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业叛乱平定,王师回转之日自然少不得一番庆贺。媚娘甚是喜悦,亲自登临神都城楼,奖赏凯旋将士。
李孝逸本不擅攻战,但他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在黑齿常之赴援之前便将叛军殄灭,收复扬、楚、润三州,大大出乎媚娘意料。为了酬谢他的功劳,媚娘晋封其为吴国公、右卫大将军,并加从二品镇军大将军的武散官,这份荣耀足可与他父王李神通媲美。
副总管李知十晋升司膳卿,马敬臣、雷仁智、刘知柔等人皆有封赏,苏孝祥战死,赐其子为官。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魏真宰,他明为监军,实际上是剿灭叛乱的首功者,媚娘晋升他为神都洛阳的县令——这位出身寒微、年逾不惑才踏入官场的老书生,仅用了不到六年时间就当了天下第一县令,迈进五品显贵之列!
纳入表彰行列的还有忠臣义士,首屈一指的便是盱眙刘家,因为他们的英勇抵抗,阻止了叛军势力的壮大,为平叛争取了时间。其时刘行举年事已高,不愿再为官,召其子刘虔通入军府为将,刘行实、刘行瑜、刘行感也皆赐予官职,媚娘又派使者前往盱眙,以太牢之礼隆重祭祀刘伯英。扬州仓曹参军阎识微,洞悉叛党阴谋,逃出虎口奔赴洛阳报讯,升任兰溪县令,加授五品朝散大夫——此人乃世家子弟,乃先朝工部尚书阎立德之孙、丹青宰相阎立本的侄孙,其弟阎知微也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
润州遭难之际,尹元贞坚贞不屈慷慨赴死,追赠润州刺史,赐谥号曰“壮”。徐思文、刘延嗣也被官军从大牢中解救出来,随军回到洛阳。媚娘一见徐思文甚是欣喜:“卿知大义,不徇私情,真忠臣也!听闻敬业曾戏改你姓氏为武,朕看倒也相宜,今后爱卿就是我武家人啦!”说罢便晋升其为司仆少卿。武思文叩头致谢,心下却不免怆然——从姓徐到姓李,变回姓徐,现在又改姓武,弄得家败人亡,先父英公的陵墓被毁尸骨无存,纵然富贵有何可喜?
而对于同样顽强抗敌的润州长史刘延嗣,媚娘就没这么优待了,仅是口头夸奖一番,平调为梓州长史。之所以不升官,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他家族中有人与裴炎一家结亲,但这不过是借口,真实原因是刘延嗣乃当朝皇后刘氏的叔父,太后独揽大权,焉能让皇帝皇后在朝中有亲近之人?
除了奖赏当然还要罚罪,徐氏兄弟的家眷自然尽数被诛杀,媚娘派司宾少卿刘延佑驰往扬州,审判羁押在狱的徐敬业余党;通告天下各州各县,缉拿逃亡的徐敬真、骆宾王;并责令朝廷百官检举揭发,挖出与徐敬业、裴炎有关的更多叛党。无论如何这场叛乱风波总算过去了,天下人都松了口气,然而媚娘的警惕心并没有放下,对她而言还有个隐患不得不除……
此时在遥远的朔州,唐军还在与突厥对阵,因程务挺部署有方,先前的几次战役唐军皆胜;骨笃禄、元珍强攻不能夺城,撤退又恐程务挺从后大举追杀,已被拖在坚城下。现在只要等王方翼率部赶来,二将便可两路夹击大破突厥,甚至有望剿灭酋首收复失地。
可是预计的胜利并未迎来,反而降临一场灾祸。光宅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一队从洛阳赶来的唐军逼近朔州南门,据禀报乃是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奉太后之命前来助阵。确认身份后程务挺下令开城迎入,哪知这支人数不多的部队进城后竟直赴督府,将程务挺围困在大堂上,大宦官范云仙也从人群中冒出来,宣布太后手诏——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素与叛臣唐之奇、杜求仁友善,又与逆臣裴炎勾结谋反,立刻处死!
程务挺面对圣谕僵立当场,结交叛臣、参与谋反?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唐之奇曾是李贤的人、杜求仁是李哲的人,但凡是想在朝廷混的谁不得跟东宫搞好关系?只要曾和他们有交往就是叛逆,朝廷还有好人吗?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他俩曾替裴炎求情吗?但那也是为国家、为李唐社稷啊!此等强词夺理之罪焉能服人?
他高声呐喊:“末将不服!我广立战功、尽忠于国,岂能受此不实之罪?我要面见太后!”
范云仙冷冰冰道:“太后不想见您,也不想听您解释,唯请将军依诏伏法。”
不想听解释?我为国趋驰、战功无数,竟然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程务挺倏然醒悟,原来裴炎长期以来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李唐社稷要变成武家社稷,效忠李唐便是有罪啊!想清楚这点他渐渐冷静下来,却仍不甘赴死,向来杀自己的人恳求道:“既如此,末将不敢辞死,但求宽限几日……”说着这铁骨铮铮的将军竟向宦官跪拜,“容我打败突厥,杀了阿史那骨笃禄,洗雪耻辱再赴斧钺。这是我欠天下人的一笔债!若不平灭此贼,我死不瞑目啊!”
范云仙见此情形也不免动容——是啊!无论天下属谁,终究要捍卫疆土、保境安民,程务挺至死不失军人本色,不失为一条好汉!但他身为使者又能如何?轻叹一声:“将军壮志难得,但太后之诏不得违抗,此番胜败责任不在您,您就安心上路吧。”
程务挺悲愤不已,报国无门仰天高呼,发泄胸中的不平,然而一低头,瞧见横眉立目站在一旁的裴绍业,又不禁凄惨而笑——对啦!此人是裴行俭族侄,难怪太后单单派其前来,原来是借裴家之私愤!想来我当初争功陷害裴行俭,他也像我一样无奈悲愤吧!我既害人,怨不得别人害我,这也不过是该遭的报应而已。只可惜争来争去,到头来遭难的还是这个国家啊!
“范公公……”程务挺不再哀哀乞活,他流着眼泪握住范云仙的手,“劳您回去给张虔勖带个话,叫他千万别为我鸣冤,以后要竭尽所能侍奉太后,除了领兵宿卫别掺和任何事。这国家无论到何时不能缺将领,要为保家卫国而死,那样死得才值啊!”
