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既死,建储之事更加顺利。册立李哲乃大势所趋,作为另一个备选者武轮也不得不表态,接连上疏要求逊位庐陵王——这样做一来是迫于形势,深知自己继位会引起武氏不满、群臣不安,与其等别人说话,不如自己摆足姿态,还可争取朝廷上下的好感;再者他也确实没有多大野心,当初登基纯粹是当母亲的傀儡,退位后这九年在东宫提心吊胆,妃嫔死于非命,父子不得团圆,这种日子早受够了。以前不让步是因为对手是武承嗣,失去皇嗣之位必死无疑!现在换成了自己的亲哥哥,早卸下包袱早自由。
至此,立储的障碍都已不存在。圣历元年十一月十五(公元698年10月24日),武曌正式下诏,册封李哲为皇太子;随后又命其复名“显”、赐姓武——李显是李哲最初的名字,因其生于显庆元年,后在李弘当太子时更改,以示君臣之别;现今女皇之名是“曌”,皇族不宜再有名中带“日”“月”之人,此刻女皇把“日”还给儿子显然是要突出其高贵身份。改姓武也是必然,毕竟现在是大周天下,太子必须姓武。其实女皇心里明白,将来孩子肯定会恢复李姓,但眼前的面子必须有,武周皇统不容置疑!
老宰相王及善请求让太子赴外朝抚慰人心,武曌从其议,索性直接任命武显为河北道行军元帅——当然,太子是不宜亲自上阵的,武曌也不会真的授予其兵权,又任命狄仁杰为副元帅、右御史中丞吉顼为监军,代替武显指挥作战。
消息传出天下振奋,皇太子亲任元帅、狄公为副帅,这是何等的影响力?先前武懿宗、武攸归征兵一月不过数千人,现在短短几天工夫已有五万人应募,百姓争相从军保家卫国。一切筹备妥当,武曌驾临军营亲为狄仁杰践行。
其实大军出征之际河北战事已有转机,先前默啜之所以接连得手是因为突然出兵抢占先机,现在武周诸军陆续赶来,形势顿时不同。突厥扫荡定州、赵州之后的下个目标是幽州,幽州都督张仁愿此时身兼天兵东道总管,他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只会弹劾不会做事,闻知敌人到来立刻迎战,身先士卒亲自冲锋。搏杀之中一支冷箭正中他臂膀,张仁愿毫不退缩带伤再战,终于将突厥军击退。
默啜出兵以来首次受挫,正考虑要不要打下去,武周册立太子、狄仁杰出征的消息陆续传来,恰在此时纠缠武周的另外两个战场也已胜负揭晓。
西北方面,论钦陵兵临洮州将近两年,抱着侥幸之心与武周谈判,希望捞回西域,殊不知已落入圈套,刚开始周朝的使者一拨接一拨到来,满面诚恳讨价还价;待到契丹叛乱平定,一个使者也不出现了。论钦陵才知中计,可这会儿想攻打洮州也不可能了,大军在外近两年,战和不定军心涣散,这仗还怎么打?镇守洮州的唐休璟非泛泛之辈,若攻城不下反有大败之祸,况且赞普还在背后虎视眈眈,论钦陵别无选择,只得强压怒火黯然撤兵。
东北方面,诸将遵女皇之命,册封靺鞨首领乞四比羽为许国公、乞乞仲象为震国公,承诺只要肯改过称臣、遣送人质就赦免其罪。乞四比羽拒不接受,于是李楷固、高德武等将率军出击,旬月之间破其营垒,杀死乞四比羽并将其首级送到洛阳。另一部首领乞乞仲象恰在此时病逝,其子祚荣二十出头,仓促继承首领之位,降周唯恐覆灭,领兵抗拒又自知不敌,只得率部北逃。周军哪肯放过?在后面穷追不舍,祚荣计上心来,在天门岭(今辽宁西丰县城子山)凭险设伏大败追军,总算得以喘息;但他也知此非长久之计,于是率阖族之人翻山越岭,回归祖先居住的白山黑水——后来他自称“大祚荣”,招揽靺鞨和高丽遗民在东牟山(今吉林敦化)筑城定都,建立渤海国。而此时李楷固见其对中原不再构成威胁,便没有继续追击,收兵向女皇复命。
默啜已预感不妙,牵扯武周兵力的东西两个战场都已告捷,更重要的是女皇立庐陵王为太子,辅立李氏的把戏玩不下去了,再耗下去各路大军陆续赶来,想抽身都难啦!趁这笔买卖还有的赚就见好就收吧。于是他将掳掠的万余名百姓尽数屠杀,迅速撤出关外。前线周军兵力有限不敢追击,狄仁杰的大军又来迟一步追击不及。武曌本就没心思打仗,改任狄仁杰为河北道安抚使,处理战后事宜。
安抚百姓一向是狄仁杰的拿手好戏,接到诏命后他立刻上疏:
臣闻朝廷议者以为契丹作梗,始明人之逆顺,或因迫胁或有愿从,或受伪官,或为招慰,或兼外贼,或是土人,迹虽不同,心则无别……今负罪之人露宿草行,潜窜山泽,赦之则出,不赦则狂,山东群盗,缘兹聚结。臣以边尘暂起,不足为忧。中土不安,以此为事,臣闻持大国者不可以小理,事广泽者不可以细分。人主恢宏,不拘常法。伏愿赦河北诸州,一无所问,自然人神通畅,率土欢心,诸军凯旋,得无侵扰。
这是鉴于上次武懿宗对河北吏民的屠戮,先发制人请求赦免。此时武曌对狄仁杰言听计从,岂有不允之理?于是颁布赦令,狄仁杰将被迫投敌的百姓遣返原籍,开仓放粮赈济贫民,又修造驿馆以免官军撤退惊扰乡民,局势很快稳定。
被迫附逆的平民得到宽恕,那些高官可就惨了。阎知微等人遭突厥胁迫充任伪职,默啜撤兵之际却没把他们带走——他实在精明,如今李武一体,以后再想靠挑拨离间占中原的便宜恐怕不容易了,迟早还要回到和谈的老路,留着中原叛臣只会增加仇恨,趁早清理以便日后交涉。
这些降敌的大臣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回到洛阳,哪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朝廷上下愤恨不已,人人喊杀,武曌效仿昔日隋炀帝处决叛臣斛斯政之法,下令将阎知微、杨齐庄、唐波若等人绑至天津桥,满朝文武每人三箭,把他们活活射成刺猬!所有叛臣一律夷灭三族。
处决叛徒固然正当,但大肆株连未免过分。阎知微乃先朝工部尚书阎立德之孙,想来阎立德也是精通建筑书画的一代大家,曾督建高祖献陵、太宗昭陵,子孙落个夷灭的下场着实可哀。而阎知微的同胞兄长名唤阎识微,极负盛名,昔日任扬州仓曹参军,徐敬业叛乱时逃出扬州通报朝廷者便是此人,曾为武氏立下大功,后升任太州(今陕西渭南,原名华州,避武曌祖父武华之讳改名太州)刺史,居官清正执法严明,此等贤才也因胞弟之罪连带丧命。更重要的是阎知微才智并不出众,能超越其兄担任春官尚书是另有原因,他儿子阎则先娶了武三思的长女,他是武三思的亲家!定罪之日武三思苦苦哀求,总算保住女儿女婿,其他人则爱莫能助尽数被杀——此事甚堪玩味,曾为武氏立功者无人为其争讼,梁王亲家竟遭夷灭,这在几年前根本无法想象。世道人心在变,武氏的影响在衰弱,有些趋势女皇本人也无可奈何。
无论如何困扰武周王朝两年之久的各方战火总算尽数熄灭,少不得奖赏有功之臣——田归道抗拒默啜维护国体,晋升殿中监;张仁愿奋战有功,晋升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唐休璟敌退论钦陵,加司卫卿头衔,兼领凉州都督;李楷固弃暗投明戡乱有功,晋升左玉铃大将军、赐爵燕国公;薛讷临危上阵,受任安东都护;骆务整为右武卫将军、高德武为辽东州都督、裴怀古为祠部员外郎……国乱显忠良,战争也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大臣,至于被囚禁的武延秀只能听天由命啦!
