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金藏剖腹以证皇嗣清白,东宫情势霎时逆转——虽说来俊臣等酷吏气势汹汹责打宦官,但那毕竟是东宫,没有旨意岂能随便杀人?挥挥鞭子、动动刑棍也就罢了,其实大半是吓唬,欲逼迫奴婢证武轮之罪。没想到“证人”没逼出来,却闹出个剖腹的,这怎么得了?安金藏地位虽卑,却是司常寺之人,不属于东宫,不在推鞠之列,而且在场的还有苏宏晖率领的羽林军,怎么可能瞒天过海?无奈之下来俊臣只得暂停刑讯,向女皇汇报此事。
武曌也很震惊,忙派人将安金藏抬入宫中,命尚药奉御张文仲、韦慈藏亲自医治;她本人也来到病床边,亲自探察伤情,但见安金藏肚破肠流,神志模糊不清,褥榻都被鲜血浸透啦!
两位御医处乱不惊,诊明脉象立刻施治——肚破肠流之伤虽重,却非无计可施,相传汉末华佗曾撰《青囊书》、创麻沸散,有开腹割疽之事;传至隋朝,太医令巢元方著《诸病源候论》,详述治疗金疮肠出之法,又经唐初孙思邈精研药理,已日趋完善;二奉御皆是岐黄妙手,自然深通此道。张文仲先以针灸刺安金藏周身穴道四十余处以镇其痛,又命医工以麦熬粥,滤其汁液擦洗肠腑,轻轻揉回腹内;韦慈藏以桑白皮切丝,捻成细线,穿针缝其创口,再敷生肌止血之药,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武曌一直默默无言静候在旁,见施治完成才松口气,问其吉凶。韦慈藏擦擦额上冷汗,勉强笑道:“此人筋骨不弱,血脉尚和,八成可痊愈,但祸福安危天命所系,虽人事尽到,还要看他本人的造化。”韦慈藏本名韦讯,自幼出家为道,后来才转而行医,虽医术高明享誉天下,却仍讲求宿命缘法。
此言方毕,忽见安金藏身体颤动,低声呻吟:“水……水……”武曌见他有了反应,心中甚喜,便要命人喂他。张文仲赶忙阻拦:“不可!金疮失血则经络空竭、津液不足,故渴也。但此时水入其腹恐生气逆,危及其创,因而一日夜内不可饮水,百日内但以米粥为食。”
武曌依言而行,这时高延福又来报,李昭德、李元素、周允元等大臣已至武成殿,请求面君。武曌岂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下令推鞠东宫这些人都曾谏言,自己一概不纳,现在闹出这档子事,朝廷上下一定嚷嚷遍了,诸臣必是又来为皇嗣求情的。她不免有些惭愧,叹息道:“天色已晚,朕不想见他们。你替朕传谕,推鞠东宫之事就此作罢,羽林军尽数退出,任何人不得再侵扰皇嗣。”
“是。”高延福领了口谕,健步如飞而去——他也是天皇在世时就入侍宫中的,又何尝不是偏向皇嗣之人?
天色确实已不早,两位御医施过手术也颇辛劳,尤其是张文仲,本人身体也不甚佳。武曌见众宦官已换了洁净的被褥,安金藏气息平稳沉沉昏睡,便叫两位御医退下休息,自己却不顾婉儿劝说,依旧守在病榻边呆呆发愣。
一个小小乐工值得皇帝如此挂怀吗?武曌与其说关心此人,还不如说是在反思自己——母子之情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吗?真要再次把亲生儿子置于死地吗?此刻她耳边似乎不断回响着范云仙的话“不愿陛下一错再错,不愿陛下一着棋错成千古之恨!陛下迷了心志,迟早会后悔的……”是啊!现在她已经后悔了!是非对错不是明摆着吗?眼前这人只是个卑微的乐工,又系外族之民,与皇家无亲无故,他豁出性命为皇嗣担保既不是为了什么利益,也不代表任何政治势力,纯粹是出于单纯的良知。而她自己身为武轮的母亲,竟然想将错就错把儿子除掉,难道不惭愧?
她不禁忆起武轮年少时的一幕一幕,作为最小的儿子,当初她把武轮留在宫中,带在身边悉心照料,特命刘祎之教其读书,直至成婚时才离宫开府,真是宠爱至极。武轮从小到大也从没做过有悖她心意的事,连皇位都献出来了,姓名都改了,还要他怎么样?武曌哀伤不已,深感自己做过分了,权力固然重要,但为此泯灭一切是明智的吗?自己真的甘心做个只与权力为伴的“孤家寡人”吗?那样的人生又有何意趣!
此刻武曌那颗冷却的慈母心又复苏了。夜静更深、孤烛摇曳,恍然间她竟把昏睡的安金藏当成了武轮,掏出丝帕亲手为之拭去额上汗水。安金藏似乎感觉到了,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迷离神情恍惚,不知是否认出了皇帝,只是翕动着惨白的双唇,一字一顿吃力地道:“皇……嗣……无……罪……”
“朕知道了。”武曌闻听此言越发虐心,“吾有子而不能自明,害卿至此。”说这话时两行老泪已潸然而下……
东宫谋反案再无下文了,不但女皇讳莫如深,连武承嗣、来俊臣也不敢主动提起。时隔半个月有个名叫李秦授的补阙上书,称:“谶曰‘代武者刘’,然则刘无强姓,殆流人乎!陛下自登极,诛斥李氏及诸大臣,其亲族流放在外者数万人,一旦同心招集为逆,必为社稷之害,臣恐为祸深焉。”这本来只是一份寻常的奏疏,把“代武者刘”解释为流人造反也是多年前傅游艺提过的说法,然而女皇览奏竟然大悦,召李秦授上殿,当众表彰:“卿名秦授,天以卿授朕也,何启予心!”即擢考功员外郎,并赐穿绯袍。
满朝文武瞧在眼里,心里自有一番思忖——圣上大加赞赏,冲的就是那句“刘无强姓,殆流人乎”。区区八个字算是给“代武者刘”下了最后定义,与已故刘妃无关,更与皇嗣无关。看来女皇已决定收手,对皇嗣的打击已经结束啦!
