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太平公主进献男宠,武曌垂拱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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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太平尽孝

    转眼已是盛夏时节,太平公主近来频繁入宫,邀请母亲光临她的府邸。武曌嫌天气炎热,本不想动弹,却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终于还是答应了。

    常言道“君不入臣宅,父不入子房”,自古以来皇帝驾临臣子家的事着实不多,昔日李世民因驾幸魏王李泰的府邸还闹出一场风波。武曌早年因谋夺皇后之位曾去过长孙无忌家,后来扩建东都赏赐重臣住宅,又到过许敬宗、许圉师的府邸,这三次均是陪李治前往,自她称帝后她还从未去过任何人的私宅,连东宫都没踏进去过,这次竟驾临公主府,真是天大的面子。

    皇宫至公主府并不远,过了天津桥拐个弯便到,可这次出行的排场却不小,太平把府中所有仆从都派出来,从自家门前直至坊街口塔起两丈高的凉棚——母亲不是嫌热吗?那就把整条街遮起来,不让一丝阳光晒到母亲。更难得的是搭建这座巨大凉棚用的是锦缎,五颜六色绚丽多彩,也足见其家资豪奢。若论富有世上没人比得过这家,太平和武攸暨,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亲王,夫妻俩都是坐享实封的皇亲啊!

    洛阳百姓争睹龙颜自不必提,宗亲贵族也来凑趣,梁王武三思、建昌王武攸宁、恒安王武攸止、九江王武攸归、河间王武尚宾、高平王武重规等各携家眷至彩棚迎驾,唯独武承嗣与太平公主见面尴尬,声称偶感暑热,打发儿子武延基代自己前来。羽林军左右护从,旌旗林立值事齐全,御辇刚停稳太平公主便满面春风迎上前,亲手搀母亲下车。众皇亲跪倒山呼万岁,武曌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在女儿搀扶下迈进大门;上官婉儿、高延福紧随其后,众皇亲待随驾侍从都进门才默默跟上。

    公主府邸虽不甚大,其建筑景致却很惊人。飞阁横天、画栋雕梁,大有皇家气派;绫门绣户、透壁花窗,不失粉黛之姿。太平公主喜好园林花卉,时至盛夏满苑芬芳,细草如毡,藤萝绕树,紫薇旖旎,茉莉飘香,还有自西域移植来的红花,炽烈如火名唤石榴;自岭南移植来的翠树,绿叶似掌名唤芭蕉;又引洛川之水挖掘池塘,莲花映日金鲫生辉。莫说武氏亲眷,连女皇见了都暗暗咋舌——女儿这庭院不亚于上阳宫!

    皇家驾临当然要安排盛宴,前三天上上下下已操办起来,正堂檐下设摆御案,左右两厢搭起凉棚,方砖刷洗得一尘不染,四五鼎青铜香炉都搬出来,府中婢女乃至宫娥都手持羽扇在院子四角不住摇动,造起一阵阵清凉的香风。太平笑盈盈将母亲搀到上座,随即退下招呼丈夫儿女同来叩拜——她年方三十,子女却不少,与前夫薛绍生有二子二女,长子薛崇胤、次子薛崇简均已弱冠,长女早夭,次女前两年刚嫁与豆卢钦望之侄豆卢光祚为妻;改嫁武攸暨后又生二子,武崇敏与武崇行,年纪都还小,尚需乳母照顾。另外武攸暨前妻也有一女,已十五岁,嫁清河崔氏崔瑶为妻,如今也唤太平为母。

    武攸暨是出名的老实人,虽有亲王之尊,内外一切事务唯妻子之命是从,只是老老实实跟着磕头问安。待他们一家退下,武三思、武懿宗、武攸止等各率家小依次向女皇见礼,子侄满堂人数众多,将近半个时辰才尽数落座。

    少时宴会开始,婢女献上美味,伶官乐人丝竹齐奏,虽比不上皇宫礼仪森严,菜肴奢华却有过之。头一道菜便是镂金龙凤蟹——所谓“龙凤蟹”是两种,一者糖蟹一者糟蟹,分别用江蟹河蟹制成,据说隋炀帝巡行江都之时甚爱此味,命宫人以金箔雕成龙凤图案,贴于蟹壳之上。河南之地哪儿来的江蟹?太平公主竟命家仆赶往襄阳,打捞鲜活螃蟹养于瓮中快马带回。她府里的庖人丝毫不逊于御厨,不但手艺高超而且另有创意,非但蟹盖上均有龙凤雕饰,还用各色花朵装点银盘,华丽更胜隋炀帝。紧随其后者有箸头春(烤活鹌鹑)、仙人脔(奶汁炖鸡)、汤浴绣丸、光明虾炙……山珍海味水陆毕陈,极尽丰盛之能事。御案上的菜肴更比其他宾客多出数倍,鹭鸶饼、天喜饼、曼陀罗夹饼,绿芋糕、玉粱糕、水晶龙凤糕、五色馄饨、樱桃饆饠、雕花馒首、古楼胡饼,各式精细果子码得跟一座座小山似的。

    武曌一大把年纪能吃多少?不过捡顺口的夹两筷子,宦官把蟹螯用小锤敲碎,择出肉合着粳米粥给她吃。席间众人不谈政务,纷纷恭祝女皇万寿无疆,她也少不得举杯回应,笑逐颜开一团和气——以往武瞾并不热衷宴会,对武家人也是利用大于亲睦,况且族人甚多,侄孙辈的只熟识一半,类乎武重规、武载德等人的儿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哪谈得上什么亲情?可人一老脾气就变,最近她也越来越喜欢热闹,眼见四世同堂欢声笑语,孙男娣女都来向她祝酒,不免心中高兴多贪了两杯,幸而上官婉儿在旁劝阻,大伙才不再特意上前。

    这场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无不尽欢。年岁不饶人,热闹过后武曌有些累了,这便嚷着要回宫。太平拉着她手道:“难得来我这儿一次,怎么用过膳就走?孩儿已为母亲安排好休憩处,不妨歇息片刻,待傍晚凉快些再走。”说着抬手向后院指去——但见池塘上有一座水榭凉亭,亭内设了张楠木床,锦绣衾被,垂着朦胧的碧纱帘,旁边还燃着熏香,横放一架古琴;波光粼粼、莲花环绕,真是神仙下榻之处。武曌实在疲乏,又见女儿布置得甚好就答应了……

    午后寂静,骄阳似火,赴宴的宾客唯恐惊扰圣驾,谁也不敢在苑中走动,又不能不辞而别,都聚在前堂两厢饮茶。偌大的莲花池畔只武曌一人,刚开始还有婢女摇着宫扇,后来见女皇睡熟她们也悄悄退下了。水榭凉亭舒爽清幽,但武曌躺在那里滋味却不好受,毕竟夏日暑热又多饮了两杯,睡梦中总觉喉咙干渴,不禁呼唤:“水……水……”

