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珍在1912年前的重要事迹大略如此,下面再补充两条有趣的材料。
一是他的理想主义。1911年父亲催婚,彭家珍回信说自己“仍居下僚”,且“季子无金”,没法构建和谐家庭,必须再“遨游数载,夺得将军印”,“否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耶”,拒绝回家完婚,他未过门的妻子也再没机会过门,不过她仍为彭守节终身。
二是他的外貌。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孤胆刺客一定都英气逼人,样貌不凡,彭家珍却让他们失望了。他既不魁梧,也不英俊。同盟会员王子骞回忆,在上海曾见过彭,其“个子不高,大约一米五几,不超过一米六”。另据史料,彭刺良身亡后,清军总兵前去查验尸首,只看到“短身、圆面、浓眉,年约三十许”的寻常面目。彭死时还不到24,看上去却像三十许,说明他长得老气。
彭家珍行刺缘由
1912年,是彭家珍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年。此时,清廷控制范围只有东三省、直隶、鲁、豫、甘肃、新疆8省,而民军所控制的则有14省,约占2/3。相比袁世凯训练有素的北洋军,南方民军较为松散无组织。南方若当真强攻北方,很难说鹿死谁手。从1911年9月开始的南北和谈,直至翌年1月,始终陷于僵局。
袁、孙以外,另有第三股势力,那就是以良弼等宗社党为实际魁首的清廷贵族,在奄奄一息中筹划最后一搏。宗社党的正式亮相是1912年1月12日,皇族良弼、毓朗、溥伟、载涛、载泽、铁良等以“君主立宪维持会”的名义发布宣言。宗社党成员大多胸前刺有二龙、满文姓名,在京津等地积极活动,企图赶走内阁总理袁世凯,由毓朗、载泽出面组阁,而铁良、良弼等率军与南方决一死战。良弼甚至许下三个月内击败民军,否则斩首的豪言。
在这种形势下,刺杀袁世凯、良弼等人成为京津同盟会的首要目标。1月16日,同盟会会员杨禹昌、张先培、黄芝明等组成暗杀小组,以炸弹行刺袁世凯,第一弹毙其顶马,第二弹未中,第三弹毙其驾车之马,又一弹毙其从骑,却未中袁之座位。袁世凯遇刺后遁入府内,深居不出。
行刺袁氏既未得手,良弼遂成为北方党人的第一号眼中钉。良弼幼年在成都生长(跟彭家珍还算半个老乡呢),乃清宗室多尔衮之后,曾留日学习军政,有才气,有大志,自负韬略,被看成旗人中“崭新的军事人才”,并参与清末振武图强的系列活动,如改军制、练新军、立军学等。他或许算是清代最后一个有肝胆的干将。
除掉良弼,可以破宗社党,进而逼清帝退位,这是同盟会刺杀他的显见理由。那么,还有没有其他因素呢?或者说,为什么是彭家珍行刺呢?
当然有。一是“为友人复仇说”。同盟会会员韩锋撰文称,彭家珍刺良弼是为私交莫逆的吴禄贞报仇。吴曾任陆军第六镇统制,也是革命党人,后任山西巡抚,于任上被袁世凯派人刺杀(一说为黎元洪主使)。但彭家珍当时以为是良弼所为,故愤然行刺。韩锋其时与彭家珍有交往,彭、吴二人也确实交情匪浅,“为吴报仇而行刺”的说法,也许并非无稽之谈。
二是“袁世凯借刀杀人说”。同盟会会员李华英撰文称,袁世凯遇刺后,曾通过袁克定告诉李石曾,御前会议时清亲贵惟良弼之言是听,袁世凯虽是内阁总理,却没有发言权。言下之意,良弼不除,共和难求。李石曾转告京津同盟会,于是众人决定刺杀良弼,而彭家珍决然自任。此说也有可信成分。袁氏在良弼遇刺后的第二日,1月27日,即安排段祺瑞等40余将领联电清廷,主张共和。良弼遇刺的最大受益者,正是袁氏。
此外,彭家珍的刚烈性格及个人英雄主义也是重要因素。行刺前他给同志写的《遗赵铁桥黄以镛书》,用极血性的文字自比荆轲、聂政及博浪投椎之张良,可见其对古之侠者、刺客的向往。而在《绝命书》中,他说自己早先在东三省即“欲尽个人主义去赵尔巽,不过对四川一省起见,义稍狭隘,竟未实行”。又说:“共和成,虽死亦荣;共和不成,虽生亦辱。与其生得辱,不如死得荣。”个人主义、英雄主义的气味真是透纸而出。
其实,导致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缘由,往往是多元而非单一的,以上诸说,或许都可纳入刺杀良弼的“多元缘由”中去。