世事轮回,反复不定,立储的风波闹来闹去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对武曌而言这仍是解不开的死结,完全斩断舐犊之情不可能,不考虑武周王朝的存亡也不可能,难题还在那里摆着,而且比以前更困难了。罢黜武承嗣,冤杀儿媳,她跟双方都有了隔阂,日后哪边又能真心念她好呢?武曌把自己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思来想去无可抉择,只好再度搁置此事,但李成器、李隆基等皇孙既然召入宫中也不便轻放,就让宫人好好照顾他们生活吧。为皇帝一场总不能只考虑身后事,还是趁精力尚好时多搞些政绩。至于储位究竟花落谁家,但愿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看情况再说吧……
当然,眼下还有个问题,既然“代武者刘”有了最终解释,流人谋反的事就必须得察,因而她派监察御史万国俊、右翊卫兵曹参军刘光业、司刑评事王德寿、苑南面监丞鲍思恭、尚辇直长王大贞、右武卫兵曹参军屈贞筠等六人分赴诸道,巡察不轨、安抚流人。
万国俊本是司刑评事,因攀附来俊臣得以升任监察御史,但他心性贪婪,本想在推鞠东宫时立点儿功劳再图晋升,无奈此案告吹不了了之。现在女皇派他巡察流犯,等于又给他一次机会,怎能不“尽心竭力”?他日夜兼程赶奔岭南,到达广州后立刻召集三百多流犯,根本不加审问,矫诏命他们全部自杀。流人哪里肯从?纷纷抱屈鸣冤。万国俊意狠心毒,索性命士兵把他们押至河边尽数斩杀,然后上疏称:“诸流人咸有怨望,若不推究为变不遥。陛下虽在庙堂洞悉万里,圣明至致!”御史在外勘察逆情,若得实据可当即处决,万国俊算盘打得清楚,“谋反”之人杀得越多他的功劳就越大,而且还能证明女皇有多圣明,反正洛阳不了解广州实情,这么容易到手的功劳岂能不取?武曌览奏果然信以为真,晋升他为侍御史。
万国俊升官之事传开,正在剑南、山南、安南等地巡察的其他五位使者大受启发——既然杀人能升官,那就敞开杀吧!一时间巡察变成了屠杀竞赛,刘光业杀了九百多,王德寿杀了七百多,鲍思恭等三人也均在百人以上。数千条性命顷刻而亡,天下为之轰动!
武曌不过一时被蒙蔽,岂会相信有这么多人谋反?固然流犯中有不少李唐族裔和违逆过她的臣僚,但绝大部分是家眷和平民,她下达使者的命令是探察不轨、安抚流犯,不是不分好歹一律处决。这与以往的杀戮性质截然不同,是大失民心之事。于是她的态度立刻翻转,六道使回京之际即以枉杀无辜之罪将刘光业、王德寿处死,鲍思恭、王大贞、屈贞筠三人革职除名,已经升职的万国俊也被贬官,这回连监察御史也做不成了,又被降回司刑评事。但朝野对此事还是多有议论,有人猜测女皇原本就想杀戮流犯,只是事情闹大了委过于下;还有人骂当初首倡其议的傅游艺,说他活着的时候不行善,死后三年还余毒未尽。
恶劣影响已造成,武曌只能设法挽回声望,好在机会就在眼前,科举的时候又到了。恰巧此时担任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正是李秦授,他因六道使之事也有幸被扣了个“禽兽”的绰号,为洗去恶名自然很用心,经过精心的选拔,此年共录取进士十八名,虽说人数不多,却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礼部放榜后顺势又开制举,参考官员亦甚踊跃,武曌大开明堂,召见了这些前来应考的官员,并提出一个问题:“何者为忠?”
忠乃五德之首,这是人尽皆知的,皇帝会提出这么简单的问题吗?当今之世福祸相倚、李武莫定,究竟怎样才算是对女皇的忠诚呢?数百名应考的官员面面相觑,无人敢贸然开口,正在此时人群后方走出一名绿袍官员,朗声回答:“忠者,外扬君之美,内匡君之恶。”
“很好。”武曌点点头,“卿叫何名?现居何职?”
“汤阴县令郑惟忠。”
“你不必考试了。”武曌吩咐侍立阶下的天官侍郎姚令璋,“此人擢升一阶,调入京城任职。”
“谢陛下。”郑惟忠叩谢皇恩。
众官员都以嫉妒的眼光盯着此人,心里不服气,原来真这么简单,竟叫此人捞了便宜——是啊!武曌要的答案就这么简单,无须非分之想,无须算计未来,无须担忧祸福,只要对她这个女皇尽到人臣该尽的职责就够了!
二、眯目圣皇
无论科举还是制举,虽属为选拔人才的手段,却也是帝王笼络人心之法,李世民曾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对皇帝而言把有才之人纳入官场,置于自己的法度之下,总比让他们流散民间安全得多。而对于武曌来说,除了这两点外还有另外两个重视科举的原因。
首先,武曌自幼喜好诗文,对文学之士备感亲切,因而在她统治下科举有了微妙变化。李唐建立以来原本重明经、轻进士,因明经考的是儒家经典,倡四书五经、忠孝节义,而且《论语》《孝经》是必考的,这样选出来的人当然受皇帝信赖;进士则是考时政策论,选出的人固然有用,但是否忠顺纯良却不好说。自天皇李治扳倒长孙无忌,肢解关陇一派,科举制日益勃兴,至调露二年(公元680年)考功员外郎刘思立谏言:“明经多抄义条,进士唯诵旧策,皆亡实才,而有司以人数充第。”以往考过的题目很多,应考者背诵成功者的范文,稍加修改就能通过,这便丧失了选才的意义,所以他建议在考策论前加试杂文两篇,通文律者才能正式应考,于是箴、铭、颂、表之类的文艺作品纳入考试范畴(唐朝正式将诗赋纳入考题是在唐中宗以后),这正合武曌的兴趣。从此文采渐渐成了考察重点,看举子们的优秀答卷也是女皇一大乐趣,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科举怎会不兴旺?
