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默片-老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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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觉得这些年,像是一场梦似的,恍恍惚惚就过来了,似乎每一天都过得一个样,又觉得每一天都不一样,用力回想也想不起来什么细节,几件大事也变成了记忆的标界,记不起来当时确切的感受了,经历过这么多的不好的事情,任谁都会难过变老的,但最令我欣慰的是,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桃花这么说道。

    在这个夏天刚到来的日子里,老袁和袁晓兵都出了院,可是谁都站不起来了,老袁还好一些,坐在轮椅上,脑出血后遗症,半身不遂,话都说不出来了。袁晓兵倒是能说话,但那张嘴却也不怎么张开了,自从得知自己将终身卧在床上他就没怎么再说过话,其实刚开始时还是说得多一些的,大多数的话都是让陈桃花或者袁晓玲再或者医生杀了自己,他说自己狠不下心伤害自己,所以只能交由他人代劳。“帮帮我吧,我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经常这么说,说多了也就没人拿他的话当话了,当然也没人去帮助他了结生命,自己的生命还不知握在谁的手里呢,怎么能去握住别人的?

    家里一下瘫痪了两个人,苦了的当然要数陈桃花,她夜里睡不了一个囫囵觉,老袁和儿子起夜都要由她拿着夜壶接着,儿子还知道喊一声,老袁就不行了,常常只是吭哧几声,如果陈桃花听不见或是动作慢一些就会直接尿到裤子里,而拉到裤子里也是最习以为常的事情,所以这个家里长久地散发着一股臭气,在夏天到来的日子里打开窗户也无济于事。

    陈桃花夜里睡不好,清晨还要起早去菜市场买菜,她放弃了就近的菜市场,而是步行到几里外的批发市场购买相对便宜些的蔬菜,再步行回来做好饭菜,给老袁和儿子洗漱,喂饭,最后自己才能仓促地吃上一口便去上班。

    到了下午下班她又要先去批发市场挑拣一些不太新鲜的鱼肉回来,女儿怀着孕,营养是最不能缺乏的,等吃过了晚饭她还有一大堆的衣服要洗,缝缝补补的,还要给没出生的小外孙或外孙女做两件衣服,外面卖的太贵了。她一刻钟都停不下来,有时缝着补着就瞌睡了,针不小心扎手了又摇摇头接着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整个白天里不用她太操心,袁晓玲肚子已经鼓了起来,但还没太大,弯腰俯身也不吃力,所以能在家照顾那爷儿俩。袁晓玲也懂得母亲的辛苦,虽有着身孕浑身都会懒塌塌的,动不动就瞌睡,可也不埋怨,接尿喂饭的逐渐也轻车熟路了。她对袁晓兵的态度一天天地慢慢好了起来,毕竟再大的怨恨也有散尽的一天,何况这个人如今已不能与自己平起平坐,自己整日俯视着痛苦的他,心终究会软下来的。她偶尔不经意间也会叫出一声哥,意识到了又会不好意思地看看袁晓兵,袁晓兵也就一咧嘴替她解释,“叫了那么些年,不好改的。”

    袁晓玲没有去学校办理休学当然也没读到毕业,她再也没回到学校去,虽然只两个月的时间,但却觉得学校对自己来说已是一段非常遥远的时光了,遥远到触不可及。她有一天在市场看到夏凡了,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穿着好看的衣服,和一个女生在说说笑笑,袁晓玲看着他们朝自己走来,便急忙躲到一个猪肉摊后面,手里的青菜掉了一地也没敢回去捡,她不想让夏凡看到自己这般模样,蓬头垢面的,脸上因妊娠而鼓起的痘痘还有蜡黄的皮肤臃肿的身体,他看到一定会嘲笑自己的,一定会的。

