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范》有云“国之匡辅,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狄仁杰本就颇具慧眼,又奉命为朝廷选拔贤能之臣,自是手到擒来,短短数月间就向女皇推荐崔玄暐、敬晖、窦从一、袁恕己、元行冲、张廷珪等多位贤才。
崔玄暐,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乃先朝秘书少监崔行功之侄,却以科举明经起家,历任县令、御史,现居库部员外郎(库部,兵部四司之一,掌管军械)。此人沉默寡言胸有城府,而且居官清正、驭下严格,任职库部以来无纤毫疏漏,多年科考皆在中上,因此得到狄仁杰赏识,升任天官郎中,参与诠选之事。
敬晖,绛州太平县(今山西临汾)人,羌族后裔,北朝之时家族内附,自此仕于中原。他也是明经起家,曾任卫州(今河南卫辉)刺史。前番突厥大军进犯,赵州、定州等地相继失守,河南诸州摄于敌威坚壁清野,召集民众抢修城池,给百姓带来不便,敬晖却不肯这样做,他声称:“金汤非粟而不守,岂有弃收获而缮城郭哉?”依旧组织百姓秋收,确保粮食收成。这与狄公当年出镇魏州时的做法如出一辙,故而狄公举荐其担任夏官侍郎,与姚崇共掌兵部。
窦从一,本名窦怀贞,出身赫赫有名的关陇贵族河南窦氏(原鲜卑纥豆陵氏),乃唐高祖太穆皇后同族;其祖父窦照是北周驸马、骠骑大将军,其父窦德玄在天皇麟德年间担任左相。令人感慨的是窦从一生在这样的豪门,却以清廉著称,衣食朴素事必躬亲,历任清河县令、越州刺史皆有政绩,狄仁杰表奏其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成为一方大员。
袁恕己,沧州东光人,出身寒微,却自诩是东汉袁绍的后代。他以明法入仕,一直在刑部、司刑寺任职,在酷吏横行的时期他是少数可以严守律条的人,深得杜景俭、徐有功器重。如今杜景俭调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徐有功年迈多疾,狄公索性推荐他担任司刑少卿。
元行冲,洛阳人士,北魏皇族后裔(拓跋氏汉化后改姓元),进士起家,学术精湛,尤善音律,但与那些浮华的文士不同,此人不仅诗文做得好,还颇具吏干之才,正担任通事舍人。他见许多贤臣受到提拔,心里很羡慕,又不知狄公有没有看中自己,于是来了个毛遂自荐,主动向狄公进言:“下之事上,犹蓄聚以自资。贵家储积当有脯腊膏胰以供滋膳,亦当备参术芝桂以防疴疾。卑职观明公拔擢之辈,堪充脂味者甚多,卑职愿作一味药材,以备明公不时之需。”狄仁杰听罢仰面大笑:“你早已是吾匣中之药,岂可或缺?”晋升其为陕州刺史,兼陇右、关内两道按察使,专门帮狄公在外面寻访贤才。
张廷珪,河南济源人,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二十年,只因他少年得志,连中科举制举,历任县尉县令,已官居监察御史。前番法藏讲经出现神迹,武曌为纪念此事想在洛阳白司马坂塑造佛像,其规模仿照通天浮屠,命天下僧尼每日捐资一文,至工程告成。狄公闻讯上谏:“今之伽蓝,制过宫阙。功不使鬼,止在役人,物不天来,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但是对狄公言听计从的女皇唯独在信仰方面不肯让步,竟不听劝告。这时张廷珪的一份奏疏却立竿见影,原来他在谏书中称“《金刚经》云‘若有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及恒河沙等身命布施,其福甚多。若有人于此经中受持及四句偈等为人演说,其福胜彼。’如佛所言,则陛下倾四海之财,殚万人之力,穷山之木以为塔,极冶之金以为像,所获福不逾于一禅房匹夫。”他援引佛经大谈佛家慈悲平等,以致打动圣听作罢此事,也就因此引起狄公注意,立刻升他为太子舍人,专门辅佐武显。
而对老臣张柬之的推荐更是不遗余力,张柬之受任洛州司马还不满三个月,狄仁杰主动找上女皇,声称:“臣所荐者乃一宰相,并非州郡之长。”武曌苦笑:“官要一步步升,国老何必心急?”于是又将其调任秋官侍郎,自此入职朝廷中枢,距相位仅一步之遥。内外贤臣多赖狄公提携,群臣不禁称赞:“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
仅是提拔这些人还不算出奇,狄仁杰还能重用自己的仇家。昔日狄仁杰、魏元忠、崔宣礼等七臣被来俊臣诬陷谋反,关进诏狱中,崔宣礼的外甥霍献可为“彰显大义”谋求晋升,请女皇尽快处死七人,甚至在圣驾面前叩头出血,按理说此人当被狄公怨恨。而狄公经过观察发现霍献可固然名利心甚重,却是极有才干之人,于是推荐其接替吉顼担任御史中丞。更为出奇的是,这一年地官员外郎开缺,狄公竟推荐自己的儿子狄光嗣担任此职,这不是任人唯亲吗?武曌优容狄公,料想他为国家付出这么多,照顾一下也无不可,便顺从其意。哪知狄光嗣上任之后整顿仓储、审核开支,为朝廷省去许多开支。这时君臣才知狄公荐子乃因狄光嗣确有其才,诚如《吕揽》所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
另外狄公很重视东宫属官的设置,天授以来东宫属官一直存在,但武轮本身都朝不保夕,那些舍人、学士怎么可能真到东宫任职?不过徒具虚名。现在武显是地地道道的储君,该正儿八经为东宫储备人才了。既张廷珪之后,他又陆续推荐同州刺史李怀远为左庶子、太学博士沈伯仪为右谕德、考功员外郎颜元孙为太子舍人、麟台郎王绍宗为太子文学、四门博士王元感为司议郎……选拔这类官员狄公格外小心,唯恐东宫势力引起女皇猜忌,故所选者多以学术著称,避免有涉实权。
不过武曌这次很配合,既已诚心想要传位武显,必要巩固其位,遂大开洪恩,命豆卢钦望任太子宾客、陆元方为右庶子——宰相重臣兼任东宫要职是隋唐以来的惯例,以示对太子的扶持,昔日张行成、许敬宗、郝处俊、薛元超等辈莫不如此。眼见女皇重拾旧制,那些为太子担忧的大臣可以放心了。但耐人寻味的是迎回武显立功最大的吉顼和狄公本人却未兼任东宫官,看来女皇还是留了一手啊!