“将军!”范云仙也不禁哽咽,“您放心,我一定告诉张将军。”
“好……”程务挺怅然点头,面朝洛阳方向双膝跪倒,怀着满腔的悲愤、痛苦、自责,引颈就戮……
与此同时正率部赶赴朔州的王方翼也在途中遭遇朝廷使者,获知自己已被撤职,并立刻被关进槛车——因他是王皇后近亲,媚娘早就耿耿于怀,这两年又在剿灭白铁余、对抗骨笃禄的战斗中与程务挺配合默契,据说私交也很不错,更是招了媚娘忌讳。如今既除程务挺,焉能留此后患?王方翼押回洛阳,即被冠以结交叛党之罪,褫夺夏州都督、太原郡公的官爵,自此流放崖州(今海南三亚)。
朔州依旧在对阵,可唐军失去两大统帅,已兵无斗志一盘散沙。而在他们对面的牙帐里,突厥人置酒高歌,他们最忌惮的敌将程务挺死了,没有死在他们的刀下,却死在唐人自己手里,真是不战而胜的大喜事。始毕可汗的伟业必将光复,当今天下再没有谁能打败他们……
两员大将一死一流,对抗突厥的战局陷入瘫痪,朝廷百官自然颇有非议,然而媚娘却懒得做任何解释,直至光宅元年十二月三十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她又破例举行了朝会,而且传谕京城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乾元殿上沉静肃穆,媚娘祎衣凤冠昂然端坐,自朝会开始便不发一语,她的目光透过那道几乎什么也阻挡不了的紫纱,顺着朝班从左到右、由远及近好一阵打量,似乎要把在场数百名官员逐个审视一遍。
面对太后冷峻的目光,有人坦然、有人畏惧、有人谄笑、有人目光游移、有人低头回避。许久之后媚娘才开言,那口气冷冰冰的:“朕知道此刻你们想什么。你们在想‘这个老寡妇临朝坐殿,又是封官,又是改制,也太不知进退,太不符合礼法啦!惹出这么大一场叛乱,还霸占着朝堂,她要折腾到何年何月?’哼!朕说得对不对?”
朝班一片死寂,没人吭声——不错!太后确实把大伙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可谁敢承认?
媚娘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缓缓起身,踱了两步又道:“朕不妨对你们实言相告,只要朕活一天,就要在这朝堂上立一天。朕不管什么祖宗礼法、什么历朝历代规矩,咱们今天就讲讲功劳、讲讲资历!”说着她绕过龙书案,一抬手撕下了那道纱帐。
群臣一怔,尽皆低头。
“你们是害怕还是迂腐?抬起头来,朕恕尔等无罪……抬头!”媚娘发出一声严厉的命令。
群臣不知她意欲何为,却又不敢不遵口谕,只得微微抬起眼皮,忐忑地注视着她。但见太后扬手拔去头上的簪钗,轻轻摘下凤冠,披散开长发——那曾是多么秀美的一头秀发,如今却已大半花白,宛如一块褪色的玄色锦缎。说来也怪,她平日精于保养,又颇加涂泽,谁也不曾感觉她老迈,然而这一刻露出白发,众人竟觉触目惊心,仿佛顷刻间她已沧桑了许多。
媚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梳子,一边梳理散乱的鬓发,一边冷笑道:“朕无负于天下,尔等知之乎?”
“无负于天下”这话不是一般人说的,唯有皇帝才能自称,常人谁敢“以天下为己任”?群臣不敢和她理论,唯有低沉地应了一声:“是……”
哪知这声回应方落,太后突然把梳子往龙墀下一掷,怒吼道:“朕事先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公卿富贵皆朕与之,天下安乐皆朕养之,尔等谁敢否认?”
百官悚然一惊,固然是被她怒气压制了,却也被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是啊!她虽是一介女流,但从进入天皇后宫那天起就已融入这个朝廷,先是与天皇里应外合斗倒了长孙无忌,入主椒房后又彻底打败了关陇一党,自从显庆六年天皇染上风疾后她就开始参谋政务,从麟德元年开始与天皇一同临朝听政。大唐平百济、定西域、灭高丽,哪场胜利背后没有她的推动?开科举、兴文教、封泰山,哪件大事没有她的筹划?现今哪个宰相的资历功劳可以与她相比?哪个官员的升迁、赏赐不曾经过她手?天下百姓哪个没分享过她的福泽?她半生岁月为苍生而谋,她满头青丝为社稷而白,无负于天下……这句话她完全当之无愧!
媚娘紧紧瞪视满朝官员,从他们的眼中她看到了慌张、惭愧、畏惧,她知道,不能给这些人喘息的余地,于是更进一步逼问道:“先帝弃群臣而逝,以天下托顾于朕,朕不爱身而爱百姓,不念己而念苍生!如今为叛为乱者皆出于公侯将相,尔等负朕何深?”天皇临终前确实亲口说了“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而且就凭他们夫妻共掌天下的情义,天皇允许她拥有的权力绝不止“兼取”二字,甚至早默许她在危急时刻专断一切。其实满朝文武谁心里都清楚,她今天堂而皇之站在这座朝堂上并没有什么错,可是软禁皇帝、提拔外戚、改旗易帜,莫说身为太后,这早就超越一个代君摄政者的底线,简直可与高欢、宇文护之流相提并论,甚至似乎已有篡夺李唐天下之心,难道这也是天皇李治所能容忍的吗?
媚娘何尝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她又向前走了两步,昂首挺立于龙墀边,宛如独面千军万马的大将,赫然道:“今日朕索性把话挑明,尔等之中可有顾命老臣、倔强难制而过裴炎者乎?可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于徐敬业者乎?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者乎?此三者,也算是人中豪杰,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尔等之中倘有自度可过此三人者,不妨速反,与朕一较高下!若不然,都给朕洗心革面恭顺听命,否则别弄得家败人亡,为天下人所笑!”
这算是彻底亮牌了——大唐天下已在我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能奈我何?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百官皆尽萎靡,许多身在朝廷大半辈子的老臣竟也吓得浑身颤抖,大气都不敢出。在这恐怖的沉默中,武承嗣笑呵呵走出朝班,躬身施礼:“太后养育苍生,草木禽兽亦知感恩。仁义过于尧舜,教化胜于佛陀,有济世之志、命世之才、悯世之慈、救世之功、淑世之慧、广世之仪,四海万民谁不效死尽节?臣唯太后之命是从。”
虽然又是带头逢迎的老文章,但这番话百官听来竟如五雷轰顶。永徽以来太宗之名必须避讳,武承嗣这两句话说了多少“世”字和“民”字?若是天皇在位,谁敢如此早就乱棍打出朝堂了。然而此刻太后却充耳不闻,兀自以挑衅的目光扫视着群臣!
世道早已变换,李氏的统治乃至尊严早就名存实亡,除了俯首称臣还有别的选择吗?僵立片刻之后,满朝文武尽皆屈膝跪倒,低沉地附和道:“臣等亦唯太后之命是从……”
结束了,天皇驾崩以来一切斗争都结束了!
媚娘终于稳操权柄,普天之下莫敢不从。散朝后她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乾元殿,不过跟在她身边的上官婉儿很诧异,因为她没像往常一样去武成殿处置奏疏,而是去了许久未涉足的贞观殿;且媚娘斥退了所有宦官侍从,独在殿内关闭大门,仅留婉儿一人守在门口。
婉儿甚感诡谲,正摸不着头脑,忽闻殿内隐约传来呜咽声。她奓着胆子从殿门缝隙朝内窥探——但见太后披头散发伏于龙床上,浑身颤抖泣涕横流!
“雉奴!我的雉奴啊……”
婉儿不敢多看,转身倚在殿门上,长出一口气——是啊!她应该哭一场了,自从天皇归天之日起她还未掉过一滴眼泪。三十余载的夫妻岂会无情?她并非不痛苦,而是烦恼权欲萦绕于心,无暇怀念往昔。现在一切危机都解除了,一切权力都到手了,一切祸患都铲除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哭她的男人啦!
