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山雨欲来、杀劫将至,垂拱三年仍是在吉庆氛围中开始的,这年的科考竟然取中进士六十五人,乃科举开创以来之最,这明显是媚娘故意放宽了标准,向天下读书人示好。金榜题名之人春风得意、喜气洋洋,负责考试的有司官员却满脸冷笑——你们以为当上官就好了?而今朝局纷乱是非不明,苦日子还在后边呢!
不久又有边关露布传来。去年冬天骨笃禄被黑齿常之吓退,收兵后才知自己中了疑兵之计,气恼不已,于是卷土重来。黑齿常之早料到他还会再来,当即率领李多祚、爨宝璧等将出战,两军在幽州昌平县打了一场,唐军再次取得胜利。
这场胜利不仅展现了唐军的真正实力,有一位英勇奋战的将军也引起媚娘的注意——左鹰扬中郎将李多祚。这位将军原本不姓李,也不是汉人,乃是东北靺鞨族人,其祖父两代皆为酋长,号称“黄头都督”,后来归附唐朝,赐姓李,受封乌蒙州都督。李多祚自幼在长安为质,因李治待其家族甚厚,诚心投效唐军,曾跟随裴行俭、程务挺打过不少仗,素以勇武著称。唐军凯旋之际媚娘亲自接见了他,见其讷言蛮憨甚是喜爱,晋升为左鹰扬将军。
李多祚的事迹无疑给媚娘提了醒,大唐的力量绝不仅是拥有十六卫府兵,更有众多藩属势力。针对骨笃禄便有两支势力可以利用,一是靺鞨,一是契丹。
契丹也居于东北之地,最早活动于潢水(今西拉木伦河)流域,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东晋以来逐渐壮大,共有八个部落,实力最强者是大贺氏部族,统领八部之众,曾先后臣服于北魏、突厥、隋朝。贞观二年起向大唐朝贡,贞观二十二年其首领大贺窟哥正式率众归降唐朝,李世民赐其姓李,在其领地设松漠都督府,下辖十个羁縻州。显庆五年继任首领阿卜固一度叛唐,被薛仁贵讨平,阿卜固被擒死于长安,李治遂改封窟哥之嫡孙李枯草离为归顺郡王、弹汗州刺史;另一个孙子李尽忠为左武卫将军、松漠都督,继续统领八部。此后契丹一直听命于唐朝,在消灭高丽、讨伐百济的战争中出力甚多,现属安东都护府管辖。
如今大唐与突厥的对抗已占据优势,若能延续以往的关系,联结突厥身侧的契丹、靺鞨共同出击,必能给骨笃禄以重创,甚至有可能彻底结束高宗末年以来的乱局。也是事有凑巧,此时正逢契丹归顺王李枯草离病逝,媚娘当即遣使吊唁,并将归顺王爵位转授李尽忠,命其全权统率八部。对李尽忠而言,此刻正是权力交接的动荡期,朝廷的册封可谓雪中送炭,岂能不感激?当即遣使上疏,称颂皇帝、太后之德。媚娘要的就是这个态度,此时营州都督、驸马周道务已去世,她干脆命刘祎之直接与契丹接洽,商议对付突厥之事。
这件事刚忙出头绪,后宫又传来喜讯,李旦第五位皇子降生——如今李旦已二十六岁,当了整整三年皇帝,却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困在宫中的囚徒,莫说无权过问政事,除了节日庆典时象征性地露一面,平时任何文武官员都见不到。因为整日和嫔妃在一起,生儿育女倒是颇有成就,公主已有了三位,皇子更是繁茂,自前年秋天窦德妃生下李隆基后,去年夏天宫人崔氏又生第四子李隆范,这次产子的是王德妃,李旦为孩子取名李隆业。
垂拱三年闰正月,媚娘下诏,册封太子李成器外的皇子皆为王,李成义为恒王、李隆基为楚王、李隆范为卫王、李隆业为赵王。但这样的册封是毫无意义的,连他们的父皇都毫无权力,几个空顶着亲王头衔的娃娃又有多高贵?也是一群没有自由的小囚徒罢了。媚娘依旧稳坐龙床之上,享受着大权在握和诛除异己的快意,并一步步推进她篡夺帝位的计划……
武成殿内一团和气,媚娘笑呵呵地听着刘祎之的汇报,不时地点头赞许。自从改换皇帝,刘祎之跻身相位也三年了,毫不夸张地讲他是媚娘最信任的宰相。论关系他出身北门学士,论功劳他帮媚娘废黜了李哲,论才干他也没的说,相较贤能而不够亲近的魏玄同、韦方质,放心却干才稍逊的韦待价、裴居道,媚娘更愿意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尤其上次房先敏贬官之事,骞味道一味推卸责任,刘祎之却极力维护朝廷体面,这态度很让媚娘满意,称赞其“善事明主,恶事归己”,又给他加了从四品太中大夫的散官。
然而此时此刻刘祎之却不轻松,脸色阴沉沉,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骨笃禄跋扈扩张,契丹亦受其害,能与朝廷联手制敌实是求之不得,此事并无异议。不过昔日天皇之所以并立李枯草离、李尽忠二酋首,就是防其一人独大,复有阿卜固反叛之事。如今太后将八部大权尽付李尽忠,亦当有所防备。以臣愚见,不妨在八部中再择一酋首,另加封赐,使之两相制衡,以免尾大之虞。”
“有道理。”媚娘连连点头,“你跟他们打了这些日子交道,也了解不少情况吧?你说该册封谁?”
“八部酋长中有一孙万荣,其祖上曾仕隋,受封光禄大夫,颇有威望。今孙氏与李氏有姻,李尽忠娶孙万荣之姊,太后若册封万荣,可分尽忠之势,而因其姻亲之故尽忠也不至于怨怼太后。两者相善,和而不同,正合朝廷之利。”
“好。”媚娘丝毫未犹豫,“朕立刻册封孙万荣为永乐县公,授归诚州都督,兼右玉铃将军。具体颁诏事宜你看着安排吧。”
“是。”虽然媚娘采纳他的建议,刘祎之还是忧心忡忡,与契丹接洽不是问题,可李尽忠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心要献一件礼物,正是这件特殊的礼物令人不安。但契丹使者已主动提出,可能还要上表,瞒是瞒不过的,刘祎之犹豫半晌只好禀明:“还有……李尽忠感太后大恩,有一件礼物献给太后。”
“嗯!这酋首还真有诚意,比前几任都督懂事多了。其实咱中原上国哪在乎他那点儿东西,不过是念他这份心。是什么礼物?”
“一个人。”
“人?”媚娘很意外,顿了片刻却又笑了,“是献给皇帝的奴隶、美女,还是长得怪模怪样的俳优?”四夷藩邦向中国进献奴隶做礼物古已有之,也不算很稀奇的事。
“不是。”刘祎之的脸色格外阴沉,语气也很无奈,“徐敬业之弟徐敬真。”
媚娘倏然变脸,腾地站了起来:“可恶!难怪搜遍大江南北都找不到,原来这小子跑到松漠去了。”
“徐敬真隐姓埋名、跋涉千里,欲逃奔新罗,行至契丹被李枯草离虏获,本来是当作奴隶,觉其行为举止异常,严加审问才知其身份。李枯草离未及处置便病逝,李尽忠得之,愿将其押送回洛阳,听凭太后发落。”
“漏网之鱼自然要杀,不过仅仅是这么简单吗?”媚娘冷冷一笑,“当初平灭叛乱之时,徐敬真与二兄并不在一处,徐敬业、徐敬猷率残兵逃至海陵,本欲乘船逃奔新罗,反被部下所杀。试想徐敬真区区一人,能带多少盘缠干粮?沿路关隘重重,又没有家兵护卫,何以隐匿两年之久,逃窜数千里之遥?”说到这儿她狠狠一拳,拍在御案上,“必有协助叛逆之人!是谁私自藏匿,是谁周济钱财,是谁帮他出关?待他押回,这些都要问得明明白白,凡涉事之人都要处死!”
