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十一月,媚娘一边和她的闺中良伴风流快活、一边冷眼监视朝局之际,驻守河源军的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获得确凿情报——前番吐蕃大军突然撤退的真相终于大白。
自从松赞干布死后,吐蕃军政大权一直操纵于噶尔氏家族之手。禄东赞以宰相身份掌国十六年,去世后五个儿子继续把持大权,其中长子赞悉若为大相,次子钦陵统率军队,现今的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年仅九岁,不过是个傀儡,一切官员酋长皆听命于噶尔氏家族。然而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随着噶尔氏权力的日益壮大,家族内部出现分歧,赞悉若的同族兄弟芒辗达乍布忌恨其大权独揽,私自召集一些部落首领举行会盟,俨然有分庭抗礼之势。赞悉若鉴于连年与唐征战,又顾念同族之情,对此采取了安抚政策,并没有对芒辗达乍布动武,只是要求他们继续尊崇赞普,服从自己指挥。
哪知芒辗达乍布野心不死,就在钦陵率领大军进攻唐朝之际,他趁后方空虚发动奇袭,攻克了赞悉若的领地苏毗(今西藏日喀则),将赞悉若杀死,自封为大相。噶尔钦陵惊闻兄长遇害、老巢丢失,哪还顾得上跟大唐拼命?故而半路收兵,赶回苏毗戡乱。
对吐蕃而言这场家族仇杀无疑是巨大灾难,可对大唐而言却是大喜讯。媚娘一直盼着建立武功,焉能错过良机?她立刻从温柔乡里走出来,任命天官尚书韦待价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率王杲、阎温古、王孝杰等将大举出兵,表面宣称征讨吐蕃,实则兵锋直指西域。
西突厥自贞观十六年被唐朝收复,李世民、李治父子都对其采取羁縻之策,将其两大首领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封为可汗,而且特意以“兴昔亡”“继往绝”命名,就是想扶植起他们,充当大唐在西域的战略屏障。但自从弥射、步真相继死后,两大首领统辖下的十部陷入混乱,许多部落被吐蕃拉拢,掉转刀尖与大唐为敌,先后爆发了阿史那都支、阿史那车薄两次叛乱。车薄虽被王方翼平定,可是十部群龙无首的局面并未改变,各方势力犬牙交错。
如今东突厥实际已经复国了,吐蕃又一直对西域有野心,倘若西突厥被这两方任何一方吞并或利用,都会对大唐造成重大危害,甚至隔断大唐对西域的控制。现在吐蕃内乱无暇东顾,正是解决这一隐患的最佳时机。韦待价虽非能征惯战之人,但作为六官尚书之首又身兼宰相,代表朝廷威望崇高,这一路未受到任何抵御,西突厥各部纷纷归顺,很快就兵抵西域。此时噶尔钦陵正与芒辗达乍布在后方恶战,滞留西域的吐蕃部队人心已乱,哪还抵挡得了唐军?几乎是望风而逃——大唐与吐蕃在西域持续十多年的拉锯战总算落下帷幕,西域四镇全部重回大唐手中。
这场胜利与其说是媚娘争取来的,还不如说是老天赐予她的,若非吐蕃内乱,绝不会这么容易,但也足以让媚娘在天下臣民面前风光一把了。很快她就重新设立安西大都护府,以王杲为都护,阎温古为副;册封留居长安的弥射之子阿史那元庆为左玉铃将军,兼崐陵都护,治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承袭兴昔亡可汗之位,继续统辖西突厥左厢五部;又封步真之子阿史那斛瑟罗为右玉铃将军,兼濛池都护,治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国托克马克市),承袭继往绝可汗,统辖右厢五部。一切都恢复到显庆五年的状态,然后她做出一项大胆的决定,命令除安西大都护府的官员以外,所有身在西域的汉人兵将一律撤回中原!
媚娘这样做当然不是想放弃西域,而是有鉴于李治统治后期唐军连年纠缠于战争造成的损失,反其道而行之。其实早在当年李敬玄被吐蕃大败时,北门学士之一的刘祎之就曾进言:“吐蕃时扰边隅,有同禽兽,得其土地,不可攸居,被其凭凌,未足为耻。愿戢万乘之威,且宽百姓之役。”这也大体代表了媚娘的观点。在她看来吐蕃的内乱可能会持续很久,现在她把西域的统治交还西突厥两大可汗,让他们自身适当壮大,将来便可以夷制夷,把战火隔绝于中原之外。就在韦待价回师之日,媚娘把河源军经略使的职位转授给娄师德,让他组织西北的第二道防线,把当世第一名将黑齿常之调回朝廷,负责北方各州防务,专门对付东突厥。
至此,大唐北部边境有了全面的防御部署,媚娘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行啦!边关战事暂时不用操心了,终于能腾出手来收拾那帮阳奉阴违的大臣啦!
垂拱二年正月,媚娘下诏,公开宣称要还政于皇帝。李旦岂不知母亲是惺惺作态?连忙上表辞让,坚称自己见识浅薄、无德无才,还要在母亲治理下继续学习。媚娘将这份表章向满朝文武展示一番,也就“无可奈何”地继续听政,这次索性连隔挡在御座前的那道纱帐也撤去了。
一个月后,平定徐敬业叛乱的大功臣李孝逸被媚娘遣出洛阳,改任施州(今湖北建始)刺史——让你这个李唐宗室风光一年了,该给我躲开啦!
紧接着她下令在两京城门设登闻鼓,在皇宫朝堂前设肺石,凡有击鼓、立石以求诉冤陈情者,肃政台立刻受理其案,不得拖延隐瞒。此项举措颇值得玩味,击鼓鸣冤之法魏晋都曾施行,然而肺石之法却是很久远的事。所谓“肺石”就是红色的大石头,据《周礼》所载“以肺石远穷民,凡远近茕独老幼之欲有复于上,而其长弗达者,立肺石三日,士听其辞,以告于上,而罪其长”。既然与登闻鼓用途一致,何以两者兼用?媚娘似乎是刻意模仿周朝的制度。
但是这在媚娘看来还远远不够,为了刺探更多朝野的隐情、消灭那些潜在的敌人,她决定做出一项古所未有的创举。为此她特意命索元礼从洛阳牧院带出了那个倒霉蛋鱼保家,召至武成殿,开言便道:“结交叛臣乃重罪,最轻也是流放,连你父也要牵连贬官。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愿立功赎罪?”
