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武曌严惩酷吏,边庭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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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心慕嵩岳

    长寿三年春,就在李多祚平定室韦叛乱的同时,帝国的西南也传来好消息,永昌(今云南西部)一带的蛮族二十余万户归附中原。

    昔日吐蕃强盛时于永隆元年(公元680年)攻克了大唐西南重镇安戎城(今四川汶川附近),就此打开了通往蜀地的通道,在这以后论钦陵数度侵入蜀中劫掠,逼迫西南羌人、蛮人转投吐蕃。垂拱四年武曌派韦待价统军西征,意欲收回西域四镇,同时打算征巴蜀之兵开辟山道直击吐蕃,于是在西南重建姚州都督府(今云南洱海一带),但转年韦待价便在寅识迦河(今阿克苏河)战败,开辟第二战场的想法就此搁置。可由于姚州官员管理不当,蛮人部落发生大规模叛乱,自剑南逃亡而来,土匪也混杂其中,使西南陷入混乱。鉴于这种情况武曌采取剿抚并行的策略,一面派右玉钤将军张玄遇统兵戡乱,一面派深谙蛮人事务的监察御史裴怀古安抚招诱,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反叛势力逐渐分化瓦解,西南基本平定,蛮人再度归附大周控制下。这也意味着吐蕃失去了对该地区的影响——至此,武曌已在与吐蕃的对抗中稳占上风。

    为此朝廷又有一番朝贺,薛怀义也趁势向女皇献上第二件礼物——又是个大活人。相较上次来的老尼,这位“大师”更奇特,他姓韦名什方,非僧非道自诩仙人,自称生于孙吴赤乌元年(公元238年),至今已将近五百岁,一直隐居在嵩山,还会炼制长生不老药。如果说前番那老尼只是指佛穿衣、赖佛吃饭,那这位“仙人”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骗子。吊诡的是女皇依旧没有戳破谎言,对韦什方甚是礼遇,还让他到朝堂上与百官见面,公然询问他在嵩山的生活。这究竟意欲何为?

    皇帝的心思总有人千方百计去猜,经一番揣摩大伙明白了,礼待韦什方不是看薛怀义的面子,而是看嵩山的面子——女皇想封禅啦!

    其实早在革命之初就有人提议封禅,始作俑者是当时的地官尚书武思文。这位武尚书原不姓武,他原名李思文,乃李次子。昔日徐敬业叛乱攻打润州,他身为润州刺史坚决抵抗,并在城池陷落后拒不投降,徐敬业嘲讽他:“叔父阿附武氏,应改姓武。”后来叛乱平定,武曌真的命他改姓武,认作同族,并加封上柱国(正二品勋官)、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文散官)、卫县开国公,给予极高荣誉。而武思文心里清楚,女皇所做的一切都是表面文章,自己当初反抗侄儿意在保卫李唐而非捍卫武氏,并不能真的得到信任,平叛的首功者李孝逸还不是事后被害?故而他谨小慎微以求避祸,因此在天授二年初联合各地朝集使上书请求封禅;但女皇谦称自己无才无德,并未答应。武思文此举遭岑长倩、乐思诲等人厌恶,武承嗣、武三思也不拿他当自己人,所以很快被排挤为地方官,如今已病故。

    不过武曌拒绝武思文的美意并非心中不愿,而是情势不容,当时她刚改朝换代,还未做出任何政绩,怎好告成于天地?现在情况不同了,她顺利延续太宗、高宗的统治,国家日渐兴旺,户口较贞观时成倍增长,对内通过大案稳固权力,对外收回了吐蕃夺去的领土,取得这样的成绩当然可以炫耀。遥想乾封之际她曾逾越制度,以亚献的身份参与祭祀,虽说那已是惊世骇俗之举,但毕竟还是李治的配角,现在她打算自己充当主角,以大周皇帝的身份再次沟通天地。然而她的封禅与历史上任何一次都不同,皆因封禅地点不是泰山,而是嵩山。

    武曌这样筹划有她的道理,首先嵩山居天下之中,比泰山更能彰显中原至尊的地位。嵩山本就是上古周朝的圣山,传说周武王、周成王都曾祭祀,《诗经》所谓:“嵩高维岳,骏极于天。四国于蕃,四方于宣。”《史记》也载:“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武曌既然追慕圣朝,以周为国号,自诩是郕叔姬武之后,必然要以老祖宗的圣山为尊。

    再者,武曌跟随李治封禅过泰山,那次她以皇后的身份祈求天地保佑大唐王朝国祚绵长、五谷丰登,如今再去泰山又转而祈求保佑武周国运,未免出尔反尔,对天神也不够尊重,所以改在嵩山以免尴尬。

    更重要的是相较泰山,嵩山更为近便,离洛阳才百余里。此时武曌已七十二岁,远路跋涉实在有些吃不消,而且皇帝出巡沿途州县花费也甚大;若在嵩山路途短、花钱少,她本人也不累,游山逛景就去了。另外,封禅嵩山也是天皇遗愿,李治晚年曾三次动念封禅嵩山,皆因边庭不宁而告停,至今民间还流传“嵩山凡几层?不畏登不得,但恐不得登,三度征兵马,傍道打腾腾”的民歌。所有祭祀嵩山的礼仪早在李治生前就定好了,山上还有特意为封禅而建的奉天宫,驻跸屯军都不成问题,只要重新打造一批礼器,把有“大唐”字样的东西都改成“大周”就全齐了,方便得很。

    女皇既然流露出这种心思,少不得有人倡议逢迎,尤其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恭请封禅的舆论很快营造出来,武曌也就顺水推舟不再谦让。不过封禅虽已定下,却有两件事要先解决,一者是天堂、天枢的工程,为使典礼更隆重、帝国气势更恢弘,这两项工程应在封禅前完成;再者就是吸取李治的教训,提防边庭生变。如今吐蕃的实力已大不如前,需要防备的敌人主要是突厥,阿史那默啜已顺利接掌大权,虽然上次劫掠失败,八成还会卷土重来。为了避免他在封禅的关键时刻节外生枝,武曌决定先发制人。

    或许是出于对薛怀义两次献上“高人”的酬谢,亦或许是履行让他建功的承诺,武曌再次以薛怀义为帅,任命他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统辖李多祚、契苾明、沙吒忠义、公孙雅靖、曹仁师、何迦密等十八路军,共计三十万众,并以李昭德为行军长史、苏味道为行军司马,旌旗蔽日锣鼓喧天,浩浩荡荡自洛阳出兵——两位宰相当参谋,十八位大将听凭调遣,薛怀义真是风光到了极点!

