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罢相被贬,太多的人松了口气。首先是来俊臣,他已在阎王殿排上队了,竟然死里逃生;其次是皇甫文备等曾经与酷吏有瓜葛的司法官员,再不用担心有人翻他们旧账了;然后是三省六部的其他官员,不必担心被人斥骂了,平时即便稀松些、懒散些也没关系。最欢喜的是武承嗣,被李昭德压制三年之久,现在终于解脱,既然压在身上的镇石已倒,又可以堂而皇之向储位发起冲击。
正月元日新年之际,武承嗣趁朝贺之机动员文武百官,恳请女皇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即弥勒,因《华严经》记载佛祖告诉弥勒菩萨“应修慈心以自调伏”,故而有此别名。若仔细推敲这个尊号就会发现自相矛盾,慈氏和金轮是不可重合的两种身份,到底是弥勒转世还是当代金轮王?反正都是好字眼,李昭德被贬了,这种献媚的事谁还计较?就叫女皇来个一统天人吧!群臣称颂之际心里不禁窃笑,从“金轮圣神皇帝”到“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再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这位大皇侄也真不厌其烦,恐怕也玩不出什么别的花样了吧?无论如何武曌还是欣然接受尊号,并大赦天下,改元证圣。
“证圣”是佛教语汇,证入圣果之意,以此为年号不仅是为了对应新尊号,更是为了纪念一件大事——天堂落成!
这座天之圣堂自永昌元年开始动工,由于规模太过庞大,前后征用工匠民夫过万,耗资数亿,花了六年时间才竣工。先前修建的明堂高达二百九十四尺,可与天堂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天堂有五层,站在第三层便可俯视明堂,立于顶层足可俯瞰整个洛阳城,完全以岭南采伐的良木建造,高耸入云气势磅礴,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堪称隋唐以来最大规模的建筑,当真是“通天浮屠”。堂中供奉的夹紵佛像更是超过了伊阙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连一根小拇指都能容纳数十人。
值此喜庆之际不但百官朝贺,旅居洛阳的天竺名僧达摩流志也献上一份由他重新编译的《佛说宝雨经》。这部佛经在南朝梁武帝、陈宣帝时曾两度翻译,却因战乱残缺,有些语句也不甚通畅。达摩流志重译此经是功德无量之事,然而他的新版《佛说宝雨经》比原先两个版本多出了一段话:
尔时东方有一天子,名日月光,乘五身云来诣佛所。佛告天曰:汝之光明甚为希有,汝于过去无量佛所,今得如是光明照耀。我涅槃后,最后时分。第四五百年中法欲灭时,汝于此赡部洲东北方摩诃支那国,实是菩萨,故现女身,为自在主。经于多岁正法治化,养育众生犹如赤子。令修十善,能于我法广大住持建立塔寺,又以衣服、饮食、卧具、汤药供养沙门……
佛祖预言,在其灭度一千五百年后佛教会步入末法时代,那时天竺东北方的国家会出现一位日月光天子,实际上是化身女子的菩萨,她将修建塔寺、供养沙门、光大佛法!
这段话与现实的联系一目了然:依照北魏以来的传说,佛祖涅槃于周穆王五十三年(公元前949年,这是当时的说法,实际上释迦牟尼生卒应在公元前五六世纪间),在其灭度后第四个五百年恰恰是现今这一时段;天竺东北方的国家正是大周,“日月光”正应当今天子之名,化身女子的菩萨不就是武曌吗?
与《大云经》相比,这段《佛说宝雨经》无须另加注释,更能印证武曌的天命,而且达摩流志以高僧的身份作保,对佛门信徒的影响力更大。但一代三藏大德为了迎合当权统治者不惜伪造经文,这种行为能算美谈吗?无论武曌心里怎么想,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她还是很感激达摩流志的,因此赐其更改法号为“菩提流志”,即觉爱之意。
佛堂落成,佛语年号,佛经为证,毫无疑问这又是佛教迈向昌盛的一年,但在这普天同庆的新年里却有位僧人甚感落寞——薛怀义。
作为天堂的督造者,大功告成薛怀义本该感到高兴,然而此刻他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发觉自己失宠了。刚开始他以为这是女皇对他无功而返感到失望,或许过一阵便会好,哪知他归来四个多月女皇竟一次都没召幸他。薛怀义有些坐不住了,频繁入宫请安,哪知十次有八次拒见,上官婉儿和高延福总说圣上很忙,即便见面也是谈不了三句话就打发他走。究竟怎么回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毕竟混迹宫中多年,很快探得内情,原来在他出征之际有个名叫沈南璆的小医官跟女皇好上了,不但屡蒙召幸,还被晋升为六品侍御医。
薛怀义闻知此事妒火中烧——就算老子是因床上功夫得到重用的,可对大周王朝何尝无功?且不论两次远征,明堂、天堂都是我建的,《大云经疏》也是我领着一帮和尚编的,没有我办的这些事,你武曌能当皇帝?现在因为一个御医就要把我“打入冷宫”,你也太不公平了吧?也罢!不见就不见,不伺候你这老娘们我更自在!
自此薛怀义也不上赶着入宫请安了,连新春祭祀明堂都不参加,宣称“闭门修行”,实则整日跟徒子徒孙在庙里鬼混,故意和女皇赌气。然而船破偏遇顶头风,这时有个名叫冯思勖的御史来找麻烦。原来随着薛怀义地位的提高,“门下弟子”越来越多,除了当年一起跑江湖的穷哥们,许多地痞流氓也依附在他门下,以至白马寺僧人多达千人。这些和尚连度牒都没有,只是剃个光头,喝酒吃肉毫不耽误,仗着薛怀义的势力胡作非为,在民间风评很差。冯思勖是个颇有正气之人,抓了许多欺负百姓的假和尚,或施以杖责,或驱逐出京。
消息传到白马寺,加之徒子徒孙搬弄是非,薛怀义大为恼火——皇帝不搭理我也罢了,如今连个小御史也敢欺我。这哪是抓我徒弟?分明是扫我的颜面。老子毕竟还是鄂国公,挂名的大将军,若不给你点儿颜色瞧瞧,将来还不个个骑到我头上?
他一气之下领着一大帮弟子守在丽景门,趁冯思勖出宫办事之际将其堵住,拳脚相加好一顿痛打,打得冯思勖口吐鲜血卧床不起,差点儿丢了性命。
此事立刻轰动朝廷,百官议论纷纷,尤其肃政台的官员更是愤恨不已——这会儿谁都能感觉到薛怀义有点儿失宠,可这厮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作为冯思勖的同僚,焉能坐视不理?