一切风波平息,又跨入新的一年,圣历二年正月初一武曌照例在通天宫举行祭祀,而与往年不同的是亚献换成了太子武显,终献是邵王武重润——此武重润便是武显与韦妃所生嫡长子、尚在襁褓之中就被李治立为皇太孙的李重照,如今已经十七岁,随父亲改姓武,又因避女皇名讳改“照”为“润”,受封邵王。除他之外武显膝下还有三子,均是婢女所生,庶长子重福十八岁,封平恩王;次子重俊十三岁,封义兴王;幼子重茂才三岁,武曌见其太小没有封赐。
也正是这一天起武显正位东宫,皇嗣武轮改封相王,迁出东宫另赐王府,并授太子右卫率之职——相王乃天皇晚年授予李旦的爵位,太子右卫率是东宫护卫首领,武曌这样安排意在拉近兄弟关系,怕逊位之事令他们产生矛盾。就在移宫的同时,已在皇宫中“读书”六年之久的寿春王成器、衡阳王成义、临淄王隆基、巴陵王隆范、中山王隆业以及李贤之子雍王守礼,均被释放出宫各归府邸。
世事轮回,冥冥注定,时光仿佛倒流了十五年,武显、武轮又回到父皇在世时他们各自的位置,可是他们的姓氏改变了,容貌也已沧桑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五年?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回到从前……
二、控鹤仙游
繁花似锦,莺歌燕舞,在武曌看来圣历二年的春天格外明媚。或许这是心境使然,立嗣难题解决,战事也结束了,又有狄仁杰、娄师德等臣主持政务,她终于可以安享晚年。回溯自己的一生,几乎完全是在斗争中度过的,十四岁入宫就开始跟太宗的妃子们争宠,二次入宫跟王皇后、萧淑妃斗,为了当皇后跟长孙无忌、褚遂良斗,当上皇后参与国政又开始跟李治明争暗斗,斗完丈夫斗儿子,斗完儿子斗宰相,未称帝前跟裴炎、徐敬业等反对之人斗,当上皇帝后又跟李唐遗臣斗;好不容易把所有人都斗倒了、斗服了、斗得不敢再斗了,拿过镜子一照,满头银发青春不复,这辈子过得真快啊!
一朝误落尘网中,此去何止三十年?功成名就的武曌不免感慨,热衷权力误了多少大好韶光?她要珍惜剩下的时光,好好享受生活,这也自然少不得男宠陪伴。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本就受宠,又在建储之事上出了力,故而圣眷日隆。张昌宗遂升任从三品麟台监,又加银青光禄大夫之职,张易之也晋升司卫卿,从此有了上殿参与朝会的资格;而且托这对兄弟之福,他们亡故多年的父亲张希臧也追赠为襄州刺史,母亲韦氏、臧氏皆封太夫人,兄长张昌期、张同休以及弟弟张昌仪、从兄张景雄也均入仕为官。女皇宠溺张氏,却无人上疏谏阻,毕竟二张也是迎立武显的功臣嘛,还有人竭力逢迎以助女皇之兴,郁林王李千里便是其中之一。
李千里原名李仁,是吴王李恪的长子,昔日李恪被长孙无忌诬陷而死,李仁流放岭南长达三十年,武曌至革命之际对李氏大加屠戮,唯独对他家网开一面,并盛赞其为“吾家千里驹”,解除其流放之苦,并授予刺史之职。李仁自知这是女皇见他家支系衰败毫无威胁,故作宽宏之态,所以竭力献媚以求自保,先是依女皇之言改名李千里,又在劝进等事情上表现积极;武曌倒也投桃报李,先后任命他为唐、卢等州刺史,又晋升郡王,授岭南讨击使之职。李千里小有心计,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无论到哪儿当官都不问政务,差事一律推给属下,整日挖空心思讨好女皇。这年新春入京述职,他又给女皇献上礼物——两名小宦官。
这俩宦官年方十五,乃是岭南獠人,因家族牵扯叛乱阉割为奴。虽说是阉人,却相貌清秀聪明伶俐,李千里一眼就挑中了,召入府中精心调教以邀圣宠。因女皇自诩佛陀,他还很贴心地给这俩宦官改了名字,一名金刚,一名力士,喻为佛陀身边的护法。武曌见了这对玉娃娃般的小宦官果然很喜欢,叫他们侍奉在身边,命高延福收他们为养子,自此宫廷内外呼此二人为高金刚、高力士。
年轻英俊的男宠整日陪伴,聪明伶俐的宦官侍奉在侧,更何况还有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及武氏诸王时常入宫问安,这样的晚年生活可算幸福至极,但武曌并没有满足,不久又在禁中设立一个特殊的官署——控鹤监。
鹤不但羽翼洁白、高挑美丽,还是传说中的仙鸟。据《列仙传》记载,春秋周灵王之太子姬晋,字子乔(又称王子晋、王子乔),天性聪明,精通音律,游历于伊洛之间,十五岁得道士浮丘公点化,于缑氏山骑白鹤飞升。自此他成了后人追慕的神仙,鹤也成了仙家不可或缺的坐骑,竹林七贤的阮籍曾有诗云“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武曌以“控鹤”命名可见有解脱俗务、悠闲自在之意,也可见这个官署与朝政无关,纯是享乐之用。控鹤监坐落于武成殿以北、迎仙门以内的集仙殿,属于内宫之地,她可以在此赋诗弄乐、饮酒下棋,甚至召幸男宠优伶为乐。
这一官署设立后张昌宗、张易之当仁不让,分别荣任控鹤监、控鹤丞,其下又设左右控鹤各二十名,官秩从五品下,多由年轻的公侯子弟充任。而除他们之外,御史中丞吉顼、殿中监田归道、夏官侍郎李迥秀、凤阁舍人薛稷、正谏大夫员半千、通事舍人姜柔远等人也兼领控鹤府内供奉。皇帝享乐的地方何以要让这么多外官介入?原来武曌还有另外一个心愿——自魏文帝曹丕编撰《皇览》创立类书(大型资料性书籍,类似百科全书),历代帝王纷纷效仿,不但用于参考资治,也是国家富强、文教昌明的体现。梁武帝编《寿光书苑》、隋炀帝编《长洲玉镜》、唐高祖编《艺文类聚》,李治更是曾编修《瑶山玉彩》《东殿新书》《文馆词林》等鸿篇巨著,动辄几百上千卷;武曌虽然也曾编修《臣轨》《少阳正范》等书,与李治相比则望尘莫及,而今武周社稷不知还余几日,不如在最后的时光里完成一件雕龙壮举,让后世铭记她这一朝的文艺繁华。因此她将一批颇有声望的外臣纳入,并挑选李峤、徐坚、薛曜、张说、阎朝隐、徐彦伯、刘知几、沈佺期等二十余位文采拔群的大臣,组织他们编书。
这部书的底本是太宗至天皇年间编纂的《文思博要》,最初是由高士廉、魏徵、房玄龄等十六位大臣汇编,贞观十五年初步完成,天皇时又由许敬宗、崔行功、张大素等人完善,收录古今逸闻、诗词歌赋,诚如该书序言所说“总质文而分流,混古今而共辙。万物虽众,可以同类;千里虽遥,可以同声。义出《六经》,事兼百氏。究帝王之则,极圣贤之训”。但再详实的类书也不可能把古往今来所有图书搜罗全,况且收录的只是儒家的著述。武曌却独出心裁,欲在此书中再加入历代僧道的作品,改名《三教珠英》,使之融合佛、释、道三家思想,这在类书编纂史上是前无古人的创举。
