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的塞北大地上有着众多游牧民族,除了先后崛起的匈奴、鲜卑、突厥这三大霸主,还有许许多多小部族,尤以聚居于东北一带的东胡诸族最为知名。所谓“东胡”是沿袭春秋以来的称呼,顾名思义就是生活在大草原以东的辽水流域的胡人。东胡一系支脉众多,随朝代的变迁他们或分或合,彼此间也有一些吞并征战,至今比较驰名的是契丹、室韦、奚族等部。
契丹兴起于北朝时期,活动在潢水流域(今西拉木伦河),世代以游牧为生,语言与鲜卑语相近,没有自己的文字,“契丹”在他们的语言中是镔铁的意思,以此为名足见其民风悍勇。该族早期分为八部,也曾一度强盛,但先后遭受北齐、高丽、突厥、隋朝的打击,部族流散趋于衰败。延宕至李唐建国,契丹主动归顺朝廷,李世民赐其首领大贺氏李姓,并在其领地建立松漠都督府,下辖峭落、弹汗、羽陵、赤山等九个羁縻州(今内蒙古赤峰、通辽一带),后来又隶属于安东都护府,部族首领多半徙居营州(今辽宁朝阳)。垂拱三年原契丹首领李枯草离病逝,在当时的宰相刘祎之建议下,武瞾册封其堂弟李尽忠为左武卫将军、松漠都督,又封李尽忠的妻兄孙万荣为右玉钤将军、归诚州都督,是为当今契丹族两大首领。本来李尽忠很感激武曌,又同样与复国的突厥为敌,可谓同仇敌忾,但随着营州都督的改换,他和武曌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一直以来营州都是唐朝东北的军事重镇,承担着遏制高丽突厥、维系安东道路通畅的重任,李治在世时长期任命周道务担任营州都督。周道务乃李唐功臣周绍范之子,娶太宗韦妃之女临川公主,论起来算是李治的姐夫,因这层关系备受信任,其实他的才能并不出众,但他性情谦和、礼贤下士,颇有知人善任之名,扬威西北的唐休璟最早就在他麾下任职;因他宽宏有恩,对契丹、室韦、靺鞨等部也十分亲善,这些部族也都乐于听他调遣;又因其妻临川公主早亡,且生前与武瞾关系亲睦,所以在清洗李唐宗室时他成了难得的未遭牵连之人,一直稳坐都督之位,直至改朝换代前夕因病去世,由赵文翙接替其位。
赵文翙出身行伍,早年随刘仁轨、薛仁贵打过不少仗,也算是一员勇将,但性情傲慢、暴虐蛮横。由于常年与边疆各族征战,他上任后一改周道务在任时的宽仁政策,将境内各族均视为夷狄甚至奴隶,管辖十分严苛,许多官吏也趁机强取豪夺、压榨牧民,两年前的室韦之乱就是这样引发的。但室韦势力薄弱,叛乱很快即被讨平,国内又忙于北征突厥、修建天枢等事,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赵文翙自以为有朝廷做靠山,越发肆无忌惮。
这一年的春天契丹部落遭遇雪灾导致饥荒,于是向州府恳求赈济,岂料赵文翙非但不给粮食,还对李尽忠等人颐指气使,而且不顾封禅免赋的诏令,照旧索要马匹牲畜。李尽忠、孙万荣不忿已久,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发动奇袭夺取营州,将赵文翙诛杀。
恶气固然是出了,但袭取州城、擅杀都督无疑是造反之举,听闻朝廷派出曹仁师、张玄遇、燕匪石、宗怀昌等二十八路兵马前来征讨,李尽忠、孙万荣震怖之下把牙一咬——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反正闹成这样,投降也活不了,索性豁出性命跟大周朝拼啦!
为争取先机,李尽忠火速调集契丹诸部,又招诱同样不满朝廷的奚族、室韦等部,自称“无上可汗”,很快集结起数万兵马,摆出了要跟武周闹个鱼死网破的架势,并以孙万荣为先锋,攻占了营州辖下各县,继而顺势南下,兵锋直抵檀州(今北京密云)。幸而前军副总管张九节率部赶到,暂时顶住攻势,并向朝廷汇报此事。
契丹造反武曌本已震怒,得知此讯越发怒不可遏——区区一个弹丸部落的酋长,竟僭称可汗,还敢攻掠河北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一气之下又犯了改名字的瘾头,敕令朝廷文书一律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既而任命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姚令璋为副使,整顿河北诸州守备,并责令诸部火速开进,尽快平叛。
在朝廷百官看来,女皇的反应似乎有些小题大做,契丹不过是实力微弱、不通王化的小族,闹出这样的事多半也是愚昧无知、夜郎自大,但凡稍有头脑的人岂会跟庞大的帝国为敌?这不是螳臂当车吗?只要稍派些兵马便可讨平,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吗?可是短短两个月后,北方战报传来,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万岁通天元年十月末,周军张玄遇、曹仁师、麻仁节等部陆续抵达檀州,孙万荣摄于周军势大急忙撤兵。诸将见此情形哈哈大笑——终究是一群色厉内荏的小贼,能成什么气候?众将颇为自负,尤其是左金吾大将军张玄遇,前几年刚平了绵延数年的西南之乱,又与吐蕃数度交锋,多大的场面都见识过,怎把契丹放在眼里?在他的叫嚣下大军毫无顾忌地向东北方开进,欲直捣营州擒贼立功。哪知行进仅五日,大军至柳城县硖石谷(今河北迁安)时遭遇突袭。
周朝兵将太大意了,只知敌军是一群野蛮人,却不知契丹人常年与高丽、突厥周旋,骁勇善战极富智谋,而且山川地要尽在掌握。硖石谷虽是通往营州的要道,却也是两山夹一谷的险地,孙万荣撤退后迅速在此布置兵马,皆伏于两侧山岩之上。周军进入之际并不袭击,待行至一半伏兵尽出,弓箭齐射,巨石滚滚。周军仗着人多势众本无防备,遭遇奇袭顿时乱了阵脚,夹道之内地域狭小,非但无法反击,连躲避之处都没有,简直成了活靶子。曹仁师、张玄遇明知中伏却不能撤退——首先,以天朝王师躲避造反之贼,颜面无光;再者,大队人马已入夹道,若匆忙掉头,只恐自相践踏损失更重。无奈之下只得传令全军向前冲,突出硖石谷再做计较。
士兵听令而行,顶着盾牌、冒着锋镝向前奔跑,幸而孙万荣兵力有限,周军半日之间突围而出;待到反攻之际,却见敌人早无声无息地溜了,山势崎岖,林木茂盛,契丹人化整为零各自逃散,哪里去寻踪影?此战死伤虽不多,但各部兵马编制混乱,闹得人心惶惶。诸将正在气恼,又见北边来了一支队伍,方欲下令进攻,却发现来者并非敌人。这是一群逃难之人,有士兵、百姓,还有许多缙绅衙吏,不乏老弱妇孺,背着包袱,牵着牲畜,一见官军泪如涌泉。众将询问才知,营州城破之际数百守军被擒,李尽忠说:“养你们没那么多富裕粮食,杀了又不忍,敞开城门任凭你们逃命吧。”俘兵被夺去兵刃,纷纷出城逃窜,惜乎附近县城也被契丹攻占,逃难之人越聚越多,便结伴往檀州去,在此与官军相遇,愿将马牛牲畜赠送将士,但求光复故土重归家园。
诸将闻言亦甚凄然,又见天色已晚,边安抚百姓边命士兵就近屯扎,殊不知正中敌人算计——此地名唤黄獐谷,看似平坦宽阔,实则地势却是一个口袋,一侧是硖石谷,另一侧出口也很狭窄,而且谷中林木茂盛、杂草丛生,正适合埋伏兵马。这些投奔来的百姓是开战前契丹人特意从柳城一带驱赶过来的,其中混有奸细,就为把周军羁绊在此!