    袁晓玲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和母亲讨论孩子的名字,当然是要姓袁的,至于叫什么却始终没有和母亲达成一致,母亲说叫小福,长大了有福,而她却觉得应该有一个王子般的名字,就像自己曾经最爱看的书里的那些王子一样的名字。说到名字的事情自然也会时不时地探讨一下关于孩子父亲的事情,不能说实情的,那就和孩子说自己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者直接说为国捐躯了,总之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这样肯定能满足孩子对父亲的憧憬,毕竟每一个孩子都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大英雄。

    袁晓兵小的时候也一样觉得父亲是个大英雄,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觉得”变成“不觉得”了。他现在每天躺着实在无聊便看起了书,他最先看的是父亲写的那本武侠小说的手稿,看着看着就笑了,他对坐在自己身边的老袁道:“你写的这主角不就是你自己么?你真行,把自己写成大英雄了,还娶了个美女,这美女写的不就是我妈么?”

    老袁听不懂他说什么,或者是听懂了但表达不出来,他现在每天都会让人把自己推到袁晓兵的床边,说不出来便用手指着袁晓兵的房间,他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一点声音也不发出。他的心明镜似的,他只想多陪陪儿子,但他又只能歪着头目光混沌地盯着窗外,偶尔在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偶尔也掉下几滴眼泪。

    “爸,我觉得你写得挺好的,你把这辈子吃的苦全都写进去了,也把自己这辈子没完成的梦想在里面全都完成了,爸,这辈子走下来一定特累吧?……”袁晓兵不知怎么竟哭了起来,声泪俱下地道,“爸,我想你,你和我说句话啊!”他想的是年轻时候的父亲,那个让自己牵着大拇指的父亲,那个把自己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父亲,那个身强体壮追着打自己的父亲。

    而如今,时光已经让那个年轻人容颜老去,体魄尽失,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如同窗外温暖的黄昏,泛起忧伤的光。

    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这一生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光辉与传说,还有那最心爱的姑娘,难道你也如同这滚滚的时光,陪同我一起老去了吗?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袁晓玲的肚子再大一些的时候,陈桃花办理了退休手续,现实不允许她再工作下去了,她要回去全心料理那个家了。厂里也就知道了她家里的情况,组织了一次募捐活动,把钱交到了她的手里,陈桃花握着那些钱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流泪道感谢,鞠标准九十度的躬,如同年轻时每一次演出的谢幕。但这次没有雷鸣般的掌声,一点掌声也没有,像极了自己婚后的人活,完全没有值得喝彩的一幕,甘愿躲在男人的背后,默默地做着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虽然也会经常吵架、谩骂、流泪,但心里是一直是骄傲着的,总觉得是因为有了自己,这个家才是个完整的家,过去是,现在也是。

    刘大梅也听说了陈桃花的事,带着小孔来看她。小孔已经被她接回家住了,精神病院开始不肯放人,但经不住刘大梅的纠缠和骚扰,最终还是答应了,但条件是刘大梅要每月给医院五百元钱,因为小孔在那里住院一直都是国家掏钱的,小孔要是走了国家就不会再拨这笔款项了,医院核算了一下,这损失每月差不多要五百元,所以刘大梅要给补上。

    小孔还是记不起刘大梅,但通过长时间的相处也对刘大梅重新滋生出了感情,还不敢确定是不是爱情,可倒是挺依赖刘大梅的,刘大梅走一步他跟一步,有时刘大梅出门买菜把他放在家里,等到刘大梅回来就会发现小孔的眼眶里充满泪水,“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抛下我不管了。”

    “我怎么会抛下你不管了呢?你多心了。”刘大梅安慰他,就像是安慰一个孩子。

    “那你也可能走丢啊!”小孔抹着眼泪。

    “我走不丢的,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记着这个家,我知道家里有你在等着我。”刘大梅把小孔的手抓住按在自己的胸口,“这儿始终是热的。”

    陈桃花一见到刘大梅,眼眶也发热了,刘大梅推了陈桃花一把,“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你也不吱一声。”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两人也就冰释前嫌了,拉着手说起这段时间的是是非非,感慨万千。