    但大军出发之日最高兴的人当属武承嗣,李昭德在朝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给姑母拍马屁都拍不响。自从上了“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李昭德严防类似之事再次出现,有人从洛水中捞到一块奇石,外表与寻常石头并无差异,剖开后石心却是红的,因而当作祥瑞进献朝廷,说此石寓意忠诚。岂料这石头送入政事堂,李昭德冷嘲热讽:“此石赤心,洛川中其他石头都意欲造反不成?”随手就扔了。还有一次武承嗣打发一个襄阳人进献一只灵龟,龟腹上有“天子万万年”五字,哪知李昭德竟亲自操刀,把字刮了下去,验出是红漆所写,还上报女皇说这是欺君之罪,要求刑讯此人调查幕后主使,吓得武承嗣寝食难安,幸而女皇不想弄得大伙都丢面子,仅是把那人逐出洛阳,没有再追究。

    现在李昭德随军出征,武承嗣终于得以喘息,大好时机不能闲着,很快他就故伎重演,用一个多月时间动员起臣民二万六千多人,再度谒阙上书,请女皇再加尊号为“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光是金轮皇帝还不够,还得超过以往佛教所有的转轮王。武曌正酝酿封禅,自不会推辞,于是在长寿三年五月初一登临则天门承受尊号,并大赦天下,宣布改元延载——延载,即延年,与长寿寓意相同,可见武曌多么期望自己能健康长寿,永远统治这个帝国!

    与此同时李昭德的日子却不好过,这个大宰相在朝中威风凛凛,连武承嗣、娄师德都俯首相让,自以为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哪知遇到薛怀义却威风不起来了。大军一出发两人就闹起矛盾,李昭德主张速派李多祚、沙吒忠义等能征惯战之将奇袭敌人,建立战功;薛怀义则偏要十八路人马齐头并进,摆出天朝上国的宏大气魄。李昭德为此磨破了嘴皮全然无用,薛怀义作为主帅根本就不听他的,苏味道本就是不谙战事的文人,况且既惹不起李昭德又不敢得罪薛怀义,只能装聋作哑。

    众将都是依令而行,谁当主帅就听谁的,李昭德终究无可奈何,结果武周的三十万大军便如一条迟缓的大虫,携带着大量辎重在草原上缓缓蠕动。默啜可汗又不傻,明知敌众我寡岂会硬拼?得到消息立刻聚拢兵马、收起牙帐,带着部众、赶着牛羊往西北方躲避——突厥以游牧为生,茫茫草原到处都是他们的家,采集渔猎自有一套办法;而中原将士要依靠补给,草原上既无城池又无粮草,三十万大军怎么可能长久在外?等你们走了我再回来呗。

    这一役的结果当然是薛怀义“获胜”,胜得“兵不血刃”,他又能向女皇宣称,突厥在他的威力下“闻风而逃”,可这样的胜仗打一百次又有何意义?岂料薛怀义打这种胜仗还打上了瘾,在获悉突厥人已逃得一个不剩后竟下令全军向西,要“乘胜追击”。李昭德实在看不下去了,朝他怒骂道:“大军在外日耗无算,粮草输送甚是艰难,今敌已避便当收兵,这样空劳迁延是浪费军资,你算什么元帅?简直是废物!与国蠹仓鼠何异?”

    然而李昭德算错了,眼前这人不是恭谦憨厚的娄师德,也不是色厉内荏的武承嗣,而是卖艺出身的混子。薛怀义闻听此言头上青筋直迸,当即从帅位上跃起,挥起臂膀,照定李昭德脸上就是一拳!他本有几分武艺,这一拳打得李昭德眼冒金星摔倒在地——杖毙王庆之、侯思止的铁腕宰相今日反成了挨揍之人!

    薛怀义兀自不饶,狂吼道:“我奉圣上密旨行事,你晓得什么?再废话,我把你这老家伙推出辕门斩首!”

    苏味道赶紧赔着笑脸打圆场:“薛帅息怒,李公也是为国家嘛!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薛怀义当众教训了威名赫赫的李昭德,自觉很了不起,又责令众将道:“自即日起全军上下但听本帅一人指挥,任何人不得多言,谁敢不从军法处置!”

    李昭德坐在地上,捂着被揍得乌青的脸,再也没了脾气——百官他能管,宗亲他也能管,可这位是皇帝的枕边人,能拿人家如何?反正此番出师已经弄成这样了,多余操这份心,随便折腾吧。

    薛怀义扬扬得意,李昭德垂头丧气。然而无论打人的还是挨打的都没料到,他们的好日子都快到头了……

    二、心入老境

    薛怀义向西“追击”默啜的举动固然荒唐,却也并非任意胡为,在他出征前女皇的确还交给他另一任务——迎接一位贵客入关。

    在西域于阗国有位僧人,名唤实叉难陀,年方四十岁,兼修大小乘佛法,精通梵语汉语,还学过一些外道。虽然他已通晓三藏造诣颇高,但年纪尚轻,所在国家又甚是弱小,故而名声不显。然而实叉难陀手中却有一件佛门至宝,那便是梵本《华严经》。

    传说《大方广佛华严经》共有十万偈,可中原流传的译本仅有三万六千偈,不但佛门弟子因此苦恼,武曌爱慕佛法也甚是挂心,早在垂拱年间她曾派大福先寺的僧人到天竺寻找梵文原本,惜乎此经早已散佚,天竺残存的篇章尚不及汉文版详实,结果仅觅到《入法界品》一篇遗珠,经天竺高僧地婆诃罗翻译,交法藏国师珍藏。而随着达摩流志的来华,事情有了转机,武曌从其口中得知实叉难陀的名字,恰逢收回四镇,立刻派人携厚礼延请。实叉难陀亦有弘法之心,欣然允诺,但称堂上尚有年迈老母,须将家事安排妥当才能启程,这一晃又是半年多。此番薛怀义统军出征,武曌交与他的另一任务就是迎接实叉难陀。