此外武曌对武轮也很照顾,不管是真心让位也好,不得不让也罢,好歹他当了多年皇嗣,与皇位失之交臂甚为可惜,武曌心中总有些愧疚,于是竭力提高其地位,命他遥领安北大都护,并安排属臣,竟命姚崇兼任相王府长史。若在以往宰相辅佐亲王当竭力避免,以防有争储之事,现今女皇只剩二子,料想不至于再闹出乱子。群臣议论几句也就搁下,但有一群人耿耿于怀——武氏诸王!
设置东宫属官没关系,毕竟武显已是储君,将来武家也得在其手下混营生,武三思、武攸宁还不是常到东宫献殷勤?武轮大不一样!天授以来武轮受过武家多少挤兑,还有两位妃子之仇。他现在已失去皇嗣身份,当个吃闲饭的亲王也罢了,女皇怎么还一再宠遇他呢?姚崇的官职乃是夏官侍郎、同平章事,由其辅佐武轮,不是叫他间接掌握兵权吗?而今他已是东宫右卫率,又遥领大都护,长此以往那还得了?将来武轮有了呼风唤雨之能,向武家复仇可怎么办?武氏之人心里不悦,却不敢公然反对女皇的做法,唯恐再得罪李家,只能暗自担忧。
可女皇似乎没有适可而止之意,转眼已至圣历三年新春,皇家御宴之际她又心血来潮,决定命袁恕己兼任相王司马。消息传出武家人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尤其是河内王武懿宗——他的处境很尴尬,论地位不及武三思、武攸暨尊贵,论年纪他却已六十二岁高龄,莫说几个儿子武震、武益、武瑾等人,就连孙子孙女也早就成婚了,根本没捞到跟李氏结亲的机会,而他却是除武承嗣之外跟李家结怨最深的人,又有制造冤案的劣迹,将来能不被收拾?
我没有好日子过,谁也别打算过痛快!武懿宗心性鲁莽,趁望日大朝之际,竟然当着满朝官员出班请奏:“陛下近来一再增加相王僚属,甚至以宰相列卿兼任长史、司马,臣以为大为不妥。名分有定君臣有别,自古太子亲王地位相若罕有不乱,远者后赵石虎、燕室慕容皆因此亡国,近者唐太宗以魏徵、李纲辅李承乾,复以韦挺、杜楚客等重臣侍奉李泰,遂有争权之事,以致承乾难安其位生出叛心!陛下岂能忘此前车之鉴?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论一出明堂震怖,除了武懿宗这等莽撞人,谁敢说这种犯忌讳的话,竟把亡国叛乱之事都搬出来,这不是故意生衅吗?明知他这番奏议绝非出于好意,却没人敢反驳——他打着维护朝廷、维护太子的幌子,话说得理直气壮。现在站出来反驳,知道的是出于好意,不知的还以为是有心偏袒相王,叫女皇怎么想,又叫太子怎么想?
莫说百官尴尬,连武曌脸上也很难看,眼见李武之间的心结又被挑出来,也暗骂武懿宗没事找事,正不知说什么好,忽见一人快步出班:“此言差矣!”
群臣侧目视之,说话的是吉顼——如今吉顼已是同平章事,居宰相之列,四十多岁就享此高位,令举朝之人欣羡。不过他的功劳也算实实在在,迎回武显首倡其议。也正因为如此,别人怕帮相王说话引起太子芥蒂,他却无此顾虑。
“相王天性温良、孝悌恭谦,当初太子之位乃其恭谦相让,有许由之德、叔齐之义,岂会再生争权之心?”吉顼说这番话也声色俱厉,“王驾既论前车之鉴,卑职不妨也举两例。昔日魏文帝苛待宗室,兄弟受困藩国不予实权,乃至司马篡权之日曹氏全无反抗之力。隋文帝约束皇子过严,秦王杨俊、蜀王杨秀稍有随性之举便遭废黜,今隋之社稷安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此非殷鉴乎?”
任何道理都是两面的,有其优必有其劣,武懿宗肚里墨水不多,花了好几天工夫才编出方才那番话,现在吉顼反过来质问,一时间竟无言可对,支支吾吾道:“此一时彼、彼……”
“确是此一时彼一时!”吉顼岂容他再多言,厉声打断,“殿下方才所论后赵、燕国之乱,皆因石氏、慕容氏徒具凶悍不修文德,以致国破家亡;而今主上德堪尧舜、恩济四海,岂可与那等无道昏君相提并论?况其时皇子甚多,又非同母所生,各怀异心遂有纷争。今主上仅太子、相王二子,手足和睦兄友弟恭,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您如此揣度相王,未免有离间骨肉之嫌吧?”
武懿宗遭他反劾,已是一头冷汗:“我并无此意……”
“那又是何意?”吉顼得理不让,欲一劳永逸把武家的气焰彻底压下去,越发弹衣挥袖咄咄逼人,“难道是您不愿天皇之子掌权么?当初圣上召太子、相王连同梁王、定王、建昌王在明堂盟誓,两家和好永无嫌隙,言犹在耳天日可鉴,铭刻铁券尚存史馆!难道王驾对此有疑议?还是诸王对前番盟誓有反悔之心?”
这番话把武三思、武攸宁等人也拉进来,也逼得他们不得不表态:“吉公何出此言?我等绝无反悔之意。”连一向老实的武攸暨也不能当哑巴:“太子相王兄弟一体,我等不敢妄加揣度,是河内兄所言非理……”百官不禁窃笑,让武家人自己堵自己的嘴,真是大快人心。
武懿宗叫苦不迭,若论口舌之利十个他这样的捆在一起也不是吉顼的对手,现在连兄弟们也出言自保,还怎么跟人家辩理?又是离间骨肉又是违背誓词,就差人家把居心叵测、窥觊皇位的大帽子给自己扣上,早知自讨没趣何必无事生非,还能怎么办?赶紧跪下认错吧。
可他双膝尚未落地,忽听龙墀之上“啪”的一声响——女皇将玉珪重重摔在龙书案上。
武懿宗吓得一哆嗦,以为自己触犯圣怒,匍匐在地便要磕头,却听武曌赞道:“好!好一位威风凛凛的吉大宰相!”话虽如此她口气冷冰冰的,绝非夸奖之意。
吉顼这才发觉,女皇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也匆忙跪倒在地:“臣当殿争执有失体统,请陛下恕……”
“这是哪儿的话?你高谈阔论句句在理,朕哪敢治你的罪?”武曌一脸阴笑。刚开始她确实觉得武懿宗讨厌,但眼见吉顼指天画地盛气凌人,心里更厌恶——你以为朕不知你是什么人吗?当初是谁为了攀附我们武家把妹妹送给武承嗣?又是谁帮武懿宗炮制出刘思礼、孙元亨、石抱忠等三十六家的大冤案?朝秦暮楚吃里扒外,朕任你为相不过是看你有几分才干,你还真把迎立太子当成自己的功劳啦!如今武家失势你就见风使舵这般作践,真是寡廉鲜耻、得志猖狂的小人!想至此她丢开武懿宗不问,一腔怒火尽向吉顼,“朕面前你尚且如此轻蔑我武氏之人,若朕撒手而去,这帮侄儿岂不任由你恣意作践?”
