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武曌猜忌武显,皇孙命丧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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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黎民上书

    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夏,莲花初绽之际,两位在民间拥有极大影响力的宗教人士受召来到神都,也为武周王朝的神道设教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这两人一僧一道,僧乃禅宗第六代宗主、荆州玉泉寺神秀禅师,道乃张天师第十四代玄孙、洪州(今江西南昌)浮云山道士张惠感。佛教禅宗尊天竺高僧菩提达摩为始祖,北魏以来经慧可、僧璨、道信等高僧传承,至五祖弘忍禅师时大为兴盛,在蕲州黄梅县双峰山建立禅林,号为“东山法门”;弘忍座下有两大弟子最知名,一乃神秀,一乃慧能,但慧能禅师传法于岭南,影响不及北宗神秀,故信徒多推神秀禅师为宗主(至安史之乱时荆州开元寺和尚神会以“木棉袈裟”为信物,自称慧能的弟子,因帮助朝廷筹措军资受到表彰,唐肃宗指定神会为禅宗七祖,并追认慧能为六祖,自此禅宗法脉转移到南宗)。东汉隐士张道陵撰写《老子想尔注》,创立天师道,又称五斗米道、正一盟威道,魏晋以来甚是繁盛,其子孙世代传承天师之位,至今已传十四代,历时五百六十余年;张惠感虽只是第十三代天师张光昭之侄,不属于嫡系法脉,但是修行刻苦、道法玄妙,且普济众生,堪称一代真人。这两位大师与朝廷无甚交往,但在民间有崇高威望,尤其受贫苦百姓爱戴。

    武曌一度崇佛抑道,后来又慕道望仙,而今将神秀、张惠感一同召至朝廷以礼相待,意在强调佛道并尊,结束她掌国以来的宗教之争——当然,这样做也是借佛道之力稳定天下人心,为将来周唐过渡做准备,而且与修撰《三教珠英》的初衷甚是契合。

    朝廷对这一僧一道的礼遇几乎是空前的,女皇亲执弟子之礼,京中法藏、义净、圆测等高僧以及孙文隽、麻慈力、邢虚应等道长也皆尊彼为师。法藏虽是当世贤首,却自知华严宗在民间影响不及禅宗,故而向神秀请教修行法门。神秀年逾九旬,皱纹累累、满面褐斑、弓腰驼背、老态龙钟,袈裟也极朴素,很难想象他是一派宗主。他几乎把耳朵贴到法藏唇边才能听清话,双手合十低声微笑道:“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如同舍父逃走。文殊般若,一行三昧。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静乱无二,语默恒一,四仪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佛法并不在外,而在内心之中,少说话多劳作,莫问世事艰难,但求内心清净,坐卧住行都是修行,善言、善行、善念皆是功德。

    “阿弥陀佛……”法藏合手而拜——此等法门确实简单,无需攻读佛经,只要专心于劳动,持之以恒便可渐渐领悟人生真谛,获得心灵上的解脱。这样的修行方法自然易于被普通百姓接受,甚至是不识字的人也可身体力行,连朝廷都觉得放心,也就无怪乎禅宗能在民间兴盛。

    但只有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才“有幸”清心寡欲,从古至今为官者追求的皆是功名富贵,在高官得坐、坐享俸禄、封妻荫子、身名俱泰之余才在佛前祈祷一下黎民康泰。就在朝廷贵族礼佛崇道之时,有一桩惊天大案被揭开——凤阁舍人宋璟弹劾新任宰相张锡受贿!

    宋璟,邢州南和县人,乃北魏礼部尚书宋弁七世孙,卫州司户参军宋玄抚之子,七岁便会做文章,年仅十七就考中进士,历任上党县尉、合宫县尉,垂拱三年曾作《梅花赋》,立志“玉立冰洁,永保贞固”,被女皇一眼看中,决定马上提拔,竟将其召入宫中问他自己愿意当什么官。宋璟但求磨砺增长才干,不愿太早荣达,遂道:“家本山东,愿得魏之一吏。”于是立授魏州录事参军之职,然而上任不满半载即擢监察御史,没几年又升天官员外郎,如今已官居凤阁舍人,他相较张仁愿、朱敬则、霍献可等自肃政台崛起的同僚更年轻,今年才三十八岁,完全得益于女皇的破格提拔。

    但是宋璟不忘本志,不负女皇之恩,这些年来从未因政局变幻屈从世风,为人刚正,勇于直言,张锡因二张相助跻身宰相之列,群臣明知其居官不正却碍于他背后势力不敢多言,唯独宋璟无所顾忌揭露其罪。弹章一上群臣大快,许多同僚早对张锡厌恶至极,只苦于没机会,宋璟一呼众人响应,司刑少卿袁恕己、侍御史桓彦范立刻严审此案,核实张锡卖官鬻爵贪赃数万,且因与张氏兄弟往来甚多还有泄漏禁语之罪,结果二罪并罚判为死罪。

    事情已经捅出来,罪证确凿无可抵赖,张锡只能低头伏法,可就在他推上刑场之时女皇突然派来使者,宣布赦免张锡死罪,改为流放岭南——原因再简单不过,张锡既没有让女皇言听计从的本事,也没有驾驭其他宰相的威望,他只是张昌宗、张易之敛财的耙子。这买卖其实是替二张做的,赚大头的也是二张,如果真将张锡判为死刑,日后此事若继续追究,办到二张的头上是不是也要判死?