侍御史周矩率先发难,向女皇进言:“薛怀义广度市井之徒为僧,徒众已逾千人,依仗权势横行不法,如今又殴打朝廷御史。臣恐其有不臣之心,日后危害社稷,恳请陛下严加审讯以防不测。”
武曌听后不禁摇头——说薛怀义有心谋反,无论如何她都不信,就凭两次出征的表现,这厮有造反的本事吗?其实她疏远薛怀义不仅因为失望和“移情别恋”,她现在确实很忙。跋扈的李昭德固然是贬了,可朝廷之事也没人替她拍板了;周允元倒是可用之人,惜乎身体太差,上任没俩月就病倒了,她只能事必躬亲,新年之际各地朝集使和藩国使节觐见,有的述职,有的进贡,有的恳请减免赋税,即便什么事都没有也得说几句颂圣之言,光接见这些人武曌已忙不过来,哪有精力召幸男宠?至于薛怀义不来请安,她也明白这小子故意赌气,因为太忙也懒得搭理。不过周矩所请未为无理,一大群假和尚整天在洛阳城里晃来晃去终究不是好事,殴打官员也确实太张狂了,是该给这小子一点儿教训。
想至此武曌微然一笑:“爱卿且退,朕明早就派人告知薛怀义,叫他到肃政台受审。”
“陛下圣明。”周矩满意而退……
这周矩也不是泛泛之辈,是出了名的狠角色。昔日他与上司骞味道有私怨,骞味道常挑剔他办案“不了事”,后来骞味道得罪女皇被诬告谋反,他自请审理此案,在堂上广布刑具放出狂言:“公常责矩不了事,今日为公了之!”吓得骞味道当堂认罪,随即满门被杀。这次审讯薛怀义既是为朝廷除害,又是为同僚出气,他焉能轻饶?
次日清晨,周矩峨冠博带端坐右台大堂,文武吏卒列班站立,各色刑具陈列堂上——他虽不是大夫中丞,但自讨钦命过问此案,上司也要相让,左右肃政台的御史、补阙、拾遗怎能不来看热闹?大伙都憋着劲儿给冯思勖报仇,堂上堂下挤满了人。
周矩见这么多同僚捧场,不免有些飘飘然,心下暗自盘算,只要薛怀义一到堂,先危言恫吓,再以酷刑相胁,大不了学学来俊臣的损招,一定要判成死罪!即便得罪皇帝,把我流放岭南,今天这面子不能栽,此案过后赫赫扬名,还愁没人替我美言吗?
怎料卯正四刻升坐大堂,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仍不见薛怀义到来。众吏卒都站累了,一个个拄着棍子打起哈欠,看热闹的官员也都泄气了,散去一大半。周矩端端正正摆了半天架势,腰都酸了,起身在堂上踱来踱去,边活动腰腿边琢磨——难道圣上是在敷衍我?还是过后忘了此事?不会吧……难道那淫僧胆敢抗旨?
越想越糊涂,正打算遣散大堂再去求见圣驾,忽听面外一阵喧闹,隐隐有马嘶之声,众人匆忙跑到堂口观瞧——但见薛怀义身披紫袈裟、坐骑大白马,扬鞭驰骋无所顾忌,冲进肃政台!
眼见众官员被他撞得四散奔逃,周矩一声暴喝:“大胆!驰马入台践踏群僚,何其无礼?”
哪知薛怀义洋洋不睬,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不紧不慢把坐骑往树上一拴,这才道:“这匹宝驹是圣上所赐,我驰马入宫由来已久,轮不到你来教训!”说罢趾高气扬迈步登阶。
周矩火往上撞:“你虽是僧人,既奉圣旨到堂便该遵守……”话未说完却见薛怀义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拨开人群往堂上去了。左右吏卒早看傻了,没一个阻拦的;但见他快步来至公案边,大模大样往正座上一躺,枕着双臂、跷着二郎腿,好不自在!
受审之人占了正座,这案还怎么问?周矩肺都快气炸了,奔上前一阵斥骂:“大胆狂僧!纵容门徒横行无忌,殴打朝廷命官,还敢无视国法、搅扰公堂,真真无法无天之辈!本官今日奉旨行事,就是要灭一灭你的锐气!快给我起来!”
薛怀义根本不理,兀自优哉游哉躺着,待他训斥完了,一伸手解开腰带,将僧袍一敞,旁若无人袒胸露腹,还想褪中衣。
“你这是作甚?穿好衣服!”
薛怀义呵呵一笑:“姓周的,咱敞开窗户说亮话吧。我挂名当个和尚,究竟干什么营生的你会不清楚?听说你跟万岁哭着嚷着叫我来,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跟你干一回吗?老子本是伺候万岁的,万岁叫我来,我不敢不到,今儿你小子有福,老子叫你舒坦舒坦,咱速战速决!”
此言一出旁观之人又气又笑,周矩办案无数,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无赖,早气得七窍生烟:“胡扯!你、你、你玷污朝廷!快给我起来,本官要审你!听见没有……”
任凭他喊破喉咙,薛怀义硬是不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最后打个哈欠一跃而起:“你说的事我全不知,老子没空跟你啰唣,回庙去了。”说着迈步就走。
“站住!”周矩快气疯了,声嘶力竭招呼左右,“快把他拿下!狠狠杖责!”
命令下得干脆,惜乎没人敢动。吏卒们面面相觑皆有难色——您老倒是豁出去了,我们不敢啊!这位是皇帝的枕边人,我们哪招惹得起?今日把他拿下,明儿女皇要是回心转意,我们活得了吗?
御史之中倒不乏血性之人,早就撸胳膊挽袖子,可一瞧薛怀义这身威猛的肌肉,心里也开始发怵——连李昭德他都敢揍,我们打得过他吗?这一案本来没我们,要是管闲事挨顿打,找谁讲理去?