“臣不敢……”
“不敢?”武曌岂容他解释,冷笑道,“你方才引经据典,知道不少古事嘛!但有件事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昔日太宗皇帝有匹宝马,名唤狮子骢,性烈难驯,宫中无能调驭者。那时朕侍奉在侧,言于太宗皇帝‘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锤击其首,再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纵有宝马不能为我所用,杀之又何足惜?未知吉爱卿是不是也想尝尝朕的匕首啊?”
吉顼吓得流汗浃背、浑身颤抖,百官也都心惊胆战不敢吭声——自契丹叛乱结束,女皇已三年未动肝火,大伙都觉得她老人家变脾气了,岂料今日重闻虎啸?她早年曾为太宗才人一事一向是禁忌之语,谁也不敢提起,为恐吓吉顼竟自己说出来,可见恚怒至极。这节骨眼上谁敢随便解劝?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武曌缓缓起身,又朝吉顼狠狠瞪了一眼,挎着婉儿的胳膊悻悻然回转后宫。百官惊魂方定,参差不齐地呼了一声:“恭送陛下……”
就在这次朝会后转天诏命下达,贬吉顼为琰川(今陕西延川)县尉——这是李昭德之后,武曌第二次将当朝宰相贬为九品县尉。
吉顼何等聪明?情知女皇认定自己是不择手段、投机反复的小人,仕途之路算是到头了,至少女皇有生之年不可能起复,心情沉痛不已。然而回溯自己十年来的所作所为,落到今天这下场又有何可怨?武承嗣被自己算计得那么惨,欠的债终究要还!
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接到诏书后吉顼的心境反而平和下来,入宫向女皇辞驾——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即便贬官也得向皇帝谢恩。
望着与昨日判若两人的吉顼,武曌气消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吉顼对武懿宗颐指气使固然是得志猖狂,却也有一片苦心,此刻诀别见女皇盛怒已解,斗胆进言:“臣今离阙庭,恐再无回朝之日,临行之际尚有一言,恳请陛下纳之。”
武曌见他一脸沉痛也略有些动容:“你说吧。”
“是。”吉顼不敢再引经据典讲道理,转而做比成样道,“设使面前有一撮土,臣将之合水为泥,陛下以为其有争执乎?”
“没有。”武曌莫名其妙。
“若臣将这一团泥分为两半,一半塑佛像,一半塑为天尊,有没有争执?”
佛道之间岂无争执,仅《老子化胡经》就引起数百年之争论。武曌蹙眉道:“有争矣。”
“正是……”吉顼终于抛出正题,“今之朝廷亦如此。宗室外戚各当其分,则天下安。今太子已立而外戚犹为王,两不得安也,请陛下三思。”武显是他最早提议迎回的,此中关节他最清楚不过——世上真正两全其美的事根本不存在,相较而言立武显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结果,但这也仅仅只能保全武家,想让武家永远保持富贵权势,这可能吗?
武曌喟然叹息:“事已至此,朕也不知该如何……”吉顼所言她未尝参不透,但她能怎么办?就算她现在贬斥武氏诸王,将来李唐复辟就不会对他们再有打击吗?况且她对武家也有一丝亏欠感,当初谋夺社稷、巩固帝位多蒙诸侄之力,而今还政于子就不管他们安危吗?武承嗣就死于她出尔反尔的抛弃,怎忍心这样的悲剧重演?此时此刻武曌再没有傲世天下的霸气,现在她只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
就在吉顼离开洛阳之日,她做出一项决定,免去武三思宰相之职,改授特进、太子少保——至此政事堂中再无武姓,所有武家人都不再参与实际政务,这已是武曌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而太子少保与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合称“三少”,享从二品之位,通常授予老臣以示尊重,该职并无实权,名义上算作太子的老师。武曌这样做并非让武三思教武显什么,而是希望他们搞好关系,要让武显牢记,武三思是他最重要的辅佐者、支持者,将来千万不要苛待武家。
当然这次争端因武懿宗而起,自然也不能放过他,武曌虽然未加惩罚,却免去武懿宗统率洛阳屯兵之权——你惹是生非,别人还想过好日子呢!不能一条臭鱼搅得满锅腥,谁的恩怨谁自己扛,老娘在一日可保你一日富贵,至于将来李家如何相待,你自己承受去吧!
二、石淙会饮
武曌为李武两家和好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但有些事即便皇帝也无法左右。身处高位的武显、武三思自然希望相安无事,可那些支系较远的武家人以及扶持李氏的大臣则不然,毕竟这关乎他们的利益,不是轻易可以罢手的。
吉顼离京之日已预感不妙,果不其然他刚离开洛阳,武攸宜、武嗣宗等人就争相进言,把他早年不堪之事都抖出来。武曌也不胜其烦,为图耳根清净又将其追贬为安固(今浙江瑞安)县尉。琰川好歹还在关陇,县尉官秩从九品上;安固在江南道,县尉是从九品下,官场的最低等。吉顼本来还想咬牙坚持到李唐光复,怎奈武家人不放过他,长途跋涉心情抑郁,半路染病一命呜呼。不过在此之后武曌正式任命狄仁杰为内史、韦巨源为纳言,结束了长久以来除武氏亲信不授实职宰相的局面。
这时凤阁舍人韦嗣立上书,称“时俗侵轻儒学,先王之道,弛废不讲。宜令王公以下子弟,皆入国学,不听以它岐仕进”。称帝以来武曌对国子监严加控制,屡以武氏族人充任国子祭酒,学生不再学儒家经典,而是学女皇所著《臣轨》,以确保后进士人对武周的忠诚。现在武氏已确定归政,这么搞还有意义吗?再者李武两家子孙生而高居爵位,却不叫他们学习,长此以往还不是朝廷的负担?