再者,武周革命致使大批的官员被诛戮、罢黜,武曌也急需为朝廷补充人才,开科取士是极为有效的办法。而出于打破关陇贵族的一贯理念,和提拔忠于武周之人的新需要,她重视进士科胜于明经科。因为儒家经典自两汉以来就是世家子弟的专长,魏晋门阀无不以经学起家,贫寒子弟恐怕连书都买不起,更不消说疏论探究了。而做策论和文艺作品主要靠实务才能和文学天赋,未必要有儒经基础,这便为寒门敞开了仕途之路。寒门子弟既没有可以威胁皇权的家族势力,又因骤然富贵感念皇恩,不正是武曌一心想要的人吗?
而科举仅是武曌网罗人才的手段之一,此外她几乎每年都向各道派遣存抚使,既是考察地方,也为搜罗人才,政绩优异、德行高尚、文章优美、才能出众者都可以被推荐到朝廷,酌情予以升迁。后来她觉得这个办法也太慢了,干脆下诏向全天下求贤:
朕闻璧月珠星,实为丽天之象;他波翠岳,爰标纪地之形。是知正位辨方,体元建极,不凭群彦,孰赞皇猷。事总万机,心覃亿兆,恒靡遑于寝食,诚罔惮于忧勤。伫贤良则终肖失寝,询政道则竟日停餐……有文可以经邦国,武可以定边疆,蕴梁栋之宏才,堪将相之重任,无隔士庶,具以名闻。若举得其人,必当擢以不次,如妄相推荐,亦置科绳。所冀多士袭于隆周,得人逾于盛汉。布告遐迩,知朕意焉!
求贤诏颁布后举荐人才不再单单是存抚使的职责,天下所有官员都有义务,甚至自荐也蔚然成风——垂拱年间设立铜匦,四面皆有开口,天授之前总是北面的通玄匦钵满盆盈,里面塞的全是告密文书;现在告密之人少了,东面的延恩匦却塞得满满,皆是自荐求仕的。武曌来者不拒,无论何种形式荐举而来的人总会给他们个职位,自那次她一口气增授一百三十名官员之后,这几乎成了定例,凡求官者多授予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之类的职务,但暂不给予全俸,期年之后察其政绩再决定任免,名曰“试官”。
在这些举措下,原本朝廷缺人严重,几年过来反而人满为患,尤其左右肃政台,官员多得坐都坐不开,遇事商量起来比朝会还热闹。那些身在高位的老臣对这种情形很看不惯,但女皇的脾气他们都是清楚的,哪敢说什么呢?而喜好戏谑的风流文人就不一样了,多有嘲讽时弊者……
这一日朝会已毕,武曌刚回到武成殿,通事舍人沈佺期紧跟着送来奏疏,正欲阅览之际,监察御史纪先知求见,上殿施礼已毕,立刻献上一张纸。武曌定睛一看,是一首颇为滑稽的诗:
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
欋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
评事不读律,博士不寻章。
糊心存抚使,眯目圣神皇。
补阙、拾遗多得车载斗量,侍御史多得可以拿耙子搂,校书郎就像用模子扣出来的,司刑寺的官不懂律条,太学博士不通经典,糊里糊涂的存抚使,有眼无珠的女皇!
纪先知本身就是个试官,这首诗也骂到了他,岂能不怒?于是他气急败坏道:“朝廷选才乃为社稷,岂容无状之徒讥讽?况陛下用人何尝不加甄别?试官又何尝有评事、博士?这分明是讪谤朝政、辱骂陛下,实在有伤国体,臣恳请将作诗之人交付有司,严惩其罪。”
武曌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问:“此诗何人所作?”
“国子监生沈佺交,已被我捉到肃政台,待陛下发落……”
一语未必,侍立在旁的沈佺期匆忙跪倒:“臣请罪。”
纪先知愣住了,武曌却似有所悟:“佺期……佺交……这沈佺交是你什么人?”
“乃是舍弟。”沈佺期冷汗都下来了,“微臣管教不严,致使舍弟狂言无状,请陛下治罪。”沈佺期乃是上元年间进士,如今才三十六岁,他曾任协律郎(太常寺官员,正八品上,掌管太乐音律),有幸帮女皇润色《明堂乐》,故而得到提拔。以文学之才跻身六品,而且还这么年轻,他因此颇为自得,以为大好前程可望;哪知弟弟嘴欠,偏做了这么首歪诗,就凭“眯目圣神皇”这一句,判个斩首都不过,万一下狱后再落入酷吏之手,自己这条命也搭进去啦!
哪知武曌依旧毫无愠色,反而揶揄道:“有其兄必有其弟,看来你们沈家人都挺会作诗的嘛!你回头告诉令弟,他要是觉得这帮试官无能,朕大可也给他一个职务,叫他亲自试试,何必嘲笑别人?”又转而对纪先知说,“这点儿小事还至于闹到朕面前?只要你们的官当得不烂就行了,何必在乎旁人说闲话?快把人放了吧。”
“是……”两人皆是又羞又愧,战战兢兢告退了。
武曌再度审视那首诗,看到“眯目”二字,不禁窃笑——难道朕不知道的官太多了?