鱼保家本就甚感委屈,泪流满面当即叩首:“太后开自新之途,臣求之不得,必肝脑涂地,却不知有何犬马之劳?”
媚娘嫣然一笑:“听说你颇善工艺营造之术,四方巧匠皆不及,朕想叫你制造一件东西……”
垂拱二年三月,一件奇特的东西在皇宫天街之上矗立起来,此物以铜打造,四四方方、高有九尺,四面涂以不同颜色,各有开孔可以塞入信笺,箱体有锁,若无钥匙没法打开——这件东西名曰“铜匦”,便是媚娘命鱼保家制造之物,专供接纳奏疏之用。
为打造此物,鱼保家颇费一番心思,不仅援引五行学说精心设计,还亲自监工、亲自安置。铜匦东面色青,象征春天,以亭育为本,题曰“延恩”,自荐求仕者投之;南面色红,象征夏天,以风化为本,题曰“招谏”,谏言时政者投之;西面色白,象征秋天,以决断为本,题曰“伸冤”,有冤屈者投之;北面色黑,象征冬天,以谋虑为本,题曰“通玄”,有言灾祸异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
铜匦竖立之后,媚娘又订立严格的管理制度:设立“知匦使”,由正谏大夫、补阙、拾遗轮流担任,日以继夜分班守候在匦旁,检识并记录投书者身份,接受投书;又设“理匦使”,由御史中丞、侍御史轮流担任,掌管铜匦钥匙,每日分拣奏疏,呈交太后乃至有司。凡大唐子民,无论士农工商、僧道胡汉,皆可至铜匦投书,文武百僚敢阻拦者重罪论处。
此令一下满朝哗然,虚怀纳谏固然是好事,但从古至今哪有这般广开言路的?倘若随便哪个小民都有满腹治国安邦之策,都能洞悉朝廷隐秘,还要我们这些大臣做什么?铜匦设立七日,并无一人投书,官员例行上疏自有渠道,又心怀抵制之意,遂不屑遵行此道;百姓小吏初闻此制,未知真假信否,也不敢贸然尝试。
直至第八天,通玄匦内终于出现了第一份文书。媚娘郑重其事,命御史在朝堂当众宣读,原来是一名普通百姓上交的告密文书。状告鱼保家结交叛逆,将制造弓弩、兵车之法传授徐敬业,致使叛军广为运用,杀伤官军无数,其罪当诛。文武百官闻听此状,无不大笑——鱼保家为太后督造铜匦,第一份奏疏却是告他的,这不知是谁吃饱了没事干,故意弄个小民来揶揄太后!
哪知媚娘毫无愠色,反而跟群臣一起开怀大笑——别得意!告谁都无所谓。你们既然肯告,我就当真事办,让天下人都看看!
她连审都不再审,当即下令将鱼保家腰斩示众,其父鱼承晔连同家眷流放岭南。结交叛党成了协助叛逆,意欲“保家”反贻害满门。天津桥头一刀两断,暴尸于市宣告万民,然后媚娘煞有介事地重赏了那名不知谁鼓动来的告密者,赐物百段,授从五品游击将军的散官。
那名告密者根本没料到会受到如此优待,连叩头谢恩都忘了,像木头一样呆立在朝堂下。比他更震惊的则是那些见识长远的官员——先者得利,后必慕之,太后为除异己不惜千金买古,此例一开只怕天下欲求富贵者要蜂拥而至啦!
二、怀义法师
鱼保家无疑是个悲剧人物,他身为铜匦的制造者,反而成了这个东西的祭品。然而自从他血祭之后,铜匦仿佛真的拥有了灵性,它虽无声无息矗立在天街上,却散发出黄金般的光芒,默默召唤着世人的贪欲……
自荐非人人皆可,至少得有一技之长才有资格向朝廷张口要官,上疏谏议更是非有真知灼见不行,申冤平狱乃自救之途,不是进身之阶,唯有告密人人皆可。鱼保家一案告密者受到重赏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先勾起贪欲的便是满朝官员的家奴仆童。身为奴才每日卑躬屈膝、胁肩谄笑侍奉着主人,自然也晓得一些主人的日常交往,现在只要一张小小的纸条,就可以身登富贵,改变人下人的命运,何乐而不为?短短一个月时间,告密信塞满了通玄匦,那些曾经与徐敬业、唐之奇等人有过交往的官员都被揭发出来,哪怕仅仅是吃过一顿饭、说过几句话,也会被渲染成勾结谋反。更为恐怖的是,一旦卷入这桩谋反案,等待被告者的不是秋官、肃政台的查办,而是直接被送到索元礼主持的洛阳牧院。这个凶残的胡人设立了许多恐怖的刑罚,用铁箍套住囚犯的头,倘若犯人不肯招认,便往箍内钉木楔;或者用横木捆住犯人手足,再使劲拧转横木,他还得意扬扬地为这刑罚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唤作“凤凰晒翅”;有时还将犯人倒吊在房梁上,然后用磨盘穿绳,套在犯人头上……无数犯人脑浆迸裂、骨断筋折,被活活折磨致死。有些人为了死得痛快一些,只得违心承认谋反,但索元礼不会罢休,他还要穷究党羽,直至网罗进一大群人,才会最终定案。
仅因牵扯徐敬业谋反一事,无数人头落地,那些当初被刘延佑宽恕的伪职官位,几乎尽数丢了性命,遭罢黜、贬斥、流放者更是成千上万。譬如前不久科举得中的年轻才俊张嘉贞,经吏部审核刚刚受任为平乡县尉,到任没一个月就因有亲戚“协同”徐敬业叛乱,连带被免官。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牵扯下,很快就有一个大人物卷入其中——正四品汴州(今河南开封)刺史杨德干。此人出自弘农杨氏,历任多地刺史、长史,素以执法严格著称,以致民间有谚“宁食三斗蒜,不逢杨德干”。据告密者举报,徐敬业叛乱时他儿子杨神让就在扬州,也参与了叛乱。事关四品高官,媚娘亲自裁定,将杨德干、杨神让父子判处死刑,家族成员连坐,东宫詹事司直杨炯因是杨德干堂侄,也被贬为梓州司法参军。
这显然是桩冤案,杨神让或许曾被徐敬业胁迫为官,但并非主动参与,媚娘钦定此事,就是为了杀一个够分量的高官震慑群臣。然而这一案值得深思之处还不仅如此,为何被告发的偏偏是杨德干?究其缘由未尝不是他以往执法严格结下冤仇所致——随着情势发展,告密已不仅限于徐敬业谋反案,也不单单为谋取富贵,这似乎也成了报仇泄愤的手段!
