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城外金戈铁马,新任清边道行军总管王孝杰立马横刀立于两军阵前,凛然望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
行家一伸手,就能掂出几斤几两。自从王孝杰接管战事,短短一个月间双方攻防之势立刻逆转,孙万荣明显有些招架不住,匆忙命令侵入河北的何阿小、骆务整舍弃城池迅速撤回,集结所有兵力抗拒周军主力,战局又回到先前的对峙状态。
另一方面随着狄仁杰受命到达魏州,河北百姓也渐渐安定下来。前任魏州刺史胆怯懦弱,又摄于冀州陆宝积之死,还没瞧见契丹人的影子已吓得心惊胆战,把所有百姓都驱入城内,整日紧闭城门、修缮兵器。这样城池倒是暂时安全了,可百姓辛苦耕耘的粮田岂不等于舍弃?城内拥挤,人心惶恐,民怨甚大。狄仁杰到任后立刻宣布:“贼犹在远,何烦如是?万一贼来,吾自当之!”下令百姓各自归田,衣食住行一律照常,粮食有了保障,民心也渐渐安定。狄仁杰又拿出当初治理宁州、复州时的热忱,劝课农桑,安抚老幼,宣谕皇恩,严惩官吏趁乱盘剥之事,魏州及周边各州县都恢复了生产。
此时朝中又有一位智士崭露头角——夏官侍郎姚崇。此公乃是陕州硖石县(今河南三门峡)人士,字元之,是先朝巂州都督姚善懿之子,以孝敬挽郎身份入仕。所谓“挽郎”就是在葬礼上唱挽歌的人,昔日李弘病逝,追封孝敬皇帝,在偃师县按照皇帝规格修造陵墓,规模甚大。刘祎之作《孝敬皇帝挽歌》,下葬之日招募大批挽郎演唱,事后皆授散官。皇家挽郎当然不是人人能当,姚崇入选主要因为他是高官子弟,其实算是恩荫入仕。但他颇有真才实学,不久便考中制举下笔成章科,由八品参军做起,二十年来屡有政绩连连升迁,直至五品郎中之位。孙元亨因刘思礼案被杀后,兵部一时无主,各司郎中不得不直接跟皇帝汇报工作,姚崇处理军报剖析若流,一切决策皆有条理,很快得到女皇赏识;尤其他提议抽调边兵分屯河北州县,组织乡民随兵操练,建立了军民结合的防御模式,甚合时宜,因此女皇索性让他接任夏官侍郎之职,执掌兵部事宜。
民心安定防御有术,王孝杰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和契丹人一战了。此时除去武攸宜退守渔阳分走三万精兵,他麾下尚有十七万大军,数量将近叛军的两倍,然而通过几次试探性交锋,他也感觉到敌人势力不弱。契丹人本就骁勇敢拼,经过先前的胜利和劫掠又获得大量军械和粮草,实力不容小觑。
面对这样的敌人,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可惜王孝杰没有持重应对的余地。叛乱已经持续一年,中原王朝威严扫地,朝廷上下亟盼佳音;再者突厥趁乱牟利,越拖国家损失越大。而且从王孝杰自身处境而论,这仗也不能旷日持久地打——先前他败于论钦陵被贬为庶人,此番起复是戴罪立功,莫看现在顶着清边道行军总管的头衔,却无具体军职,依旧是白丁一枚。女皇的态度很明显,打赢这一仗恢复官爵一切好说,打不赢二罪并罚,不是杀头就是流放!逼到这份上王孝杰岂敢拖延?
万岁通天二年五月,经过精心准备,他拿出决战方案,拣选四万精锐勇士,由他亲自率领冲击敌阵;余下的部队由副总管苏宏晖统领,一旦前军取得战果,立刻率众跟进,齐心协力直捣营州……
两军阵前狂风凛冽,征尘扬起迷人双目,战旗被吹得不住摇摆。王孝杰心知这将是惨烈的一仗,却没有丝毫迟疑,毅然向四万勇士下达了进攻命令,继而催动坐骑率先冲向敌阵!任何战争固然倚仗策略谋划,士气也不可或缺。周军并非不能战,而是被武攸宜那等懦弱之徒制约,无法施展手脚,现在王孝杰身先士卒,三军岂不尽命?号角吹响之际周军将士便如愤怒的洪流滚滚涌向敌军。
而契丹军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舍弃安东之地只能南进跟周朝硬拼,现在又遇王孝杰这等悍将,想活就得拼命!故而何阿小、骆务整等将不避不守,迎着周军而上。与以往的交锋不同,这次两军连弓箭都未放,便如两只愤怒的铁拳硬生生撞到一起。战马嘶鸣呼号破空,刹那间敌我难辨——契丹军原本装备很差,以兽皮裹身,刀枪皆是木柄,至黄獐谷之役缴获甚众,便用周军的东西装备起来,故而两军服色几乎是一样的。但两军将士各自奋勇,牢记冲锋的方向,铆足力气向前冲杀。
一方凶悍勇猛、弓马娴熟,一方满怀激愤、保家心切,甫一交锋就是你死我活的白刃战。沙场之上寒光闪耀、血雾朦胧,却没有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连负伤倒毙之人也未发出多少惨号,这是一场真正的恶战,所有人都咬紧牙关和各自的对手搏杀。他们忘却了畏惧,忘却了家乡的妻儿,甚至忘却了生死,眼中只有要杀的敌人。任凭亲密战友在身边倒下,任凭鲜血激射到自己脸上,任凭刀枪刺伤臂膀,兀自踏着尸体向前厮杀,哪怕与对手同归于尽……王孝杰一马当先,简直杀成了血人,不仅有敌人的血,自己也已负伤,但他把伤痛转化为奋勇,猛力挥舞陌刀,一次次向敌人密集之处冲去!将怀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哪个还会退缩?苏宏晖在城头观敌瞭阵,紧张得汗流浃背,眼见势均力敌难分高下,立刻传令敞开城门全军出击。
城门一开周军尽数涌出,这些兵虽不及冲锋肉搏之人骁勇,有不少是招募来的,但连山遍野人多势众,一冲出城门就高声鼓噪起来。鼓声隆隆、杀声震耳,瞬间打破了疆场的冷峻,也击碎了契丹将士的意志。自举兵以来契丹人还没打过这样的硬仗,今日苦战了半个时辰犹见周军忘死拼杀,王孝杰冲锋陷阵宛若天人,心里已有些怯意;此刻又见城中之敌大举出动,实在撑不下去了。随着周军的呐喊,契丹军开始畏惧,何阿小自诩契丹第一勇士,在冀州耀武扬威,而此刻他也开始颤抖,掉转马头仓皇遁逃。
随着他的逃跑契丹战线全面崩溃,所有人都随之奔逃。此时就是想回营坚守都守不住了,周军尾随而至必是一场大祸,何阿小、骆务整倒也明智,干脆舍弃营盘直接向营州方向撤退,溃乱的契丹军已是一盘散沙,丢盔弃甲仓皇逃命,步履稍迟即被周军赶上斩为肉酱!
周军总算取得开战以来第一场胜利,顺势占据契丹大营。王孝杰却不敢掉以轻心,这不过是解了檀州之危,攻破营州城、拿下孙万荣才是真正的胜利!他只歇息片刻,顾不得擦去身上血迹便传令所部将士随他追击,苏宏晖接管大营,依旧按照计划行事。
契丹本以游猎为生,善于奔走山林,逃亡之际为避免损失渐渐化整为零,或纵马驿道,或攀援山路,或蹿入密林,洋洋洒洒皆朝东北方向而去。王孝杰人不解甲、马不停蹄,全力追击敌人,也不管处于何种地形,不管发现多少残兵,只要见了契丹人就尽数杀光。如此追杀了一天一夜,至第二日午时堪堪又至硖石谷。
天时不如地利,当初周军便是因为疏于防备被李尽忠大败于此,王孝杰至今未见到叛首孙万荣,岂能不加小心?他下令暂停追击,命随军管记张说驰回檀州告知苏宏晖——张说乃是永昌元年武曌殿试钦点的状元,时任左补阙,虽是文官也欲立功沙场,故而自请从军。
待张说走后,王孝杰又命令将士饱餐战饭,休息了一个时辰才小心翼翼进入狭道。果不其然,只行了两三里便闻喊杀声起,孙万荣依旧在此伏兵。幸而周军已做好准备,不但人人顶着盾牌,连战马也披了甲,王孝杰一声令下全军奔驰,如离弦之箭迅速穿行;契丹军本可用滚木巨石封锁谷道,但战败之际自己人还有许多没逃回来,不能阻断归途,所以只能在山崖上以弓箭袭击,惜乎周军防御甚严、行动又快,眨眼的工夫便一蹿而过,纵然乱箭齐发并没射杀几人。
不到半个时辰王孝杰已蹿出硖石谷,料想孙万荣八成是照搬李尽忠之计,前面的黄獐谷一定还有伏兵,索性不再前行,拨马顺山道而上,剿杀东侧山崖的伏兵。这一变故大出契丹预料,山上伏兵有限,眼见周军尽数冲上来,顿时手忙脚乱,几乎被斩尽杀绝;西侧山崖上的伏兵眼见对面受敌,隔着峡谷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唯恐周军再到西面来,赶紧下山遁逃。王孝杰正全力剿敌,忽听一阵更猛烈的呐喊声从背后传来——孙万荣得知埋伏落空,率领大军从黄獐谷涌出,向东侧山崖围拢而来。
王孝杰经连日恶战兵马已不足四万,此时敌众我寡,倘若困于山上十分不利,但他非但不惧反而窃笑——尽管来围!老子兵分两路防的就是你们这手,我已通知苏宏晖尽快赶来,大军一到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定将你们斩尽杀绝!
