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再这样下去,真要沦陷。
“不要怕被遗忘。”她说。关于脸盲,终未启齿。
“闭上眼睛,我有两份中秋礼物要送你。”他蹲下身,打开行李箱,神秘一笑。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
“睁开吧。”他说。
她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只穿着朱红袍的兔儿爷,长长的白耳朵中间描着胭脂红,坐骑是老虎。竟和当年父亲送她的那只兔儿爷一模一样。她瞬间眼泪就滚落下来,急忙用手遮住脸,接过兔儿爷,抱在怀里。
“你……还记得它,是在哪买到的?”她强忍住情绪问。
“记得那时在你房间看到兔儿爷,你当作珍宝放在床头,我想拿起来看,被你狠狠瞪了一眼。”
“你还挺记仇的。”她破涕为笑,说:“要知道,兔儿爷是泥做的,手碰多了,会把上面的彩弄脱的。可是,你到哪里买来一样的兔儿爷啊?”
“我找到当年做兔儿爷的老爷子,他都不做这个手艺了,破例为你做了个。”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做的兔儿爷,坐骑底下有印章。”他笃定自信的笑容,将兔儿爷翻过来,果然,她看到那枚鲜红的印章。过目不忘的他,连十几年前眼神瞥过的兔儿爷,都细节如此深刻。
岳仲桉说得极简单轻松。
她不为所知的是,那天为了说服老爷子重拾手艺,再做一个兔儿爷,他煞费苦心,还陪老爷子下半天的棋。
而且这棋得输的自然,哄老爷子开心。
临走时老爷子意兴阑珊地说:“年轻人,现在喜欢兔儿爷的年轻人不多,咱北京会做兔儿爷的手艺人,也就十几个了。我做了一辈子的兔儿爷,你手上这个,怕是最后一个啰。”
他被老人身上的工匠精神,对文化传承的担忧所感染,也反思自身,是否做到将品牌与匠心、文化相结合。
“怎么忽然想着送我兔儿爷?”
“中秋节,我想你一定会想念那个兔儿爷。老北京时,过中秋都会给小朋友买兔儿爷玩具,这是习俗。”
他眼里她还是小朋友吗?
“嗯,再给你看第二个礼物。”他紧接着,拿出一张相片,黑白照的全家福。
她看不清脸,却从熟悉到一生都不会忘的场景里,俨然“看到”相片上,努力耸起肩膀的父亲,龇牙咧嘴做鬼脸的弟弟,拘谨到笑得不自然的母亲,以及腼腆的自己。
这辈子都没想过,有天还能看到这张相片,全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的画面。
“是哪里找到的照片……”
“找肖像素描家画出来,再让摄影师还原成相片。”他说着。
她感动地不知如何表达,将照片和兔儿爷拥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如果是上天刻意拿走她那部分珍贵回忆,那么岳仲桉此时是帮她追回来了。她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念着:爸爸,终于再次看到你了,你在天上过得好吗?请你保佑妈妈和弟弟,让妈妈平安渡过疾病,弟弟和我们早日团聚。
岳仲桉曾一度厌恶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给他带来诸多痛苦。直至他看到这份记忆能够抚平心爱之人的痛楚,或许,是值得的。
他是填补她的那个人。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这是我此生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
“不要轻言是此生之最,因为以后还会有。”他的话语温切得不像话。
“这些就足够了。”她低头看着兔儿爷和相片,爱不释手的样子。
“不够,我只觉得不够,能为你做的太少太少。”他轻轻伸过手臂,将她揽住。
“可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你做的菜很好吃,我现在胃都养好了不少。不过,我钱包里缺失的那张相片,你得还我,当是正大光明送我的。”他来讨要了。
“好好好,礼尚往来,送你。”她故作大度的口吻,起身跑回卧室,找到那张拍立得相片。
他正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垂下左手,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她注视着他背影,烟的雾气缓缓散开。他变得低落消沉。
怎么开始抽烟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她轻轻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杯温热水。
“月色很美。赏月的时候,才真的理解儿时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比如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比如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比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轻声细语念着。
“再比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他跟随她,朗背一首苏轼的《西江月》。
原来愁眉不展地朗背宋词的男人,是这么迷人。他身上总有股捉摸不透的忧郁,好像深埋了许多的心事。
从来没听他提起家人,父母,中秋节对他来说,和她同样难过吧。他不主动说的事,她不会过问。
“你一走,我就想抽烟。虽然你只走了一分钟。”他看向她,强撑笑意,掩饰不住的心力交瘁。
她猛地心疼。
“小考拉,你想听故事吗?”他凑近她的脸问,皮肤饱满洁净,是极少有男子皮肤如此透彻吧。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湖水,清澈纯粹,没有丝毫纷杂。
她温顺地点点头。
“本来,我不愿回忆往事。”他吸口烟,掐灭,继续说:“就是很想告诉你,也许你能从中明白我点儿。当年你问过我,为什么来青海,我没有回答你。”
“记得,你是苏州的口音,我爸爸听出来了。”她顺着他的回忆。
“那是我妈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我随我爸去青海,散心。我爸作为丈夫,似乎从丧妻之痛已经走出来了,可我作为儿子……我没能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岳仲桉的声音渐渐沉重。
她安静地听他讲述身世。
他父亲岳平然是江浙一带声名显赫的棉纺织业商人,祖上自明朝起就开始从商。母亲双嘉是在茶馆唱苏州评弹的艺女。
在那个年代,世俗人眼中双嘉不过是跑江湖卖唱之流,岳平然娶她,算是从尘埃跃上高枝。岳平然沉迷她婉转灵动的曲调,加上她低眉哀怨,我见尤怜的容颜,唱曲时眼里常含泪水,令人一顾倾城。
是那种让男人看了想托起她下巴,细细凝望的美。
“其他都是叫女人,只有你母亲才称得上是女子。”
岳平然连续听了一百天的苏州评弹,方抱得美人归。好景不长的是,那样哀怨的美,也会看腻。他不再愿意听她唱评弹,尤其工厂经营惨淡时,更是在家中雷霆大作,眼前这个被他赞为只有她能称得是上女子的双嘉,变成他口中的丧门妻。
她眼中的泪水,他不再怜惜。
“我一回家,看到你这张苦命脸,这死气沉沉的家,我就烦得要命!”父亲将桌上茶杯拂飞,白瓷碎了一地。幼年的岳仲桉,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睁大着眼睛盯着地上那本圆周率。
他挣脱母亲的双手,捡起那本圆周率翻开,冲到父亲面前递上去。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直接高声清脆地背诵圆周率。
“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他背到一百位、两百位、三百位……他站得笔直,眼里噙着泪,目视前方的那株枇杷树,神情像小男子汉般的坚毅。
父亲的脸色,从怒到惊再到欣喜,后来也不再看那本圆周率,只是听着他背,俨然被儿子对数字的天赋所骄傲,这是经商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
直到月色布满庭院,他还站在原地背着圆周率。
父亲欣慰地抚摸着他的头,露出难得的慈父笑容。
“仲桉啊,是谁教你背圆周率的?”