在众人愤恨而又无奈的目光注视下,薛怀义大摇大摆出了公堂,把僧袍草草一围,解开拴在树上的坐骑,跨上马背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叹息……
周矩窝了一肚子火,岂能善罢甘休?当即奔向武成殿向女皇告状。其实无须他告诉,武曌早已得讯——她耍了个花招,一面派高延福责令薛怀义到堂,一面派人到肃政台探听消息,玩的是汉文帝救邓通那一套,等周矩动刑立刻降诏赦免。她只是想给这小子点儿教训,岂能真当成谋反案办?不料薛怀义胆大妄为,哪把朝廷和她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听了周矩委委屈屈的诉说,武曌越发不悦,冷冷道:“这和尚八成疯了,你不必与他计较……”确实不能再审了,薛怀义口无遮拦,再审下去弄不好会把宫闱隐私也嚷嚷出来。不过她话锋一转,“至于他手下那帮无赖之徒,倘有不法任凭你处置!朕全力支持。”
“是……”周矩心里有底了。
当晚定更时分,薛怀义正与一干僧众饮酒作乐,忽有大队马兵涌进白马寺,领兵的是右鹰扬大将军李多祚,周矩、宋璟、张德、王助、唐奉一、桓彦范等一群肃政台官员都来了。周矩这次底气十足,板着面孔当众宣布:“奉圣上之命推鞠不法,除住持薛怀义之外所有僧人杂役一律拿下!”此令出口数百名士兵齐出。那群假和尚平日吆五喝六,欺负百姓有本事,见了官军立刻腿软,哪还敢抗拒?官兵一拥而上,踢的踢、打的打、捆的捆、绑的绑,稍不从命就是一顿皮鞭。和尚们顿时改了佛号,不念“阿弥陀佛”,改喊“耶娘祖宗”啦!
薛怀义见此情形怒火中烧,有心撒泼一搏,却见李多祚顶盔掼甲、罩袍束带,手里攥着佩剑,正冷森森盯着自自己。他顿时气馁,仰面灌了一大口酒,颓然瘫倒在佛殿上……
二、圣心难回
周矩抄捡白马寺,经肃政台连日审讯,最终只遣回正式出家的僧侣不到百人,千余名假和尚皆被绳子拴成串,在军兵押解下流放岭南。这其中还闹出一桩笑话,有个老和尚骨肉如柴、伤痕累累,似是常被同伴欺负,细一审才知是弘首观的道长侯尊,被掳到白马寺强逼着当和尚,已好长一段日子;御史赶紧通知他的徒弟把人接走,回观里好好休养。事后武曌当众表彰了周矩,晋升其为天官员外郎。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薛怀义终于清醒了——女皇虽是他的床伴,可毕竟是皇帝,跟皇帝算感情账实在太危险啦!身为面首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岂能任性赌气?权势熏天的李昭德如何?皇嗣武轮又如何?不照样说贬就贬、说囚就囚吗?
想清楚这些薛怀义不禁一身冷汗,决心痛改前非,挽回圣心……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不仅是大朝之期,更是上元佳节。按隋唐以来的规矩,从正月十三到十七,皇宫不闭宫门、民间不闭坊门,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黎民百姓逛景观灯,宴饮聚会一概不受限制,有时皇帝也会登临城楼与民同欢。
薛怀义不会放过这次献媚的好机会,提前三天就入宫准备。因大批“弟子”流放,现在他能支使的人不多了,只好挽起袖子亲自动手,带着几十名和尚在明堂正前方挖了一座方圆五丈、深达三丈的大坑;从白马寺把正殿大佛抬了来,缚上绳索放入坑内,在上面遮以草席,打算给女皇一个惊喜。但仅仅如此还不够,他又找尚方监帮忙,用大量锦缎在大坑的上方搭了一座姹紫嫣红的“宫殿”。当然,没有女皇的命令国库的东西他不能动,这些彩缎是历年女皇赏赐他的,李昭德修缮城防时他都不曾献出一匹,现在为了讨好女皇尽数从寺里搬来,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十四日深夜。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武瞾在明堂举行大朝,兼行节庆祭礼,京城九品以上职事官皆至,薛怀义略微打个盹也来了,站在朝班前列,翘首期盼大驾。文武百官见明堂前多了一座锦缎搭成的彩棚,都议论纷纷不解其意。
“皇上驾到……”随着宦官一声宣号,百官不敢再议论,尽皆跪倒施礼。薛怀义却顾不上行礼,忙向伺候在旁的和尚们招手示意——昨夜他跟侍卫们交涉到很晚,说要给女皇献上份厚礼,总算勉强留了二十名和尚在宫内;这会儿群僧看到他招手,赶忙跑到彩棚边,各拾起一条结实的绳索,齐心合力拉起来。
“嚯!快看哪!”百官顿时一阵惊呼。原来这些绳索都捆绑在坑中佛像的底座上,随着僧人们合力扯动,佛像从地下冉冉升起,正好出现在彩锻筑成的“宫殿”里。此时红日初升,灿烂的阳光从云间倾泻下来,恰好映照在明堂前,给大佛镀了一层黄金,那五彩斑斓的锦绣“宫殿”也愈加绚丽夺目、葳蕤生光。百官都被这奇景惊呆了,不得不佩服薛怀义的奇思妙想,那二十名僧人一边拉扯绳子,一边还放声高呼:“万岁驾到,佛自涌出,此乃祥瑞!”
百官不明所以,听和尚这么喊也想跟着附和,尤其武承嗣、武三思等辈,可话到嘴边却见女皇款款而来,脸上毫无表情,看都不看那大佛一眼,在高延福的搀扶下绕过彩棚,直奔明堂而去。群臣只得把颂圣之辞吞回肚内,仍照旧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曌登临明堂,依礼祭拜天地神明。上元祭祀虽不及新年祭祀那般严格,用不着亚献、终献,但跪跪起起也要一段工夫,可苦了那群拉绳子的和尚!这尊佛像一丈多高,石头雕的,有好几百斤重,典礼又不准太多无关之人参与,饶是这二十个和尚身强体壮,拉一会儿也累了。皇上瞧都没瞧一眼,住持又没给个准话,到底放不放下?众僧用尽浑身力气,脸色憋得通红,咬牙坚持一阵实在受不了,劲儿小的陆续撒手,随着“咚”的一声闷响,佛像坠入坑内,没撒手的和尚摔得四仰八叉,揉着膀子半天爬不起来。
薛怀义见女皇视若无睹,心里一阵阵发凉,哪知等到祭祀完毕武瞾一开口,他心里更慌了。“众位爱卿,值此佳节朕也愿尔等愉悦康健,但咱们身为国之心腹,万姓之所仰、社稷之所系,注定不得轻闲啊!昨夜娄世德自边镇传来紧急军报,突厥默啜率众数万侵我丰州。他们此时来扰分明是趁节庆之际我军无备,朕定要还以颜色!凤阁鸾台听令,速调王孝杰率师征讨;再传令边庭各镇,命他们坚壁清野、严加守备,所有驻军皆听娄师德指挥。”
“遵命。”宰相姚令璋、李元素当即领命。
薛怀义虽然低着脑袋,却已感觉到百官都在注视他,目光中充满鄙夷——统率三十万大军、十八员大将,用时半年之久,耗费资粮无算,结果默啜可汗还是照样来犯,他打的那场“胜仗”有何意义?