官场的门虽然向所有人敞开,可任免权还在她手里牢牢攥着呢!别忘了试官毕竟不是正式的官,尚在考查之中,自荐之时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到时候拿不出政绩可就要算账了,庸庸碌碌者黜,犯了错的杀,若是荐举上来的人连推荐者也要一并受罚,只有真正名副其实的人才能留下。求才当然是多多益善,但考课贵在严格,这样进退皆速,不肖者旋黜,贤能者骤升,大浪淘沙去伪存真,才能选拔出治国安邦的良臣。
“眯目、眯目,这两字用得切!”武曌悠然自得——眯目并非有眼无珠,而是半明半晦。如今已不是争权夺位的革命时代了,当皇帝有时就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心里有数,关乎社稷的大事把握住就行了,下面的事自有百官处置。更何况现在有一位才智超群、雷厉风行的宰相,把政务交给他绝对可以高枕无忧……
三、铁腕宰相
唐高宗以来宰相制度悄然变化,因李治心性猜忌又鉴于长孙无忌之事,对宰相缺乏信任,故而自李义府倒台之后再未出现独揽大权的宰相,即便许敬宗、刘仁轨、郝处俊、薛元超之类的名臣也处于权力制衡中,一群宰相共同执政成了常态。武曌从丈夫身上吸取不少权术,性情又比丈夫狠厉,在她统治下竟会出现一位大权独揽的宰相,这堪称奇迹!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宰相并非文质彬彬、端庄矜持之人,而是有着“愣头青”称号的憨直之臣。李昭德本来不被人看好,并不是因为他没才干,而是性格使然。他性情耿直、疾恶如仇,说话直白不会拐弯,处事又有些莽撞急躁,在同僚看来他哪是当宰相的材料?现今这世道谨小慎微尚不能避祸,他这种人怎会吃得开?然而所有人都想错了,女皇并非不能容人之主,但前提是这个人必须足够忠诚,绝不会阳奉阴违巧言欺瞒;所以在这动辄得咎的时代里,李昭德反而以他的坦诚直率赢得了女皇的器重,在立嗣风波暂时平息后他的才智也得以迅速展现。
首先是修缮都城之事。昔日隋炀帝构建洛阳,虽规模宏大,但重点是修筑皇宫,宫城的城墙高达四丈八尺,外郭城却只是三丈短垣,尤其东侧城墙在隋末王世充与李密征战时多有破坏,三座城门的门楼都已损毁。大唐定鼎后李渊痛斥隋炀帝大兴宫室、劳民伤财,为表示勤俭爱民,未对洛阳进行修缮;李世民之时开始修复,但所涉及的也仅是皇宫;李治虽然确定洛阳为东都,兴建乾元殿、上阳宫,对城坊道路做了进一步规划,却也没考虑城墙问题。现在情况不同了,武曌以洛阳为神都,乃首善之地、天下第一城,城池岂能逊于长安?外郭城必须重修。
然而垂拱以来先盖明堂、后建天堂,如今浩大的工程尚未结束,又要修城墙,其困难可想而知。李昭德毫不犹豫迎难而上,亲自部署该项工程,为了不给百姓民夫增加负担,他先斩后奏蠲免了京畿地区一年的赋税,而且整个工程期间屡次亲往视察,避免官吏苛待民夫。朝野之士无不惊叹这位宰相的迅捷干练,半个时辰前还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半个时辰后却在工地上察验墙砖,又一眨眼的工夫已回到政事堂传达制书了。只花了短短三个月时间,神都外郭城顺利完工,城墙提高至六丈,而且在东面建了上东、建春、永通三座城门,又重新修造洛阳正南的定鼎门,使之规模更为宏伟。尤为难得的是李昭德没有忘记百姓,他用剩余的石料修缮了东南长厦门外的浮桥——伊川支流从洛阳城南而出,四民来往不便,昔年司农少卿韦弘机曾奉李治之命修了一座桥,但那座桥是木体浮桥,每遇洪涝暴涨桥便会损坏,如今李昭德把它改成坚固的石拱桥,可谓一劳永逸为民造福。
当然,工程总是需要花钱的,要保障民夫的待遇,使老百姓没有怨言就更需要花钱,可是建造天堂已耗费巨大,怎么能再多破费?李昭德做事干脆,索性下了一道命令,工程期间京师五品以上官员一律不发俸禄,所有俸金资助修缮,而且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积蓄布匹锦缎,都由朝廷收购,用于给民夫裁衣和赏赐有功良匠。这样决定未免有些蛮横,不过也督促了有司官员,要想有俸禄就得尽快完工;百官虽然心里别扭却也没什么怨言,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钱没白花,他们的办公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修筑外郭城只是工程之一,同时李昭德还在左藏库(国库)以东重建文昌台,把六部迁了过去。以前所有官署都集于宫城西南,局促拥挤闹闹哄哄,后来又在丽景门设诏狱,这边国家大事那边鞭打杖责,实在不成体统。现在三省中最大的尚书省挪进新舍,剩下的两省诸寺分了空出的旧房子也宽敞许多,最高兴的莫过于肃政台那些补阙、拾遗,终于有地方坐啦!
