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武曌召回李显,意欲将皇位复归李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鹿死谁手

    定更时分宫苑寂静,武曌秘召右御史中丞吉顼至瑶光殿,连张氏兄弟乃至高延福、上官婉儿也被屏退,只有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武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仔细观察面前这个人——天授初年此人还是一介县尉,赖武承嗣之力入京为官,告发刘思礼、弹劾来俊臣,短短七年就跻身四品高官,至今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与年近七旬的左中丞魏元忠平起平坐,这蹿升得也太快了吧?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人的聪明无可置疑!

    吉顼早料到自己会被召见,坦然接受女皇的审视——自从将“妹妹”送给武承嗣,他利用这层关系大肆结交权贵,时时刻刻都在寻觅立功晋升的机会,在旁人看来他平步青云至今日之位已属侥幸,他自己却不知足,还有更远大的抱负。

    当今之世最大的功劳莫过于帮女皇搞定立储之事,就在百官畏难之际吉顼很独到地把赌注押在张氏兄弟身上,不惜以通贵之身曲媚男宠,频繁造访张宅,向张宗昌之母韦氏、张易之之母臧氏献上重金。二张骤然富贵,虽不乏巴结逢迎之辈,却都是卑微小人,哪曾得过四品高官的青睐?受宠若惊倾心相交,不久就混得烂熟。吉顼见火候差不多了,向他们说出了筹谋已久的话:“富贵之道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你兄弟宠遇甚厚,却非以德业取之,只恐天下侧目切齿者多矣!倘有一日圣上驾崩,那时你们何以自全?”一席话吓得张氏兄弟小脸煞白,正是这番道理,什么云麾将军、司卫少卿?不过一时得意,只怕现在越风光将来越惨。张昌宗仓皇问计,吉顼笑道:“今四海共忧者乃后嗣之事。圣上春秋高,大业须有所付,武氏诸王非所属意,东宫皇嗣也未见重托,而天下未忘唐德,你兄弟何不劝圣上迎回庐陵王复立为太子?如此则圣上欢喜、群臣免忧、朝野感德,非但可以免祸,将来庐陵王继承大统必念及你兄弟之功,可保长久富贵!”张氏兄弟闻后大喜,连连道谢。不过吉顼心里明白,凭这俩小子的才智是解释不清其中利害的,女皇早晚追问到他头上……

    果不其然,女皇从二张口中逼问出内情,当晚召其入宫。沉默半晌之后终于悠然开口:“为今之计唯有立庐陵王为嗣才能君臣皆安、朝野无虞……这话是你说的?”

    “正是。”

    “道理何在?”

    吉顼长出一口气——此事最险之处并非解释理由,而是勾结男宠擅议朝政这种行为,女皇直问缘由,丝毫没有怪罪之意,可见最难的一关已闯过。故而他一句话未言,先向女皇叩拜:“谢陛下宽宥。”

    武曌淡淡一笑,事到如今发脾气也没有用,重要的是解决问题:“你放胆直言,朕洗耳恭听。”

    “是。”吉顼施礼已毕,不疾不徐道,“冥冥天数,兴废无常,唐承隋治,顺天应人。天皇染病骑鲸,内外惶惶,社稷将倾,伏惟陛下独运神武,屈已忘劳,天慈远致,圣泽傍流。日月之所洒临,天地之所覆载,皆受更生之赐,故海隅臣庶莫不感恩,河洛祥瑞莫不显灵,以助陛下成就九五之业。既践大宝,国泰民安,百僚竭诚,故有神岳之封、天枢之立……”提议复立李哲毕竟也等于斩断武氏统治,他不得不先吹捧女皇以免龙颜动怒,待说到正题立时审慎起来,“陛下内有贤子,外有爱侄,取拾详择,断在宸哀,本非臣下该言。然则武氏诸王虽贤德,掌权日浅、资质未深,处事亦多偏颇,磨砖作镜焉可鉴容,铅锡为刀岂堪琢玉?况常人安于故俗,天下之民未忘旧李,恐不宜立武氏为嗣。”这话已很客气,武氏兄弟的所作所为绝非“偏颇”二字所能囊括。

    “嗯。”武曌赞同这看法,自己这帮侄子确实不争气,戡乱之事已印证这点,若执意将皇位传给他们,别的暂不提,单是突厥吐蕃之流便无力抗拒,非但武周社稷不保,只怕天下将大乱。武曌好歹不是昏君,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焉能立个昏聩之主遗害万民?而现在因为契丹叛乱把百姓怀念李唐的心思又勾起来了,更不便有违众意。她心里虽这么想,却还是故意试探道:“魏王也不堪为嗣吗?”她很清楚吉顼和武承嗣的关系。

    “万万不可!”吉顼斩钉截铁道,“魏王德才如何姑且不论,其子淮阳王和番突厥,自古皇帝未有以亲生子女和亲夷狄者,此关乎皇家后世血统,单此一点魏王便不可继统。”吉顼何尝真心为武承嗣出谋划策?他向武承嗣贡献的一切“良策”皆是为自己牟利!

    “不错。”武曌不禁点头,“那东宫皇嗣又有何不可?”

    吉顼又恢复恭谨的表情,小心翼翼道:“东宫皇嗣,陛下爱子,自幼聪允,长而宽博,内谙诗书,外修礼乐,有礼让皇位之德,其忠孝恭顺四海皆知,有夙成之量也。然则天授以来闭于东宫,不闻音讯罕见世人,又有来俊臣等奸佞屡构逆案离间君臣,以致群臣疏远皇嗣,或有失礼之处。天下虽陛下之天下,但朝廷行政有赖臣僚,国之安危系于百官。陛下若以皇嗣继统,只恐百僚汗颜心内惶遽,朝堂亦不得安。”

    这番话虽然说得隐晦,武曌还是听懂了,不禁胸内狂跳——是啊!朕怎没想到?