他木然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后面百官的奏议根本没入耳,也不知站了多久,忽觉左右之人尽皆跪倒,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散朝了,赶紧也跟着三呼万岁。女皇缓步走下玉阶,依旧没瞧那座彩棚,径自上了御辇,往则天门宣谕百姓去了……
薛怀义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个创意,又里里外外忙了三天,本以为能重获女皇的欢心,没想到非但没半句赞赏,连一丝微笑都没换来。他沮丧了一天,不过傍晚回到寺里还是继续给自己鼓劲——女皇并非寻常女子,性情倔强得很,没那么容易哄;况且我犯过那么多错,一定是诚意还不够,再加把劲儿!
时隔一日又出了新鲜事,天津桥以南突然搭起座经坛,而且用白布圈出好大一片地,许多和尚来来往往,又是推车,又是垒灶,又是搬东西,又是设坐榻,这是要干什么?这块地方太引人注目,不但正对着皇宫,还在正修建的天枢之侧,不大会儿工夫就引得百姓围观,细一打听才知道,白马寺的僧人在此做无遮大会。(无遮大会,无论僧俗、贵贱、老幼、善恶都可参加的平等法会。)
得知此事,佛门信众无不窃笑——怀义大师是个怎样的和尚,天下人谁不晓得?他开坛能讲什么经?“御女经”吗?
薛怀义也有自知之明,料到老百姓不会参加他的法会,除了麟趾寺老尼那帮弟子,其他寺院的高僧也不会来捧场。不过他有自己的办法,无遮大会本是接受布施的,他反其道而行之,设下半里地的粥棚,向穷苦之人舍粥,还散财于民。为此他把白马寺的家底都抖楞出来,备下万缗通宝,装了整整十车,僧人们齐动手,将一捧一捧的铜钱撒向人群!
刚开始百姓还有些不屑,但眼见铜钱像下雨般坠落在自己脚边,终于动心了。霎时间所有人都接着、捡着、欢呼着,喧闹成一片。这消息传扬开,洛阳岂能不轰动?半个城的百姓都聚集过来。薛怀义端坐法坛之上,假模假式双手合十,明为诵经祈福,实则眺望着皇宫的动静——我做这么大一场功德,不信您老人家不来!
万缗通宝虽不少,终有散完之时,引来的百姓实在太多,甚至有争拾铜钱践踏受伤者。钱撒光了没关系,十几口大灶也煮开了,白烟滚滚、热气腾腾,僧人又忙着给大家舀粥。其实洛阳乃首善之地,并没多少生活无着的穷苦之民,大多数人是为了沾沾喜庆,修建天枢的工匠们也来凑热闹,大伙喝着粥、聊着天,暖意融融甚是喜悦。
节日期间金吾不禁,本来就很自由,无遮大会又是撒钱又是舍粥,不一会儿工夫连东市、南市的人也引来了,那些百戏艺人见生意转稀索性也都跟过来,就在法坛附近又唱又跳,越发热闹非凡。天津桥以南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官员们都无法进出皇宫了。百姓有说有笑,岂知薛怀义心中却暗暗着急——已过午时了,引来这么多人,闹出这么大动静,历次请愿也不过如此吧?为何女皇还不出来?就是登楼看一眼也好啊!难道她真的见都不想见我?
好在他还留了一手,一声令下命众僧张起一块白布。这块布虽不是什么锦绣织物,却长宽皆有二百尺,其间没有接缝,单此一点足称得起是稀世之宝!而在这块白布上绘有一幅殷红的巨型佛像,法相庄严、神态慈悲,仔细端详与当今女皇五官甚是相似。工匠们来帮忙,将它一侧拴在修建一半的天枢上,另一侧用连接好的竹竿高高挑起,插在经坛之侧,正对着皇宫的方向。和尚们高声宣扬:“这是我家住持割破膝盖,用血绘成的!乃为社稷苍生祈福,愿女皇万寿无边!”
“嚯!真的啊?”
“这真是弥天大愿,实在虔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百姓们口耳相传,大为称赞。不过也有人暗自冷笑——二百尺的大佛像,别说膝盖的血,就是浑身的血放干净也画不出来啊!搞这么一出指不定宰了多少头牛呢!
当然,大好的节日谁也不会败兴,百姓们都向薛怀义施礼,并恭请他讲几句。薛怀义在法坛上坐半天了,一直是摆架势,真轮到他讲法,讲什么呢?他心里着急,表面不动声色,双手合十双目微闭,沉吟半晌才以洪亮的声音道:“南无阿弥陀佛……”众人不再喧哗,连俳优艺人也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法坛,专心聆听他讲法。哪知宣完他这句佛号,隔了片刻第二句还是,“南无阿弥陀佛……”
薛怀义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反反复复变着声调,就是这么一句。殊不知错有错中,连宣了几遍竟有许多信徒跟着一起念诵起来——净土宗信众特重视这一句,《观无量寿经》曰“具足十念,称南无阿弥陀佛”。竟有人误以为薛怀义受过善导大师真传呢!
寻常百姓不懂得艰深的唯识、中观之学,许多人连字都不识得,更不要说读佛经了。可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人人皆会、人人能诵,即便不是佛门信徒,大喜的日子跟着念念又何妨?反正是积德积善的好事。在净土信众的感召下,数万人朗声齐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者,即是归命,归命无量寿觉。持佛名号,往生极乐;天下太平,更是世人所期。万众一心共发宏愿,诵佛之声撼动京师,虽不见天女散花、金轮现世,却也是挚诚共业天日可鉴,好一场庄严隆重的无遮大会!然而百姓不知,他们的诵声不仅饱含着对幸福安乐的呼唤,也夹杂着一个男人对女皇的热忱期盼。
这场法会持续了整整一下午,直至红日西斜百姓们才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又去走亲访友、观赏花灯了。白马寺众僧都双手合十,向大家表示感谢,胸中颇感畅快——自从怀义大师当上我们的住持,这么多年就今天感觉自己像个和尚!