堪堪日落之际,周军正杀牛筑灶准备做饭,忽闻四下呐喊震天,李尽忠早已埋伏好的士兵自林中杀出,霎时间风声鹤唳箭如飞蝗。契丹士卒虽少,但占尽先机,况且以一隅部落与整个帝国为敌,若不奋战只有死路一条,李尽忠手舞大刀带头厮杀,所有人都拿出拼命的劲头。兽皮虽薄,包裹的却是钢铁之躯;陌刀虽短,握刀的却是不畏死之人!周军乱哄哄早已失去建制,昏昏沉沉也辨不清来了多少人,契丹勇士的呐喊声被山谷扩大了好几倍,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仓促应战本已狼狈,老百姓更是没头苍蝇般东逃西窜,把军队冲得一片大乱,被契丹人砍瓜切菜般一通斩杀,混乱之中自相践踏更是死伤无数。不多时周军溃散不可挽回,众将眼见兵败如山倒,再也顾不得天朝王师的尊严,跨上战马往来时之路奔逃。
李尽忠精心算计,岂能容他们逃走?孙万荣早就去而复返,归拢人马于硖石谷口,磨刀霍霍张弓搭箭,并设下十余道绊马索,静候败军到来。诸将逃命慌不择路,黄昏时刻又瞧不清情况,纷纷中伏坠马——此一役全军覆没,军械粮草尽数损失,曹仁师、张玄遇、麻仁杰等将皆被孙万荣擒获。
单单至此还不够,契丹既已缴获周军之物,诸将印信也在其中,遂假造文书,声称前军已经获胜,命后军火速跟进会战营州,若观望不进贻误战机,营州光复之日众将一律问斩、士兵不予记功;又严刑逼迫张玄遇等将署名,派伶俐之人送往檀州。后军总管燕匪石、宗怀昌收到文书不知有诈,当即率兵出发,昼夜兼程驰往营州。李尽忠又是在黄獐谷一带设伏,后军猝不及防,况且连夜赶路人困马乏,哪里抵挡得住?又被尽数围歼。至此,周军十余万兵马皆丧于契丹之手。所谓“黄獐黄獐草里藏,弯弓射尔伤”或许是有识之士预见到契丹可能采取的诡计,又身在民间无从进言,故而编成歌谣到处传唱,想以此提醒官军小心。可惜周朝兵将骄狂自大,完全没把传言放在心上,终致一败涂地。
李多祚本在河源驻防吐蕃,接到诏书转战河北,故而来得最迟,岂料方至檀州便闻噩耗,再不敢轻易进军,赶忙归拢残兵严防死守,向武三思请发救兵。武三思虽有舞文弄墨之能,却无统兵征战之才,他的职位是安抚大使,只是名义上的统率,不过是在离战场数百里的贝州(今河北清河)、景州(今河北衡水)一带盘桓,今儿召见一下官员,明儿抚慰一下百姓,整天与随军的著作郎崔融、天官员外郎李迥秀等人吟诗作赋互相吹捧,就等着坐收功劳,哪敢真上战场?得到败报心惊胆战,自己先撤退一百里,然后上疏禀报女皇。
武曌接到消息,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而是屈辱——十余万兵马、二十多员战将,竟然败于如此小敌之手,天朝颜面何存!她这个皇帝又如何面对四海藩国、天下臣民?什么万国天枢?什么封禅通天?一切荣耀都变成了笑话!
痛定思痛之后她当即颁布诏书:“天下系囚及士庶家奴骁勇者,官府予以赎身,发以击契丹。”并允许山东近边诸州自发组织团民,不惜一切代价平息叛乱……
二、纵横捭阖
一场败仗让正处于巅峰的武周王朝霎时跌至谷底,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来,女皇本来是藐视契丹的,一下子变得有些畏惧了。募兵的诏敕颁布后朝中不乏异议,主要原因有三个——第一,堂堂天朝因一个小部落造反大量募兵有失体面;第二,连年改元大赦牢中犯人并不多;第三,奴仆之辈没有作战经验,用他们打仗难以建功。
武曌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但她有自己的考虑。首先武周之敌并非只有契丹,西北也刚刚打过一场败仗,跟吐蕃的拼杀还没结束呢!突厥默啜名义上投降,实则首鼠两端。此战若迁延下去,只恐吐蕃、突厥趁乱取利,那时该如何应对?所以无论如何得把这场叛乱尽快扑灭。
再说建立奇功是要倚靠杰出将领的,而她现在偏偏没有拿得出手的名将。出于夺权的需要,以往程务挺、王方翼、黑齿常之等威望隆重的名将都被她除掉了,在此之后她能任用的将才只剩王孝杰、娄师德、唐休璟和李多祚;然而王娄二人又被她黜落,唐休璟尚在与吐蕃对峙,至于李多祚冲锋陷阵倒是勇不可当,却粗野蛮憨缺少谋略。张玄遇、曹仁师已是矬子里拔出来的将军,这一战又都被敌军擒获,还有什么人可用?既然没有杰出将才,她只能靠人多取胜,想用优势兵力压垮契丹。
诏令下达半个月,从军者果然不甚多,幸而汴州刺史李道广素有善政、深得民心,在他努力下总算在河南之地征募了十万人,再加上从各镇调集的军队总数达二十万,武曌随即召回碌碌无为的武三思,以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为右武卫大将军,充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率领这支部队火速出征——这么多人马还是交给娘家人才放心!
可就在这短短一个月间,情势已急剧恶化。对武曌而言这场败仗是奇耻大辱,对李尽忠而言却是小鱼吞大鱼的奇迹。自此契丹声威大震,而且缴获了周军十多万军队的军械和粮草,实力大为提升,并诱使东北另一部族靺鞨也加入叛乱行列。
靺鞨乃肃慎族后裔(满族的祖先),西周时曾是中原属国,祖居白山黑水之地,后来逐渐南迁。但该族部落众多,始终未统一,隋唐之际有的部落归附中原,如隋开皇年间粟末靺鞨大酋长突地稽率八部千余家内附,继而降唐受封蓍国公,李谨行、李多祚即是其族后裔;有的部落却隶属于高丽国,直至李治消灭高丽才将他们尽数置于中原统治之下,也属安东都护府管辖。现今势力最强的两支部族的首领乞乞仲象、乞四比羽都曾是高丽国将领,他们手下聚集不少高丽遗民,一直在打自治称王的小算盘,对李唐的忠诚本就有限,更不要说效忠武周了。现在契丹闹出动静也大称他们心愿,随即接受“无上可汗”赐予的官爵,加入造反队伍,伺机扩充实力。
黄獐谷之战后叛乱势力迅速向两个方向扩张。李尽忠亲率一路向东进击,意欲尽取安东之地,很快就打到崇州(今辽宁阜新),此城守将乃是龙山军讨击使、先朝宰相许圉师的侄孙许钦寂,他得到消息明知不敌,还是带着仅有的一些兵马英勇应敌,结果战败被俘。叛军随即兵围安东都护府所在的新城(今辽宁抚顺),李尽忠叫许钦寂劝说安东都督裴玄珪投降,许钦寂假意应允,却在阵前放声高呼:“狂贼天殃,灭在朝夕。公但谨守励兵,以全忠节!”李尽忠大怒,立刻将许钦寂斩首。裴玄珪亲眼目睹了这悲壮的一幕,噙着眼泪率领将士顽强抵抗,终于挡住叛军的轮番攻势。
另一路叛军的统率者自然是孙万荣,他的主攻方向是河北,虽然李多祚谨守檀州令其不能得手,他很快分兵绕开檀州,在附近州县劫掠,直至听闻周朝二路大军即将到来才渐渐收敛准备应战。可就在这场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女皇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万岁通天元年十一月,突厥默啜可汗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袭凉州(今甘肃武威)。
屈膝投降只是障眼法,趁火打劫才是不变的真理,信誓旦旦的承诺言犹在耳,默啜却已迫不及待撕去恭顺的伪装。凉州是武周西北重镇,也是通往西域的要道,默啜突袭这里明显有染指四镇的意图,不过这次突袭却因一场意外没能得手。就在前不久,女皇对西域的部署有所调整,原任安西大都护许钦明调任凉州都督,由公孙雅靖接任大都护。这位许钦明恰是刚刚殉国的许钦寂的弟弟,也是一位忠勇可靠之臣,他调任凉州立刻展开巡察,整顿防务,修缮守备,就在他出城巡视之际突遇突厥大军。许钦明当机立断,命部下赶回州城整兵备战,自己率领亲兵与敌缠斗,结果寡不敌众被默啜擒获,凉州城却因为他的舍身抵挡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待到突厥围城周军已做好充分准备,默啜久攻不下只能把屠刀伸向百姓,大肆烧杀劫掠。
边报传至洛阳,武曌一筹莫展,东西两面的战事尚未结束,突厥又兴兵南下,此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她已没有余力再去对付默啜,只能诏令边庭诸镇严防死守,以待戡乱结束。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时兵围洮州的论钦陵突然转变态度,遣使至洛阳恳请罢兵言好,还说愿意恢复和亲。武曌深知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但此时已被三方战事闹得焦头烂额,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能暂时答应,于是委任右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为御史,前往吐蕃军中交涉。
果不其然,论钦陵把女皇的钦差哄骗来,却在军中摆出凶神恶煞的架势。剑戟林立寒光闪耀,虎狼之士手持钢刀环伺左右,他满脸不屑地向郭元振吼出了条件——要想两国罢兵,必须将西域四镇割让给吐蕃。
郭元振浑身颤抖连连作揖,说了一大堆赞颂论钦陵的马屁话,最后才称此事干系重大,自己一介八品小官做不了主,必须回去请示女皇。而当他踏出吐蕃军营之际却露出了微笑——强弩之末不穿鲁缟,论钦陵已穷途末路!