    莫说她现在是皇帝,就是当皇后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要“水”字出唇,宫人立刻捧到面前。可这会儿有点儿邪,连唤数声无人答应,武曌渐渐醒转,睁开睡眼抬头张望——身边竟无一人侍奉。婉儿和延福他们都哪儿去了?正有些气恼,隔着纱帘忽见亭外隐约有个人影,睡眼惺忪也没瞧是谁,当即斥道:“朕欲喝水,还不取来!”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不多时捧着一只碧玉碗归来,低着头钻入纱帐,双手奉至床边。武曌渴得要命,撑在身拿过便喝,入口才知是冰凉的梅汤,酸甜清凉甚是消暑;一口气灌下去,顿时舒服许多,把空碗往那人手中一递,这才发觉给她端水的是个陌生人。

    “你……”圣驾之侧岂容随便接近?就是武三思、武延基之流,无宦官通禀也不得入亭。大大咧咧端碗水来,若是有心投毒刺王杀驾呢!武曌本想呵斥,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此人是个翩翩美少年!

    他年纪也就在十八九岁,中等身材、面如冠玉,鼻直口正,唇若涂朱,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个姑娘,但两弯浓眉浑如墨染,一双俊眼顾盼神飞,乌黑油亮的两鬓发髻如刀裁一般,横插一只碧玉簪。天气炎热只穿了一件金线绣花的锦半臂,露出双臂,胸怀微坦,外罩纱衣薄如蝉翼,但见他肌肤如雪、莹莹有光,细腰乍背、身材匀称,瘦不露骨、丰不垂腴,好个风流俊俏的人物!

    见女皇欲言又止,他赶忙跪倒:“臣唐突圣驾,死罪死罪。”

    武曌的怒火不知不觉间已消:“你是何人?”她以为是哪位堂侄家的孩子。

    那人却道:“臣乃公主府中仆从,方才路过此处闻陛下呼唤,故而过来侍奉。”

    “朕的内侍何在?”

    “臣方才看到公主与上官才人在抱厦檐下交谈,高常侍也在侧,或许另有款待,想必顷刻便回,陛下只管休息。”说着他退出纱帐。

    武曌哪还有睡意?见这个美少年退出去竟觉遗憾,挽留道:“你在朕身边暂留片刻吧。”

    那人见女皇隔着纱帘凝望自己,灿然一笑,露出珍珠般的明媚皓齿道:“陛下若睡不着,臣斗胆抚琴一曲,为陛下解闷。”

    “好。”武曌斜卧床上点了点头。

    旁边恰有一张古琴,他却不敢在帘内演奏,便坐于亭台之侧欣然抚弄。武曌隔帘观看,见莲花映日、金光闪闪,那美少年置身花丛之间,面带笑靥琴音悠荡,如天上仙童一般;忽觉这琴曲好生耳熟,略一思忖忆起是《春莺啭》,心中泛起一阵淡淡的哀愁——忆昔当年雉奴也是一翩翩少年,自己与之春情邂逅,也曾相濡以沫恩爱非常!时光荏苒两世相隔,现在自己也已垂老,何能重温昔日之情?恍惚之间她竟觉得眼前出现了幻觉,那个花间抚琴之人竟是当年的李九郎……

    “陛下。”一声呼唤惊破春梦,武曌扭头观看,见不知何时太平已来到身边,后面还有婉儿、延福等内侍,都立于帘外。

    那少年见众人归来,立刻停下琴音,也侍立在旁。太平公主手中拿着一柄小团扇,笑呵呵道:“我见母亲睡熟,唤上官姐姐他们喝杯梯己茶,不料母亲醒转,还被我这不成器的家奴惊扰,罪过罪过。”

    “不妨。”武曌笑道,“他琴弹得不错,勾起朕许多回忆……”

    太平闻言立刻招呼那少年:“昌宗!圣上夸你呢,还不谢恩?”

    “昌宗……”武曌这才意识到,听了半天还没问他名姓呢。

    少年二次入亭,拜倒床边:“臣张昌宗多谢陛下夸赞。”

    “张昌宗?!”武曌一怔——同名同姓之人甚多,大唐曾有过一位张昌宗,乃是贞观年间进士,与其弟张昌龄皆是著名文士,与郭正一、孟利贞等人齐名,深受李治宠信,官至弘文馆学士,只是那位张昌宗已在乾封年间去世。

    太平笑呵呵道:“佛家有转世投胎之说,或许正是那位张昌宗转世到我府里。陛下莫看他年轻,也作得一手好诗文……昌宗,快把你作的那首《少年游》吟给陛下听听。”

    “是。”张昌宗深知这是邀宠的好机会,提了口气,站起身来朝着莲花池放声吟道:

    少年不识事,落魄游韩魏。珠轩流水车,玉勒浮云骑。

    纵横意不一,然诺心无二。白璧赠穰苴,黄金奉毛遂。

    妙舞飘龙管,清歌吟凤吹。三春小苑游,千日中山醉。

    直言身可沉,谁论名与利。依倚孟尝君,自知能市义。

    季布重诺,穰苴立法,毛遂自荐,冯谖市义,满腹肝胆皆豪气,何人计较利与名?他一开口就道出四位潇洒的古人,措辞慷慨快意至极,只是他嗓音稍显绵软,即便运足底气依然不够洪亮,与此诗意境略有些不符。然而他俊美的相貌、靓丽的身姿弥补了这一缺陷,真真一个潇洒美少年!

    武曌看得有些痴了,赞道:“好诗!你可是世家子弟?”

    张昌宗抱拳道:“我家原籍定州,贞观以来迁居河南,伯父张鲁客曾任长安县令、家父张希臧官至雍州司户参军,俱已亡故多年。我家中尚有几位兄弟,与母亲相依为命,皆未入仕,我幸得公主垂怜,在府中谋份差事度日。”

    他一个八品小官之子,又非嫡长,明显不是凭恩荫充任王府执仗,这样一个人儿被公主留在府内做何差事?武曌一时也未多想,只是叹道:“你年少失父倒也可怜,家道可算是中落了。不过既能迁居神都落户,祖上必有显贵之人。”

    “陛下圣明。”张宗昌收敛笑容,表情恭敬起来,“我有位叔公大大名有,曾在天皇春宫担任詹事,后晋升尚书仆射、太子少傅,加封开府仪同三司,配飨李唐太庙。臣不敢呼其名讳,爵号北平定公。”

    “北平定公?!”武曌闻听此言不禁坐了起来,“原来你是张行成的侄孙。”张行成是李治年轻时最敬重的师父,也是其登基后第一心腹之臣,曾与长孙无忌斗智多年。虽然他反对关陇一党是为了帮李治收回皇权,但无形中也为武曌夺取皇后之位帮了不少忙,因而武曌对他也很尊敬,革命之际有许多唐室名臣之家遭到迫害,张行成的儿孙却未受牵连,其嫡孙张翁喜至今担任陈州(今河南淮阳)刺史。听说张昌宗是张行成的侄孙,武曌更添了几分喜爱之心。

    太平以扇掩面不住窃笑——这场邂逅是她故意安排的,私底下早与上官婉儿、高延福串通后,待母亲熟睡之际将所有内侍屏退,让这美少年过来侍奉。此刻见母亲凝望张昌宗眉开眼笑,忙倚到床边道:“陛下若爱惜昌宗是名臣之后,女儿愿做个举荐之人,保举他当个官如何?”