    薛怀义兵转西域,很快便与实叉难陀联系上,事情进行得顺利,马上遣人回京汇报此事。武曌得知消息又好气又好笑,有缘一窥梵本真经自然是一喜,可薛怀义的表现实在令她失望。她之所以派那么多大将并让李昭德随军参谋,其实是很想看到薛怀义建功的,哪知这小子牛皮吹得山响,真打起仗来完全不合章法、不懂韬略,白白错失良机;再者默啜已然遁逃,迎接高僧用得着三十万大军吗?有几百兵护卫不就够了吗?不知这小子是真糊涂还是故意摆排场,看来男宠终究只是男宠,除了“尽忠”于床笫,终究办不成大事!

    即便如此,这名荒唐的主帅毕竟是武曌指派的,不便自己打脸,于是她追加诏敕,任命在西北安抚降众的王孝杰为瀚海道行军总管,名义上也受薛怀义统辖,算是给足了薛怀义面子;另一方面却派内侍至军中,催促薛怀义赶快收兵。

    其实对李昭德,武曌同样也有不满之处,主要是李昭德有时太过强硬,丝毫不懂得维护她的颜面。类乎假冒祥瑞这等事,何必件件都拆穿呢?另外李昭德对于修建天枢、封禅嵩山态度也不阴不阳,连句恭维的话都不说,明显是觉得这些事都没必要。不过武曌还是优容李昭德的,一来因为他光明磊落,虽然做事有些独断专横,却直来直往,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坏心眼;再者他实在太能干了,上至军政下至民生,能把所有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实际上其他宰相也已习惯了李昭德坐镇,自他一走政事堂就有点儿乱。豆卢钦望身为纳言,一直毫无作为,现在李昭德随军出征、娄师德出巡边镇,他不能再尸位素餐了,绞尽脑汁想办点儿事。于是他以大军出征为由,提议京城九品以上职事官捐俸两月以资军饷。此举明显有效仿李昭德之嫌,可李昭德仅是减了五品以上官员的俸禄,他却一概捐俸,这样的决定岂能不惹争议?

    豆卢钦望起草完表章,没有忙着上奏女皇,先交百官传阅,希望大家能主动附议为国捐资,哪知只传了半日,就招来一位煞星——左拾遗王求礼。

    王求礼乃许州人士,官职虽不高,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皆因他性情刚直、敢怒敢言。昔日薛怀义刚刚受宠,还没有剃度出家,频繁出入禁宫,王求礼竟上书建议将其阉割纳为宦官;后来明堂落成,百官上表称贺,又唯独王求礼上书反对,批评奢华太过。武曌虽然不喜他多事,但碍于他为官清明受百姓爱戴从未为难过他,连酷吏也敬而远之。此人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哪在乎豆卢钦望?

    他看了表章认为不妥,当即冲到政事堂,当众指着豆卢钦望鼻子教训道:“明公禄厚,积蓄甚多,输之无伤;卑官贫迫,奈何夺人俸禄?我泱泱天朝岂可苛待官吏?”

    豆卢钦望没少被人私下议论,大家都讥笑他无能,如今好不容易做点儿事竟被个八品小官当众训斥,感觉大失颜面,非要争这口气,于是不顾反对在朝会上公然奏请捐俸,哪知王求礼不饶,旁入殿门向女皇进言:“陛下富有四海,军国有储,何藉贫官九品之俸而欺夺之?此乃宰相无能,乱行恶政使陛下结怨与人!”这一棒子扫下去,政事堂所有宰相都没面子,姚令璋也坐不住了,立刻出来批驳:“捐俸助军乃为国家,王求礼公开反对是不识大体。”哪知王求礼不服,竟反唇相讥:“似明公这样不干事务,整日搦管录事可谓识大体乎?”一句话噎得姚令璋满面绯红。武曌哭笑不得,遂下令此事作罢,糊里糊涂散了朝——她也瞧出来了,这帮宰相除了李昭德没一个顶用的,也根本管束不了下面。偌大的朝廷缺一人就玩不转啦!

    幸而输资军费本不是必要之事,至于朝政要务李昭德临行前早安排妥当,只要照章办理就不会出什么乱子,女皇也好其他宰相也罢,大可不必那么费心。然而俗话说得好,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眼下国势平稳、四海无波,政事皆有李昭德包揽,武曌一下子清闲下来反倒觉得无趣,而且近来她还时常感觉身体不适,时而胸闷气短,时而四肢无力,动不动就叫御医来诊治。张文仲、韦慈藏都是岐黄妙手,可面对女皇的病症竟束手无策,无非是揉揉肩、捶捶背、捏捏腿,再留几服通宣理肺、强身健骨的汤药,他们心里很清楚——女皇没什么大病,而是老了,衰老是无药可医的。

    延载也好,长寿也罢,不过是自我安抚的吉祥话,衰老还是不可抗拒地降临到武曌身上。有时她甚至怀疑,念经拜佛究竟有没有用,是否真的能让她修成正果往生极乐。正是畏惧苍老的心理驱使下,她做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任命那位自称神仙的韦什方为正谏大夫、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并赐姓武,命其炼制长生不老药。

    大周女皇终于走上了唐太宗晚年炼丹求寿的老路,而且做得更为过分,李世民又何尝任命方士为宰相?而且她在任命韦什方的诏书中大加褒奖,称其“迈轩代之广成,逾汉朝之河上”,比黄帝时代的广成子、汉朝的河上公更优秀!此令一下百官不免非议,但是眼下朝中没有李昭德那样的猛人,谁敢纠正女皇之失?豆卢钦望、姚令璋、杨再思等辈皆缄口不语,诏敕最终还是公布了。

    韦什方受宠若惊,但叩谢皇恩后随即表示,炼制仙丹需要许多奇珍异草,请求回山搜集草药,随即带着女皇赏赐的钱财忙匆忙离开洛阳。与此同时女皇期盼长生不老的心思也被一些幸进之徒抓住了,有个司仆寺的从九品监事,名唤朱前疑,上书宣称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女皇活了八百岁;武曌览奏极为欣喜,竟破格将其晋升为拾遗。先者知利,后必慕之,自此以后预言女皇长寿的人越来越多……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武曌静静仰卧在寝殿中,久久不能入眠。白天的浮华喧嚣已散去,那些称颂恭维之言也不再萦绕耳边,剩下的只是漫漫长夜。世上究竟有没有仙丹灵药,究竟能不能活到八百岁,恐怕她心里不是不清楚,也只能抱着渺茫的期望去追求吧。虽说国家已日渐平稳,再没有人抱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迂腐之念和她作对了,反对势力消灭殆尽,但此时她真的可以高枕无忧吗?