    武曌心中默定的储君人选正是废帝李哲,所以当二张说出迎回庐陵王时她才会那般惊讶,急召吉顼来见。不过她考虑立李哲仅是出于两点私心:一者她曾因韦团儿诬告杀死两名儿媳,尤其嫡孙李成器之母刘氏,若使武轮父子承继皇位只怕对自己死后的祭祀不利;再者武轮多年遭武氏兄弟欺压,两家结怨甚深,一旦武轮继统武氏恐有大祸,她即便不能让侄儿继位,还是希望保全娘家人。所以她才想退而求其次,放弃武轮而立李哲,但这些私心没法摆到台面上说,武轮毕竟当了将近十年的东宫皇嗣,自己的皇位又是从他手里接过的,怎好一朝舍弃?而且最先喊出“归我庐陵王”的是叛贼,她若这样做会不会遭百官反对、被天下人耻笑呢?

    然而吉顼的话点醒了她——百官不会反对,而且乐观其成。

    换个角度想一想,这道理再简单不过。这些年武曌一直在打压李唐势力,尤其践祚初年的几次大案,谁还敢与皇嗣来往?百官为了自身安全对武轮退避三舍,更有甚者为显示对女皇的忠诚不惜故意贬损皇嗣。而随着几次对朝堂的清洗,如今居官者大多是革命后入仕的,对武轮本就不甚了解,即便心中暗存恢复李唐之志,毕竟现在当的是武周之官。万一武轮是外宽内忌之主,将来接过皇位睚眦必报,凡是曾对他稍有怠慢者一律报复,凡是曾与武氏交结者一概免职,那时满朝文武有几人能保住富贵?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所以百官既期盼恢复李唐又害怕武轮登位,唯有那个远在房陵置身事外的李哲才是大家能安心接受的人选。

    想到此处武曌不禁苦笑:“难怪你说唯有立他才能朝野无虞。时也运也!没想到远在数千里之外反而成了他的优势。”

    “正是。远朝堂则远是非,无所亲亦无所仇,故万众皆安。好处还不止于此!”吉顼继而又进言,“昔日太宗何以立天皇为储?乃因李承乾、李泰兄弟争位所致。贞观之际天皇本无所争,唯尽忠孝而已,太宗苦于二子势同仇雠,故两废之,以天皇承继大位,国家得一明主,李承乾、李泰虽失其位亦可善终。今日之事亦如此,唯有立庐陵王为嗣才能使李武两家皆无覆灭之忧。陛下大可放心,废而复立古已有之,未见其不祥。殷商之时伊尹流放太甲,三载复立改过自新,深感伊尹教诲之德,何况陛下乃庐陵王生身之母,其感恩尽孝岂不更切?再者庐陵居长、皇嗣居幼,如此立储合乎宗法,朝野无可非议,皇嗣也无所怨……”说到此处他屈膝跪倒在女皇面前,“弘道之际天皇龙驭上宾,本就传位庐陵王,陛下于病榻之侧领受顾命,掌军国大政,造化所致另迁龟鼎。今仍以庐陵王为嗣,万岁之后大位奉还,上不欺祖宗,下不违人心,更可告慰天皇英灵,全夫妻恩义于九泉,可谓功德圆满完璧归赵!望陛下思之。”

    武曌手扶御案不住点头,显然很满意这个方案,却又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世事轮回,去而复返,可叹兢兢业业二十载,到头来武周社稷仍是无果而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罢罢罢,自我始之,我自终之,就把天下还给李家吧……

    女皇圣心默定,打发走吉顼,既感宽慰又觉怅然,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眠。这一夜她睡得不好,明明已是春季,却梦见天寒地冻北风凛冽,一只鸟从天上坠落到她怀中;抱起细看,是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惜乎两支翅膀均已折断,啾啾哀鸣痛苦不已,她心中凄然随即醒转。醒来后一阵茫然,坐在床头愣了许久才觉天光大亮,误了朝会时辰。按理说内侍宫女皆有责任将皇帝唤醒,可如今她已七十五岁高龄,见她沉眠谁敢贸然呼唤?

    虽然匆忙梳洗更衣,朝会还是迟了半个多时辰,这是武曌当政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当她在高延福搀扶下登临贞观殿时,五品以上官员早已列立殿中,人人脸上皆有不安之色——主上年事已高,储位至今未明,万一她忽然病卧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天下大乱?