“唉……”刘祎之叹了口气——怕什么来什么!他顾虑的正是这一点。为了抓捕徐敬真,闹得举国骚然,图谋幸进之人更是捕风捉影胡乱告发,杀戮无数。现在好不容易闹过去,徐敬真却在最不该落网的时候落网了,势必风波重起,再引出一场腥风血雨。其实自从设立铜匦那天起刘祎之就不赞成,大肆屠戮更是非他所愿,此刻明知劝谏毫无意义,还是徒然道:“育化天下者,一则以刑,一则以德。昔汉光武未为帝时,与王郎争雄河北,将其平灭,检视战利时获部下私通王郎信笺数十封,光武付之一炬,笑称‘令反侧子自安’,部下深感其德再无叛心。至汉末纷争,魏武帝破袁绍之时亦效其法,故定曹魏之基、帝王之业。今太后代君执政统御万乘,若普降洪恩,但诛元首莫究其余,反侧之人必怀愧感德,竭诚侍奉太后。”
“此言差矣。”媚娘却自有一番道理,“刘秀、曹操时,天下无主四海沸腾,故英雄豪杰招降纳叛,邀买人心以谋九鼎。当今之世唯我大唐,八荒之内谁非臣民?食朝廷之禄、享祖上之荫,而心存怨怼隐匿叛贼,此等奸人岂可宽赦?”这番话固然有道理,但更因为她武媚娘实在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况且现今朝廷暮气甚重,心怀悖逆者、懈怠不才者、桀骜不驯者皆有之。借这个由头把这汪浑水清一清,也未尝不是好事。”这算是把她的底亮了出来——追查徐敬真只是由头,她就是要把那些她想除掉的人都装进这个口袋里,一并埋掉。
若非绝对信任之人,媚娘是不会直言相告的,可这话刘祎之听来却很难受——杀杀杀,除除除,何时才算个头?只恐这样杀下去不但把慷慨之士杀光,也把读书人的良心气节杀没了!
媚娘兀自得意,拿起案头一份奏疏笑盈盈道:“昨日韦思谦上疏乞骸骨,朕本不愿放他走,但想想也是,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就让他回家养老吧。他走后纳言之位空缺,你正可晋升这个位置,可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啊!”
同三品毕竟是兼职宰相,纳言却是堂堂正正的正三品鸾台长官,是实至名归的宰相。刘祎之不到六十岁,比先前的刘景先资历还轻,能坐上这个位子岂不是莫大荣耀?他连忙施以大礼:“谢太后……”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当然,你的空缺也要有人填补。朕已招肃州(今甘肃酒泉)刺史王本立入朝,听说昨晚已抵京,一会儿朕就召见他,若事情顺利就把他留下,让他也参与政事堂。自从他被狄仁杰弹劾外贬,离开朝廷已有七年,对京中之事未必熟稔,你若得空不妨与他聊聊。”
“是。”刘祎之口中答应,心下却道——又是个挑拨是非、有害无益之辈!看来太后非要把朝廷折腾个底朝天啊!
媚娘瞧出他情绪不佳,料想他仍介怀穷究徐敬真之事,于是敞开直言道:“朕知道你对告密刑狱之事意见颇深,但世上的事总是不打不倒、不破不立,朕也是不得不如此。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你放心,待朕将该除之人尽数除掉,自然会收手。卿身为宰相,乐惟盐梅,那些诛戮之事你不必过问,替朕打理好朝政才是最要紧的……去吧。”
刘祎之辞驾而出,心中仍不宁静,虽然春光大好、和风拂面,却吹不散满怀阴郁;他一路低头慢行,思忖太后之言——不打不倒、不破不立,太后欲打破什么?又欲建立什么?事到如今还需要再问吗?该除之人尽数除掉,这话再明白不过了,将来徐敬真押回洛阳,太后必以索元礼之流主持刑讯,那时岂不是想攀扯谁就攀扯谁?
回溯两年来一系列冤案,以裴炎为首的势力已被消灭,平叛功臣李孝逸也被整死,那么即将来临的新一轮打击又将针对谁呢?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其实早有端倪。因裴炎“谋反”一案,其子东宫舍人裴懿被流放;因私谒皇帝,宰相王德俭被流放;因杨德干之事,东宫詹事司直杨炯被流放;因为拒绝联名上表,太子舍人刘濬被杀鸡儆猴;就连一向闭门自守的道家之士田游岩,也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个与裴炎有私交的罪名,罢去太子洗马之职,放归嵩山……这一切或许并不是巧合,刘祎之已隐约意识到,接下来遭受重创的就是当今皇帝李旦!
李旦虽然深居宫中,但还有皇太子李成器,即便成器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可身为东宫之主毕竟有一群东宫属僚。这也是现今李旦父子唯一能倚靠的人,而太后却向他们挥舞屠刀,难道真的一丝一毫希望都不给李旦留吗?
刘祎之从不否认太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当初若非太后把他从岭南召回,任命为北门学士,又让他当了相王府司马,现在他很可能还是流犯!即便侥幸赦回,顶多是在某个偏远之地当县令。从某种意义上说太后的恩情如同再造,彻底把他从暗淡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是现在这份恩情已成为一份难以承受的负担!
烦恼起源于他成为相王府司马的那一刻。一开始刘祎之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尽心尽力教育李旦,把自己所有心血都贡献在这位皇子身上,以报答太后的大恩。然而随着时光推移,事态渐渐有了变化,李旦在他的循循善诱下成长为一名翩翩青年,不仅学养优异,而且有仁慈宽厚的品德,俨然就是四十年前的天皇。身为教育者的刘祎之被自己学生征服了,甚至开始萌生非分之想,若李旦能继承皇位,那该有多好?自己的前程又该何等辉煌?但那时这只是不切实际的美梦,嫡出第四子怎么可能身登九五呢?然而朝局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李贤“谋反”被废,天皇病重驾崩,李哲跟顾命大臣闹得水火不容,那个子虚乌有的幻想竟然越来越真切。所以当太后突然召见他,叫他参与废黜李哲的计划时,他兴奋得直想对天高呼——梦想成真啦!李旦必将是一代明君!他也将成为一代名相!他们君臣的名字一定会伴随大唐的盛世永载史册,被后人欣羡瞻仰!
如果说对废立之事裴炎尚有几分无奈,那刘祎之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他努力迎合太后,积极参与阴谋,并亲笔起草了那篇废黜李哲的诏书。从私心而论这固然是为自己谋好处,但从公心而论,李旦毕竟比李哲资质好得多,这何尝不是废昏立明,何尝不是为了天下大义?