“是妈妈教的!”他大声回答。
父亲向母亲投来嘉许的目光。
其实,是他自学的。很多的夜晚,他坐在月光下,偷偷地背。童年的月亮,好像格外亮。
那年他才六岁。
是别的同龄小男孩正四处捣蛋闯祸的年纪。他背圆周率,就为取悦父亲。当他发现自己表现得好,能使母亲免于父亲的羞辱,他便更努力去加强记忆。
记忆可以保护母亲。
久而久之,他的记忆力被挖掘出来。
“仲桉,别再背了。我不要紧,好孩子……妈妈和爸爸过一辈子了,再痛妈妈能忘掉。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我宁愿你是个平凡,不必拔尖的人。人只有拥有遗忘的本领,才能过好一生……”
让母亲事与愿违了。
少年岳仲桉出类拔萃,过目不忘。父亲也有意栽培他经商,想送他出国读书。他坚持不愿去,因为放不下母亲。
二零零四年,岳仲桉十五岁,在一所寄宿高中读书,顺利的话,等他高中毕业可以直接出国,他打算把母亲带着一同去。
意外的是,年过四十的双嘉怀孕了,对于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她特别惊喜,想着不管是男孩或女孩都能够和仲桉结个伴,于是执意要生下二胎。
岳平然很少回家,表面上说在外忙,双嘉清楚,这个早已厌倦家庭的男人,在外面还有另外的温柔乡。
她懒得过问,反正管不住,问多了添堵,心思都放在仲桉和她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身上。
岳仲桉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和母亲通个电话。
春天的雨,好像下不完,持续半个月的雨季,就在雨季要结束的前一晚,岳平然喝多了酒,醉醺醺回家。
双嘉抱着琵琶,浅吟低唱。独自居住,漫长的夜,有时她禁不住也会唱两曲,因为丈夫反感她唱,只有趁其不在家时弹琵琶,对着窗外的细雨清唱。
摇摇晃晃刚走进院子的岳平然,听到曲声后,顿时火冒三丈,冲进房间,夺走双嘉怀中的琵琶,从二楼窗户扔下去。
“我让你唱!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我只要一想到你这张脸,这身子,也枕在别人身侧,唱给别人听,我就恶心,你让我恶心!”岳平然怒吼道,发完脾气,倒头呼呼大睡。
这样的话语,他习以为常,却没有想过,他让那个纤细哀怨的,曾那么打动他,让他爱怜的女子,如坠冰窟。
当初他娶她的时候,承诺不再让她眼中含泪。
誓言幻作烟云字。
她挺着肚子,失魂落魄地下楼捡拾琵琶,耳边不停重复回响着岳平然的那句话。
“你让我恶心!”
万般皆是命。
她不慎脚滑跌倒在雨中,隆起的腹部重摔在地,她支撑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腹中的胎儿剧烈的胎动,踢打反抗着她的肚子,搏命般。
“平然……平然……”她呼唤着,声音微弱,雨下得更大了。
很快,那种激烈的胎动慢慢静下来了,静得让人恐惧,再也没有丝毫动静,腹部坠痛不止,腿间殷红的血,在雨水中扩散开。她自知孩子保不住了,绝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任雨淋着。
她放弃了自救。
心都死了。
“你还拖累我的儿子!要不是你,他早就去留学了,你还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国陪读吗!你休想!”她想起丈夫的话。
“仲桉啊,妈妈放心不下你……我不能再让你保护我了,妈妈好累,想安心睡了……把你生下来,没让你快乐过,你知道妈妈看你背圆周率,背错了就用铅笔扎手臂,妈妈心有多痛吗,妈妈心要痛死了……仲桉啊,妈妈对不起你……”她死前,脑中徘徊着这段话。
第二天上午,久违的太阳升起。
那是母亲再也没有见到的太阳。
“你妈妈,孕五个月流产,大出血导致死亡。”岳仲桉听到父亲在电话那头读着母亲的死亡通知书。
竟只是麻木地照读医生写的死因。
他怎能不恨负情的父亲。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他和父亲来到青海湖,也是在那里,他遇到臭鼬停下脚步,她闯入他的生命。之后他随爷爷生活。
尘封的往事,重新忆起,历历可数。讲完这一切,岳仲桉埋下头,双手挡住脸,潸然泪下。林嘤其亦是悲从中来,她紧握住他的手。
她一下理解了他远超常人的记忆力,手臂上的点状刺青,理解了赵太太流产事件时他放下公司,一蹶不振地守在医院,理解了他为什么身边没有家人。
在她眼里,他是高不可攀的,此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念念不忘,该多痛苦。
人生来就必须要饱尝生老病死的苦楚,时间即使不是消灭苦楚,却能淡化削弱。
像岳仲桉这样的人,所经历的生老病死,永远清晰在目。
“我宁愿你没有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宁愿你平庸。”她心痛地说。
“和你说出来,感觉这儿累积的痛缓解了一半。”他按住心脏的位置,眼睛通红地望着她,声音哽咽。
“我陪你去各大医院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和药,能够让人记忆力退化,我们不要这么好的记忆力了,好不好?”她轻摇他的手,恳求道。
“死去的人,意味着此生不复相见。能这样深刻地记住妈妈,也许也是她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当然要记着,只是像我这种寻常人一样记着。比如我父亲,我也没有遗忘过,包括他的死因,我从来不承认是他们调查的那样,我想起他,我还是会痛。可你这样的记忆,那是锥心啊!”