他指挥将士沉着应战,封锁上山的要道。孙万荣怎不晓得他打的什么算盘,情知稍有迟缓大祸临头,必须尽快拔掉这根钉子,喝令全军猛攻。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了,契丹人挑灯夜战,无奈周军居高据险,整整折腾一夜就是攻不下来。待到次日凌晨,两军皆已疲惫不堪,契丹人受伤甚众,攻势减弱了。到这会儿孙万荣就是想撤都没法撤了,只要大军一动王孝杰立刻就会反攻下来,莫说被他击败,就是缠战不休也是大麻烦,一旦被他拖住周军大队人马赶来将是灭顶之祸!孙万荣唯有挥起鞭子驱赶部众,叫他们继续攻杀,可周军凭借地利严防死守,硬是无法撼动。王孝杰立于山崖之上露出了微笑,看来胜负已定……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自清晨直至这日傍晚王孝杰抵住无数次进攻,可是苏宏晖的大军竟没有到,周军在山上苦苦等待,就是不见自己人赶来,反之契丹的兵马却越聚越多,前番战败的何阿小、骆务整归拢残兵赶来,室韦、奚人诸部也陆续围拢过来。王孝杰心中渐觉不安,却毫无办法,只能指挥兵士继续死守。
第二个夜晚契丹人的进攻不及原先猛烈,但周军将士的心情却有些急躁,援军为何不到?难道苏宏晖违背约定把他们抛弃了吗?焦急尚可忍耐,干渴却是难以忍受的,山头之上没有水源,随身带的水一天一夜早喝光啦!
第三日天刚亮,契丹军再次大举攻山,周军将士只能忍着干渴负隅顽抗。怎奈孙万荣凭借优势兵力将人马分成数队,片刻不停轮番进攻,将近午时之际终于攻上山来。周军此时人困马乏断水缺粮,又寡不敌众,有心杀敌却已无力回天,一个个扯着干裂的嗓子狂吼着冲向敌阵,却相继倒在契丹武士的刀下,漫山遍野的敌人逐渐逼上来……时至这天傍晚契丹将士已大举上山,周军抗拒不过死伤殆尽,王孝杰身边只剩百余名将士,被围困在山崖边。
连番厮杀他已遭十余处创伤,鲜血顺着战袍汩汩而下,身边死士也都杀得血瓢一般。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此刻敌人无须再过来拼杀,一阵箭雨他们就会被射成刺猬!但他仍伫立崖边,望眼欲穿注视着西南方——大军为何不来?哪怕苏宏晖此刻出现,我死也能含笑九泉啊!
可是峡谷依旧静悄悄的,峭壁突兀草木森然,莫说是人影,连鸟儿都栖于枝头一动不动。金乌西坠一切渐渐变得模模糊糊,终于再也望不见南方的路径,王孝杰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山石上,又闻背后传来嚣张的呼喊声:“周军余孽听令,放下兵刃立刻投降,饶你们不死!”
王孝杰回头一看,敌人已围拢归来,距离自己这堆残兵只剩四五十步的距离。而他并不畏惧,心中只有说不出的悲凉,面对敌人怒吼道:“我乃天子之将,为国趋驰肝脑涂地,岂能降你等胡虏?今日之事唯一死耳!来吧!”
不料敌群一阵骚动,手持弓箭的契丹人缓缓闪开一条道路,隐约望见有个身披锦袍、高大虬髯的人来到山崖,身边还有亲兵高举麾旄——显然是叛首孙万荣。
“姓王的。”孙万荣嗓音浑厚,汉语却说得不好,磕磕巴巴道,“我敬你是真汉子!曹仁师和张玄遇……废物,一百个也不及你。只要投降,歃血做兄弟,肉一起吃、酒一起喝……江山分你一大块!财宝奴隶也给你。姓武的女人老糊涂,给不了你富贵……跟我吧!”
“哈哈哈哈……”王孝杰一阵狂笑——我效命沙场难道就为一己之富贵?河北百姓无辜受戮,三军将士阵亡无数,我为国雪恨而来!不能破敌已愧对江山父老,岂能叛国投敌?可叹契丹猖獗至此,将来必成我中原之大患!
他本有百步穿杨之技,此刻与孙万荣相见,何不一箭射死这厮?想至此王孝杰止住笑声,俯下身东摸西摸,好不容易捡到一支带血的箭,摘下铁胎弓一看,弓弦早在搏斗中被扯断;赶忙从亲兵掌中抢过一张弓,惜乎他左右臂均已受伤,箭未射出鲜血喷涌,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嗖!随着一声轻响,那支箭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轻轻跌落在黄草间,离敌人还很远。孙万荣已知不善,匆忙退入人群之中。
“唉!力竭矣……”王孝杰抛弓在地,虎目含泪仰天长叹,“今日之败非孝杰之过,实乃天数!苍天何故佑此叛贼啊?”呼罢他倒退两步,张开双臂仰面栽下悬崖——戎马一生战功无数,岂可落入敌手?我宁可自尽也不受辱!
“将军……”众士卒俯在崖边一阵惨呼,既而愤然跃起,各持兵刃向敌阵冲去。
却只闻一阵阵弓箭破空之声,然后一切又都恢复宁静,只惊起一群夜栖的野雀,飞向黑暗的天空……
二、龙颜大怒
王孝杰的死讯传至神都已是五月末,是张说风尘仆仆赶回来汇报的消息,武曌闻讯既悲且愤——王孝杰称得起是当今第一大将,有勇有谋正在壮年,武曌对他寄予厚望,甚至期望他日后撑起整个帝国积弱不振的军事大局,没想到竟糊里糊涂殒命硖石谷,怎不叫人痛断肠?她未经群臣讨论当即追赠王孝杰为夏官尚书、耿国公。当然,她痛惜之余更多的是愤恨,一场本来胜利的战斗转为惨败,第一大将自尽殉国,这完全是后军失约造成的。她立刻派御史赶往军中,要将违抗军令的副总管苏宏晖就地正法!