这一刻媚娘凄凄惨惨泪流不止,与朝堂上判若两人……
二、垂拱天下
悲痛只是暂时的,眼泪擦干,该走的路还要继续下去。
大唐王朝迈入新的一年,正月初一太后颁诏,改元垂拱。这年号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尚书》有云:“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一切权力尽归太后,皇帝只要垂衣拱手便可。
新年伊始媚娘便办了件大事——为李贤发丧。她在洛阳举行仪式,大张旗鼓为李贤发丧,命司膳卿李知十持节奔赴巴州,追封李贤为雍王。但是不准其灵柩归葬关中,李贤之妻房氏以及儿子李光顺和李光仁依旧滞留巴州;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逼死李贤的“凶手”丘神这会儿已从叠州回到朝廷,并升任左金吾将军,竟也堂而皇之参加了丧礼。这哪是什么追悼皇儿?分明是向天下人重申李贤已死,防止再有人像徐敬业一样弄出个假的当幌子。
此事刚刚办完就真的出了一桩丧事,不过对武氏而言似乎更像是喜事——乐城郡公、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刘仁轨逝世,终年八十五岁。媚娘自然又慷慨一次,宣布辍朝三日,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加赐刘家食封三百户。
刘仁轨之死又令媚娘想起了另一人,她召罢相多年的李义琰入朝,声称尊崇老臣,要起复其为怀州刺史。昔日李义琰与郝处俊共同辅佐李贤,几度在朝堂公然顶撞媚娘,堪称反武势力的急先锋。惜乎沧海桑田世道大变,如今一干同道都不在了,就剩李义琰一个七旬老叟还有何能为?这位素以刚强著称的老臣再也提不起昔日的勇气了,自知太后召他必无好心,弄不好要拿他作法恫吓世人,裴炎等人血迹未干,哪敢往这个火坑里跳?他连忙上疏,称自己体弱多病、老迈昏聩,早已不堪驱驰,恳求太后能垂怜降恩,让他在家乡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媚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呵呵同意——刘仁轨之死、李义琰之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天皇一朝的威望老臣大多已过世,活着的也都淡出政治舞台,属于武氏的新时代正式来临!
但这并不意味着媚娘不再有烦恼,恰恰相反,眼下正有两件要紧事困扰她。
首先是宰相问题,上一年诛杀裴炎,又连罢刘景先、郭待举、韦弘敏三相,至于那个同三品的凤阁舍人李景谌,媚娘只是故意封给大家看,象征性地让他当了十天即被罢免,改任司宾少卿。如今政事堂捉襟见肘,不得不增补宰相。媚娘最先想到的当然是自己的心腹,不过他们大多资历较浅,官声也不太好,于是暂将元万顷升凤阁侍郎、范履冰升天官侍郎、周思茂升麟台少监,崔詧也因弹劾裴炎有功蹿升为正谏大夫。
经过一番筹谋,媚娘还是将武承嗣推上同凤阁鸾台三品的职位,这次是真心的,在武氏取代李家的过程中她毕竟不能缺少手握大权的帮手。除此之外她还选了天官尚书韦待价、右肃政大夫韦思谦、右史大夫沈君谅,皆为同三品,又任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为内史。
韦待价乃先朝御史大夫韦挺之子、江夏王李道宗之婿,韦挺早年与隐太子李建成亲睦,李道宗又卷入房遗爱谋反案,他因此早年曾被长孙无忌流放,不过也因此获得媚娘的青睐,后来多次从军,虽然没立过什么大功却也凭借资历扶摇直上,连乾陵都是他主持修建的。韦思谦乃是三十多年前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之人,因第一个向关陇一党发难也使媚娘另眼相看。沈君谅是个晚辈,一直参与修史,此人恭顺知趣,跟武家子侄们关系也不错。骞味道年纪颇高,却无显赫政绩,审理裴炎时“和光同尘”,媚娘选他当首席宰相就是看中他资格老又平庸,这样武承嗣便可无首相之名而行首相之实。
总的来说这几人都是媚娘信得过的,再加上已在相位的王德真、魏玄同、岑长倩、刘祎之,媚娘对他们寄予厚望,交给他们一项重要任务——修改朝廷律令格式。
自古以来天下之法分律、令、格、式四类,律是惩罚违法行为的条文,令是国家规章制度,格是对朝廷民间下达的禁令,式是朝廷官署的办公细则。此即所谓“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止邪,式以轨物程事”。这次媚娘着手的主要是“格式”部分,因为薛仲璋因私出巡、徐敬业矫诏赴任、唐之奇等人在任离官,归根结底都是朝廷规章有漏洞造成的,应该吸取教训。但除了这个公开宣称的理由,还有个不便明言的理由,高祖践祚则制《武德律令》、太宗立则制《贞观律令》、高宗立则制《永徽律令》,现在媚娘也要给自己量身定制法律,这是她改换天命的重要一步!
哪知事与愿违,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个宰相班子仅干了俩月,就搞得一团糟。
第一个出局的是沈君谅,此人原本就是个修书的,除了听话别无长处,根本没有行政之才,资历也不足以服人,很快就被罢免。紧接着骞味道、王德真又出了问题,王德真依附媚娘,却也是李旦的潜邸长史,在一次朝会后他竟然私自谒见李旦,虽然只是象征性的请安,没说什么正经事,却触动了媚娘最敏感的神经,于是将其罢相,贬为同州刺史,并下令自今以后任何官员不得请见皇帝。哪知王德真不服不忿,离宫后向司门员外郎房先敏等几个同僚抱怨,说太后不念他以往的功劳,待他太薄。媚娘听说后愈加愤怒,连刺史也不让他当了,立刻追加一道诏书,将其流放象州,又责令凤阁把房先敏等几个听他抱怨的人也一并贬官。这几个倒霉鬼不服,跑到凤阁申诉,骞味道本来就不是挺得起腰杆的人,遇事推托惯了,这次也一味敷衍:“此乃太后之意,我也没办法。”刘祎之在旁听不下去,批评道:“诏敕既由中书而出,便是朝廷之意。君臣同体,岂得归恶于主上?”干脆把骞味道让到一旁,自己来处置;先是板起面孔教训一通,又好言抚慰几句,软硬兼施总算把房先敏等人劝走了。很快这件事也传到媚娘耳中,又不免一阵气恼——骞味道做事太差!固然是我贬他们,但身为宰辅总该维护朝廷体面,哪有推过于主上的?这不是给我招怨吗?这种人岂能当首席宰相?于是也贬骞味道为青州刺史。
这还不算完,时至四月朝中竟闹出一桩丑闻,有位宰相收受河北朝觐官员的贿赂,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好侄儿武承嗣。媚娘简直气疯了,全天下的富贵都快归他们武家了,还不放过一点儿小钱,她把武承嗣骂得狗血淋头,可碍于自己面子又不好处置,索性又把他罢为司礼卿,并派他黜陟河北,该赔礼的赔礼、该退钱的退钱,不把此事平息就别回来!