李旦继位太后专权,这其实也是意料中的事。他最初没有把这当回事,更没附会裴炎的逼宫,何必费这个事?毕竟太后已年逾耳顺,迟早一日要交权。李旦就是再等十年,将来亲政也不过是三十出头,自己也还不算太老,一切还大有可为嘛!然而仅仅过了三年,刘祎之越来越怀疑自己错了,李唐的制度逐项变更,李唐的忠臣逐个被害,改旗易帜、诛杀名将、告密蜂拥、酷吏横行、武氏满朝、祥瑞四起,现在太后又频频向东宫臣僚下手,这样下去,大唐的社稷还能延续吗?李旦还能顺利接掌大权吗?
诚然他的仕途一帆风顺,甚至即将问鼎纳言,可这并未让他感到快乐。刘祎之感觉自己像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推开一扇宝库的大门,遗憾的是门内却没有他想要的那件珍宝。
人总会发昏、总会犯傻,然而可悲的是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便无可挽回。是谁帮太后参谋朝政,斗倒郝处俊、李义琰等宰相?是谁出谋划策废黜李哲?是谁引咎于己,竭力维护太后体面?莫说满朝同僚,就连他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太后的死党,可他从没有意识到太后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如今他终于隐约看到了,却已无可抉择,自己早就绑在武氏的战车上,反对太后不就等于否定自己吗?而沿着这条扭曲的仕途继续走下去,又是违心的。无论如何抉择对他而言都是痛苦的,此即汉荀彧、魏陈泰之悲——进退失据也!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刘祎之发出一声感叹,他已无法预料武氏将膨胀到何种地步,更无法预料自己这条迷失方向的小舟将随波逐流漂往何方……
凤阁之中依旧忙碌,前不久刚晋升为内史的裴居道正审阅诏书,可见到刘祎之归来赶忙起身,装作有事在身,忙不迭离开——他虽是三朝老臣、孝敬皇帝的丈人,却自知不是武氏心腹,许多紧要之事不敢管,尤其太后私下交代刘祎之、元万顷等人的事,他更是问都不敢问,干脆躲得远远的,任凭他们自己处置。
刘祎之满腹无奈,但该做的差事还得做,他立刻召集六位舍人,命他们起草晋封孙万荣、押解徐敬真的表章。这是太后特意交代的,谁敢耽搁?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写好了,众舍人皆已署名,侍郎元万顷一旁扫视着诏书,笑道:“我劝诸位今日忙完了都回家歇歇,太后欲严审徐敬真,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到那时处死、贬谪的命令漫天飞,大家起草诏敕恐怕要忙一阵子。这两天若不歇就再难得暇了。”他的口气甚是轻松,简直是幸灾乐祸。
刘祎之见此情形越发难受——或许只有像元万顷这种只求结果、不问是非的臣子才真正适合太后吧?亦或许自己若没有辅佐过李旦,不知道这位囚徒皇帝的贤明和无助,也会像元万顷一样心无挂碍吧?
然而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他刘祎之只能是刘祎之,泯灭对李旦的羁绊,单纯为自己的功名富贵而谋,他注定做不到。诏书被送往鸾台审核,结果不问可知,太后亲口做的决定敢驳回吗?众同僚倒是听从元万顷之言,一个个都休息去了,刘祎之却兀自闷坐在那里。他觉得胸口堵得慌,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略一抬头,见凤阁舍人之一的贾大隐未走,正在整理书案,便对其感慨道:“子曰‘过犹不及’,徐敬业之叛已过去两年,该诛杀的叛党早已尽除,此时若仍穷究此事,势必误伤忠良之人。太后此举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这位贾大隐也非寻常之辈,其父贾公彦是赫赫有名的学士,尤其精通“三礼”(周礼、仪礼、礼记),撰有《周礼义疏》《仪礼义疏》,堪称孔颖达之后最杰出的经学大家,深受李治器重。贾大隐深得其父之学,曾担任太常博士、礼部郎中,因元万顷晋升侍郎而补为舍人。他不但学问好、文笔佳,品行也甚是端方,是出了名的厚道人,唯因如此刘祎之才敢跟他吐露心事。
然而刘祎之明显是估计错了,贾大隐人品虽好,却不等于有胆量私下议论朝政。他闻听此言心头一颤,摸不清刘祎之有何意图,又恐自己一时不慎说出犯忌讳的话,只能含含糊糊道:“太后素来圣明,推鞠宽严自有考量,此事恐非卑职所能忖度。”
刘祎之品出了拒人千里的味道,不禁苦笑——是啊!自己一向是太后的死党,谁敢跟自己推心置腹?霎时间他感到无比孤独,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但他只能把这份悲凉埋在心底,起身道:“我有些不舒服,也想回家歇歇,阁中之事烦劳你了。”
“刘公请便。”贾大隐以属下对待长官的标准礼节向他一揖。
刘祎之叹息着漫步而去,但心中郁闷实难压抑,经过贾大隐身畔时还是忍不住叹道:“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必临朝听政?早知今日杀戮不休、四海不宁,社稷将有颠覆之忧,当初真该赞成裴炎之议,让她还政皇帝以安天下!唉……”
贾大隐初闻此言也不免伤怀,然而紧接着便惊惧起来,闭紧嘴唇一个字都没敢应,直至眼睁睁看着刘祎之走出大门,才暗自松口气。可是一回头,又见几个负责抄录公文的小吏正在不远处低头忙碌,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们听见没有?刘祎之突然跟我说这番话又是何用心?该怎么办?
贾大隐魂不守舍犹豫片刻,终于把牙一咬,直奔武成殿而去!
二、分道扬镳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告密一旦形成制度,危害的绝不仅仅是被告之人,实际上整个朝廷的道德都在沦丧,已经变成了浑浊的染缸,只要身处这染缸之内,没人能独善其身。贾大隐并非奸邪之徒,甚至也是心怀李唐社稷之人,可在这种情形下他也得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刘祎之对他说的话如果被别人听到,抢先跑去举报,岂不是连他也陷进去?再者刘祎之原本就是太后亲信,平白无故跟他说这番话,谁晓得是何居心?焉知不是受太后之命故意考验他?
斟酌半晌心中不安,贾大隐只好舍弃自己的名声,当一次可耻的告密者。此时太后正在武成殿接见肃州刺史王本立,按理说没有宣召谁也不能进去,但自从设立铜匦,告密成了天大的事,即便范云仙、上官婉儿也不敢阻拦,当即将其引至殿上。但见王本立垂首立于御案前,太后蹙眉端坐似有愠色。
王本立刚刚向媚娘汇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吐蕃内乱平定了!
就在去年唐军重立西突厥两位可汗之际,噶尔钦陵也没闲着,他火速班师而回,召集其弟赞婆、悉多于等几路兵马,齐向苏毗进军;芒辗达乍布虽然杀死赞悉若,但赞悉若掌权日久,亲信党羽甚多,还在忙于肃清异己,没想到噶尔兄弟的大军已火速杀来,匆忙召集兵马抵御,哪里是对手?仅一次交锋即被钦陵擒杀。噶尔兄弟又分遣兵马四出征战,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便将芒辗达乍布余党彻底铲除。吐蕃赞普器弩悉弄随即命噶尔钦陵接替亡兄为大相,自此他内掌政务、外统兵马,集文武大权于一人,被吐蕃臣民尊称为“论钦陵”(吐蕃语称宰相为论)。
吐蕃叛乱这么快即被平定,完全超出媚娘的预想,而此时西突厥的局势却很糟。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虽被立为可汗,却因以前长年在大唐朝廷为质,与麾下十部首领不熟悉,并不具备很高的威信,尤其唐军大举从西域撤出后,各部没了约束几乎是各行其是,全不把两位可汗放在眼里;更不妙的是,在这关键时刻安西都护王杲又病逝了。王杲虽非一流将才,毕竟从军半生,不失为老成持重之人,他这一死西域之地更为混乱,岂不给论钦陵可乘之机?