麟台正字陈子昂前番谏议时政八事,其中之一便是明刑狱,见太后非但不纳,还反其道而行之,急切上疏:
执事者疾徐敬业首乱唱祸,将息奸源,究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按。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恐非伐罪吊人之意也。臣窃观当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故扬州构逆,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陛下不务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臣愚暗昧,窃有大惑……
媚娘览罢仅微微一笑,信手丢到一旁不再理会。以她的敏锐怎会察觉不出告密的路走偏了?其实“大开诏狱,重设严刑”的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又岂需奸人荧惑?这一切都是她故意为之,发掘徐敬业余党不过是个由头,她就是借此事把所有反对自己的人都网罗其中,一并铲除!故而她丝毫没在意陈子昂之言,没过几日又向全天下颁布一条新命令——凡有告密者,各级官吏皆不得过问,只负责提供驿马,送至神都由她亲自处理;即便告密者是农夫樵人,在行程中各州县官府也要按五品官的待遇予以接待,夜宿官衙驿站;所告之事若得到认可,立刻授予官职,就算捕风捉影妄告不实也不加罪;各级官吏若有敢违令阻拦告密者,一律以该告密者所告之罪惩处。
此令一出朝野骚然,告密的风气从洛阳绵延至全天下,对于那些希图幸进之人而言,这简直是为他们专门打造的仕途捷径,只要卸去温和恭顺的伪装,撕破脸皮放胆一告,高官富贵招之即来。甚至对于穷乡僻壤的农夫俚民,告密同样有极大魅力。兽恶其网,民怨其上,谁不想把平常大模大样压在自己头上的人掀翻在地?再说告什么都无所谓,只要随便寻点儿什么事,就可以乘驿马、住驿站,享受五品官待遇,不花一文钱到神都开开眼,兴许还能侥幸登上武成殿,一览武太后真容呢!倘真如此,回家可有的吹了,今后连县吏、里正也得礼让三分,反正告错了不治罪,这种便宜事怎能不试试?霎时间大唐天下仿佛感染了一场告密的瘟疫,所有人都为之癫狂……
时至六月,夏日炎炎,而告密者的热情比天气更炽烈。从洛堤直至天街铜匦,排满形形色色的人,既有青袍、绿袍的小官,也有连鞋都没有的穷汉,摩肩接踵挤挤插插,宛如一条蠕动的长龙。当值的知匦使根本忙不过来,又加派一群小宦官,几乎每隔半个时辰通玄匦就要打开一次,将塞得满满的状书取出,延恩、伸冤、招谏三匦却形同虚设。
政事堂会议结束,苏良嗣、魏玄同、刘祎之并肩而出,目睹天街上的这一幕,不禁摇头叹息——事情越闹越过分,他们岂能不谏?即便身为太后心腹的刘祎之,对此也不以为然,可太后置若罔闻。再者何尝没人憋着告他们?只是太后觉得他们执政得当,对他们有所回护罢了。可最近几个月官职频繁调动,苏良嗣由纳言转任左相、岑长倩由同三品改任内史、裴居道由内史改任纳言,其实调来调去还是他们几个宰相。显然太后不想让他们久居一职养成势力,故而反复调动,足见也非充分信任。在这混沌不明的局势下,能保得平安就不易了,还能多求什么?
三相嗟叹一阵折而向北,穿过乾化门、武成门,至武成殿向太后汇报政务。此刻殿内也甚炎热,太后身穿纱衣,斜倚在龙床上,身后有四五个婢女摇着宫扇,高延福在左边捧着茶饮,上官婉儿在右边抱着文书,而御案前方正有一绿袍小官伏倒在地,似在禀告些什么。
媚娘见他们到来,连忙抬手示意那名小官住口,挥退一旁,整整衣衫坐直身子,才道:“宰相可有要事?”最起码的礼节她还是严守的,对宰相甚是尊重。
魏玄同当先启奏:“奉太后之命,新的浑天、地动等仪已铸成,请示太后当置于何处?”经过轮番调动,魏玄同由分管天官改成了分管冬官,头一件差事就是依太后之意铸造大仪——浑天、地动等仪不仅是天文仪器,也是皇家权威的象征,与儒家天人感应学说息息相关,自东汉张衡发明以来历朝历代都会铸造。大唐的这两件仪器安置在长安太极宫,媚娘却执意要在神都也铸造两件,而且要比太极宫的大,这自然又是为了显示洛阳的地位高于长安。
听了汇报媚娘笑道:“这点儿事宰相也来问朕?大仪乃皇家御用之物,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当然是要置于北面玄武门。”
“是。”魏玄同不是不明白经义道理,只是太后别出心裁的举动太多,索性事先问一声,省得白忙活。
苏良嗣又奏道:“今岁时气不佳,多地良田荒芜,就连京畿之地的陕州也闹起粮荒,而且近洛诸州驿马也不甚充足,以致朝廷使者外差无所使用,请太后设法处置。”时气不佳仅是原因之一,百姓们都一门心思投机告密,谁还顾得上好好种田?驿马不足也是因为告密的人太多了。苏良嗣所谓“设法处置”自然是希望太后适可而止——对于一向性格刚强、直言不讳的他来说,能想出这样不伤太后颜面的委婉之辞也算破天荒了。
媚娘却一笑置之:“粮食收成不好可减少赋税,驿马不足可以从军中淘汰些羸弱之马补充驿站,还可从民间多买一些。如今边庭已无大患,趁着国库丰盈让百姓轻松一下也是善举嘛!”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爱卿之意朕明白,朕心里也有数,不必为此多费唇舌。”
苏良嗣哑口无言,太后已把话点透,还能再说什么?她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数,只不知究竟是何等限度,还要闹到几时?一旁的刘祎之接过话茬:“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太后深究叛党固然无过,然则现今人心躁动,百姓不事生产,仅因为田间地头的小事就告到洛阳,地方官吏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长此以往臣恐再无官员能安心效力朝廷,更不要谈政绩了。”
苏魏二相没想到,刘祎之竟也犯颜直谏,暗自为他捏了把冷汗,却见太后并无愠色,只道:“言重了吧?谁说没有得民心、树政绩的好官?前日朕分遣右台御史巡视诸州,一入宁州(今甘肃庆阳)地界,耆老乡民争言刺史狄仁杰之德政。你说百姓动不动就告状,地方官怕得要死,怎么偏偏没人告狄仁杰的状?足见身正不怕影歪,到底还是那些害怕的人心里有鬼。”
狄仁杰从度支郎中升任刺史仅仅两年便受到百姓爱戴,他的政绩毋庸置疑,可这样的循吏环顾当世有几人?不可一概而论啊!刘祎之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再多说。太后的脾气他最清楚,今日未纳己言而没有生气,这已经很难得了。
媚娘今日确有一桩满意之事,故而容许他们多说了几句,这会儿见三相再无进言,扬手把那个退在一旁的小官又召唤过来,郑重道:“此人掷书铜匦,举报了一名叛臣,功劳不小啊!”
