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介）自家梅花观主家癞头鼋便是。观主受了柳秀才之托，和杜小姐启坟。好笑，好笑，说杜小姐要和他这里重做夫妻。管他人话鬼话，带了些黄钱，挂在这太湖石上，点起香来。
【出队子】（净携酒同生上）玉人何处，玉人何处？近墓西风老绿芜。《竹枝歌》唱的女郎苏[5]，杜鹃声啼过锦江无[6]？一窖愁残，三生梦余。
（生）老姑姑，已到后园。只见半亭瓦砾，满地荆榛。绣带重寻，袅袅藤花夜合；罗裙欲认，青青蔓草春长[7]。则记的太湖石边，是俺拾画之处。依稀似梦，恍惚如亡。怎生是好？（净）秀才不要忙，梅树下堆儿是了。（生）小姐，好伤感人也。（哭介）（丑）哭甚的。趁时节了。（烧纸介）（生拜介）巡山使者[8]，当山土地，显圣显灵。
【啄木鹂】开山纸草面上铺[9]。烟罩山前红地炉[10]。（丑）敢太岁头上动土[11]？向小姐脚跟挖窟。（生）土地公公，今日开山，专为请起杜丽娘。不要你死的，要个活的。你为神正直应无妒，俺阳神触煞俱无虑。要他风神笑语都无二，便做着你土地公公女嫁吾[12]。呀，春在小梅株。
好破土哩。
【前腔】（丑、净锹土介）这三和土一谜锄[13]。小姐呵，半尺孤坟你在这的无？（生）你们十分小心。（看介）到棺了。（丑作惊丢锹介）到官没活的了。（生摇手介）禁声。（内旦作哎哟介）（众惊介）活鬼做声了。（生）休惊了小姐。（众蹲向鬼门，开棺介）（净）原来钉头锈断，子口登开[14]，小姐敢别处送云雨去了。（内哎哟介）（生见旦扶介）（生）咳，小姐端然在此。异香袭人，幽姿如故。天也，你看正面上那些儿尘渍，斜空处没半米蚍蜉[15]。则他暖幽香四片斑烂木，润芳姿半榻黄泉路，养花身五色燕支土。（扶旦软介）（生）俺为你款款偎将睡脸扶，休损了口中珠[16]。
（旦作呕出水银介）（丑）一块花银，二十分多重，赏了癞头罢。（生）此乃小姐龙含凤吐之精，小生当奉为世宝。你们别有酬犒。（旦开眼叹介）（净）小姐开眼哩。（生）天开眼了。小姐呵！
【金蕉叶】（旦）是真是虚？劣梦魂猛然惊遽[17]。（作掩眼介）避三光业眼难舒[18]，怕一弄儿巧风吹去。
（生）怕风怎好？（净扶旦介）且在这牡丹亭内进还魂丹，秀才剪裆。（生剪介）（丑）待俺凑些加味还魂散。（生）不消了。快快热酒来。
【莺啼序】（调酒灌介）玉喉咙半点灵酥。（旦吐介）（生）哎也，怎生呵落在胸脯。姐姐再进些，才吃下三个多半口还无。（觑介）好了，好了！喜春生颜面肌肤。（旦觑介）这些都是谁？敢是些无端道途[19]，弄的俺不着坟墓？（生）我便是柳梦梅。（旦）眳矇觑[20]，怕不是梅边柳边人数。
（生）有这道姑为证。（净）小姐可认得道姑么？（旦看不语介）
【前腔】（净）你乍回头记不起俺这姑姑？（生）可记得这后花园？（旦不语介）（净）是了，你梦境模糊。（旦）只那个是柳郎？（生应，旦作认介）咳，柳郎真信人也。亏杀你拨草寻蛇，亏杀你守株待兔。棺中宝玩收存，余俱抛散池塘里去。（众）呸！（丢去棺物介）向人间别画个葫芦[21]。水边头洗除凶物[22]。（众）亏小姐整整睡这三年。（旦）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23]。
（生）小姐，此处风露，不可久停。好处将息去。
【尾声】死工夫救了你活地狱，七香汤莹了美食相扶[24]。（旦）扶往那里去？（净）梅花观。（旦）可知道洗棺尘，都是这高唐观中雨。
（生）天赐燕支一抹腮，罗隐 （旦）随君此去出泉台。司马扎
（净）俺来穿穴非无意，张祜 （生）愿结灵姻愧短才。潘雍[25]
评析：
回生，还魂再生。本出剧情是：柳梦梅在石道姑及其侄儿癞头鼋的帮助下，到后花园大梅树下，挖开坟墓，打开棺材，终于使死去三年的杜丽娘起死回生，与柳梦梅相见。
《牡丹亭》以五十五出的篇幅，通过杜丽娘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和幻想中的喜剧，敷演了她与柳梦梅之间的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本出即是全剧的第二个高潮“人鬼情”的收煞。丽娘与柳生的人鬼之情，只是在幻想的世界获得的“虚情”，它还必须经历“人间情”的洗礼与考验，“钟情一点，幽契重生”。汤显祖《牡丹亭·题词》云：“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回生》一出，便具体歌颂了“情之至”的感人力量。
本出写道，掘开孤坟，棺内的杜丽娘仍然“异香袭人，幽姿如故”。柳生即云：“我便是柳梦梅。”丽娘随即唱道：“眳矇觑，怕不是梅边柳边人数。”吴吴山三妇合评本云：“‘梅边柳边’，此处一疑，后文一问，绝有神理。盖丽娘止于梦里魂里曾见柳生，生前元未相识，不可无此疑问耳。”又云：“两番不语，忽问柳郎，正见一灵不放处。”可见她情思一点，直系梦中之人。待丽娘渐渐醒了过来，认过柳生后说：“柳郎真信人也。”无疑，使丽娘起死回生的还有柳生对丽娘的一片痴情与真心。否则，谁能帮助天下最有情的杜丽娘跨越这阴阳分隔的生死之界呢？