然而使者还没离开洛阳,苏宏晖的谢罪表已递到女皇面前——苏宏晖没有跟进是因为懦弱怯战吗?事实并非如此,他没有出战是因为有人拖后腿,就是武攸宜。这位大总管倒不是存心要害王孝杰,而是畏惧使然,他先前坐拥二十万大军尚不敢与敌对战,如今领着三万人镇守渔阳,心里哪有底?即便身边有李多祚保驾,仍惶惶不可终日,得知王孝杰离开檀州讨敌,立刻写信给苏宏晖,恳求其千万不可率众出战,唯恐敌人趁后方空虚杀过来。苏宏晖接信甚是为难,武攸宜毕竟没撤职,又是武家宗室,况且契丹人善于流窜,万一何阿小等辈真去袭击渔阳,武攸宜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待起吗?权衡再三他决定不出战,却也没有弃王孝杰于不顾,还是派了些兵马去救援;惜乎派去的兵少,又没有他指挥,皆被驻守硖石谷口的契丹大将李楷固击回,终致王孝杰全军覆没。
噩耗传回苏宏晖震惊了,畏惧了,更多的是难受和自责。因自己一时犹豫葬送国之上将,此罪尚可承受,此辱如何能当?正嗟叹间又闻孙万荣挟得胜之威再度逼来,气愤之下他率领檀州所有兵马出城应战。这又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败报传来军心已乱,但在苏宏晖的奋勇拼杀下,周军虽然付出惨重代价,还是将契丹人击退了。既而他委托陈子昂代草表章,向女皇请罪。
“臣等仁亏圣略,智昧诡图,遂以熊罴之师,挫于犬羊之旅,诚合结缨军垒,抵罪国章。陛下以尧舜深仁,且缓三苗之伐;禹汤罪已,不与万方之辜。将士同心,誓雪孟明之耻;殇魂共愤,思亢杜回之仇……”面对这份措辞沉痛的请罪表,武曌渐渐冷静下来,传令追回杀苏宏晖的使者。毕竟这还是个可用之将,罪责也不全在他身上,他总比那些逃避不战的人强,大敌当前不能再杀有用之人了。
接下来怎么办?檀州兵力折损一半,而且战死的都是精锐,这样下去孙万荣岂不又要侵入河北?无奈之下武曌只得再度调兵,这次把南方各军府的兵也调来了,又是二十万人。随即任命河内王、右金吾大将军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右羽林将军杨玄基为副总管,右豹韬将军何迦密为先锋,第三次征讨叛乱。
兵是勉强凑起来了,战马却无处着落。陇右各地牧院的群牧使尽皆上奏,因两度大兴兵马,所有牧院的马匹都是征空,只剩种马了。要奔赴东北与游牧部族征战,没有马怎么行?武曌只得把御厩和各官署的马匹抽调出来,并向京城所有官吏宣布,凡能贡献良马者晋官一阶。社稷安危匹夫有责,群臣纷纷把自家蓄养的良马献给朝廷,多数人是真心实意为朝廷出力,却也有投机之徒,最过分的当属朱前疑。三度靠做梦晋升受赏,朱前疑仍不知足,总觉得自己的绿袍与绯算袋不般配,非要谋到五品之位不可。谕旨下达他又逮到机会,本来他手中并无良马,却利用驾部员外郎的职权命手下小吏四处搜购,献给女皇以谋升官。然而这次进献却没有下文,他等了几日心中焦急,竟上书询问为何不升官。
其实武曌对朱前疑早有些厌恶,得书更是大怒——你屡次做梦是真是假,难道朕不知?利用职权买马的事早有人汇报了,朕没揭你的老底已是照顾,竟还上书要官。如此贪得无厌,还有个够吗?于是责令有司退回朱前疑的马,并褫夺官职永不叙用,命他限期离京还乡。人苦不知足,幸进者终因贪婪太过招致厌弃,一切富贵得而复失,连当初那一介九品小吏都不能当了,朱前疑只能牵着他的马在同僚百姓的讥笑声中离开洛阳。
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办,兵马总算是凑齐了,出征之日文武百官皆至都亭送行,期望大军马到成功。武曌之所以任命武懿宗为帅,乃因他在刘思礼案中展现出狠辣残忍的一面,不亚于来俊臣等酷吏,武曌希望他能在战场上发挥这一点,对敌人狠打狠杀,提振全军的士气。可惜事与愿违,对同僚凶残之人未必有胆子跟敌人拼命。武懿宗本无统军之才,离朝之日仗着兵多倒也威风凛凛,还命张说写了一份杀气腾腾的檄文,可行至途中听说契丹已袭至幽州(今北京),心里便有些打鼓;抵达赵州时又获悉敌将骆务整率数千骑兵来犯,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再也按捺不住恐惧,立刻下达一个命令——撤!
众将都懵了,二十万大军面对数千敌人竟要逃避!杨玄基、何迦密乃至张说等人纷纷劝阻:“虏无辎重,以抄掠为资,若按兵拒守势必离散,从而击之可有大功!大王奉钦命而来,以众对寡,岂能不战而避?”武懿宗的心已被恐惧占据,只想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哪还听得进众人之言?忙不迭分兵一半给何迦密等将,叫他们去御敌,自己灰溜溜后撤至相州,美其名曰“遥做声势,统摄全局”。
消息传至洛阳,武曌真是郁闷到极点——相州距前敌千里之遥,还怎么指挥?武懿宗这点儿胆子还不如武攸宜呢!怎么自己这群侄子就没一个顶用的呢?
其实也未必是武家子侄废物,而是任非所能,类乎武懿宗、武攸宜之辈若授以爪牙之任、州郡之位还是可以升任的,可若叫从没上过战场的他们统兵打仗,那就强人所难了。局势陷入一个循环往复的怪圈,武曌越以武家宗室为帅战况越糟,而战况越遭契丹人高嚷“归我庐陵王”越起劲,他们越这么喊武曌越不敢信任手下将领,只能以武家宗室为帅,如此推延下去戡平叛乱只怕真是遥遥无期了。幸而此时有一位旁观者看不下去了,要来“帮忙”——那就是阿史那默啜。
默啜可汗这两年反复无常,时而帮武周对付契丹,时而又占武周的便宜,其实为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对他而言他固然不希望武周强盛,对他构成威胁,却更不希望契丹崛起。因为武周毕竟是在关内,他觊觎中原的财富,却自知不可能直接统治中原汉地,反之武周也很难吞并他的大漠,就算当初李唐灭了东突厥,不也是设立都督府羁縻而治吗?所以两者之间并没有你死我活的矛盾。契丹可就不一样了,同处关外之地,这个民族一旦崛起扩张,必与突厥有领土之争,何况两家本来就有仇,迟早要翻脸。现在武周用兵一再受挫,孙万荣割据之势已露端倪,奚族、靺鞨、室韦听其调遣,再这样下去这个强敌真要屹立起来啦!为此默啜一改先前凶恶的嘴脸,又遣使到洛阳,声称两国亲厚、母子之邦,孩儿愿为母亲分忧解难。
当然,买卖人无利不起早,鉴于武周叛乱局势进一步恶化,他提出的帮忙条件也十分苛刻:第一,归还丰、胜、朔、代、胜、灵六州境内所有降户;第二,将原单于都护府辖下的土地割给突厥;第三,提供谷物种子四万斛、绸缎五万匹、农具三千套、铁四万斤;第四,允许突厥可汗家族与中原皇族通婚。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舆论为之沸腾。以凤阁侍郎李峤为首的人坚决反对,他们认为默啜反复无常不可信赖,而且这次的条件值得警惕,索要种子、农具以及降户明显是屯田备边之用,一旦予之默啜便可在边境蓄养兵马、构建防御,以后朝廷再想北上征讨突厥就难了;至于割地更是丧权辱国之举,万万不能答应。可姚令璋、杨再思等人则表示赞同,因为契丹之叛已经够麻烦了,如果再公然拒绝默啜,可能促使突厥与契丹联手,北方边镇兵力已抽调得差不多,一旦突厥大举来犯如何应对?如果连契丹都无法搞定,还谈什么征讨突厥?两派各有道理,争论最激烈的是左豹韬将军阎知微与左卫中郎将田归道——原来前番奉命至突厥册封默啜为“立功报国可汗”的即此二人,当时默啜颐指气使,对中原使者甚是傲慢,阎知微性情恭顺,以臣子之礼向默啜跪拜;田归道却谨守上国使节的自尊,辞色不挠、长揖不拜。默啜大怒欲杀田归道,幸而昔年跟随骨笃禄举兵复国的老将阿史那元珍在场,唯恐闹个鸡飞蛋打,赶忙劝谏:“大国使者,不可杀也。”这才保田归道一命。阎知微认为前番能够结盟全是自己委曲求全所致,田归道却认为默啜跋扈傲慢全无真心,这次因和谈的问题两人又针锋相对,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
武曌倾听双方意见,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答应默啜的要求——万事顾当前,先闯过眼下的难关再说吧!谷种、农具、绸缎的数目对武周王朝而言并不大,四万斤铁还不到修建天枢的一点儿零头,可见默啜心里也有顾忌,也怕谈不拢。至于河西降户更是上次拖赖未完成的条件,这些都可以答应,唯独割地断不可行。反正谈判都是讨价还价的事,可以假称平灭契丹后再行割地,先借突厥之兵对付契丹,事成后尽快和亲稳定局势,慢慢把这件事拖得不了了之。于是武曌命阎知微暂摄春官尚书、田归道暂摄司宾卿,挟带所赐物品前往突厥约盟。在她看来,这两人一柔一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正好跟默啜周旋,国内则抓紧时间平息争议促成联姻。
和亲之所以也会引发争议,是因为默啜提出的通婚与以往不同。自汉朝以来历代中原王朝与外族通婚,都是把宗室之女嫁出去,而默啜却要求武家宗室之子来娶他的女儿。表面上看自家人落于敌国内,岂不成了人质?实则不然,宗室之女出嫁会带去许多臣僚、侍从以及宫女,这喜人既可充当眼线又会在敌国形成一定政治势力,再者所嫁之女一旦与丈夫生下孩子,敌国贵族中就会出现具有自国血统的人,长此以往影响甚大。就武周的形式而言似乎还不必考虑那么长远,但即便如此武氏诸王也没一个愿意和亲的——默啜那等凶恶之辈能养出什么好女儿?娶个骄横跋扈的儿媳,日子怎么过啊!