    袁晓玲从屋里出来坐到她俩身边。“几个月了?要生了吧?”刘大梅关切地问道。“没有那么快,得秋天呢!”陈桃花替女儿回答,接着叹了口气,“闺女和我一样,命苦。”

    “什么苦不苦的,我还没生过孩子呢?我命苦不苦?”刘大梅说着看了一眼坐在老袁身边正在看着老袁写的书的小孔,“一辈子就毁在这一个人身上了。”

    “你说这弄的,原来这些年他也没走远啊,这世道真够折磨人的了。”陈桃花忆起当年一阵感慨。

    “是啊,谁能想得到呢!”刘大梅也叹了口气,“什么事都预料不到的,没准儿哪天他就忽然想起我来了。”

    “你啊,还有个盼头,我盼啥啊?”陈桃花拍了拍大腿。

    “你怎么没盼头?等晓玲生了孩子你就乐了!到那时一个孩子就够你围着转的了!”刘大梅倒会安慰人。

    “乐什么乐啊?生了养大,养大了说不定变成什么样呢,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到那时我在不在还两说了呢。”陈桃花还是悲观。

    “净说丧气话,你不要那孩子我要,等生了我就抱走。”刘大梅的话把袁晓玲逗笑了,“不行,我的孩子哪能让别人抱走!”

    “看,闺女不干了吧?”刘大梅哈哈笑了起来,陈桃花也笑了起来,小孔拿着稿纸突然念道:“我终其一生追求的也不过就是,别人在谈论我的时候眼中没有讥讽,话语中没有偏颇。还有,活得不要太久,就和所有的故事一样,结局不能拖沓。”念完他把稿子往地上一扔,“写完了。”然后转头看了看老袁。

    老袁混沌的眼睛仍旧盯着窗外,那里是个晴好的天气,有微风吹过,知了的叫声惹起午后的昏睡,还有脖颈间细密的汗珠,像极了一场美丽的光阴,明明亮亮的。

    那天黄昏陈桃花推着老袁出去散步,邻居们都和她打招呼,随便说着近况。她把老袁推到一条布满柳树的小街上,他们年轻恋爱时下了班总喜欢去那儿散步,也是黄昏的光景,夕阳把整条街道温暖地包围起来,美好得让人想流泪,也就是在这条街上,老袁第一次牵起了陈桃花的手。

    这条街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仍旧是低矮的平房,整齐的院落,那家二手音像店还在,可能主人早已换了好几拨。陈桃花推着老袁走在这条街上,所有的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她又看到了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自己,和白衬衫蓝背心的老袁,那时老袁常和自己说:“年轻人的理想是最宝贵的,也是最无畏的。”而自己却总是不太敢侧过头去看他,他就又说,“你的理想是当一个舞蹈家吧?”她点了点头,老袁接着道,“我想当一名工程师,让我们为未来的舞蹈家和工程师的相爱而欢呼!”陈桃花就推了他一把,“谁和你相爱了?!”接着就笑着往前跑去,老袁追在身后……

    想到这儿陈桃花就笑了,对老袁道:“你啊,当时特傻,总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也傻,怎么就能看上了你呢?一碗馄饨就把我收买了。”

    “结婚那天你还记得不?你们厂里的人起哄,非要你当众亲我,你急眼了把他们全都撵出去了,第二天还赔礼道歉给他们分了一条烟……”

    “生儿子前半年,你们单位分了二斤红糖,你不舍得吃非要留着等我坐月子时吃,后来都长毛了……”

    “那年你和你们单位一个女职工在路灯下说话被我看到了,我上去就给了那女的一耳光,她第二天就主动调走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这么多年就过来了,我啊,这一辈子唯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嫁给了你,我说的是真的,真的。”

    陈桃花拍了拍轮椅,老袁却睡着了,陈桃花笑着把轮椅掉了个头,推着往回走,那家二手音像店门前的破音箱里传出歌声,音质很混浊,是一首很老的歌曲: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

    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旧日狂热的梦

    也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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