    望着一张张紧张的面孔,武曌已猜到他们惧怕什么,心中暗忖——看来立储之事确实不宜再拖,早了结这桩事,大家都安心!心内这样想,口上却道:“朕今日贪睡了,劳诸位爱卿久候……”

    群臣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依次出班奏事。其时朝廷诸务多赖政事堂处置,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和重大事件才请女皇裁决,这两日并没什么要紧之事,倒是有一桩弹劾——监察御史孙承景随武攸宜出征,充任清边道监军,上书称自己身先士卒亲临矢石,女皇记其功,晋升侍御史。凯旋之日宪台同僚张仁愿向其询问作战经过,孙承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故而弹劾其虚报战功。经有司调查孙承景只象征性地跟着李多祚临过两次阵,远远立于将士之后,莫说冲锋杀敌,连佩剑都没抽出来过。因当初晋升令是女皇所下,魏元忠上报其事请求亲裁。

    武曌听罢立刻决定:“孙承景虚夸己功,贬到偏僻之地当县令;张仁愿赐御史中丞之衔,检校幽州都督。”

    众臣都觉不妥:“张仁愿固然有功,不至于如此超升。”

    “朕知道。”武曌自有道理,“孙承景之言虽然夸大,毕竟还上过战场,张仁愿仅是揭发其事,动动笔杆算什么大功?幽州乃叛乱重灾地,百废待举黎民待哺,朕让他检校此地都督就是要他去干些实事。一年后政绩若好就保留其职位,若不好同样贬谪。百官俸禄皆是黎民血汗,朕不能养一帮只挑错不能办事的废物!”

    群臣这才明白,无不叹服。不多时朝会已毕,群臣辞驾而退,几位宰相却未离开。武三思满脸堆笑讨好道:“方才圣驾来迟,众臣唯恐圣体违和。如今虽是初春,乍暖还寒晚风尚冷,望陛下保重龙体,百官万民方有所恃。”

    “唉!”武曌叹了口气,顺水推舟道,“身体倒不要紧,只是心中愁烦难以入眠,尽做些奇怪的梦,皆是苦于立储之事所致。”她这轻飘飘一句话,宰相们手足无措——这是女皇第一次在朝堂上提及立储之事,谁也没有心理准备,这该如何应对?

    豆卢钦望、宗楚客等辈战战兢兢赶紧低头,连嘴唇都不敢随便动一下。静了片刻王及善朗声道:“恕臣直言,天下至亲唯母子也,况武氏诸王督战不利有失人心,断不可继统!”

    武曌微微一笑,并没回应——此刻她心里已打定主意,不过是探探众人口风。

    今夕何夕?风水轮流转,当年宰相韦方质仅是对武氏兄弟疏于礼数便遭杀身之祸,如今竟有人公然喊出武氏不可继统,女皇还笑而默认,世道真是变啦!此事传扬出去,满朝文武岂不都乘风顺旨高喊李氏当立?武三思沉得住气,武攸宁却已变颜变色,悻悻然瞪了王及善一眼,拿这个德高望重的八十老叟没办法,于是一连假笑道:“陛下定是忧思过度,未知做了什么怪梦?”这是故意转移话题,把立储之事岔开。

    “朕梦见一只鹦鹉,两翼折断甚是可哀。”

    “此梦乃天意!”半晌无言的狄仁杰忽然前驱一步,抱拳拱手道,“鹉者,与‘武’同音,即陛下之姓。两翼者,犹陛下二子。陛下若起复二子,则两翼复振矣!”

    武攸宁白白绕个弯,又被狄仁杰圆了回来,再也无计可施——唉!大势已去,我们武家彻底没戏啦!

    “两翼……二子……”武曌仔细品味这句话,以异样的目光注视狄仁杰——为何他偏要说二子,把李哲也挂上?莫非他也考虑到了?是啊!智者高论多有相同,吉顼能揣摩到的事,难道狄仁杰想不到?朕只是随口说了昨夜的梦,狄仁杰便立刻联系到立储之事,足见其智谋,不过除了他的说辞这个梦还有更合理的解释吗?或许这真的是天意吧!

    二、李唐归来

    圣历元年五月,武周和突厥的和亲出现波折,默啜可汗自恃有协助平叛之功,桀骜不驯言辞傲慢。奉命出使的司宾卿田归道素来亢直,与之发生争执,竟被囚禁。消息传回洛阳百官都很气愤,默啜如此不逊,这桩婚成不成有何意义?许多大臣提议追回武延秀,与其受这样的气还不如严守边关继续对抗呢!武曌却不想再打了,好歹先把默啜的女儿弄过来再说,于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派监察御史裴怀古前往调解,阎知微也委委屈屈赔尽了笑脸,总算把田归道救回,改以右武卫中郎将杨齐庄摄司宾卿,接替田归道之职,并派左千牛卫将军段瓒——昔日大唐凌烟阁功臣段志玄之子,世袭褒国公,领兵护送武延秀继续赶路。

    这场风波很快就过去,因为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立储之事上。王及善、狄仁杰请立李氏皇子的消息不胫而走,观望中的文武百官终于摸清风向,附和之声遂起,渐渐地也有人奓着胆子提出迎回庐陵王李哲。女皇虽无异议,却一直没有表态,百官又开始担忧,现在大伙的立场已经坦明,等于公然与武氏兄弟作对,万一武承嗣咸鱼翻身谁有好下场?为防拖延日久君心再变,群臣越发踊跃上疏,尤其是狄仁杰,更是隔三岔五请求入见提及此事。

    自从张氏兄弟受宠,女皇对日常政务愈加疏懒,朝会变得越来越简短,朝议之后立刻回转后宫,群臣奏疏往往半月不得回复,甚至有时女皇竟命上官婉儿代笔批复,以致百官私下呼婉儿为“内舍人”。这一天武曌似乎是心血来潮,难得亲至武成殿,狄仁杰自不能放过机会,立刻过来求见;当然他不可能一见面就提立储之事,还是照旧拿了一份地方官的奏疏。

    “陛下,蜀州(今四川崇州)刺史张柬之建言,希望朝廷撤销姚州都督府。朝廷每年派遣五百士卒戍姚州,因该地偏僻险峻、瘴气弥漫,戍守者水土不服大半死亡。一些官吏语言不通,对待蛮人甚是傲慢,以致屡有滋衅械斗之事,道路劫杀不能禁止,恐天长日久激生大乱,他请求仍将姚州归于嶲州都督府辖下,委任当地土人为官,岁时朝觐,视同藩国,以省朝廷之费。未知陛下以为如何?”