“傻瓜,我还要陪你找弟弟。”他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自己也可以找,都有复原肖像画了。”她倔强地说。
“我陪着你等,只要有下落,我们一起去确认。”他稍用力度握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力度。是他一贯以来鼓励她的方式。
“仲桉。”她喃喃唤他。
“嗯。”他应。
“仲桉。”
“嗯。”
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不带姓。她连唤两声。
夜色凉如水。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如同找到了填补自己伤痕豁口的那一块。
这样推心置腹的倾谈心事,使两个人更亲近无间。
虽然她拒绝了他,没有确立恋人关系,但在他心里,她是他心爱的人了。从在青海湖结识后起,他就没有忘得了她。感谢臭鼬,使他们能够再度相逢。
日子相安无事地往前走。
林嘤其是在挺长时间以后,才从纪幻幻那里听说一件事。小鸵鸟事件时,久宁私自在媒体面前公开谈论和岳仲桉的关系,让岳仲桉发了很大脾气,隔着办公室门,只听到他如雷贯耳的那一句“我还没有不济到要靠你用绯闻来转移热度,渡我过难关!”
“岳仲桉真是大男子主义,久宁也是好心,他不领情就算了,还那么凶巴巴的。”
小鸵鸟事件那晚,公司员工都在外面加班,他在办公室和久宁打过电话后,反常地抽了很久烟。第二天早上,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也是那晚,他第一次给林嘤其发“想你了。”
心情不好时格外想她。
原先三年前开始做RARE品牌,他就戒烟了。
是烟酒不沾的人。
他不应酬,没有饭局,规规矩矩做生意,起初圈内对他风评两边倒,有认为他故作清高,有说他不合时宜迟早没有人脉,接触多了也习惯他的合作方式。清清淡淡,君子之交。
不负所望的是,风波过后,RARE的销售量直线上行。喜忧参半的是,之前种种负面新闻,使得RARE品牌迅速跻入大众视线,但在某种程度上,顾客心理是拥有RARE是变相证明自己紧跟时尚,以及有钱。
这对于追求情怀的岳仲桉而言,有些哭笑不得。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品牌仅仅是昂贵的奢侈品,满足顾客的虚荣心。他想起在北京时,做兔儿爷的老手艺人和他聊的匠心情怀。
必须要扭转RARE的大众形象,建立品牌文化。
他更加繁忙,开不完的会议,连轴转地跨国出差,接受采访。偶尔的闲暇之余,他开始思考林嘤其的话。一味追求稀有材质做包包,是否必要。
她忙于找工作和搜寻弟弟的线索,有点空就去陪母亲给雇主家打扫卫生,洗洗衣服。
纪幻幻在RARE门店工作得风生水起,似乎暗恋上向笃,有时向笃来店里视察,纪幻幻会偷拍张照片发给林嘤其。
“给你看我老公!”
“你结婚咋没通知我?!”林嘤其一脸懵。
“我的蠢疙瘩哎,你都不看电视不上网的吗?四海之内,但凡我喜欢的,皆是我老公。这个老公,不是丈夫的意思,不过,嘿嘿,向笃迟早是我的。”
“好吧,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啊。”
“那你看腿!”
纪幻幻这是坠入暗恋情网了,为了得到向笃的关注,她创下当月业绩最高。
秋昙动身去西藏攀登珠峰,临行前给林嘤其打了个电话。
“嘤其,其实你不必因为我对周良池的感情,而回避你自己。我想通了,能够喜欢他就行了,并不需要拥有。”
“秋昙,我和周良池只是朋友,就像你和纪幻幻这样的朋友。”
“他一直在寻找能够治愈你脸盲的方法。”
“因为他是医生,攻克疑难杂症,救治朋友,仅此而已。”林嘤其想了想,又说:“我已经有爱的人了。祝福你,秋昙,大胆去追你所爱,连珠峰你都能拿下,区区周良池,你一定能征服。”
林嘤其记得周良池最向往的是雪山,无奈是当医生的他,太忙了,有时两年都休不到一周的假期,根本没时间旅行。上一次他假,还是两年前,他跑到亚马逊热带雨林生存了五天。
秋昙去攀登珠峰,是为了周良池而去吧。
七天后,林嘤其看到秋昙在朋友圈发了攀登珠峰的照片。
周良池点赞评论:空灵的雪山,好美,可惜我去不了,替我多看一看。
林嘤其真想在底下回复周良池,秋昙就是为你去的啊,她喜欢你知不知道!
纪幻幻花痴般评论:美是美,就是太冷了,我老公肯定不喜欢,他喜欢海洋。
被纪幻幻破坏了气氛,她便没有回。
周末和纪幻幻见面。
她问纪幻幻:“为什么你看到什么都能扯到向笃身上?”
“你还说我,难道你提岳仲桉还少吗,上次一起吃个钵钵鸡你都想打包一份带回去,岳仲桉喝水都喝恒温,他怎么可能吃钵钵鸡?!”纪幻幻秋后算账。
“他吃了一口,还说很好吃,我不让他吃多,他胃不好。”林嘤其洋洋得意。
“啧啧,看你贤妻般的口气,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是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这还没谈爱呢都像是小夫妻过日子了,这要是真结婚了,岂不翻云覆雨鱼水之欢……”纪幻幻瞎用词描述着。
“停停停,再说都没法听了。认真说,我到现在还没告诉他我脸盲症的事。”她不安地说。
“你呆头呆脑迟钝疙瘩,他居然没发现吗?”纪幻幻不可思议地问。
“现在我和他接触都是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时,再说我能看清他的脸啊,因此他只会觉得迟钝是我性格慢,不看电视是因为我喜欢看书。”林嘤其沮丧地说。
“你这么一解释倒是真的,换做我是他,也不会往脸盲症上联系。不过你打算瞒多久,婚检能糊弄过去吗,算不算骗婚?”纪幻幻的脑回路永远都是快进的状态。
“都哪跟哪啊,我现在也没心思谈恋爱。之所以不告诉他我有脸盲症,不是怕被他嫌弃,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你越弱他越不放手,懂吗?”