武曌虽然已被战争闹得心烦意乱,却不会糊涂到派一个八品参军去谈这么重要的事,之所以委派郭元振,正因为她知道这是个人才。郭元振,魏州贵乡(今河北大名)人,虽然咸亨四年他年仅十八岁就考中进士,却在九品县尉的职位上干了二十年,原因是他恃才傲物,且禀性贪婪,在任期间做了不少贪污受贿之事,甚至铸造私钱、掠卖人口,深为百姓所恨,无论到哪儿当官骂名就跟到哪儿,风评如此之差,考课成绩自然也是下下流,怎么可能升官呢?两年前李昭德整肃朝廷,郭元振作为贪婪害民的典型被抓到洛阳,武曌亲自审问了他。哪知郭元振面对女皇竟也没有一丝改悔之意,傲然道:“区区九品县尉岂是我当的官?十里小县公务有限,百无聊赖俸禄又少,自然要寻些生财之道。”武曌见他如此理直气壮,越发动怒:“好个大言不惭的狂徒!哪个大官不是由小做起?你有何与众不同?”郭元振闻听此言从袖中取出一首诗,大大咧咧向女皇一递:“臣平生之志皆在这首诗中。”武曌被他气乐了,倒想看看他有何底气发此狂言,接过诗来一看,题曰《宝剑篇》: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一首诗读罢,武曌顿觉热血沸腾,且不论此人才干究竟如何,单单这等自命不凡的气魄可谓是马隆在世、祖逖复生,不禁掩卷大笑:“你也不必怒气冲天,朕就把你留在身边,找机会试试你这口龙泉剑。”非但没追究他的罪过,还晋升他为右武卫铠曹参军,调入京中听用。
现在风云变幻时局危难,该是试验这口宝剑的时候了。郭元振不负所托,从洮州归来把形势解析得一清二楚——论钦陵表面威风,实则色厉内荏,倘若他真有实力攻克洮州或夺取四镇,还用得着主动提议和谈吗?此举不过是得知契丹叛乱中原不稳,想不费一兵一卒把四镇诓骗过去,好对吐蕃国内有所交代。其实他那威风凛凛的架势都是假的,实为掩盖自己的不安!
武曌听罢稍感宽慰:“既然如此朕不理他,洮州仍有重兵,唐休璟统御有方,这一仗跟他打到底。”
“非也非也!陛下若明言拒之,此虏必拼命一战,纵然不能夺取洮州,边患日深将士有损。不如以计缓之,使其和望未觉踟蹰不前,则我军可不劳而胜。”
“哦?”武曌听了稀奇,“计将安出?”
郭元振一脸坏笑道:“既然他要和谈,咱就与他谈。陛下可遣使告之:‘四镇、十姓之地,本无用于中原,所以遣兵戍之,欲以镇抚西域,分吐蕃突厥之势,使不得东侵也。今若果无东侵之志,当归我吐谷浑诸部及青海故地,则我国必将四镇拱手献上。’如此则足以塞钦陵之口,而亦未与之绝。钦陵既怀侥幸之心,必不肯轻易作罢,还会继续跟咱们讨价还价,咱们便虚与委蛇,明为和谈实则借此把他大军拖于洮州城下。今吐蕃连年徭戍百姓厌战,数万将士遥居我境,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战又不战和又不和,日久必生怨上之心;况吐蕃赞普早已猜忌噶尔氏,见中原使者频繁往来钦陵大营,也必疑其有奸谋。长此以往三军离心、君臣内讧,陛下不动一刀一箭便可将论钦陵谈死在洮州城下!”
“呵呵,爱卿真是一口削金段玉的利剑啊!”武曌当即依从其计。
武周使者二次来到吐蕃大营,按照郭元振之言转达了条件,论钦陵听罢眉头凝成了疙瘩——此时他早已没有力压中原的雄心壮志,就国内形势而论,吐蕃百姓期盼停战休养,此时促成合议实是最好结果,他又何尝不想回到老巢维持家族权势?但既然出兵雪耻便不能空手而归,拿回西域不单关乎吐蕃利益,更关乎噶尔氏声望。若是取回四镇却失青海,那不成了换地盘?还有何功劳可夸?这样的条件他绝对不能接受,可除了和谈又再无选择,如果就此收兵就是彻底威严扫地,若全力攻打洮州,金汤之城难以攻克,即便拿下得折损多少兵马?万一赞普与噶尔氏翻脸,君臣兵戎相见,他在这边损兵折将到时候如何抵御?
事到如今,论钦陵再也威风不起来了,他的所有希望都已寄托在这场和谈上,只能拍着胸口向周使保证,绝无东侵之意,希望武周能放宽条件,只要割让四镇就立刻收兵;周使则说兹事体大,必须回去请示女皇……从此以后仗也不打了,女皇的使者一拨接一拨地光临吐蕃大营,双方讨价还价好不热闹,什么先割二镇交换一半青海之地,什么遣回吐谷浑余部交换周军撤防,什么交出阿史那俀子交换投靠武周的叛将。论钦陵磨破嘴皮子推心置腹地谈判,殊不知早已落入郭元振的奸计,周朝使者只是耐着性子虚与委蛇,谈判细则根本没汇报女皇,不过是回去歇几天随便编个条款又回来了。论钦陵懵然不觉,数万大军滞于洮州城下,战和不定进退维谷。
吐蕃攻势被暂时拖住,武曌随即任命汴州刺史李道广为殿中监,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王庆之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此二人一个募兵有功,一个久抗突厥,用他们当宰相明显是向天下表达坚持用兵的态度。
可惜武曌庙算无误,前线的战局却太不给她争气。武攸宜率部抵达河北,驻马之际立刻命陈子昂作书鼓舞辽东将士。陈子昂乃文明元年(公元684年)进士,不但诗文俱佳,还多次上书谏言,颇受女皇青睐,此番以右拾遗的身份充任随军管记,文笔自是一流:
契丹逆丑,天降其灾,尽病水肿,命在旦夕;营州饥饿,人不聊生,唯待官军,即拟归顺。某此训励兵马,袭击有期,六军长驱,此月将发,恨不得与诸公等共观诸将斩馘献俘。旦夕严寒,愿各休胜。契丹破了,便望回兵,平殄默啜,与公等相见有日,预以慰怀。
信写得花团锦簇,但武攸宜的作为仅此而已,什么“六军长驱,此月将发”?一转眼他到达河北已两个月,整天摇旗呐喊擂鼓聒噪,却连一箭都没放过,原因很简单——他心里没底!
论用兵之才武攸宜要比武三思略高一筹,毕竟入仕以来长年在军中任职,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半瓶子醋,在同州捕盗拿贼还凑合,哪统率过这么多军队?到檀州一仗未打,见了孙万荣的战旗心里就有点儿慌,还怎么气定神闲指挥三军?