    且不论她能否看开权力,帝国的继承人问题至今未解决,也不晓得该如何解决,眼下的安宁祥和注定只是建立在流沙上的,随着她的苍老这个国家最终会走向何方呢?每当想到这些武曌便觉心烦头疼,浑身上下都难受,夜静更深辗转反侧,于是又命内侍传御医前来。

    高延福不敢怠慢,亲自打着灯笼去了,不多时便把人领来,却不是张文仲、韦慈藏,而是一个挎着药匣的年轻人。此人眉清目秀、鼻直口正、白面长须,相貌倒是不错,可岁数也就三十出头,武曌见了不禁皱眉:“你是何人?奉御为何不来?”

    那年轻人战战兢兢道:“微臣乃尚药直长沈南璆,正是张奉御命我前来。张奉御已睡下,听闻陛下召回赶忙起身,不想勾起痰气咳嗽难止,唯恐冲撞陛下,故而命微臣代劳。”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医士照样也会生病,张文仲年纪大了,未免有些咳嗽痰喘,况且“医者自医”乃是大忌,得了病照样需要别的医士照料。

    “韦慈藏呢?”武曌又问。

    “韦奉御依陛下之命到安定公主府去了,今夜未归,怕是公主病重走不开吧。”

    “哦。”武曌这才想起,午膳后安定公主之子千牛卫长史郑克乂求见,说他母亲突发风疾,恳请派御医诊治,武曌便把韦慈藏连同几位侍御医都打发过去了。既然无可选择,也只好伸出腕子让他诊脉。

    沈南璆自幼喜好岐黄之术,颇有行医天赋,又随名师学艺多年,既到宫中任职艺业自也不错,但他毕竟只是七品直长,若非机缘巧合绝对轮不到他伺候女皇,摸到女皇臂腕的那一刻心中甚是忐忑;幸而张文仲已告诉他,女皇并无大碍。他稳住心神诊了片刻,果如张文仲所料,心下暗松一口气,恭恭敬敬禀奏:“陛下脉象尚好,并无什么患处,只是心中有所思虑,不得安眠罢了。至于用药嘛……”

    “算了!”武曌摆摆手,“你断得不错,朕确有担忧之事,你也不必费事了,就为朕按按筋骨,放松一下吧。”

    “是。”沈南璆的心又提了起来,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他只能站起身掐住女皇的臂膀,依照所学技艺施展其术。

    只片刻工夫武曌竟觉舒适许多,遂道:“你年纪轻轻手段却不差,看来朕的尚药局也是人才济济啊!”

    “陛下过誉,是师父教得好。”

    “你师父是谁?”

    “先朝御医蒋孝璋。”

    武曌连连点头:“原来是他,那就难怪了。”蒋孝璋是继巢元方、孙思邈以后的一大名医,曾服务皇家多年,给李治、武曌、李弘乃至玄奘法师都诊过病,最终以尚药奉御的身份告老,受赠朝议大夫、上柱国。而且不但他本人是杏林妙手,他们吴郡蒋氏整个家族名医辈出,显庆年间编纂《新修本草》,除蒋孝璋外还有蒋义方、蒋元昌、蒋孝瑜、蒋孝琬等医士参与,皆是他们一族,门生徒众更是难计其数,甚至可以说大唐的宫廷医药制度就是蒋氏奠定的。

    “你师父可还好?”

    “他辞官后回乡授徒,兼为百姓治病,可惜几年前已过世。”

    “唉……”武曌长叹一声,不禁勾起遥远记忆。昔日她生李贤、李显时皆是蒋孝璋为她调养身体,李治初染风疾时也是蒋孝璋诊治,尤其李弘的瘵疾更是耗尽了蒋孝璋的心血,可惜治病治不了命,最终还是回天无力,“你师父一直尽忠皇家,当初……”话未说完武曌扭头瞥了沈南璆一眼,不禁发笑——这小子初次侍驾,畏首畏尾,虽为她按摩肩颈却不敢触碰龙榻,站也站不直,坐又不敢坐,扭着身子撅着屁股,姿势甚是滑稽。

    “呵呵呵,你这是什么样子?”

    “臣……”沈南璆见女皇发笑,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羞得通红。

    “坐下!”武曌拍拍龙榻,“朕又不会吃了你。”

    “是……”沈南璆这才落座,但他实在紧张,坐也坐不踏实,只欠身倚在龙床边,继续为女皇按摩肩膀,这便已觉得是天大恩荣——哪料还有更大的恩宠呢!