“你是不想他同情你,那诚实回答我,你想他放手吗?”
“我不知道……可我真的爱上他了。我的世界,只能看得清他,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爱,还是如溺水人抓住救命浮木般依赖感。”
“那你想想,假如以后你看不清他的脸,你还会爱他吗?”
“会。”
“听从你心,别折磨彼此了。其实我真羡慕你们,两个人都相爱,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不相爱才是最难的。”纪幻幻正儿八经道。
“我妈的人工血管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他答应一有线索就帮我找弟弟。只能这样子了,哪怕我有时也无法抗拒他的眼神,差点就要沦陷,我想不管了,一股脑儿把实情都告诉他吧,在一天是一天,过一天是一天吧。就算最后没有结果,也不要再这样游离了。”她多想振作。
“没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对的!现在给他打电话,告白他。要是被久宁捷足先登了,你就和你这辈子唯一接吻能看得清的人,错失了啊!你想想,以后你要与一个连脸长啥样都不知道的男人接吻!”
“怎样不是过一辈子呢,不是他,和任何人,看得清脸和看不清脸有何区别。反正都不是他。”她酸涩地摇头,低头抚弄手指,笑笑。
“照你的意思,半年后,不管是找到弟弟,或是……呸呸,那种不会发生的,世上那么多东西过期还能用,人工血管也一定可以!”纪幻幻安慰着。
林嘤其比纪幻幻想象的更要坚强,经过这段时间,她能够面对和安排了。相信奇迹的往往都是置身不幸之外的人,只有不幸砸在自己身上时,才能残忍地清醒,没有那么多奇迹可幻想,理智地直面,或许才更有利承受不幸。
“周良池都和我交待过了,不会超过半年。我妈又是歇不住的人,不倒下她都不会停止干活,我说服不了她,干活会增加血管破裂的风险。我有时看到手机里妈妈的来电,我都好怕,我怕是不是她出事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才不怕。”
“阿姨那样妈妈,勤劳一生,连生病都觉得对儿女是罪过。”
“所以,这半年,万一最害怕事的发生了……我会离开G市,离开岳仲桉。”她决意已定。
后来事实证明,她太低估自己对他的爱了。
酷暑过完,早晚天渐凉。
岳仲桉发现越来越难得在公寓里碰到她,要么她早起外出,要么她一早就闭门睡了。他同样也忙,只是再忙也挂念她。
他敲门,她吱呜一句:“睡着了。”
“找工作很累吗?”他知道她最近东奔西走,鞋柜里她的那两双球鞋,鞋底都快磨穿了。
“是的。”她用被子蒙着头,捂紧自己。
天知道,四处碰壁一肚子委屈的她,听到他声音在门外响起的那一刻,有多想打开门钻进他怀里。
她得死死按住那颗拼命想往他怀里钻的心呐!
林嘤其,瞧你那点出息,她捶捶自己,打住这“龌龊”的想法。
他将三双崭新的鞋子,放在鞋柜里。当她发现自己球鞋不见了,问他:“你看到我球鞋了吗?”
“扔了。”
“你扔了?你居然扔了,又没有穿坏你干嘛扔啊!”她蹙眉,真舍不得。
“在你的意识里,衣服鞋子要穿破才能扔吗?”他边系领带边问。
“当然,你这种领带都有几十条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完赶紧奔向小区的垃圾桶。
岳仲桉老老实实等她回来,接受批评。
她空手而归,故作盛气凌人,就算是假装,她也要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不然以后真担心他擅自做主,将她衣柜里的衣服统统丢了出去。
“岳先生,我很严肃和你说,虽然我住在你的房子里,但我的东西你无权不经过我同意就处理,否则……”
“否则你要拿我怎样,嗯?”他那张英朗的脸凑过来,闭上眼,噘起了嘴。
他居然噘嘴。
刚梳理过的发丝,浓密自然,他靠近时,带着扑面的尤加利气息。这就是秋日清晨里,最干净好闻的味道吧。
她还真想噘嘴吻上去。
理智呢林嘤其!她试图噘起的嘴,被理智给收回去。
“考拉不亲桉树的话,桉树就一直噘着。”他撒娇道。
她浑身一震,受不了了,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那本动物百科,熟烂于心的她,翻到介绍猴的那一页。
将猴子撅着红屁股的那张照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就知道你要给我亲这个,好歹也选这张啊。”他找到萌萌的考拉那页。
不过被他这么打岔,她差点忘了本来要假装凶他一顿的。
“别转移矛盾,以后你要是再丢我的衣服鞋子,我就对你不客气。”她挑挑眉,笑着施威。
“都依你。”他宠爱的口吻,细细地看着她笑。
岳仲桉,我如同一只咧着乳牙朝你吼叫的小母狮子,你伸手过来,我就舔舔。忽然想到我应该很凶,于是又收敛舌头,往后退,瞪着你咧嘴竖毛。
呜……我可是很凶的母狮子。
“你笑什么?”她问。
“一见你就笑。”他说着,穿上西装,权威感立现,又不失绅士风度。他打开音响,播放一首歌。
音乐响起,邓丽君的经典老歌《一见你就笑》。
甜美愉悦的歌声,在他和她周围回荡,美轮美奂。两人相视笑着,好像有无数个粉色爱心泡泡不断升起。
“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究竟为了什么,我一见你就笑,因为我已爱上你……”
后来她看到一句话:你可能不知道,一见你就笑的人是有多喜欢你。
以前总问他笑什么。
她真蠢。
“你今天去哪,我送你,难得早上一起出门。”他打量着她,见她穿件白衬衫,想起了什么。
“我去面试。”
“面试?你看你眉都画歪了,快去拿眉笔。”他催促。
她在心里暗想,难道自己又把眉画残了?她看不清脸,画眉也只好依靠用手摸眉毛生长的位置来画。她只好取来眉笔,递给他。
他抬起她的脸,端详着眉,一点点描。
她想,连眉都会描,看来给别的女人也描过,轻车熟路。论撩拨女人,三等男人看手相,一等男人是描眉,至于二等男人,此刻还没想到。
这样的姿势,她的视线恰好看到他下半张脸,他早上一定用过剃须刀,留有淡淡的剃须水味道。
“晚起梳头,慵手描眉翠。妆罢游鱼飞雁醉,江山谁与争明媚。”他轻念。
岳仲桉,你脑袋里是不是装了唐诗宋词三百首啊,转念一想,人家可是记忆大师。
看来,二等男人是为你读诗。