刺杀良弼:接近真相的一种叙述
关于彭家珍行刺良弼的全过程,坊间有太多版本,仅笔者所见的就有黄以镛、陈宪民、韩锋、李华英、税西恒、陈春生、常顺、李炳之的多种记述,还不算姚锡光、冯自由、汪精卫等多人为其撰写的传略,以及当时报纸五花八门的报道。究竟什么是历史真相?历史真相不会绝对重现,历史学者只好凝视众多材料,然后讲出自己看到的东西。而在笔者眼里,彭家珍刺杀良弼的过程如下:
刺良前,彭家珍曾打算趁咨政院各王公开会时,用炸弹把他们一锅端了!可找到咨政院的入场券时,咨政院已散会,王公们都走了,结果没炸成。确定要刺良后,彭家珍也遇到了不少问题。
首先他不认识良弼。不认识怎么炸啊?炸错了怎么办?于是他辗转与良弼的朋友罗春田、哈满章等人搭上关系,并一起赌博。局间,见壁上悬挂清诸权贵之相片,他不经意地问出良弼的相片,随后找机会偷偷取走,回家看个饱。
其次,如何接近良弼?彭家珍发现,良弼的亲信弟子、奉天讲武堂监督崇恭与自己的外表相似,可以假扮他去见良弼。于是在津沽印了一匣崇恭的名片,又购得清军上等官服装全套,归来后穿戴上,顾影自豪,更问同人:“公等看我,如古代之大侠否?”
第三,采取何种方法?与暗杀团成员反复讨论后,彭家珍提出,街头狙击的办法并不好,那样投弹准确性差,且敌人易逃脱和反击。因此,最好采取堵上门或直接将敌人暗杀在室内的方法。
第四,找谁做助手?本来彭家珍想找同盟会会员王崇义、段子均相助。王崇义膂力很好,又沉着,可惜不久前在屋内摆弄炸弹,不慎走火,当场被炸伤右眼和右手,现正在医院里躺着。而段子均又密往他处,调查起义地点。两人均无法与彭家珍同去。在太史公的《史记·刺客列传》中也有类似状况——荆轲刺秦前就在等一位剑客助手,老不来,太子丹又催,他只好跟秦舞阳同去。彭家珍出发前,心里一定揣着易水萧萧,白衣胜雪的画面。
最后,如果被捕,怎么说?当时,彭家珍等人约定,一旦事未成而被捕,落到袁世凯手中,即称良弼所遣;落到良弼手中,则说是袁世凯所派。总之要把烂番茄往对手脑壳上扣。
问题基本解决,现在要看的就是运气了。
1912年1月26日(腊月初八)晚,彭家珍穿好清军官服,将炸弹藏于外套,手枪插在腰间,离开住地,先驱车去金台旅馆,操北方口音,以崇恭身份让伙计安排房间。随后坐旅馆马车出门,至红罗厂良弼宅第,看门人告之:“大人尚在陆军部”,彭询:“是否铁狮子胡同?”看门人称是。彭转而准备去陆军部,车刚到胡同口,对面来一马车,车中人面目颇似良弼,彭遂停车等候。良弼车至,彭家珍投刺进谒。良弼接过片子,看来人似乎不是崇恭,正讶异间,彭掏出怀中炸弹猛掷,巨声如惊雷破柱,良弼左腿肉飞骨断,血流遍体,彭头部被弹片击中,当场殉国。
数日后,良弼伤重不治。临死前,他对妻子和女儿说:“炸我者,独不杀老萨与荫昌?聆其音确是川人,真是奇男子!我本军人,死不足惜,其如宗社从兹灭亡何?”良弼的哀叹很快成为现实。他死后宗社党尽皆胆寒,无人再敢出头担当。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携还是稚子的清帝退位。中国二千余年的王朝时代就此结束,理论上不再隶属于任何天子,而是全体民众。从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到这一天,只用了83天。这样迅速的胜利在世界历史上任何伟大的胜利中也罕有其匹。而最后刺客彭家珍的炸弹,对此亦有贡献。用孙中山的话说则是:“我老彭收功弹丸。”
1912年2月22日,民国政府以“临时大总统令”追赠彭家珍为“陆军大将军”,和他同获此荣誉的还有邹容、喻培伦(谢奉琦为左将军)。“彭大将军”上位后,无数的挽联诗文龙卷风样扑来,其中吴修龄那幅我最爱:“个人肯为同胞死,一弹可当百万师。”
【另类传奇】
安重根义士在旅顺的最后传奇
文/关正阳
伊藤博文遇刺的时间是在1909年10月26日上午9点半。那一天,哈尔滨火车站彩旗飘扬,锣鼓震天,俄方正在举行欢迎伊藤博文公爵访问仪式。身穿米色西服、头戴鸭舌帽的安重根看准时机,纵身跃出日本人的欢迎队伍,连开7枪,击毙首任韩国统监、日本政坛大佬伊藤博文公爵,打伤3位日本高官。