著书立言留名千古,而且可以经常入宫与皇帝接触,对仕途大有帮助,这些文人谁不愿参与?沈佺期、张说、崔湜之流都是二三十岁的晚生才子,一门心思想往上爬,自然求之不得。年迈保守之人就不然了,员半千已七十七岁高龄,他原名叫员余庆,咸亨年间连中八科制举,被时人誉为“五百年一遇之贤者”,故而改名“半千”,因冒罪开仓救济灾民受到李治关注,召为弘文馆学士;武曌也曾对他极为赏识,明堂礼便是他和韦叔夏、祝钦明、郭山恽等当世大儒制定的,先后受赐的锦缎多达千余匹。但员半千是传统儒家士人,对男宠甚是不屑,也不愿与浮华逐利的后辈文人为伍,于是公然上疏反对设立控鹤监,惹得武曌大不痛快,将之贬为水部(工部四司之一,掌管水利工程)郎中。
对中下层官员可以压制,对社稷老臣则不便轻易处置了。环顾当朝资历最老者莫过王及善,而且这位老宰相有出入禁中之权,也正因如此他对控鹤监很看不惯。有时武曌与二张饮宴,众文人陪侍在侧,有的献诗作赋、有的吹笙弹琴,不但与伶官优人杂坐,甚至上官婉儿等女官也参与其中,哪有半点儿君臣礼数?故而每逢宴会他总向女皇谏言。武曌碍于他年纪比自己还大,不便说什么,只是诺诺听着。但对那群年轻文人而言,陪伴女皇看似游戏,实是幸进之途,没有宴会他们怎么升官发财?故而私下颇多诋毁,说王及善不学无术、年老糊涂,他担任内史是“鸠占凤池”,还抓住他不干实务整日纠察百官仪容、不准官员骑驴入宫这些点不放,给他起个绰号叫“驱驴宰相”。
诚然王及善不以学识著称,又能指望一个八旬老叟做什么?整肃风纪出于一片忠心,也是老人家唯一力所能及之事,如此贬损未免苛刻。但众口能铄金,风言风语听多了武曌也觉得不耐烦,有一次王及善又来向她提意见,她委婉地笑道:“卿已年高,为国忧劳朕实不忍,不如回家陪陪妻儿,享享儿孙绕膝之乐。”王及善情知这是女皇嫌自己烦,叹道:“中书令岂可一日不见天子?”一气之下回家称病,上表章请求辞官。武曌当然不准,王及善身侍唐周五代帝王,是朝廷的颜面,也是李武一体的象征,怎能轻易罢免,便又派宦官去抚慰。
此事传扬开,女皇对男宠及那帮“珠英学士”的庇护众所周知,狄仁杰专心于政务,对女皇的私生活能忍则忍,但朝野议论纷纷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操劳政务之余不得不入见女皇,要求严明礼法。这次武曌确实感觉不好意思了,于是有所收敛,不过很快张氏兄弟给她出了个好主意:“既然朝中规矩甚多,陛下何不离京游幸?出了洛阳城谁还能追着上谏?”
武曌当即动心——她早年跟随李治多次巡游,反而是自己称帝后种种烦恼缠身,除了封禅嵩山再未离开过京城,反正现在闲暇无事,何不出去逛逛呢?于是她立刻收拾行装,带着男宠、宦官、宫女以及几位年轻潇洒的文士,在羽林军护卫下趁着大好春光愉快登城,朝中重臣中只有武三思一人随行。不过在她离京前,她还是对政事堂做了调整,罢武攸宁为冬官尚书,这明显是出于巩固武显之位的考虑,既而又补夏官侍郎姚崇、凤阁侍郎李峤为同平章事。
此番巡幸的第一站便是伊阙。此地位于洛阳城正南五里,因伊水(今伊河,黄河支流之一)中流,东西两山对峙而立(今东山名香山、西山名龙门山),如天然之门阙,故而得名。这里不但风景壮阔,而且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国之时秦国东侵,大将白起在此大破韩魏二十万联军,由此开启秦国统一大业。隋炀帝营建东都,勘察地形来到此处,不禁惊呼:“此非龙门耶?”遂决定让洛阳的南门正对此处,也因此伊阙得了两个响亮的别号,一曰“龙门”,一曰“天阙”。不过更引人瞩目的不是这里钟灵毓秀的景色,而是人力雕琢的宗教艺术——佛窟。
开凿佛窟的风气源于天竺,本是末法时代的标准,僧众为避免佛教消亡塑像立碑,以免后世遗忘,而传到中原后却演变为宣扬佛法、祈求功德的方式。伊阙的佛窟始于北魏,孝文帝元宏笃信佛教,自他开始在伊水两岸的山上开凿石窟,后来北周、隋、唐无不跟从效仿,至今大小石窟佛像多达数万,法相各异姿态万千,也承载着历代帝王对太平盛世的期望。
当然,所有石窟中最令人惊叹的便是咸亨年间塑造的卢舍那佛,不仅因为这座佛像高达六丈格外醒目,更因为它是按照女皇的相貌塑造的——昔日李治感念武曌在他重病期间的辛劳,决意开凿大佛,而且特请净土宗善导大师督造此像,耗时两年多才完成,也就此树立武曌在佛门信徒中的崇高地位。
望着这座二十多年前塑造的佛像,武曌感慨良多——卢舍那是佛祖三身之一,象征智慧广大、光明普照;而如今她已改名为“曌”,日月凌空、自诩佛身,已满足昔日宏志,为何心中仍有失落感呢?二十六年过去,石像依旧端庄秀美,而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早已皱纹堆累。无论有多大的权势,流逝的岁月永远回不来!而这尊佛像却永远铭刻了她的青春,也铭刻了李治对她的爱。她曾对这一切弃如敝履,现在想来这未尝不是此生莫大的幸福……
武曌不愿当众露出哀婉之色,于是把脸转开,可目光所及处又看到一群更勾起她回忆的佛窟——那群佛像规模远不及卢舍那大佛,但雕琢亦甚精良,距今将近四十年。她记得清楚,显庆初年武显降生,孩子身体不好,请玄奘大师收其为徒,赐法号“佛光王”,并在龙门开凿石窟祈福,那时她多疼爱儿子啊!如果说先前召回庐陵立为太子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那么此刻她真真切切拾起了遗忘多年的母子亲情……
幸也!幸也!若非她决心还政于子,做出回归亲情的选择,今日在这些佛像面前又会是何等凄凉心境?母子之情、夫妻之义好歹算是圆上啦!想到此处又有宽慰之感,此时天上忽然落下几滴雨点,武曌便下令就地避雨,顺便歇息片刻与官员吟诗留念——武三思随驾就为这些事,他有宰相身份,无论走到哪儿都可以交待地方官安排接驾,此时洛州的官员早到了,一应物品准备俱全,很快支起帐篷、设摆桌案、备好笔墨纸砚,还献上不少茶果,请君臣入席。
武曌兴致颇高,一落座便道:“今日所有官员每人题诗一首,看谁才思敏捷第一个写成。”
张昌宗如小猫般依偎到她膝旁,凑趣道:“陛下可不能白白让大家辛劳,第一个写成有何奖赏?”