因昔日武曌与太宗时的韦贵妃、城阳公主母女关系亲睦,她对京兆韦氏眷顾颇深,尤其韦思谦一家。韦思谦早年弹劾褚遂良受到器重,是革命前夕唯一得以致仕的宰相;其子韦承庆曾是李贤东宫之臣,仍得到女皇信任,不但官升凤阁舍人,且长年掌管选官之事,虽一度被李昭德排挤出京,在许子儒、石抱忠等人被处死后又被召回,重掌诠选大权。去年韦承庆身染重病回家休养,女皇又把他弟弟韦嗣立召入京中,接替兄长之职,这份宠遇实在难寻。即便如此这次的建议她仍未采纳——让孩子读书固然是好事,却不合时宜。现在缓和矛盾才是重中之重,李武两家子弟都去念书,和那些高官子弟任意结交,保不准拉帮结派又闹出乱子,还是先老实着吧!
随着天气暖和,武曌又有静极思动的念头,想完成上次未遂的嵩山之旅。这回不是男宠撺掇,而是有两桩心愿。一者她想带李武两家之人同去,借旅行拉近两家关系;再者胡惠超被她挽留在宫中炼丹,一年无甚进展,最近才说若在神岳投掷金简可祛病延年,武曌很想一试。
有上次病倒在外的教训,百官哪敢放心再让她离京?但武曌态度很坚决,既然大家不放心,索性把朝廷重臣都带上,命狄仁杰、姚崇、李峤三相时刻相随,这还有什么说的?为此她又下令在嵩山脚下建一座新的行宫,取名三阳宫——这座行宫规模并不大,但毗邻石淙景致优美,其正殿名曰含枢殿,可充作临时的朝堂,从动议到竣工仅用了三个月。
圣历三年六月武曌率领李武亲贵、宰相重臣、男宠学士自洛阳出发,热热闹闹前往嵩山。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百姓,一路上四民夹道争睹圣颜,武曌干脆叫武显、武三思骑马行于御辇前,让百姓一睹李武两家的和睦。如此走得甚慢,未至嵩山又接到一份意外的捷报。
吐蕃赞普不忿噶尔氏逃奔大周,又欲与中原争雄,命大将麹莽布支统兵进犯凉州,围困昌松(今甘肃古浪)。自娄师德死后,唐休璟接过都督陇右诸军的重任,他在探察敌阵后对诸将道:“吐蕃可虑者唯噶尔氏,今或死或降,麹莽布支新近为将,外强中干不习军事,皆贵臣子弟从之,望之虽如精锐,实则无能为也。无须奏请朝廷增派大军,我等足以破之!”于是率领屯军将士驰援凉州,在洪源谷(今古浪峡河谷)与敌交锋,六战六捷,斩首两千五百余人,生擒吐蕃副将两员,麹莽布支落荒而逃。
武曌接到露布甚喜,感觉这是给吐蕃重创的良机,立刻任命魏元忠为大总管,率唐休璟、田扬名、噶尔赞婆、李多祚、阎敬容等将征讨吐蕃——兴衰无常时过境迁,如今大周已通过降兵降将摸透了吐蕃的内情,不会再重蹈大非川的覆辙。
三月末圣驾抵达嵩山,三阳宫格局有限,无法容纳所有随驾之人,百官皆在告成县(今河南登封市告成镇,原名阳城县,武曌封禅后改名告成县)落脚,唯独狄仁杰在三阳宫旁获赐别墅一所,可时时入宫见驾,恩宠冠绝当朝。
七月初五,武曌宣布改元,大赦天下。新年号曰“久视”,《道德经》有云“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祗,长生久视之道”。也正符合她在升仙太子庙所写“愿允丹诚赐灵药,方期久视御隆周”的诗句。两天后洞玄先生胡惠超登临太室,在登封坛西北处投下一枚长十二寸、宽三寸、黄金打造的简页(今存于河南博物馆),祈求神灵保佑女皇健康长寿,词曰:
大周圀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惠超稽首再拜谨奏。
之所以选在七月七日,不仅因为乞巧节许愿望容易实现,更因为这一天也是传说中王子晋骑鹤飞升的日子,表达了武曌期盼成仙的迫切愿望。胡惠超投简后并不急于下山,而是告诉同来的宦官他要作法为女皇祈福,可能会持续十天半月,请他们先回去复命。
武曌已在宫中斋戒七日,得知金简已投甚感宽心,竟真的感觉身体轻快许多,设宴与儿子、侄子欢庆,又率群臣游览石淙山。
石淙山,以河得名,因河水流经山下,拍击石响淙淙有声,故而得名。其实这条河本名平洛涧,乃是颍水支流,源于嵩山东麓的九龙潭,流经告成县时水流湍急,千百年来岁岁侵蚀形成许多溶洞,所以有回音,加之河川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洲岩,两岸崖壁高耸、诸峰斗奇,林荫茂盛、怪石峥嵘,成了嵩山一大奇景。武曌不顾年迈,亲自骑马在崎岖的河滩上引路,张昌宗、张易之一个在前牵马一个在旁扶持,又有高金刚、高力士护持,倒也平平稳稳。狄仁杰也老了,骑马亦甚艰难,忽而一阵风吹落了头上幅巾,他匆忙勒缰甚是狼狈。武曌见此情形便命武显过去拾起幅巾,并为狄公牵马坠蹬。狄公哪里当得起,赶忙推辞,武曌却道:“若无国老便无我母子之今日,受之无愧。”
河涧尽头有一水潭,时人唤作“车厢潭”,潭中有块高出水面方圆数丈的大石,足可容纳数十人。张昌宗见女皇高兴,提议到石上去玩;武曌立刻答应,率领子侄及狄公等大臣二十余人浮舟登石,还命高延福准备酒食运到大石上,享受这番野趣。
日灿中天,光耀万里,寰宇克清,景气澄霁,石淙峡却是一派幽然轻逸的气象。飞泉堕空,舞绡曳练,流水铿然,氤氲成霞。近可观绮变万端之摩崖,远可瞻直贯霄汉之神岳。潭卧其中,石峙于上,觥筹交错,对饮刘伶。清风徐来,抚松弄秀,兰蕙微薰,沁人心脾;瀛洲之美,不过如此,阮肇至斯,亦忘天台——君臣把酒痛饮、流连忘返,真如置身仙境一般!