    “哦?你要荐他何职?”

    “陛下不是时常骑马活动筋骨吗?总是劳烦郭元振、吉顼等臣牵马坠蹬岂不有碍公务?索性您就赏这小子个尚乘奉御,专门管理御厩陪您骑马,岂不相宜?”太平说得轻快,尚乘奉御可不是一般人能担任的,此乃殿中省六局(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长官之一,正五品下入侍禁中,担当此职者不是天下闻名的驯马高手就是贵族子弟,张昌宗凭什么从一文不名的白衣跃升此等高位?

    武曌瞥了女儿一眼,已明其意——这哪是举荐名臣之后?分明是献男宠啊!

    太平公主自从前夫薛绍被杀,心性多有改变,也不再追求什么举案齐眉长相厮守,选择与武攸暨成婚不过是看在其人老实、相貌好,并无深厚情谊,私下还颇有几个相好的俊男,武攸暨唯唯诺诺也不敢过问。有个姓高名戬的太常寺官员得幸公主,赖其力晋升五品司礼丞,甚至西域僧人慧范跟她关系也很暧昧。太平见母亲老迈,又因战事心力交瘁,故而把自己珍藏的一件“闺中爱物”赠予母亲,一来稍尽孝心,再者也省得老人家心烦意乱迁怒臣下,以免再生出提拔酷吏之类的事。

    武曌微然一笑心照不宣——自从薛怀义死后她一直独守空房,至于沈南璆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仅是露水之欢,加之她上了年纪对男女之事日渐看淡,这两年未召幸任何人。但眼前这个张昌宗实是难得的尤物,不但年轻英俊,而且能诗会文,留在身边当个消遣解闷之人真是再合适不过啦!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女皇起驾回宫,众亲族没有一人擅自离去,都步行恭送圣驾直至端门。卤簿纷杂扈从众多,谁也没有注意到御辇之侧多了一名骑马的奉御……

    二、如此神功

    张昌宗凭借英俊美艳入侍禁中,当然不仅仅是管理御马,很快得到武曌的宠爱,晋升左千牛中郎将,加赐云麾将军,一下子成了从三品的武散官。身登富贵后张昌宗没有忘记家人,又向女皇进言:“我庶兄张易之,才貌不逊于我,而且精通医理会炼丹药。”武曌听后很感兴趣,又召张易之入宫相见,当日即授司卫少卿之职,并赐给张家京师宅邸一处、绢帛五百段、奴仆牲畜甚多。

    朝廷百官不禁咋舌——如此厚赏宠幸,俨然又是当年的薛怀义!但男宠这种事臣子不便谏言,何况张昌宗是太平公主举荐的,更不好多说什么。好在张氏兄弟只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就让他们哄女皇玩吧,只要老人家心情好,大伙的日子也好过。就在武曌和小男宠吟花弄月、抚琴作乐之际,河北传来了佳音……

    自从娄师德接管战事,孙万荣感到了危机,此时武周倾在河北的总兵力已超过四十万,是契丹的五倍之多,战场形势越来越被动;而当他听说武周与突厥结盟并约定和亲之后愈加惶恐——对付周朝已经捉襟见肘,若突厥再从背后捅刀子,岂不两面受敌?吃过一次这样的亏,李尽忠的家眷现在还在默啜手中,岂可不防?

    无奈之下孙万荣也向突厥派出三名使者,致以结好之意,愿与突厥约定共取河北之地,将来一切劫掠所得两家平分。可三名使者出发后孙万荣越想越觉不妥,突厥原是仇敌,何况现在有求于人,以尚未到手的利益许诺对方,默啜会不会拒绝?为确保结盟成功他又加派两名使者,命他们携带厚礼追赶已出发的三人。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追派使者的这个安排葬送了他的一切!

    默啜可汗之所以与武周结盟,只是为自己的利益,诚如崔融所料,哪里讲什么信义?他收下周朝的锦缎、农具,收编了遣回的降户,可眼见战局有转变,又打起鬼主意——现在出手孙万荣必败,大周之危立解,这笔买卖就一拍两散了;倒不如不出兵,叫武周和契丹斗个两败俱伤,说不定女皇被逼得手足无措还会同意割地呢!

    故而他隆重款待阎知微、田归道,却对出兵之事拖延不提;继而又听说孙万荣也派来三名使者,更是心中窃喜,亲自接见三人,不但答应结盟,还赐给三人绯袍以示鼓励——打吧!狠狠地打!等你们两家斗个筋疲力尽老子再去捡便宜!

    如果默啜坚持按兵不动,这场战争恐怕还要持续很久,而偏偏此时又有了变数。就在他刚安排三人住下后,紧接着又赶来两名契丹使者,而且献来许多牲畜,面对礼物默啜非但不喜反而心里泛起了嘀咕——孙万荣派两拨使者前来,是不是太过殷勤?他这么急于巴结老子莫非处境堪忧?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默啜生性多疑,非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不可,所以借口两名后到之人有意怠慢,传令将他们拿下,并扬言要杀了他们。这两名使者也是怕死之徒,为保性命只好把自己所知的契丹内情尽皆吐露出来,前线战局如何不利,孙万荣心中如何忧虑,竟还泄露一个重大秘密。自从上次突厥偷袭松漠,孙万荣唯恐默啜故伎重演,在营州西北四百里外的山谷中建了一座城堡,将不能作战的老弱妇孺留于城内,而且前番诸将从冀州、瀛洲等地掠夺的金银财宝、辎重军械、粮食牲畜也囤积在那里。

    默啜得知此事仰天狂笑——什么共取河北、平分财宝?不必等他们两败俱伤了,趁孙万荣与周军拼命不得分身,老子此时下手,所有东西岂不都是我的?