“阿弥陀佛……”薛怀义兀自盘坐在法坛之上,面无表情,双目空洞,口中依旧喃喃,便如一位真正的高僧。但此刻他并非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而是心灰意冷。虽然他感动了洛阳的每一个人,但他一心期盼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任凭众人纷纷散去,他仍执著地望着皇宫方向,忍着干渴将佛号念了几千遍,直至天色昏暗,再也看不清门楼为止。他哀叹一声,终于意识到圣心真的无可挽回了,愣了半晌怅然抬起头,但见那幅牛血绘制的巨型画像仍在风中飘扬,暮色之下原本慈祥的法相变得格外诡异,仿佛正对他冷嘲热讽。
薛怀义胸中顿时腾起无法遏制的怒火……
三、火焚明堂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世人遵循的法则。若在寻常日子里二更时分所有人都已经安歇,不仅市井街道漆黑一片,皇宫也会陷入沉寂;但现在是节日期间,而且是正月十七日,过完这一夜新年就结束了,又要开始宵禁,故而所有人都想在这最后的狂欢时刻玩得尽兴。鼓乐喧天,灯火辉煌,高棚跨路,广幕如云,影灯、杂耍、角抵、百戏,无论男女老少,也不分贵贱僧俗,大家都在街上游逛,享受着节日的喜庆。
皇宫何尝不是一样热闹?端门、则天门都敞着,从天津桥直至明堂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内苑中也广设炬烛,楼台殿阁灯光闪耀,彼此相应荧煌如昼,虽不及民间热闹,却更得显富贵繁华,宛如仙境一般。隋炀帝曾有一首诗专写上元灯景,词曰: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武曌雅兴不输杨广,也酷爱文艺,她在瑶光殿设摆御宴——瑶光殿坐落于皇宫西苑,毗邻九州池,在此既能观赏明月,又便于眺望沿岸的花灯。
不过今日武曌宴请的不是宰相重臣,而是以文采驰名之士。李峤、崔融、阎朝隐、杜审言、李迥秀、张说、陈子昂等二十多人受邀,大家不拘官阶但以年岁列座,最年长的是弘文馆学士员半千,已年逾七旬,最年轻的是左补阙崔湜,年方二十五岁。除这些人外还有女皇的亲人,武承嗣、武三思、武攸暨、武攸绪等侄儿,尤为难得的是皇嗣武轮也来了,这是三年来他首次获准与群臣一同饮宴。惜乎他与武承嗣这对老冤家碰面,彼此皆感尴尬,都显得很拘谨。
大家有幸与皇帝共度佳节,自然竭力讴歌,众人之中又以沈佺期最是才思敏捷,一杯酒下肚已有腹稿,当即吟来:
西禁青春满,南端皓月微。
千庐宵驾合,五夜晓钟稀。
星斗横纶阁,天河度琐闱。
烟光章奏里,纷向夕郎飞。
星河灿烂,皓月倚云,又是一年春风将至。武曌闻诗甚喜,群臣皆尽举酒,恭祝女皇万寿无疆,愿大周社稷五谷丰登。武三思灵机一动,又斟满第二杯酒,毕恭毕敬向武轮道:“皇嗣殿下近两年圣体违和,臣等唯恐有碍清静莫敢拜谒。幸而天随人愿,值此佳节之际得以痊愈,臣等不胜欢欣,今日斗胆敬您一杯,愿殿下圣体康泰。”这话说得甚是滑头——您前两年不是被软禁,而是身体有病;我们也不是不敢拜谒,是怕打搅您静养。您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大病痊愈”,前程不可限量,可别记恨我们不够恭敬您啊!
这番话说到大伙心缝里去了,在座众文士又何尝不想对皇嗣表示恭敬?大伙纷纷起身跟着道:“臣等也斗胆敬您一杯,愿殿下圣体康泰。”武三思这“斗胆”二字用得甚妙,大伙酒是冲着皇嗣敬的,眼睛却都怯怯瞧着女皇;武轮也避席而立,诚惶诚恐望着母亲。
时过境迁,武曌已不再担忧臣下怀念李唐,遂笑着对武轮说:“众人向你敬酒呢!还不快谢谢大家。”
武轮这才敢领受,举杯向众人还礼:“不敢不敢,咱们同饮。”
武承嗣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可大伙都举杯与武轮共饮,他也不便愣着,只好跟着一起喝。这杯酒岂是滋味?简直是从后脊梁下去的。哪知武三思喝完酒又讪讪道:“上元乃阖家团圆之日,民间亦如此,皇家岂能有憾?陛下何不将寿春、衡阳、临淄等王一并召来,三代同堂以享天伦之乐?”
方才他主动敬酒,武轮只是略感宽慰,这次听他如此提议,心里真的大为动容——自从成器、隆基等被监禁宫中,已三年不曾相见,今日有幸重聚吗?他心中迫切希望见儿子们一面,却不敢附和。
天增岁月人增寿,随着新年到来武曌已七十三岁,到这等年纪哪有不期盼儿孙绕膝的?况且酒宴之上群臣皆在,他们父子能串通什么?于是点头道:“三思之言正合朕意……”回头吩咐高延福,“你速召成器等五王前来,还有守礼那孩子,孤身一人怪可怜的,也一并召来。”
武轮心愿得遂大为激动,虽不便说什么,却向武三思点头致意以示感谢。他倒是高兴了,武承嗣大为愤懑,心里暗骂武三思不义气,吃里爬外脚踏两只船,这不是要做不倒翁吗?武攸宁、武懿宗等人也都目视武三思,似有不悦之色。
武三思八面玲珑“定力”甚佳,明知兄弟们盯着自己,竟丝毫不显尴尬,放下酒杯便转移话题:“古之擅诗文者举不胜举,汉有两司马、魏有建安七子、齐有竟陵八友。但以臣之愚见,历朝历代文艺之兴盛皆不如今,全赖陛下注重雕龙、广选贤良……”说着大袖一挥,漫指在场众人,“才有如此多的妙笔生花之士,个个都不输于沈约、谢朓。就连陛下身边的上官才人,吟诗草诏样样皆能,何尝不是文场高手,至少够个学士之才,令人叹为观止啊!”他拍马屁的功夫实在厉害,这席话不仅称颂女皇,也把在场之人全恭维到了,连女官都没遗漏。
众人不禁笑逐颜开,上官婉儿侍立在侧,闻听此言脸色微红,赶忙翩翩万福:“梁王千岁过誉,奴婢不敢当。”心下不免对武三思生出几分好感。
“陛下。”苏味道微笑着站了起来,“臣也想好一首诗,愿请陛下和列公共赏。”前番六相因屈从李昭德遭贬,武曌亦知他们都是性情柔顺之辈,况朝廷要职不便缺人,故而时隔两月又把他们召回,豆卢钦望任司农卿、韦巨源为地官尚书、杜景俭为司刑少卿、陆元方为文昌左丞、杨再思为凤阁侍郎,苏味道也回来担任天官侍郎。皇恩隆厚既往不咎,现在更须好好表现,故而别人有说有笑,他一直在心中酝酿诗文。
武曌笑道:“快快吟来。”
苏味道自信此诗不输于沈佺期,故意往前走两步,环顾在座众人一番,吊足了大家胃口,才捋髯吟诵道:“火……”
只这一字出唇,忽听殿外一阵大乱,许多宦官侍卫高声喊嚷:“火!火!失火啦!”