短短几天工夫罢免了四个宰相,心腹之人和首席宰相全没了,媚娘不得不反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前宰相人选大半是李治拿主意,她只感觉是对自己的限制,往里面塞自己人,却未从全局考虑过问题;现在亲自操刀,才知此中不易。诚然她已经掌控了实际权力,但具体事务还要靠臣下去做,不是随便挑几个人就行的,天下能有今日之繁盛乃大唐三代帝王之功,他们留下的能臣和贵戚固然对自己不可能全心尽忠,但为了国泰安民还是要用。
经过连日思考,媚娘终于理智地做出决定,任命秋官尚书裴居道为内史、冬官尚书苏良嗣为纳言、地官尚书韦方质同三品——苏良嗣自不用言,裴居道乃孝敬皇帝正妃裴氏之父,其女至今独居恭陵陪伴李弘坟茔;韦方质是李治晚年提拔的新锐,颇有吏干之才,但是与武承嗣关系不睦。这份名单一公布,满朝无不拱手称服,到底还是天皇拔擢起来的人,就是有威望!媚娘望着这一幕,心里酸溜溜的,怎么这些官员还对天皇念念不忘,就不能换换老脑筋?
虽然媚娘在任相问题上憋了口气,好在政务总算井井有条了,在韦方质的主持下,很快《垂拱格》就修订完成,更细致的“式”的部分则有待长期完善。科举考试也如期举行——由于叛乱的影响,本年来赴科举的人少了一大半,尤其南方考生,因为兵荒马乱根本没几人来。进士科要考五道策论,举子们的成绩不甚理想,据考功员外郎刘廷奇上奏,合格者仅河北邺县考生吴师道一人。媚娘正欲争取天下人心,立刻大笔一挥,写了篇诏令:“略观其策,并未尽善。若依令式,及第者唯只一人。今意欲广收其材,通三者并许及第。”此令一下录取资格放宽,最终录取进士二十七人,明经科也取中张嘉贞(武则天时名声不显,后成唐玄宗开元时期著名宰相)等一大批青年才子。这一举措不但使那些侥幸得中的考生感激涕零,也使天下读书人都感受到太后招贤纳士的诚意,故而努力读书准备来年赴考。
总的来说政务还算有条不紊,媚娘对这几名宰相大体还算满意,而面对边庭战事她就一筹莫展了。杀程务挺、流王方翼,固然消弭了她个人的威胁,但对国家安危而言无异于自毁长城。处置二将之后,战局很快恶化,驰往朔州助战的夏州军因失去主帅只得半路折回,骨笃禄顺利脱身,朔州军没有能谋善断的主将,尾随追击反被杀得大败。很快突厥大军就转寇代州,又开始肆无忌惮地烧杀劫掠。
自己惹出的祸还须自己扛,媚娘无奈之下任命黑齿常之为左鹰扬大将军(即左武卫大将军),想用这员名将摆平突厥,可是诏令刚颁布就接到河源军奏报,吐蕃大将噶尔钦陵又来了!与来势汹汹的吐蕃大军相比,东突厥不过是窜来窜去的强盗,万事顾当前,只好让黑齿常之速回河源防备大敌。
代州的乱子怎么办?这时恰巧武懿宗来荐贤,向姑母推荐了一位将才,左玉铃卫郎将淳于处平,夸此人治军严明、文武双全,可委以重任。媚娘正愁找不着合适的将领,当即晋升淳于处平为中郎将,任命其为阳曲道行军总管,火速领兵赴代州。淳于处平接到命令就傻了——他哪有那么大本事?原本只是贿赂武懿宗,想升升官,继续在京中卫戍军中厮混,哪知弄巧成拙,武懿宗牛皮吹大了。他没办法解释推托,只好硬着头皮领兵上路,还没赶到代州与骨笃禄大军交锋,就在忻州与突厥别部遭遇,以多敌少还被人家打得大败,折损五千多兵力,屁滚尿流逃回神都。媚娘这才知受骗,又把武懿宗一顿痛骂,将滥竽充数的淳于处平流放岭南。
半个月后骨笃禄终于收兵了,带着从大唐州县抢夺的牛羊马匹、珍宝财物以及沦为奴隶的数百大唐子民,高唱牧歌扬长而去,只留下一抹不屑的嘲笑……
无论好歹突厥之乱总算暂时结束了,可大唐的边境却没有平息,因为朝廷的用兵无能,加之吐蕃的挑拨怂恿,臣服唐朝已久的铁勒、同罗、仆固等部也举旗造反,西北之地狼烟四起。媚娘无可奈何——天皇晚年朝廷一直缺将,仅剩的三员大将又叫她除掉俩,现今勉强能出征的将军也都是李唐亲信,她用着不放心;丘神、郭齐宗之流她倒是放心,可有打赢突厥的本事吗?张虔勖原本与程务挺也有关系,但他在程务挺死后立刻请罪,并诚心投效,甘愿为武氏所用,所以如今已是羽林军最重要的将领,肩负着扩充禁军、保卫皇宫的任务,不能随便派出。至于现今风头无二的李孝逸,莫说他未必有远征塞外之能,即便有也不能再用,他现在已是李唐宗室的一面旗帜,怎能再助长其声望?媚娘想不出内外两全之策,陷入深深的矛盾中。
问题总不能拖下去,苏良嗣、魏玄同、韦方质等宰相联名上疏,推荐左豹韬将军刘敬同。媚娘知道此人乃裴行俭旧部,跟自己不是一条心,但别无选择只好答应。刘敬同虽非一等一的将才,却也不辱使命,立刻发河西之兵出居延海,经过两个月的奋战,终于平定了铁勒诸部。于是在同城(今内蒙古额济纳旗)设立安北都护府,以刘敬同担任都护,镇守其地防止复叛。与此同时河源传来出人意料的消息,黑齿常之、娄师德已做好御敌的准备,然而前来进犯的吐蕃大军行至一半竟自行撤退了,原因不明。
巧合也好侥幸也罢,边庭一切战斗都平息了,媚娘又渡过一劫,但她却高兴不起来,通过这场风波她认清了自己的劣势。自古帝王成大事者,没有不建立武功的,她要想让天下人诚心顺服,也必须这么做。然而这实在太难,一者李治在世时好大喜功、四面扩张,造成了现在叛变反噬的局面,她接手的就是这么个不好收拾的烂摊子;再者她毕竟是女人,对军队的控制有限,男子掌国大不了还可以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她一个女子怎方便到军中?况且现在这种局势下她又怎能放心离开朝廷?