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地上尚未湿透,转眼工夫已停,将近午时阳光灿烂,武曌感觉有些热,便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解开,随即有了主意:“朕把这件锦袍赏他!”
虽是随口一言,众文士跃跃欲试——这锦袍是五色丝线织成的,还绣着金边,实是价值不菲,何况是皇帝穿过的,这是何等荣耀?纷纷搦管,冥思苦想遣词造句。
阎朝隐、杜审言等人都是作诗的高手,各负争雄之心,哪知酝酿于胸还未下笔,却听有人高声道:“臣就矣。”速度之快令人骇异,放眼望去是左史东方虬。
东方虬满脸得意,双手捧卷避席献诗,小宦官高力士接了,却没有呈送女皇,而是递给上官婉儿——武曌近年看文字时常眼花,所以凡是御览之物先由婉儿过目,一来看看有没有悖逆之语,二来婉儿也精于诗赋,足以品评优劣,若她觉得不佳也就无需再让女皇过目。
“嗯。”婉儿看罢连连点头,“词句甚美,下笔神速实是难得。”这才捧到女皇面前,这时又有第二人写完呈上,她又去看第二首。
武曌看后也不禁微笑:“不愧是朕拔擢之人,这锦袍赐你。”说着扬了扬手,张易之会意,拿起锦袍披到东方虬身上。
“臣谢……”东方虬一个“恩”字尚未出口,忽听上官婉儿一声惊呼:“好!此诗文理兼美,更在东方虬之上!”
“哦?”武曌深知婉儿的才学,“能让你如此夸奖必非凡品,何不读来让朕和大家都听听?”
“是。”婉儿向前几步,立于众人席位之间,朗声颂道: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
嚣声引飏闻黄道,佳气周回入紫宸。
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
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众人听罢无不叹服,张说、崔湜都是心高气傲之辈,但听了此诗立刻把自己写一半的作品撕掉——以词藻华美而论,众人皆是行家里手,但此诗不是一味堆垒辞藻,是采用叙述之法把圣驾离开皇宫直到伊阙这一路的情景描述一遍,若非胸藏锦绣根本无法办到;更难得的是该诗最后两句“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吾皇不是游玩享乐,而是体恤百姓察看春耕!虽然这明显不是事实,但应制做诗立意要好,正是上官婉儿所云“文理兼美”。该诗把调子提得甚高,其他人写得再好也不过同等意境,而速度已输,只能甘拜下风。
武曌果然极是喜欢,忙问:“此乃何人所作?”
一个四旬左右的绿袍官员避席跪倒,有人识得是宋之问——他官居洛州参军,不是随驾之臣,是以洛州官员的身份前来侍驾的。
“很好。”武曌回首对东方虬道,“锦袍得换换主人啦!”
东方虬甚是尴尬:“陛下您……”
“虽说君无戏言,但诗赋总有高下之别,不能以快慢而论,考进士时交卷再快还不是要比才学?你的诗词句虽好,终不及人家精妙。锦袍算什么?朕要多少有多少,可今日只能赐予真正夺魁之人,你以后多下功夫吧。”
东方虬满面羞赧,再不情愿也只能把刚披上的锦袍脱了,拱手让与人家。宋之问再拜谢恩,正在这时沈佺期起身道:“陛下,宋之问夺魁已非一次,封禅时他写过《登封告成颂》,满朝文武无不赞誉,如此高才屈居参军未免可惜。”沈佺期与宋之问同为上元二年进士,两人私交莫逆,如今他已是六品员外郎,宋之问却还在八品的位置上苦熬,故而有心帮衬。
武曌看穿他心思,笑道:“你以为朕不知你们相厚?已赐锦袍,你们可别得寸进尺。”
沈佺期入侍控鹤监数月,已不甚拘禁,憨皮赖脸道:“臣并非得寸进尺,实是为国荐贤。以臣微末之才已参编大典,何况之问才华更在我之上。”说着抱拳拱手,作揖之间又朝张昌宗挤眉弄眼。
入职控鹤监以来,沈佺期没少恭维二张,整日如奴仆伺候主子般恭敬这对男宠。此时张昌宗见他恳求自己,不禁掩口窃笑,对女皇道:“以我说您就应了吧。别的不提,单是沈学士提携友人的心意便甚是难得,您若不依未免无情。”
那旁张易之也说:“是啊!我们哥俩也求您,宋参军就算我们推荐的吧。”
武曌白了他一眼:“你们邀买人心,却要朕赏官,哪有这道理?”
张氏兄弟闻听此言双双跪倒,却抱着她的腿嬉皮笑脸道:“我们哪敢妄做好人?乃是蒙受君恩,无时无刻不思答报,又没有缚虎擒敌之能,唯有帮陛下多举荐几位贤才。”
“哈哈哈……你们这两张嘴,比蜜还甜。”武曌在张易之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也罢!晋宋之问为司礼寺主簿,并授控鹤监内供奉,参编《三教珠英》。”
司礼主簿是七品,更重要的是今后也可在皇帝身边逢迎了,前途大有可为,宋之问连连叩首感谢天恩。武三思和在场洛州官员瞧得分明,虽不敢公然议论,心下自有思忖——三言两语就能使人升官,这对男宠威力不小啊!