    他立刻改变主意,将先前安顿好的三名契丹使者杀死,把绯袍转赐给那两个怕死之徒,并任命他们为向导;又召来阎知微和田归道,声称自己言出必行,现在就出兵帮武周平叛,卖了一个空头人情后他亲率大军直奔孙万荣老巢而去。

    孙万荣正在营州以南督战,后方甚是空虚,再者已派使者去跟默啜结好,哪想到反而招来大祸?突厥大军有契丹叛徒做向导,毫不费力就杀到了城堡,围困三日将其攻克,随即将城中储存的所有物资乃至人口掳掠一空。

    消息传到营州,契丹军大乱——财宝辎重倒也罢了,妻儿老母尽被突厥人掳去,哪还有心思打仗?士气霎时低落到极点,周军的攻势更为猛烈,孙万荣也束手无策。到这个时候谁都看得出他大势已去,协同叛乱的奚人、室韦也开始打自己的算盘,叛乱一旦失败必遭朝廷屠戮,与其陪孙万荣丧命还不如立功赎罪呢!于是暗通周前军总管杨玄基,趁两军对战之际临阵倒戈,在周军和奚人的夹击下契丹军全面崩溃,冲锋在前的何阿小当场被杨玄基擒杀。

    兵败如山倒,孙万荣再也没办法挽回败局,只能仓皇遁逃,周将张九节在后紧追不舍,连大将李楷固、骆务整也在逃跑路上失散了。孙万荣未至营州,身边几千残兵死走逃亡损失殆尽,只剩几个家奴,不仅仰天长叹:“今获罪中原已深,降周必死,归突厥亦死,归新罗亦死,还能逃往何方?”这句话提醒了家奴,他们的主子已经穷途末路,而他们或有一线生机。当晚众人哗变,砍下孙万荣的脑袋向张九节投降;首领既死,戍守营州等地的契丹军也无心再坚持,纷纷开城投降——至此,历时一年多的叛乱基本结束。

    李楷固、骆务整率手下残兵在山林中流荡了半个月,得知孙万荣已死,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向周军乞降。武攸宜作战无能,这时大局已定又有了底气,坚持要将两人处死,诸将也欲除之泄恨。狄仁杰却有不同见解,上书称:“楷固等骁勇绝伦,能尽忠孙万斩,亦必能尽忠于我朝。若能抚之以德,皆为我用矣。”奏请封官。武曌依从其意,来个以夷制夷,以李楷固权领左玉铃将军、骆务整权领右武威将军,命他们率领所部扫平叛乱余众。

    该打的仗基本打完了,却有三件事亟待处理,一是庞大的军队,二是与突厥的盟约,三是抚慰疮痍之地。武曌下令遣散募兵,让百姓尽快回归家乡,既而命武承嗣、武三思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安排武延秀迎娶默啜女儿之事,又派娄师德、狄仁杰、武懿宗分道安抚河北。

    娄师德是战争后期的实际指挥者,一直坐镇在前线,安抚营州很是近便。狄仁杰在危机之时出任魏州刺史,安定百姓功劳不小,这次武曌命他前往幽州,授予从三品都督之位,并钦赐紫袍一领、绶带一条,这条绶带上还有武曌御笔提写的十二个金字“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显然这是让所有官员都效仿其勤勉忠诚,不过细想起来似乎还有另一层用意。狄仁杰爱民如子是很出名的,在民间威望甚高,如今他披着御笔提写的绶带巡抚幽州,女皇此举仿佛是向天下百姓宣告——此等清官是朕任命的,是朕叫他是抚恤你们的!连女皇也沾狄仁杰的光。而“升显位,励相臣”六字也透漏了一个讯息,这位贤能之臣又快当宰相啦!

    相较娄师德、狄仁杰,武懿宗就不大光彩了。他身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名义上平叛有功,但他在战场上的怯懦表现已众所周知,还不如只守不攻的武攸宜,直至孙万荣被杀的那一刻他还龟缩在相州。可他毕竟是武氏郡王,女皇不想让堂侄太没面子,故而叫他去安抚冀州,算是给他一次挽回声望的机会。

    不过这安排适得其反,武懿宗自知有愧,太急于立功赎罪,而现在就是想打仗也无敌可讨了,怎样才能立功呢?冥思苦想之后他决定“为国锄奸”!到达冀州之日他就命张说写了一篇祭文,隆重祭奠为国殉难的冀州刺史陆宝积,既而下令将叛徒杨奉节、王宏允、李怀璧、杨志寂等人全部斩首——杨奉节、王宏允等人身居州中要职,在契丹入侵之际不帮助陆宝积抵抗,反而屈膝投降,接受孙万荣予的伪职,判处死刑确实罪有应得;李怀璧是鹿城县令,杨志寂是信都县令,他们在冀州失守后无力抵抗,为避免屠杀也投降了,出于私心也好,保护百姓也罢,毕竟有投敌行为,现在杀他们也无话可说。

    如果到此为止武懿宗的所作所为还勉强算是公道,然而他为了多立功劳竟将冀州上下所有官吏都指为叛逆;还有许多百姓被契丹军掳掠,战后逃归家乡,武懿宗打着抓叛徒的名义把他们也逮捕了,而且开膛摘心处以极刑,短短数日就杀了上千人。奉旨安抚难道就是这样“安抚”法吗?此等凶残之举与敌人何异?当初何阿小残杀冀州官民数千人,现在朝廷军队回来还是屠杀。因武懿宗爵封河内王,百姓将其与何阿小并称,编了句顺口溜——唯此两何,杀人最多!

    消息传到洛阳,武曌不敢让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好侄子在河北待下去了,命他立刻回朝。武懿宗不承认自己做错,坚称那些人是叛党,还提议将河北百姓凡“从贼者”连同家眷一并处死。照此处置当杀者何止万人?一贯敢言的王求礼看不下了,在朝堂上嚷道:“百姓手无寸铁,力不胜贼,苟从之以求生,岂有叛国之心?懿宗拥强兵数十万,望风退走,致使贼徒滋蔓,又欲移罪于百姓,实乃不忠,请先斩懿宗以谢河北之人!”一席话骂得武懿宗满面羞愧,这才闭嘴。最终武曌依从司刑卿杜景俭之意下达诏书,将曾经被掳或投降契丹的百姓尽数赦免……

    万岁通天二年十一月,建安王武攸宜率领众将胜利回朝,不过队伍中少了一人——随军管记陈子昂。这位朝野驰名的文士与武氏宗亲共事一年,也着了整整一年的急,对仕途彻底失望,悲吟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直接辞官回乡了。无论如何战乱总算结束,武曌大享通天宫,为庆祝平叛成功宣布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武周王朝真有什么神功吗?契丹本是藩属,以一介弹丸之地举兵叛乱,猖獗一年之久,朝廷接连损兵折将,先后投入五六十万兵马才将其平定,有何值得夸耀?改元不过是遮掩羞愧的把戏,丧事当作喜事办,改元后第一件事就是调整宰相班子,战事宰相李道广、王方庆转任别职,又罢免武承嗣之位。接到诏敕武承嗣险些哭出来——又是刘思礼案,又是诛杀来俊臣,甚至连儿子的婚姻都牺牲了,为何还是无法换取女皇认同?受任宰相之际他沾沾自喜,以为从今以后不用再坐冷板凳,哪知相位保持了两个月,细想起来原来是沾儿子光。女皇只是想通过拜相抬高他儿子武延秀的身份,让和番显得更隆重,现在迎亲使团准备完毕,给默啜的婚书也已递出,他这个宰相就没用啦!