张氏兄弟又少不得凑趣,恭敬女皇留诗纪念。武曌莞尔停杯,环顾群山幽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
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
万仞高岩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
且驻欢筵赏仁智,雕鞍薄晚杂尘飞。
玄箓,道家列仙之名册。武曌固然因美景而沉迷,却更沉醉于成仙的幻想,希冀苍天降下福泽,使这千里皇畿变成她的神仙洞府。世间最逍遥者莫过帝王,若能长生不老,永远享受富贵逍遥该有多好?
一首寄托愿望的七言诗作罢,武曌回首对狄公道:“国老平日忙于政务,难得一处畅游,也不曾见你作诗。今日机会难得,何不与朕唱和一首?”
狄仁杰却躬身道:“臣不擅此道,况太子诸王面前岂容臣越俎代庖?”转而朝武显作揖,“请太子助圣上之雅兴。”
“这……”武显赶忙起身。
大家明白狄公的用意,想让太子趁机表现一下,于是跟着恭请武显作诗,苏味道、阎朝隐等辈更是悄悄踱到他身后——他们知道太子学识有限,怕他做不出来,想在关键时刻出言提醒。
见此情形武曌也笑呵呵道:“显儿,众意难违,你就做一首吧。”
“是。”武显头上渗出几滴汗水,却也没理睬在他身后低声出主意的两人,而是背着手、皱着眉头在大石上绕了两圈,细细品味母亲那首诗,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道:
三阳本是标灵纪,二室由来独擅名。
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
水炫珠光遇泉客,岩悬石镜厌山精。
永愿乾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
武显自幼贪玩不爱读书,文采在众兄弟中最差,但他也有一手照猫画虎的本领,是小时候父皇考查他们兄弟学问时练就的,谁的诗文好他就模仿谁的。他这首诗做得很巧,同样是七言,前三句纯粹是模仿母亲,“霞衣霞锦”“云峰云岫”效仿的痕迹尤重,跟“均露均霜”“交风交雨”如出一辙。而最妙的是他搜肠刮肚续上的最后一句“永愿乾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这是投女皇所好——既然母亲希望长生不老,儿臣绝不敢窥觊九五之位,我能永远在母亲膝下承欢便心满意足啦!
武曌听了当然高兴,狄仁杰也连连点头——太子大有长进,很懂得察言观色趋利避害,他的资质并不差呀!
正想到此处,又闻众文士道:“狄公!太子诗赋绝妙,接下来该您老人家了吧?做不出来可要罚酒啊!”武三思还亲自满了杯酒,端到他面前作势要灌——众人作诗就为哄女皇高兴,这会儿不必讲什么礼法,越热闹越好。
“好好好……”狄仁杰笑着推开酒杯,“老夫做来便是。”手捻须髯踱了几步,吟道:(《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是狄仁杰流传至今的唯一诗作)
宸晖降望金舆转,仙路峥嵘碧涧幽。
羽仗遥临鸾鹤驾,帷宫直坐凤麟洲。
飞泉洒液恒疑雨,密树含凉镇似秋。
老臣预陪悬圃宴,余年方共赤松游。
“好!”众人一片喝彩。
继狄仁杰之后相王武轮、梁王武三思、凤阁侍郎苏味道、鸾台侍郎李峤、夏官侍郎姚崇、麟台少监阎朝隐、凤阁舍人崔融、鸾台舍人徐彦伯、正谏大夫薛曜、左玉铃郎将杨敬述、司封员外郎于季子、通事舍人沈佺期乃至张昌宗、张易之也当场赋诗,均是七言律诗,共计十七首。武曌命薛曜将这些诗编成一集,亲自作序,并刻在摩崖石壁上,永远纪念这次盛会(十七首诗均载于《全唐诗》,石刻至今尚存)。
此刻李武两家推杯换盏、内外群臣其乐融融,武曌由衷感到幸福,看来朝廷隐忧已经化解,她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可忧之事啦!
然而她不知道,这次嵩山之游是她晚年的拐点,此后她的人生乃至武周社稷都脱离了她原先的设想……
三、女皇堕志
彩云易散,好梦易醒。武曌兀自沉寂在石淙会饮的欢畅中,却没料到这次神岳之旅最终留给她的竟是遗憾。
从石淙回到三阳宫,休息两日她猛然想起,洞玄先生尚在神岳之巅作法,至今将近半月,未知顺利与否,遂命高延福去察看。哪知高延福到山顶一看,祭坛上空空如也,胡惠超已不知所踪,忙令羽林军到处访查,怎奈数千士兵山上山下寻了个遍,不但没找到胡惠超,连目睹他行踪的人都没有,估计早离开嵩山啦!
武曌闻讯如冷水浇头——胡惠超为什么离开?答案再清楚不过,他根本不会炼仙丹。或许连投简神岳祛病延年都是美丽的谎言,此次嵩山之行根本就是金蝉脱壳之计!其实回溯过往,胡惠超何尝自认会炼仙丹?不过是通晓医理,治好她上次的风寒,勉强完成三年献药的承诺;是她硬要留人家在宫中,非炼成仙丹不可。胡惠超没办法交差,只能借投简之机逃脱。
想清楚这些武曌大为失落,最后一丝幻想成空了。不过她也没有再设法追回胡惠超,何必强人所难呢?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不老药,也没有任何人能永世长存。正是在这种心境下她宣布大赦天下,削去自己“天册金轮大圣”的尊号,成佛成仙都是遥不可及的幻梦,还是好好珍惜剩下的时光吧……
而胡惠超不辞而别只是厄运的开始,没过几日又出了一件更令她揪心的事——狄公病倒啦!