但再难的事总会有人竭力去办,刚荣升御史中丞的吉顼私下找到武承嗣,极力劝说:“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殿下前番支持判决逆案已重获圣上重视,此时若能与突厥联姻,圣上必念此功。况且一旦与默啜结成亲家,您在朝中举足轻重,入主东宫指日可待。”三说五说把武承嗣的心说动了,于是上疏女皇,愿以次子淮阳王武延秀和番——毕竟这是关乎家族血统的大事,他舍不得嫡长子武延基,故而以次子和亲。
武曌正苦求人选不得,见他自告奋勇便答应了。结盟之事初定,她再度下达征兵令,这次连河南、山东的农民也动员起来,钦命娄师德为清边道行军副总管,百济老将沙吒忠义充任先锋,连左右羽林军所属的阎敬容、裴思谅、薛思行、赵承恩等将领也随之出征,接替龟缩不前的武攸宜、武懿宗指挥前敌作战——至此武周王朝几乎倾尽全力,再也无兵无将可派。
仗打到这份上,又被突厥要挟,武曌的心情怎会好?而此时她也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七十四岁的人还在为国事日夜担忧,她不仅感到疲惫,甚至有些厌烦了。在她看来除了娄师德、狄仁杰、魏元忠、唐休璟、姚崇等极少数杰出之士,其他人皆庸庸碌碌,都是因为群臣无能事态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在这种心理驱使下,她对群臣乃至武家宗室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动不动就发脾气,连素来会哄人的姚令璋也因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被罢去宰相之位,贬为益州长史。
女皇的急躁心态很快被卷土重来的来俊臣抓住了,这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还会缺横死之人吗?新一轮冤案源于一场摆不上桌面的矛盾,来俊臣起复后的职位是司仆少卿,名义上负责皇帝车驾,其实还是掌管诏狱。但时隔三年丽景门已物是人非,当初他那群亲信手下死的死、流的流、逃的逃,就剩一个卫遂忠,仅是个不入流的小吏,现任司法官吏大多不服管,于是他决定杀人立威。
拉来祭刀的人官职并不高,只是司刑府的一个令史,名叫樊惎,但他对来俊臣言辞不逊公然顶撞,引得来俊臣大为不快,于是给他扣上谋反大罪,并严刑逼供大肆罗织,最后竟演变为涉及百余名官员的大案。这些官员都疯了吗,跟一个不入流的令史串通谋反?谁都看得出此案有问题,唯独女皇“坚信不疑”。
樊惎之子投书铜匦为父鸣冤,甚至在贞观殿上抢夺侍卫佩刀,效仿安金藏剖腹以明心迹,然而这次女皇竟不为所动,最终还是将所有人犯都判为死刑。秋官侍郎刘如璿心性良善,在朝堂之上听到判决痛惜冤死之人,忍不住嘤嘤啜泣,恰被站在不远处的来俊臣看见。他当即上奏,称刘如璿为叛党哭泣,必是樊惎同谋之人,刘如璿咬牙辩解:“臣年老,遇秋风则泪下。”来俊臣却冷笑道:“目下涓涓之泪,作可因风。口称唧唧之声,难道是怨雪?”还是把刘侍郎抓进诏狱判为绞刑,幸而武曌网开一面,临行之日将其改判流放。但其他一百多官员就没这么幸运了,皆成刀下之鬼,被贬被流者更是难计其数。
通过此案来俊臣震慑了诏狱之人,连秋官侍郎也被顺手拉下马,并因功晋升三品司仆卿,地位算是稳固了。穿上紫袍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
当初李昭德因专权跋扈被贬为南宾县尉,但女皇只是不能容忍他的性情,并非不认同他的才干,故而很快又召回洛阳任监察御史。惜乎李昭德性情难改,依旧那副强硬倔强的做派,搞得同僚都对他敬而远之。现在来俊臣抢先一步回到高位,自然要对险些要他性命的仇家下手,因此状告李昭德诽谤君上意欲谋反。而此时司刑少卿皇甫文备也深感忧虑,当初弹劾李昭德的为首者是他和周允元,周宰相已病故,李昭德一旦东山再起自己准得倒霉!他本就和来俊臣有勾结,现在为了防患未然也向女皇进谗言,说李昭德得知兵败幸灾乐祸,称朝廷不用他才导致战败,还骂圣上年老糊涂。武曌正心烦意乱,哪受得了这等刺激?当即将李昭德锁拿下狱,在来俊臣的操纵下不久便判成死罪。
大仇得报来俊臣得意地狂笑,但此时他没有料到,李昭德是他今生残害的最后一个大人物,因为他自己的末日也已来临……
三、近则不逊
来俊臣起复不到半年,连兴两起大案,杀戮规模不亚于当年的岑长倩案,表面上看刘思礼案、樊惎案与当年的冤案异曲同工,但若仔细推敲根本不是一回事。
昔日岑长倩也好,史务滋也罢,乃至狄仁杰、崔神基等人被贬,其原因都是因为心念李唐,制造那些冤案都是出于维护武周社稷。可现在这两起案子性质不同,并没有拥武拥李的问题,纯粹是草菅人命。樊惎之子剖腹鸣冤并未获得同情,其原因不仅是樊惎的身份不及李旦,更是因为武曌已拿定主意——谋没谋反不重要,谁被冤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一个杀人的理由!
这两桩大案的实质是清理朝堂,武曌深感玩忽懈怠之人太多,还有那些不合格的试官也都是朝廷财政负担,如何把他们迅速处理掉?还有比杀人更快捷的办法吗?这也就无怪乎王及善、魏元忠等辈面对冤案一声不吭、麻木不仁了,遇顽疾必用猛药!杀的都是不才之辈,反之近年自肃政台崭露头角的宋璟、张仁愿、刘知几等人一个没动。通过这两桩大案,天授以来扩招的那些试官以及不才之人基本被清理干净,许多重要职位也空缺出来,对朝廷而言这未尝不是好事。但有计划的杀人终究是受诟病之事,而且有违圣人仁恕之道,逢迎这种事的人又岂能不遭同僚忌恨?这也就是为什么始作俑者的吉顼只告不审,非要把武懿宗拱到前面的原因!