    武曌侧目审视沈南璆,见他身材匀称、相貌清秀、齿白唇红,略显怯懦的窘态甚是有趣,身上还隐约散发着一股草药的香气,嗅起来竟觉心旷神怡。想来薛怀义奉旨出征已有四个多月,女皇这些日子未有鱼水之欢,夜静更深百无聊赖,未免动了几分春情,又觉沈南璆的手在她颈后不住揉捏,越发心神荡漾难以遏制。于是一转身,将左臂搭在了这御医身上。

    沈南璆大愕,却见女皇顺势倚在他肩膀上,乜斜二目喃喃道:“差事做到底,朕今晚实在烦闷,你干脆留下来陪朕吧。”

    “陛、陛下……”沈南璆吓得一头冷汗,又不敢乱动,这差事师父没教过啊!可眼下投怀送抱的是皇帝,他岂能抗拒?武曌见他浑身颤抖变颜变色,竟越发觉得他有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扯上龙床。

    高延福见此情形掩口而笑,轻轻垂下寝殿的幔帐,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三、唯我独醒

    延载元年秋,远征突厥的大军在游行了整个北部边疆后终于回到洛阳,女皇为此举行了盛大庆典,向天下宣扬这次“兵不血刃”的胜利。然而实际上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出征,在欢庆的表象下每个人心里都不痛快。

    武曌处心积虑调集三十万大军、十八员大将,并以两位宰相随军参谋,却换来这么个结果,寸功未立一敌未擒,白白耗费多少粮草?她对薛怀义甚是失望,唯独聊可慰藉的是实叉难陀随军来到了洛阳,还带着那套宝贵的经书;武曌也懒得跟薛怀义置气,不阴不阳地夸奖几句便忙着接待高僧去了。

    殊不知薛怀义也感委屈,平心而论他并不想把仗打成这样,出征前他雄心满满,也是抱着立功的热忱的。可惜他空有一身力气,打仗完全是外行,又恃宠而骄光顾着摆排场,结果无功而返。其实默啜逃避之际他也自知搞砸了,所以才转而以大军迎接高僧,以示对女皇命令的高度重视,不料弄巧成拙错上加错。

    李多祚、契苾明等将士也很窝火,一介男宠当统帅,不懂兵法还总耍蛮横,这仗打得真叫憋屈,回来不过受到几句口头的表扬,丝毫赏赐没有——本来就没立功嘛!白跑一趟,何苦来哉?

    然而最气愤的是李昭德,不仅因为挨了薛怀义一拳,更因为他离京这半年朝廷发生的变化。虽然豆卢钦望、陆元方等人一直遵循他的规矩处置政务,可在李昭德看来这帮人全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该履行的职责完全没有做到——怎么可以让武承嗣继续献媚取宠?怎能容忍江湖骗子跻身宰相?天枢怎么可以再修下去?

    原来在这半年里天枢的工程已大大超出预算。毛婆罗不愧为一代名匠,他在听取各方意见反复修改下终于绘出了天枢草图,不但气势雄伟美轮美奂,而且融合了各种教义和文化,但是这么一座盖世绝伦的建筑花费自然也是庞大的,除整体用铜铸造外,底部还有两丈多高的铁山,用以固定基座并衬托其雄伟。阿罗憾、高足酉承诺出资,到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哪有这么大本钱?只能领着各国教士找两京的胡商化缘,说尽好话、赔尽笑脸,总算凑了亿万通宝,把这些钱熔了勉强可以造铜柱,至于铁山实在是一筹莫展,无奈之下二人只能向姚令璋明言,请求朝廷给予帮助。姚令璋岂敢做这个主,又一五一十禀报女皇。武曌兴致颇高,一门心思要见到这座奇异的建筑,于是下令将两京武库存储的兵器融化,并向民间征收铁制农具。

    李昭德回来得知此事,跳着脚地骂群臣饭桶——武库的兵器是随便动的?诚然现在用不着,倘有一日国家危难,需要武装起百八十万的兵马,那时候怎么办?农具更是百姓生产所需,都化了造铁山,拿什么耕田犁地?国家赋税又何以保障?训斥完有司群臣,李昭德干脆气势汹汹冲到武成殿,直接批评女皇。武曌被他劈头盖脸数落一顿,心里很不痛快,但自知理亏只能软语道歉,承诺以后再不这么搞了。天枢造了一半,铁器也已收集来,李昭德还能怎么办?最终妄自闹了一场,只能叹息而去。

    但令他怒火的远不止这些事,没过几日他在审查秋官案卷时又发作起来——那帮酷吏趁他不在再度猖獗!

    告密和酷吏成了朝廷老大难的问题,这固然因为女皇的支持,更因为氤氲已久的风气使然,这些酷吏大部分别无所长,除了构陷干不了别的差事,以往结怨甚多也无法再从事别的工作,连辞官都很危险,只能一条道跑到黑。所以即便丘神、索元礼、周兴、王德寿、侯思止、郭弘霸等辈相继惨死,其他人却无改悔之意,还是一有机会就要“立功”。

    在李昭德离京这段日子,酷吏故态复萌,王弘义趁机制造冤案十余起,得以晋升一阶;来俊臣虽没造什么冤案,却对诏狱进行改革,竟还诌出一部著作来!

    鞭抽、棒打皆有明伤,“请君入瓮”的把戏更是令人皮肉皆烂,屈打成招的犯人一目了然,如今朝廷风声紧,这样的把戏玩不得了,故而来俊臣苦思冥想,整出许多不见伤的刑罚。比如把犯人固定住腰部,脖颈手肘戴上木枷,命狱卒往后拉,取名为“驴驹拔撅”;或者让犯人戴上稍长的木枷,跪在地上,在枷上垒瓦,叫作“仙人献果”;更有一路损招,不打不骂,在牢房里铺满刺鼻的艾草秽物,把犯人关进去就行了。用这些办法审出来的犯人,顶多有一两道枷锁的印记,没有屈打成招的凭据如何翻案?

    仅仅如此还不够,来俊臣颇有些精益求精的信念,欲追求“不战而屈人”的至高境界。他特意打造了一组与众不同的铁枷,或大得出奇,或重逾百斤,或有锯齿利刃,或嵌蒺藜铁钩,这一组枷锁共是十只。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着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这些大枷听名字便知何其恐怖,犯人莫说戴上它们,看上一眼便会浑身颤抖,天大的罪名也会违心承认。

    但在来俊臣看来,光有这些刑具远远不够,当初他讥讽周兴治人没治死,以致反受其祸;然而当他坐上首席酷吏的位置之后才明白,想把所有经自己审讯的人都治死是不可能的,为此必须居安思危,严防仇人报复;而且他曾奉命推鞠东宫,跟皇嗣也结过梁子,更要讨好女皇以求庇护。为此他与朱南山、万国俊等人还真废了不少苦心,经过好几个月的“刻苦攻读”,他们编出一部酷吏的理论著作,名曰《罗织经》。

    以“罗织”二字为名,足见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然而该书的内容绝非仅限于刑狱,也包含了许多官场实用之道,分为阅人、事上、治下乃至刑罚、瓜蔓等十二卷。在此书的开篇章节,酷吏们写道:“人者多欲,其性尚私。多欲则贪,尚私则枉,其罪遂生。民之畏惩,吏之惧祸,或以敛行;但有机变,孰难料也。”人都是有欲望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欲望导致贪心,自私就会犯错,罪恶便由此而生。百姓害怕惩罚,官吏恐遭祸患,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行为;可是一旦有机缘变故,谁都难保没有非分之想——凭此一语来俊臣阐述了人人都有造反的可能,也就论证出他们这帮酷吏存在的意义!