三、不愈之险
圣驾离开伊阙,巡幸的第二处是缑氏县,这自然是冲着那位控鹤升仙的王子晋去的。
缑氏县距洛阳八十余里,历史悠久土地肥沃,因西周之时周公之子受封缑侯,以此地为封邑,故而得此名。王朝更迭州郡沿革,天下大多数地方的地名屡有变更,唯独缑氏之名从未改变,延用上千年之久(至今尚用,即河南省偃师市缑氏镇)。境内有山,名曰缑山,山上有座升仙太子庙,相传就是王子晋飞升之处。但这座庙宇规模不大,也不知建于何朝何代,除本地居民外罕有探访者。这么一座小庙自不能供皇帝驻跸,故而大驾驻于兴善寺。
这座兴善寺位于缑氏县北,虽与享誉天下的长安大兴善寺同名,却没有半点儿关系。不过该寺也非籍籍无名,始建于北魏,原名灵岩寺,玄奘法师便是缑氏人,年少之时常到灵岩寺聆听佛法,由此立志出家;后来法师取经归来,多次回乡看望故旧,每次都住在灵岩寺。李世民听说后大开皇恩,赐地四十顷,敕令扩建,自此改名兴善寺。
武曌以教立国,慷慨不能输与李世民,又赐良田百顷以为香资,阖寺僧众无不感恩拜谢,地方官也赶来侍驾。君臣在寺中休息一晚,次日清晨登山游览。
缑山虽被道家誉为福地,其实并不高,山势平缓草木稀疏,据说东汉名士蔡邕曾提写《王子乔碑》,遗迹早已不存,山上只剩那座孤零零的小庙,虽谈不上破败,却也无甚出奇之处。但众人的热忱弥补了景致缺憾,尤其沈佺期、宋之问等辈,一心逢迎女皇、结好二张,张氏兄弟既为当世控鹤之尊,能说此地不好吗?大家搜肠刮肚作了许多诗文,满脸虔诚地向王子晋的塑像膜拜上香。武曌的兴致也被勾起来,亲笔题写碑文:朕闻天地权舆,混元黄于元气;阴阳草昧,徵造化于洪炉。升仙太子者,字子乔,周灵王之太子也。仙冠岌岌,表嘉称于芙蓉;右弼巍巍,效灵官于桐柏……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命武三思督造石碑立于庙前(《升仙太子碑》至今尚存,是武则天存世不多的书法作品之一),又题诗一首,名曰《游仙篇》:
绛宫珠阙敞仙家,霓裳羽旌自凌霞。
碧落晨飘紫芝盖,黄庭夕转彩云车。
周旋宇宙殊非远,写望蓬壶停翠幰。
千龄一日未言赊,亿岁婴孩谁谓晚。
逶迤凤舞时相向,变啭莺歌引清唱。
金浆既取玉杯斟,玉酒还用金膏酿。
仙储本性谅难求,圣迹奇术秘玄猷。
愿允丹诚赐灵药,方期久视御隆周。
此诗不仅写景抒情,也寄托武曌对千龄亿岁、成仙得道的渴望。二张见女皇心情大好,又提议驾幸神岳,虽说嵩山已经去过许多次,但可观的景致极多,功德寺、少林寺、十潭峡、石淙洞,而且可在奉天宫避暑,几个月也玩不腻。武曌此时畅然,张昌宗说什么便依什么,遂决定继续南行,然而事与愿违,刚入登封县她就忽然染病!
圣驾出行岂会不带御医?韦慈藏日日服侍在侧,诊过御脉说是偶然风寒,立刻开出药方。原以为歇两天便好,岂料武曌的病却越来越重,连日发热不退,周身无力甚是慵懒。眼瞅着女皇一连五日卧床,随驾之人都心惊胆战——女皇年近八旬,一旦病倒凶多吉少!是他们这帮人架弄皇帝出来玩的,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怎么跟朝廷百官解释?
张昌宗、张易之昼夜伺候在病榻旁,一向沉稳的武三思也慌了,忙派人回京向其他宰相告知情况。控鹤府的那帮文士更是乱作一团,却也帮不上忙,商量一番决定到嵩山献祭,并延请功德寺、少林寺、兴善寺的高僧诵经,求神佛保佑女皇痊愈。奏请很快被驳回,一旦惊动僧众,皇帝卧病的消息必会闹得天下尽知,于国家安定不利;献祭倒是获准,也不能所有人皆去,只派阎朝隐一人前往。
阎朝隐,赵州栾城人,高宗年间进士。此人仪表堂堂性情豪爽,还十分喜欢戏谑,有东方朔之遗风,因诗文优异受到赏识,如今官居鸾台舍人,是随驾众文士中官职最高者。他接到圣旨当即口占一绝:“疵贱出山东,忠贞任土风。因敷河朔藻,得奉洛阳宫。一顾侍御史,再顾给事中。常愿粉肌骨,特答造化功。”登上嵩岳之巅,他既不宰牛也不烹羊,沐浴更衣后趴到了祭坛上——把自己当做祭礼,恳请苍天降福女皇!
此举固然有献媚之嫌,却也是出于忠心。诚如他诗中所言,自己虽有文才,却是寒门出身,此等门第在唐时很难高升,是女皇不拘一格的眷顾成就了他的仕途。常愿粉肌骨,特答造化功,能为女皇献身他心甘情愿,只要女皇一日不愈,他就一日不吃不喝趴在祭坛上。阎朝隐的忠诚有没有感动上苍?不得而知,但他祈福这件事却惊动一人——洞玄先生胡惠超。
胡惠超此时恰在嵩山隐修,得知阎朝隐献祭忙前往探问,在弄清楚女皇病情后立刻下山觐见。武曌此时兀自卧床,既因发烧头痛,更因身体乏力不愿动弹,忧郁烦闷不思茶饭,忽听胡惠超到来,不禁双眼放光——愿允丹诚赐灵药!洞玄先生三年之约已逾,莫非仙丹已炼成?她顿时来了精神,梳洗更衣传令召见。
胡惠超见到女皇立刻跪倒,双手捧上一颗丹药:“贫道来迟,罪过罪过!此乃三年所炼之丹,可消陛下之疾。”
武曌甚是兴奋,一旁的韦慈藏却已满头冷汗——他虽然也是道士出身,却对炼丹那一套从不相信。昔日太宗皇帝何等英武?只因迷信仙丹一世英名尽毁,年方五十撒手人寰!雌黄、辰砂皆是热毒之物,女皇快八十岁了,受不住啊!
胡惠超早知他所虑,笑道:“韦奉御但放宽心,贫道之丹与奉御之药乃异曲同工,况陛下敬天崇神、诚心祈禳,昊天太一岂会不降福泽?服用此丹必能痊愈,如不灵验贫道献头赎罪。”
武曌恭恭敬敬诵了一篇道经,这才服用丹药。胡惠超又言服此丹药当稍加运动,使药力行于周身血脉,遂命内侍给女皇披上厚衣衫,亲自搀她在行辕周遭散步,直至额头涔涔出汗。说来甚是神奇,次日清晨武曌果觉轻快许多,一连吃下两碗米粥,又服韦慈藏的药,午后再按昨日之法调息散步,至第三日已起居如常,俨然病体康复。
韦慈藏啧啧称奇,私下询问其理,胡惠超道:“实不相瞒,我所献者便是韦兄之药啊!”
“同样的药,为何我施治数日未见其效,道兄一来药到病除?”
“此非医疾,乃在医心。”胡惠超笑了,“主上年迈,巡幸数日一路劳乏,感染风寒并不奇怪。韦兄乃岐黄妙手,若论用药天下无出其右,却因她身体一向甚好,今初感不适心中疑惧,加之扈从惶遽,时时刻刻簇拥床前,不敢让她行动,小病大养反而不利医治。故而我下山前先向阎朝隐问明情况,以韦兄方剂制成蜜丸,假称是丹药,先去其心疾,再强行让她下地活动,如此药力运行、胃口大开,这病自然能好。”
“佩服佩服!”韦慈藏连连拱手,“道理虽简单,却非先生不可。只是这样一来圣上越发笃信先生能炼仙丹,必不肯再放你回山,那时又该如何应对?”