纵然媚娘志比天高、无所畏惧,有些事注定力不从心,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必须要承认的,正因如此她唯有默默隐忍等待时机……
三、千金良方
时至八月金风骤起,催黄万千草木,深宫中传出喜讯,皇帝李旦得了一个儿子。
在此之前李旦已有两个儿子,长子乃皇后刘氏所生,即东宫太子李成器,如今已经七岁;次子李成义年方三岁,却险些招来一场杀身之祸。襁褓之童当然不会犯罪,麻烦出在母亲身上,他生母柳氏是一低贱宫婢,偶得李旦宠幸。这也不算什么,问题是这位柳姑娘乃昔日王皇后舅父柳奭的孙女。
显庆四年无忌一党败亡,柳奭被处死,其子亦遭株连,儿媳有孕在身没入掖庭,产下一个女儿,自幼在宫中为奴,不料因缘际会拨至豫王府,与李旦日久生情。媚娘素来睚眦必报,岂愿仇人血脉融入自家?竟想把刚出生的李成义溺死。幸而当时李治弥留之际,正有许多僧道在宫中念经祈福,有位慈悲的高僧得知消息后自请为李成义看相,说此子乃西域柳树精转世,枝繁叶茂可翼护手足兄弟,媚娘这才留他一命,不过柳氏自然得不到任何封赏,依旧是一介宫婢。
这次生育的是德妃窦氏,乃高祖太穆窦皇后一裔,司礼少卿窦孝谌之女。李旦甚是喜悦,为这第三子起名李隆基,惜乎窦孝谌却因此被媚娘外放为润州刺史。满朝文武都已得知皇子出生的消息,却无人朝贺,连贺表都没人上——王德真见了皇帝一面即被流放岭南,谁还敢向李旦献殷勤?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有一人听到消息立刻梳妆打扮、入宫道喜,此人便是千金公主。这位公主乃高祖李渊之女,论辈分算是天皇的姑母、李旦的姑祖母,快七十岁了,在两京也是威风赫赫的人物,但一入宫便似依人小鸟,常在二圣面前讨欢心。李治活着时她专拍李治马屁,现在又“转攻”媚娘,说是入宫向皇帝道贺,根本没到李旦那边去,直接来到武成殿,又是作揖又是奉承,还献了五匹锦缎,说是给李隆基洗三时用的。
媚娘怎会不晓得这是个什么人?今日求田问舍,明日请托吃贿,大小便宜没有不占的。她肯送五匹锦缎,还不知憋着捞点儿什么呢!不过一来念她是长辈,二来母亲杨氏在世时与她关系不错,三来最近心内烦躁,便把她留下吃顿饭,随便聊两句解解闷。
千金公主从不管什么社稷不社稷,谁当权就奉承谁,就为谋自己那点儿私利,如今朝廷既在媚娘掌握,当然不吝惜美言:“前两天我听说太后又在朝上发了一通脾气,这可对身子不好。太后乃天下人之倚仗,可得好好保养身体啊!”
“唉……”提起此事媚娘皱眉,“生气不为别事,乃因岭南獠人造反。真不知那些州县官怎么搞的,岭南隔三岔五便有人反,虽不是什么大患,终究烦扰不断,朕已派王杲出任广州都督,平叛去了。”王杲算是她心腹,将之派出后身边信得过的大将更少了,不禁感慨,“当今之世怎就没有卫青、霍去病那样的青年豪杰?倘有其人,朕必加以重任,也省得那帮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的老骨头占据高位。”
此言正中千金公主下怀,赶忙赔笑道:“太后莫急!功德都是一天天积出来的。逮羊不及养羊,与其满天下选才,何不着力栽培几位年轻将领,日后为国建功?”
媚娘万没想到她也能说出这等见识长远的话,便问:“你知当今百僚子弟中有何可堪造就之人么?”
千金公主嘻嘻一笑:“臣妾要是说出来,未免有自夸之嫌。我家克乂就不错,在千牛卫司阶多年,您若能晋升他为郎将,加以历练,将来……”这算是把她入宫的图谋兜出来了——千金公主早年嫁与贞观名相温彦博之子温挺,不幸守寡;再嫁荥阳郑氏的郑敬玄,没过几年敬玄也死了,幸而这次婚姻生有一子郑克乂,母子相依为命。
“咳!”媚娘闻听此言不禁发笑,却是自嘲——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敢情给她儿子求官来啦!我也真糊涂,跟她谈论朝廷大事,这不瞎耽误工夫吗?于是直言相告,“您别再白费心机,咱们在一处不过是说笑解闷,至于子侄前程之事,朝廷自有诠选法度,您老免开尊口。”
“呵呵呵……”千金公主被她硬顶回来,未免有些尴尬,好在她颜面甚厚,没滋没味地夹了两筷子菜,又转而道,“近来太后可曾召高僧入宫讲法?”
“哪有那工夫?”媚娘叹息一声,“如今我被这金銮殿拴得死死的,天底下的事哪件少得了我?”烦恼皆因自取,固然是天下少不了她媚娘,更因她媚娘舍不得权力。
千金公主见藤就爬,立刻奉承道:“佛法宽广,济度无涯;至心求道,无不获果。太后整日为苍生忧劳,这才是大功德啊!”
媚娘略感宽慰,却也不无遗憾:“话虽如此,却也因两京的高僧纷纷圆寂,自从那年长安大兴善寺失火,法华宗式微,前几年善导、窥基两位大师已去,上个月听说德业寺法灯大师亦入涅槃。昔日天皇钦封道成、薄尘、明恂等十位大德,如今已走得差不多,剩下两三位也都是不敢惊动的老比丘,当今之世唯禅宗弘忍大师门下繁盛,可称翘楚者一乃江陵玉泉寺之神秀,一乃岭南法性寺之慧能,惜乎两者皆道路遥远未能一见,而今政事未清,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千金公主自不晓得她所谓“政事未清”是何寓意,只道:“太后所言甚是,不过名僧大德又岂止禅宗一家。远的不说,如今东魏国寺就出了一位沙门新秀,名唤法藏,将将四十岁便已修行有成,声名竟在住持法明和尚之上。这也是良田育高麦,若非东魏国寺佛法昌盛、功德广远,岂能培养出这等高僧?”这也是阿谀之言——所谓“魏国寺”,其实就是当初媚娘为给母亲追福而修的太原寺。因为那时武士彟的爵位是太原郡王,杨氏乃太原王妃,故以此命名;然而一年前追尊武氏五代祖宗,武士彟晋升为魏王,该寺也就跟着水涨船高,更名魏国寺。媚娘又下令,寺址由洛阳教义坊一隅迁至更宽阔的积德坊,并在长安杨仁恭旧宅另建一座别院,故而又有东西之别,在洛阳者称东魏国寺,在长安者称西魏国寺。千金公主将高僧辈出归因于魏国寺功德广远,分明又是拍媚娘的马屁。
媚娘对她奉承之言没太在意,但听到“法藏”二字,不禁一怔:“此僧可是西域康居国人?”
“正是,太后亦有耳闻?”
媚娘笑了:“昔日太原寺初成,此人正式剃度,朕曾亲眼见证。记得他还是太白山‘华严尊者’智俨的关门弟子,料想他《华严经》的造诣不俗吧?”
“可不?太后料事如神。他时常开坛,每逢讲经说法之时大半个洛阳都轰动了,人挤人、人挨人的,就连京中其他寺庙的弟子也赶去求教;还有些人并非信众,就为了一睹其容,真是个俊逸人物。我是每次都去,那庄严法相,观音在世、龙树临凡也不过如此了吧?”
媚娘不禁莞尔:“公主究竟是去听讲经,还是去看人的?”
千金公主越发放浪卖笑,以手托腮道:“《华严经》自然要听,人也要看。得十清静,十佛欢喜,十法安住,十法入地,十法行清净,十种清静愿……若再饱了我的眼福,那才真叫十法圆满大愿!”
“哈哈哈!”媚娘被她这憨态逗得捧腹大笑,“好个圆满大愿。”
“岂能怨我多心?”公主愈加戏谑道,“还不是因为魏王妃生前有德,最会挑弄人,福泽之地也甚灵妙,若不然怎把庙里和尚滋养得有模有样。当真是‘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就跟挂了露珠的香藕一般!”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放肆——昔日媚娘之母杨贞年逾八旬竟与英俊的外孙贺兰敏之有染,后来贺兰敏之诱惑准太子妃,又逼奸太平公主侍女,媚娘激愤之下将其流放处死,宣布罪状之际不惜家丑外扬,世人谁不知晓?千金公主这番话隐约点到旧事,岂不是说杨夫人生前风流,死后的庙也专养小白脸?
