现在有十家,每天有1700多位吸毒人员在门诊部接受美沙酮维持治疗。
老崔也是其中一员。美沙酮,药效与吗啡类似,具有镇痛作用,并可产生呼吸抑制、缩瞳、镇静等作用。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发现此药具有治疗海洛因依赖脱毒和替代维持治疗的药效作用。
街对面停着一辆旧捷达,妻子坐在副驾上。这些年老崔自问对组织、对同事、对工作,都问心无愧。对家庭,却是满心愧疚。干刑警二十多年,妻子几乎没有不担心的日子。甚至还被寻仇的歹徒威胁到人身安全。染上毒瘾之后,如果不是妻子的坚持和照顾,老崔也许早就废了。
五年前,老崔在一次执行缉毒任务中沾染上白粉。三年前,就在即将提升为缉毒大队大队长的前夕,老崔被举报了。组织还算仁慈,念在他立过赫赫战功的分儿上,只罢了他的官职,警衔待遇不变,然后就是强制病休、戒毒。
从此叱咤江湖的缉毒队长沦落为精神病院戒毒科的常客,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老崔颓废了。
在最无力、最绝望的时候,老崔甚至想来一针厉害的,就这样不省人事走掉算了。这时,是妻子挽救了老崔,她把他送进强制戒毒所。强制戒毒结束后,妻子又去求老领导给老崔安排工作,希望能用工作来冲淡心瘾,赶走毒魔。
原单位是不合适了,戒毒的人离原环境越远越好。领导就把老崔调到郊区公安局刑警队,鼓励他重整旗鼓。职位当然是没有了,现在老崔不求官,能重新做回正常人就是老天眷顾。
中队长夏彦年纪比老崔轻得多,对老崔的情况不甚清楚,只知道是大领导的安排,对老崔相当客气。大领导说老崔身上有工伤,要多休息。夏彦就尽量少给老崔安排工作,所以老崔是中队唯一每天准时下班的刑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崔每天必须定时前往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部服药。妻子坚持每天陪同前往、监督,这是死约定。
8月12日女尸案出警当天,现场勘查拖得太晚,荒郊野岭手机信号又不好,超过约定时间老崔没有出现。妻子联系不上老崔,担心得不得了,在路边被一辆电动自行车撞倒,头着地造成脑震荡。
看到妻子伤成那样,老崔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他出事后,才发现自己经营的所谓人脉全不管用,有人卸磨杀驴,有人落井下石。
小武说他根本不看重8·12女尸案,实际上确实如此。明知中队人手不足,为了照顾妻子,老崔依然请了两周假。换作以前,老崔安顿好妻子后肯定立即返回一线。现在,他几乎失去一切。这个世界真正在乎你的只剩下身边的那一位,不能再失去她。
4.尸体会说话
赵拙文告诉老崔,这具女尸和别的吸毒者有一些不同之处。其一,虽然少数人吸毒后内分泌失常造成体重失控超重的现象,但是大多数瘾君子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一般都形容枯槁,甚至很多人瘦到皮包骨头,虚脱而死。这个女人身高一米七一,考虑失血、腐败、虫噬等情况,估计死亡时体重在48~50公斤之间。虽然偏瘦,但这个体重相比那些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还不到50公斤的模特来说,还算正常。而且尸检时,体内器官病理检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病变。除了曾经得过肺结核外,吸毒者常见的皮肤溃烂、肝炎、心内膜炎等在这个女人身上都没有发现。死者体征和一般吸毒者普遍携带各种炎症的情形不同。
其二,死者体内发现有苯甲胺(冰毒)和海洛因以及安定成分,但冰毒成分含量很低,不至于致命。海洛因的含量很高,应该是致命的原因(也许两者混吸综合作用致死)。海洛因主要分鼻吸和注射两种方式,注射一般选择手臂和腹股沟静脉。这个女人腹股沟注射痕迹很明显,但是在手臂上却找不到针眼儿。奇怪吧?