    确实,经过这两年的风波武曌清醒多了,也务实多了,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是颐养天年,不会再像过去一样事无巨细地处理政务,因而需要真正的治国之臣,让武承嗣居于相位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隔数日她公布了新的人选——娄师德守纳言,狄仁杰为鸾台侍郎,杜景俭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这三位是当世驰名的贤臣,另外还有王及善和豆卢钦望。王及善自不用说,继续担任百官之首的内史,但老人家只是坐镇风雅;豆卢钦望再度拜相还是因为资历老、出身高,再加上他小侄娶了太平公主之子,跟皇家关系更近了,不过他此番担任文昌右相,跟上回一样仍是凑数。

    不过武曌也没有全然放手,还是在宰相班子里留了三个娘家人,武三思检校内史,武攸宁、宗楚客同平章事——宗氏兄弟当初因贪贿被武曌贬黜流放,宗秦客从百官之首跌为县令,很快郁闷而死,宗楚客苦熬了两年又被召回朝廷,历任尚方少监、夏官侍郎、文昌左丞,又提拔为相。武曌让他们仨跻身政事堂并非期望他们有什么政绩,而是起监督作用,只要确保武氏大权稳固,道路没“走偏”就行。武三思心知肚明,不揽权不争执,对娄师德、狄仁杰恭敬礼让,老老实实当看客。

    安排好这一切之后武曌总算闲下来,左手搂着张昌宗、右臂挽着张易之,回后宫享清福去了……

    三、垂拱而治

    自平叛结束女皇有了很大改变,不仅是对国家政务放手,似乎为人处世的风格也有很大变化。从早年她跟随天皇临朝听政,这半辈子对待臣下都很苛刻,稍不顺其意便遭贬斥。有个例子常被提起,天授初年有个叫张衡的侍郎,虽是吏员出身,博闻强记、精明能干,朝廷内外上千名官员他都能叫出名字,此等才智自要予以重用,女皇决定提拔他为上州刺史,消息传出张衡心中欢喜,回家的路上看到卖胡饼的摊子,就买了一枚边吃边走。不巧此事被监察御史瞅见,汇报给女皇,女皇听后很不高兴,认为他在街上吃东西没有高官的威仪,立刻将任命收回,并下敕曰“流外出身,不许入三品”。因为吃个饼便丧失大好前程,张衡心中哀怨不已,不久便染病而死。

    现在女皇对百官宽宏了,只要能为朝廷尽忠,个人之事一概不问,莫说吃胡饼,就算吃肉也没关系。适逢腊月华严菩萨诞辰,女皇照例敕令天下禁屠,正巧右拾遗张德之妻生了个儿子,便偷偷宰了只羊,邀请几位同僚来家中庆贺。右补阙杜肃人品不良,有幸与宴一饱口福,却在衣袖中藏了块肉,当晚向女皇告密。转天正是朔日大朝,女皇唤张德出列,笑着问:“闻卿生男,偷食羊肉,可有此事?”张德不敢欺瞒仓皇认罪,以为自己必受重罚,哪知女皇却接着说,“朕虽下令禁屠,但吉凶之事不循常理,宰羊大可宽宥,而且你肯直认其事足见没有欺君之心,朕心甚慰。不过朕得给你提个醒,交朋友要长眼,别让人家吃着你还告你。”说着抬手往朝班中一指,“此事乃杜肃告发!”大朝之日京城九品以上职事官皆在,杜肃卖友求荣之事被当众揭破,眼见无数道鄙夷的眼光射来,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实在没法做人了,当日便辞官而去。

    女皇显然已对告密这种事失去兴致,甚至转而厌恶。有一次她甚至在朝会上公开发问:“以往周兴、来俊臣执掌刑狱,多连引朝臣,云众人皆反。国有常法,朕安敢有违?中间疑其不实,朕命近臣就狱引问,得罪者手状,皆自承谋反,朕不以为疑。但自来俊臣死后不复闻有谋反者,莫非以前获罪而死者皆属冤枉?”

    百官面面相觑——女皇竟不知以往那些事都是冤案,这怎么可能呢?一桩桩血案都是女皇默许甚至指使酷吏干的,至于御史为何不据实而奏、被诬者为何不喊冤她也一清二楚,难道当初周探视狄仁杰、魏元忠之事她都忘了吗?

    夏官侍郎姚崇心思敏捷,率先领悟到其意——圣上是明知故问,她要给自己以往制造冤狱的行为找个台阶下,似是要彻底终结告密和冤狱,国之大幸也!

    想至此他心中狂喜,立刻出班回奏:“陛下圣明!自垂拱以来因谋反死者,皆周兴、来俊臣等辈罗织,自以为功。陛下使近臣问之,近臣亦不自保,何敢动摇其判决?所问者若敢喊冤,惧遭惨毒,不若速死。赖天启圣心,兴等伏诛,臣敢以性命担保,自今后国泰民安,海内再无谋反之人。”

    “哈哈哈。”武曌笑了——好个聪明的姚元之!顺水推舟道,“以往宰相皆顺成其事,陷朕为淫刑之主。今日闻卿所言深合朕心,赐钱千缗以为奖赏。”

    “谢陛下。”姚崇叩谢赏赐,既而试探道,“那以往冤狱……”

    “嗯。”武曌点头道,“可悯之人理当抚恤,参与冤狱的有司之人也应适当处罚。”这个表态很含糊——当然啦!许多冤案都出于维护皇权的需要,不可能平反昭雪,但只要有这个含含糊糊的表态,臣下便可酌情处理。

    武曌之所以有这么大改变,有三点原因:首先,战乱刚结束,又经历两场大案的杀戮,无论百姓还是群臣都需要安定的氛围;其次,她已经把政务委托大臣了,作为一个垂拱而治的天子更应彰显美德,让臣民时刻铭记皇恩;再者,她希望自己能长寿,结束杀业也是行善积德啊!