    当然来俊臣不会放过献媚的机会,该书之中“顺不避媚,忠不忌曲,虽为人诟亦不可少为”“上所用者,奸亦为忠”“言忠而恶奸,世之表也”这类倡导顺从、吹捧皇权的词句比比皆是。足见这帮酷吏虽然学识有限却很会揣摩上人的心思,知道只要举着“忠”字当大旗,任何为非作歹、泯灭人性的事都可以冠冕堂皇。在该书的最后部分来俊臣已毫无顾忌,公然写道:“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情不可滥,滥则人忌;人不可密,密则疑生;心不可托,托则祸伏。智者不招己害,能者寻隙求功。饵之以逮,事无悖矣。”恻隐之心不可有,亲戚朋友不可信,心腹之人不可托,要想富贵就得心黑手狠不要脸,告密吧!诬陷吧!害人吧!不择手段去邀取富贵吧!

    李昭德派人觅来这部大作,仔仔细细“拜读”一遍,阅罢浑身颤抖脸色铁青,不仅因为生气,更因为恐惧——来俊臣真是把人的私心算计透了,却也把道德人伦给写没了,《罗织经》简直就是一部蛊惑人心的邪书,把世人丑陋的一面都揭示出来,并希冀将其发扬光大,让世人摒弃节操毫无顾忌地去争夺富贵,甚至丧尽天良、自相残杀。倘真如此天理人情何在?这世道将会何等黑暗?

    至此李昭德已对一干酷吏彻底动了杀心,决心将来俊臣、王弘义等辈斩尽杀绝,永断祸根!

    时机很快到来,一年一度的秋决时刻临近,武曌在审阅死刑名单时发现了原右史、弘文馆学士刘允济的名字,突然大开善心:“据朕所闻,刘允济自幼丧父,老母携养甚是不易。今其母亦老,若杀之何人奉亲?况其罪多有可议之处,可免死。”遂改判为贬官县尉。其实武曌有此宽赦不仅是念在其母无依,更是重其才华——刘允济是著名的文学之士,曾作《明堂赋》,他的诗文很合女皇的口味。他获罪是因为利用史官的身份,大书酷吏等人罪行,招致来俊臣的怨恨,故而遭到构陷。

    女皇亲下赦旨,来俊臣不敢再作梗,而窥伺在侧的李昭德立刻抓到机会,他上书宣称,既然刘允济可赦,或许其他死犯也有屈枉可悯的,建议派监察御史严善思核查刑狱,并一再表示,这关乎女皇的圣明圣德,武曌这段时日诚心念佛以求延寿,便答应了。

    哪知严善思早已领受李昭德密令,从一接手此任就不仅仅把目光盯在这份死犯名单上,而是复核了几乎所有案卷,无论贬斥还是流放,连诏狱之案也囊括其中,很快就核出百余宗冤案,不仅有王弘义在这半年捏造的谋反,也包括来俊臣等人以往的恶行,矛头直指酷吏。

    来俊臣等人终于恐慌了,这与以往的弹劾都不同,这明摆着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啊!众酷吏群起而攻之,指斥严善思不遵旨意越权行事,甚至上书状告其诬蔑,武曌也觉得严善思捅了马蜂窝,遂将其贬官外放。

    严善思虽然走了,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酷吏的所作所为已公之于众,且明确定性为冤案,满朝文武乃至百姓的愤怒情绪已经激发出来。李昭德要的就是这结果,随即率领群臣面奏女皇,要求严惩酷吏以匡纲纪、平民愤。

    来俊臣岂能坐以待毙,也赶紧集结群小,一边筹划对策,一边捶胸顿足、赌咒发誓,向女皇表忠心。武曌甚是犹豫,既不想放弃制约臣下的鹰犬,又不想与百官结怨,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一份奏疏打破了僵局,使她最终痛下决心惩治酷吏。

    这位上书的官员名叫朱敬则,亳州永城(今河南永城)人,已是六十岁高龄,官职依然是从七品右补阙。据说他早年与魏元忠为友,也曾被天皇赏识,却因得罪宰相李敬玄遭到打压,一直沉寂下僚。但无论如何,此人当七品官确实屈才了,仅看其抨击酷吏的这篇奏疏便可见其心智之厉害:

    李斯相秦,用刻薄变诈以屠诸侯,不知易之以宽和,卒至土崩,此不知变之祸也。汉高祖定天下,陆贾、叔孙通说之以礼义,传世十二,此知变之善也。自文明草昧,天地屯蒙,不设钩距,无以应天顺人,不切刑名,不可摧奸息暴。故置神器,开告端,曲直之影必呈,包藏之心尽露,神道助直,无罪不除,苍生晏然,紫宸易主。然而急趋无善迹,促柱少和声,向时之妙策,乃当今之刍狗也。伏愿览秦、汉之得失,考时事之合宜,审糟粕之可遗,去萋菲之牙角,顿奸险之锋芒,窒罗织之源,扫朋党之迹,使天下苍生坦然大悦,岂不乐哉!