媚娘在朝堂上威严肃穆,此刻席间说笑,倒也不以为意,只伸指朝千金公主一戳,笑道:“你留神口业吧!唉……”笑罢又一声叹息——往事如烟,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不知母亲身归那世现今如何?将近九旬之身尚与少年媾和,倒也算一桩奇事!倒是如今我这大权在握的太后……有些事就是闲死也不能想,想起来就百爪挠心,媚娘掏出帕子擦了擦脖颈,又扇了扇道,“这天气也真够折磨人的,前几日凉快一场,刚撤去大宫扇,今儿怎又热起来?”
千金公主何等伶俐?察言观色便知她犯的什么热病,忙起身呵斥伺候在旁的宫女:“你们都是聋子瞎子?没见太后喊热么,还不去取大扇伺候着?”
“是。”宫女应声而去,心中暗骂——太后冷热关你什么痛痒?支使我们替你献殷勤,假模假式的老妖精!
待众宫女离去,千金公主再度落座,这次却没坐自己席上,而是前趋几步歪在媚娘御案旁,貌似有一搭无一搭道:“方才有句话,我没好意思说,一进殿我就瞧您气色大不如前,瞧着叫人心酸。”
“嗯……”媚娘长吁一声,她知道公主所言是实,而今天天算计跟群臣那些事,整日忧心忡忡的,气色怎么可能好?却道,“也罢,都什么岁数的人了?好歹就这副模样吧。”话虽如此,但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年轻漂亮,六十多岁也一样!
“万万使不得!”公主一惊一乍,“您这颜面可不只是自己的,也是咱大唐社稷的!明儿来了四方酋长、番邦使节,难道就叫他们见您这老态之相?”她这话大有夸张,其实媚娘还是很注重妆扮的,绝不至于到老态龙钟的地步。
话说得虽有些过,媚娘却听进去了。她一门心思憋着做皇帝,既为人君必要有人君之貌,仪态是不容忽视的;前番她在满朝文武面前扯帘发威,固然震动百官,却也暴露了沧桑之态,如今逼她还政的声音已消失了,又焉知那些官员是不是表面顺服,暗地里盼着她早点儿老死?就冲这帮潜藏之敌,她也得硬硬朗朗、漂漂亮亮的,让那帮人勿存侥幸之意!想至此她不住颔首:“公主所言甚是……”抬眼再观千金公主,这才发觉有异——想来这位姑母也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也不知是命太硬还是命不济,竟克死两位驸马,守了半辈子寡;年轻时也未见有何光鲜靓丽,近来却神色娇弱,肌肤丰润光妍,莫非有何保养秘法?于是开口相询。
千金公主要的就是她这一问,神秘兮兮道:“富贵莫过宫廷,我又有什么特别之物?不过是有宗灵药,疲惫时服一剂,神清气爽百病不生,虽无返老还童之效,倒也延年益寿美肤嫩肌。”说到此她不禁摇头晃脑,一副陶醉之态,“嗯!好药啊,好药!”
媚娘听她之言觉得蹊跷——世间名医多在皇宫任职,张文仲自不用言,近来她又征召道家方士韦慈藏、洛阳名医张虔纵入宫,皆封侍御医。此三人的岐黄手段皆不逊于当年蒋孝璋,足撑得起是当世三大名医,难道千金手中尚有连他们都没有的良方?
“果有这等灵药?”媚娘料定她故弄玄虚,却顺水推舟道,“那公主可不要藏私,拿来与我共享,如何啊?”
“当然。”公主乔模乔样道个万福,“我们是何等样人?日里夜里都惦记着效忠太后,有好东西怎能忘了您?说起这药流传已久,也算大有来历。”
“愿闻其详。”
千金公主又往前凑了凑,贴到媚娘身边道:“究竟何朝何代失落无考,但知古时有一国,出了位有道君王,文不逊我天皇、武可比我太宗,也是夙兴夜寐、终日乾乾,整天为国事操劳,懒问后宫之事。忽一日正逢素节,君王见海晏河清天下无事,便有闲暇作乐之意,遂召后妃女御设一宫宴,共赏明月欢度佳节。岂料众女一到,君王不禁大骇,见自皇后以下个个黄皮寡瘦、精神萎靡,更有甚者容颜衰老、青丝已白。想来那君王春秋鼎盛,一干后妃年纪也都不大,怎会憔悴至此?君王自忖这群后宫之人必是染病,遂召一名得力的御医前来,为众女诊病……”
媚娘已听出是胡诌,却也觉得有趣,便玩弄手中帕子耐心听下去:“所患何疾?”
“那御医是个极有手段之人,望闻问切,却也未明言是何病症,只道主上平日忙于政务,对嫔妃失于关照所致。君王问其诊疗之法,御医说有一味良药,无须半月便可见效,但此法唐突主上,须君王回避,不可知其所用之药。那君王倒也是个开明之人,当即允诺不观不问,罢宴而去。”说到这儿千金公主故意顿了片刻,“时隔半月,君王再度巡视后宫,只见群妃神色妩媚、体态娇人,显然已是病体痊愈。君王大悦,决定亲往殿中省重赏御医,哪知行至阁门,正见御医神色匆匆,领着八个陌生男子欲偷偷出宫。内外之隔礼法森严,岂能擅带外人进入?君王由喜转怒,当即命侍卫将一干人等连同御医尽数拿下,要亲自审问。初始君王还以为这御医图谋不轨,携入的八人乃刺客、方士之流,欲不利于自己;但细细打量,却见这八名男子一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似是一阵风便能吹跑,绝不似有何异能之辈,于是喝问这些人是谁。御医惊惶至极,但主上逼问甚急,情知搪塞不过,只得如实奏对……此即半月来医嫔妃之病所余药渣。”
“呵呵……”媚娘掩口而笑,“你这贫嘴老妇,原来与朕说笑。”但那是什么药已经很清楚了。
千金公主有求媚娘,欲谋长远之富贵,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敞开了道:“阴极则阳,阳极则阴,阴阳和合乃理气自然之循环,无足怪者。春秋之夏姬,三为王后,七为夫人,年逾耳顺风姿绰约,皆因采阳而补阴,得益于这味药啊!”
媚娘只管拿她取乐:“看来公主是后悔这味药用迟了,若早几年岂不多多益善?”
“臣妾并非玩笑。”公主一改戏谑之态,斗胆拉住媚娘手腕,“我只问您想不想?”
此刻殿内并无旁人,媚娘见她如此郑重,脸色不禁一红——六十多岁的人了,这玩意怎么说出口?
千金公主心里有底,并不叫她为难,立刻道:“天皇若在我也不敢问,如今都是寡妇,谁又笑话谁?这等事古来又不是没有过?”