刘祎之心道,不知又有哪个倒霉鬼要毁于小人之口,却只能小心翼翼问:“未知叛者是谁?”
“左史、弘文馆学士江融。”
三相面面相觑——江融乃一翩翩文士,多年来一直在鸾台记史,还曾为朝廷修编《江山设险图》,与他有交往的官员并不多,怎么也被归为徐敬业一党?
那名告密的小官自有他的一番道理,伏在地上解释道:“徐敬业举兵仓促,何以尽知淮南诸州兵要,旬月之间连下四州?皆因昔日他曾借阅《江山设险图》,江融把天下兵要地志告知叛逆,岂不该同以谋反之罪论处?”
三相闻听这番谬论焉能不气恼?兵要之书是为朝廷编的,又不是专为叛臣写的,若徐敬业借阅过便是有罪,那他读过的所有书的作者岂不都是叛党?
“此事甚是冤屈,恳求太后慎重处置……”
那告密小官早料到宰相们要啰唣,一旁插口道:“此有何冤屈?凡有其才为徐敬业所用者皆属叛臣,江融之事与鱼保家之事不是同一道理吗?”
他牙尖嘴利,一句话噎得三相顿时无言——当初有人状告鱼保家是痛恨他们构陷裴炎,现在此事反倒被告密者利用,成了处置“叛臣”的统一标准。
媚娘见宰相们理屈词穷,越发得意,手指这名小官向他们夸赞:“此人见识颇高,不但举报江融,还提醒朕叛者不止一人。想来江融在鸾台多年,会不会与刘景先有勾结?他又是弘文馆学士,常至国子学研究经义,是否跟郭正一也有密谋?”
三相毛骨悚然,皆以异样的目光注视这小官——此人料到郭正一反对太后临朝、刘景先为裴炎辩护,皆被太后怀恨,因而以江融为引线,要把他们全都网入叛党以邀圣宠。好歹毒的用心!
顷刻间,当初胡元范被打出大殿时呼喊的话回荡在三相脑海——今强加之罪临于炎,公等皆不争;来日强加之罪临于公等,又当奈何?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连曾经的宰相都有可能牵连进去,苏良嗣等人就算为了自己也要据理力争啊!
苏良嗣拍着胸口担保郭正一绝无叛意,刘祎之也一个劲儿地作揖为刘景先求情。君臣争辩一番,媚娘最后道:“江融罪刑确凿断无可赦,至于两位故相朕不深究了,方才爱卿不是说陕州灾害么?就将郭正一贬为陕州刺史,让他将功补过;刘景先已贬为普州刺史,再追贬为吉州长史。就这么办吧。”她这般处置还是留有后招,郭正一、刘景先虽未论死,但把江融的谋反罪落实了,只要她愿意,以后随时都可以再翻出此案加以追究,那时郭刘二人还是难免遭殃。
三相无可奈何,既然无力阻止诬告的小人,索性眼不见心为净,一并施礼而退。苏良嗣、刘祎之转身即去,魏玄同却不住回头,张望那个告密的小官,他感觉此人甚是眼熟,似乎曾经打过交道,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也不奇怪,他曾主持吏部多年,接见乃至任命的官吏何止千人,怎么可能全记得名姓?可魏玄同一见此人便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隐隐觉得将有不利于自己的事发生……
待宰相辞出,媚娘再次满意地打量这位告密之人:“你年岁也不轻了吧?”
那人谄笑道:“臣不才,苟活五十七载,一直官职卑微,未能为太后多尽心力,甚感惭愧。”他这番话说得格外谦卑,却又透着邀取求官之意。
媚娘听他如此巧舌擅言,也不禁笑了,又低头扫了眼他的状书:“你如今的官职是尚书都事,不过以你的年岁应该当过地方官吧?”
那人听媚娘问及履历,眉飞色舞道:“启禀太后,非是微臣自夸,当初臣曾在河阳任县令,开耀年间政绩河南第一!太后不信,一察天官记录便知。”
“哦?!”媚娘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往事,不禁另眼相看,“既有显赫政绩,为何至今仍是七品?”