石淙归来狄仁杰便感觉不适,刚开始还以为是中暑,岂料病情越来越重,三五日后竟卧床不起,自知此番病症非同小可,挣扎着上书恳求致仕。武曌闻奏如五雷轰顶,而今朝廷岂有一日离得开狄公,赶忙派韦慈藏过府诊治,结果脉象垂危不甚乐观。即便如此武曌仍没有批准狄公致仕,而是把所有御医都派过去照顾狄公,并宣布起驾回宫——虽说她在三阳宫之侧赐给狄公一座宅邸,但此处毕竟不是洛阳,衣食药物难比京师,而且狄家子侄尚在朝中,回去和家人团聚兴许病情能有所好转。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君臣都觉沮丧,但回京之路依旧走得很慢,狄公重病在身、女皇年事已高,谁都经不起劳烦。和来的时候一样,车驾行至途中突然接到军报,这次却是不好的消息——默啜卷土重来再犯边庭。武曌甚感无奈,与姚崇商议后决定谨慎对待,于是放弃征讨吐蕃,改任魏元忠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转而率军防御突厥。
七月末圣驾回到洛阳,还没来得及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又接到一个坏消息,西突厥右厢五部之一的阿悉结部造反,首领薄露攻打碎叶城。大周君臣倏然醒悟,默啜此时进犯恐非心血来潮,八成已与薄露串通,乃是故意牵制周军,欲动摇西域统治。朝廷愈加不敢怠慢,急令左金吾将军田扬名、殿中侍御史封思业分兵驰援。这一仗打得并不顺利,周军赶到时碎叶城已被叛军包围,阿史那斛瑟罗坐困城中,全无招架之力;封思业立功心切贸然进攻,反被叛军所败。幸而田扬名处乱不惊,号召西突厥各部协力戡乱,得到十姓部落中最强大的突骑施部的支持,总算解了碎叶之围。又经过近两个月的鏖战才将叛乱扑灭,薄露想投降周朝继续当官,却遭斛瑟罗衔恨,终被斩首示众。
战争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可问题依然存在,事实证明羁留洛阳多年的斛瑟罗已失去统辖十姓的威望,西突厥形成了两个对立的集团,此时真正的实权派是突骑施部的首领乌质勒,他原只是左厢五部首领之一,但是为人慷慨、作战奋勇,在多年与吐蕃的对抗中积累实力,又招抚大量西域杂胡,控兵超过十万,在弓月(今新疆霍城)建立牙帐,是隔绝东突厥的重要屏障,默啜图谋西域不能得手正是摄于他的力量。大部分部落看乌质勒眼色行事,斛瑟罗当然不满,可手中没有实权,只能依附右厢五部之一的胡禄屋部。这一部的首领便是当年跟随王孝杰收复四镇的阿史那忠节,而他支持斛瑟罗也不是出于忠心,只是拿可汗当傀儡,壮大自身实力。正是在这种博弈下阿悉结才萌生叛意,叛乱刚平定双方险些发生冲突,乌质勒以功臣自居,要在碎叶驻军,斛瑟罗坚决不肯,双方都向朝廷上告。这次武曌想开了,只要承认中原王朝的宗主地位,能南制吐蕃、东抗默啜,支持谁不一样?她表面强调斛瑟罗的可汗地位,实际上却默许乌质勒将牙帐移至碎叶,来个一城两治,又派侍御史解琬持节安抚诸部。双方看在女皇面子上勉强和解,风波暂时平息。
这些事忙完已临近冬日,武曌将全部心思都扑在狄仁杰身上,朝廷百官也轮番探视,尤其是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等人,想尽办法求医问药。惜乎大病弥留无可挽回,久视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公元700年11月11日),一代名相狄仁杰永远合上了双眼,终年七十一岁。武曌闻讯痛哭失声,宣布辍朝三日,追赠狄公为文昌右相(唐睿宗年间又追赠其为梁国公,故而后世称狄梁公),钦赐谥号“文惠”,谥法有云“经纬天地曰文,爱民好与曰惠”,这谥号涵盖了他上匡社稷、下抚黎民的两大功绩。
为了彰显狄公的功德,武曌还准其陪葬昭陵,可狄光嗣、狄光远上奏,说父亲临终有遗言,想安葬在邙山。邙山位于洛阳北部,自古就是佳城福地,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朝帝王皆择此地为陵,樊哙、贾谊、班超、裴潜等历代名臣也安葬于此,隋唐以后皇陵西迁,邙山摆脱皇室控制,更成为达官贵人首选的福地。不过狄公选择长眠在此并非为了沾福气,而是心有无奈,他早就料到女皇会让他陪葬乾陵,倘真如此情何以堪?乾陵不仅是天皇的陵墓,也是将来安葬女皇之地,他作为臣子身侍唐周两朝,若九泉之下有灵如何面对这对帝王夫妻?固然女皇在他劝说下迎回废帝,但他毕竟为女皇安抚百姓、抵御外敌、打理朝政,是武周的社稷柱石。他若不尴不尬地躺在乾陵,究竟算谁的臣子呢?两姑之间难为妇,既如此干脆远离皇家,睡在遥远的邙山以求安宁。
武曌隐约猜到狄公的想法,没有再勉强,叹息着恩准了。但这并不遗憾,真正功济天下的人无需朝廷吹捧,因为痛哭的不仅是女皇,讣告传至天下,汴州、宁州、复州、豫州、丰州、冀州……但凡蒙受过狄公恩惠的百姓无不嚎啕恸哭,甚至自愿为其服孝,有些地方还为他建立祠堂——昔日狄公一大政绩就是捣毁淫祠,可他没想到自己死后也会变成神明,被老百姓世世代代供奉膜拜,一座座祠堂代表的是民心啊!
狄仁杰之死对武曌打击巨大,有一次她竟当着文武百官叹息道:“朝堂空矣!”年末之际她做出一项惊人的决定——废除周历,恢复正月建寅。永昌元年改唐历为周历,以十一月为正月,也就此拉开了改朝换代的序幕。这项改革民间颇有微词,春夏秋冬都提前两个月,二月下大雪,中秋菊未开,千百年来节气习惯都乱了。可是皇权凛凛谁敢不从,如今女皇竟亲自下令恢复唐朝历法,这意味着什么?
新春之际她再度改元,新年号是“大足”。关于这次改元民间流传一个说法,说成州(今甘肃成县)有三百名流犯,苦于劳役期盼赦免,于是趁夜在挖了个方圆五尺的大坑,故意修整成足印的形状,然后上报朝廷说发现神迹,以此促成改元大赦。不过这说法未必靠谱,因为前番削去尊号时已颁令大赦,相隔还不到半年,这次改元并未再赦,即便有伪造足印之事,那三百流犯也没能得逞。或许这年号与神迹无关,而是女皇心思的表露,此生已大丰大足,再也没什么追求。随着这次改元她还做出一项任命,以姚令璋为冬官尚书,兼长安留守——姚令璋在武显第一次当太子时就是东宫僚属,前番担任宰相因镇压契丹不利外放益州长史。现在女皇派他担任长安留守,代替建安王武攸望,而且顶着冬官尚书之职,似乎流露出一丝端倪,她有可能将朝廷迁回长安!