再者周朝大军看似浩浩荡荡、人山人海,其实战斗力很差。因情势紧急临时招募的军队根本来不及训练,那些囚犯和奴仆非但不懂得列阵厮杀,甚至连盔甲兵器都不齐全。自李治在位后期府兵制已日益没落,募兵作战并非没有先例,然而二十万军队可以招来,要给他们配备武器却非易事。本来国家府库中存有大量兵刃,但因为修造天枢熔炼了,事到临头便要自食恶果,即便朝廷停铸九鼎赶制兵器,一时间也造不出那么多兵器,以至于许多士兵有刀无甲。武攸宜本就心中胆怯,又带着这么一支良莠不齐、装备不精的部队,哪敢放手一搏?所以整日叫嚣却不出战,想把契丹人吓退。
可是孙万荣敢以微弱兵力伏击十几万大军,岂是能轻易吓退的?刚开始见周军气势汹汹确实有所顾忌,但日子一久就瞧出武攸宜的胆怯,立刻故态复萌,又开始抄掠临近州县。武攸宜当然是不敢出战,可苦了李多祚、张九节等人,分兵截击左遮右挡,真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武曌时刻关注战局,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可目前也没有平叛的更好办法,只能静候转机。不久之后转机果然出现,却不是来自河北,而是来自突厥——默啜可汗遣使至洛阳,口口声声要认女皇为母亲,并承诺帮助武周消灭契丹。
一个月前默啜还试图袭取凉州,现在又转而向武周示好,这转变得也太快了吧?这也不难理解,他与论钦陵一样提出附加条件,干儿子不是白当的,女皇必须付出认亲礼,那就是归还河西之地的降户——昔日贞观年间大唐灭亡东突厥,曾有大量人口内附,而今突厥虽然复国却面临人口不足的难题,这也注定他们的兵力有限,抄掠作乱有余,想攻下几座凉州那样的大城却力所不及。先前薛怀义北伐,默啜明知统军之人是个男宠,却不敢应战只能躲避,也是因为寡众悬殊。倘若能将武周掌握的降户尽数收回,日后突厥就不必为人少兵少发愁了。
武曌明知这是资盗以粮,经过反复思考还是决定答应。因为突厥与吐蕃不同,紧邻东北叛乱之地,倘若予以回绝,默啜继续南下捣乱,两方战局无法兼顾,平叛恐怕永无成功之日。再者突厥与契丹同样是仇敌,默啜也不希望契丹实力膨胀,他的承诺较为可信。不过凡事谨慎为妙,武曌还是留了一手,儿子认下了,河西降户只遣送一部分,承诺在其建立战功后才能尽数归还。
或许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不论默啜有几分诚意,出兵契丹的机会偏就来了。李尽忠率部攻打新朝,却因安东诸将的严防死守一直未能如愿,而在这时又有一支地方势力自愿加入抗拒叛军的行列。昔日高丽国末代君主高藏投降大唐,至仪凤年间新罗与大唐翻脸之际李治又任命其为朝鲜王、辽东州都督,想让其安抚故地对付新罗,但高藏拒不配合,而且私下密谋复国,终被李治流放剑南而死。高藏的子孙虽未受到牵连,依旧享受公侯之位,但皆在朝廷监管之下;唯独有个小儿子名唤高仇须,昔日跟随父王出抚辽东,高藏被捕时他趁乱逃亡在外,领着一群誓死追随的遗臣四处流窜,后来依附靺鞨等部。他本来还抱着复国的念头,可靺鞨人不过是借他的名头扩充自己实力,招诱高丽余部,哪会真心帮他复国?契丹一战成名后乞乞仲象、乞四比羽立刻把他抛到一边,转而接受李尽忠册封。高仇须满心郁闷,事到如今也想开了,与其仰人鼻息还不如回去归顺武周。中原王朝一向厚待降王,此时若能再帮武周立点儿功劳,女皇岂会亏待自己?说不定能捞个都督公侯之位。复不复国暂且不论,至少能坐享富贵,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他拿定主意便把队伍带到新城,帮裴玄珪抗拒契丹,他的军队虽然不多,却由东北各族组成,流亡多年忠心追随,战斗力着实不弱。高仇须饱经磨炼也很会来事,竟致书大总管建安王,要认武攸宜当舅舅。武攸宜正拿敌人没办法,平白无故跑来个帮忙的,还自居晚辈要孝顺自己,岂会不答应?立刻认下这外甥,并表奏高仇须为左鹰扬将军。高仇须得诏喜不自胜,跟武攸宜拉上亲戚不就等于跟女皇拉上关系吗?他就此改名高德武,取意“感念武氏之德”,战场之上越发卖力。李尽忠先后攻打新城十一次,皆被他英勇击退,还俘获契丹士卒百余人,周军声势得以复振。
李尽忠一再受挫,亲自领兵冲锋,不料在阵中被流矢射伤,又听说突厥与武周商洽结盟,心中甚忧虑,不久便在军中病逝。“无上可汗”一死,辽东契丹军立时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周军趁势反攻,整个局势为之撼动。默啜既与武曌定约,一直窥伺在侧,见有机可乘当即行动,拣选精锐骑兵突袭松漠都督府。松漠虽是契丹老巢,可李尽忠的死讯刚刚传来,人心惶惶哪还有能力抗拒?结果突厥骑兵冲入牙帐,不但杀死大量契丹兵,还把李尽忠、孙万荣的家眷尽数掳走。
消息传至洛阳,武曌总算长出一口气,李尽忠已死、契丹的老巢被袭,这场叛乱看来马上就要平息了。为了表示酬谢,她诏封阿史那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自阿史那骨笃禄自称可汗以来,虽然已拥东突厥故地,唐周两朝始终不承认其地位,一直斥其为叛乱;此次虽属册封,却以大单于为号,等于中原王朝已默认突厥复国啦!但武曌是不可能放弃万国女主的尊严的,又给默啜另外加了一个爵位,名曰“立功报国可汗”,还是宣称突厥在自己统御下,至于遣返河西之地的降户,好歹再放还点儿,大体上说得过去就可以。反正契丹的叛乱即将平定,只要腾出手再跟突厥翻脸也不怕了,纵横捭阖尔虞我诈,为的都是自家的利益,谁又是真心结盟?
不知不觉间半载光阴已在战争中度过,武曌实在是身心疲惫,她真真切切感觉自己老了,已经力不从心了,琐碎的朝政和几经波折的战事已令她感到厌烦,还是养好精神尽早解决压在心头的最后一桩大事吧。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还是低估了契丹人的实力,更大的伤痛和屈辱即将到来……
三、焦头烂额
万岁通天二年的春节依旧那么喜庆,甚至比往年更热闹,这似乎是因为武曌想冲淡前一年的晦气而故意为之。
新春之际最大的喜事莫过于九鼎铸成。据《左传》记载,夏禹治水后将天下划为九州,以四方贡物铸造九鼎,每鼎象征一州,将天下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鼎上,用以教化黎民。夏桀失德,九鼎迁于殷商,祭祀六百余载;至商纣亡国又归于周,传七百余载;至战国后期秦武王兵入王城,九鼎转而归秦。但是至项羽、刘邦灭秦之际九鼎已再无踪迹,有人说是沉入在泗水,有人说是被秦国熔化,种种传言莫衷一是。九鼎虽然淹没于史籍,却成了历代文人推崇的圣物以及一统九州的象征。
如今武曌追慕先圣,千古神器再临世间。这九座大鼎中代表神都的那座取名“永昌”,高一丈八尺,可容纳一千八百石;其余八座,冀州鼎名“武兴”,雍州鼎名“长安”,兖州鼎名“日观”,青州鼎名“少阳”,徐州鼎名“东原”,扬州鼎名“江都”,荆州鼎名“江陵”,梁州鼎名“成”,均高一丈四尺,一千二百石。由著作郎贾膺福、殿中监李元振、凤阁主书钟绍京等书法名家题写,先朝丹青宰相阎立本之徒曹元廓又在鼎上绘制了各州的山川草木。虽说气势恢宏,武曌却不太满意——铸鼎用的就是修建天枢和天堂火灾后的剩料,又因为赶制兵器,九鼎做工不够精细,五金杂糅成色不佳。
为弥补缺憾武曌想在鼎上加涂一层黄金,倘真如此又是一笔开销。这时姚令璋来抹稀泥,进言道:“鼎者,古之神器也,贵在质朴,不加外饰。臣观其上五彩斑斓,无需金色以为炫耀。”她听后倒也觉得有理,于是就此作罢,下令将九鼎置于明堂,与天地神明同受祭拜。
为了将鼎移入宫中,着实费了一番工夫。南北宿卫连同宦官出动十万余人,以御马、白象牵引,自皇宫玄武门而入,连王庆之、李元素等宰相以及武承嗣、武攸宁等亲王郡王都跟着拉纤绳。倒不是需要这么多人才拉得动,而是图个热闹喜庆,武曌亲作《曳鼎歌》,命众人曳鼎之际齐声高唱:
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伏羲、神农、轩辕、少昊、唐尧、虞舜、夏禹、商汤,武曌在歌中列举了上古历代圣王,宣称武周社稷光宅雍熙,是堪比那些圣王之时的盛世,但此时谁也没想到,这首歌收尾的“隆基”二字在许多年后竟然成了一句灵验的谶语……
道士们也来凑趣,不但参与了立鼎仪式,还向女皇进言,认为先前的兵戈之乱起自东方,应是封禅神岳而忽视岱岳所致。武曌宁信其有,于是敕令东明观道士孙文隽去泰山献祭,并造天尊石像一座,立于泰山之巅,保佑社稷平安。
一开始似乎真的很灵验,东北的叛乱日渐消退,武攸宜甚至又命陈子昂致书安东诸将,称“天殃如此,人事又然,平殄凶渠,正在今日。大军即以二月上旬六道并入,指期克翦,同立大勋,请公等训励兵马,共为掎角,开国封侯,其机在此,幸各勉力,以图厥功。”看来最终扫灭契丹只是时间问题,武曌也安心许多,可短短半个月后一个噩耗突然传入京中——契丹攻陷冀州(今河北衡水)城,刺史陆宝积阵亡!