其实来俊臣也明白这点,可他又有什么选择?任何被告之人的生死其实都掌握在女皇的手里,岂是他说了算?说到底酷吏终究只是女皇的杀人工具,只要踏上这条船注定没好下场。即便现在安然无恙,有朝一日女皇龙驭宾天,继承皇位者无论姓武姓李都会杀他以向天下彰显仁德,就算未来的皇帝不下手,这么多仇家能放过他吗?所以当三品司仆卿还是当九品合宫县尉结局都是一样的,缺德事早就做了,改不改都难逃一死,与其委屈苟延还不如破罐破摔,再享几年荣华富贵呢!故而起复后的来俊臣比以前更为疯狂,这种疯狂背后是他内心的绝望。
反正自己这条命早晚要丢,能多害一人就害一人;反正皇帝只是要杀人的借口,害谁不一样?有时候他甚至懒得揣摩女皇的心思,也不去思考谁跟自己有仇,随便逮个人就害。为此他还发明一项游戏,将朝廷百官的名字写在小木牌上,站在远处用石头投掷,石头砸在谁身上就告谁谋反。这种变态的游戏他玩得乐此不疲,也是冤家路窄,最近他竟砸中了右屯卫大将军、西突厥右厢五部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当初左厢五部的阿史那元庆就被他构害而死,还导致俀子叛逃吐蕃,惹出好大一场风波,但凡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再干这等蠢事了。可来俊臣早已不在乎祸福,国家安危更是不考虑,硬是谨守游戏规则诬其谋反,搞得斛瑟罗恐惧不已,其麾下酋长跑到皇宫,割耳剺面向朝廷讼怨,直闹到女皇公开下诏保护斛瑟罗才算平息。
除了疯狂害人外,来俊臣也不忘纵情享受,整日在府里和他的狐朋狗友饮酒狂欢,穷奢极欲声色犬马,享受一天算一天。但他没有料到,正是这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处世态度,竟使他的死期提前到来;而他更没有想到,把他推上刑场的人竟是他的心腹……
卫遂忠,不知生于何州何县,市井无赖出身,参与告密起家,进入丽景门诏狱为吏,在来俊臣众多爪牙中地位最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幸运的,当李昭德诛除酷吏之时因为他地位太低了,甚至都没引起李大宰相的注意,还能在诏狱继续混日子。而当来俊臣起复之日,万国俊、王德寿、朱南山等人都死了,他就成了稀罕物,跻身为第一心腹,并得以入流,担任司刑评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莫看卫遂忠发迹晚,受的待遇却比万国俊那帮人好,如今来俊臣纵情享乐、吃喝玩乐哪样都有他的份,待他如亲兄弟一般。莫看司仆府是三品显贵之家,卫遂忠竟可以自由出入,逍遥得很!
《论语》有云“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跟上司混得太近就离闹翻不远了,卫遂忠便是如此。有一日他完了差事百无聊赖,适逢正午便又到来俊臣府里喝酒,哪知走到大门口却被守门仆童拦住,推说主人不在。卫遂忠哪肯信?他整日跟来俊臣混在丽景门,今日未在宫中相见,不在家里还能在哪儿?平时来来往往百无禁忌,就连请托受贿之类的事来俊臣也从不瞒他,连这府里的钱他都能任意支取,来俊臣念在故交从不约束,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仆人越阻拦他越好奇,于是他仗着宠信将仆童训斥一通,到底还是硬闯了进去。
来到正堂一看,卫遂忠不禁火大——原来堂上摆了酒席,衣冠俨然有男有女,竟有好几十口子,还有歌伎伶人一旁伴宴,好不热闹。
小人得志便猖狂,卫遂忠自忖如今他是来俊臣的唯一亲信,这府里哪顿酒宴少得了他?莫说这帮在座之人没一个熟脸,全不是朝廷高官,即便请宰相吃饭,他也够资格一旁站着啊!想到此处他心头涌上无名火,也不管这都是些什么人,当即喝骂起来:“尔等何鼠辈?也配高居显贵之堂悠然作乐!老子跟随来公近十载,几曾识得你们?又吃又喝的还不叫老子进来,真是狗眼看人低!想我卫某人也是当世的阎罗,动动手指就把你们弄死……”话越说越难听。
宴上的显然都是些老实斯文之人,又不知他来历,竟被他骂得满脸煞白不敢吭声,几位女眷吓得直哭,歌伎乐人也都惊跑了。恰巧来俊臣方才到后堂更衣,这会儿刚回来,一到堂口见卫遂忠骂宴,不禁大怒,忙令家仆一拥而上把他绑起来责打。仆人们拿住卫遂忠,一边上绑绳,一边告知实情,原来饮宴的都是来夫人的娘家亲戚。
卫遂忠总算弄明白了,吓得直冒冷汗——哪有冲撞上司内眷的道理?况且来夫人是何等身份?这可闯下大祸啦!
莫看来俊臣是无赖囚徒出身,连自己老爹究竟是谁都搞不清楚,可他夫人的身份却很高贵,乃五姓七望之一的太原王氏之女。昔日薛元超有云,为官者有三大幸事——科举得中、修编国史、娶五姓女。来俊臣发迹之日也想附庸风雅,惜乎他以左道入仕,考科举是没戏的,学问也没大到能修史的程度,唯独娶个望族之女可以争取。其实他本有结发之妻,也是含辛茹苦多年,可许敬宗曾有名言“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妻”,他屡兴大案跻身高官,富贵易妻还不是常理?于是他毫不犹豫休掉黄脸婆,转而看上了太原王氏嫡脉王庆诜的女儿。
这位王氏女不仅出身名门,而且端庄秀丽,是著名的美人,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她已名花有主,配与洛州录事参军段简为妻。若是旁人也就死心了,可是来俊臣有办法,很快分别找到王庆诜和段简,只说了一句话:“速将王氏转嫁与我,否则叫你们全家做鬼!”
王庆诜悲痛不已,五姓阀阅之家,女儿尊贵不亚于公主,士人争娶趋之若鹜,当初许配段家已算是下嫁,如今若再转嫁给无赖子来俊臣,家族名望何存?可谁不知来某是当今的魔头?倘若有违,阖家性命堪忧,无奈之下只得答应。段简也同样恐惧,为保身家性命顾不得夫妻恩爱,只得狠心休妻——就这样,王氏女成了来俊臣之妻。
得了这么一位出身高门的美貌佳人,来俊臣确实宠爱,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他就被李昭德扳倒,隐忍三年如今再登高位,而且晋升三品显贵,怎能不在娘家人面前炫耀一番?他也不管王氏族人愿不愿意登他的家门,硬是下了帖子尽数请来,要和大家饮宴庆贺。说来倒也有趣,来俊臣虽出身低微处事无状,却已晓得太原王氏非比寻常,自魏晋以来就是名门望族,不敢有失礼数,故而嘱咐管家仆人,若有身份低贱不甚体面之人来访一律不见。岂料卫遂忠不明所以硬闯进来,大闹了一场。
王氏转嫁来俊臣本就委屈,族人也不想与来俊臣走动,只是心中畏惧不敢不来,气氛本就尴尬,卫遂忠这么一搅大伙更是脸上难看。王氏当众受辱痛哭不止,来俊臣赶忙一旁解劝,宴席顿时没法继续下去了,众族人纷纷起身告辞。卫遂忠虽被绑起来教训,却也没挨几下鞭子,待众人散去就被松开,忙不迭抱着脑袋溜之大吉;回到家中后怕不已,深悔自己行事鲁莽,一连数日不敢登来府大门,竭尽所能备下一份厚礼,想找个机会郑重其事去请罪。哪还没来得及去,忽闻噩耗——王氏悬梁自尽啦!
闻听此讯,卫遂忠浑身的血都凉了,莫不是王氏难耐此辱羞愤自杀?那岂不是被他逼死的?逼死上司之妻,此事焉能善罢甘休?共事多年卫遂忠深知来俊臣的性情和手段,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试想李氏亲王、高官宰相说杀就杀,清清白白的人都能编造出一身罪过,何况他一介八品小吏,身为爪牙种种把柄握于人家手中,来俊臣想杀他还不跟碾死只臭虫一样容易?
杀妻之恨不是登门请罪能化解的,弃官逃走也不保险,只要来俊臣随便造个冤案把他罗织在内,即便逃到天边也得被抓回来。怎么办呢?卫遂忠思来想去,最后把牙一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活命的办法只有一个,抢在来俊臣报复之前将其治死!
这想法看似自不量力,但卫遂忠生性狡猾、善于言辞,又干了这么多年酷吏的勾当,也自有一番手段,况且性命攸关总要试试;拿定主意立刻行动起来,先奔向魏王府,求见武承嗣。
虽说王府门槛甚高,但早年武承嗣与来俊臣共同构害李唐忠臣,经常互通情报,卫遂忠在中间跑腿,没少往这府里来,故而立刻就被领进去。他一见武承嗣立刻双膝跪倒,放声高呼:“殿下危矣!”
武承嗣近来心气不顺,武懿宗远征失利,儿子又要和番,正一脑子官司,一听此言吓一大跳,忙追问何事。卫遂忠急急忙忙道:“来俊臣以石投掷构害其人,今日不幸砸中殿下名牌,恐不日就将有所举动,卑职不顾安危特来报讯。”
武承嗣反倒不紧张了,一笑而置之:“就算他来某人张狂成性,纵有天大胆子也不至于害到我头上吧?你不必装腔作势向本王邀功。”
哪知卫遂忠早就酝酿好一套说辞,满面严肃娓娓道来:“殿下何以不悟?此一时彼一时也,昔日来俊臣构害岑长倩等辈,固然是听大王之命,却更是效力于圣上。今圣上春秋已高,立储之事久不决断,封禅神岳以皇嗣为亚,加之建安王、河内王平叛不利,故朝野多传言圣上有传位李氏之意。倘真如此来俊臣当初害死众多唐室之人,何以存身?唯有戕害殿下,助皇嗣登位,以为洗心革面改投李氏之资。今端倪已见、歹心已生,其祸不远矣。殿下居安思危,所谋者甚大,岂能不防?”