殿内也乱起来,群臣争赴门外察看情况。武曌也坐不住了,令婉儿搀她出去,但觉宫苑内灯影恍惚、人声嘈杂,却辨不出是哪里失火。正欲向人询问,却见高延福匆匆忙忙跑来:“启禀陛下,天堂失火!”众人这才抬头向东南方向张望。
上元佳节灯光璀璨,因而天堂失火并不引人注意,可武曌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心头顿时一颤——完啦!
从表面上看天堂并无异常,依旧巍然耸立在那里,可镂刻精美的窗棂间分明闪烁着火影,甚至可以隐约望见跳动的火舌,这是大佛失火!那座巨型佛像是用夹紵工艺塑造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麻布彩绘的漆壳,工匠们戏称其为“麻主”,麻布遇火焉有不着之理?虽然塔楼还未见异样,里面却已是一片火海,哪还保得住?
说话间亲、勋、翊三卫将佐也赶来护驾,武曌吩咐先送皇嗣回东宫,自己却不顾群臣劝阻,要去探看火势。武轮未能与儿子们见面甚是遗憾,出了这事也没办法,只得在羽林军护卫下回宫。群臣簇拥女皇穿廊过殿,高延福和一干内侍沿途喊着:“熄灯!快把所有灯火都灭掉!”天堂已起火,别处不能再出意外。
绕过观文、仁寿等殿,来至明堂西侧敷政门下,武曌已有些吁吁带喘,情势却瞧得分明——只这片刻工夫阁楼已被燎着,火焰蹿出楼窗,天堂三层以上皆被烈火包围。羽林将士纷纷入宫,连同当值的宦官一同救火,可哪救得了?宫内无水道,大缸存水极为有限,九州池不过是观景之用,宫殿相隔蜿蜒深远,只能从宫门外的洛川取水。众人齐心协力,列出十余队伍,手递手地把大桶拎进来,然后由膂力过人的大汉泼洒,即便如此根本是杯水车薪!即便有勇敢之人闯进去泼水,也只能熄灭一隅,对燃烧的大佛束手无策;溅筒(古代灭火工具,用竹子做管,皮囊装水缚在管后,挤压喷水,类似于现今的高压水枪)虽然可用,至多把水射到二楼,再高的位置鞭长莫及。想灭这场火除非天降大雨,然而这季节哪有雨?唯有猛烈的北风一刻不停地刮着,反而助长了火势。
果不出武曌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整个天堂已被烈火吞噬,变成一座蹿天的火炬,把夜空照得一片通红,噼噼啪啪火星四溅,浓烟滚滚飘向天际,时不时有燃烧的木椽和瓦片坠落下来,砸伤救火的士兵,惊得众人纷纷退避。火势已完全失去控制,大伙只能眼巴巴瞧着,宫外的百姓也顾不得狂欢了,都跑到天津桥头焦急地观望火势。
虽然隔着明堂,群臣还是觉得不安全,都劝女皇躲避。武曌却不为所动,呆呆站在那里,注视着这座通天火炬——六年的心血,上万能工巧匠的辛劳,竣工只半个月,甚至许多细致之处还未勾勒完毕,这座建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这难道是天意?
她还在怅然出神,忽见众人齐声大喝:“陛下小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高延福、武承嗣、李多祚等人已一股脑涌过来,连搀带抱将她抬入敷政门内。
天堂终于崩塌了,然而在强烈的北风摧使下,断裂的楼梯向南倾斜下来。众人护住女皇,耳轮中只闻一声巨响,燃烧的巨柱竟不偏不倚砸到了明堂上!
明堂顶端的金凤顿时被砸歪,九条托起金凤的龙柱也弯了,这还倒犹可,火焰立时引燃了楼板。武曌双脚刚落地,眼见明堂也着了,当即大呼:“救火!快救朕的明堂!”天堂虽巍峨壮丽,毕竟只是一座佛堂,明堂却是天子布政之所,还是回朝祭祀之地,里面有天地社稷的神位,还有金轮七宝,焉能有失?