法医对第一个疑点的解释是,死者很可能是戒毒后复吸。瘾君子身上常见的一些细菌性感染造成的病变在戒毒期间已经得到治疗。
比如说尸检发现死者曾经犯有肺结核,肺结核也是吸毒人员常见病,但死者的肺结核已经痊愈。
老崔同意赵拙文的看法,由于毒品不纯和吸毒器具的肮脏,吸毒人员很容易感染各种细菌和传染病,体表常常出现化脓、溃烂等炎症症状。经过戒毒和相关治疗,这些病症得到控制和治疗。瘾君子绝大多数形销骨立,死者的体重也极有可能是在戒毒期间恢复的。因此人看起来健康很多,甚至与常人无异。
但是戒毒难在心瘾难戒,吸毒人员复吸率极高。长时间戒毒之后对毒品的耐受力下降,而复吸为追求快感往往使用戒毒前的吸毒量,尤其是使用静脉注射的,特别容易因为吸毒过量而死亡。
死者如果是在强制戒毒所戒过毒,那么只要查查两年来被收容的强制戒毒人员名单,就有可能发现死者身份。如果是在民营戒毒所或是家中自己戒毒,找起来还是很麻烦。老崔认为还有一个可能是死者比较讲究个人卫生,没有和别人混用注射针筒。很多传染病就是通过合用注射器传染的。而且死者很可能家境不错,一旦身体不适染病医疗有保障,因此在一般瘾君子身上常见的炎症在死者身上早已经得到治疗。再有就是有钱人买的毒品质量相对高,受污染较少,也可以减少某些疾病发生。
但是第二个疑点为什么手臂上找不到注射针孔就不太好解释。吸白粉一般都是先从鼻吸或烫吸开始,再过渡到静脉注射。静脉注射一般是从手臂和手背开始,因为这里找血管比较方便。在腹股沟注射,俗称开天窗,据说快感特别强烈。
老崔自己以前都是鼻吸和烫吸,庆幸还没有发展到注射就被发现了,所以现在戒起来还容易一点。没静脉注射说明他理智还在,一般发展到静脉注射的基本没救。
据说再厉害的还有直接注射动脉,那种感觉像火烧一样,玩到这样的离“猝死”也就不远了。
如果长时间戒毒,身上的针眼儿会逐渐愈合消失。但是短时间戒毒,半年以内,原先注射时形成的陈旧针眼儿不容易消失,还有感染等因素造成的瘀伤瘢痕很难消除,同时对血管造成的伤害几乎是一辈子的。一开始就采用腹股沟注射的人很少见。这个死者的注射针眼儿都集中在腹股沟,手臂上没有找到注射针眼儿,这点确实很奇怪。
……老崔和赵法医讨论了一会儿,没有头绪。
老崔问赵法医:“我们是不是可以仔仔细细再做一次尸检?也许可以找到更多线索,尸体会说话。”
“尸体会说话”,法医最喜欢讲这句话。现在就需要这具尸体自己说:WHO AM I?
老崔再去找赵拙文的目的,就是希望分局技术处能对尸体重新做一个细致的检查,以期发现新线索缩小寻找死者身份范围。
但是女尸案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技术处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在这个案子上。
而且尸体已经送去殡仪馆了,照赵拙文的话说就是:“我们的工作已经完了,找人是你们的工作。”
老崔没有权力命令法医为他们工作。关键是中队长夏彦没有特别支持他们的想法。
老崔自己当过官,知道像这样的郊区刑警队,一般一个小案子,就几千块的办案费。平均下来,大概一个刑事案件办案费也就两万左右。如果不是大案、要案,调查一直没有结果的话,就会暂时挂起来。夏彦的想法肯定是吸毒的不值得费那么多精力,否则也不会只安排他和小武继续调查。这种无主的案子最难办,每条线索都需要大量时间来核查,没有支援,没有经费,光靠两个人要干到猴年马月?
老崔有点灰心。
8·12现场老崔很快就发现死者是个吸毒的,当时他有预感死者也许吸毒过量致命,这种情形在老崔职业生涯司空见惯。但是被抛弃的尸体经过毁容、破坏指纹,对付一个吸毒暴毙的瘾君子,似乎小题大做了。
既然毁尸为什么不毁得彻底一点?半数以上凶杀案都会出现毁尸现象。切、煮、烧都是常见的毁尸手法,像本案只破坏面部和指纹的反而比较少见。虽然瘾君子经常恍恍惚惚,经常干不可理喻的事,但是在老崔二十年职业生涯中,这种情况只听过没见过。
老崔直觉这个案子背后可能有蹊跷。为什么怕这个瘾君子被认出来?她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还是有案底?抛尸背后也许还隐藏着什么?如果牵涉到某个贩毒团伙,这个案子还值得做做。不过按经验,这种案子十之八九还是自己吸毒过量致死。排除凶杀,这个案子感觉就不那么好玩了。吸毒之后,很多事他都提不起兴趣。
很多案子,破不破都无所谓。案子总在那里,永远破不完,总有新案子接踵而来。
越来越麻木,很多事,都习以为常,觉得无所谓。不刺激,不给力,不想做。越沉浸到这种情绪,越无法自拔。越萎靡,就越想找刺激。
该不会又要去看心理医生了吧?老崔觉得指间突然一烫,烟已经烧到屁股了。脑袋里有个声音在叫:喂,老崔,你要振作一点!老崔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小武,他把烟头用力揿在烟灰缸,挺高音量对小武说:“你别管案子重要不重要。你是新人,重要的案子也不会交给你。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找不到失踪者的无头案难度绝对比一般的凶杀案高。如果知道死者的身份,案子离破就不远了。动脑筋再想想,有没有突破口?你如果能破掉这个案子,就可以提前转正了。”
5.现场教学
小武想了一个招:请母校支援。老崔皱了皱眉头:“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学校没有法医系的吧?”小武是公安大学刑侦专业毕业的。公安大学没有法医系,只招收法医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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