“谢韦兄关怀,贫道自有脱身之法。”胡惠超手捻长须,仰望嵩山慨叹,“生死不过是一股精气神,人只要心志不堕、精气不散就可以活下去。至于成仙飞升,乃不可强求之事,但只要放下烦恼不逐名利,顺天随心逍遥自在,人与神仙又有何不同?惜乎言之易,行之难……”
龙体转危为安,随驾之人无不庆幸,武曌重赏胡惠超,果然强留他在宫中继续炼丹,又派人召回阎朝隐——他已在祭坛上趴了六天,食水未进孱弱至极,被羽林兵抬下山。武曌一见甚是动容,当即晋升其为从四品麟台少监。洛阳尚不知情,接到武三思的消息朝廷上下不安,姚崇、李峤二相以及相王武轮、定王武攸暨等人立刻启程,匆忙赶来嵩山。
见母亲已康复,武轮松了口气,却道:“听闻圣体违和,太子亦甚挂念,命儿臣代为问安。”山不转水转,现在轮到武显在东宫提心吊胆了。太子岂是容易当的?既要谨言慎行,又不敢与朝臣交往,明知母皇病倒在外却不敢来探望,唯恐落个擅自离京图谋不轨之嫌,只能叫弟弟代为问候。
武曌表示理解,屏退子侄众人,单留二相询问朝廷之事。姚崇满脸喜色:“陛下受天庇佑洪福无边,臣等离京之际又得一重大喜讯,正欲禀报。”
“哦?何喜之有?”
“噶尔钦陵已死……”
前番论钦陵谈判未果收兵而去,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国内生变。吐蕃赞普器弩悉弄不忿噶尔氏已久,久欲除之,论钦陵又在边庭逡巡一年有余,周朝使者往来不断,器弩悉弄岂能不起疑心?早怀疑他与武周另有勾结,却不敢贸然行动,唯恐逼之太甚使其叛国,直至听闻论钦陵撤兵才采取行动。圣历二年四月,器弩悉弄以狩猎为名率军突袭苏毗(今西藏日喀则),论钦陵五弟勃伦赞刃兵败而死。器弩悉弄趁势捕杀噶尔氏亲党两千余人,继而提兵北上截击论钦陵。
论钦陵刚刚吃了周朝的亏,黯然收兵行动迟缓,行至宗喀(今青海湟中)遭遇赞普大军。他倒有心与器弩悉弄搏斗,惜乎老巢已失众将恐慌,加之在周境滞留甚久,军心早已涣散,此时又要以臣抗君,谁还肯为他卖命?尚未交锋噶尔氏兵马已趋溃败,论钦陵大势已去,长叹一声横刀自刎——可叹勇武无双的一代高原枭雄没败在敌人之手,却死于萧墙之祸!噶尔赞婆趁乱逃出,率心腹部众千余人跑回洮州,向大周乞降……
吐蕃内乱并不在武曌意料之外,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愣了半晌才发出一声长叹——这是庆幸之叹。吐蕃最强之将莫过噶尔氏,今论钦陵已死,威胁中原三十余载的吐蕃终于不足为虑啦!
不过世事不息,既有喜便有忧,在恭贺女皇之后李峤又一脸审慎地问:“未知宗楚客被弹劾之事,陛下欲如何处置?”
武曌又不禁皱眉,她固然出来游玩,但朝廷之事也非不闻不问,群臣弹劾宗楚客的奏章前几日已递到她手中,她看后甚是气愤,只因为突然染病没有处置。
与多数武家亲贵不同,宗楚客是颇具才干之人,与兄长宗秦客、弟弟宗晋卿皆是科举出身,精明能干又擅逢迎,就算不靠武家的关系或许也能混上不小的官职,可惜他们兄弟的品格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当初宗秦客因贪贿贬官而死,宗楚客流放数载,好不容易爬回高位,当了宰相故态复萌;他拜相后宗晋卿也检校司农卿,掌管粮食储备、朝官俸米。馋猫枕着咸鱼睡,岂能不动心?他们利用职权贪污国库之粮,勾结商贾牟取暴利,还大肆收受贿赂,恣意挥霍纵情声色,宅邸装潢逾制,连一向奢侈的太平公主去过他家后也慨叹:“见其居处,吾辈乃虚生耳!”
今日李峤复提此事,武曌愤然道:“速将宗楚客贬官十阶、宗晋卿流放岭南,家产全部抄没。可令吉顼同平章事,接任宰相之职。”处置虽然简单,但此案却又耐人寻味之处——弹劾贪官理所应当,可状告宗楚客最积极的不是肃政台那帮御史,而是河内王武懿宗。武懿宗憎恶贪官污吏?别开玩笑了,他自己何尝干净?单是戡乱时屠戮河北官吏就私吞了大量财产,会好心惩贪?问题根本不在于贪污,自从武显被立为太子,百官多向东宫示好,宗楚客无疑是最卖力的,他利用宰相身份一再提高东宫待遇,上疏建议增设太子僚属,甚至结交太子妃韦氏的族人。武懿宗发难其实是出于私怨,宗氏毕竟是武家亲戚,当初抱武家大腿得以富贵,现在不遗余力改换门庭,故而招致他痛恨。
从古至今多少权势之争都披着惩贪除恶的堂皇外衣?其实惩贪者和被惩之人皆是一路货色。此事引起武曌的警觉——真的已一身轻松,可以逍遥快活了吗?不!李武两家的矛盾根深蒂固,照这样发展迟早必有争斗。作为李武恩怨的始作俑者,武曌不免愧疚,作为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她更不希望再看到子侄身上发生悲剧……
圣驾又在登封停留半个多月,直至武曌养足精神才宣布回銮。抵京之际太子武显率阖朝文武至都亭迎候,而在接驾的队伍中多了一个特殊的人——噶尔赞婆。他已被郭元振领回洛阳,听候女皇发落。
这员昔日屡侵中原的猛将此时恭顺得像只绵羊,跪在御辇之前连连叩拜。他汉语说得甚好,自称归降来迟恳请恕罪,还特意提到:“昔日松赞干布自泥婆罗(今尼泊尔)迎娶尺尊公主,筑大昭寺供奉不动如来;又自大唐迎娶文成公主,筑小昭寺以奉大日如来。崇佛敬佛乃吐蕃子民之共识,陛下乃当世佛祖,臣弃暗投明畏神知命,敢不尽忠竭力?”松赞干布迎娶两国公主、建寺供佛确实不假,但佛教在吐蕃的推行并不顺利,因为吐蕃有本地的宗教,号为“本教”。吐蕃权贵多与本教祭司相厚,有些家族就是掌握教权崛起的,自然要压制佛教发展,松赞干布死后佛教几乎禁绝,而镇压佛教最积极的正是噶尔氏家族。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噶尔赞婆流亡到大周,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唯有改变信仰博取女皇好感。
武曌有什么不明白的?中原王朝一向厚待降人,况且噶尔赞婆是一员勇将,又与赞普结下大仇,还掌握吐蕃许多重要情报,这样的人怎能不加利用?于是当即任命他为辅国大将军,封归德郡王,命其率部至河源驻守,帮助唐军对抗他的祖国。
赞婆感恩戴德,然而武曌看着他向自己稽颡叩首却高兴不起来——萧墙之祸可畏也!曾经强大的吐蕃因此衰败,朕的天下会不会也走向这一步?看来李武隔阂不仅是家事,更关乎国家兴亡,必须尽早消除……
四、调和李武
器弩悉弄铲除论钦陵对内而言是一大壮举,自从松赞干布去世后,吐蕃军政大权已在噶尔氏手中操纵了五十年,此时终于收归赞普,器弩悉弄亲掌国政,宣布废除大相之职。但对外而言逼死论钦陵却是自毁长城,长期以来吐蕃的精兵良将都控制在噶尔氏麾下,论钦陵的死也就注定了军事上的中衰,政局骤变也必然导致分崩。
继赞婆之后,论钦陵之子论弓仁也很快投奔大周,而且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噶尔氏统治下的七千余帐吐谷浑人;随后散居青海河湟的吐谷浑各部得到消息,也陆续内附。龙朔三年(公元663年)禄东赞趁李治用兵百济之机吞并吐谷浑,也就此开始了中原与吐蕃之间长达三十多年的战争,尤其是薛仁贵、李敬玄、韦待价的三次惨败,大唐损失兵将总计超过三十万,而现在吐谷浑终于回到中原掌控,李治在天有灵当可含笑。武曌也大喜过望,封论弓仁为左玉钤将军、酒泉郡公,特赐免死铁券;既而又宣召青海王慕容宣超,册封其为乌地也拔勤忠可汗,统辖吐谷浑各部——昔日末代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流亡大唐,于垂拱四年病逝,慕容宣超乃其嫡孙。
天下大势总是此消彼长,吐蕃衰落的同时突厥却在崛起,几乎就在论弓仁逃奔大周的同时,默啜可汗也有了动作。他任命弟弟咄悉匐为左厢察、骨笃禄之子默矩为右厢察,又册封儿子阿史那匐俱为小可汗,地位在两察之上——这样做首先是巩固权位,可汗之位原本是骨笃禄的,骨笃禄死时其子默矩年幼,默啜抢了侄儿之位,现在他把弟弟、侄子封为左右察,却立自己儿子为小可汗,明显是要把汗位固定在自己一脉。再者他在确立儿子为继承人的同时还交给儿子一项任务,命其掌管西突厥十姓部落,故而小可汗又称“拓西可汗”,这意味着默啜开始打西域的主意啦!