她视线再往下,看着他的嘴唇,说话时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
“生手,第一次做这种事,你看看行吗?”他看穿她心思般,说着。总算画好了,大功告成,他往后退两步,再察看,露出满意的神色。
“原来你是生手,那你把我化成什么鬼?”她担心道,心里好似得到安慰,还好是第一次。
“打算从你这里,把生手练成老手。”
她假模假样对着镜子,看了下左右的眉,表现出欣喜,说:“画得不错。”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
他去衣帽间找一枚胸针,送给她。
那枚铃兰胸针,绿珐琅做铃兰叶,上面镶嵌着两束花枝,七颗白色珍珠雕刻成小巧的铃兰花朵。
“好美。”女人的本性让她禁不住感叹,刚刚还不许他送鞋子衣服,可是这枚胸针实在太喜欢了,她问他多少钱,在哪买的。
“世上仅此一枚,是我自己设计,用这双手做出来的。放心,用材不贵。”他挥挥双手。
“那我也不能要呀。”她还他。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以后你做好吃的还我,我们不就彼此彼此了。”他将胸针别在她衬衫领口处。
“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把它送给你,是希望你记住,即使遭遇过人生的不幸,也要期待幸福归来。”他别好胸针,望着她说:“它好衬你。”
“这是我第一枚胸针。”衣服穿来穿去就那么几件衬衫牛仔裤的她,疲于生活,哪曾有过精致。
“女人最高级的配饰,不是项链戒指,是胸针。一个会懂得佩戴胸针的女人,一定不会把自己的生活过糟糕。”他冲她笑,打开门,手掌心拂过她的背,将她轻推出门。
忽然懂得他那几十条领带了。
所谓保持生活的仪式感,从琐碎的日常里,小到一碟菜,一束花,与金钱无关,内心的优雅安定,真实地度过时间。她不由想到儿时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起来给父亲熨衬衫裤子。尽管是旧衣服,母亲说这是男人的体面。
岳仲桉的那辆白色车子,安静停在地库。
车里也有尤加利的香气。她回头,看见后排座上,放着一小束尤加利干花。
“你很喜欢尤加利叶,是因为名字有个桉吗?”她问。
“因为考拉喜欢。”他开车,侧过头看她一眼。
她沉默了。
“我知道你现在心思都在找弟弟上,我可以等你,就算不确立关系,只要你不刻意回避我。”他说。
她本来就没硬起的心再次软化了。
“我就在前面下车。”她蒙混过关般说。确实路上有点堵,她担心面试迟到,他在快接近目的地的路口放下她,她只需穿过马路。
他坐在车内,手撑在车窗上,车子在车流里缓缓滑行,目送着她过马路,直到她走向大厦广场,他才加快车速离去。
她面试的是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宠物求医问药的板块。
面试到最后环节。
“今天的面试,你令我很不愉快,因为你这个人,极没有礼貌,不尊重人,整个面试,你都没看我的眼睛。”面试的经理不客气道。
她急忙翻开简历,指着自己脸盲那一栏。这一行为也让经理感到不悦,像是被揭穿了没有认真看简历。
“对不起,我是脸盲症,我看不清你的脸。”这句话,十几年来她说了无数遍了。
“那请另找高就,我们公司不用你这样的人。”冷冰冰的话语,将她拒之门外。闭门羹吃多了,也就习惯了,她独自漫无目地走在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没有一张脸看得清,和一个抱婴儿的妈妈擦肩而过。
想到如果自己做了母亲,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去幼儿园接小朋友,都不知哪个是自家的孩子……她想得可真长远啊,或许根本不会结婚,孤独终老呢。
“不是能看清动物的脸吗,再不济以后就和动物相处好了,我要养两只狗,养一对八哥。”她才不会顾影自怜,经历这么多惨淡的事,没点顽强复原力,她也挺不到现在。
“身在井隅,心向璀璨。”她常用这八个字激励自己。
母亲打开电话,林嘤其立刻摆出副轻松爽朗的口吻接电话。
“嘤其,太好了我跟你说,家政公司通知我一份新活,你猜干嘛,主家出国了,不放心家中院子种的植物和猫,我就住进去照看两只猫。”妈妈喜不自胜地说。
“好是倒好,可妈妈你身边也不能没人啊,之前的活好歹有一家人在,我也放心。”她担心万一突发疾病。
“还有一个老园丁,一个保安在,嚯,那宅子多大。这家主人又特别好,知道我身体情况,也没嫌。”
“可是妈,我还是想租房子我们俩住一起。”她尝试再次劝妈妈。
“我们都住别人家里,每月起码省下两千的房租,再说条件也比原先租的房子好。能省点钱就省点,以后花钱的地方多。我劳动惯了,你让我闲下来,指不定闲个两天血管还真破了。”妈妈决定的事,向来都不会动摇。
既然说不动妈妈,只要工作量小些,也是好事,能这么幸运遇到好主家,算否极泰来了。
好事不断是,几天后,她的工作终于有了点眉目。
一家野生动物园向她发来面试邀请。在各种杂七杂八的工作岗位里,这是最让她喜欢的职位:野生动物医生。
自毕业后她就在各种养殖场工作,比如养鸡场,奶牛场,其实她更喜欢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她难免想起,儿时跟随父亲所耳目濡染,以及和野生动物相处的快乐时光。
母亲是断然不许她和这些“野牲畜”再有关系。母亲固执地认为,人爱什么,就会死于什么,父亲就是太爱这些“野牲畜”,最后把性命搭进去,还落了污名,家破人亡。
她计划先面试,顺利的话就工作,隐瞒母亲,慢慢有个适应的过程再坦白。
关于和他,一如平日。
清晨,她照常起来做早餐,会给他做一份,为他熬小米粥养胃。
有时他起来早些的话,不用那么急去公司,也给她做早餐。她意外发现,他煎的荷包蛋特别香。
比她简单粗暴的水煮蛋好吃。
周一那天早上,她喝着粥,突然醒悟过来,和他打趣说:“现在想想,到底你是生意人,精明,你现在是不用付我薪水,照旧享有生活助理做饭的待遇。”
“你做一份和做两份有什么区别?”他大言不惭反问她。
“有区别,我比较节俭,平时我买给自己的菜和米,没有做给你吃的那么精贵。”
“不用迁就我,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吃得惯吗?”