媚娘一见贾大隐入殿,当即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速替朕草拟诏书,晋安西副都护阎温古为正,以丰州司马唐休璟接任副职,命其率一支精兵进驻碎叶城。”西域局势虽有动荡,但已制定的政策不能轻易改变,此时大唐的官吏军队若大举复归西域,收回两可汗之权,只怕西突厥就要激出叛乱了。现在只能坚持既定做法,继续扶植两位可汗,唐休璟在边庭屡有建树,媚娘寄希望于他能有所建树。
“是……”
“你还有什么事吗?”媚娘见他不去故而发问。
贾大隐生于诗书名门,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干过背后告状的事,今天为了自己性命不得不如此。他满头冷汗跪倒在地,支支吾吾半晌才将刘祎之的话复述出来——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用临朝称制?不如归政,以安天下之心。
媚娘最初的反应是不相信——不可能!执此论者乃裴炎之辈,刘祎之怎会说出这等话?裴炎只是她权力场上的同路人,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刘祎之却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地地道道的“自己人”。从担任北门学士起刘祎之几乎参与了她的一切谋划,甚至主动替她承担责任;她也从未亏待过此人,方才还许诺让其担任纳言,怎么突然有此怨言?还声言叫她归政,这如何能信?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特殊的告密者,她又不得不信。因为贾大隐不是妄图幸进之辈,也不是奸邪挑拨之徒,这个人非但不敢撒谎,只怕也从来不会撒谎!
怀疑过后是冷静的思考——或许刘祎之真的有此怨言。首先他对铜匦告密、大兴牢狱的反感溢于言表,他们之间已存在分歧,更重要的是“不如归政,以安天下之心”。毛病就出在“归政”二字上。刘祎之和裴炎同样主张归政,立场却有区别。裴炎是追悔前情,想逼她交出权力,别再干涉大唐朝政;而刘祎之却想让他的好学生李旦登临大宝,其实从一开始参与废黜李哲,他的目的即此。
有些事媚娘一直藏在心里,对任何人不曾流露,其实现今她权力之路的最大障碍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她的亲儿子,深居宫中“无欲无求”的李旦。这个儿皇帝真的只是奉母至孝、逆来顺受的乖娃娃吗?未必如此!
李旦曾经干过一件事,令媚娘记忆犹新。那是在李治卧病奉天宫时,忽有一日李旦捧了件宝物来,是一枚雕饰精美的石龟,背上还有充满吉祥含义的一百六十个篆字。据李旦说,是他无意中在嵩山封禅坛侧捡到的,觉得象征父皇洪福齐天,故而来道贺。祥瑞到底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媚娘怎不清楚?李旦此举似乎是对病重不能封禅的父皇给予安慰,但这种行为是不适合的。当时太子李哲远在长安,他身为人臣人弟怎么能私下向父皇买好?虽然李治淡然笑纳,没对外声张,但时隔不久便发生了薛元超劝谏太子之事,李治随即将李旦徙封豫王,又改了名字,隐约流露出寄予期望之意。
在这个权欲纵横的皇家,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谁又真的能做到无欲无求?遍观天皇诸子,最酷似李治的就是李旦,不但谦虚敦厚的性情与其父如出一辙,连长年居于宫中的经历都与其父一致。而李治又是个什么人?世人都认为他是因李承乾、李泰之争意外坐上皇位,连李世民也说“太子之位不可经求而得,故传晋王”,可他究竟争没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谁在储位之争的最关键时刻背后告了李泰一状?还有李治一直和张行成关系亲密,他们私下商议什么至今无人知道。其实那也不必去猜测了,仅就他登基后铲除长孙无忌、玩弄平衡之术的所作所为,还看不出此人的真面目吗?而李旦就是羽毛还未长成的李治,他同样有帝王的潜质和野心。别的且不论,他早在李贤当太子时就给自己嫡长子取名李成器,《易经》有云:“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这岂是寻常之人想出的名字?就素养而言,李哲登基半个月就耐不住性子,急着要提拔韦玄贞等私党;李旦却以皇帝之尊坐困宫中三年,不急不躁无愆无过,仅这份忍耐力就大得惊人。
其实媚娘一直对这个小儿子怀有戒心,如果这孩子私下有阴谋,或者也抱着后发制人的心思等待她日渐苍老,她的帝王之路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所以她才一再对东宫下手,就是要恫吓、要压制、要严加管束,不能让李旦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能让任何臣子对其寄予夺权的希望。而刘祎之无疑已涉足不该跨越的鸿沟,若不严加处置何以告诫世人?
想至此,媚娘心中种种疑惑、猜测、忧惧一股脑化作愤怒,顿时大喝:“祎之乃朕所引,竟有悖朕之心,这岂不是忘恩负义?”
到这会儿贾大隐终于认定这不是太后考验自己,吓得伏地不起。王本立却灵机一动,拱手道:“太后乃英明女主,天下谁不感恩?倘祎之真有怨谤之举,此天地所不容!当立刻罢其宰执,推鞠问罪。”王本立落井下石乃有私心——他也算中宫党一员老将了,当年就曾与郝处俊、李义琰周旋,被逐出京城后历任胜州、肃州,做梦都想回归朝廷,这次他来洛阳就是瞄着宰相之位,岂能错过表忠心的机会?
西域局势不顺又出了这种事,媚娘正在气头上,未及详思便道:“好!朕现在就派你去找刘祎之,传朕口谕,立刻罢免他宰相之职,叫他把怨谤之事解释清楚!”
“遵命。”王本立求之不得,若真能把刘祎之整掉,他还可能当上首席宰相呢!立刻大摇大摆地去了。
贾大隐却颤颤巍巍辞驾而出,暗自感叹——羞哉!耻哉!悔哉!告密这等事真不是有良心的人干的,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就是赔上我这条老命也不干了……
当王本立踏入刘府之际,刘祎之误会了,还以为是来拜访自己,请教朝廷之事的,故而整衣正冠降阶相迎。王本立的官职虽比刘祎之只低一阶,可身为外任官地位差了一大截,岂能对宰相无礼?然而此刻有恃无恐,端足了派头,见面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批驳。刘祎之初始一愣,继而心中升起彻骨寒意,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寒心——说了两句牢骚话即被告发,连仁厚有德的贾大隐都干这种事!这世道究竟怎么了?天理良心何在?这朝廷还有希望吗?
仅就才干而言,王本立不失为可用之人,无奈性情太坏。当初他被狄仁杰弹劾,就是因为作威作福太过张扬,在外任职多年竟无丝毫改变,今日仗着媚娘撑腰,又故态复萌,指着刘祎之的鼻子数落道:“你之官爵太后所予,你之富贵太后所赐,背后发此狂悖之言,岂非无父无君?又何以燮理阴阳、统御百僚?”
刘祎之到底是性情中人,瞧不惯他这等跋扈嘴脸,双手抱拳道:“多谢尊驾提醒。不过此乃本官之事,太后若要加罪本官自去解释,不劳尊驾操心。”
“哼!”王本立把嘴一撇,“实话告诉你,我此来便是太后所差,太后命我告诉你,此刻起你已不是宰相!速将怨谤之事交代清楚。”
“尊驾要撤我相位?”刘祎之冷冷一笑,“红口白牙何所凭据?凤阁鸾台诏敕何在?”这句话问到了短处——莫说堂堂宰相,即便是一介七品官也不是说撤就撤的,凤阁未草拟、鸾台未审核,没有诏书怎能罢免职权?