媚娘咽了口唾沫,苦笑道:“我与你不一样,难道不知秦赵姬之事乎?”她既出此言,便是心已活动,非不愿实不敢耳——秦之赵姬乃秦始皇嬴政之生母,本秦相吕不韦之歌姬,进献秦庄襄王。庄襄王死后,因嬴政年幼,吕不韦代掌国政,赵姬复与之通奸;后吕不韦又晋男宠嫪毐,赵姬与之居陪都雍城,竟生二子。后嬴政长大亲政,终将吕不韦、嫪毐连同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尽数诛杀,赵姬终被幽禁至死。
千金公主听她扯出这件事,又不禁发笑:“我的太后娘娘,早知您精于史事,也不至于想到那儿去啊!常言道‘男子六十九,到老终须有,女子五十天癸巳绝’。天既斩龙,何能续之?咱这把年纪的人还能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我虽不及您见多识广,前朝宫闱的风流事倒也晓得。吕后私于审食其,窦太主私于董偃,魏之文明太后称得起女中尧舜,照样有李奕、李冲之流;更不消说北齐胡后,风流成性,不但与僧侣有私,宠臣和士开更因之晋升宰相。史家虽说这等事是秽乱宫廷,但谁的甜头谁晓得。我说句不怕犯歹的话,当初魏王妃快九十岁的人尚且想得开,太后又有何顾忌?这等事臣下又不便越性来管,难道还怕圣上?谁不知当今皇帝是您掌中的乖娃娃?”她这番话算是彻底说透了,却也把她的品行暴露——什么人伦礼法?什么李家江山社稷?在千金公主看来都无所谓,只要她自己过得快活,坐享富贵,才不管那么多呢!
媚娘听罢淡淡一笑,虽非完全赞同千金之言,也有几分暗许——是啊!费尽心机执掌天下,图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至高无上的快意?就为了忧天下之苦、受天下之累?除了批阅奏章就是跟人勾心斗角,活得还有什么意趣?雉奴还在倒也罢了,如今他已作古,我凭什么不能自谋快乐?三十年来内奉汤药、外理政务,我对他也算仁至义尽,如今已是六十二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可顾忌?自古男人三妻四妾的,凭什么我们女人家就得空着守着?丈夫死了还得当未亡人,我偏不信这个邪!什么吕雉、刘嫖、冯后、胡后,我哪里瞧得上她们?我要做一代帝王,哪个皇帝没有后宫?此乃理所应当!
想至此她竟坦然了,将手中帕子往桌上一丢,冷笑道:“公主所言甚是,天下既朕所掌,何事不可为?何乐不可享?”
千金公主亦甚欢喜,赶忙道:“既如此,臣妾愿把我那味灵药献上,以表聊聊寸心。”她早暗暗打定主意,不有所舍焉能有得?为了郑克乂的大好前程,只能把自己的闺中至宝拱手献上。
媚娘悻悻然白了她一眼:“朕乃堂堂摄政,天下人想要谁不可?你方才便把你那人夸得千好万好,还能有何非常之处?”
“太后这话说得不错,此即非常之人,乃有非常之用……”千金公主干脆栖到媚娘身侧,咬着耳朵把她那“灵药”的种种妙处说了,听得媚娘春心荡漾、满面绯红,半推半就地点了点头……
四、非常之用
霜风阵阵,木叶凄凄,秋日的傍晚总显得那么苍凉寂寥。因朝政而忙碌一整天的媚娘回到后宫,与往日不同,今天在寝殿外迎接她的除了婢女,还多出一人,是一个男人。
最初见到男宠的那一刻,媚娘心中颇为茫然,甚至有点儿倥偬之感——这是真的吗?我就这么一时脑热,把他召进来了?
坦然的反而是那个男人,他立刻双膝跪倒,施以大礼道:“小的奉公主之命,入宫向太后献药。”说着双手捧上一只小瓷瓶。
还真有药?媚娘顺手拿过来,打开瓶塞嗅了嗅——不过是寻常的鸡舌香罢了。
这时男人再次开口:“公主命小的向太后请安,还让小的听太后处置,无论太后有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说罢双手抱拳,露出一缕微笑。即便有太后之命,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公然进入皇宫内苑吧?送药不过是个由头,送人才是真的!
好个“万死不辞”,媚娘这才重新打量这名男子——此人二十多岁年纪,细腰窄背,身材魁梧,相貌俊朗,双眸深邃,肤色略有点儿黑,胡须鬓发显然精心梳理过,油亮亮的,身穿月白色的锦绣长衫,领口微敞,露出坚实黝黑的肌肉!
媚娘垂下眼睑,把玩那只小瓶,漫不经心道:“叫什么名字?”
“冯小宝。”
“哼……”媚娘听到这名字也不禁一笑,却没说什么,转身登殿阶,走出好几步才低声道,“进来吧。”
冯小宝连个“是”字都没应,就保持着和媚娘的这段距离,不声不响迈步登阶,进入殿内也不抬头观望,无声无息垂首而立——人生际遇实在难料,原本就是个走街串巷卖野药的,一不留神爬上了公主的床上,这已经够蹊跷的了,如今竟还有幸去攀太后的龙床,也算是千古奇谈吧?
此刻小宝既激动又忐忑。这哪是来陪女人,是来陪富贵啊!伺候好公主已锦衣玉食,若把这位天下第一的女人服侍周到,金银财宝、使奴唤婢自不必说,兴许还能人前显贵呢!但这也是份凶险的差事,太后比不得公主,伺候公主有何不慎顶多是挨顿打,倘若在太后面前有一差二错,脑袋还保得住吗?他一改平日放荡之态,夹紧尾巴谨慎相待。
媚娘也不理他,由宫婢侍奉着,自顾自地进膳。太后所用自然都是珍馐佳肴,不过她一人能用多少?吃几口就饱了,又拿起佛经诵读起来,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已是掌灯时分,便打发上官婉儿等人回去歇着,起身吩咐沐浴,直至临更衣之际才道:“剩下的御膳给那小子用吧。”
御汤温润,水汽氤氲,媚娘把整个身子浸在木桶里,微合二目,缓解这一天的疲劳,脑中不禁幻想那个离他并不远的男人,朦朦胧胧间竟感到一丝苦涩——将近五十年前她走入李世民的后宫,那时她还一片懵懂,努力去逢迎一个日渐衰老的男人,追求所谓的富贵恩宠;四十年前她和李治过起偷情的日子,那固然是为了给自己绝望的人生创造一丝希望,却也是爱。她到现在也无法否认,她曾经深深地爱过那个和她勾心斗角半辈子的病夫。然而今天来到这里的男人,又算是怎么回事?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媚娘忆起早年自己写过的情诗,突然觉得很可笑,又有些可悲。这世上真的有直至山无棱、天地合的爱情吗?不知道,至少她没遇到过。所有的爱都已经在日月罔替中渐渐消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自己这具苍老的躯体。她不会再把爱给予任何人,既是怕受伤害,也再没精力和欲望那样做了。或许在她的心里早已没有爱了,也早已忘记怎么去爱,现在装在那里的只有权力。那就紧紧守住权力吧!守住最后的理想,也是此生唯一的慰藉。至于今后岁月里的男人,就当作是这份权力带来的一点儿享受,不过是消遣罢了。
媚娘躺倒床榻上的那一刻,寝宫里早已静悄悄的,婢女们都悄悄退了出去,显然他们已晓得今晚会有什么事。此时冯小宝也早已填饱肚子,在配殿盥洗已毕,披着一袭单衣怔怔地回到寝殿,面对躺在自己眼前的媚娘,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权力的威严!即便冯小宝“久临大敌”,此刻也有点儿发虚,他眼前的毕竟是当今太后,大唐帝国的实际统治者,这差事太难当了。他心里未免有些顾虑——这会儿若是银样镴枪头,麻烦可就大了。
好在他有伺候千金公主的底子,故意壮了壮胆儿,将披在身上的单衣脱下来随手一抛,强笑道:“太后莫看我名字有个‘小’字,其实可不小。”
媚娘依旧一声不吭躺在那里,双眼直勾勾看着他,眼神中的严厉大过情欲,显然她并不觉得他这拙劣的笑话有何可笑。
是故意矜持还是不感兴趣?小宝咽口唾沫,不敢再乱讲话,跬步凑近御榻,一脸谨慎道:“小的请太后稍转玉体。”
“哼!”媚娘冷笑一声,转而趴在榻上——身段倒还健硕,也不过是个粗鄙无知的穷小子!