一开始群臣只是捕风捉影,但这种猜测竟变得越来越真实。姚令璋到达长安后修缮闲置多年的宫室,继而女皇又任命东宫左庶子李怀远为同平章事,参与朝政大事。种种迹象表明女皇加快了回归李唐的步伐,似乎是要把所有变更过的制度都恢复到天授以前的样子。对女皇这样的做法群臣自然乐观其成,周唐之间若能波澜不兴平稳过渡,所有人都可松口气。
然而群臣并不明白,武曌这样做固然是为儿孙后代考虑,却还蕴含着一丝自暴自弃的心态。随着狄仁杰的死她对朝政的最后一点儿兴趣也丧失了,也再没有可以全心倚重之人了,如果说封禅嵩岳后她已无雄心壮志,那么此刻她对朝廷的态度就只剩敷衍了。成仙成佛一场梦,器重的大臣先她而去,她还有什么可挂心的?一把大年纪还折腾什么?什么尊号、什么周历,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既然不再有什么追求,享受生活就成了最重要的事,以往她在控鹤监尚有节制,而今饮宴嬉戏已成家常便饭。张昌宗、张易之变着花样哄她开心,那群“珠英学士”编书不认真,献媚取宠却一个比一个踊跃,整日吟诗作赋互相吹捧,还弄出一部《珠英集》,尽是些歌颂圣德的作品。每逢宴饮,文士、优伶乃至内侍婢女杂坐一堂,无论古今人物、百家之谈、市井俚言都是他们口中的笑话。更有甚者拿满朝官员取乐,专给公卿大臣起绰号——娄师德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走路有些跛脚,被称为“行辙方相”;吉顼有些驼背,走路时却昂首挺胸、视高望远,被称为“望柳骆驼”;朱前疑逢迎有术,平时却很邋遢,袍服上总沾着油垢,被称为“光禄掌膳”;东方虬身量很高,衣服便显得很短小,被称为“外军校尉”,种种此类不可胜数。女皇听了这些笑话忍俊不禁,哪管那些大臣也曾被她器重?
张氏昆仲所受宠遇更是日胜一日,女皇虽然自己不再追求成仙,却把男宠扮成人间的神仙。她见张昌宗俊美,命其身披羽裳,骑在木雕的仙鹤之上,命宦官牵绳拉扯,一边吹箫一边环游宫苑,还叫众文士写诗赞颂。宋之问得二张之助跻身内供奉,拍马屁最积极,立刻作歌一首:“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吸日精,长不归,遗庙今在而人非。空望山头草,草露湿君衣。”从此这首歌宫中人人传唱,还有人说张昌宗就是神仙王子晋转世,专门临凡侍奉女皇。
二张的家人也屡沐皇恩,兄长张昌期升任岐州(今陕西凤翔)刺史、张同休为司礼少卿、张景雄为通事舍人,他们的小弟弟张昌仪刚满二十岁,既无科举功名,也未门荫入仕,连书都没好好读过,起家即被授予洛阳县令之职。寻常士人辛勤一生也未必能至通贵之位,女皇恩赐张家人一出手就是四五品的高官,根本不把朝廷禄位当回事。满朝官员心里当然不忿,却罕有谏阻之人——一者谁都看得出,张氏兄弟红得发紫,开罪他们只怕女皇不悦;再者二张也未为无功,毕竟迎回太子有他们的功劳,而且他家现在又与太子结亲,约束他们只怕太子也未必领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之任之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狄公死后“朝堂空矣”并非虚言,虽然朝中仍不乏贤能之臣,狄公晚年也提拔不少人才,但是如他一样既受女皇信任又得百姓拥戴,既有复李之功又有安武之术,既有金玉之坚又善绕指之柔,能让女皇由衷敬佩的大臣却再也没有了。狄公之后朝中第一重臣毫无疑问是魏元忠,此时他官居凤阁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任洛州长史、陇右诸军大使。其实无论资历还是才干,魏元忠并不逊于狄仁杰,甚至在军事方面更出色,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仅在能力,更在性格。魏元忠入仕以来屡建奇功却又饱受挫折,这固然与唐周迭代的复杂局面有关,却更是他性格使然。他性情刚烈、为人倨傲、快言快语,没有狄公那份修养和耐心;更重要的是他还肩负着统军重任,大部分时间领兵在外,不是对抗吐蕃就是防御突厥,对京中之事鞭长莫及,更不要说过问女皇宫闱之事了。
魏元忠以下最重要的宰相当属姚崇和李峤。姚崇年富力强、才智过人,是女皇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之臣,也是不错的辅政人选,可不凑巧的是这年春天他母亲不幸病逝,只要暂时辞官回乡守孝;李峤虽然也是能办事的人,却以文章起家,性格也未免失于柔弱,与控鹤监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那帮人皆是文友,有些事碍于朋友情面不便管得过甚。至于豆卢钦望、韦巨源、杨再思之流,或唯唯诺诺,或尸位素餐,或明哲保身;唯独陆元方算个正人君子,还在数月前病故了。苏味道两度拜相毫无作为,全靠舞文弄墨谄媚女皇,有一次他酒后吐露了自己的为官心得:“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凡事模棱两可成了长保富贵的秘诀,自此群臣给他起了个诨号,唤作“苏模棱”。除此几人外还有新提拔为相的李怀远,资历深浅且不论,出自东宫属臣,单此一点已注定他如履薄冰不敢多言。
既然没人管得了控鹤监,天长日久岂能不出乱子?张昌宗、张易之本就是年轻气盛的浮浪子弟,如今一仗女皇宠信,二仗迎立太子之功,三仗众文士的帮衬,愈加骄横跋扈胆大妄为,俨然已在宫廷内外形成一股势力,甚至开始干预朝政。
司府少卿杨元亨、尚食奉御杨元禧皆是先朝宰相杨弘武之子,属于弘农杨氏,他们这一支乃是隋朝权相杨素的后裔,是隋唐两代的贵族。出身名门未免有些自傲,故而杨氏兄弟对二张的小人得志很看不惯,尤其杨元禧在宫中供职,常与二张碰面,有一次忍不住口角起来。张易之便在女皇耳边进谗言:“杨素乃隋之奸臣,构陷太子扶立炀帝,乃至社稷败亡,其子杨玄感又举兵叛乱。陛下素以德义治国,当惩恶劝善,不宜让逆臣子孙身居要职。”女皇一来受其蛊惑,二来又忆起父亲武士彟行商时曾遭杨素刁难的陈年旧事,竟下诏称“隋尚书令杨素,惑乱君上,离间骨肉;生为不忠之人,死为不义之鬼。朕接统百王,恭临四海,上嘉贤佐,下恶贼臣。自今起杨素及兄弟子孙,不得任京官及侍卫。”杨元亨、杨元禧随即被撵出洛阳。