王本立急于表功,来之前根本没考虑这么多,也没想到刘祎之会质问自己,只能拿腔作调恐吓道:“你之官位太后所予,既能予之,为何不能夺?你还敢找我要诏敕,忒狂妄了吧?”
刘祎之本就郁闷至极,发两句牢骚又被人告发,此刻索性豁出去了,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到眼前这个小人身上,反唇相讥道:“狂妄?不知是我狂妄,还是尊驾狂妄!你身为地方刺史,入京乃朝觐述职,焉能干涉朝廷政务?且明目张胆闯入相府,目无尊长大放厥词,哪有半点儿四品官的体面?昔日徐敬业假称身有诏敕,害死陈敬之,乃有扬州之叛,太后为此修订《垂拱格》,严明审核之事。而你今日复行徐敬业之举,单凭三寸之舌便要撤宰相的职,究竟是何居心?你也要造反不成?”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单顶王本立,更是顶他背后的武媚娘!
“你、你……”王本立被他噎得上不来下不去,还被反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却自知理亏无可辩解。
刘祎之把袖一甩:“奉劝尊驾一句,多多读书养性,若不改你那得志猖狂的性子,有朝一日也得有人打到你府上,向你问罪!”说罢将王本立晾在院中,扬长而去。
王本立又羞又恼,指着正堂大骂:“姓刘的!算你有种!你顶撞我就是顶撞太后,咱们走着瞧!整不垮你我就不姓刘……不、不是!我就不姓王……”王本立被气得五迷三道,飞一般奔出刘府,往太初宫而去。
刘祎之端坐正堂之上,王本立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长叹一声,对身边仆人道:“塌天大祸将至,你们能走的赶紧走吧。”他岂会瞧不出王本立是奉谕而来?实是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朝廷已闹成这个样,皇帝亲政遥遥无期。我还当什么纳言?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长痛不如短痛……
王本立负气而去,见了媚娘岂有好言?不免添油加醋把刘祎之的狂态渲染一通。当媚娘听到索要诏敕之时,不禁拍案而起:“放肆!没有诏敕不合朝廷规矩?当初他以学士之身分宰相之权就合规矩吗?那时他怎不向朕讨要诏敕?其心当诛!”其实她派出王本立之际,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刘祎之,毕竟刘祎之为她办过许多事,当初相王司马之职不也是她任命的吗?她自己也有责任,具体处置之法还须斟酌,然而听到刘祎之的态度,媚娘便知此人已无心再追随自己,那还留之何用?
王本立憋了一肚子气,怎能不火上浇油?立刻跟着叫嚣:“太后所言极是。此人不杀不足以平圣怒,不杀不足以警世人!臣愿再讨一令,将这狂徒绳之以法!”
“好。”媚娘冷冰冰道,“他不是讨要诏敕吗?朕便给他一份,你现在立刻去政事堂,叫裴居道明发诏敕,解除刘祎之职权,并以讪谤之罪捉拿他下狱。”
就这样,又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很快成了阶下囚,而这次罕有求情者。一者有裴炎之案的教训,刘景先一再遭贬、胡元范流死巂州,谁还敢步他们的后尘?再者刘祎之本是太后心腹,现在自己翻了船,谁愿意帮他?也未尝没有窃笑之人,等着看他的下场。满朝官员各怀心肠视若无睹,唯独一人心中不忍,一再为其辩护——皇帝李旦。
李旦确实在隐忍,也不敢不忍,哥哥李哲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他岂能再做无益的挣扎?故而母亲诛杀裴炎等人,他不闻不问;母亲大兴告密之风,他也视而不见。他抱着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心思,在宫中守着妻儿苦苦忍耐,等候朝局的转机。而现在母亲要把刘祎之置于死地,这就不能坐视不管了。以私交而论,刘祎之是他亲睦的属臣兼师长;以情势而论,刘祎之是唯一可以帮他的人。故而李旦沉不住气了,不顾尴尬之身,向母后反复述说刘祎之的忠诚,甚至不惜为此屈尊上疏,公然为之辩驳求情。在他看来自己践祚后从未参与政务,也从未向母亲提过半点儿要求,好不容易开一次口,母后还能不给他面子?然而他错了,此事传到狱中,刘祎之听说后不禁苦笑:“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最忌皇帝暗结党羽。皇帝上表救我虽是好心,却只能让我死得更快啊!”
果不其然,媚娘接到李旦的奏疏,无疑坐实了先前的猜测——你欲保他一命,指望他日后东山再起,帮你夺回皇权?休想!杀心反而更加坚定。但是刘祎之的行为与裴炎不同,裴炎在朝堂上公然逼宫,“罪行昭彰”唯有一死;刘祎之只是私下有几句怨言,就算加上所谓“拒捍制使”之罪,也不至于判处死刑。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铜匦的帮助下,很快就出现两项罪名,一项是收受契丹酋长孙万荣金银,一项是曾与许敬宗姬妾私通。册封孙万荣确是刘祎之建议,说他收人钱财也近于情理,不过孙万荣官爵既是行贿所得,何以仅加罪受贿之人,不褫夺其官爵?刘祎之所受赃银又在哪儿?至于私通之事,许敬宗已故去多年,谁搞得清有没有这等风流往事?这两项罪名皆系诬告,而且用心歹毒,显然是从人格上泼污,把刘祎之公私两面都塑造得卑劣不堪……
垂拱三年五月,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缧绁之灾后,刘祎之终于出狱回家,但此行全程都在士兵的押解之下。媚娘不可能赦免他,仅仅是看在他曾为自己出力的情分上,没将其明正典刑,减罪一等赐死于家。而在此之前王本立已改任为地官尚书、同三品,填补他的位置,对媚娘而言世上哪有什么人是不可或缺的?
归来之际妻子嚎哭,自此生死永隔,刘祎之却显得很冷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阖门老少都逃不过流配之苦,哭又有什么用?他沐浴更衣,涤去在监牢沾染的满身尘土,由于狱中湿热患了风湿,手不能写字,他命长子刘扬名执笔替他写了今生最后一道奏疏——雷霆雨露俱天恩,依照朝廷惯例,被赐死的大臣在临行前要给主上写一道表,名曰“谢死表”。然而无常迫命的关头,谁有心思卖弄文采?所以绝大部分谢死表都是承认自己罪行,恳求宽赦家眷;有些恶劣之人自知求情无用,干脆极尽能事大骂主上以泄怨愤;更有胆怯之辈哆哆嗦嗦写不出,直耗到监刑之人等得不耐烦,仓促丢了性命。
刘祎之却不卑不亢神色自若,平静地诉说着自己心里话,刘扬名悲痛欲绝,几度停笔哽咽——这篇谢死表洋洋洒洒近千言,刘祎之却丝毫没有提及自己后事,也无一句埋怨之言,只是坦然回顾毕生仕途境遇,由衷感谢媚娘的栽培,甚至承认自己有负知遇之恩。而在最后他仍没忘记劝谏,劝媚娘收敛戾气,别再制造冤狱屠戮士人,还恳求媚娘珍惜骨肉,也为长远考虑,别再为难最后一个儿子啦!