    宰相群臣依照上意行事,许多牵扯冤狱之人得以起复,被杀者固然不能昭雪,但被流放的亲友得以返回故乡,除去罪籍后仍可以入仕,这也算是慰藉吧。当初因为流了两滴眼泪而被流放的刘如璿也被召回朝中,恢复秋官侍郎之职。反之那些曾与周兴、来俊臣等辈沆瀣一气的人就要倒霉了,首屈一指的就是皇甫文备。此时皇甫文备已七十高龄,前不久刚因杜景俭拜相接任司刑卿,自以为能以显贵之身终老,没想到还是难逃“公道”二字,更惨的是负责定罪的是司刑少卿徐有功——当年因窦妃之母魇胜之事徐有功被打入大牢,皇甫文备几欲置之于死地,现在落到仇家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出乎意料的是徐有功既没打他也没骂他,只是询问他和来俊臣勾结的所作所为,最后认定他的罪行是附恶,不是直接制造冤案,而且根据他早年的政绩功劳将流放罪减等,判为左迁邛州(今四川邛崃)刺史。皇甫文备老泪纵横:“蹈道依仁,固守诚节,不以贵贱亲仇徇私弄法,徐有功乃是真法官!老朽此生枉为人也。”揣着满腹的惭愧和悔恨奔赴剑南……

    治理国家说难甚难,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选贤任能”四字。经两起大案的清理,朝中保留的官员皆属贤能亲贵,各司其职政通人和,尤其再度跻身宰相的狄仁杰俨然百官之首。武曌一生处罚官员甚多,被屈杀者也数不胜数,却对百姓颇为宽宏。因为她心里清楚,多杀几个官顶多被后世讥为残忍,可是得罪老百姓就要动摇统治。而当今之世最受百姓爱戴的官就是狄仁杰,对北方百姓而言他在李贞叛乱、契丹叛乱的两次表现已牢牢俘获民众之心;对南方百姓他也有政绩,垂拱年间巡抚江南捣毁淫祠一千七百余所,减少祭祀负担,保障农耕生产。屡次为民请命拔高了他的声望,一座座德政碑记载了他的功绩,更难的是这一切并非沽名钓誉,而是源于善良心性。所以对武曌而言,重视狄仁杰就等于重视天下万民,依从狄仁杰便可保障百姓拥戴。

    战后河北之地满目疮痍,因为征兵征粮各地百姓也很疲惫,而此时正是狄仁杰大显身手之时。对他的建议武曌一概采纳,只要是他推荐的人武曌一律提拔,可说是名副其实的言听计从,直至有一天狄仁杰的一份奏疏引发了分歧:

    臣闻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略之外,故东拒沧海,西阻流沙,北横大漠,南阻五岭,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自典籍所纪,声教所及,三代不能至者,国家尽兼之矣……贞观年中克平九姓,立李思摩为可汗,使统诸部者,盖以夷狄叛则伐之,降则抚之,得推亡固存之义,无远戍劳人之役。窃谓宜立阿史那斛瑟罗为可汗,委之四镇,继高氏绝国,使守安东。省军费于远方,并甲兵于塞上,使夷狄无侵侮之患,何必穷其窟穴,与蝼蚁较长短哉!

    狄仁杰鉴于战后疲敝的现状,主张放弃对边远地区的控制,建议让阿史那斛瑟罗回归西域建国,安东之地也交还高氏的后人,将朝廷兵马调回,依靠藩国间接统治,集中精力财力安定百姓、发展中原。武曌看完这份奏疏没有像平日那样从之如流,而是将狄仁杰直接召到武成殿,坦言道:“卿之奏议朕断不能从。”

    狄仁杰很尴尬,倒不是因为皇帝没给他面子,而是张昌宗兄弟也在侧,正为女皇揉肩捶腿。武成殿乃召见大臣、处理奏章之地,女皇竟允许男宠在此伺候,这实在不合礼法。不过碍于女皇一把年纪,也没多顾忌什么,只是辩解道:“臣并非欲舍弃西域安东,乃为熄边事、蓄威武、聚军实,坚壁清野以逸待劳。”

    武曌抬手示意二张退开,语重心长道:“为邦之道安不忘危,华夷之争古来有之,虽圣贤在位亦不可免。天皇倾天下之兵东灭高丽、西定四镇,非慕开疆拓土之虚名,实为中原长治久安。当年朕也曾命元庆、斛瑟罗归国自立,以省国之耗费,结果如何?吐蕃来袭不能自存,西域陷于敌手;复遣韦待价讨之,首战告捷,追至焉耆粮道不继,乃有寅识河之败;吐蕃强兵屡侵河套,至王孝杰光复四镇乃止。今若拔之前功尽弃,小慈者大慈之贼,前事者后事之师。西域也好安东已罢,虽消耗甚众亦必守,一言以蔽之——御敌于国门之外!”

    武曌可以不追求万国之尊的地位,通过契丹这一仗她也意识到自己没这份能力,但是放弃西域和安东绝对不行。远镇边庭固然耗费甚多,却比战火绵延到中原的损失小得多,契丹叛乱是活生生的例子,河北死了多少人?多少田庄被毁?这还幸亏安东的裴玄珪、高德武在背后牵制了部分敌人,不然损失更大!现在突厥势力崛起,已临于北方边镇,若放手西域和安东,敌人可能威胁整个边疆,固然可以坚壁清野紧守边关,但稍有不慎便会危机内地。为国家长治久安,必须将兵马延伸出去,让战火在羁縻之地燃烧,以免内地有损。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狄仁杰治国安民是好手,但军事眼光未免有些保守,仍坚持己见:“《诗经》有云‘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岂不怀归,畏此罪罟。念彼蒸人,涕零如雨’。此皆前代征夫怨思之辞。昔汉元帝纳贾君房之谋而罢珠崖郡,宣帝用魏相之策而弃车师之田,岂不欲慕尚虚名?盖惮劳人也。还望陛下以苍……”

    “好了好了。”武曌打断道,“爱卿之意朕明白,但将士远戍也是为万民之安。这并非朕一己之意,也是前者众臣所议,娄师德久经边事也很赞同……”提到娄师德,狄仁杰虽没说什么,脸上却闪过一丝不屑。这微妙表情没能逃过武曌的眼睛,随即追问,“你觉得娄师德贤明吗?”

    “为将谨守,但贤明与否非臣所知。”狄仁杰虽未直接否定,但显然不觉得娄师德有何贤明——这也不奇怪,狄仁杰执着敢言,哪看得惯娄师德的唯唯诺诺?现在政事堂几乎都是他一人拍板决策,不亚于当年的李昭德。

    “你觉得他有知人之明吗?”