“皆因臣是流外小吏出身,遭当权之臣排挤,故而未得升迁。”按理说提起往事他应愤愤不平,但他却越发满面堆笑,那一脸浓密的皱纹层层叠叠,再加上胡须稀少,活像个老妪——此人正是当年得了李治一句嘉奖,兴冲冲跑到京城等着升官,结果却落场空的周兴。
那时周兴怀恨而去,虽然未得到越级提升,但任满之际因他政绩斐然还是调入京城,担任尚书都事。这是个从七品的官职,负责收发文书、核对印鉴等杂务,但是对于流外小吏而言这个位置差不多已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官职。换成别人或许已满足,但周兴一直对错失良机耿耿于怀,还憋着升官的念头,无奈一直没有进取之途;直至宫门立匦,他才觅到机会,凭着过人的机敏和钻营之心,很快他就摸到江融这条大鱼,又勾连出两位曾经得罪太后的宰相,一纸状书便使上人见喜。
媚娘无意中撞见这么个人才,自然要重用,于是想了想道:“依照惯例,爱卿所告之事属实,朕现在便可授予你五品游击将军。不过卿有吏干之才,又精通地方政务,继续在文昌台任职未免可惜。朕已决定晋升狄仁杰为冬官侍郎,留下的宁州刺史之职爱卿可愿接掌?”尚书都事官秩从七品上,宁州刺史却是正四品下,一举跃升十余阶,这真是天大的造化。
媚娘如此安排意在补偿他当初未能晋升的委屈,顺便再培养一名循吏。哪知周兴另有算计——辛苦半辈子,干出那么多政绩,到头来尚不及一纸刁状带来的好处大,那还当什么地方官?再说告密盛行,自己若做不到狄仁杰那份儿上,弄不好反被属下所告,何必冒那个险?与其提心吊胆做待宰羔羊,不如在肃政台手掌屠刀。多年的委屈隐忍扭曲了周兴的性情,方才与魏玄同重逢的那一刻他已暗下决心,一定要报复那些曾经骑在他头上的人,让那些道貌岸然的高官一个个家败人亡!
“太后之恩臣本不敢辞,但朝廷乃国之腹心,地方州县不过四肢皮毛而已,臣愿长留神都为太后尽心腹之劳。再者臣职本低微,骤然身登四品刺史,恐满朝之人非议,未若略加提升,转职肃政台,日后专为太后刺奸除叛,以尽拳拳忠孝之心!”
“好!”媚娘当然不晓他有何居心,但听他言之有据、陈词慷慨也不禁赞叹——是啊!相较地方政务,拔除眼中钉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此人既然擅长揣摩我意,何不留他在身边充当鹰犬?想至此拿定主意,“难得你这片忠心,朕便先升你为侍御史,倘有新功一定再加封赏!”
周兴心愿得偿,叩头如捣蒜一般:“谢太后……”
哪知话音未落忽闻殿外有人高喊:“太后!太后给我做主啊!”周兴回头望去——但见一高大魁梧的男子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连滚带爬跑上殿来,一身锦衣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却没有冠带品阶。
“出了何事?”媚娘一见此景火冒三丈,腾地站了起来——来者正是冯小宝。
周兴虽不识得来者,但眼见太后动怒,不敢久留是非之地,赶紧施礼而退,上官婉儿和高延福深知底细,也自觉有碍,都不声不响躲开了。
冯小宝来了个羊羔跪乳,直挺挺扑到御案前:“有人殴打我!求太后给我做主啊!”
“何人如此大胆?”媚娘并非气愤小情人受屈,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不是扫她的面子吗?
冯小宝娓娓道来——自从他侍驾“得力”受到重赏,不禁得意起来,整日骑着高头大马游走于洛阳东市,在昔日的同伴面前炫耀。那些小商小贩、百戏艺人见他得了富贵,也乐于恭维攀附,有的干脆弃了生意投到他府中为仆。冯小宝是个讲义气的人,又喜好热闹,一概来者不拒,久而久之竟招揽了一大帮豪奴,越发惹是生非横行无忌。冯小宝也被他们架弄得愈加骄纵,渐渐不满足于在街上耍威风,还要在朝廷百官面前挺挺腰杆,鉴于酷吏索元礼威风凛凛、满朝畏惧,他便主动与之结交,并认之为义父。索元礼亦知他是太后的红人,乐得结这份善缘,从此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因他这份特殊的差事,出入皇宫自然不成问题,冯小宝便仗着媚娘的宠幸驰马入宫门,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宫中许多侍卫知晓内情,不敢得罪太后枕边人,睁一眼闭一眼而已。不料今日运气不佳,刚走到乾化门正与辞驾而出的三位宰相迎面撞见。魏玄同、刘祎之还倒犹可,苏良嗣是何等样人?秉性刚正、为人严厉,一个卖身求富贵的面首也敢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当即喝令侍卫责打,也是众侍卫早瞧不惯冯小宝的举止,今日仗着宰相撑腰,不打白不打,一拥而上将其扯下马来,抡起巴掌好一顿猛抽,打得小宝鼻血直流狼狈不堪,连那匹马也被杖毙了,这才跑到媚娘面前诉苦。
冯小宝怀恨在心,自然不会从实而奏,把苏良嗣说得甚是跋扈。怎料媚娘听罢,满腔怒火反而熄了,摇头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南衙乃宰相理政之所,哪是你行走之地?以后你出入当走北门,别再给朕招惹是非。”
“可、可他也太猖狂了吧?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您……”
“好啦!”媚娘不耐烦道,“苏良嗣何许人?太子有错当众叱责,连天皇派出去的心腹宦官都敢抓,你偏去招惹他?难道要朕因这点儿小事跟他吵一架吗?”公是公、私是私,苏良嗣是能臣诤臣,媚娘绝不会因为一个面首处置宰相的。
冯小宝不敢再多言,却兀自心里委屈,噘嘴鼓腮在那儿跪着。
媚娘见他这副模样“扑哧”一笑:“过来。”把他唤到御座旁,掏出罗帕亲手为他擦去脸上血迹,“挨打要长记性,我这儿还有一桩可笑的事呢!你看看。”说着从案边拿起一份奏疏让他瞧。
冯小宝脑袋摇晃得跟货郎鼓似的。
媚娘这才想起他不识字,饶有耐心讲述道:“无怪苏良嗣打你,如今你出入宫廷也算小有名气了。这是左拾遗王求礼的上疏,说太宗时有个叫罗黑黑的胡人善弹琵琶,太宗常召他入宫教授宫女,又觉得有碍礼法,于是就把他阉割了,充为内使。如今你也常入宫,王求礼揣测你或许也身负异能,于是劝朕把你也……呵呵呵……”话未说完她已忍不住笑起来。
冯小宝却笑不出来,男儿胯下有黄金,那是自己吃饭的家伙,若是“身无长物”,哪里还有富贵可图?他眼珠一转,正色道:“太后怎还笑得出?我看八成此人是故意嘲弄太后。”
媚娘却不这么认为:“肃政台补阙、拾遗诸官都是新设的,任职时朕曾亲自接见,这个王求礼出身寒微,以明经起家,为人憨直爽快。说他脑筋不灵还有可能,故意嘲弄君上的事是绝不会干的。”她确有识人之明、护人之胆,只要是她信得过的人,谁也离间不了。
冯小宝见她这般态度甚是沮丧,从公主的床爬到太后的床,可自己终究是一介玩物,任凭别人打骂讥讽!然而片刻沮丧之后他心中又燃起一股斗志——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仅靠胯下之物谋生?当初身无立锥之地,靠卖假药都能引人争睹,我就不信泱泱大唐朝廷无我容身之地!等着瞧吧,我必要做出些轰轰烈烈之事!