武承嗣闻听此言心头一颤,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从魏王府出来,卫遂忠心里稍觉宽慰,但是仅靠武承嗣仍恐力不能及,没来得及缓口气快步奔到定王府——求见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乃女皇之爱女,圣眷不亚于皇嗣和武家诸王,尤其自她帮母亲办成那件隐秘之事,权势更是日盛一日。不仅与朝中许多重臣多有往来,还可任意出入东宫。因公主与定王武攸暨成婚,她这座府邸既是公主府又是亲王府,规矩可就更大了。卫遂忠自惭形秽,谎称自己受来俊臣差遣而来,有要事求见公主。仆从拿着名刺进去通禀,他在大门口等着,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一名相貌端正的年轻侍卫走出来,一脸不屑道:“你是来公差派之人?随我来吧。”
卫遂忠不敢多言,低着脑袋随他进府,连过两道大门,只觉殿阁奢华鸟语花香,景致不输于皇宫大内,行了好一阵子,直至后堂阶下那名侍卫定住不动了,示意他自己进去。卫遂忠按捺住心头的紧张,缓缓蹭进堂内,不敢东张西望,只略微抬了下眼皮,但见太平公主正侧身倚在檀床上,一身纱裙,淡扫蛾眉,香肩微露,肌肤如雪;身边六七名婢女伺候着,有的奉茶、有的捧香、有的捶腿,还有一对举着羽毛扇在她背后轻轻摇着——好一位养尊处优的美艳贵妇!
寻常人家的妇女是不会单独见客的,即便要见也须置一面屏风或者垂下纱帘,可这位公主满不在乎,完全就是一家之主的姿态。哪是她嫁给了定王,分明是武攸暨委身与她!难怪坊间传言公主除驸马之外另有新欢,颇多风流韵事……卫遂忠正想到这里,忽闻主公开了口:“你是来俊臣打发来的?本公主与他素无来往,见我何事?”那口气懒洋洋的,却又不乏威严。
“请公主恕臣诓驾之罪!”卫遂忠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微臣并非来俊臣所差,实是得闻一桩秘事,心中惶恐不安,特来告知公主。”
“哦?!”太平顿了片刻,“这么说此事与我有关喽?”
“多少有些瓜葛……”
“原来如此。”太平坐起身来,从婢女手中接过翡翠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才道,“什么事?你说吧。”
卫遂忠额上渗出冷汗——此女这般沉稳,比武承嗣厉害得多,绝非容易诓骗之人!越发加了一万个小心,低声道:“臣乃是来俊臣属下,跟随其办案十余年,直至前番樊惎之事臣亦多有效力。但近日来公行事日益偏激,竟投石断人生死,昨晚又把臣召到府中吩咐一事。臣得闻此事大为惊恐,若不从其意恐遭来公忌恨;若从其意又是欺蒙皇家、干乱社稷。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忽而想到公主绝顶聪慧、礼贤下士、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又极受圣上……”
“别绕弯子。”太平懒得听他这堆谄媚之言,“究竟何事?”
卫遂忠把心一沉:“来俊臣命我诬告东宫谋反!”
太平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你说这话我不信。既然来俊臣妄生歹意,你为何不去向圣上禀报,却舍近求远告诉我?莫非你信口雌黄搬弄是非,怕圣上命你与来俊臣当面对质?”
卫遂忠眼前一黑,万没料到她会问出此言!但生死在此一举,再难也得把谎话编下去:“臣绝非欺瞒陛下,不敢面君是恐来俊臣已向圣上进皇嗣之谗言,先前便有推鞠东宫之事,幸而安金藏……”
“哼!”太平一阵冷笑,“圣上岂会因谗言所惑?以前推鞠东宫源自上意,来俊臣不过奉命行事。如今母子和睦再无废黜之意,来俊臣岂敢再生歹心,难道他不顾脑袋了?你办差多年怎会连这点儿事都搞不懂?分明是蓄意挑拨。”说罢便朝外面呼唤,“来人哪!将此人拿下,交付有司处置……”
卫遂忠只剩最后一招了,放声大呼:“公主息怒!臣怕的不是圣上,是魏王!”
昔日太平曾嫁唐城阳公主之子薛绍为妻,生薛崇胤、薛崇简二子及二女,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革命之际武承嗣假造瑞石,以举行庆典为名广招宗室,迫使李唐宗室仓促举兵造反,又以此为辞大行诛戮,薛绍亦受牵连死于狱中。女皇本有意让太平改嫁武承嗣,以成李武联姻,但太平因薛绍之死忌恨武承嗣,执意不从,最后嫁给了武攸暨。两家本有嫌隙,凡武承嗣所欲者太平必反之,加之太平顾念手足之情欲助兄长承继大统,故而两府势同水火!
今“魏王”二字出口,太平双眉一蹙,忙朝涌进来的侍卫摆了摆手:“且慢……”
卫遂忠心里有底了,忙向前跪爬几步,诚惶诚恐滔滔不绝道:“公主若将臣送交有司,臣必被魏王灭口!来俊臣所作所为皆与魏王暗通,昔日构陷岑长倩、乐思诲等事亦受其指使,意在拥武承嗣继统。怎奈阴谋不成,又因推鞠东宫与皇嗣结仇,况狄仁杰、魏元忠纷纷回朝,故他二次起复心不自安,恐皇嗣日后要他性命,唯有再与武承嗣勾手戕害东宫,以绝日后之患。今圣上年迈喜怒无常,公主若坐视不理,只恐皇嗣危矣!他日也必将殃及公主自身……”何为两面三刀?何为巧舌如簧?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到了不同的人面前便能讲出截然相反的两重道理,小人之口何其厉害?
“啪”的一声轻响,太平公主将翡翠茶碗摔了个粉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好个来俊臣!尔不过是皇家豢养的一条狗,胆敢反噬其主。以为我李氏可欺吗?走着瞧,本公主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卫遂忠总算踏实了,顿时瘫倒在地,心中却不住窃笑——来俊臣啊来俊臣!我把李武两家都跟你拴上了仇,你还不死吗?