李昭德以极短的时间、极少的花费完成一项大工程,而且使皇帝、官员、百姓都受益,确是难能可贵之事。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他还顺手办了一件大快人心之事——诛杀酷吏侯思止。
对满朝官员而言酷吏除而不尽是一大隐忧,而女皇却把任用酷吏当作威慑臣下的手段,故而来俊臣等辈虽声名狼藉却无所畏惧,因为他们自知对皇帝有用,不会轻易被黜。但为了维系女皇的宠信,不至于踏上周兴的老路,他们必须一再破获“谋反案”以证实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在几起乘风顺旨的大案之余他们也不断制造一些规模不大的冤案,仅这两年间便有冬官尚书苏幹、相州刺史来同敏、麟台郎裴望、司膳丞裴琏、军府果毅薛大信等数十名官员因“谋反”被杀。
这些案件大部分是捕风捉影,被杀之人多半与酷吏不睦,最恶劣的当数右羽林将军泉献诚、左玉铃将军阿史那元庆的两起案件。
泉献诚乃高丽贵族,权臣渊盖苏文之孙,昔日因高丽内乱跟随其父泉男生投降大唐,并帮唐军灭亡了自己的国家,因此受到厚遇,世袭卞国公。阿史那元庆乃西突厥左厢五部可汗阿史那弥射之子,垂拱元年曾奉女皇之命归藩,却因吐蕃、东突厥的侵夺丧失部众,又回到洛阳居住。因为他们都是异域王子,家中藏有不少珍宝,难免引酷吏的觊觎,来俊臣曾勒索两家财物,遭到拒绝心怀怨恨,故而制造冤案将他们害死。
而除来俊臣之外,最为猖獗的酷吏莫过于侯思止。这卖饼小贩原本并不坏,只是胸无点墨,当初诬告李唐宗室也是被人利用的,然而经过索元礼、来俊臣这些年的熏陶,如今他已完完全全堕为恶人,学会了构陷害人,也学会了拍女皇的马屁。他因参审岑长倩、欧阳通等人一案晋升侍御史,女皇想将抄没的罪人房产赏给他一套,他却像煞有介事回答:“诸反逆人,臣恶其名,不愿坐其宅。”由此邀取女皇欢心,结果得到的赏赐比那套宅子还值钱。不过这些酷吏也有自己的苦恼,官职虽然提高了,却受人非议只富不贵,未免有些遗憾,故而很想与高门贵族结亲提升自己门第。来俊臣为此休掉了自己结发之妻,以威逼手段强娶太原王氏之女,侯思止心中甚痒,也看中赵郡李氏的一位姑娘,竟然上书恳求女皇赐婚。
李昭德厌恶这个小人已久,早想设法除掉,终于在修缮城郭时逮到机会。他曾下令修城期间京师官员不准囤积布匹锦缎,可侯思止正一心琢磨自己的好姻缘,唯恐自己门第低微被赵郡李氏笑话,遂派人采办丝绸以充聘礼。这件事很快就被李昭德获悉,他于朝会之时公然上奏此事,建议女皇杖责侯思止以儆效尤。武曌为了督促官员尽快修好城郭便依从他意,岂知李昭德早跟殿前侍卫商量好了,这一顿棍棒下去,便如王庆之一样,当场毙命!
一个得力的鹰犬就这样轻而易举被除掉了,武曌也没想到,固然是李昭德出的主意,却是她自己下的令,还追究谁啊?死就死了呗。
其他酷吏大为惊惧。一物降一物,这帮人虽然凶悍,说到底也是欺软怕硬,现在来了个比他们还酷的宰相,同样杀人不眨眼,同样倚仗女皇宠信,他们也无计可施,谁知下一个倒霉的会不会是自己?自此之后众酷吏便不敢再擅造冤案,王弘义等辈关窗闭户不敢出门,郭弘霸更是心惊胆战,时常梦见被他害死的芳州刺史李思征来讨命,没几天工夫因惶遽过度自杀身亡。洛阳百姓甚喜,都说近来有三喜:久旱下雨,伊水桥成,郭弘霸死!就连来俊臣也老实了不少,竟开始附庸风雅,和万国俊、朱南山等人关起门做文章,说是要著书立说。真是咄咄怪事。
自此李昭德算是在朝廷立威了,大权在握深受宠信,不但酷吏不敢惹他,连百官同僚也深感敬畏。这位宰相的才干着实令人钦佩,可脾气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因他雷厉风行做事专断,属下稍有迟缓或不合他心意就会遭到斥责,即便四五品的高官他训斥起来也如数落儿女一般,与他同任宰相的崔元综也没少受气,就连大名鼎鼎的娄师德都未能幸免。
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可对娄师德而言却是见面不如闻名。世人皆知他是文官出身,十五年前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应募从军,在刘审礼战败、王孝杰被擒的危难时刻,他义无反顾擎起了捍卫国土的重任,在白水涧(今青海湟源南)迎战吐蕃悍将噶尔赞婆,创造了八战八捷的奇迹,晋升河源军经略使,后又总督屯田事务,由此驻防边庭长达十五年,立下无数功勋。女皇改朝换代曾诛戮黑齿常之等名将,却唯独对娄师德器重有加,登基时特意下诏褒奖,称“卿素积忠勤,兼怀武略,朕所以寄之襟要,授以甲兵。自卿受委北陲,总司军任,往还灵夏,检校屯田,收率既多,京坻遽积。勤劳之诚,久而弥著!”,将他视为国之长城。
此等享誉天下的名将该有多威武?等他来到洛阳,众人一见大失所望——娄师德年逾六旬,个头倒不矮,却身材肥胖、相貌粗俗,一张黑灿灿的大圆脸,总是咧着嘴憨笑,右腿还有点儿跛。这哪像威名素著的大将,脱了官服往人堆里一站,简直是个乡下老农。
时隔十五年载誉而归,女皇必要予以重用,所以给他的职务是夏官侍郎、判文昌台事、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既是宰相又是尚书六部首脑,实权在李昭德之上。而娄师德却一再表示,自己离京多年不谙政务,凡事都唯李昭德之命是从。这对宰相在一起甚是滑稽,一个做事干脆、性情急躁,一个态度温和、不紧不慢,时常看到娄师德满脸憨笑地朝李昭德拱手称诺。有一次散朝后女皇召二相至武成殿议事,李昭德大步流星走得甚快,娄师德却肥胖跛脚行动迟缓,二相一同受召必须同时见驾,李昭德不得不数次停下脚步等待,后来实在等急了,竟忍不住骂道:“你这田舍汉(唐代俚语,相当于“乡巴佬儿”),真把人活活急死!”娄师德被骂却不怒,憨态可掬道:“我可不就是一田舍汉吗!你何必跟我一般见识?”
无论年龄还是资历,娄师德均在李昭德之上,这样的事情多了群臣议论纷纷,都说李昭德太过骄横了。这闲话飘至武承嗣耳中,不免窃喜——自从构害皇嗣失败,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李昭德手握大权故意压制他,张嘉福、王隐客等人都被外放到偏远之地当刺史,连那帮酷吏也提心吊胆,现在朝中有这样的流言,岂不是扳倒李昭德的好时机?