想至此他猛然跪倒在地:“太后!我挨打之事用不了两天必会闹得满朝尽知,我的面子事小,太后颜面事大!难道咱就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永远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他又紧紧搂住媚娘双腿,“我虽出身草莽,却也有出人头地之志,恳求太后给我个机会,也让我办几件正经差事,别让那帮所谓的正人君子小觑!”
他浓密的虬髯蹭着媚娘的双腿,媚娘的身子不禁一颤,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发出一声叹息——冯小宝之言未尝没道理,遮遮掩掩终非长久之计,现如今除掉那些对她阳奉阴违的人还忙不过来,这事宣扬开岂不更令朝野非议?再者告密之人甚多,万一哪个不知轻重的告到冯小宝头上,到时候如何处置?这不是让她下不来台嘛!
媚娘凝望着这个卑微的男宠,竟觉此刻冯小宝的目光格外郑重,壮志之言出于肺腑。斟酌片刻她把牙一咬,与其这么不尴不尬的,不如给小宝个特殊身份,一来省得那些不识趣的人滥嚼舌根,二来也可以让他办些特殊的差事。于是当即挥退小宝,立召冬官和司宾寺(原鸿胪寺)崇玄署的官员来见,下达一项命令——扩建洛阳白马寺。
白马寺规模虽不甚大,却历史悠远,是东土第一座佛教寺院。据说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刘庄夜宿南宫,梦见西方佛祖,遂派使者到西域找寻,在大月氏路遇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于是延请二位至大汉传教。二位高僧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来到洛阳,明帝为表尊重,在洛阳雍门外兴建僧院,取名“白马寺”,摄摩腾、竺法兰便在这里节录佛陀之言,编辑出了史上第一部汉文释典《四十二章经》。
此番经媚娘垂恩,白马寺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扩建为占地一坊的大寺院,就在修庙的同时媚娘暗地里让冯小宝剃度出家,取法名为“怀义”,新寺落成之日命崇玄署授予其住持之位——有六百年历史的东土第一古刹竟然派驻一位淫僧住持,此举可谓惊世骇俗。
无论如何男宠入宫的难处总算是解决了,从此以后怀义法师经常入宫为太后“做法事”,这倒跟昔日李治私会明空女尼如出一辙。但媚娘给男宠的好处还远不止这点,过了不久她又找来驸马薛绍,命其拜仅比自己大几岁的冯小宝为叔父,录入河东薛氏族谱,使他有了关陇贵族的身份。
当然朝廷之大并不缺风骨挺硬之人,苏良嗣就对这一切丝毫不以为然,照旧骂声不绝。媚娘也无可奈何,天下告密者虽多,但苏良嗣耿直清白无可挑剔,历任荆州、雍州长史对百姓德政颇多,那些图谋幸进之人无缝下蛆,又能将之如何?媚娘对苏良嗣本有几分敬畏,眼见他对男宠之事意见极大,根本无法调和,干脆想出个折中之法,命其以宰相之身检校西京留守,又晋升其子苏践言为司礼丞,恭恭敬敬把这位耿直的宰相送到长安去了。还有一位老臣王及善,自李治在世时就很受宠信,特准其带刀入宫,因长年护驾与媚娘的关系也不错,此时王及善已转任春官尚书,但时不时地还挎着刀入宫检视不法,每见怀义横眉立目,媚娘深知这老家伙是个没心眼的直性子,真怕哪天王及善真恼了,给自己的心头肉来一刀,可不是闹着玩的,索性也打发到益州当长史。
自从这二老离开后,再无人敢藐视怀义大师,朝野皆知这位大师法力高强、圣眷无双,谁也不敢开罪。就连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也对其恭敬有加,甚至自甘仆童之任,为其牵马执辔;索元礼也不敢再提当初收义子的事,反过来像孝敬亲爹一样孝敬以前的干儿子;老情人千金公主更是不敢怠慢,一口一声“大师”地叫着,仿佛真将其视为佛门大德——卖药郎冯小宝摇身一变,成了高僧薛怀义,这真是佛教史上的一段奇闻。
三、庆山拔地
媚娘让男宠去当名寺住持,这在时人看来或许只是要给面首一个名分,方便其出入宫廷,殊不知媚娘并非北齐胡后那般一味追求快活的荡妇,此举有更精深的算计。
汉高祖斩白蛇,汉光武宣赤符,即便出身草莽的陈胜、吴广也知道搞鱼腹藏书、篝火狐鸣那一套,自古帝王无不神道设教。当今天下左右人心者不过儒、释、道三家,而对媚娘来说儒、道两家都很难为她的帝王之路提供帮助。
虽然媚娘搞了两年多改制,立新都、易服色、法制度、建祖庙、定官名、兴礼乐,一切都以三代之周为标榜。可天下皆知,周礼便是儒家礼教,而儒家又有哪部经典写着女人可以掌握天下大权?相反的言论倒比比皆是,《尚书》明确写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诗经》有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国语》更是毫不客气载着“昔夏桀伐有施,施人以妺喜女焉,妺喜有宠,于是乎亡夏。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宠,于是乎亡殷。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宠,周于是乎亡”。把三代灭亡的原因都归为女祸。媚娘拿周代的礼法制度装潢自己的统治,根本是自相矛盾的。
至于推崇道教,更是弊大于利。老子李耳早被李渊认作自己祖宗了,李治尊其为太上玄元皇帝,即便媚娘追尊李耳之母为先天皇后,但那还是依附于李氏,无论传说中的先天皇后还是媚娘本人,充其量只是李家的主妇,越强调这点对她的限制越大。