四、酷吏末日
欲治兵者,必先选将。战争的胜负从来不取决于兵力多寡,而在于统帅的能力,在娄师德全面接管前线战局之后,这场戡乱战争终于渐渐看到胜利的曙光。
其实娄师德此时已年近七旬,又是文官出身,不可能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但他善于审时度势捕捉战机,足以破敌。在朝中百官看来娄师德实在不像个名将,因为性情太和顺,李昭德当面骂他“田舍翁”他都憨然受之,这种人如何统御三军?殊不知娄师德外柔内刚,恭顺隐忍只是处世之道。五年前他刚当宰相,恰逢其弟升任代州刺史,赴任前向兄长辞行,娄师德嘱咐道:“吾以不才居相位,汝又为州牧,咱们娄氏一门宠遇甚高,只恐旁人嫉妒。你此去倘遭同僚不服唾骂,当如何处置?”他弟弟笑道:“兄长但放宽心。即便有人把唾沫吐我脸上,我不过拭去而已,绝不与人争执半句。”娄师德却道:“唉!此正我所忧也。人既唾你,便是心怀怒意存心折辱;你若拭之便是与人结怨,试想他气愤不出,岂不还要继续生事?不如就让唾沫挂在脸上,笑而受之任其自干。”
若没有唾面自干的隐忍力,在这险恶的朝廷连性命都难保全,又谈何建功立业?前番兵败吐蕃,女皇降诏贬其为员外司马,娄师德接诏之际不禁痛呼:“官爵尽无矣!”但马上改口,一脸憨笑道,“也好……也好……”足见他自有一番真性情,不过是以憨厚懦弱遮掩。
而今临危受命指挥三军,再不见那个笑呵呵的田舍翁,取而代之的是军法如山、运筹帷幄的一代儒将!李多祚、苏宏晖、张九节等将本非畏敌之人,只是武攸宜、武懿宗指挥无方,现在由娄师德调遣,很快就展现出英勇善战的一面;羽林军裴思谅、薛思行、赵承恩那帮小将平日宿卫皇宫难伸拳脚,一上战场都争着立功,军心大为振奋。更有利的是先前女皇采纳了姚崇的建议,各州兵民结合都有了一定的防御能力,契丹再度侵入河北之地占不到便宜,又被娄师德派兵各个击破,李楷固、骆务整等部纷纷败退……
前线战况好转,武曌的心情也好多了,随着夏季的到来她渐渐开始活动身体,有时散朝后到上阳宫逛逛,或者在侍臣陪护下骑骑马。但有一件事很令她费解——近来太平公主和武承嗣接连到她面前告状,请求处死来俊臣。
深居宫中的女皇当然不知这是微末小官卫遂忠的鬼主意。武承嗣和太平公主都在圣驾面前进言,抬头不见低头见,卫遂忠的谎言看似随时有被戳破的危险,其实甚是安全。因为武承嗣不可能坦言除掉来俊臣是为自己登位,太平也不可能说杀来俊臣是帮兄长继统,双方都认为来俊臣是对方一党,更不可能互相推心置腹。他们向女皇进言也绝不会提及此事与继统有关,都只是说来俊臣暴虐残忍、屠害无辜,有损朝廷威信、皇帝圣明。
这些话固然有道理,又岂用他们告知武曌?自起用酷吏那一天她就知道这是群什么东西,酷吏政治是她威慑臣下、维护皇权的手段,况且现今大部分酷吏已除掉,仅剩来俊臣一只鹰犬,怎会轻易烹杀?所以任凭女儿、侄儿反复进言,她始终不予理会。
然而武曌低估了此事的严重性,对武承嗣和太平公主而言杀来俊臣已是关乎前途甚至性命的大事,岂能轻易罢手?武承嗣很快与武攸宁、武攸归、武重规等诸王互通声息;太平也联络到一些大臣,并且把消息传入东宫。
来俊臣好事多为结怨无数,高喊惩治来俊臣的人越来越多,已集结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武承嗣索性不再偷偷摸摸跟女皇嘀咕,领衔起草了一份严厉的弹章,文武百官无论拥武还是拥李都跟着参与进来,联署者多达数百人,提出的罪名包括残害忠良、贪赃枉法、夺人妻女、滥杀无辜、离间皇家骨肉,甚至说他有谋反的野心。连一贯谨小慎微的皇嗣武轮也奓着胆子跟母亲说了句:“外间议论纷纷,来俊臣该杀。”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武曌想视而不见也不行了。一次散朝后她单独留下老宰相王及善,问其对此事的看法。王及善态度很明确:“来俊臣凶狡贪暴,国之元恶,不去之必动摇朝廷!”
武曌之所以坚持不动来俊臣是因为她知道百官皆有私心,难道大家真认为来俊臣会谋反吗?不过是想趁机除掉自己之患,一旦将酷吏处死百官的日子就轻松了。但是王及善不一样,已经八十岁,本已致仕又被请回朝中,他这宰相说穿了就是坐镇风雅的摆设,干不干实事无所谓,来俊臣再胡闹也不至于荒谬到告他谋反啊!所以此事并不牵扯王及善的利害。然而连他都这么说,不由得武曌不动心——酷吏贪暴动摇社稷,这短短一句话远比那一连串的罪名实际得多。来俊臣前后杀人无数,尤其最近两起案件更是血洗半个朝堂,早已引发众怒。川雍而溃,伤人必多,如果武曌继续袒护他必然会被满朝官员埋怨,看来有必要迁就一下舆论,适当给予惩罚。
三天后,在武曌批准下来俊臣被逮捕入狱,然而对他的审讯却颇为棘手——毫无疑问,来俊臣最大的罪责是制造冤案,但偏偏这项罪名是难以落实的。因为每桩冤案背后都有女皇的影子,若把这些早已定性为谋反的案件都推翻,女皇又该负什么责任?况且挑头告状的武承嗣何尝干净?无论革命前屠杀李唐宗室还是天授后清算李唐遗臣,武承嗣或多或少都有参与,数次与来俊臣联手,若穷究冤案之事只怕到头来他自己都无法收场!既然无法从冤案入手,那就只能追查贪赃和谋反,可贪赃之罪不至于判死,谋反根本就是弹劾的托词,试想一个被满朝官员甚至百姓痛恨的人靠什么谋朝篡位呢?证据拿不出来,加之来俊臣本就是靠办案混上富贵的,对审讯那一套早就熟稔于心,避重就轻油滑得很,此案陷入僵局。
难道真的无法把这杀人魔王除掉吗?名正言顺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亲自下诏将其处死。惜乎女皇似乎并不想那样做,无论谁向她提及此事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久而久之大家揣摩到女皇的心思了,让来俊臣下狱仅是缓和舆论的手段,并非真想除掉他,此案审到最后结果八成跟上回一样,贬为县尉草草了事,日后女皇需要杀人时又会将他重新提拔起来。百官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岂能再让女皇玩这把戏?于是有人提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就把什么请君入瓮、白鹤晒翅之类的酷吏手段用到来俊臣自己身上,抢先做成一桩冤案,或者干脆把他“审”死在狱中!种种议论众说纷纭,可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恶徒到头来不能以国法治之,反而要以暴易暴,这难道不是朝廷的悲哀吗?况且女皇明显不想杀来俊臣,若草率将其治死,责任又有谁来担当?故而老成谋国之人还是苦苦劝说女皇,请她名正言顺为国除奸……
转眼间又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午睡后武曌又在御苑骑行,为之牵马坠蹬的是吉顼——自从挑起刘思礼一案,吉顼可谓名利双收,不但荣升四品中丞,还因能言善辩、弹章犀利受到女皇赏识,得以入禁中侍驾,这可比抱武承嗣的大腿强多啦!
不过这真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女皇七十四岁高龄,骑马只是活动腰腿,快了绝对不行,万一跌落或者闪腰,谁担待得起?故而吉顼紧紧攥着缰绳,牵着御马走得甚慢,怕女皇烦闷还得时不时地说几句笑话:“今晨接到军报,娄公又打了场胜仗,那个号称契丹第一勇士的何阿小在他老人家面前也不过尔尔,殄灭叛贼指日可待。臣方才突然想起娄公的一桩趣闻,陛下或许不知吧?”
“是何趣闻?”
吉顼牵着缰绳边走边道:“前几年义净法师归来,陛下在大内建寺翻译佛经,为求功德敕令天下禁屠,朝野食素不敢杀生。那时娄公奉命出巡边镇,在一家驿站投宿,驿丞见宰相来临不敢怠慢,便杀了只羊烤熟献上。娄公问:‘敕禁屠杀,何以有此物?’驿丞敷衍道:‘此羊并非屠宰,是豺狼咬死的。’娄公明知是扯谎,但在京中多日未见荤腥,也很想吃肉,便不予点破,坦然食之……”
说到此处武曌已不禁莞尔——虽说她下令禁屠,却也不至于为此小小不言之事处罚大臣,只当是乐子。
哪知吉顼接着道:“宰羊也就罢了,不料这顿饭吃了一半驿丞又亲手端上条鱼,娄公再次追问,驿丞道:‘这鱼也是豺狼所伤。’娄公闻听此言拍案呵斥:‘笨死啦!世上岂有豺狼捕鱼之事?你该说是水獭咬死的才对嘛!’”
“哈哈哈……”武曌忍俊不禁,“想不到他还有如此诙谐之时。”
正在此时高延福急匆匆从后赶来:“启禀陛下,太平公主请见。”
武曌的笑靥渐渐收敛:“所为何事?”
高延福道:“公主说她的太平寺中来了名西域胡僧,法号慧范,能诵《楞严咒》,并携来数桶上好的高昌葡萄酒,不次于宫中所藏,因而进献陛下两桶以表孝心。另外……如果方便的话她还有件事想与陛下商量。”
除了杀来俊臣还能有什么事?武曌敷衍道:“酒就留下吧,你告诉公主,今日朕骑马有些疲乏,有事改天再说。”
“是。”高延福领命而去。
吉顼不便倾听她和内侍之言,因而松开缰绳,在一旁垂首而立,但这只是故作姿态罢了,这么近的距离一言一语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自有算计。隔了片刻又见女皇朝他招手:“来,咱们继续逛……你再跟朕说说近来朝中还有什么传闻?”