冀州在哪儿?檀州在哪儿?叛军岂不是不退反进?
武周君臣错估了叛乱形势,李尽忠虽死,孙万荣随即继承契丹首领之位。相较心机深沉、善用计谋的李尽忠,孙万荣更像是亡命徒,在尝试挽救东安的局面失败后,他索性改变战略,将先前抓获的张玄遇、曹仁师、麻仁杰等周将全部斩首,既而把北路战线完全抛给靺鞨人,将契丹以及室韦、奚族各部尽数集结到营州,以最英勇的悍将何阿小、骆务整、李楷固(后世名将李光弼的祖父)等人分统诸军,孤注一掷向檀州发起疯狂的进攻。
武攸宜原本还想“六道并入,指期克翦”,怎料敌人竟如下山猛虎般突然杀来,顿时吓怂了,死守檀州不出。陈子昂实在看不下去,苦苦劝说他振作精神,统率三军应战,契丹已是困兽之斗,只要挡住这轮进攻,敌人声势顿挫,到时候众心瓦解大事可定。无奈武攸宜吓破了胆,根本听不进去,甘愿当缩头乌龟。孙万荣见周军不敢应战,气焰更加嚣张,竟然分遣诸将绕过檀州杀入大周领地。
冀州距前线五百里之遥,怎会料到契丹先锋何阿小竟会横冲直撞杀到这里?得到消息城门还未及关闭敌人已冲进来,倥偬之际来不及调兵遣将,安定之地也根本无兵可调,刺史陆宝积只得率领州府的侍卫、府吏乃至家仆奋力抵抗,结果壮烈殉国。何阿小在城内大肆作恶,屠戮官民数千人,冀州司马杨奉节、长史王宏允、参军刘伏念等人贪生怕死,竟然投降敌人。冀州一失举国轰动,河北之地立时陷入恐慌,鹿城县令李怀璧、信都县令杨志寂迫于形势也向契丹人屈膝,骆务整很快又攻入瀛洲(今河北河间),在大周的领土上恣意横行如入无人之境!
武曌真有些欲哭无泪了,因这场叛乱她先后投入将近四十万兵马,结果却是越戡越乱,噩梦何时才是尽头?更为可怖的是,一再得手的孙万荣竟公然向河北各州传檄,并在檄文中嚷出一句锥心刺骨的口号——何不归我庐陵王?
天皇驾崩李显继统,被武曌废为庐陵王,此乃武氏篡国之始?现在契丹嚷出这句口号,不是要号召天下推翻武周,重立李唐社稷吗?其实对契丹而言这口号只是侵犯中原的借口,若能以此动摇武周官民的抗战决心,何乐而不为?至于中原皇帝究竟姓什么,与他们有何干系?但对武曌而言这点决不能忽视,李唐王朝离去未远,虽然没人再敢把复辟意愿表达出来,却并不代表大家心中不怀念李唐。现在契丹把这矛盾赤裸裸地摆在世人面前,李唐之时何曾有这么严重的叛乱?李唐之时何曾有胡人横行无忌屠戮百姓?这叫天下百姓怎么想?
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孙万荣猖狂为患之际,突厥也再度翻脸。一码归一码,先前的合作已结束,现在局势有变化,默啜一向会做买卖,自然又要来趁乱发财,他顶着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女皇义子的头衔悍然撕毁盟约,肆无忌惮地入寇灵州,局势愈加混乱。有时世事巧合得惊人,默啜南下之际同样带着被俘的许钦明,命其向灵州城内喊话,劝说守军投降。哪知许钦明来至城下只字不提劝降之事,嚷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贼中无饮食,城内有美酱,乞二升,粮米乞二斗,墨乞一梃。快快送来!”突厥人不禁窃笑,这堂堂大周都督,当过安西大都护的人竟是个只想着填饱肚子的废物!
殊不知许钦明有自己的算计,此时他已知道兄长许钦寂被契丹杀害之事,却没有丝毫畏惧,不但决心追随兄长遗志,还要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他喊的那些话其实是密语:美酱即良将,粮米乃是精兵,墨即黑夜。其实他仔细观察了默啜驻扎的营盘,四面绕河,仅有一条路出入,这样的地形看似便于守备,可一旦敌人堵住道路袭入营中,无异于关起门来打狗,想逃都逃不脱。因而他用密语告知周军,拣选精兵良将趁夜突袭,必能将默啜一举击溃!
可叹灵州守军未能领会此言深意,城中也没有敢于拼命一搏的忠勇之士,许钦明的一片苦心终究还是落空了。次日默啜又命许钦明劝降,许钦明情知破贼无望,索性毅然拒绝,大骂默啜背信弃义侵我疆土。默啜被他骂得恼羞成怒,当即将其斩首——许氏昆仲忠义成双,皆为中原社稷而死,颇受时人赞叹。
默啜攻打灵州最终未得手,又转而进犯胜州(今内蒙古托克托)。幸而娄师德的老部下、平狄军副使安道买率军赶到。安道买乃安国人士,与安金藏是同族,虽然他手下兵马也不多,却颇有西域民族彪悍之风,也不管默啜有多少兵,冲上去就是一通死缠烂打。恶战半日各自收兵,默啜虽然损失不大,心里却凉了半截——买卖人将本图利,南下就为了劫掠发财,拼命可不值得!于是不声不响撤退了。
虽然突厥撤兵,武曌已被闹得头痛欲裂,只想快些解决麻烦,无奈之下她只好将贬为原州员外司马的娄师德官复原职,继续担任宰相兼管边镇防务,继而又起用贬为庶人的王孝杰为清边道行军总管,并以将军苏宏晖为副总管,前往檀州接管军务。至于武攸宜,武曌还算给他留了一丝脸面,命其分兵退守渔阳(今天津蓟县),名义上是扼守契丹南下要道,实际就是让他靠边站!不过敌人已在河北为害,只做好应敌准备还不够,也要着手安抚人心……
红日西斜,晚风料峭,掌灯时刻一辆蒲轮的马车缓缓驶入神都城,车上坐着一位年近八旬、须发苍白的老臣。闻知他抵京,女皇当晚就召其入宫,在武成殿单独接见——此人是致仕多年的李唐老臣王及善。
王及善有何过人之处吗?似乎也没有,此人既无学术也没有显赫的功劳,根本无法与刘仁轨、郝处俊、薛元超等名臣相提并论,就算与裴炎、魏玄同、岑文本等人相比也有所不及,但他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只因为一点——忠诚!
他少壮入仕,因是李唐开国老臣王君愕之子,世袭邢国公,入侍李弘东宫,任太子左卫率。有一次李弘设摆宫宴,命属下摔跤助兴,王及善大为不快,也不管太子的脸面当众批评道:“陛下自有优人,此非臣任也。臣若奉令,恐非殿下羽翼之备。”李弘品性敦厚,当即罢宴向其道歉。李治听说此事后又赐他绢帛百匹,晋升其为右千牛卫将军,并在朝堂上当着百官对他说:“朕以卿忠谨,故与三品要职。他人非搜辟不得至朕所,卿可佩刀侍立朕侧!”李治这么做并非单纯出于欣赏,而是想树立一个忠于王事的表率。而王及善为人朴实,颇有些一根筋的劲头,从此以后他无论当不当值,每日都入宫侍立天皇左右,二圣走到哪儿他就追随到哪儿,佩刀入宫来去自由,纠察不法铁面无情,后来李治干脆任命其为卫尉卿,全权掌管仪卫之事。多年相处使二圣对他多了几分特殊的情愫,并不视其为朝廷大臣,而是当作亲信家臣,李治病笃嵩山之际所有臣僚都不在,唯独王及善一直陪伴在病榻旁,直至龙驭宾天。
武曌也很看重他,废黜李显以来诛杀李唐老臣无数,唯独对他毫无戒心,依旧准其佩刀入宫,垂拱年间山东闹灾,又命他出去赈济饥民、宣播皇恩,后来转任秦州都督、益州长史,直至改朝换代前夕他才以七十高龄致仕,赐光禄大夫之衔。
王及善荣归故里享了十年清福,不料女皇突降诏敕请他入朝,连接他的蒲轮安车都派来了,究竟所为何事?皇帝有命不敢不从,但是耄耋之人实在不方便,这一路走走停停,半个月才到洛阳。君臣相见后武曌开门见山:“有劳爱卿再披紫绶,出任魏州(今河北邯郸)刺史,替朕安抚河北之民。”
王及善秃眉颤动,一脸为难之相:“臣已老迈,实在有心无力。此去安危事小,只恐误了朝廷大事。”
“唉!”武曌一声长叹,“朕知卿老迈,但契丹之势猖獗,河北百姓惶恐不安,急需老成持重之人前去。你可以带上妻子儿女,叫他们随时伺候,朕绝不催促,可以日行三十里慢慢地走,到了魏州你可以躺在府里处置政事,哪怕什么事都可以,只要跟老百姓见个面,把朕的慰问带到便可。”有些话她实在不好意思挑明,请王及善出山并非用其才,而是借其名。现在孙万荣天天喊“归我庐陵王”,闹得河北人心惶惶,要平息这等言论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个唐家老臣前去宣谕,证明李武相承乃是一家。环顾当今朝野除了王及善再无第二人选,虽说让个耄耋老叟奔波受苦有些不近人情,可又有什么法子?