    武曌颇有无奈之色:“张柬之所言甚是,朝廷在姚州耗费甚多,又不能结好土人,的确得不偿失,但就目前而言还是不宜撤销州制,所患者,吐蕃也。昔日论钦陵南下,蛮人勾结为乱,为祸十余载,直至张玄遇、裴怀古软硬兼施方弭其乱。今吐蕃国势趋弱,犹有侵犯之心,论钦陵羁留不去,只要隐患还在姚州便不能放手。”

    “陛下之意是矣。”狄仁杰觉得她之言有理,转而又道,“张柬之老成谋国,身在蜀地屡有政绩,又不忘国家大政,请陛下予以晋升。”

    武曌隐约记得这个张柬之几乎与自己同龄,原本只是个县令,自己称帝那年为笼络人心开殿试、设制举,他以六十六岁高龄登科,自此才踏上高官之途。而今也是七十五岁的人了,这等年纪恐怕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了吧?不过朝廷应该鼓励积极上疏建言献策之人,此人虽老未尝不能激励后者,于是道:“那就迁任其为荆州都督府长史吧。”蜀州是垂拱二年才从益州划出来的,辖下仅有四县,属益州都督府管辖;而荆州长史是一方大员,地位有所提高。

    “是……”狄仁杰领命,却没有辞驾的意思。

    武曌何尝不晓得他为何不去,却故意笑问道:“国老见朕还有别的事吗?”不知从何时起她给狄仁杰起了个别号,“国老”之称寓意国之老臣,以示尊敬倚重。

    狄仁杰有一丝赧然——这件事提了无数次,只怕女皇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但是没办法,国本一日不定,天下一日不安,只能硬着头皮来。他微笑着低声道:“立储之事未知陛下决定与否?群臣都很关心,地方官来京公干也总向臣问起此事……”

    “不必说了。”武曌抬手打断,“朕已决意召回庐陵王立为太子。”

    “陛下圣明!”狄仁杰一揖到地——这结局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平心而论他本人更看好皇嗣武轮,至少武轮的恭孝学识是公认的,他深得刘祎之教诲,自小就有贤王的美誉,这些年来身处武氏倾轧之下总能全身无恙,也可见其明智。反之李哲自小就荒唐顽劣,薛元超、苏良嗣苦苦教导不能启其心志,当年就是因不服管教信口胡言才被抓住把柄的,虽说这些年流放在外必有磨练,究竟有无长进仍是未知数。但时也势也,现今要挑个女皇、武家、李家乃至满朝官员都能欣然接受的人,就只能选李哲。虽然皇帝已明确表态,不到最后一刻仍不能掉以轻心,施礼已毕他又顺势道:“既然圣意已决,还望陛下尽早迎回庐陵王,以免朝野观望再生异心。”

    “哼!”武曌故意把脸一沉,“国老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难道您急于恢复李唐?”

    狄仁杰闻听此言吓一跳,赶忙跪倒在地:“不敢!臣绝无诅咒当今社稷之意,实为陛下计、为天下计。陛下天皇俱是至尊,武周李唐乃是一体,陛下受命于天万众归心,绝非臣下所敢谤议。然则国本未立,人心终不得安,唯恐夜长梦多或有不测之变,况陛下与庐陵王分别日久,上有舐犊之爱,王有孝母之情,早些相见也省得彼此思念。”

    “哈哈哈……”武曌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来,“快快请起,朕与国老玩笑呢!既然您这么期盼庐陵王回来,朕成全您……”说罢她回头朝屏风后呼唤,“你都听见了吧?还不出来?”

    话音方落珠帘摇晃,自御座屏风后走出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身穿杏黄色袍服,腰间没有龟袋,头上也没戴乌纱,两鬓斑白神情萎顿,略带几分怯意,拱肩缩背低着脑袋,脚步甚是踟蹰。

    狄仁杰初始一愣,凝视半晌才认出此人是谁!一句戏言失天下,至今已将近十五个春秋。昔日嬉笑怒骂、血气方刚、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李哲已年逾不惑,因常年流放监禁,面貌比同龄人更显苍老,仿佛变了一个人!

    半个多月前武曌已传下密旨,以“庐陵王有疾,宜回京养病”为名,派职方员外郎(职方,兵部四司之一,掌天下各州县、兵镇、关隘地图。职方员外郎,即职方司副职,从六品上)徐彦伯前往房州,将李哲连同其家眷秘密接回洛阳——这样做一是出于安全考虑,怕有不逞之徒从中作梗;更重要的是立储之事利益极大,除了狄仁杰、吉顼等极少数献策之臣,她不希望朝堂上那些吵吵嚷嚷的人都捞到拥立之功,绝不能让李哲一回来就被群臣簇拥,形成庞大的势力,那会威胁她的统治。

    狄仁杰身子一颤,伏倒在地:“臣参见……殿、殿下……”一语未必已潸然泪下——这不仅是未来的皇储,更是李唐社稷的一条根。回来啦!终于回来啦!李哲回来啦!李唐王朝回来啦!岑长倩、乐思诲、李安静、格辅元、史务滋、欧阳通、范云仙、李昭德……所有为李唐社稷献身的人,你们的灵魂终于可以安息啦!