“怎么吃不惯,按照你的用度标准去买,我还分摊你一半,不是挺好的。我什么都依你,连胃口都依你。”他生怕她不煮他的饭。
“嘴越来越甜了。”她夸他。
“不嘴甜怕你跑了。”他委屈道。
“咳……认真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上午要去面试,是份我很喜欢很喜欢工作,但如果面试上了,应该会很忙,以后说不定没工夫做饭一起吃了。”她必须把这点告诉他。
他装作好奇问她:“什么工作?”
“保密。”她挑了挑眉,特别得意。
她还蒙在鼓里,这份她喜欢不得了,觉得极适合自己,得意向他保密的工作,其实是他介绍过来的。不过她最终能否被录取,是她自己的能力,他也只是引荐。
面试时的景况,和她想象不一样。
天空飘着细雨,前来面试的人倒不是很多,就五个人,园长没有出面试题,简单一句让他们自己随意在动物园里转转。
她顺着观赏区往前走,隔着玻璃,细心看着每一只动物,观察他们的神态和习性。
直到她走到考拉的生活区,她停下,细望后发现树梢上的考拉,神情萎靡,不同于健康考拉的贪睡状态。
她蹲下来寻找地上的粪便,发现这只考拉的粪便性状不是方形。她察觉到粪便性状不对劲,便暗暗记下来。
脸盲症的她,虽然看不清人脸,却对动物的面孔分辨很强。比如在猴园,十几只金丝猴奔跑成一群,她能区分每一只的不同。在常人眼中,所有的金丝猴都是一样的吧。
一小时后,她再次见到了园长。很显然,这一小时的时间不是留给面试的人逛动物园玩的,园长带着期许的眼神,希望能听到些有用的反馈。
林嘤其作为一个连园长连都记不清的人,凭靠衣服才能认出园长,显得有些反应迟缓。其余几个面试的都是应届毕业生,非常灵活,各自发表对动物园目前现状的看法,有的言辞恳切,有的夸夸其谈,但都非常聪明,她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谈话,着急把生病考拉的事说出来,却没有机会。
她几次尝试抢白,也引起其他面试人的不悦。
终于最后轮到她发言,她没有说别的,只是语速非常急地说:“园长,考拉园里那只叫哈格的考拉,应该得了胃肠炎,需要马上治疗,否则,真担心它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坠树,导致受伤。”
“哦?我们老兽医每天早上都会检查一遍,哈格很健康的,应该不会有疾病老兽医没发现倒让你发现了,再说,你有饲养考拉的经验吗,你作出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园长态度随和,想让她继续往下说。
其他几个面试人鄙夷地看着她,毫不掩饰地发出蔑笑。
反正她也看不清别人的脸色,这倒是个好事。
“我是没照顾过考拉,但常识我有,考拉的粪便是方形的,哈格很显然在腹泻。”
“是有一只考拉肠胃炎,但不是哈格,而且每天都在喂药。”园长否认。
她执着地说:“我可以肯定腹泻的是哈格,极有可能是把药喂到另一只考拉嘴里了,所以导致健康的考拉在吃药引发便秘,而生病的哈格却没有吃到药。”
院长好奇,问:“你怎么知道那些腹泻的粪便是哈格,而不是另一只考拉的?”
“因为哈格见我蹲在那里查看,它眼神有些反应给到我。”她实话实说。
最终,在园长的带领下,老兽医和饲养员再度仔细检查后,如她所言,确实得肠胃炎的是哈格,于是赶紧给哈格喂上药。
她就这样应聘上了,甚至她都怀疑是园长故意摆出的一道试题。
晚饭间,她沾沾自喜和他说起这段面试经过,他正用勺子舀桌上的一块龟苓膏,边听边要将龟苓膏吃下时。
她说:“以下话可能会引起你的某些不适,你要听吗?”
“不要。”他不假思索拒绝,“求生欲”极强。可惜反应还是不够快,没来得及捂上耳朵。
“考拉正常的粪便性状就和你勺子里的龟苓膏一样,绿色方块……”她还是说了。
他像被点了穴,嘴里的龟苓膏吃也不是,吐也不是,过了几秒,他赌气般说:“想让我没食欲好自己一个人独享,我偏要吃。”他瞪着眼睛,吞了下去。
她怎么觉得他也有点可爱呢。
正式工作后,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野生动物园,虽然辛苦,但也乐趣多多,她没多久就和那些小动物们建立下感情,尤其是那只病愈后的考拉哈格。
每次她进去给考拉例行检查,哈格就会慢慢爬下树,再慢慢抱住她的腿。她把它搬开,它再爬上抱着。再搬开,它又再爬上,就这么来来回回,最终她妥协了,边走路边任由它抱着腿。
忽然就在想啊,对他来说,她是不是就像哈格,她也是有些迟钝,紧紧抱着他不松开。
他之于她,就是那株被考拉紧紧抱着的桉树。他是她唯一看清的脸,就像每只考拉认准一株桉树。
白天她和岳仲桉各自工作,晚上有时能碰面。她拒绝和他一起外出,以避免遇到除他之外的人,露出脸盲的端倪。
有天晚上,他喊她来客厅沙发坐会儿,一起看RARE的广告片。她不看,那条广告拍的是久宁,她有点小小的醋意。
“你知道我不看电视,我只看书。”
“那下次我陪你一起看书,你喜欢看什么书?”他在她面前,话显得格外多,还喜欢找话题。
“这点和你相似,我也喜欢读些古诗。”她说。
“那你喜欢读陶渊明吗?”