为了遏制默啜的图谋,防止西突厥被东突厥吞并,武曌任命阿史那斛瑟罗为平西大总管,回镇碎叶城,这与前番狄仁杰的策略不同,并非希望其复国,而是为周朝在西域的统治多加一道保障。这半年北部边庭也不甚安宁,默啜虽没大举进犯,边境劫掠之事却时有发生,武曌索性命魏元忠兼任天兵军大总管,娄师德兼任天兵军副总管,全权负责北部防务。
总的来说武曌仍以保境安民为上,不求拓土开疆,只想安然度过晚年,而亟需解决的是李武两家的矛盾。圣历二年六月十八日(公元699年5月22日),她将太子武显、相王武轮、太平公主以及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嗣、建昌王武攸宁六人召到明堂,在文武百官、天地神明的见证下立誓,今后李武两家和睦相处、休戚与共,既而将誓词刻在铁券之上,藏于史馆中。
虽然子侄们都满脸虔诚宣读了誓言,武曌仍不放心,将来她驾返瑶池,孩子们能不能遵守承诺谁又说得准?道德诚信有多大约束力,因此必须有更实际的办法。
出乎意料的是,办法反而是武显率先提出的,就在这年的秋天,武显请示母亲,打算让女儿履行婚约——武显膝下共有八个女儿,如今皆封郡主,年长的三个已订婚,但武显处事谨慎,女儿出嫁必会使他在朝中形成姻亲势力,可能会招致母亲猜忌,一直不敢履行婚约。他长女新都郡主许配通事舍人杨泚,乃弘农杨氏之人,然而不久前传来消息,杨泚染病去世;这下武显有些沉不住气了,女儿已过了适婚年龄,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准驸马也不得婚配,要拖到什么时候,故而战战兢兢向母亲说明情况。
三女新宁郡主许配南朝侍中、驸马都尉王宽的曾孙王同皎,琅琊王氏乃山东望族,这桩婚事李治在世时便已订下,当时两个孩子还甚小;而次女义安郡主已许配裴巽——当初裴巽在武三思安排下出任均州司仓参军,不但顺利完成结好庐陵王的任务,仪表堂堂的他还被武显看中,预定为女婿。
武显请示嫁女本是无奈,却无形中提醒了武曌——欲使两家人化解恩怨,还有比通婚更好的办法吗?将来诞育儿女,两家成了一家,还有什么仇恨可言?她不仅答应了义安郡主、新宁郡主的婚事,还给其他的孙子、孙女也指定亲事。
杨泚既死,武曌给新都郡主安排了一位新的乘龙快婿,武承嗣之侄陈王武延晖。弘农杨氏也不能亏待,毕竟是武曌的母族,于是又以太子第四女长宁郡主许配杨恭仁曾孙、世袭观国公杨慎交。第五女永寿郡主早夭,第六女永泰郡主许配武承嗣长子、世袭魏王武延基,第七女安乐郡主许配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只留下最小的新平郡主没有指婚——武曌把三个孙女嫁入武家,用意再明显不过。
光嫁出去还不够,还要娶进来,在她谋划下孙子们的婚事也纷纷确定。嫡长孙邵王武重润已预定娶河东裴氏之女,不宜更改;庶长孙平恩王武重福被指定娶一位王姑娘——此女家世一般,本来不配嫁入皇家,但她的母亲张氏是张易之的姐姐,故而交上好运,也足见女皇对二张的优容。义兴王武重俊指定娶左千牛将军杨知庆之女——这杨庆知也不是外人,乃女皇外祖父杨达之曾孙。
仅安排武显的儿女还不够,此后武曌又陆陆续续下达诏敕,将武轮长女寿昌县主许嫁太子右奉御杨尚一、次女安兴县主许嫁武三思的心腹参军薛琳;将武三思次女许嫁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通过这一系列婚姻她把李武两家的血脉连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钦定之事不得拖延,凡是已至及笄之年的立刻出嫁,未至婚龄的也要及早准备,一两年内完婚。
其实这几桩婚事有不合法之处,太子虽是李家人,但已改姓武,他女儿自然也姓武,就连太平公主与薛绍的儿子薛崇简也随继父改姓武,岂不有违同姓不婚的法则?依照唐周沿袭的律法,同姓为婚者判处徒刑二年,但满朝文武谁敢触霉头?又觉得这是巩固太子的好事,都跟着装糊涂了。再者武承嗣去世未满一年,武延基承袭王位尚在守孝,武延晖受伯父抚养也在守制之列,现在结婚也不合法,但武曌实在等不及了,硬是催他们立刻完婚。
洛阳城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四五桩皇家婚事几乎同时进行,可忙坏了礼部官吏,武曌却颇为得意,看着一对对新人向自己叩拜行礼,心里踏实不少。可就在这时又传来噩耗——娄师德巡视陇右诸军,途中不幸染疾,病逝于会州(今甘肃靖远),终年七十岁。
一代名将溘然长逝,武曌辍朝三日,追赠其为凉州都督,赐谥号曰“贞”。可娄师德死后不到一个月老宰相王及善也过世了,享年八十二岁,武曌再度辍朝,追赠为益州大都督,特命陪葬乾陵——自当年安葬薛元超、刘仁轨之后,天下改朝换代,再没有大臣陪葬李治;而今武曌重开陪葬制度,这无异于承认唐陵的地位,也显露她对恢复唐统的默许态度。毕竟将来她也要入葬乾陵,以天后之姿躺回天皇身边。
朝廷连丧重臣不免引起武曌的焦虑,许久没有过问具体政务的她将狄仁杰召至禁中,询问宰相之事。此时狄仁杰也已七十高龄,进入御苑脚步蹒跚,见他颤巍巍下拜武曌叹道:“国老一拜,朕心恻然。”忙令高金刚设榻,搀扶他落座——君臣际遇自古难得,她对狄仁杰已不仅是器重,简直可说是仰赖,如今她已几乎是个垂拱天子,一切政务都交托给狄仁杰。娄师德、王及善的死不仅让她难过,更有几分隐患,倘有一日狄公也舍她而去,谁替她这苍然老妪撑起偌大江山?