王及善无愧忠诚之名,见女皇一脸忧色顿觉恻然,咬了咬嘴里所剩不多的几颗老牙,应承道:“也罢!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这条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是属于皇家的。莫说八十岁,就是九十岁、一百岁,只要陛下还用得着臣,臣便勉力为之。”说着王及善纳头便拜。
武曌闻听此言不胜唏嘘,赶忙绕过龙书案,亲自双手相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昔日老臣可靠啊!”
出任魏州刺史之事就此定下,武曌又请王及善落座,赐其酒食,问以朝政之事。其实这种询问只是例行公事,但凡地方官觐见或贤士入朝,皇帝都要虚心求言,以示孜孜求治,大部分官员不过是好言恭维几句,并不谈什么实务。但是王及善情况不同,一来他是故旧老臣,曾多年侍奉在二圣身边,说话没那么多顾忌;二来他也确实对朝廷有意见,加之上了年纪许多事看不惯,难免满腹牢骚。女皇既准他说,他也就坦诚直言:“恕老臣失礼,而今这朝廷实在不成话!莫说昔日显庆、龙朔之时,就是与天授之初相比也大有不及!”仅这一句话就把建天枢、搞封禅、铸九鼎等事都给否了。
换别人这么说,武曌八成要恼,可眼前这位比自己还老好几岁的人,大老远请人家出山,怎好意思辩解,给个耳朵听着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契丹之祸虽起于边庭,却未尝不是群僚崇尚浮华、因循懈怠所致,自从陛下罢免李昭德,朝廷上下貌似一团和气,其实高官不思善政,下僚行事草草,除了陛下亲自部署之事,一切政务皆是敷衍搪塞,个个苟且偷安只顾自己俸禄!臣虽在乡里却也听到不少流言蜚语,皆是揶揄朝廷之言。”
武曌刚开始还有些不耐烦,但听他越说越激烈,不禁暗自反思——是啊!自从罢免李昭德,朝廷似乎太“顺”了,一点儿不同的声音都听不到。而且她再度亲掌大权,精力已大不如前,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事事都顾及到,朝廷风纪更是不曾留心,后来东北出这么大乱子,军务还操心不过来,谁晓得官员们走出贞观殿又是什么样子?想至此她也重视起来,追问道:“你都听到些什么传言?”
“陛下开设试官,多充御史、补阙之任,至今已达数百人,也不知其中有几人确有才干。近来民间流传一事,也未知真假。据说有位令史入宫办事,行至肃政台门下,见一群试官御史正簇拥一处说说笑笑,全无台谏官仪态,令史心中不齿,遂驱使所乘之驴撞向人群。试官被撞倒数人,起来恚怒不已,要杖责那名令史,令史假意道歉:‘今日之过实在此驴,容我先责此驴,再受诸君责罚。’于是冲着驴指桑骂槐道:‘汝既无技艺又无仪态,精神极顿,何物驴畜?也敢跻身御史之间?’骂得众试官面面羞愧无言而散。”
武曌听了忍俊不禁——这等事未必是真,说不定是哪个不得志的文人编出来嘲弄朝廷的!但笑过之后她把心一横,试官确实太多了,朝廷俸禄负担甚重,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了,无用之人该清理啦!
王及善也这么想:“以臣之见,讥讽朝廷固然不对,却也怪官员自身懈怠无能。类乎试官毕竟是微末之流,就算高官显职中又何尝没有滥竽充数之人?凤阁舍人阳滔,无真才实学而处机要之位,每逢起草制书全靠抄袭旧章,将前人文书词句录下来,改换事件名姓下发。有一次凤阁只他一人留守,姚令璋亟须颁布制书,适逢掌管文书房钥匙的令史出去了,阳滔想抄没得抄,只能自己写。结果攥着笔憋了半个时辰,一句也写不出来,姚令璋连连派人催促,他情急之下竟取了把斧子劈开文书房窗户,钻进去抄了一篇才算应付过关,朝野之士就此给他取了个嘲讽的绰号,唤作‘斫窗舍人’。地方官里也有这等无知无识之辈,沧州刺史权龙襄,因是功臣子弟恩荫入仕,熬履历熬至今日之位。新春之际京中同僚写信向他问候,其中有‘改年多感,敬想同之’一句,权龙襄胸无点墨不通文理,误认为是朝廷‘改元多感’,竟命判司贴出告示传达百姓,还派人入京询问改元为何不大赦……”
听着这一桩桩官场奇谈,武曌既感好笑又觉惭愧,这等人身居高位何尝不是她疏于考查所致?
王及善兀自侃侃而谈:“疏少实才还倒犹可,更可恶者乃是风气败坏。秋官侍郎侯知一,只因是侯善业之子得以身居高位,此人才干平庸还时常闹病,却贪图俸禄不肯辞职,天官之人建议他辞职,他竟在众人面前勉力奔跑,示意自己没病。上行下效,他手下有个叫张悰的员外郎吧?母亲过世本该回乡守孝,张悰却恐丁忧耽误升官,赖在京城不走。还有个叫高筠的天官主事,也是家父过世不肯守孝,竟致书家乡亲友,以忠孝不能两全为辞请族人代为理丧。有不肯守孝的,还有抢着守孝的,比如地官员外郎张栖贞,为人贪鄙收受贿赂,听说有人要弹劾他,竟诈称老母过世回家躲避。这些事都被人编成顺口溜了,什么‘侯知一不伏致仕,张悰自请起复。高筠不肯作孝,张栖贞情愿遭忧’,这都是些什么兽心人面之徒?天官长官不加纠察,宪台弹劾也多半无果而终,说到底还是和光同尘、各顾俸禄,都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能糊弄就糊弄!听闻今年的诠选也是多恩多怨,天官侍郎张询古、许子儒,郎中石抱忠、刘奇,这几人掌管诠选之事,或贪财索贿,或沽名钓誉,或尸位素餐,搞得朝野议论纷纷,臣乃致仕之人,所闻者有限,但想来军中诸将御敌无方也多半是诠选不当所致。神都吏治已败坏至此,离开洛阳又是何种情形?陛下敢想吗?”
武曌闻听此言顿觉悚然,忙抬手打断:“爱卿不必去魏州了。”
“呃……”王及善一阵错愕,以为自己哪句话招她不悦,却见女皇站起身踱了几步,阴沉着脸道:“叛乱是四肢之害,吏治乃腹心之患。屋漏在上,知之在下,长此以往难以为继,朝廷必失人心。爱卿乃当今德望至高之人,朕要留你在朝中匡正纲纪,必须好好惩治一下那群无才无德、玩忽懈怠之徒了!”
王及善愣了片刻,既而一声哀叹:“臣老矣!若在昔日,执金刀于庙堂,哪个敢不遵令旨?如今却已是沉沉暮年,不知还能为陛下尽几日心力。”
“曹孟德有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
“可这诗前面还有两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王及善一阵苦笑,“臣已是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人终有一死,朝廷兴衰有赖后人,陛下还是应该培养后继之才啊。”
他说的自然是朝廷用人之事,可在武曌听来另有一番滋味——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朝廷行政尚且有赖后人,更何况皇朝社稷?
此时夜色已深,由于屏退一切侍者,殿内灯火无人点燃,只龙书案前一盏孤零零的宫灯释放着微弱的光芒,那昏黄之色照在王及善脸上,越发显得皱纹堆累、老态龙钟,武曌看后越发神伤。她又比王及善年轻几岁?再用心保养也早已沦入老境,有时她甚至不愿照镜子,不愿面对苍老的自己,可是光阴如梭事实如此,谁也逃避不了!