既然道家都不行,只能向释家求索了。从影响方面讲,佛教虽是外来宗教,但声势浩大、信徒众多,尤其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更是极高。道家追求的是修仙飞升,被帝王贵族拥趸,若连温饱都达不到,谁还有心思炼丹修行?佛教则讲善因善果,如净土宗,老百姓只要诚心念诵阿弥陀佛,一样可以获得心灵解脱,其影响力要比道教大得多。另外从媚娘个人信仰方面讲,她自幼受母亲熏陶拜佛念经,又曾在感业寺为比丘尼,对佛教更多几分亲近,故而改换天命之际她也更乐于借助佛力。
不过要靠佛教承认她的统治乃至天命,也是有极大难度的。古之成佛者皆为男性,女子修成正果必待来世转为男身,这与她女子称帝的理念有巨大差距。因而媚娘需要提早做准备,把冯小宝派驻佛寺就是重要的一步,实际上她不仅把冯小宝视为春宵良伴,还暗中授予其重要任务,一者结好佛教僧众引为己用,再者搜集查考佛经,寻找女子得天命的教义依据。这样安排一举两得,却苦了大字不识的怀义大师,浪荡半生的他为了太后的事业只能埋头苦读,幸而求仁得仁,为了能建功立业受人敬重,他也颇为用心。媚娘当然也很清楚,饭要一口一口吃,指望佛教方面发挥作用非一朝一夕之工,眼下她不能放过任何制造舆论的手段……
垂拱二年九月,雍州新丰县的(今西安市临潼区)一道奏疏引发轩然大波。据说九月初新丰下了一场暴雨,风雷交加还夹杂着冰雹,雨后县境东南自平地出现一座山,武承嗣、元万顷、周思茂等辈自然跟着鼓吹起来,声称是祥瑞,预兆当有圣人临天下。媚娘自然也乐得相信,立刻派使者前往勘验,改新丰县为庆山县,县令官升三阶,并向全天下宣扬这个祥瑞。
大唐定鼎以来,有鉴于魏晋谶纬天命等谣言的横行,对祥瑞之事本来是很谨慎的,李世民曾与魏徵、房玄龄等人论证,认为安危在于人事、吉凶系于政务,即便有祥瑞也不足为恃。因此在贞观二年下诏,命令“自今以后,麟、凤、龟、龙大瑞之类依旧表奏,自外诸瑞宜申所司。其大瑞应奏者,惟录瑞物色目及出见处所,不得苟陈虚词,徒事浮词”。甚至还规定,凡奇兽异鸟被生获者,呈报太常寺,经审核后可以放生;敢诈称祥瑞者,徒刑二年;若有司官员核查不实,黜官三等。
但随着太宗崩而高宗立,对祥瑞的态度渐渐有了变化。一者李治始终有超越父皇之志,在许多制度方面故意与其父相左;再者他始终有不自信的心结,加之疾病缠身,对神神鬼鬼的东西多了几分敬畏。龙朔三年传说有麒麟现身龙首山,故来年改元麟德;上元三年传说有凤凰集于陈州,又改元仪凤。后来干脆下诏,称“朕闻为君上者,以天下之目而视,以天下之耳而听,盖欲广闻见也。且天降灾异,所以警悟人君,其变苟实,言之者何罪?其事必虚,闻之者足以自戒。舜立谤木,良有以也。欲钳天下之口,其可得乎?此不足以加罪,特令赦之”。这便完全推翻了李世民慎待祥瑞的那套法令,此后种种吉祥之兆层出不穷,也不仅限于麟凤龟龙,有的奇花异草也成了瑞物。
一直有人认为,天皇晚年迷信祥瑞、频繁改元乃是受天后影响,虽然没有确凿证据,却也不乏这一因素。然而这次的事满朝文武看得很清楚,分明就是武家子侄一手操纵的,武承嗣罢相后改任司礼卿,察验祥瑞乃是他分内之事。据坊间传言,这座所谓的庆山最初被发现时只是六尺高的一个小土坡,但经朝廷使者勘验后,就变成了二百多尺的高山,而且山下又多出个三顷的池塘,池中还有龙凤之形、禾麦之异,这明显是人力制造出来的。再者武承嗣等人声称平地起山预示着圣人将出,当今李唐之世却另出圣人,其背后包藏的寓意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既有人非议,也必有人视其为幸进的良机,在这座庆山的感召下,各种祥瑞层出不穷,嵩阳县令樊文受新丰县令启发,也想谋一把富贵,自称发现一块天生有符文的瑞石,亲自入都进献朝廷。
媚娘试图创造一个吉祥气氛,却总有人出来泼冷水。瑞石在朝会上公开展示,哪知当传递到文昌左丞冯元常手中时,他立刻指出瑞石是伪造的,并在殿上踱来踱去,指着石上人力雕琢的痕迹给百官看,樊文的把戏被戳穿,当即被弹劾免官,媚娘也大折颜面。
其实媚娘忌恨这个冯元常并非一天两天了,早在李治在嵩山养病时此人就曾上疏密奏,称“中宫权重,宜稍抑损”,但那时处置奏章之事已落于媚娘之手,自然看个满眼,不过是碍于冯元常官望甚好,又并非影响大局的人物,未加处置。如今媚娘又被他当众折了面子,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没过两天便将冯元常调任陇州刺史,逐出洛阳。可怜冯元常一路劳苦来到陇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改任为眉州刺史,只得跋涉艰险的蜀道赶赴剑南,堪堪至眉州地界,朝廷的诏书又到,再改任广州都督,只好经过波涛汹涌的三峡再奔赴东南,一路风霜苦不堪言。
谁瞧不出太后是故意折腾冯元常?谁又感受不到这是拿人作法威吓众人?自此朝中再无人敢对祥瑞表示质疑。可是百官钳口不言,并不等于世人对此无异议,很快铜匦内出现了一份普通百姓的谏书,署名是“江陵人俞文俊”,直指庆山之事:
臣闻天气不和而寒暑隔,人气不和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堆阜出。今太后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太后以为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诚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恐灾祸至。
武家苦心制造的庆山,竟被说成是大唐江山上长出的毒瘤,还说这是女处阳位所致,说媚娘若不修德必遭天谴,这等言辞比抗拒她的文武官员所言还要犀利,媚娘岂能不动肝火?但俞文俊毕竟是个普通百姓,她思来想去,若杀之难免有失民望,不加刑罚恨意难泄,况且又怕再出现相似言论,于是降诏称俞文俊毁谤君上,本该处以死罪,念其乡野匹夫孤陋寡闻,减罪一等流放岭南。
武承嗣前番罢相,在河北转悠半年多才回来,这次一手包办祥瑞之事又出了这么多岔子,唯恐姑母责怪自己活干得不漂亮,于是转而向满朝官员施压,要求大家就最近出现的祥瑞联名上书,向太后表示祝贺。不料万马齐喑之际,又跳出个胆大的——刘濬!