    “未闻其知人也。”

    “呵呵呵。”武曌笑了,“朕却觉得他大有知人之明。实不相瞒,卿为宰相便是娄公所荐耳!”

    “呃……”狄仁杰愕然。

    “当日河北事急,王孝杰兵败殉国,朕迫不得已派娄公出征。临行之日他向朕言,军旅之事他自当之,但战后抚黎民、兴社稷,非狄仁杰不可!故而朕赐锦袍、授龟带,拜卿为相。”

    “唉!”狄仁杰惭愧叹息,“娄公真乃贤明之人,我受其优容竟不自知,逊之远矣!”

    “那倒未必。人各有长,皆有其能,亦有其不能。”武曌说到这里话归正题,“可见凡事还是要集思广益,多听从有司之言,不可太固执己见。”说罢她站起身,招呼张昌宗搀自己回转后宫。

    狄仁杰辞驾而出,罢兵之事不再提起——诚如武曌所说,人皆有其能,亦有其不能,用人之道也是取其长而避其短,洗去暴虐之姿的女皇算是真正领悟到选贤任能的真谛了。狄仁杰经历此事也愈加谦虚谨慎、孜孜求善。人与人的差距就是那么一点点,如果昔日李昭德也懂得自省,或许结局就大不一样了吧?

    四、圣历大事

    武曌掌权的这十五年间,改元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神功年号也没持续太久,不过托此年闰腊月的福,这一年号勉强坚持了半年,至来年三月(农历正月)初一祭祀明堂时才再度改元,是为圣历元年(公元698年)。与以往相比这个年号很特别,没有吉祥寓意。圣历者,国运也,女皇以国运为年号,似乎透漏了内心的想法。改元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派遣道士前往泰山,设金箓宝斋,举行为期七日的罗天大醮,祈求消灾弭祸、社稷平安,这似乎印证了朝野的猜测,女皇开始认真考虑武周的国运和未来……

    最焦急的人自然是武承嗣,但能做的他都已尝试过,依旧无法获得圣眷,现在他无权又无人,只能收买道士和宦官在姑母耳畔吹风:“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可这样的说法早已苍白无力。反之武轮的地位就稳固吗?虽然他比以前自由,却不敢掉以轻心,时至今日母亲从未向他流露过传位的意思,关乎武周社稷存亡连妹妹太平也无从置喙,继统之事仍有变数。群臣虽知深居宫中的女皇已开始考虑身后事,只是私下议论,却没人公开建言——干预立储而获罪的教训太多,上至三朝宰相岑长倩,下至市井之徒王庆之,连女皇最信任的内侍范云仙也身遭腰斩酷刑,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谁还敢掺和这桩麻烦事?

    然而再大的难题总要有人去破解,不顾己身敢于进言的人还是出现了,依旧是狄仁杰!

    三月末的一天,并非朝会日,狄仁杰叩阁求见圣驾,女皇在瑶光殿与张氏兄弟游乐,懒得再去外朝,便命宦官将其引入禁中。狄仁杰踏入瑶光殿之际见女皇正与张昌宗下双陆棋,张易之抚琴助兴,遂在殿门外垂首而立——内外有别,皇帝在后宫游乐,外臣不宜打扰。

    “爱卿快请进……过来坐吧。”武曌招呼他进来,却没有停下手中棋子。

    高延福忙将坐榻摆到弈局边,狄仁杰不禁蹙眉——宫廷礼法何其森严?试想过去女皇几曾容许外臣坐到她身边?内外疏异男女有别,这样坐合适吗?他犹豫片刻,但想到今日有关乎社稷之言要说,便行了大礼斗胆就座。

    武曌朝他笑道:“朕连输给这小子两盘,爱卿乃智谋广远之人,不妨帮朕参谋一下。”

    双陆棋源于天竺,梵文曰“波罗塞”,魏晋之时传入中原,很快就风靡南北,与对弈、樗蒲齐名,成了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会的游戏,更有许多赌徒以之下注博彩。虽说玩这种棋颇靠运气,但其中布局复杂,也要凭借巧思。昔日太宗李世民将御妹丹阳公主许配大将薛万彻,公主不喜驸马,嫌其为人粗莽,太宗闻之便召他们夫妻入宫,与薛万彻双陆相博,故意落败赠予佩刀,公主见后觉得驸马也不乏聪明,自此夫妻和睦。一套双陆有黑白棋子各十五枚,骰子两枚,刻有从一到六的数字,另配棋盘一只。棋盘有十二道竖线,沿线钻有诸多孔洞,是放置棋子之处;游戏开始时棋子皆在棋盘边缘,双方皆按骰子投出之数行进,谁先将十五枚棋子尽数走进己侧六条刻线便可获胜,故刻线之外则称“外盘”,刻线之内谓之“宫内”。

    民间双陆多用木头制作,宫中之物自然华贵得多,女皇手中黑子是玳瑁所制,张昌宗手中白子是玉制的;棋盘乃是檀木雕琢,长三尺,宽一尺,高两尺,绘有花木鸟兽等金漆花纹。狄仁杰虽受女皇嘱托却没有此等爱好,一直观棋不语。

    “该你走了……”武曌见他一直不言便问道,“爱卿见朕何事?”

    狄仁杰这才从袖中掏出份奏疏,却未展开,只是禀奏道:“李楷固率军北上,叛军诸部或灭或降,现已与高德武会合,请示朝廷应对靺鞨之策。”原来靺鞨首领乞乞仲象、乞四比羽虽接受李尽忠册封,却没有直接参与叛乱之战,而是忙于占据地盘扩充实力。如今周军收复失地,两部战又不战降又不降,诸将不敢擅自处置,故上疏请示。

    武曌掷出骰子仅得两点,皱着眉头移了两步棋子道:“靺鞨两部乃高丽故将,本与朝廷异心。不过叛乱之际首鼠两端,未敢与朝廷开战,可见也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八成是打算搞割据。朕若执意讨之未免有失肚量,不妨先礼后兵,可遣使封乞乞仲象、乞四比羽二人为国公,令他们遣子入朝为质,并将部众置于安东都护府监管之下。他们肯答应自然最好,若不答应发兵讨之也算仁至义尽。”

    “是。”狄仁杰深表赞同——国土紧要不可姑息,但叛乱方定将士疲惫,此时能不动兵尽量不动兵,女皇这个策略可算老成持重。于是又问:“那陛下打算给他们什么封号呢?”