此情此景王及善何尝没有悲怆之意?他嗟叹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忧虑,脱口嚷道:“天后……”
天后?!当今天下唯有女皇,何来大唐之天后?就凭这声称呼足可灭王及善满门,然而武曌竟没有动怒,甚至还感到一丝怀念,只是凝然注视着这位忠诚的老臣。
王及善往前跪爬了两步,白须颤动道:“李唐武周同受天命,天皇天后皆臣之主!但陛下之社稷终究得自天皇,况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陛下统御四海所为者乃是造福于民。而今边患日盛国难当头,民有倒悬之苦,陛下真的无人可用吗?事到如今请您以中原兴亡为念,别再计较人心所向啦!”
这话甚是胆大,却也无异于当头棒喝——天下固然是你的,却也曾是李家的,更是天下万民的家!当帝王难道仅仅就为了享受富贵荣耀?别忘了还肩负着国家民族的兴旺!现在这个时刻别再计较人心向武还是向李了,只要是能救国救民之人,赶紧拿出来用吧!
“唉!”武曌木然点了点头,“朕明白……一直都明白……”
两天后圣旨降下,任命王及善为内史,既而起复涪陵县令魏元忠为御史中丞,掌管朝廷风纪;彭泽县令狄仁杰为魏州刺史,安抚河北之民——昔日因有复辟之心而被贬的两大重臣再居要职,这意味着武周王朝的历史掀开新的一页。
四、冤狱再起
边庭还在激烈战斗中,朝廷格局却悄然发生变化,随着娄师德、魏元忠的归来,百官行事比原先谨慎不少。王及善虽已八十高龄,顶着首席宰相之名干不了什么实事,但他资历威望无人可及,尚有白发余威,只要挎着金刀朝堂上一站,群臣恭肃尽皆哑然。
大伙心里都明白,老宰相固然严厉可怖,但更可畏的是他背后的女皇。看来两年多的轻松日子到头了,女皇鉴于内忧外患又恢复以往的严厉作风,再想嘻嘻哈哈混日子已经不成啦!而此刻最难受的还不是和稀泥的官员,而是魏王武承嗣。
自从封禅归来武承嗣浑浑噩噩恍若失神,无缘亚献已是重创,一场战争又搞得武家原形毕露。武三思本就是安抚使,临危不振倒也罢了,武攸宜统率二十多万大军,耗费半年之久竟然没打过一场胜仗,还让叛乱之火绵延至河北,兄弟们怎么没一个争气的呢?这叫天下人如何看待他们武家?武承嗣有心自己请缨出战,可一想到契丹人来势汹汹之态,双腿也有点儿发软——他也没上过战场啊!
而且就目前情势来看,即便他请缨女皇也未必会准允,因为事情明摆着,女皇似乎已经放弃他了。自从封禅嵩山归来,皇嗣实际上已解除禁锢,苏宏晖奉命出征,连把守在东宫外的羽林军都撤了,而且软禁在宫中的五位皇孙也屡屡出现在皇家宴会上。固然文武百官还有所顾忌,但宗亲贵族已开始与皇嗣来往,尤其是太平公主,三天两头去东宫看望兄长,女皇明明知道竟不制止,连武三思也偷偷去了两趟。反观他的魏王府,简直门可罗雀,昔日那些攀附他的人都不来了,兄弟们也不常走动。武三思两面三刀,武攸绪归隐避祸,武攸暨畏妻如虎,武攸宁也见风使舵,看来他的前途真要完啦!
此时尚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只剩两人,一个是河内王武懿宗,一个是侍御史吉顼。论年纪武懿宗已将近六旬,比武承嗣大十岁,在他们这一辈的兄弟中年纪最长,因为是宣城公武士逸的后人,当年在武惟良、武元爽等人获罪时未遭牵连,一直安安稳稳在朝为官,历任千牛备身、泉州司兵参军、都水监丞(掌管河道漕运)、济州(今山东菏泽)长史、司农卿,如今挂名担任右金吾大将军。虽说资历不弱,但他实在是个粗浅之人,为人蛮横胸无大志,只要有酒有肉有美女就行,家族前程他从不操心,也根本没那么高的眼光。吉顼因把两个“妹妹”送给武承嗣为妾,就此拉上关系,这些年无论风雨祸福他始终陪在武承嗣身边,时而出谋划策,时而献媚取乐,颇受武承嗣器重。惜乎大势已去,现在连老冤家狄仁杰、魏元忠都已起复,他们这小圈子还能有何作为?只能凑在一处莺歌燕舞,苦中作乐罢了。
三月初的一天,武承嗣依旧和武懿宗饮酒胡混消磨时光,忽见吉顼一脸喜气闯进来:“恭喜魏王!贺喜魏王!眼下有桩好事待魏王为之,此事若成必得圣上器重,或可赖此入主东宫。”
武承嗣依旧无精打采:“别说这等宽心之言了,如今我哪还敢指望大位?将来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吉顼却眉飞色舞道:“殿下切莫灰心丧气,凡事皆在人为。昔汉高祖每战必败,垓下一仗乾坤底定;曹孟德坐困官渡,乌巢一役大事遂定。您虽……”
“好了好了,”武承嗣不耐烦地摆摆手,“究竟何事,你说吧。”
“状告谋反!”
武承嗣没说什么,武懿宗却来了兴趣:“嚯!这‘谋反’二字数年不闻,听来竟有些耳生了。如今谁还有这么大的胆?”
吉顼脱口而出:“箕州(今山西左权)刺史刘思礼。”
“哼!”武懿宗甚是不屑,“小杂鱼一条,不过托赖我家恩德,算个什么东西?”
无怪武懿宗瞧不起,这刘思礼的确不是大人物,也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官居四品乃是侥幸,皆因为他有个好伯父刘世龙。
刘世龙,并州晋阳人,虽没怎么读过书,却很有经济之才,是当地著名的财主,所以在隋末之际充任乡长。因为这层关系他结交上了当时的晋阳宫监裴寂,继而攀附上了太原留守李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是并州本地人,更因为出身商贾,在李渊身边那帮人中和他关系最好的就是武士彟。举义之时二人双双跟从李渊起事,都立过不少功劳,武士彟封应国公、工部尚书,刘世龙封葛国公、太府卿,都是李渊的宠臣。可叹玄武门之变改换天日,两人又双双被李世民疏远,刘世龙的结局比武士彟更惨,他曾有受贿之事,加之他给儿子取名刘凤昌,太宗一派的官员说他们家有龙有凤必怀异志,所以被废为庶人流放钦州,委委屈屈病死在岭南。
武曌称帝提拔功臣故旧,可武家的故旧实在有限,除了李义府、许敬宗等六家再没什么人,思来想去竟然想起刘世龙,于是决定提拔其后人。此时刘世龙已病逝几十年,刘凤昌名字犯忌下场亦甚可悲,膝下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最后朝廷寻到刘世龙的侄儿刘思礼,富贵就凭空降临到他头上。
相较那位开国功臣的伯父,刘思礼算是读过一些书,而且颇为奇特的是他早年曾跟随相士张憬藏学过相面。张憬藏是继袁天罡之后最著名的相面大师,曾预言刘仁轨的命运,甚是灵验。不知这位大师是开玩笑还是真从刘思礼身上看到什么奇异之处,竟预言他能当刺史,还会升任太师。那时刘思礼自然不信,他的志向不过是学好相面混碗饭吃,将来至多是在长安西市当个众人瞩目的“半仙”,做官是万万不敢奢望的。岂料命中注定富贵加身,他因武氏故旧的身份入仕,而且迅速得到提拔,不到六年就当上箕州刺史。
张憬藏的第一个预言应验啦!
那第二个呢?刘思礼本来没抱期望,但当预言真的变成现实后不禁动了心思——自己真能当上太师吗?
这希望太过渺茫,需知正一品太师之位是不轻易授予的,隋唐以来仅仅封过一次,还不是封给人的!当初革命前大造祥瑞,薛怀义从嵩山汜水打捞到瑞石“广武铭”,故而武曌册封嵩山的山神为太师,可笑的是连这次象征性的册封都没持续多久,因为封禅嵩山,人家现在已晋升“神岳中天皇帝”了,当今之世哪有太师?人就怕动心思,当初不当刺史刘思礼也不多想,既任刺史便有得陇望蜀之心,可惜张憬藏已亡故多年,他无从请教,只能翻阅史书,查询历朝的太师是怎么当上的?结果大有收获,东汉的太师是董卓、北魏的太师是高欢、西魏的太师是宇文护,原来想当太师就要先当权臣啊!