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终于不再盯着他,小宝心中略感安稳,当即撩去媚娘搭在身上的寝衣,抓住她的肩膀,轻轻揉捏起来。相较七十岁的老公主,太后尚可算年轻,而且更精于保养,比同龄人略显肌肤细腻。冯小宝按摩几下,不禁加重手上力道。
媚娘轻轻闭上眼睛,任凭那双粗大而绵软的手在自己肩颈蠕动,那时而传来的痛感使她的头不禁往后扬,但随之而来的肌肉放松感又甚是舒畅,仿佛压在她肩上的一切负担都被这双大手捏碎了。不多时那双手终于彻底松开她莹润雪白的双肩,顺着她光洁的脊背往下捋,移动到她苗条的腰际……
小宝额头已冒出涔涔汗珠,是因为用力,更是因为紧张。他把手移开了太后坚硬的双肩,顺着略有些褐斑的脊背,挪到那赘肉发福的腰上。他不敢叫太后随便移动,而御榻又太宽大,他只能攀上龙床,去按摩这个女人的腰,却又不敢坐到她身上,只能把双足跨到女人的两侧,弓着去揉捏;直至听到女人发出一阵沉重的呼吸,他才暗自松口气,又屈身跪倒旁边,双手顺着她松弛的臀部,揉着女人的双腿,继而至足踝。人的脸可以涂泽修饰,以掩盖岁月的侵蚀,而足踝是不会骗人的,那是一双关节肿厚、略有些皴皮龟裂的脚……
随着那双手在腰上的按压,媚娘的嘴唇开始颤抖,酸胀的不适感逐渐消散,身子变得格外轻盈。既而她又感觉到那双手揉过自己丰满的臀部,掐过她的双腿,握住了她纤细的双脚,掰弄着她的脚掌,又轻轻捻着她精巧的脚趾,弄得她怪痒痒的,直想笑……
冯小宝感觉到她的颤动,却没有罢手,直至将那双老脚上的每一根浑圆指头都按摩一遍,才慢慢放手。然后他重重喘了口气,甩去一把冷汗,既而扳住太后的腰臀,要她翻身——差事成不成,关键就在这一扳!
媚娘果真没抗拒,身子仿佛成了二两丝绵,很顺从地翻过身来。不过她还是闭着双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忽而她感觉有个滑腻腻的东西在她的颈上、肩上、乳上游走,便是一条游鱼,窜来窜去,顺着她腰腹划下去……她一阵战栗,只觉浑身麻酥酥的,仿佛什么东西复活了,又似什么东西失去了,虽然悸动不已,却又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终于她又睁开双目,乜斜地看了一眼那个脑袋埋在她身上的男人,那健美黝黑的身躯让她心神激荡,她再抑制不住内心的火热,猛地腾身抱住了这具躯体,就势攥住那根灼热的铁……其实她懂得如何让自己快活,从来都懂得……
夜幕沉沉降临,殿内的灯烛早已熄灭了,四周一片黢黑。媚娘偶然从睡梦中醒来,冥冥黑暗间她竟感觉眼前浮现出两道熟悉的身影。那是满脸狰狞愤怒的李世民和双目忧郁深邃的李治,他们的灵魂仿佛就游荡在床榻之畔。然而媚娘并不畏惧,甚至瞧都没瞧他们一眼,她只是打了个哈欠,从身下那个疲惫得像死狗一样的男人怀里脱出,并将其赶下床,然后舒展开双臂,独占那张巨大的龙床,继续昏昏沉沉做她的美梦……
有这次的经历,媚娘食髓知味,算是体会到冯小宝的非常之用了,自此以后媚娘经常召其入宫侍寝,不但赠他大量金银珍宝,还在洛阳城内赏了套体面的宅院。千金公主情知自己的闺中至宝已归太后,自不敢再轻易“亵玩”,当然她也丝毫不吃亏,很快郑克乂就官升三阶,她只寂寥几日便去另觅新欢了。
媚娘尽情享受性爱的快乐,仿佛真的获得了第二次青春,脸上又焕发出别样光彩。不过作为一个心怀壮志之人,她并没有沉溺于此,短短半月之后她又把绝大部分精力转回朝堂之上,这时她才渐渐觉察到,朝局似乎并未朝着她预想的那样发展,百官对她的态度甚是暧昧。
对于徐敬业扬州叛党的审讯终于结束了,耗时半年多。主审官刘延佑给出的最终判决是,凡受徐敬业伪官五品以上者流放岭南,五品以下皆自吏部除名,终身不得为官;至于那些曾加入叛军的草民,有的施以杖责,有的罚做劳役,绝大多数都放归家乡不予追究。媚娘得知这个判决结果,胸中怒火直蹿——轰动天下、殃及四州的叛乱难道就这样囫囵了之?这样的判决太轻了,简直是隔靴搔痒!
然而以宰相为首的满朝官员却表示赞同,还一个劲儿地赞誉媚娘有好生之德,宅心仁厚体恤下情,不忍广开杀戮。她被捧到了天上,还怎么好意思下来?刘延佑虽有违媚娘之意,但保全了扬州无数人的生命,一时间名头响亮,弄得媚娘也没办法——好人全让你当了,朕若加罪于你,岂不自失人望?只得将其明升暗降,任命为安南都护,打发到岭南镇压獠人叛乱去了。
至于在逃的徐敬真、骆宾王,还是没有查到丝毫线索,检举朝中私通叛党之人,更是闹出个大笑话。经过群臣的公议,最后就揪出一人来敷衍了事,侍御史鱼承晔之子鱼保家。这个鱼保家曾在太仆寺为吏,颇有工艺之能,据说尚方诸司的御用工匠都不及他手巧,他当初为了巴结上司徐敬业,曾亲手为其打造过雕鞍、佩剑等物。这些举报未必不是真的,但谁不知鱼承晔主审裴炎一案?现在群臣合伙把他儿子推出来抵罪,这不是故意让鱼承晔和媚娘难堪吗?
媚娘环顾这满朝窃笑之人,心中暗忖——不错!你们确实不再公然逼我交权了,却阳奉阴违应付差事,更加可恶!你们心中还不是同情裴炎?还不是官官相护?还不是仅仅视我为李家之妇,想耗到我老迈垂朽拱手让权?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圣人之道,一龙一蛇。咱走着瞧,倒看看谁耗得过谁!戏弄我武媚娘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要让你们这些悖逆之徒全都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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