    李哲的反应却有些木讷,长达十五年的漫长等待,希望早已变成了绝望,能苟延性命就不错,哪敢奢望回到洛阳?这次母亲把他召回来,不啻为喜从天降,已经把他砸懵了。此刻眼见元老大臣朝他跪拜哭泣,竟有些不知所措。

    “唉!”武曌叹了口气,朝他提醒道,“还不快回拜国老?国老让你当太子啦!”好犀利的一句话——昔日李世民立李治为储君,决意之日命其敬拜长孙无忌,言“舅父予汝太子”,今日武曌之言简直如出一辙。忆往昔贞观年间李治、李泰储位之争,李世民与其说挑中李治,不如说是挑中了李治背后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亲贵;今朝武曌何尝不是一样?而狄仁杰比长孙无忌更厉害,他代表的是天下人心。从某种意义上说,狄仁杰不是武周之臣,而是李唐之臣!其实当年来俊臣诬其下狱时他就坦然说过“大周革命万物惟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从始至终他都是坚定的李唐之臣。然而他却以他的厚德和无私赢得了民心,也赢得了武曌的信任和妥协。

    李哲这才下拜,在双膝触地的那一刻,茫然的双目中终于闪出泪光——太子!有生之年自己竟还有望重登帝位!这是真的吗?

    狄仁杰不敢受其跪拜,颤颤巍巍爬向御座,想向女皇说几句颂圣之辞,但心绪激动哽咽难言,唯有不住叩首。武曌望着这一幕也很激动,却更有说不出的怆然之感——立李哲为太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武周王朝的终结!虽然连狄仁杰都不敢说出“复辟”二字,但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将来随着她的离世武周王朝必将归于历史的尘埃。她选择了李哲,固然顺应了多数人的意愿,却也亲手终结了自己苦心孤诣创造的王朝,作为一个皇帝,这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

    不过武曌并没有因此落泪,只是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从始至终她没有输给任何人,战胜她的是命运、是岁月!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主宰儿子的血统传承;作为一个老人,她没有精力再去创造别的可能。而她传位儿子至少顺应了天下人心、保全了母子亲情,总算无愧为一个天子、一个母亲!这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宫苑深深甬路寂静,李哲在一队羽林军护送下回到他的居所,因为消息还未公开,弟弟仍然占据东宫,他只能住在禁苑中。王妃韦氏以及他的子女也跟着回来了,全家居于西苑的丽绮阁、凝华殿,这两座建筑坐落于九州池的小岛上,风景优美风光绮丽,与在房州时有云泥之别。经历多年的监禁李哲对皇宫生活已觉陌生,他终于懂得珍惜富贵,终于学会看人脸色行事,行为举止也不似当年那般散漫,但此刻他心里仍不踏实,依旧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焦虑并非因为朝廷局势,回京之前房州刺史崔敬嗣私下曾向他说过人心思唐,狄仁杰、徐彦伯等人的态度证明了这一点。追根溯源皇位本就是属于他的,重归储位应该不会引起非议,弟弟也不至于有何不满,甚至武家人大概也不会作梗,因为早在他软禁之际武家已有重要人物暗中与他结好!

    一切不安其实都源于母亲,毕竟当初母亲废了他的皇位,现在又将他召回意欲复立,这当中甚多无奈。世上许多人曾经历大起大落,可谁比他更传奇?从九五之尊跌为囚徒,十五年后又复归太子之位,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可这场噩梦尚未终结,自古储君之位最难处,极易受皇帝猜忌,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他伯父李承乾、哥哥李贤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更何况他和母亲之间还有昔日的隔阂,难保不会再遭厄运。如今已不是大唐天下,而是武周王朝,叫母亲传位给他这个李姓之人,老人家心里何等滋味?

    千万要小心谨慎!李哲一再提醒自己,至少现在母亲尚未对他放松警惕,他在宫中行走身边却跟着羽林军,居住之地是孤岛之上的凝华殿,这还不是戒备之意?想到此他恨不得立刻回到住所,妻子韦氏一直是他的依靠,在最艰难的岁月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他很想听听妻子有何良策。

    正思忖间已到九州池畔,众士兵停下脚步——去凝华殿必须乘船,这么多人没法挤上一条船,再者那边有王妃女眷,士兵也不敢唐突,在池边凉亭守卫便可,只有为首的羽林郎将跟随李哲登上画舫。

    两名宦官操船,一篙撑开画舫离岸,行了片刻那个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羽林郎将忽然对李哲耳语道:“殿下随我来。”说罢朝船头走去。李哲的心立时提起来——鬼鬼祟祟的这是作甚?但他知道,母亲既然命此人护卫自己,必是极受信赖之将,兴许自己一举一动皆在此人监视之下,岂敢不从?于是磨磨蹭蹭跟过去。

    此处距两名宦官甚远,那位将军回过头来低声道:“殿下忘记我这故旧之人了吗?”

    李哲闻听此言更是惶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就因为想提拔亲党,说了句“把天下让与韦玄贞”的气话,便被废黜流放十五年,哪还敢攀结故旧?他支支吾吾道:“将、将军莫要错认……本王与你素不相识……”

    “唉!”那人叹道,“岁月久远难怪殿下忘却,我与您分别整整三十五年了。”说着摘下兜鍪。

    “三十五年……”李哲细看此人,见他相貌端正、面庞略瘦,眉梢眼角总似带着几分笑意,猛然醒悟,“你是李湛!”