武承嗣立刻觐见姑母,说李昭德骄纵跋扈,欺压同僚,建议将其罢免。哪知武曌不屑道:“朕自任用昭德,政无不通,百事和顺,乃得高枕无忧。你哪里及得上他,有何资格说闲话?”噎得武承嗣满面羞愧,诺诺而退。
其实武曌未尝不知李昭德的缺点,也适当调整了宰相班子,她先后增补姚令璋、豆卢钦望、陆元方、杨再思、韦巨源、苏味道等人为同平章事。
姚令璋,十八学士之一姚思廉的孙子,永徽年间明经入仕,早年曾得许敬宗赏识,参与《瑶山玉彩》等巨著的编纂,因学识优异还曾在李显的东宫任职。虽说此人也是皇嗣的拥护者,处世却甚是圆滑,天授革命前大批臣僚获罪,他也未能独善其身,然而他流放到岭南后立刻搜集名字里带“武”字的草木,编成册上报女皇,声称这些植物承应国姓都是瑞草,因这项献媚行为他得以比其他大臣提前被召回。这样一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与李昭德发生矛盾,他拜相后立刻倡议,称皇帝言行有左右史记录,而宰相群臣讨论军国政务的心得也应记录,所以建议修编《时政记》。武曌同意了,自此他每日只记录会议,不参与实际政务,和李昭德井水不犯河水。
豆卢钦望出身关陇名门,乃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豆卢宁的后裔,他的家族在隋唐两代荣宠不衰,多次与皇家结亲,仅陪葬唐太宗昭陵者就多达五人,豆卢钦望的祖父豆卢宽、父亲豆卢仁业皆在其列。豆卢钦望世袭芮国公,自小恩荫入仕,生得相貌堂堂,却是著名的绣花枕头,才智平庸,纯粹是靠家族威望和混资历熬上来的,因为老实听话改朝换代时竟未遭罢黜。如今他已六十四岁高龄,终于熬到了宰相,而且女皇给他的职位是内史,名义上在众宰相里身份最高,但他晓得自己其实就是个充门面的,加之他堂妹正是皇嗣侧妃豆卢氏,有刘家、窦家的教训,他越发小心翼翼,整日在政事堂一坐,不言不语的。
陆元方,南朝名门吴郡陆氏之后,唐初书法家陆柬之的侄子,曾连中八科制举,学问甚佳。此人贤则贤矣,却也是著名的老实人,前几年他在京中有套宅子因排水不便想出手,因地段不错几拨买主看了都很满意,但陆元方总要告诉人家:“此房虽好,无出水处。”人家一听都不买了。子侄埋怨他多口,他却说:“不可欺人也。”结果那房子到现在也没卖出去。这个老实人到了脾气暴躁的李昭德身边,自然是任凭呼来喝去。
杨再思,出身弘农杨氏,却不是隋杨皇室那一系,家族算不上有多富贵,其父杨行表至死也不过是从八品长安县尉。他以科举起家,颇有些吏干之才,诗文水平也不错,历任玄武县尉、天官员外郎。如果说陆元方的性格仅仅是老实,那杨再思可说是窝囊。他早年当县尉时有一次赴京公干,在驿站里有穿窬之徒偷他行李,惜乎这小偷技艺不佳,竟被他当场抓获。哪知杨大人见这小偷破衣烂衫,竟起了恻隐之心,命其把公文留下,钱财全部拿走,结果他本人靠借盘缠才到的京城。这样一个人与李昭德共事,其结果可想而知。
韦巨源也出于名门,是大名鼎鼎的京兆韦氏之人,他们这个家族是武氏掌权以来少有的兴旺之家,自嗣圣以来韦弘敏、韦思谦、韦待价、韦方质相继拜相。相较这些同族,韦巨源除了才华之外还多了几分佞幸之才,他当官的原则就是谁得势跟谁混,当年抱过薛元超的大腿,后来又千万百计攀附裴炎,等裴炎获罪后他又成了坚定的拥武派,跟武承嗣打得火热。如今风向又变了,李昭德当道,他当然又转而对李昭德百依百顺、大加逢迎。
苏味道,赵州栾城(今河北石家庄)人,出身寒门,二十岁考中进士,他的发迹得益于文笔,颇有诗赋之才,与李峤、崔融、杜审言等文士为友,早年曾在裴行俭军中担任记室。武曌喜欢他的文章予以拔擢,但他行政才干却很一般,人品也不是很好,而且才四十出头,与其他几位宰相比算是晚辈,他的官职是凤阁舍人、检校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本秩仅五品,其实就是政事堂的笔杆子。
很明显,这几人都是陪衬,凤阁鸾台的大权依旧牢牢掌控在李昭德手里,也是女皇默许的,简直可说是独相。武承嗣真是郁闷到了极点,想扳倒人家扳不动,莫说谋夺储位,连对朝廷的影响力也日渐下降。
长寿二年九月,武承嗣利用他在并州老家的关系,组织起一支五千人的请愿队伍,由他本人亲自统领,上书请求女皇加尊号为“金轮圣神皇帝”。
“金轮”之说出自佛教“转轮圣王”,与天竺的国情密切相关。天竺的历史文化虽源远流长,内部却邦国林立战争频发,一直难以统一,大致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地域,故而又称五天竺。转轮圣王是佛教理想中的伟大君主,身负长寿、健康、美貌、丰财四德,在他们统治下国土广袤,没有战乱,百姓安乐,又以统治地域大小的不同分为金轮、银轮、铜轮、铁轮四等;金轮王是最高一等,统辖须弥四洲,可视为整个世界。据《弥勒下生经》所载,弥勒自兜率天下界之时,金轮王会率众听法,皈依佛教。武承嗣请女皇加这个尊号,显然又是投其所好献媚邀宠——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招了!