刘仁轨过世陪葬乾陵,刘濬操办完父亲的丧事,守了一年的孝便来到洛阳正式担任太子舍人。地方上进献祥瑞无关东宫之事,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武承嗣号召满朝官员上贺表,东宫官员可就躲不开了。刘濬自忖,刘氏一门忠于大唐,且受李氏厚恩,岂能默许武氏代李氏而为皇为圣?事到临头他终究未听从父亲和光同尘以待清明的告诫,不但坚决不肯在贺表上署名,还公然号召同僚抵制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媚娘表面对刘仁轨尊敬有加,实则怀恨已久,如今刘濬也敢公然和她对着干,顿时新仇旧恨齐涌心头。没过两天铜匦中就出现了告发刘濬曾与唐之奇、杜求仁等人交往的状子,媚娘审都不审当即将刘濬斩首,阖家老幼流放岭南——小心翼翼的刘仁轨终究未能逃过清算,死后仅一年刘家所有荣誉尽被褫夺!
伴随刘家的悲剧,满朝文武联名的贺表终于递到了媚娘面前,但她很不满意,自她为自己打造天命开始,几乎一步一个坎,固然已经设立铜匦、鼓励告密,但怎么总是有人不怕被贬、被流、被杀,硬是前仆后继跟她斗呢?媚娘的耐心已快耗尽,看来不能再留丝毫情面,必须施用血腥手段,让天下人见识到她真正的威力……
垂拱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貌似很平常的一次朝会,各项政务有条不紊,最重要的消息是跟突厥爆发了一次战斗——自从黑齿常之主持北方战事,局势为之一新,突厥数次纵兵抄掠皆被痛揍而回。近日骨笃禄又挥军至河东,黑齿常之得到消息立刻率军御敌,行至半路便与三千突厥游骑遭遇;突厥兵见唐军已至,匆忙下马着甲,准备交战,哪知黑齿常之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当即纵马疾驰,仅率二百亲兵就闯入敌阵,杀得突厥人措手不及,死伤大半。傍晚时分骨笃禄数万大军到来,唐军匆忙出征兵力不济,黑齿常之当即遣人伐木,在敌营周围广置火把;茫茫冬夜月黑风高,骨笃禄见漫山遍野尽是火炬,误以为唐军大举出动,吓得丢盔弃甲连夜遁逃,把无数辎重牲畜都白白送给了唐人。这是程务挺死后第一次击败突厥,朝廷闻报自然振奋,媚娘当即加封黑齿常之为燕国公。
然而就在百官为边关形势庆幸时,正谏大夫崔詧手捧一份奏疏从殿外而来,群臣立刻提心吊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个小人自从弹劾裴炎得手后就成了武氏“打手”,整日像个跟屁虫一般黏在武承嗣左右,今日不知又有谁家要倒霉呢!
就在百官厌恶而又畏惧的目光注视下,崔詧诚惶诚恐献上奏疏:“启禀太后,此乃铜匦中新近出现的一份告密书,干系重大,必须请太后圣裁。”
范云仙接过告密书献到御案前,媚娘看都不看,直接问:“又是何人有何阴谋吗?当众说出来,让大伙都听听。”
“是。”崔詧故意提高嗓音,“此封奏疏言,吴国公李孝逸被贬后心中不忿,曾对属下董元昉等人言‘吾名有一逸,逸中含兔,传说兔乃月中之物,足见当有天命’。据此推之,李孝逸必有谋反之意!”
名中有逸,逸中含兔,兔在月上,当有天命。又是拆字解意,又是民间传说,这是何等牵强可笑的罪名?李孝逸平定徐敬业之乱,立下天大的功劳,难道就因为如此荒谬的一状就成了叛臣?群臣听了这番话只觉心里堵得慌,仿佛有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胸口,可谁敢为之争辩呢?
媚娘就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大伙,那意思再清楚不过——告密绝不仅限于徐敬业之事,连平定徐敬业的人也逃不脱,只要是我想除掉的人,即便名望冠天下,甚至对我而言曾经有功,我也照样可以杀!李孝逸尚且如此,你们又如何?
百官钳口不敢言,在死一般的宁静中媚娘宣布判决:“李孝逸虽有叛意,姑念其有功,减死一等流放儋州,其余涉事者一律处死。”
戡乱名将、宗室楷模李孝逸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赶到天涯海角,因郁闷失意加之水土不服,很快就病死了。武承嗣、崔詧穷追党羽,很快就把与其关系亲厚的右司郎中崔知贤、宜芳县令裴安期、施州司马董元昉等人都送上断头台……
李孝逸一案无疑是个恐怖的讯号,预示太后已举起锋利的屠刀,如果说此前的告密屈杀她还对宰相重臣有一丝回护,那今后她将不再留任何情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忤逆我意,唯一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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