    此人正是李义府之子李湛,昔日李义府因挫败长孙无忌之功受到重赏,不仅官升宰相、爵封广平县侯,四个儿子李津、李洽、李洋、李湛均被封官。其时李湛年仅六岁,竟被授予周王文学之职,入宫陪伴还不到三岁的李哲,后来两人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直至龙朔三年(公元663年)李义府被治罪流放,李湛也被逐出皇宫。

    故人相见李哲甚是激动,一把攥住他的手:“真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你!”认出是总角之交、昔年挚友,他终于放下戒心。

    李湛将食指竖于唇上,示意他小声些,朝船尾的宦官瞟了一眼,见没引起注意,这才接着道:“臣也没想到,此真天意也。听说殿下将近复归储位,恭喜您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李哲叹道,“这些年流放在外饱受凄苦,虽被召回只怕仍有艰险。”

    “我明白。”李湛连连点头——有什么不理解的?他自己何尝不是饱尝苦难?昔年获罪举家遭难,不但父母,连三个哥哥也死于流放地,独他一人蒙赦而还,在军中混了个职位,若非女皇登基奖赏旧日功臣,至今还在下边苦熬。少年得志入居皇宫,一朝失势家徒四壁,如今又重登高位,这经历与李哲何其相似?出于对老朋友的义气,更出于对自己前程的期许,李湛拍着胸口道:“殿下但放宽心,无论日后有何危难,臣赴汤蹈火誓死追随!”

    “好!好……”李哲紧紧攥着他的手,心中大感宽慰——名分若有权势便在,肯辅佐自己的人一定会陆续出现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三、梦断京洛

    李哲虽是以养病为名秘密召回洛阳的,居于深宫之中,可这么重大的事情岂能不引起轰动?没过几日朝廷上下、京师内外都听说了,文武百官欢欣鼓舞额手称庆,虽然立储的诏命还没颁布,但那不过是早晚的事了。困扰这个王朝的国运难题终于解决啦!李唐社稷有希望恢复啦!李哲是所有人都能安心接受的储君人选,大伙再也不必因李武之争提心吊胆了。

    但有一个人例外——武承嗣!

    虽然武承嗣已失势,预感到女皇将立李氏为嗣,可当他听到这消息时还是惊愕非常,宛如万丈高楼一脚踏空,跌进了无底深渊……女皇秘密召回李哲,事先未向任何人提及,这明显是出于己意;百官请愿已久,闻知此讯争相庆贺,足见人心所向。天意人心皆如此,岂有一丝一毫的更改余地?完了!武承嗣的理想彻底破灭啦!一直以来他强颜欢笑自欺欺人,直到此刻终于低头落泪,接受残酷的现实。

    随着群臣对此事的议论,武承嗣得知内幕愈加痛楚,原来罪魁祸首竟是吉顼。此人哪里是他的心腹?分明比那些见风使舵、树倒即散之徒更可恶!这个人简直是个吸血魔鬼,阳奉阴违吃里扒外,直到榨干他身上最后一点儿价值才拂袖而去。而更令他寒心的是同族兄弟,武三思早就开始脚踏两只船了,此时气定神闲安之若素;武攸宁也立刻与他划清界限,再不和他说一句话;武攸暨、武懿宗、武攸宜、武攸归、武攸止、武重规等辈也纷纷跑去宫里,祝贺女皇母子团聚,上赶着巴结李哲……世态炎凉人心可憎,他仿佛变成了一件不祥之物,不但被姑母抛弃,也被兄弟、被族人、被同党、被这世上所有的人抛弃啦!

    这并不难理解,那些武家兄弟与李氏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仅是因女皇而富贵,现在武家已无缘九五之位了,必须立刻洗心革面改换门庭,只要他们姿态放得够低、马屁拍得够好,大可被李氏君臣原谅,女皇与李哲总还是亲母子,他们毕竟也还是李唐外戚,将来顶多是降爵贬官。

    可他武承嗣不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争夺储位不仅出于野心,也是出于自保。是谁参与北门之谋废黜李贤?是谁假造瑞石激出宗室谋反案?是谁屡兴大案屠戮李唐旧臣?他手上沾满李唐的鲜血,一旦李唐复辟必遭报应,所以他要取得那个绝对安全的位子。而参与储位之争更是以毒攻毒,一旦失败下场更惨,昔日李建成、李元吉、李承乾、李泰、李恪这些争储失败的李氏之人是什么下场?何况他是李家的仇人啊!就算将来李哲肯饶他,武轮能饶他吗?那些曾遭迫害的大臣能饶他吗?

    尘埃落定,他的命运也已注定,女皇龙驭上宾之日便是他身首异处之时!武承嗣虽不是绝顶聪明之人,却也看得清这一切,可悲的是他没有任何办法更改这个结局,只能坐等末日降临……

    在巨大的悲痛抑郁之下,他很快就病倒了,儿女遍请名医,甚至把韦慈藏找来诊治,却始终不见起色,心病是没法医的。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此时又有个坏消息传来,给了他致命一击——默啜可汗翻脸啦!