武曌笑纳了侄儿的美意,在明堂举行大典,加“金轮圣神皇帝”之号,并命尚方监打造金质的轮王七宝(轮宝、象宝、马宝、珠宝、玉女宝、主藏宝、典兵宝),每逢大朝陈列在殿上以示尊贵。不过也仅此而已,她既没恢复武承嗣的相位,也没赐予任何奖励。
武承嗣费劲巴力又白忙一场,人前一脸笑容,背后暗自嗟叹,越发忌恨李昭德。
四、万国天枢
武曌恩威并施、李昭德精明能干,贤者进、奸者退,此所谓“易乱除邪,革正异俗;兆民反本,抱素怀朴”,大周结束了革命以来的政治纷争,迈入蓬勃向上的好日子。长寿三年(公元693年)正月,就在百官为女皇重新带着皇嗣、皇孙祭祀明堂而庆幸时,边庭却传来重大消息——吐蕃大军进犯!
诚然吐蕃的内部矛盾很严重,但对于论钦陵而言西域是他不能放弃的,噶尔氏家族威望隆重就是因为战功赫赫,如今大周不但招诱了许多部族,还夺回西域,这不是毁了他们噶尔氏的功劳吗?故而论钦陵一心想要报复,恰在此时机会找上门来。来俊臣屈杀阿史那元庆,其长子阿史那献也被流放崖州,但元庆还有一幼子,名唤阿史那俀子,父兄蒙难之时他在亲信保护下逃出洛阳,这会儿逃亡到吐蕃恳求庇护。论钦陵决定趁此机会兴兵伐周,惜乎他本人正与赞普僵持,碍于情势分身乏术,遂立阿史那俀子为西突厥十姓可汗,命自己的五弟勃伦赞刃统率吐蕃军三万、突厥降兵三万,打着帮俀子复国的旗号向大非川(今甘肃临潭)进军,同时又命四弟悉多于率军北上,欲夺回四镇。
武周好不容易收回西域,岂能再失去?再者通过先前那场战斗,将士士气大涨,又通过降兵摸清了吐蕃的内情,故而朝廷上下一心抗战,丝毫不感畏惧。李昭德一面致书安西大都护许钦明,命其严加守备,一面又祭出大将王孝杰,命其直应吐蕃大军。可是战火刚刚点燃又从北方传来军报,突厥进犯灵州(今宁夏吴忠)——阿史那默啜继承其兄阿史那骨笃禄之位,两年时间已稳固内部,又开始骚扰中原!武曌紧急应对,派右鹰扬将军李多祚出战,并命娄师德再度出任营田大使,组织北部军镇防务,做好长期与突厥打交道的准备。
疾风知劲草,烈火验真金,这风云变幻之际正是检验大周真正实力的时刻。短短一个月后结果揭晓,两份捷报同时送到洛阳——王孝杰不负所托再展神威,副总管唐休璟、部将张怀寂、监军张仁愿等人也奋勇作战,周军在冷泉(今新疆哈密)、大岭(今青海乐都)先后击败勃伦赞刃和阿史那俀子,六万敌军几乎尽数歼灭。另一路许钦明守备得当,碎叶镇守使韩思忠建立奇功,击败了悉多于,斩杀敌军万人以上。与此同时李多祚也在灵州打了胜仗,默啜趁火打劫而来,没捞到好处反遭周军痛击,情知久战不利,灰溜溜撤退了。
唐高宗晚年以来,大唐屡屡受挫就是因为吐蕃、突厥彼来我往,西北两敌无法兼顾,而这次竟双双告捷,真是值得庆贺的胜利。武曌欣喜若狂,甚至感觉自己的武功超过了丈夫。她立刻晋升李多祚为右鹰扬大将军,对王孝杰的感激更是溢于言表,竟然晋升其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让他挂宰相头衔,并赐爵清源县男。其他有功之人也均有所升赏。
百官朝贺,大宴庆祝,连民间也为此次胜利欢呼沸腾,薛怀义也来锦上添花,他为女皇觅到一位“大师”。
薛怀义奉命接待达摩流志等大德,因“驴唇不对马嘴”颇感郁闷,于是悄然动了念头——不通佛法就不能弘法吗?连武承嗣都给女皇戴了顶“金轮神圣皇帝”的桂冠,我岂能闲着?既然女皇重视高僧,我何不亲自寻觅几位高僧招到洛阳来,那不也是功劳吗?
为此他命他那帮徒子徒孙四处打听,访查朝廷不知的大师。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访到一位,是河北相州的一位年迈女尼。这位老尼自称“净光如来”,据说已三百多岁,能预知未来、洞晓祸福,而且有辟谷之能,每日仅食一麻一米,颇受当地贫苦百姓尊仰。此等高人焉能错失?薛怀义赶忙致书,盛情邀请她入京,这老尼还真随和,当即领着一帮女弟子来了。
一见到女皇,老尼马上断言,说女皇的寿数比自己还长,简直可与天地齐寿,还说武周有朝一日将吞并吐蕃、扫平突厥,一统华夷之地。武曌心中窃笑,情知薛怀义胸无点墨,被神棍蒙了,却看这老尼慈眉善目、说话乖巧,有不少迷信的百姓吹捧,于是也不揭穿,命其带领徒众入居麟趾寺,表面上仍以礼相待。
法藏、圆测等真正的高僧自然不屑与这等“大师”结交,而薛怀义却自以为立了大功,与老尼互相吹捧,自此白马寺与麟趾寺交往甚频,两家的男女弟子也越走越近,私下里颇多“切磋佛法”的。相较那些谨慎修持的真僧人,这些假和尚、假尼姑似乎更热衷传法,走遍洛阳的大街小巷,到处劝人行善,当然也更乐于接受布施。佛门势力比天授之处更为强大,薛怀义更是倚仗圣宠无所忌惮,常欺辱道门,凡在街上遇到道士,必要痛打一顿。神都有一座弘首观,以前李唐之时香火极为兴盛,其观主侯尊是著名的道长,曾受天皇礼遇。有一次薛怀义与他不期而遇,竟命弟子将其掳回白马寺,强逼着剃了头发改当和尚。此类荒唐举动不可胜计,不但引发道门忧虑,也使一位名叫阿罗憾的胡人将军感到不安。