“喜欢读,除了陶渊明,就是辛弃疾和苏轼。”
“那我考考你,我出上句,你接下句。”
“好。”她爽快答应,并不知他在逗她。
“少无适俗韵。”他念出上句。
她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道:“性本爱丘山。”
他静静望着她,笑容浮起,认真地问:“你刚是说喜欢我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能好好背诗吗?”
“你刚才向我表白了,你说,性本爱丘山,丘山即是岳。”他强词夺理地分析,好像真有一回事似的。
她望向他,呢喃地说:“我是很喜欢性本爱丘山这句诗,因为我喜欢山。小时候父亲就如同我的山,我至今都记得他的肩膀,很宽,后背也很直,后来渐渐就弯了,直到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从此……”她迟疑着,慢慢地说:“我身后无山。”
“你身后有岳。”他蓦然开口道。
这句话,让她心都酥了。
——“我身后无山。”
——“你身后有岳。”
岳在词典里,注释的第一层意思就是:高大的山。
“我是你的山。”
仲桉,第一个和我说这句话的男人,是我父亲。第二个和我说这句话的人,是你。
我们有过许多美好的吉光片羽。记得你开车送我去机场,我从你车上下来,低头走进航站楼时,我的心事。
我战战兢兢的,生怕我们关系落了俗,变得不堪,进退两难。你明白我,那些都不重要。不管将来怎样,我放你在心里就好。
秋昙说得对,能喜欢就行,不需要拥有。
虽然啊,是那么那么地想和你一起走到耄耋之年。
岳仲桉还天真地以为,她是无心在儿女情长上,他私下想办法托人四处打听林友声,只要找到林友声,她身上的担子就轻下来了。
他们之间,就能够真真正正毫无挂碍地在一起。
白天他工作之余,也会抽空去动物园里看望她,当然需要找点儿借口。有次向笃去路蜓那里问岳仲桉最近的行程。
“岳总不出差的时候,除了公司,就是动物园。”路蜓有些尴尬。
“动物园?!”向笃惊诧万分。
“可能老板是去找新系列灵感,将动物图案与RARE的设计结合。”路蜓自圆其说。
“这么反常,必定是坠入爱河了。”向笃断言。
岳仲桉不介意员工怎么看,他按部就班工作,只不过是将有限的私人时间,都挤出来去看林嘤其。
对他来说,静静看着她,等于休息。
国庆期间,旅游高峰期,林嘤其忙得团团转,动物们都健康倒好,棘手的是,园里那只叫“斑花”的长颈鹿,吃了游客投食的异物,需要挂水消炎。
她急得不行,几乎天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园里了,吃住都和斑花一起。
为了让斑花的治疗有起色,必须坚持每天输液。
能想象长颈鹿输液吗?还好斑花还是一只少女期长颈鹿,脖子没长得更长。
他来园里看她,见她举着两米多高的竹竿,上面挂着吊瓶跟在斑花后面。斑花往哪走,她就往哪走。他想替她一会儿,她非拒绝,说怕弄脏了他的衬衫,又说外来人员不得进斑花生活区。
直到下午三点,斑花一瓶水吊完了,也开始吃进食树叶,她这才心里踏实,回到办公室。见岳仲桉坐在一旁,桌上叫的饭菜丝毫未动。
她脱下工作服,边洗手边问:“咦,你怎么不先吃?”
“不饿。”他答道。
“不信。这都几点了,你胃不好,不能挨饿。”
他这才说:“不吃的原因有两点,第一,不陪你吃,你就又想赶紧吃完去照顾斑花。第二,我饿着,就知道你饿到什么程度,这样能知道你的感受。如果我饿到不舒服,甚至胃痛的地步,我就得强制把你拎出来吃东西。”
岳仲桉,你怎么可以这样好……好到她有点想抱一下他。
渐渐他常来看望她,说是几天不见这些动物,他还有些想念。亏他想得出,说自己是想动物们了。
有一次,他得知她给一只母猩猩打针,结果遭到了密集的粪便攻击,那只母猩猩的男朋友——一只脾气暴躁的公猩猩,朝她丢大便。
她整整被丢了一星期。
确实挺令人崩溃的,野生动物医生真是一份有“气味”,还面临患者“医闹”的危险工作。
岳仲桉得知后,心疼不已,我的小考拉怎么能被大猩猩欺负。他决定找这只公猩猩“谈判”。
傍晚他下班后,一早来到猩猩园里,坐在护栏外边,面对着那只暴躁的黑猩猩。它极不友好地瞟了眼他。
“听说就是你天天朝林嘤其身上扔大便?”