    以往御史中丞李嗣真、右拾遗陈子昂、侍御史周矩、万年县主簿徐坚乃至徐有功、李日知等人都曾上书弹劾酷吏,言辞之激烈、用心之真诚、列举罪行之详细,一份比一份厉害,但是女皇都当耳旁风,顶多口头表彰一番,并不做任何处置。朱敬则的这篇奏疏未提及任何酷吏的具体罪行,甚至连来俊臣等人的名字都没出现,从头至尾坐而论道,只谈治国之道,而恰恰是这篇泛泛而论的东西令女皇不寒而栗——秦因暴政而亡,汉因善变而存,当初革命之际“不设钩距,无以应天顺人”;现在九鼎已迁,天下已是你武某人的,再不“顿奸险之锋芒,窒罗织之源”,你的圣明可就被这帮酷吏毁了,到头来老百姓骂的是你!况且这帮酷吏抱成一团,已有“朋党之迹”,你不怕将来尾大不掉吗?

    武曌看后大有振聋发聩之感,是该收手啦!其实早在天授之初她就有意结束酷吏政治,只是碍于朝中还有一定的复辟势力才留下来俊臣等几人,尔后经过史务滋、岑长倩等案异己势力已消灭得差不多,再重用酷吏意义也不大,还留着他们纯粹是对臣下的威慑。现在来俊臣等人多行不义,继续给他们撑腰只会败坏自己名声,况且这帮人做事出格常惹麻烦,阿史那俀子投靠吐蕃不就是他们逼出来的吗?一再兜着他们,实在得不偿失。是几条鹰犬重要,还是天下人心重要?孰重孰轻摆在眼前,这根本无须多加考虑……

    延载元年九月初一,这一天出现了日食,依照儒家天人感应之说,天有灾异乃是示警,当政者应该自省。武曌在这一天颁布诏书,向全天下披露了酷吏构陷良善的罪行,把来俊臣连贬十四阶,降为同州(今陕西大荔)参军,王弘义等辈流放岭南——酷吏的末日降临啦!

    四、众怒难犯

    武曌严惩酷吏,整个朝廷欢声雷动。自文明元年索元礼首开告密之端,此后宫门立匦、酷吏横行,文武百官连在自己家中也不敢随便讲话,唯恐有什么不妥之言被小人告发以邀富贵;在朝廷办事也是尽可能地推卸责任,生怕哪件事处置不当惹来杀身之祸。现在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均被罢黜流放,大家终于可以安心度日了。

    然而李昭德对这个结果仍不满意,他要的不是贬官流放,而是彻底斩草除根!所以众酷吏一离开洛阳他就紧跟着行动起来,派遣御史以巡察地方为名追赶被流放的酷吏,假称有人告发他们别的罪行再加推鞠。其实还有什么可审问的?就如当初六道使诛杀流人一样,追上之后问也不问当即处死,很快王弘义、万国俊、朱南山等辈相继授首。

    到这时只剩下元奸大恶来俊臣,他虽被连贬十四阶,毕竟还有一身官皮,不能轻易杀掉。但是李昭德深知除恶务尽的道理,现在女皇把他贬了,万一哪天心血来潮再把他召回来,依旧是祸患,不诛此贼朝廷永不得安!

    为此李昭德召集刑部、详刑寺所有官员,责令翻查近十年来的所有案卷,凡参与告密或与酷吏有涉的人都要列清。此举意在酝酿给来俊臣致命一击,并将潜在的酷吏余党一网打尽,但是群臣听闻当即哗然——矫枉过正了吧?

    昔日酷吏猖獗,许多官员出于自保迁就酷吏,造成一系列冤案,甚至有的也干过告密的勾当,真正如徐有功、李日知那样的有几人?最典型的例子当属现任司刑少卿皇甫文备。安定皇甫氏乃东汉以来的仕宦名门,皇甫文备一支自隋朝时徙居洛阳,四代为官,他早年举明法(科举的一种,考法律)起家,一直在刑部、详刑寺任职,苦苦地熬资历,至嗣圣之际担任秋官郎中。酷吏横行之初他也颇为不忿,但很快他发现只要与酷吏保持默契就不会祸及自身,而且这是一条攀升的捷径,于是他利用自己司法官员的身份为酷吏大开方便之门,来俊臣经手的案子多半有他的支持。尤其当初徐有功因窦氏之案下狱,他不遗余力帮着薛季昶、来俊臣等辈高喊严惩。靠着这些“功劳”皇甫文备晋升四品少卿,如今来俊臣倒台,他也打算洗手不干了,六十多岁的人了,享几年清福吧。哪知李昭德要把所有旧案翻出来,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出于自保心理皇甫文备对此议提出了委婉的反对,希望不要牵连甚众,群臣多有附和。岂料李昭德一阵冷笑,当众责骂皇甫文备根骨不正,把他以往暗通酷吏的丑事抖了出来。皇甫文备被骂得狗血淋头,满面羞愧,一旁却冒出不平之人——宰相崔元综。

    崔元综早于李昭德拜相,却一直受其欺压,念在同心为国从没计较过什么,忍气吞声而已;可眼下李昭德做得过分了,治大国若烹小鲜,冤狱之事刚刚消弭,倘若穷究不放无异于往油锅里浇凉水,以往的丑事尽数揭开,必然挑起旧怨,引得群臣互相攻劾,到时候满朝文武有几人能独善其身?朝廷颜面何存?这次崔元综不能再容让了,当即站到皇甫文备等人一边。李昭德素来专横,焉能听他之言?二相当众争辩起来,群臣纷纷解劝,闹得不欢而散。

    事过之后群臣以为平安了,岂料三天后忽降诏敕——崔元综身为宰执尸位素餐,附会酷吏滥施刑狱,即刻革职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晋升洛州司马杜景俭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朝廷顿时沸腾,谁都看得出来这必是李昭德在女皇面前告了崔元综一状。固然崔元综出身秋官侍郎,以审案严苛著称,却禀性刚正、为政勤勉,岂是与酷吏同流合污之辈?以宰相之尊党附下僚,谁会干这么蠢的事?至于尸位素餐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李昭德独断专行,一向说什么是什么,与你共事之辈哪个敢不尸位素餐?崔元综也一大把年纪了,不过顶撞你几句就被流放到天涯海角,这明显是杀鸡儆猴啊!