天堂倾倒砸伤许多士兵,还有人衣服着了火,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立刻又跃起,转而抢救明堂,里里外外一通大乱。可惜明堂同样是一座庞大建筑,同样难以抢救。但见火势越来越猛,那倾斜的金凤仿佛在烈焰中痛苦呻吟,九龙柱被烧得殷红,变成了滚烫的烙铁。
武曌心内焦急,几度欲冲出仪门观看,皆被群臣苦苦拦住,最终只闻“咔啦啦”一阵脆响,明堂顶楼已被大火烧焦,金凤九龙带着熊熊火焰塌陷下去,引燃了下面两层,整个明堂变成一片火海……
四、永铸浮屠
大火持续一夜,至十八日清晨才熄灭,神圣庄严的明堂和天堂全部烧毁,许多士兵受伤。武曌始终守在火场边,望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座建筑渐渐化为废墟和瓦砾,心都要快碎了。群臣也感怆然,除了赐宴的文士,其他官员也纷纷跑到宫中察看情况,所有人都彻夜未眠。
此时火虽熄灭,事情却没完,皇宫固然是皇帝所居,却也是天下万民供养,耗费无数人力财力修建的二堂顷刻被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武曌顾不得休息,责令高延福详查起火原因,又强打精神向百官问策。
左拾遗刘承庆秉持天人感应之说,声称:“自古帝王,皆有美恶,休祥所以昭其德,灾变所以知其咎。明堂宗祀之所,今既被焚,陛下宜辍朝思过。”他建议女皇回避正殿,最好下一道罪己诏。宰相姚令璋却说:“昨夜大放花灯,此必人火,非天灾。至如成周宣榭,卜代愈隆;汉武建章,盛德弥永。《弥勒下生经》云,弥勒成佛之时七宝台须臾散坏,睹此无常之相,便成正觉之因。故知圣人之道,随缘示化,方便之利,博济良多。明堂乃布政之所,非宗庙之地,陛下若避正殿于礼不合。”周定王之时洛邑宣榭失火,占卜的结果却是一代比一代兴隆;汉武帝时柏梁台失火,再造建章宫,盛德更加久远;据说弥勒成佛之时所在的七宝台立时崩塌,现在这场火也未必是坏事。
很明显,一向油滑世故的姚令璋又在千方百计为女皇找台阶下。忠言逆耳,美言好听,文武百官都知道女皇的脾气,大多数人都赞同姚令璋的话。不过这次武曌没有“顺水推舟”含糊了事,明堂和天堂在她心里的分量实在太重,这两项工程耗费的民力也实在太大,绝不是“丧事喜办”就能敷衍过去的,她暂时屏退群臣,独自在武成殿权衡利弊,就在这时高延福蹑手蹑脚来到她身边,向她汇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据把守则天门的卫兵回忆,事发之前曾看到薛怀义驰马入宫,往天堂方向而去;修饰大佛的工匠也声称,薛怀义突然出现,说是要安放一件佛门圣物,命众人暂且回避,于是工匠们就在宫苑里逛了逛灯景,哪知回来时大佛就失火了。
“虽无确凿证据,不过薛怀义或有可疑……”高延福话说一半,不敢再推断下去。
武曌听罢毫无反应,既没有斥骂,也没有声嘶力竭的怒吼,依旧面无表情地呆坐在那里,双眼怔怔望着前方,那空洞的目光便如深不见底的枯井。高延福紧张得快窒息了,隔了好半晌才听女皇缓缓道:“此事无须再追查了,切莫对外声张。”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说完便斜身倚在龙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将近正午时分武曌醒来,精神恢复不少,净面用餐之后立刻召麟台郎前来,传达了一份诏书:
朕君临紫极,抚育苍生,普该有识之流,为启无疆之福。工徒宿火,误烧麻主,遂涉明堂。朕昧旦忧勤,不遑寝食,虑亏至道,未副天心……诸作非要切者,量事宜停;所司供进之物,并宜节减。其长才广度,沈迹下僚,据德依仁,韬声幽闭,怀辅佐之器,乏知已之容,宜令京官职事五品以下,及刺史上佐县令,量各准状荐举。仍遣内外文武百官九品以上,各上封事,极言正议,无有所隐。
武瞾的决策可谓兼而取之,一方面把失火的原因归为工匠失职,声明这绝非天降惩罚,无须辍朝思过;另一方面又下令放宽刑狱、求贤任能、施惠于民,做了些安抚人心的工作。在颁布这道诏书之后她又立刻驾临贞观殿,向群臣宣布了两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天堂失火寓意佛陀升天,可就此作罢;但是明堂乃天子布政之所,不可或缺,因而决定立刻开始重建,这项工程依旧交与薛怀义主持。另外,昨夜本是佳节,宫中失火致使百姓惊怖,搅了节日气氛,故而特命放宽宵禁一日,并赐大酺,她要登临城楼与民同乐。
消息传出洛阳百姓既感震惊又不失喜悦,这场火竟多烧出一天节庆来,真是万万没想到!于是大家又把刚刚封存的彩灯又悬挂起来,宰鸡沽酒接着过节。
当晚定更时分,百姓陆续集结于天津桥头。龙灯影灯流光溢彩,鱼龙百戏热闹非凡;洛川之畔搭起大大小小的彩色布棚,长达数里一眼望不到头,或是表演角抵、相扑之戏,或是售卖馎饦、饆饠之类的美食。游灯逛景的百姓身着盛装,有的簪花戴柳,有的戴着兰陵王、昆仑奴之类的面具,兴高采烈载歌载舞;京中各大寺院和道观的弟子也抬着神舆、神像沿街游行,歌咏经文为百姓降福。当女皇出现在端门的那一刻,城楼下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也获赐大酺宴,自端门直至则天门,摆满丰盛的酒席,大家推杯换盏庆贺新春。宰相尚书之类的高官待遇不同,他们有幸在城楼之上饮宴,不过相较下面那些官员他们却很矜持,毕竟是在皇帝之侧。他们一杯三停,时时观望女皇的神色,却见女皇连筷箸都没有碰一下,只是满面微笑眺望着城下,时而挥手向百姓致意。虽然看到这番情景,群臣心里却不踏实,总觉得女皇的笑容似乎有些虚假,仿佛那笑容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戾气。众人只得说些淡淡的开心之言,小口抿着酒,竭力不去想宫中那两座烧焦的废墟……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始终太平无事,女皇的注意力已转向今年的科举考试,文武百官终于不再为火灾之事揪心了,就连薛怀义也暗自甩了把冷汗——险矣!
他因女皇对他不理不睬,一时激愤点燃了大佛——好!你既然不理我,我就烧掉你珍爱的东西叫你牢牢记住!反正那也是出于我手,我既能建,就能毁!
然而当天堂真的熊熊燃起之时,他心里立刻后悔,自己闹得是不是有点儿大?既而天堂之火引燃明堂,他开始害怕了。明堂象征天命,又系大朝会之地,一旦有损必将轰动天下,此事如何收场?懊悔之际薛怀义混入人群,也竭尽全力跟着救火,但大错铸成终究无可挽回。而大出意料的是,女皇固然不舍,却并非流露出愠色,反而很积极地宣布重建,依旧命他监工。
受任之初薛怀义满心不安,难道她没弄清起火的真相?那是不可能的,他冲动之下行事并不谨慎,况且想在宫中瞒天过海放一把火也根本办不到,有不少工匠可以证实他的罪行。但事实却是那些工匠都被流放,他自己却安然无恙,女皇该不会有什么阴招吧?