沉吟半晌她直截了当道:“国老为朕推荐一位奇士吧。”
“奇士?”狄仁杰略一蹙眉,“倘是文章锦绣之辈,莫说李峤、苏味道等辈,就是控鹤府中也数不胜数……”
武曌一笑而置之——她虽宠信那帮“珠英学士”却并不糊涂,文章写得好就一定能治理天下吗?遂道:“朕所求者乃是如国老一般可燮理阴阳、力擎社稷之臣。”
“倘如此,非张柬之莫属。”
“张柬之?!”武曌没想到他又提起这个名字,“去年朕才刚将他提拔为荆州长史,再者他年纪太老了吧?”
狄仁杰笑道:“此公诚然老迈,我看他却是老而弥坚,沉稳善谋可断大事。年初朝觐之际臣曾与他盘桓数日,觉他耳聪目明、身体康健,全不似年近耄耋之人,倒比我硬朗得多。甘罗十二岁为官,吕望八十才逢文王,士人发迹有早有晚,此亦命数也。臣以为张柬之尚堪为宰相,陛下若有意当早用之。”
武曌微微点头:“好吧,既是国老力荐,朕当一试。”继而又道,“娄公、王公相继离世,朝廷所缺者何止一相?还需烦劳国老多多留心,倘有社稷之臣无拘高门寒素,也不必计较科举门荫,当速拔擢,即便是侍郎、少卿之位,只要国老觉得合适,朕必从之。”这寥寥数语包含了多少信任?
次日武曌便命凤阁草诏,调动张柬之职位,但考虑到这位和她年纪相仿的老臣从未入京担任高官,骤然提拔为相有些不妥,于是暂时调任其为洛州司马,洛州治所就设在洛阳,此乃京畿地方大员;又晋升许州刺史杨元琰为荆州长史,接替张柬之原职——这位杨元琰也是弘农杨氏之人,是女皇比较信赖的大臣。至于宰相之缺仍以陆元方、苏味道、杨再思、韦巨源、韦安石等辈弥补,朱砂不足红土为贵,这些人的才干倒还在其次,资历都比较老,而且性情都比较柔顺,当初就给李昭德当过配角,现在继续听从狄仁杰指挥。
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又有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在实叉难陀、菩提流志、法藏、义净等高僧的努力下,新版《大方广佛华严经》终于译制完成。此版《华严经》比东晋流传下来的旧版更详实,分为三十九品、八十卷,共计四万五千偈(后世通其为“八十华严”,东晋版为“六十华严”)。这是佛门一大盛举,也是武曌长久以来的心愿,她阅览了整部经文,并为此经撰写序言:
造化权舆之首,天道未分;龟龙系象之初,人文始著。虽万八千岁同临有截之区,七十二君讵识无边之义。由是人迷四忍,轮回于六道之中;家缠五盖,没溺于三途之下。《大方广佛华严经》者,乃诸佛之密藏,如来之性海。视之者莫识其指归,挹之者罕测其涯际。一句之内,包法界之无边;一毫之中,置刹土而非隘。缅惟奥义,译在晋朝,时逾六代,年将四百。然一部之典,才获三万余言,唯启半珠,未窥全宝。朕闻其梵本,先在于阗国中,遣使奉迎,近方至此……
这篇序言赞颂了《华严经》的伟大,详述了梵本经文得来的整个过程,褒扬了诸位法师的功绩。一代宝典历经五百余年的流转终于重见天日,这其中饱含多少佛门信徒的辛劳?为纪念这一盛事,武曌又命法藏在佛授记寺开坛,连续七天宣讲此经。
这是隋唐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法会,上至亲王宰相、下至平民百姓乃至两京诸寺的僧侣、藩邦属国的使节,只要是信奉佛法、具有善心者无不赶来参加。佛授记寺虽是敕建的大庙,也容不下好几万人,有些路远之人来迟,无缘跻身寺中,见不到法藏法师真容,就在坊墙外搭棚露宿,哪怕听到几声梵音也觉得是此生莫大殊荣。法会持续至十二月十二日(公元699年11月9日)夜,法藏正讲到该经第八卷《华藏世界品》,忽觉大地震动、法坛摇晃,庙宇佛殿发出吱呀呀的巨大响声,听经者皆感惶惧。法藏处乱不惊,高声宣告:“十方各一万佛刹,微尘数世界六种震动。此即神佛之力!”众信徒闻言愈加狂热,都附和说是神迹。
消息传至宫中,武曌欣喜若狂,次日清晨向满朝文武宣称:“初译之日,梦甘露以呈祥;开讲之辰,感地动以标异。斯乃如来降迹,用符九会之文,岂朕庸虚,敢当六种之震?披览来状,欣惕于怀。”为褒奖法藏之功德,她将《华严经》中贤首菩萨之名赐予法藏,自此朝廷内外称其为“贤首国师”,乃天下一切高僧之首。
地动殿摇究竟是神迹还是普普通通的地震?依照儒家“天人感应”之说,地震意味着统治者有过失,帝王要下罪己诏,宰相重臣也需引咎避位。武曌坚称这是佛祖神迹,是出于宗教崇拜还是为了回避检讨呢?无论如何此举竟成就了法藏法师,他早有以《华严经》为基础宣扬万法圆融之宏愿,便趁此良机标门立户,追尊陈朝高僧法顺大师为初祖,恩师智俨法师为二祖,自居三祖之位,并以“五教十宗”之说重新判教,自诩为大乘圆教——自此佛教华严宗正式创立!
梵呗萦绕,香火鼎盛,武曌也自觉做了一件功德无量之事,于是又免不了贺朝庆典、大宴群臣。在这场宴会上她还向百官展示了一件新奇之物,那是一只狸猫和一只鹦鹉,出奇的是它们养在一个笼子里。世人皆知猫与鸟是天敌,相安无事极是难得。武曌此举似乎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在她调和训教之下即便天敌也可化敌为友。
百官也察觉这件东西寓意深长,纷纷赞颂女皇之德,那些文士更是争相传递此物,吟唱诗赋以助酒兴。当笼子传到阎朝隐手中时,他所思良多,回想自己因献祭之事晋升,越发感念女皇之恩,想要即兴创一首佳作以悦圣心,举着笼子观看半晌才道:“霹雳引,丰隆鸣,猛兽噫气蛇吼声。鹦鹉鸟,同资造化兮殊粹精……啊?!”
一首诗只吟了不到两句,忽见猫儿陡然跃起,咬住鹦鹉脖子——猫和鸟确实能养在一起,但前提是猫已被喂饱。宫中的猫乃是宠物,整日以膏腴鱼虾为食,吃得饱饱的,自然懒得去碰鸟儿;可是今日大宴时辰甚久,百官又争相传看,猫儿肚子已饿,又不似往常那样有宦官喂食,立刻凶相毕露!
阎朝隐一怔,兀自举着那只笼子,不知该不该为这件事请罪。在场的文武百官也都愣住了,大殿之内立时安静,只有那只濒死的鹦鹉发出吱吱惨叫,徒然扇动着双翅,直至被猫儿咬断脖子。
武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望着笼子,脸上已泛起阴霾——狸猫食鹉,李氏吞武!难道这真是无可避免的命运?无论朕如何努力都化解不了这场仇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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