吉顼依旧笑容可掬牵起缰绳,话题却悄然改变:“别的倒也没什么了,只是百官都埋怨,来俊臣的案子为何迟迟判不下来。”
“哼!”武曌一阵苦笑——不想提这件事,终于还是没躲开!因而略带不悦道:“朕知你与魏王相善,这话是他让你问朕的吧?”
“不敢不敢。”吉顼连连作揖,“实在群臣争论反响极大。有些官员私下找到司刑寺和肃政台,要求对来俊臣处以极刑,硬逼他招认谋反,幸而杜景俭、徐有功执法公正不予理会。唉!君子斗小人,尽是无奈!臣身为御史中丞也没少跟着解劝。不过朝中大臣可以解劝,下面那些小吏就难保了,听说丽景门的卫遂忠等人计划买通杀手,一旦来俊臣被贬或被流,就像当年杀周兴一样在半路途中将其做掉。”
武曌没想到情况已严重到这个地步,不禁骇然,再没心思骑马了,示意吉顼扶她下来,在一旁的凉亭落座,叹道:“其实俊臣也是有功于国之人,群臣为何非把他治死不可呢,弄得朕也很犹豫。”平心而论来俊臣确实是有功之臣,若非他一再为女皇除掉政敌,武家的社稷岂能稳固不摇?
然而吉顼闻听此言却跪倒在地,方才谈笑风生的姿态全然不见,重重叩首道:“陛下明鉴!来俊臣聚结暴徒、诬陷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实乃国之贼也,何足惜哉?”
“你……”武曌心有所思,却没好意思揭疮疤——刘思礼案不是你挑起来的吗?细究起来你也是靠告密起家,同属酷吏之流,难道连你也不齿来俊臣所为吗?
武曌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其实就是在审理刘思礼案时吉顼与来俊臣结了仇——当时来俊臣刚刚起复,奉圣命参审此案,武懿宗是宗室郡王倒也罢了,吉顼指手画脚令其不快。一者为独吞功劳,再者来俊臣发现吉顼处事老练、性情奸诈,尤其对女皇心思的揣摩竟不在自己之下,深恐此人日后成为劲敌,故而要将他罗织在綦连耀亲党之中,一并除掉以绝后患。幸而吉顼有武承嗣做靠山,武懿宗又居中调解,两人喝了顿和解之酒算是相安无事了,但是面和心不和,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
今日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吉顼焉能放过?他见女皇欲言又止,已知女皇作何想法,于是坦然道:“自古士人以左道幸进者多矣,然欲功成名就,必回归正道忠心辅国,故伊尹举于庖丁、卫青举于马夫、邴吉举于狱卒,皆能建功于国名彪青史……”言下之意是说他自己虽以告密起家却很想投身正道,真正做个利国利民之臣,“反之自古贤君用左道之徒,无不视为权益之法,故汉武用张汤、孝文用李洪之、隋文用燕荣,无不事毕而除之,以免过犹不及失德天下。仓鼠厕鼠出身有别,来俊臣寒微之际以告密起家原本无可厚非,但富贵之日不知弃恶从善,仍唯以杀人害命为能,足见其本性癫狂、良心败坏,并非辅国济世之才,今皇恩浩荡四海归心,莫说心怀不轨之人,就连冗官不才之辈亦被除去,陛下留此鬼蜮之徒复何用哉?”
一言点醒梦中人,武曌不禁自忖——有理!该杀的人已杀得差不多了,还留来俊臣何用?朕已经老了,只是鉴于战火未熄强自支撑,等这场战打完该好好歇一歇了,朝廷政务不妨交与娄师德、狄仁杰、姚崇等贤臣,朕安排好身后事,享福求寿也就罢了。既然今后需要依仗群臣,怎能因袒护酷吏与大家结怨?
吉顼见女皇眼光游移不定,显然已动心,赶紧再添一把柴火:“再说忌恨来俊臣者何止百官?以往冤案历历在目,无辜受难者不仅是官员,还有他们妻儿、族人、宾朋乃至仆从,彼此勾牵株连甚广,连乡里坊民也难逃流放之苦。京官如此,地方亦如是,故百姓对来俊臣也恨之入骨!陛下素为天下臣民所爱,岂可因一恶徒而自损声名?”
这番话与当年朱敬则的弹劾如出一辙,武曌大为动容——是啊!全天下的人都想杀他,唯朕执意全之,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就为区区一个酷吏,这样做值得吗?
若是五年前她可能还会坚持,而现在年逾七旬的武曌已没有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魄力了,摇头苦叹:“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朕不能因一人结怨四海臣民。来俊臣好事多为自作自受,如今朕也救不了他,唯有替天下人伸张正义!”
吉顼放声高呼:“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万岁通天二年八月初六(公元697年6月26日),恶贯满盈的酷吏来俊臣终于被推上刑场。这一天神都洛阳万人空巷,无论公侯大臣还是市井百姓都争相涌向都亭,就连附近州县的人也赶来了,大家都想亲眼目睹这个恶徒身首异处。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来俊臣并非独自赴死,还有一人与他同时上路——前不久被判处死刑的李昭德!
一代酷吏与一代权相同日殒命,真可谓生死冤家。按照惯例斩首犯人前要用木丸塞口,以免死囚辱骂朝廷和皇帝,但今日似乎用不着了,整个刑场充斥着百姓的斥骂,有人甚至捡起石头投向来俊臣,发泄胸中的积蓄已久的恨意,谁还肯听他胡言乱语?众怒不可犯,押解的士兵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误伤。绑在对面桩橛上的李昭德见此情形放声大笑:“哈哈哈!你这厮也有今日,快哉!”
哪知来俊臣全无悔恨之态,任凭老百姓投掷石头,仍一脸狞笑,竟还反唇道:“李昭德,老子这条命有何舍不得的?十年前我不过是东平王牢里的一介囚徒,那时就该死了。这十年的荣华富贵都是白捞的,享了那么多福,杀了那么多人,老子早就赚够啦!掉脑袋是早晚的事,有何可惜?反倒是你,出身名门自负才高,当过大权独揽的宰相,到头来却这般下场,心里是何滋味?哈哈哈……”
“呸!”李昭德兀自狂笑,“老夫来这世间走一遭,所为者就是匡正社稷、为国除暴!今日能与你这恶徒同归于尽,幸甚之至!假使来世你这小人仍敢为害,老夫还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好啊!老小子,咱不见不散!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伴着凄厉的狂笑声监斩官掷下令签,刽子手的刀光闪过,两个截然不同的亡命徒同时身首异处。
脑袋落地的那一瞬间,围观之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似决口的洪流一般冲开阻拦的士兵,涌上行刑台。无论道貌岸然的官员还是老实本分的百姓,此刻所有人都疯狂了,他们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朝来俊臣的头颅又踢又踩,将他的尸身开膛破肚、抽肠挖心,甚至撕扯他的肉,争先恐后塞入口中咀嚼泄恨,场面可怖至极!
忽而耳畔一个滚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众人依旧在雨中泄恨,高嚷着这是天谴,他们把李昭德的尸身小心翼翼遮盖起来,却争相践踏来俊臣的尸骨,直至它化为一摊烂泥……
消息传至宫中,武曌不免后怕——幸而及时抛弃这条走狗,假如还坚持袒护,天下人的愤怒无疑将引到自己身上,真是不堪设想啊!既然酷吏已死,她索性好事做到底,摆出一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姿态,公开下诏:
来俊臣闾巷小人,奸险有素,专构凶邪,每相朋扇。隐逆贼之妹,尤深嬖宠;逼良家之女,以为妾媵。作威作福,无礼无义。剥夺甚萑蒲之盗,赃贿逾邱山之积。诸王等盘石宗枝,必期毁败;南北衙文武将相,咸将倾危。冀得窃弄机权,方拟潜为悖逆,无君之心已著,不臣之迹显然。天下侧目,含灵切齿,擢其发不足以数罪,粉其骨不足以塞愆。弃市之刑,严酷未极;污宫之辟,舆议所归。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
就这样来氏一家满门抄斩,家产尽遭抄没,上至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路人互相庆贺:“来俊臣一死,从今以后终于能高枕无忧睡到天亮啦!”
随着来俊臣的身死族灭,血雨腥风的酷吏时代彻底终结了。从垂拱二年(公元686年)设立铜匦大兴告密之风,至万岁通天二年最后一个酷吏来俊臣伏诛,共计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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