    武周与突厥的结盟从一开始就是互相利用,双方的诚意都不高,对武周而言更有一丝被勒索的意味。武曌之所以一再接受默啜的条件纯粹是为了交换军事援助,以便尽快平定契丹叛乱。而叛乱结束后河北之地受创极重,东北的靺鞨也未顺服,将士疲惫民生凋敝,此时很明显不宜再动干戈;更重要的是武曌心境有所改变,渐渐懒于政务,一切都力求平稳,不希望自己有生之年再有大规模战争,故而她明知默啜反复无常还是一再迁就,期望达成联姻换取北方和平,至于消灭突厥收复天皇时的旧境就留待后人去完成吧。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阿史那默啜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对自己的势力有清楚的认识,就目前局势而言他不可能撼动中原王朝统治,屡次南侵只是为了劫掠发财,他真正图谋的其实是吞并北方各游牧部落,先成为汗中之汗草原雄主,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攻伐中原。仅就眼下的战略而言与中原王朝结亲是有好处的,我不犯你,你也别来犯我,咱们各取所需日后争雄,所以他才主动提出和亲。可是在交涉过程中他也在反复权衡利弊,以前怎么耍赖都没关系,一旦成婚双方就是亲家,以后再侵扰中原道义上就说不通了,而今女皇老迈,贪图安逸军事不振,趁现在多捞点儿实惠不好吗?

    默啜本就生性桀骜,武周的一再忍让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尤其令他耿耿于怀的是割地之事武周始终不肯答应,总觉得这笔买卖赚得不够多,因而他一再向周使挑衅滋事,武延秀到达黑沙牙帐后也没有立刻履行婚约,此事一拖再拖,总想再沾点儿便宜。正在拖延之中,派往中原的使者回来向他禀报了迎立庐陵王之事,默啜彻底震怒——和亲为的是什么?就是双方罢兵各谋所需。现在女皇明摆着是要还政于李氏,武周社稷都快不存在了,跟武家联姻还有什么意义?女皇一大把年纪了,过几年呜呼哀哉李唐复辟,这门亲岂不白结?突厥可不似中原王朝有那么多礼法,历来和亲都安排的是亲生儿女,这要是稀里糊涂把女儿嫁过去,不是白白给人家送个人质吗?这笔买卖绝不能做!

    圣历元年十月,默啜气急败坏赫然翻脸,向前来迎接的武延秀等人吼道:“我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儿?此岂天子之子乎?”当即下令将武延秀囚禁。不过当初要求和亲的是他,现在反悔的也是他,毕竟中原仍是武周王朝,以武周贵族和亲道理上没什么说不通,为了使这一切冠冕堂皇,他又假惺惺对阎识微、杨齐庄等人说:“我突厥世受李氏恩,闻李氏尽灭,唯剩两儿,我今将兵辅立之!”随即召集各部再度南侵,并宣布武周五大罪状:第一,给突厥的谷种都是蒸熟的,不能种;第二,聘礼的金银器皿是假的;第三,武周朝廷不承认他奖赏周朝使者的官职;第四,送来的锦缎都是残次品;第五,武氏小姓,门户不配可汗之女,妄冒皇族为婚。

    当然,这一切都是信口雌黄,为的是对外让侵略行为有理有据,对内激起将士对武周的仇恨,岂会真心帮助李氏?跟当初孙万荣高喊“归我庐陵王”是同一把戏。出兵之日他将所有周朝使者挟持军中,对春官尚书阎知微笑道:“卿奔走两国甚是辛劳,今同为李唐效力,我有意酬谢你,封你为南面可汗!”他算盘打得精细,真恢复李氏有什么好处?不如自己扶植傀儡,攻城略地时让其出面劝降,若真能夺得中原一部分土地,就命其自立建国,充当突厥的藩属,替自己经营汉地获取赋税。所谓“南面”既是地理位置,也蕴含南面称臣之意。阎知微本性懦弱,明知默啜不怀好意,却唯恐不答应引来杀身之祸,畏惧之下当了汉奸;司宾卿杨齐庄也在威逼之下受任伪职。将军段瓒手下虽有数百兵马,却是护送武延秀的,寡众悬殊根本无力破敌,搏杀一阵死伤殆尽,他本人倒是勉强逃出虎口;监察御史裴怀古也用贿赂之策,买通看管自己的士兵侥幸得脱。二人马不停蹄奔回洛阳,急向女皇告变。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武曌对默啜已经够迁就了,至于割地和以皇孙结亲已经超越她的底线,断不能准允。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打呗!她再度任命娄师德为节度大使,检校边镇事,指挥静难、平狄、清夷等军御敌。不过虽然有所准备,但局势的发展还是超乎她的想象——默啜突然翻脸已占先机,而且这次侵犯远远超乎以往的规模,似乎不仅是劫掠骚扰这么简单。突厥兵锋直逼妫(今河北涿鹿)、檀二州,朝的正是前番契丹作乱的重灾地,北河军民休养生息不到一年,不但力量薄弱,对戎狄还心有余悸,哪有抵御之能?刚一交锋便连连落败,被逼当了汉奸的阎知微也起了很坏的作用,在他影响下战败的靖难军经略使慕容玄崱竟率领五千残兵投降突厥。

    默啜在妫州城外劫掠一番,转而进攻定州。定州刺史孙彦高是胆怯之人,耍弄笔杆起家见不得半点儿血腥,闻知敌人围城胆战心惊,莫说登城抗敌,连州府大堂都不敢去,整日躲在后宅之中,大门紧闭从窗户传递文书指挥御敌。定州本就兵微将寡,刺史如此畏惧谁还有心抵抗?不久即被突厥攻陷,孙彦高走投无路躲进柜中,被默啜揪出当即斩首,吏民数千皆遭屠戮。