虽然此表语气真挚、发自肺腑,但是刘祎之深知太后心志如铁,区区一篇文章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他作为李旦的辅佐者、太后曾经的心腹,这是他该尽的本分,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成也罢败也罢,是也罢非也罢,人事已尽就此永诀。刘祎之检视了儿子代表的表章,小心翼翼吹干表章墨迹,用扭曲的手指仔仔细细将之叠好,交给监刑使者,而后从容不迫悬梁自尽,终年五十七岁。
正如其所料,谢死表并未触动媚娘。蝮蛇螫手,壮士断腕,在她看来这有什么值得动容的?但是这篇文章流传开,却博得朝野之士的一片同情,就连那些素常憎恶刘祎之的人也为之哀叹,纷纷称赞词理恳至、学识难得,此等大材死得可惜!尤以麟台郎郭翰、太子文学周思钧最为推崇,逢人便夸奖这篇文章。媚娘听说后甚是不悦,当即贬郭翰为巫州(今湖南怀化)司法参军、周思钧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司仓,各降了八阶官,群臣有鉴于此再不敢谈论此事。时隔半个月,先前被流放象州的王德真也迎来勾魂使者,绞索之下一命呜呼——刘王二人是李旦践祚前最重要的两位属官,今既杀刘,亦不能留王之性命,斩草必除根!
此时徐敬真也在囚车押解下回到洛阳,媚娘立刻责令索元礼严加审讯。满朝惶遽,四海噤声,连刘祎之都被除掉了,谁也预感不到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
武成殿内一片森然,元万顷、范履冰、周思茂肩并肩跪拜在龙墀前,向太后请罪——他们全是北门学士出身,与刘祎之共事多年,即便与怨谤之事无关,若要追究以往交情,谁又逃得脱干系?别再玩出个石崇、潘岳白首同归吧!
元万顷笑不出来了,范履冰白须颤抖噤若寒蝉,周思茂更是连连顿首,一再赌咒发誓:“臣本寒门书生,非太后之恩焉有今日?唯肝脑涂地以报太后。莫说悖逆无常,即便有半分违拗虚言,必遭天雷击顶、尸骨无存!”他真是吓坏了,不仅因为刘祎之的事,更因为弟弟胡说八道被贬,倘若太后对他产生怀疑可怎么了得?索元礼主持刑狱,现在太后可是想杀谁就杀谁啊!
媚娘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仨,淡然道:“天下至难测者,即人心也,虽咫尺之人又岂知彼此之心?各自有各自的账,尔等何须不安?只管把心放肚里,老老实实干你们的差事。”话说得漂亮,但她心中不可能毫无芥蒂——她待刘祎之可谓至厚矣,想不到竟是这等结果,试想以宰相之位都无法笼络其心,更何况这三人?相较那些公然对她不逊的大臣,这些所谓的亲信若是心怀不轨威胁更大。
自这一刻起媚娘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把北门学士视为心腹股肱,不过是念在他们还有点儿利用价值罢了……
三、天女转世
压抑的火山迟早要喷薄,看似平稳的朝局注定要在垂拱三年的下半年再度动荡。
首先是边庭形势的剧变。时至七月,骨笃禄贼心不死再犯朔州,这次他骤然发动了近十万大军,军师元珍也相随而来,分明要跟大唐来场真正的对决。媚娘闻讯后也立刻调集十几万部队,以黑齿常之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尽锐出战直应敌锋。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两军交锋于朔州境内的黄花堆(今山西大同黄花梁),直杀得尸横满地血流成河,遍野黄花都染成了红色。由于黑齿常之、李多祚的浴血奋战,加之唐军人数占优,突厥军全线崩溃,被唐军追杀四十余里,骨笃禄损兵折将难计其数,仓皇逃往碛北——此役乃天皇驾崩后唐军对东突厥取得的最大一场胜利,彻底扭转了攻守局面。
然而遗憾的是,胜利没能坚持到最后。黄花堆大捷后,唐军内部出现分歧,副总管之一的右监门中郎将爨宝璧主张继续追击,一举荡平东突厥;黑齿常之却认为骨笃禄尚有一定实力,此时当休养兵马,以待可乘之机。不料爨宝璧建功心切,竟然不顾主帅阻止,私自率领麾下一万三千兵马,出塞两千余里征讨突厥;单单如此倒也罢了,若能奇袭几个部落,取得一些战果也可将功折罪。可爨宝璧错误估计了形势,他以为此役之后骨笃禄已人心离散,故而兵临敌境之际竟致书告知敌人,想要恫吓诸部归降,结果弄巧成拙,引来敌人大举围攻,最终全军覆没,单人独骑逃回关内。
因为一场荒唐的追击,唐军先胜后败,媚娘闻报大怒,将爨宝璧斩首以明军法,又下令将骨笃禄改名“不卒禄”以泄心头之恨,不过她对东突厥的报复也仅此而已——首先黄花堆之战骨笃禄元气大伤,东北的契丹、靺鞨也在背后折腾起来,东突厥陷入内忧外患,对中原不再构成威胁,更为要紧的是,此时西域出了大乱子,她已无暇顾及东突厥。
论钦陵无疑是吐蕃的一代枭雄,其心志才干绝不逊于父兄,平定叛乱不到半载他便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迅速出击,再临西域之地。此时西突厥两位可汗立足未稳,唐军在西域又几无兵力,哪里抵御得了?转眼间论钦陵就侵占了焉耆(今新疆塔里木盆地)以西的所有城邑,西突厥左厢五部本就一盘散沙,大难临头之际,有的奔走逃亡,有的战败投降,更有甚者反戈一击卖主投敌,阿史那元庆完全丧失统治,逃入大唐境内。坐镇碎叶城的唐休璟虽老于边事,但在敌众我寡的情势下也无计可施,勉强抵抗了两个月,最终放弃城池退至敦煌。
媚娘扶植西突厥,一者为了以夷制夷,休养中原之兵,再者也是故作宽宏,欲收买突厥之心,并不想真的放弃西域。且不论中原王朝的统治利益、经济利益,仅就军事而言,这片地区便是捍卫国土的重要缓冲,焉能坐视吐蕃夺取?垂拱三年十一月,远征号角再度吹响,媚娘任命宰相韦待价为安息道行军大总管,安西大都护阎温古为副,率领马敬臣、沙吒相如、王孝杰、张玄遇、何迦密、麻仁节等三十六部,合计兵马四十万,浩浩荡荡旌旗蔽日,欲从吐蕃手中夺回西域。不过出征兵马虽多,主帅韦待价心里却甚是忐忑——上次大获全胜是因为钻了吐蕃内乱的空子,这次要跟人家真刀真枪地厮杀,还能不能取胜?
平心而论韦待价虽然外统兵马、内参国政,却并非什么文武双全之辈,恰恰相反,他才干平庸,最大的优点就是谨慎听话。论战绩他半辈子都是充当别人副手,跟在薛仁贵、裴行俭身后混功劳,直至上次出征才开始跻身主帅。论政绩他更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修造乾陵都是刘景先、李元轨设计规制,他只充个监工;担任吏部天官多年,全靠侍郎魏玄同处置一切,自从魏玄同转任负责地官他才亲自主持部务,结果典选、诠选都搞得一团糟,朝野多有非议。可就是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媚娘却对他宠遇有加,一再委以重任。
其实韦待价也明白,太后重用他就是因为他资历老又谨慎听话,可他毕竟有自知之明,也常“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一直有思退之意。无奈太后偏不让他退,上次出征回来又将他晋升为文昌右相。他自知没这么高名望,多次上表请辞,太后却一再驳回,最后他只能要求削减官秩,以三品之秩处二品之位,太后虽然准允,却又追赠其父韦挺为润州刺史,作为补偿。别人想升官升不了,他却是想推脱推不掉,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就在这次出征前,另一位宰相韦方质要求委派监军,媚娘又道:“古者明君遣将,不为遥制。近来以御史监军,军中事无大小皆须承禀御史,以下制上,非令典也,如何建成奇功?今以宰相为帅,无须监军。”这番信任之言听起来豪爽,却使韦方质愈加不安,太后宠遇至此,这仗若打不赢怎么交代?万一再有哪个憋着要升官的在铜匦里塞一状,自己这条老命还保得住吗?