黑猩猩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继续说下去。
“能不能商量一下,别欺负她,她怪可怜的,你心疼你女朋友,我也心疼我的小考拉。你实在是有气,就冲我来,或者我送一筐香蕉给你吃。”
他说着,低头剥掉手里香蕉的皮,把香蕉递给猩猩。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工作时不说一句错话废话的岳仲桉,居然对只大猩猩叨叨不停。
暴躁的黑猩猩一边吃香蕉一边爱慕的眼神看着它的“女朋友。”
他也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林嘤其。
秋日的风中,他就那样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后来被园长取笑,说岳仲桉看林嘤其的眼神,和那只公猩猩看“女朋友”的眼神那么像。
“爱情在一切物种身上体现出来的,都是相同的眼神。”他还得出结论。
倘若时间就停留在那时该多好,可好光景总是不长久。
十一月底,动物园游客减少,园内萧条冷清,林嘤其破天荒难得有休假的空档,他早替她安排好假期了,陪同他去澳洲拍摄春夏系列的广告片。
“我要陪我妈妈。”她不假思索地拒绝。
“假期头两天,你先陪妈妈,之后我们再去澳洲,主要是澳洲拍摄时会涉及到袋鼠和考拉,你比较了解动物习性。”他认真说着,好像没有一丝“假公济私”的成分。
她没有答应。
在那个大院子陪母亲的时候,她无意看到张老照片,是一个身段柔弱多姿的女人,抱着琵琶。她没有往心里去。
母亲主动问起她和岳仲桉的关系。
“以前妈还会为你乱点鸳鸯谱,现在不知怎地,更希望你能找到发自肺腑喜欢的男人,结婚生子,哪怕吃苦受罪,光那份心底里知足的劲,都能抵过去。”妈妈朴素动情地说,是想到了爸爸吧。
“我想找到弟弟,想陪着妈。”她撒娇道。
这样在母亲身边撒娇,还是极少的。
“弟弟和妈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别把自己的幸福弄丢了。我听纪幻幻说,岳仲桉让你陪他出国拍什么广告,你没答应?”
她点点头。
“你去吧,也就几天的事,我还要和老乡阿姨一块儿聚聚,你可别天天缠着我。”母亲反过来嫌弃她了。
最后在母亲硬逼下,她只好随他一起去澳洲。
倘若能预料到发生后面的事,她断然不会让他去澳洲的。不过,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也庆幸陪他来了。
抵达澳洲的当日,他们还一同去海边采风,那时还是相安无事的,只是暗中已有几双眼睛在死死盯住他们了。
“你有没有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我们?”他敏感觉察到不对劲。
他说这话时,他们正站在海滩上,远处海岸线蜿蜒,蔚蓝色的大海与金黄色的沙滩紧紧交缠。海平面上,一大群海鸟惊起。一只海鸥,站在船的桅杆之上,目光如炬地看向周围。
“是它在盯着我们吧。”她笑着指向那只海鸥。
望着眼前的落日,海浪声此起彼伏,仿佛天地只剩下你我。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永远永远……”他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际,在她耳畔说。
“小考拉,我们在一起吧,正式公开地在一起,好吗?”
她没有点头,只是转身抬头迎上他炙热的目光。
只怪落日太美。
他的吻,低低地覆盖下来。
“不许影响工作,不然向总监又要说你是个只顾谈恋爱的人。”她从他怀里抽开身,轻盈地跑向远方。
星星月亮升上了天空,他拍下了那晚的夜色,发了条朋友圈。
那是他所发过的朋友圈里,唯一一条格格不入的。因为他写了一句话:月亮有星星,我有你。
谁能想到岳仲桉这样的官媒风格,老干部,秀起恩爱也是毫不手软。她甜甜一笑,给他点了个赞。
晚上回到酒店,她在自己的房间写动物们的每月身体健康总结,他则在自己房间看第二天的团队拍摄安排。
窗外一只考拉趴在桉树树干上睡觉。
他站在床边,看着,觉得很可爱,便拍给她看,想着她看到了,一定会想起哈格吧。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拍,这只考拉“咚”的一声从树干上掉到了地下。
他赶忙匆匆跑出房间,来到树下寻找这只考拉。他穿着睡衣站在桉树下,一脸狐疑地看着草地,并没有发现考拉。
等他转过头准备回房间时,却见这只考拉正在身后看着自己。他向来对这些小动物只敢远观,绝对不敢近距离接触的。他惧怕动物,这是他的弱势之处,当然,也是林嘤其的强势之处。
于是,一人一考拉干瞪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他无奈笑笑,败下阵来,他指了指桉树说:“你能自己爬上树吗?”
这只萌蠢的小考拉没有反应,歪着头望着他发呆。他只好极度小心地接近它,用肢体语言朝它比划。
“你,自己爬上去!”
小考拉还是一副听不懂的弱小无助样子。
“真是无法沟通,看来只有同类才能达成一致。”他抚住额头,束手无策。
谁会想到,小考拉缓慢地伸出爪子,环抱住他的裤脚,他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道,僵直在原地,完全失去平时的冷静状态。
他紧紧闭上眼,颤抖发声道:“你……放手……”
小考拉抱得更紧了,将脑袋靠在他的小腿上,依偎着,还满意地蹭了蹭,一副就不撒手的样子。
他想摇摇脚让它掉下来,可是看到它的模样,难免想起她,他心中的小考拉啊。桉树怎么能不管考拉,任由它跌落?他不忍地将脚轻轻地放回地面。
自心中有了她,对许多与她有关的事物,都多了几份悯爱。
他竭力平复心情,清了清嗓子整理声音,从裤口袋中掏出手机来。
“我遇到了点麻烦,你马上来一下……嗯,有只考拉,缠上我了。”话音未落,小考拉顺着他的腿,又往上爬了一点。
当她匆匆跑过来,见他一动不敢动,乖乖站在那里,紧闭双眼,等她来解救。他一米八五的高大身姿,却在小考拉面前露怯,显出一种强烈的反差萌。
“我当怎么了呢,一只考拉都把你吓成这样,还要我来救你啊!”她轻轻抱开小考拉,放回树上,取笑他胆小。
“它抱住我,我就害怕。平时在动物园,也是隔着栅栏,不会触碰到。”他如释重负般,略带着委屈说。
“那上次还去找我们园的大猩猩谈判?”她歪着头调侃道。
“欺负你就不行,我喜欢的女人,还能被大猩猩给欺负了?”他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她扑哧一笑,说:“刚你一动不敢动站在那的样子,好像当年在青海湖偶遇臭鼬一家散步哈哈。别怕,有我在,我救你。”
这句无意的玩笑话“有我在,我救你。”,在第二天的沙漠里,竟成了真。
他们要共同渡过的,是枪林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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