阿罗憾是波斯贵族,已年近七旬,据说是安息帝国(又称帕提亚帝国,曾一度非常强大,常年与罗马征战,公元226年被萨珊波斯代替)后裔,在本国享有盛名。惜乎随着大食(阿拉伯帝国)的崛起,波斯日趋没落,丧失大片国土,皇帝伊嗣俟遇刺身亡,王子卑路斯逃亡至吐火罗(阿富汗及巴基斯坦西北部),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向大唐称臣,请求高宗李治出兵援助。李治慨然允诺,在疾陵城(今伊朗扎博勒)建立波斯都护府,册封卑路斯为波斯王兼都督,隶属于安西大都护府;并将大唐界碑立到吐火罗,自四镇以西至波斯以东,共设八十八个羁縻州、一百一十个县、一百二十六座军府,大唐领土鼎盛便是其时。但紧接着唐又忙于吞并高丽,继而与新罗开战,吐蕃也渐渐崛起,自大非川之败后李治已无暇顾及波斯,卑路斯勉强支撑几年,终于穷途末路,于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流亡至长安,阿罗憾就在那时跟随诸多贵族一起来到中原。
两年后卑路斯含恨而终,但萨珊王朝的子孙仍不忘复国,调露元年(公元678年),卑路斯之子泥涅师在名将裴行俭护送下西归,企图发起复国战争。可是那次大唐出兵的首要任务是奇袭妄图叛乱的西突厥首领阿史那都支,护送泥涅师归国只是障眼法。结果裴行俭成功剪除叛乱回京复命,泥涅师只在伊州(今新疆哈密)、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募集到少量兵马,依旧是走到吐火罗就无法前行。此后吐蕃与大唐连年恶战,西域反复易主,泥涅师非但得不到援助,连和两京的联系都时常中断,进不能取胜,退没有归路,只能顶着波斯王的虚名原地蹉跎,至今已羁留吐火罗十余年。
阿罗憾自入唐以来服役于军中,如今担任左豹韬员外将军,因年岁原因实际上已赋闲。他半生在胡半生在唐,目睹了大食侵占波斯,也经历了天授革命,很明白泥涅师的窘境,而且随着武周夺回四镇,隐隐有与大食建立友好邦交的意愿,这样一来波斯岂不永无复国之日?世事如此徒劳无益,既然他乡已成故乡,那就照顾好同胞的生活吧,为此他积极投身传教事业。昔日跟随卑路斯入唐的波斯人多居于长安义宁坊,迁都洛阳后则散居于会节、立德等坊,祆教(又名拜火教)是他们的忠实信仰;在阿罗憾等人努力下,洛阳南市修建了祆教寺,不仅用于传教,也教授故国的楔形文字、歌舞艺术和历史文化,承载着在华波斯人的思乡之情。而现在佛教势力强大,俨然有唯我独尊之势,连中原道士都被欺辱,他们胡人教徒岂有好日子过?
阿罗憾深恐祆教被禁绝,为此绞尽脑汁,最终想出一个办法。祆教圣典《阿维斯陀》(波斯古经,有别于世界其他宗教的最大特点是善恶二元论,记载光明神马兹达和黑暗神阿赫里之间的斗争,最终善良战胜邪恶。光明代表神圣的思想对佛教、儒家有极大影响。)宣扬光明之神救世,而女皇以“曌”为名,日月凌空也是光明之相,何不以此为辞博得女皇欢心,换取她对自由传教的保护呢?佛徒既然能够通过宣扬弥勒转世获得女皇支持,祆教为何不能?
他拿定主意,为营造出女皇君临万国的气势,又与同样担忧的景教(基督教)教士探讨此事,甚至还联络到东夷贵族高足酉——此人系高丽王族后裔,高丽国灭亡后归顺大唐,拥有正三品镇军大将军的头衔。高足酉虽不信教,但因来俊臣构害泉献诚之事颇感忧虑,唯恐自己受到同样的勒索,也想跟女皇拉近关系得到保护,故而与阿罗憾一拍即合。
他们商议妥当,又一起找到春官尚书、梁王武三思,声称女皇之德临于万邦,光明无限照耀四海,各教子民无不尊仰,愿意出资为女皇修一座纪念建筑,永远铭记武周王朝的丰功伟绩。武三思在李昭德手下日子也不舒服,好事送上门来焉能错过?赶忙带这帮四夷酋长、异域教徒入宫面圣,武曌大喜过望,当即批准他们的请求,马上准备筹建。
事情办成了,阿罗憾却半喜半忧。喜的是教会得到了女皇庇护,现在薛怀义见了他也毕恭毕敬的;忧的是此事越闹越大,这座建筑远超他的预想。他最初的设想是效仿古时大秦国那样修一座纪功柱(图拉真纪功柱,坐落于意大利罗马,至今犹存),可上奏之后女皇却给纪功柱起了个别名,唤作“天枢”,交由著名画师、新罗人毛婆罗设计,宰相姚令璋督工建造,而且让儒生、僧侣、道士、教士广泛参与讨论,由武三思撰写铭文——这可真是万国文化的大杂烩,最终会修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大伙受到朝廷重视,热情都很高,因为各自信仰不同也不免鸡吵鹅斗一番,讨论了半个月仍没画出草图,但地点和材质却定下来了。地点选在皇宫正门、天津桥南岸,为象征武周社稷万年牢固要用铜铁铸造!这可愁坏了阿罗憾、高足酉,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铜铁?但自己挖的坑得自己填,况且天枢位于重要位置,关乎国家体面,决不能有纰漏,二人只好献出大笔家产并动员在京的西域胡商捐献铜钱。
上至女皇下至百姓,大周的臣民正热火朝天地建设他们的国家,而此刻从营州(今辽宁朝阳)又传来消息,东北的室韦部落造反。作为和契丹、靺鞨、奚族同等级的小藩,这一事件并未引起多少重视,朝廷派刚刚建功的李多祚前去征讨,不到一个月就戡平了。
然而谁也没意识到,这场小叛乱其实是个警讯,是后来滔天巨浪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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