四品高官的去留尚可操弄,贪赃枉法更不在话下。不但张昌宗、张易之招权纳贿,连张昌期、张同休等人也来者不拒。有一次一个姓薛的地方官入京诠选,想要留任朝廷,求到张昌仪头上,送了五十两黄金。张昌仪手眼通天,哪把这当什么大事?收下钱随便写张条子,趁朝会时丢给天官侍郎张锡。
这张锡也是世家子弟,乃先朝户部尚书张文琮之子、贤相张文瓘之侄,本人也不乏才智,却没有父辈的坚贞品格。如今张氏兄弟炙手可热,宰相都不敢招惹,他哪敢不依?于是决定不问好歹留任此人。可他一时不慎把条子弄丢了,只好又跑到洛阳县廨问张昌仪那人名姓。年方二十的张昌仪面对年逾六旬的张锡暴怒不已,如数落儿女般训斥道:“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我与那人无亲无故,也只一面之缘,又怎记得他名字,只记得他姓薛。这样吧,你把备选官员中所有姓薛的一概留京!”张锡诺诺而退,回到吏部一翻名册,姓薛的有六十多人,全部留任岂能不惹人非议?张锡明知不妥,可权衡半晌还是不敢违逆张昌仪之意,莫看这小子只是二张的小弟弟,得志的狸猫赛过虎,万一他哥哥在女皇耳边吹风,乌纱帽还保得住吗?杨元亨不就是活生生的教训吗?为了保全官位,张锡只好硬着头皮将所有薛姓之人留任京官。
此事公布满朝哗然,肃政台那些御史岂能不弹劾?可奏疏递上去如泥牛入海,也不知女皇见到没有。时隔一月诏命下达,竟然晋升张锡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毫无疑问又是二张捣的鬼,此举简直是向朝廷百官示威。只要听他们的话就算身负滔天大罪照样升官发财,谁弹劾也没用!而张锡拜相不仅令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也使李峤失去相位,因为李峤恰是张锡的外甥,依照惯例近亲不得同列宰相之位,李峤转任国子祭酒,唯一能办点儿实事的宰相也离职了。
此事过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二张兄弟的受宠程度早已超过当年的薛怀义,似乎他们已摸准女皇的喜怒笑颦,想办什么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简直有“窃持国柄,口含天宪”之能。于是许多贪图利益的官员也开始主动与之结交,更有甚者见当男宠如此吃香,竟也“见贤思齐”想要效仿。尚舍奉御(掌管宫廷陈设、幕帐等事)柳模上书,说他儿子柳良宾相貌英俊,愿意进献女皇;还有个叫侯祥的监门卫长史,想富贵想疯了,竟声称自己阳道伟壮,胜过嫪毐、不让昙献,连当年的薛大师都比不了,愿以浑身解数报效女皇!
这样毛遂自荐的人着实不少,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女皇的宫闱秘闻简直快成了市井谈资,更有无聊之人添油加醋大加演绎,传得愈加不堪。那些正直之臣实在看不下去了,当年因弹劾来俊臣成名的右补阙朱敬则,如今已升任正五品正谏大夫,因此事上疏谏言:“陛下内宠有张易之、张昌宗,足矣。近闻左监门卫长史侯祥等,明自媒炫,丑慢不耻,求为内供奉,无礼无仪,溢于朝听。臣职在谏诤,不敢不奏。”女皇揽奏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这种事传到民间毕竟不光彩,于是赏赐朱敬则彩缎百匹,下令整改控鹤监。
怎样整改?撤销控鹤监、罢免二张、遣散供奉?那岂不是动了女皇的心头肉,所谓整改是换汤不换药,把控鹤监改名奉宸府,由智败吐蕃名声鹊起的郭元振担任奉宸丞,其实这就是掩人耳目,奉宸监上下之事仍由二张把控,那群阿谀拍马的文人也一个未斥退。
自古皇帝富有天下,后宫莫不佳丽充盈,汉武帝、晋武帝、隋炀帝之流嫔妃宫婢动辄上万,相较而言武曌所宠者从始至终才三四人,说她荒淫实在过苛,可后宫干政却是大患。惜乎武曌不这样认为,追根随缘她自己何尝不是由后宫而起?哪会把后宫参政视作禁忌?况且她与张昌宗、张易之的关系并不像市井传说的那样,固然有枕席之欢也只是偶尔为之,八十岁的人哪来的那么多情欲?即便有那心,她还有那力吗?类乎侯祥之辈不过是瞎揣摩罢了。
武曌对二张的感情是复杂的,与当初对薛怀义大为不同,有时甚至像老妇娇惯自己的小孙孙。长期的政治斗争破坏了皇家亲情,儿女之中唯有太平公主能和她说几句贴心话,武显、武轮乃至武三思等人虽恭敬有礼,其实对她畏惧大于亲昵,至于孙辈的孩子见了她更是谨慎肃穆,哪有感情可言?而张氏兄弟就像两个无所顾忌的孩子,能在她身边撒娇使性,能陪她娱乐哄她开心,填补了她感情的空虚。
至于二张招权纳贿、干预朝政那些事,其实她也心知肚明,却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现在毕竟还是武周天下,朕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朕为了天下臣民的安危连社稷都放弃了,欲将皇统归还李氏,如今太子已立、历法已更,连国都也将迁回关陇,够仁至义尽了吧?朕已经别无所求,不过是想过得舒心些、快乐些,宠爱两个小男人,就算他们坏点儿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平心而论武曌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寻常人可以这样做,她却不能这样任性,同样因为她是皇帝。当一个皇帝忘却自己责任的时候,其统治必然走向危险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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