可权臣岂是容易当的?专擅朝政,威临君上,生死予夺尽在己手,莫说女皇不可能容忍,凭他的才智也做不到呀!但是他坚信不疑,既然张憬藏铁嘴钢牙一口咬定,他必有这等运道,那就尽可能争取吧。那该怎样争取呢?刘思礼文不成、武不就,好在早年有一套看家本事,于是利用看相结交群臣。自此他频频给同僚看相,即便人家不求,他也上赶着帮人看,但无论给谁看他都故意美言,说人家将来一定能官至三品显贵,这明显是故意拉拢关系,以图日后之便。一来他是武家故旧之后,官升得这么快,很多人乐于与他搞好关系;二来他毕竟是张憬藏的弟子,还真有不少官迷心窍的人信这个,所以他还真结交到不少朋友,甚至连宰相李元素、凤阁舍人王勮、鸾台舍人周譒也多少卖他些面子,不过和他最要好的当属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
綦连耀也不是正派人,早就不甘于八品参军之位,一心想往上爬,可惜以他的身份哪攀附得上宰相权贵?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随时给人看相的刘思礼,还被预言官至三品,于是认准了刘思礼是自己的大贵人,竭力巴结逢迎。刘思礼也是来者不拒,见这小子上道,越发断言他命运非常,从此两人互相吹捧打得火热……
吉顼虽托赖武承嗣之力入京为官,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功劳,心里甚是焦急,而且他是个极为敏感之人,以他的观察女皇恐怕要下手整顿吏治了,左右肃政台属员好几百,一旦出事必是重灾之地,要想免祸就得赶紧立功晋升!御史升官要靠弹劾,故而他费尽心机搜集同僚短处,想搞出一桩令人瞩目的大案。功夫不负有心人,刘思礼的异常举动终于被他察觉了,又通过收买刘家仆从搞到一些和綦连耀的来往书信,故而如获至宝般捧到武承嗣面前。
哪知武承嗣不感兴趣:“就凭这捕风捉影的证据,顶多就判个结党谋私,一个刺史和一个小参军,有何能力谋反?”
如此大案吉顼是不敢擅告的,谁知凤阁鸾台的重臣会不会保护刘思礼?倘真如此他惹得起吗?必须依仗武承嗣,故而耐心劝说道:“殿下差矣,以前的案子都是怎么造的?说他们谋反不就是谋反嘛!”
武承嗣苦笑:“当初岑长倩、李嗣真、崔神基三案,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到头来怎样?而今刘思礼不过区区一刺史,弄死他圣上就会青睐我?别玩笑了。”
“呵呵呵。”吉顼诡秘一笑,“殿下以为光是诬其谋反这么简单?今圣上先以王及善为相,又起复魏元忠,明显是有意整肃朝堂,加之东北平叛不顺,胸中怨气积蓄已久,必欲杀人立威。只要殿下能做成这一案,大加罗织广为株连,必合圣上之意,说不定圣上觉得您整肃吏治有功,顺势将您抚入东宫,也未可知。”
武承嗣万没料到他有这么深的算计,双眼不禁一亮,但立刻又暗淡下来——能讨姑母欢心是真,入主东宫却未必。现在他总算明白些了,杀人越多结怨越多,搞这样的案子还不是损人不利己?
武懿宗却跃跃欲试:“他娘的!有这等快意之事,何乐不为?”他因举止粗俗缺乏涵养素为士大夫所不齿,但过去武家炙手可热,没人敢得罪他,现在明显有些失势,群臣也不怎么拿他当回事了,竟有人当面讥笑他。这一案能否帮兄长夺取储位尚且不论,有机会将不睦之人置于死地岂不快意?
“正是!”吉顼极力撺掇,“魏王千万不可错失良机!”
武承嗣左看看吉顼,右看看武懿宗,身边就剩这俩人了,人家好心好意帮自己出主意,还能说什么呢?一脸倦然道:“也罢,死马当成活马医,任凭你们搞吧……”
两天后吉顼公然上疏,状告刘思礼、綦连耀勾结谋反。果不其然女皇丝毫没表示质疑,当即下令抓捕两人,武懿宗立刻自告奋勇来为姑母分忧。
事情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武懿宗将刘思礼抓进丽景门,二话不说先是一顿酷刑,打得刘思礼浑身是伤叩头求饶,这才笑呵呵道:“想活命吗?把你看过相的人都招出来吧!”刘思礼这会儿早忘了自己的太师梦了,为求苟活只得招供。自此凡是被他提到的人,也不管有没有深交一律打入诏狱。武懿宗又趁机把许多不睦之人攀扯在内,不到半个月下狱者已逾百人,风声鹤唳朝堂不安,简直回到了天授前那个血腥时代。更加可怖的是,这杀戮的味道又唤醒一头蛰伏的嗜血猛兽——来俊臣!
三年前酷吏遭遇灭顶之灾,侯思止、王弘义、万国俊等辈皆死,来俊臣被贬为同州参军,原以为自己也是死路一条,孰料关键时刻李昭德罢相,侥幸逃过一劫。而武曌也想最后保留一条鹰犬,以备不时之需,情知来俊臣结仇甚多,唯恐他在外面坏了性命,于是又把他调任为合宫县尉——便如长安分为长安、万年两县一样,洛阳也分为洛阳、河南两县,后来为纪念明堂落成,改西半边的河南县为合宫县(合宫,即明堂的别称)。
虽说京城县尉比外地县尉高两阶,也不过是八品之位,但来俊臣死里逃生岂敢多求?他也知道自己声名狼藉,这两年低眉顺目老老实实,在女皇庇护下夹着尾巴做人。然而刘思礼又让他嗅到了久违的血腥味,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对女皇心思的揣测,他意识到这是个东山再起的好机会,于是决定参与此案。
他不愧是罗织冤案的行家里手,仅在铜匮里投了简短的一状便重获女皇重视——宰相孙元亨、天官侍郎许子儒和张询古、郎中石抱忠皆是刘思礼同党!
这当然不是事实,连将刘思礼定性为谋反都属夸大其词,更不消说同党,这几个人甚至跟刘思礼一点儿交往都没有,但他们都是女皇想杀的人。孙元亨的职衔是夏官侍郎、同平章事,不仅是宰相,还是兵部的首脑,在武曌看来平叛一再失利孙元亨难辞其咎,可是不处置直接指挥的武攸宜又怎能处置他?故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借此案将其除掉,即可保全颜面也可威慑众将、警示后人。至于吏部几位重臣,他们也另有其罪,皆源于这一年的诠选。
近年天官尚书之位空缺,吏部之事皆有许子儒、张询古二位侍郎以及刘奇、石抱忠两位郎中负责,今年的诠选就是他们主持的。许子儒乃先朝名儒许叔牙之子,家学深厚,尤擅《诗经》《史记》,但他做学问是把好手,当官却不称职。诠选关乎满朝五品以下官员的命运,肥差苦差、入京离京,利益所在素来多恩多怨,许子儒既嫌麻烦又不愿意得罪人,干脆不闻不问,把事情都推给其他人办理。另一位侍郎张询古倒是很愿意管,但是居心不正,他把好的职位都授予高门贵族的子弟,以此跟高官重臣结善缘;郎中石抱忠则是贪婪鬼,谁送钱就给谁好官;唯独刘奇清明正派,却有些科举癖,他看中的全都是进士出身的人。三人各怀私心,都命手下令史在百官名册中圈出自己中意之人,不顾资历成绩优先提拔,结果搞得朝野议论纷纷、怨声载道,还有好事之徒编出顺口溜,什么“有钱石上好,无钱刘下好,士大夫张下好,硕学师刘子,儒生用与言”。影响很恶劣。
武曌从王及善口中听说诠选出了问题便恨上这几人,可此事不便公然处理。一者今年的任官已结束,无论好歹不能再推翻重搞;再者一个柿子烂了可以扔,一筐柿子全都烂,责任在谁?归根结底还不是她本人先前懒于政务所致?全吏部的人都治以失职之罪,她自己下得来台吗?所以牵进谋反案就成了泄愤之法。
来俊臣这一状正告到女皇心坎里,武曌立刻恢复他四品之身,命其参与审讯。武懿宗、来俊臣两大凶恶之徒联手,再加上满肚子鬼主意的吉顼,还有武承嗣做靠山,岂能不闹得天翻地覆?
这桩谋反案整整闹腾一个月,至四月中旬最终定案。主犯刘思礼、綦连耀自然难逃灭门之祸,宰相李元素、孙元亨,天官侍郎许子儒、张询古,郎中石抱忠、刘奇,鸾台舍人周譒,凤阁舍人王勮及其兄泾州(今甘肃泾川)刺史王勔、其弟监察御史王助、弘文馆学士路敬淳等三十六位高官均遭此案牵连判处死刑。其余被杀、被贬、被流放者更是多达千余家,尤以吏部和左右肃政台为甚,真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踏着这些人的鲜血,来俊臣回到了司仆少卿的高位,吉顼也超升为御史中丞。酷吏再度威临朝堂,百官觳觫莫敢谁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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