其实也无怪韦待价紧张过度,这几个月来可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场血腥的大戏已拉开帷幕。徐敬真被押至洛阳牧院,索元礼一通严刑拷打,很快就审出了同谋之人——原来徐敬真自家乡逃出,曾偷偷来到神都,找朝廷旧友求助,而当时的洛州长史弓嗣业、洛阳县令张嗣明皆与李家相善,暗中予以资助,才使得他逃窜千里。
媚娘得知元奸之徒曾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过,焉能不怒?当即下令将弓嗣业、张嗣明逮捕下狱,索元礼更是大施淫威,没几天工夫便将当时在职的洛阳地方官都牵引在内,又把弓嗣业在朝为官的族亲陕州参军弓嗣古、蒲州刺史弓彭祖、相州刺史弓志元等人尽数网罗在内。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够大了,满朝官员闻之色变,侍御史周兴却在冷笑。在他看来索元礼只是个头脑简单的粗人,哪里晓得办案的“真谛”?很快他就上奏附议,揪出一个够分量的人物——秋官尚书张楚金。说张楚金是徐氏一党,根本是无稽之谈,但这项指控却甚合媚娘心意。原因是张楚金出身并州,乃是当年李任并州刺史时所举孝廉,媚娘既诛徐氏一门,岂能留与他们亲厚之人在朝?于是张楚金立刻被捕入狱。
曾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半辈子的周兴远非索元礼可比,其厉害之处在于洞察人心,在摸准太后的脉门后,随即再放一支冷箭,这次的目标是安南都护刘延佑。作为当初主审徐敬业余党之人,宽赦叛逆的便是他,如今官司打翻了,他岂能置身事外?然而这一箭却射空了,不是媚娘不想杀他,而是抓他的人尚未从神都出发,死讯就传来了。原来此时恰逢蛮人叛乱,攻破安南府,刘延佑遇害。战死本来是不幸的,但他这一死即免去刑狱之苦,反倒成了幸事。
不过另一位被贬的岭南官员就没这么幸运了,冯元常三迁其职,最后被折腾到广州当都督。刘延佑遇害之际,他肩负起平叛重任,对蛮人恩威并施,总算平息了祸乱。可等待他的不是朝廷的封赏,而是牢狱之灾,周兴早知太后与他过节极深,仅凭一纸毫无根据的诉状便将他抓回洛阳,关进大牢。冯元常悲愤交加,没几日就病死在狱中。
伴着一个个朝廷大员的倒台,周兴的官职青云直上,这无疑也鼓舞着其他人,很快便有来子珣、郭弘霸、裴籍、陈嘉言等辈纷纷投机告密,这些人有的是卑微杂流,有的是科举出身,甚至有的还是名门之后,为升官发财什么颜面廉耻全不要啦!更有一些人原本官声不错,但身边尽便被酷吏和告密者环伺,只好同流合污。例如侍御史张知默,出身河北名门,兄弟五人皆以明经起家,颇受李治赏识,他大哥张知謇担任房州刺史,兼具看管庐陵王的责任,一直对李哲颇为照顾,故而张氏昆仲在朝中名声极好。可如今张知默受命与索元礼等辈一同审案,与虎同行岂能做善兽?为了不被身边小人抓住把柄,张知默也干脆做小人,跟着身边的人一起编织罪名网罗士人,真应了那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老话。
而随着告密事件层出不穷,始作俑者的媚娘也越来越“入戏”,对原先信任倚重的人也生出怀疑,她突然下令将苏良嗣调回神都,改以魏玄同检校纳言、留守西京。这明显是猜忌加剧,不再令某人长期掌握长安之事,改以诸宰相轮流留守。也是事有巧合,此时虢州(今河南灵宝)又闹了场风波,有个叫杨初成的市井之徒想富贵想疯了,诈称自己是府兵郎将,要招募勇士去房州迎回庐陵王。这场闹剧很快被平息,杨初成身首异处,引出的动静却不小。据说李哲闻听此事,以为母后必要趁机除掉自己,吓得差点儿上吊,多亏韦氏劝说才没寻短见。
媚娘知道李哲有多大胆子,并无为难他的意思,对那些声称庐陵王与杨初成有关的告密书一概不予理睬。可身在京师的李旦父子就没这么幸运了,周兴等人又揣摩上意,挑动一个东宫奴仆状告太子舍人郝象贤谋反。媚娘得状甚喜——因刘祎之案她正欲给李旦点儿教训,况且当初抗拒她最激烈的就是郝处俊,老家伙已死,这笔账就算在其孙子身上!她特意将此案交与周兴审讯,不久便将郝象贤判为死罪,监察御史任玄殖上疏为象贤辩护,竟被立刻贬官;太子李成器也被拘于宫中,自此不得与臣僚见面。
伴着垂拱四年的第一缕春风,郝象贤被绳捆索绑押赴都亭斩首,他焉能不知太后是追索旧仇?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面对屠刀先是一阵叹息,既而又一阵大笑——幸而父亲郝北叟、叔父郝南容都已病逝,膝下还不曾有子嗣,孑然一身有何可虑?就在士兵解开绳索打算行刑之际,他猛地蹿起,夺过士兵手中的兵刃,一边挥舞一边朝围观的百姓高呼:“父老乡亲们,尔等皆大唐子民,知道太后做过些什么吗?她提拔外戚、干乱社稷,杀害自己亲儿子,还与和尚通奸、秽乱宫廷!实乃毒妇、淫妇……”他激愤至极嗓门高亢,在行刑台上把媚娘种种丑事都抖了出来,公然号召大家抗拒武氏保卫李唐。
台下百姓议论纷纷,行刑的士兵更是一阵大乱,群起而攻之,郝象贤当过勋卫虽有几分武艺,但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抵抗一阵终被乱刀斩杀。媚娘得知消息愈加愤怒,下令把郝象贤的尸身大卸八块,将郝处俊抛坟掘墓、挫骨扬灰。一代名相死后受辱,步了李后尘!李义琰在家养老,听说当初共同抗拒武氏的老战友遭此下场,情知自己也大祸不远,一条老命不足惜,把子孙的命都赔上就不妙了,索性绝食而亡……
想杀的人虽然杀了,媚娘的怒火却未尽,夜深人静之际,她斜卧床榻之上长吁短叹,怀义大师不辞辛劳,为她揉捏着肩膀,时而说几句调笑之言。媚娘的脸色却很难看:“出这种事也怪你行为不谨,不然郝象贤何以当众宣扬?这下好了,咱的事成了百姓口中的笑话!朕已明发诏敕,今后凡死罪之人行刑前都要把嘴堵上,免得狂呼滥嚷。”
薛怀义日渐得宠,说话也比原先大胆许多,满不在乎道:“就算他嚷出去又能如何?一群小民还能有碍太后之事?”