    “爱卿看着安排便是……”对封号这类的事武曌一向较真,现在却允许狄仁杰自己决定,可见极为信任。

    说话间张昌宗连投出两个六点,所有白子都走入宫内。武曌苦笑着把棋盘一推:“又输了,朕今日手气实在不佳。”

    张昌宗避席跪地,嬉皮笑脸道:“陛下天纵神睿,九州社稷了若指掌,区区双陆怎会不胜?不过是懒得跟微臣计较,故意相让。”

    武曌见他这么会说话,不禁一笑,从腰中解下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朝他一抛:“赏你吧。”却扭头对狄仁杰道,“朕当年与天皇玩这个十胜八九,现在可真是老了,脑筋跟不上。”狄仁杰虽比女皇年轻,却也是年近七旬之人,她说这话便似是两位老人闲话家常。

    狄仁杰却道:“陛下福寿无疆,何可言老?常言道琴棋诗酒皆可通神,臣在旁观之,觉这棋局之中蕴含天意。”

    “天意?”武曌莫名其妙。

    狄仁杰指了指她这侧的棋盘:“双陆不胜者,乃因宫中无子。此乃上天警示陛下,储君之位不可空缺。”

    此言一出不但武曌一愣,张昌宗也止住笑容,连在一抚琴助兴的张易之也停了下来,哥俩对视一眼,匆忙起身退入屏风之后。武曌没料到狄仁杰竟有此讽谏之策,低头扫了一眼残局,不禁慨叹:“爱卿着实厉害,好个一语双关!”

    窗户纸既已捅破,狄仁杰也不再绕弯子,起身施礼道:“臣闻受天命者,皇王之大业,统摄国政,恩泽芸芸;为国本者,储副之位崇,上承宗祧,下固黎献。国本之大,不可不务,皇储之重,不可不立……”

    武曌沉默不语,双眼仍紧盯着空荡荡的棋盘——这些道理还用别人告诉她吗?莫看她现在整日和男宠厮混,其实心里一直为此愁烦。

    狄仁杰见她不说话,却也没有抗拒之意,于是进一步放胆道:“今外间议论纷纷,辅立何人多有揣测。臣蒙陛下拔擢之恩,委以国事之重,当此时节敢不为君分忧?以臣思之,至亲者母子,至重者宗庙。陛下之皇位源于大唐,昔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欲传之子孙。天皇大帝临终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不辞劳苦代为执政,本是出于慈爱。但若移社稷于他族,岂不有违天意?”

    这番话已说得很露骨,就差挑明要恢复李唐了。但是武曌却没有发脾气,只是默默听着——固然因为她年老,戾气有所收敛,更因为此时她已别无选择。压制复辟势力的事情她没少做,大臣杀了一批又一批,结果如何?摁到水里的木头终究要浮上来。这固然因为李唐旧德尚在,因为武氏没有杰出之人,却更因为她是女子,国祚骨血不能两全,这个矛盾是永远无法解决的!日月消磨光阴似箭,她已这把年纪,讳疾忌医没有用,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

    狄仁杰筹谋已久,兀自滔滔不绝说着:“况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孰疏?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奉姑于庙者。若武氏之王继统,非但天皇不血食,亦恐陛下不得祭祀……”

    其实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当年李昭德就曾剖析过,但相较而言狄仁杰的态度更显诚恳。武曌每个字都听到心里去了,似乎也唯有让儿子继统她才能和李治共眠乾陵,若侄儿继统,怎么可能让她和先朝皇帝躺在同一墓穴中?难道死后还要孤零零的,岂不太凄凉?然而她还是打断了狄仁杰的话:“立储乃朕之家事,卿不必多言。”

    狄仁杰笑呵呵道:“王者以四海为家,陛下之家事即为国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义同一体,况臣备位宰相,岂能不言?”汇报军务只是借口,他今日入见就是为立储之事,怎容女皇回避?

    武曌无奈而笑,实在服了狄仁杰这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却也有几分感动,毕竟这是第一个不畏己祸,敢于直抒胸臆之人。她叹息道:“知道了,此事容朕好好考虑一下,过几天再说。”

    话已至此狄仁杰还能说什么,只好作揖道:“陛下圣谋宏远,慈济苍生,必有明智抉择。臣但求早定元良,以安社稷人心。”说罢恭恭敬敬辞驾而去。

    武曌望着狄仁杰远去的背影,心有所思——她并非不赞成狄仁杰的论调,不轻易表态实是心有所钟。经过这些日子的反复思虑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立储方案,大体与狄仁杰所言相合,但还是有差别的。这个立储方案与以往争论的都不同,至今为止没有任何大臣提出过,所以她也必须谨慎行事,唯恐贸然提出引起朝野争议。

    “陛下。”张氏兄弟从屏风后走出来。

    武曌已没心情听琴下棋了,不耐烦地摆摆手:“朕想静一静,你们退下吧。”

    “是……”兄弟俩施礼而退,脚步却有些踟蹰,走到殿门口嘀咕了几句又立刻转回,双双跪倒在女皇面前。

    “你们这是何意?”

    张昌宗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方才狄公的话我们也听得了,觉得陛下确实是该、该……尽快立储。”

    “是啊!”张易之也道,“陛下为国为民操劳一生,早定下储君之事也好心无挂虑安享晚年。”

    武曌气乐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也跟着凑热闹,快别烦朕啦!”口气甚是轻蔑——在她看来张氏兄弟不过是两个消遣之物,年少无知,尚不如薛怀义,怎指望他们对朝政有何裨益?

    张昌宗见女皇一脸戏谑的表情,心中甚是着急,又道:“陛下!我兄弟确是一片忠心为您考虑,为今之计唯有复立庐陵王为嗣才能君臣皆安、朝野无虞!”

    武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顿时一怔,凝然注视这两个男宠,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是恐惧——立储之事关乎无数人的富贵前程,连两个玩物也卷入其中,伺机进言以邀恩宠,可见外间群情纷纷,此事何等可怖?更可怕的是他们一开口就……

    武曌年纪虽老,脑筋却不慢,随即意识到此等紧要之事绝非这两个小子能揣摩到的,于是转而问道:“这话是谁指使你们说的?”

    这回轮到张氏兄弟大吃一惊了,哥俩对视一眼,低头道:“并无指使之人,实是我兄弟一片忠心。”

    武曌冷冷一笑:“你们听说过宦官大将军范云仙吗?他弱冠之时就服侍在朕身边,跟随朕鞍前马后五十余年,到头来因为干预立储之事还是被朕处死了,而且是腰斩!”

    张氏兄弟听到此处浑身战栗,仿佛想到自己被一刀两段的惨相。

    “你们已犯下不赦之罪,若肯招出指使之人,朕或可法外开恩,若执意欺瞒,罪加一等!留神你们张家满门的性命……”

    被她这一通吓唬,张昌宗哪还咬得住?匆忙叩首:“陛下开恩,这话确实是别人教我们的。”

    “谁?!”武曌厉声追问。

    “御、御史中丞吉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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