    李昭德的性情一向如此,虽刚愎自用但确有过人之处,然而这次他做得太不公道,实在大失人心。百官敢怒不敢言,走了反对穷究的崔元综,又来了酷吏的死对头杜景俭,看来追究旧案的事情还得办。可是李昭德的跋扈并未就此收敛,没过几日他又随便找了理由,将凤阁舍人韦承庆外放为沂州(今山东临沂)刺史。

    韦承庆乃韦思谦之子,早年曾担任李贤的东宫司议郎,劝谏李贤收敛声色未被理会,东宫被废他也随之外贬,幸而其父韦思谦深受女皇宠信,垂拱后得以返回洛阳。凤阁舍人并不要紧,重要的是韦承庆还兼掌天官选事,有诠选官吏之权。李昭德此举明显是要把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免权都揽到自己手里,凡有不从他意者一概不予升迁。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昭德专权太严重了,如今他的权势比昔日的李义府还大。虽然他不似李义府那般阴险贪婪,但意气用事固执己见,莫说政事堂,现在整个朝廷都快成了他的一言堂,这终于引起了众怒,许多大臣开始愤然抗争,特别是右御史中丞周允元。

    耐人寻味的是,李昭德以强悍著名,周允元也同样以耿介驰名。他乃隋朝武卫大将军周法尚之后,弱冠便考中进士,一直在肃政台任职,颇敢谏言。有一次武曌大宴群臣,趁机向臣下求言,大伙都不敢败皇帝的兴致,纷纷夸赞美言,轮到周允元时他却说:“耻于君不如尧舜。”直指女皇失德。武三思侍宴在侧,当即指责他出言不逊、讪谤主上。武曌倒不乏容人雅量,反倒说:“允元此语足以为戒,岂能怪之?”对他极为尊重。

    左右肃政台多年来被酷吏干扰,现在好不容易摆脱来俊臣等人的影响,李昭德又擅权跋扈,他说弹劾谁就弹劾谁,他不让动的人就不能动,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长此以往国家的监察官员岂不都成了被人摆布的木偶?周允元实在气恼,于是联合一大批不满李昭德的人向女皇上疏,其中尤以监察御史丘愔的奏疏措辞为激烈:

    臣闻百王之失,皆由权归于下;宰臣持政,常以势盛为殃。陛下创业,兴王拨乱,英主总权收柄,司契握图。天授已前,万机独断,发命皆中,举事无遗。自长寿以来厌怠细政,委任昭德,使掌机权。然其干济小才,气负刚强,盲聋下人,刻薄庆赏,矫枉宪章,国家所赖者微,所妨者大。诸处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昭德作福专威,横绝朝野,爱憎与夺,旁若无人,陛下恩遇至深,蔽过甚厚。臣闻蚁穴坏堤,针芒气泄,涓涓不绝,必成江河。臣知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诛于后,但使国安身死,臣实不悔。陛下览臣言,为万姓自爱!

    此事越闹越大,窥伺在侧的武承嗣可乐开了花——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报仇的时机终于来啦!他立刻召集众兄弟,也参与到弹劾李昭德的热潮中,并授意一名叫邓注的军府果毅写了篇题曰《硕论》的文章,洋洋洒洒三千余言。相较周允元等人的上书,这篇文章更多了捕风捉影、肆意诋毁的味道,甚至称李昭德有不臣的野心,经凤阁舍人逄弘敏之手上递女皇。

    出于自保心理的司法官员、不忿专权跋扈的老臣,再加上武氏兄弟的势力,三股绳拧到一起,霎时声势浩大,不由得武曌不动心——她对李昭德何尝没有怨愤?阻碍祥瑞、漠视封禅,为了天枢之事竟跑来教训她一顿!武曌岂是可欺之主?不过看在李昭德才干卓越一心为公,一再隐忍罢了。刚开始她顺从李昭德是出于国家大计,后来渐渐就成了图省心,反正不依他就闹得没完没了,索性都按他的说办,一则耳根清净,二则也能享享清福。现在百官跑来告状,口口声声喊着请她亲自执政,不能再偷懒了。其实她对李昭德固然信赖,还是存几分底线,毕竟当初李昭德明确表示拥护皇嗣,多少有复辟之嫌;在远征突厥之际她已晋升李昭德为检校内史,归来后又去掉检校之名,此时的李昭德已位极人臣,功高不赏。到这个地步仍不知谨慎戒惧,司法要管、人事要管、监察要管,所有权力没有不揽的,照这样下去不怕他野心膨胀吗?就算李昭德没有不臣之心,将来他凭手中大权帮皇嗣夺权也不是不可能!

    想至此武曌的心彻底动摇,抛弃了君臣协力创一代盛世的承诺……延载元年十月武曌颁布诏敕,贬李昭德为南宾(今广西灵山)县尉。

    世事就是这么可笑又可叹,当初李昭德说武承嗣欺压百官、威震主上,而时至今日这些罪名反倒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因直率坦诚、敢作敢为而得皇帝器重,结果同样是因亢直强硬不容于皇帝乃至同僚,虽有超群的智慧、惊人的胆魄,却刚愎有余恭宽不足,盛气凌人招致众怒,可谓善谋国而不善谋身,成败皆性情使然!

    接到诏书之际,李昭德望着女皇批判他的犀利言辞,脑中竟不禁浮现出《罗织经》中的一句话:“人主莫喜强臣,臣下戒怀妄念。臣强则死,念妄则亡。周公尚畏焉,况他人乎?”但是似他这般自负的人岂会在乎邪书之言?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李昭德恭恭敬敬叩谢皇恩,然后站起身,扶正乌纱、挺起胸膛,迈着高傲的步伐坦然奔赴剑南,当他的九品县尉去了……

    武曌随即调整中枢,以尚书右丞李元素、左御史中丞周允元检校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半个月后,周允元连同皇甫文备再度上书,指责内史豆卢钦望和同平章事韦巨源、杜景俭、苏味道、陆元方、杨再思等附会李昭德,不能匡正纲纪,结果六人均被罢相,外放为刺史——至此将近三年的李昭德时代结束了。武瞾也不得不结束安逸的生活,再度亲操国政,然而此时她已是七十三岁高龄,还有充沛的精力应对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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