伊藤博文遇刺的消息传出,举世轰动。韩国义军和中国的《民吁日报》《申报》《大公报》等连续发表数百篇报道、评论,赞扬“安重根之奇迹,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今日韩人的飞此一弹,安知不足以改变日本进行之方针?”日本朝野如丧考妣,痛惜万分。邀约的俄国又羞又愧,中东铁道长官赫尔巴托哀叹:“日本所蒙受的损失是无可限量的,而俄国所蒙受的损失,也并不小。”
1909年11月3日,安重根与禹德淳、曹道先、刘东夏、郑大镐等人一道,被日本警察押送到旅顺关东都督府监狱署。作为主犯,安重根被关进3舍9号。这是一个单人牢房,紧挨着看守部长的值班室。在严密的监视下,安重根从容地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144个日夜……
提审
旅顺监狱占地面积2.6万平方米,共有普通牢房、单人牢房和暗牢等275间,可同时关押2000多人。检身室、刑讯室、绞刑室等,一应俱全。监狱外有大片土地,被关押者每天都被强迫从事烧窑、植树、种菜等劳动。犯人待遇差别很大,日本犯人吃大米,韩国犯人吃小米或高粱米,中国犯人只能吃发了霉的高粱米,而且重活、脏活全干,还要经常挨饿、受体罚。
对于安重根的提审,每天都在进行,前后共计11次。
检察官沟渊孝雄坐在桌子中间,他的两旁分别坐着韩语翻译圆木末喜和书记官渡边良一。安重根戴着铁镣,站在沟渊孝雄的对面。
沟渊故意凝视了安重根一会儿。从审讯心理学的角度,这样可以给对手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从初次见面的角度,他也许感到疑惑:这个男子身材高挑,长脸细眉,留有八字胡,浑身散发着书生气,怎么会是暗杀伊藤公爵的凶手呢?
“把你的经历简要地介绍一下。”沟渊盯着安重根,说了一句。
安重根没有流露出任何抵触情绪,平静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大韩国人,1879年9月2日出生在黄海南道海州府。爷爷安仁寿,曾任镇海县监(从六品);父亲安泰勋进士出身,育有三男一女,我是长子。出生之日,因为我的腹部长有七颗黑痣,酷似北斗,爷爷格外欣喜,给我起了个乳名,叫‘应七’。后来,我接受天主教洗礼,教名多默。”
“既然出自书香门第,为什么不爱笔墨爱刀枪,干起了杀人勾当?”沟渊做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现在的韩国正处于国难时期,外有强敌、内有奸佞,谁有心思闭门读书、皓首穷经?”安重根看了沟渊一眼,继续说,“我自小就上汉文私塾,熟读儒家的四书五经,但对这些老古董不感兴趣,却喜欢骑马、打猎、交友。有些人不理解,认为我虚度年华有辱门楣。我告诉他们:你们不是读过《史记》吗?西楚霸王项羽说过‘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却成为推翻暴秦的大英雄。人各有志,我这辈子不指望以‘之乎者也’扬名立万。”
“伊藤公爵可是日本明治维新的大功臣,曾四次出任日本首相、首任韩国统监,为东亚和平奔走多年,为解放韩国人民殚精竭虑。你怎么可以朝他开枪?”沟渊追问道。
安重根嘴角一撇,神情轻蔑,直言伊藤博文“言语无非菩萨,手段举皆虎狼”,这些年来,双手沾满了朝鲜人民的鲜血,作恶多端,犯下了弑杀韩国闵皇后之罪、废黜韩国皇帝之罪、强迫缔结《五项条约》和《丁未七项条约》之罪、虐杀十几万韩国人之罪、破坏东洋和平之罪……一口气,安重根列出伊藤的15条罪行。
沟渊瞪大双眼,颇为惊异。
3舍9号牢房是单人重犯牢房,没有暖气,也不让生炉子,冬天很冷,日夜重兵看守。但监狱对安重根却给予特殊照顾:给他四床棉被褥,一套换洗棉内衣。每天三顿大米饭,菜品油水也不少,还有水果、饼干、点心等零食。每天都有放风时间。每周洗澡一次。审讯时,也从不刑讯逼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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