    一举得手突厥气势更盛,又大举围困赵州。赵州刺史高叡非孙彦高可比,乃是隋朝名相高颎之孙、贞观朝渤海郡公高表仁之子,为人刚毅果敢,惜乎手里那点儿兵力连敌人的零头都不够,陷入重围危若累卵。默啜围城之际命阎知微打着“南面可汗”的旗号劝降,眼见敌军黑压压无边无沿,又有定州血淋淋的教训,不少士卒动心了,劝说高叡:“突厥所向无前,百姓丧胆;明公力不能御,不若暂且降……”话未说完高叡大怒:“吾为天子刺史,岂可降贼虏?”大骂阎知微无耻叛国,指挥将士英勇抵御。惜乎赵州长史唐波若动摇,唯恐敌军破城祸及自身,竟趁夜发动叛乱,包围州府开城纳敌;高叡服毒自尽,偏偏天不作美,药力不足没死成,连同家眷皆被突厥俘获。默啜觉得高叡是条好汉,手持冠袍玉带对他说:“降我,赐尔一品高官;不降立刻处死。”高叡尚未答复,他妻子秦氏放声高呼:“受天子恩,当以死报,贼一品官安足荣?”高叡笑而称是,夫妻引颈就戮慷慨殉国。噩耗传至洛阳,武曌叹息不已,追赠高叡为冬官尚书,秦氏夫人也赐诰命,又征其子高仲舒入朝为官。

    武曌本想息事宁人,像以往那样把默啜对付走就完,哪知越想省事越费事,无奈之下只好动用大军,任命司属卿武重规为天兵中道总管、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天兵西道总管、幽州都督张仁愿为天兵东道总管,统兵三十万以讨默啜;既而又命左羽林大将军阎敬容为后军总管,统兵十五万为后援。

    诏令倒是传下去了,但朝廷何来这四十五万大军?先前与契丹交战府兵精锐折损甚多,大部分兵马是民间征募来的,战后为确保民生当即遣散。现在风波复起只得命沙吒忠义、武重规等人率领现有的军队先行出发,又命河内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归在京城外建立行营,再度招募百姓。可这次征兵的效果只一个字——惨!

    戡乱之战结束不满一年,从军百姓刚刚回到家乡,已经耽误了一年的农事,实在不想再上战场了。再者前番戡乱之战中武氏诸王的表现有目共睹,尤其武懿宗屠戮冀州百姓已“美名远扬”,现在由他主持征兵,谁愿意参加?招兵旗竖起半个月,从戎者不过数千,朝廷上下为此担忧,这时有位将门虎子向女皇献策。

    薛讷乃名将薛仁贵之子,早年随父征战,以城门郎入仕,担任蓝田县令,为人刚正颇有政绩。如今国家有难急需将才,武曌擢升其为左武卫将军、安东道经略使,命其率一支兵马赶往东北,避免突厥与靺鞨勾结侵略安东。薛讷毫不犹豫当即领命,出兵之日向女皇进言:“契丹、突厥连番作乱,皆以庐陵王为辞。今陛下虽有建储之意,制书不宣、册命未下,外间议论恐犹未定,故默啜仍能趁隙逞凶、招降诱叛。当今之计陛下宜早正太子之位,或以庐陵王主持募兵之事,四海之人见陛下圣心已定,同心戮力母子至亲,必再无疑虑踊跃从军,默啜也再无侵犯之辞,不啻为釜底抽薪!”此议可谓一石二鸟,既可解决当前征兵的困难,又顺便把册立李哲之事再次提上来。百官谁不愿早定大事?王及善、狄仁杰、魏元忠、王方庆、韦承庆、朱敬则、吉顼、姚崇、薛曜、李峤甚至武三思、宗楚客纷纷上疏,请求让李哲及早正位;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为邀取拥立之功,也一个劲儿朝女皇吹枕边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武承嗣万念俱灰,失去问鼎九五的机会等于被宣判死刑,这已经够悲惨了,儿子又被突厥囚禁。无论李哲会不会主持募兵,此战结局是输是赢,儿子处境都不妙,八成不会活着回中原啦!如果突厥得胜占据河北,武延秀还有什么人质的价值?如果突厥惨败,默啜必杀武延秀泄恨。武承嗣深悔自己一时的贪念,误信吉顼之言,竟亲手把儿子推进火坑!

    不过时至今日武承嗣已不再怨恨吉顼——本来嘛,他们的交往就建立在利益之上,因利益而散还不是理所应当?他不再恨吉顼、不再恨武三思、不再恨狄仁杰、不再恨武轮,甚至不恨与他作对的任何人,恨的只有自己。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或许当初选择追求富贵就是个错误!归根结底自己只是中人之才,兴衰穷通完全依附女皇,因女皇的崛起而茁壮,也终将因女皇的衰迈而枯萎,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真的掌握自己的命运。若今生可以重来,在岭南默默无闻度此一生又有何不好?何必求姑母把他召到朝廷?何必荼害李唐宗族弄得满手是血?何必谋求储位绞尽脑汁?这些年的荣华权势究竟给他带来什么?不过是一个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罢了。烦恼皆因自取,半生富贵只是欲望编织出的一场幻梦,现在梦醒了,他已无路可行。

    病卧在床的武承嗣望着守在身边的几个儿子,武延基、武延义、武延安、武延寿,大的年已弱冠,小的才刚十岁,还有侄儿武延晖、武延业,衣不解带神色憔悴。孩子是无辜的,不该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受连累!武延秀囚禁在黑沙已凶多吉少,还能让这几个孩子再受自己牵连吗?为了保全子侄,武承嗣决定结束这场错误,那一刻起他咬紧牙关不再服药……

    圣历元年十月十一日(公元698年9月20日),武承嗣病逝,终年五十岁。追赠太尉、并州牧,谥号曰“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