有那么几天他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听说麟趾寺出事之后——上元节过后不久女皇召见“净光如来”,开口便问:“汝常言自己能预知未来,万象天宫失火何以不知?”老尼被问得哑口无言,当即请罪;这时又有人落井下石,说老尼自诩有辟谷之法,其实是欺君罔上,白天只吃一麻一米,到夜晚就偷偷吃肉,还检举她门下弟子不守清规,在外面招摇撞骗,还曾与那些流放的假和尚通奸媾和。女皇一气之下褫夺给老尼的所有赏赐,将其连同弟子一并逐出洛阳。
薛怀义心知肚明,老尼是自己招来哄弄女皇的,现在神棍的伪装已被戳破,下一个倒霉的就该是自己了。他已有末日临头的感觉,可末日竟然没有降临,时隔数日女皇给他传了一道圣旨,不是追究他的罪责,而是命他铸造九鼎——天堂虽然不再重建,但空出的那片地方不能荒废,而且清理火场时发现残留大量融化的金银铜铁,这些材料连同修造天枢的剩余铜铁正好可以铸鼎。传说九鼎乃是上古三代的圣物,也是一统九州的象征,铸造此等神器当然是重责大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薛怀义揣摩良久,似乎摸到点儿门道。所有过错都归咎于别人,他却没收到丝毫牵涉,看来女皇是故意保全他啊!想到此他心中宽慰不少,甚至感觉那把火放对了——什么大周女皇?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无论女皇还是村妇,无论十七还是七十,只要沾了依依不舍的男人,通通都是一群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贱货!明堂烧也就烧了,老子还不是照样享受荣华富贵?有何可惧?
但窃喜归窃喜,他还是心有余悸的,女皇明知他放火却秘而不宣,明知“净光如来”是他找来的,却不追究,这明显有威吓之意;若不诚心悔改,说不定哪天仍有灭顶之灾。想与女皇和好如初,必须得拿出当年刚侍奉女皇时的谦诚,因而薛怀义全心投入重建工程。幸而明堂的图纸保存在兰台,有上次的经验重建并非难事,仅一个月时间基座已初具规模,只待岭南的木材运到便可赶工,抓紧的话一年内可以建成;铸鼎的差事同样不敢怠慢,他先命匠人将火场收集的金属重新熔炼,又接二连三跑去和阿罗憾交涉,忙得不亦乐乎。
三月末的一天,春光和煦,暖风阵阵。薛怀义正在工地催促民夫搬运石料,高延福忽然来了,神神秘秘把他叫到一旁,耳语道:“万岁命奴才召您过去。”
“真的?!”自从惹下大祸薛怀义一直不敢面君,女皇也没找他,而今埋头苦干一个多月,女皇突然召他相见,是不是有宽宥之意?他心里不大有把握,赶紧追问,“圣上召我所为何事?”
高延福讪笑道:“万岁与大师之间的事,奴才哪敢随便问?但近来万岁心情甚好,听说义净法师即将从海外归来,天枢也快要完工,件件皆是好事。今早朝会后那个说万岁能寿活八百岁的朱前疑又来求见,说他又做了个梦,梦见万岁满头白发成了青丝、掉的牙全都长出来,万岁一高兴竟晋升他为驾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尚书省驾部司副长官,掌管舆辇、厩牧、驿马等事)。方才万岁正在瑶光殿观景,心血来潮叫奴才来请您,说是有些话想跟您单独谈谈。”薛怀义闻听此言心下甚喜,又见高延福跟他说话毕恭毕敬,越发确定无疑,笑道:“你稍待片刻。瞧我这一身土,这样见驾不恭敬,得去洗一洗。”
“大师好生糊涂!”高延福一把抓住他手腕,挤眉弄眼道,“您风尘仆仆见驾,一看就是从工地赶过去的,不更显得忠诚吗?”
“哈哈哈……好小子!我的事瞒不了你呀!”薛怀义便笑嘻嘻随着去了,一路暗自思忖见了女皇该如何请罪,怎样哄她老人家开心。
西苑之内百花初绽,九州池上碧波悠悠,芳草旖旎,杨柳依依,好一派早春的美景。绮丽的瑶光殿安卧在绿茵之间,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那凛凛波光映衬于殿壁之上,光华灿烂缥缈朦胧,果如琼瑶美玉一般。
按理说皇帝无论驾幸何处总有大群宦官、婢女伺候,更少不了把守殿门的侍卫,但此刻瑶光殿外竟无一人。薛怀义求赦心切也没在意,况且女皇找他说体己话,把侍从打发走不是很正常吗?他撩起僧袍三两步蹿上殿阶,迈进大门但见两侧立着屏风,正前垂着珠帘,女皇背对着他立于帘后,似乎正凭窗远眺。
薛怀义纳头便拜:“贫僧参见陛下,望陛下看在以往鱼水之情,宽宥贫僧之罪。”他耍了个小心眼,火焚二堂之事与其让女皇道破,不如自己说出来更能争取主动。
哪知帘内传来一阵轻佻的笑声:“哈哈……你肯认罪,这倒省了不少事啊。”说话间珠帘掀起,薛怀义这才看清,哪是什么女皇?是个三旬左右的美貌妇人,身材高挑、体态丰腴、方额广颐、肤若凝脂,两弯娥眉似蹙非蹙,一抹朱唇似笑非笑,皓齿明眸,钟灵毓秀,袅袅婷婷道不尽的万种风流,却又透着一股凌厉威严之气。此女相貌气质恰似女皇,准确地说是恰似四十多年前的武媚娘!
“太平公主,您怎在此处……”薛怀义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忽听背后“哐啷”一响——高延福跟进殿内,把大门关上啦!继而衣声窸窣、脚步杂沓,从屏风处涌出二十多人,为首的是太平公主的乳母张氏,余者皆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宦官侍者,一个个身材壮硕、气势汹汹,手里攥着沉甸甸的大铁棍子……
当天傍晚时分,薛怀义回到白马寺,他是被马车拉回来的!
据运送他尸体的宦官们说,怀义大师修建明堂过于操劳,突发暴疾圆寂在宫中。他们把尸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准僧人观看,说是怕疠气传染,搬到寺内搭起柴山,立刻就火化了;骨灰也没仔细收殓,更没挑选什么舍利,大笤帚一挥,连同柴灰、尘土扫作一团,一桶水浇下去立时成了一摊烂泥。继而又从宫中赶来一群推车挑担的工匠,就在后苑塔林随便寻个角落干起活来,砖瓦早已备妥,和着搀了骨灰的稀泥,众人挑灯夜战,天明时分一座并不雄伟的灵塔已建好。
就这样,曾经炙手可热的男宠、僧人、将军、公爵薛怀义从这个世界悄然消失,只留下一座连碑铭都没有的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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