“你这话没见识。朕从不怕百官非议,怕的就是百姓。太宗有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明白什么意思吗?当官之人说好听的是为了报国安民,说不好听的图的就是荣华富贵。天底下欲求富贵之人多的是,就算把满朝文武全杀了,不过数载之工又会再来一批,何足惜也?而百姓乃国家之本,朝廷一钱一粟皆取于民。倘若万民厌弃,皇位又岂能到我手中?”
“是是是……”怀义不敢争辩,嬉皮笑脸连连点头。
“唉!”提到百姓又勾起媚娘心事,“最近江南闹灾,以致关内也缺粮,真是哪里都不叫我省心!幸而狄仁杰巡抚江南,捣毁淫祠颇有作为。”所谓“淫祠”是民间滥建的庙宇祠堂,非佛道两家所立,而是祭奠迷信的神灵。此风江南犹盛,什么土地、河伯、狐仙、山妖,还有范蠡、勾践、项羽、陆逊等历史人物,甚至乡间某些死得离奇的人都当作神仙供奉。这些祭祀劳民伤财又耽误农时,没半点儿好处。狄仁杰此行捣毁淫祠一千七百余所,减少了民间祭祀负担,也就确保了朝廷赋税。
薛怀义却笑呵呵道:“其实干这等事能得什么好?百姓就信那些东西,虽说毁了是为他们好,他们反倒嫌朝廷多管闲事。”
“谁说不是?但狄仁杰勇于干这受累不讨好的差事,也足见他对朝廷忠诚不贰。其实我把他派出去另有用意,当初王本立贬官是因他弹劾,如今回朝入相又居地官尚书之位,他却是地官侍郎,若王本立挟私报复岂不是两误?故而我才命他充巡抚使,回来便转任别职。”媚娘心思缜密,王本立究竟是何等样人她看得很清楚。
薛怀义见她有器重之意,忙逢迎道:“太后方才说当官为的就是富贵,难得有狄仁杰这样为国忘身的,何不让他当宰相?”这话说得过分,无论狄仁杰是贤是庸,当不当宰相岂是他一个面首所能议论?
媚娘却没介意,只是淡然一笑:“当宰相就一定好吗?还是让他回地方上多干些实事吧。”她有更长远的算计,如今大兴冤狱,越是地位显赫之人越容易牵连进去,似狄仁杰这般能干实事的人倘若不幸卷入,救还是不救?倘若不救,痛失良才;倘若法外开恩,何以彰显杀伐之威?倒不如让他回到地方,放一放再说。再者狄仁杰捣毁淫祠虽是善举,却与她眼下筹谋之事冲突甚大。为了树立自己的神圣,媚娘何尝不搞神道设教?诚如薛怀义方才所言,老百姓普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她一直也在这方面大做文章,就在几天前她还授意武承嗣再提武氏立庙之事。
当初因裴炎反对武氏未能修建七庙,只在文水立五庙。如今媚娘再提此事,表面上声称神都无祖庙,要为唐室立庙,四时享祀,实则要连同自家祖宗一同尊奉。武承嗣领命,授意心腹博士周悰上疏,请为武氏立七庙,降李唐太庙减为五庙,这明显是贬李褒武。媚娘原以为制造这么多冤案,百官必会钳口,哪知诏令未下就有人反对:“秦汉太后临朝称制,并据礼经正文,天子七庙,诸侯五庙。盖百王不易之义,万代常行之法,未有越礼违古而擅裁仪注者也。”而这个反对者竟是贾大隐。
贾大隐告发刘祎之乃是出于自保,可遇到礼法大义,身家性命亦可不顾!媚娘哭笑不得,倒也赞许贾大隐的人品,又碍于他是礼学的权威,根本争辩不过,就算把这人下狱治罪,也无法改变有悖礼法的事实,于是违心顺从,照旧在洛阳为唐室立了七庙,自家仍是五庙。通过这件事媚娘越发清醒地认识到,儒家礼法对她的制约很大,必须要向佛家求索……
想到这难处,媚娘更是心气不顺,又欲催促薛怀义的差事,却见怀义眉飞色舞满脸笑靥,这才发觉不对劲:“你小子今天话特别多,还美滋滋的,有什么好事?莫非朕交你的差事已有眉目?”
薛怀义仍不忘拍马屁:“我本想给太后个惊喜,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您呀!”说着从宽大的僧袍中取出本书。
这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佛经,明显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一页做了标记。薛怀义迅速翻到那页,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媚娘略扫了两眼,便觉精神一振:
佛告净光天女,大精进龙王即是汝身,汝于彼佛暂得一闻大涅槃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无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士,得转轮王所统领除四分之一。得大自在受持王戎作优婆夷,教化所属城邑聚落男子女人大小,受持五戒守护正法,摧状外道诸邪异见。汝于尔时实是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
天女转世而为国君,度化百姓宣扬佛法——这不正是女人当皇帝的最好依据吗?
媚娘急忙往前翻看,见斑驳的卷头写着“大云经”三字,其译者竟是北凉三藏法师昙无谶,顿时喜不自胜:“此经从何而来?”
“是我时时记挂太后,翻遍了数千卷佛经,这才……”
“胡说!”媚娘作势打他,“你认得全这些字么?实话实说,到底从何而来?”
薛怀义一吐舌头,这才娓娓道来——原来他自知才学不逮,故而在白马寺遍邀学问深厚的僧侣,请他们一同寻找有益于媚娘的佛经。其中有一僧法名宣政,乃长安光明寺沙门,此僧在佛教界地位不高,为人却极乖巧,有意攀附怀义,故而游走各寺遍求经卷,最终在一处小兰若的角落里发现了这本经书。
此经讲述佛祖在灵鹫山大会,解答大云密藏菩萨的疑问,因而曰《大云经》。里面先预言净光天女值佛出世时,舍却天形,以女身当国王,得转轮王所统辖处四分之一;其实她是菩萨,为了化众生而现受女身。其后又预言佛灭七百年后,天竺无明国有一公主,名增长。在父王去世后被臣民拥戴为王,以佛教正法治国,人间万国来朝无敢违拒;在她寿尽之日将转为男身,在西方阿弥陀佛净土获得再生,号“净实增长佛”。
媚娘越听越兴奋,把这卷破烂的经书小心翼翼翻了一遍,叹道:“此经虽好,惜乎名声不显。谁晓得净光天女是谁?净实增长佛也无名气,连我都是头一回听说,这岂能使天下人心服?”
薛怀义却道:“太后何须为此发愁?只要寻几个有名的高僧,将此经略加改动注解,宣扬一通?还愁天下人不知?”
“呵呵……”媚娘在他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小子倒不傻,大有长进嘛!”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庆山又是怎么来的……哦!罪过罪过!”薛怀义说到此处故作滑稽之态,双手合十,“庆山乃太后恩德所致,小僧不敢亵渎。”
媚娘越发大笑:“行啦!别跟我装模作样了,尽快找人翻修这部经书吧。”
“是。”薛怀义憨皮赖脸道,“寻经的差事小僧干得不错,是不是该为太后干另一件差事了?”说着伸手抱住她腰际。媚娘欣然一笑,揪着他僧袍仰面倒在榻上……
这又是个销魂之夜,媚娘恣意享受着男宠的服侍,欲仙欲死之际她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像个袅袅升天的神女。只不过她这个天女心思却在凡间,牵挂着金銮御珪。随着这部《大云经》的发现,她已经开始酝酿下一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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