清代戏曲家洪昇云《牡丹亭》“肯綮在生死之际”，剧中人物“自生而之死”，又“自死而之生”，“撰精魂而变通之”（洪之则《〈还魂记〉跋》，《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的确，爱情的伟大力量超越了现实的种种障碍，以极其浪漫而又执著的方式体现了男女青年的理想与追求，才使《牡丹亭》塑造了杜丽娘这样追求爱情的不朽典型。
注释：
[1]疙童：头上长有癞痢疙瘩的儿童。
[2]“猪尿泡疙疸（dǎn）”二句：这里是对癞痢头的恶谑。
[3]“铧（huá）锹儿”二句，没骨：这句是说开坟不难。土花疏，苔藓稀疏。没骨，没有石头。
[4]地官符：指活埋。《三国志·魏志·张鲁传》注，道家为人祛病，书写天、地、水三官文符，其中把地官符埋入土内。
[5]《竹枝歌》：即《竹枝词》、“竹枝”。乐府《近代曲》之一。本为巴渝（今四川东部）一带民歌，唐诗人刘禹锡据以改作新词，歌咏三峡风光和男女恋情，盛行于世。后人所作也多咏当地风土或儿女柔情。其形式为七言绝句，语言通俗，音调轻快。刘禹锡《洞庭秋月》：“荡桨巴童歌《竹枝》，连樯估客吹羌笛。”朱自清《中国歌谣》三：“《词律》云：‘《竹枝》之音，起于巴蜀唐人所作，皆言蜀中风景。后人因效其体，于各地为之。’这时《竹枝》已成了一种叙述风土的诗体了。”
[6]“杜鹃声”句：杜鹃，鸟名，啼声如“不如归去”。锦江，岷江分支之一，在今四川成都平原。传说蜀人织锦濯其中则锦色鲜艳，濯于他水则锦色暗淡，故称。四川是杜丽娘的故乡，故而引用。
[7]“罗裙欲认”二句：五代牛希济《生查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8]巡山使者：神话中山神名。
[9]开山纸：民间丧葬风俗，破土前焚化的黄纸叫“开山纸”。
[10]烟罩山前红地炉：纸钱烧起来，烟火上腾，就跟通红的火炉一样。唐皮日休《金钱花》：“阴阳为炭地为炉，铸出金钱不用模。”
[11]太岁头上动土：古人以木星为太岁，是凶煞。在木星的方向破土动工，就有灾祸。
[12]便做着：宋元方言俗语，即使、就算做是的意思。
[13]三和土：即三合土，石灰、粘土、沙三者混合而成的建筑材料。用作砖墙基础及地面垫层的，则用石灰、沙、碎砖合成。《清史稿·兵志十一》：“厂基深掘五尺，烟筩基深掘八尺，均密钉排桩，上筑三合土，盖以大石板。”一谜：一味。
[14]子口登开：子口，指瓶、罐、箱、匣等器物上跟盖相密合的部分。这里指棺体和棺盖相密合之处。登开，裂开。
[15]半米蚍蜉（pífú）：半米，半粒，一点点。蚍蜉，蚂蚁的一种。
[16]口中珠：旧时死人入殓，在口中放珍珠、谷米等物，叫“衔口”。《庄子·外物》：“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说的也是发冢的事。有钱人家为了尸体防腐，或在死人口中灌入水银，故下文说：“旦作呕出水银介。”
[17]惊遽：骤然、突然。宋苏洵《几策·审势》：“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
[18]业眼：造孽的眼。多于自怨自詈时使用。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六：“愿薄幸的冤家梦中见，争奈按不下九曲回肠，合不定一双业眼。”
[19]无端道途：这里指无赖之辈、歹徒。
[20]眳矇（míngméng）：朦胧，看不清楚。
[21]向人间别画个葫芦：意思是重新做人。
[22]凶物：丧葬用品。
[23]“怕春色”二句：宋苏轼《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24]“七香汤”句：七香汤，加多种香料供沐浴用的热水。汉伶玄《赵飞燕外传》：“后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坐，燎降神百蕴香。”莹，动词，磨玉使发光，这里指洗。美食相扶，用好的食品补养。
[25]天赐燕支一抹腮：罗隐《梅》：“天赐胭脂一抹腮，盘中磊落笛中哀。虽然未得和羹便，曾与将军止渴来。”
随君此去出泉台：司马扎《送孔恂入洛》：“洛阳古城秋色多，送君此去心如何。青山欲暮惜别酒，碧草未尽伤离歌。”
俺来穿穴非无意：张祜《题朱兵曹山居》：“朱氏西斋万卷书，水门山阔自高疏。我来穿穴非无意，愿向君家作壁鱼。”
愿结灵姻愧短才：潘雍《赠葛氏小娘子》：“曾闻仙子住天台，欲结灵姻愧短才。若许随君洞中住，不同刘阮却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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