    女皇怎忍心自己的小心肝获罪?故而一面放宽对张锡的惩罚,以便为二张脱罪,一面对宋璟、桓彦范等人大加表彰,希望他们适可而止。其实事情到此为止未尝不可,虽然只惩治了替罪羊,但也有敲山震虎之威,只要女皇能对二张严加管束就行了。然而遗憾的是她根本没有吸取任何教训,时隔一月她公布新的宰相人选,又令宋璟等人灰心丧气。

    新任宰相名叫李迥秀,继姚崇之后担任夏官侍郎,乃李唐开国功臣李大亮之孙,而且他还有两重身份,不仅兼任控鹤府内供奉,还是张易之母亲臧氏夫人的姘夫——女皇宠信张昌宗、张易之后对他们的母亲韦氏、臧氏也很照顾,不仅封为太夫人,还时常派女官过府问候,但凡有什么新奇贡物总要赏赐她们。半年前女皇心血来潮,想到自己既然喜欢年轻美貌的男子,两位夫人八成也有此心,于是命二张归家询问母亲,若有看中之人可以直接回奏,女皇可以为她们促成好事。韦氏乃张父嫡妻,出身高门贵户,还有几分矜持;臧氏没那么多顾忌,立刻直言看中了李迥秀。原来这李迥秀虽已四旬却也仪表堂堂,美须眉,颇有些潇洒倜傥之态。女皇一言九鼎,立刻召见李迥秀,命其与臧氏私通。李迥秀开始也觉难堪,从古至今哪有“奉旨偷情”之事?但是一来不敢忤逆女皇,再者又知与张家结好有助仕途,未免动了贪婪之心,于是当真做了臧氏夫人的姘夫。果不其然,很快他就由天官员外郎升任凤阁舍人、检校夏官侍郎,后来他为了专心“伺候”臧氏休掉自己的结发之妻,还口口声声说是因为妻子不孝顺母亲才这样做,厚颜无耻令人叹为观止。

    轰走张锡,换上李迥秀,还不是一样?莫说宋璟、袁恕己、桓彦范之流,就是一向中庸的大臣都看不过去了,女皇如此任命宰相可就不是偏袒二张的问题了,而是视国事为儿戏!曾经乾纲独断、雷厉风行的女皇怎么糊涂到这种程度呢!

    但弹劾风波到此而止,并非宋璟等人有心放过二张,而是此时出了一件大事,搞得朝廷上下胆战心惊,没人敢在这时再招女皇烦心。大足元年八月,冀州武邑县的一个普通百姓苏安恒上书女皇:

    陛下钦圣皇之顾托,受嗣子之推让,应天顺人,二十年矣。……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壮;陛下年德既尊,宝位将倦,机务殷重,浩荡心神,何不禅位东宫,自怡圣体?臣闻自昔明王之孝理天下者,不见二姓而俱王。当今梁、定、河内、建昌诸王,承陛下荫覆,臣恐千秋万岁之后,于事非便,臣请黜为公侯,任以闲简。臣又闻陛下有二十余孙,无尺土之封,此非长久之计也。臣请四面都督府及要冲州郡,分土而王之。未娴养人之术,请择立师父,成其孝敬之道,将以夹辅周室,藩屏皇家,使累叶重光,飨祀不辍,斯为美矣,岂不大哉!

    百姓上书之事在武曌当政这二十年并不罕见,可从来没人似苏安恒这般胆大,他在奏疏中请求给太子皇孙择立师父、削去武氏诸王的爵位,而且公然恳求女皇禅位东宫!

    或许苏安恒是出于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希望武李之间平稳过渡,但他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莽撞——无论武曌的皇位从何而来,毕竟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现在已经决心还政李氏,以往的变革也陆陆续续改回去,甚至还打算迁都长安,已释放出足够的诚意。你还催她赶紧交权禅位,这未免太不近人情。莫说一向贪爱权位的武曌,历朝历代哪位皇帝能接受这种提议?

    朝堂之上百官惊惧,所有人都注意到女皇的脸色很难看,仿佛胸中有团怒火正在酝酿。有些胆怯之臣见风使舵,立刻表态说苏安恒胡言乱语,提议将其逐出洛阳,交与地方官严加管束;但武曌没有接受这种提议,沉默半晌之后她又恢复了和蔼的笑容,将苏安恒召到殿上赐予御膳,感谢他对国家大事的关心——这明显是违心的,诚然武曌的权威一向不容挑战,但她也素来宽待百姓,大臣若说这种话必死无疑,老百姓却要宽宏对待。这就跟当年王庆之要求立武承嗣为储君,她明明不愿意却仍给予赏赐是一个道理。尤其现在她已不再操心具体政务,更要维系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谁说女皇糊涂?一旦关乎权位她就不马虎啦!

    禅位当然不行,削去武氏族人的爵位也不可能,但武曌还是做出了一点儿行动。她任命国子司业祝钦明为太子詹事、春官侍郎崔神庆为东宫右庶子,命二人轮流侍读东宫,教武显以及诸皇孙学习儒家经典和朝廷制度,算是部分采纳了苏安恒的意见。

    祝钦明虽是学识渊博的一代大儒,但也是极乖巧之人,昔日的明堂祭祀礼、封禅嵩山礼这些有违传统的礼法都是他帮女皇编订的;崔神庆才干优异、政绩斐然,但他是废王立武的功臣崔义玄之子,也是女皇极其信任之臣,由他们教导东宫绝对不会“跑偏”。而就在此事过后不久,女皇罢李怀远为秋官尚书,改任为人憨厚、老迈多病的天官侍郎顾琮为宰相,这明显暴露了她对东宫势力的戒备。

    苏安恒一片好心却给武显带来麻烦,从此以后他这四十多岁的人还得天天读书。他心里战战兢兢,深知这次上书引起了母亲对自己的猜忌,只好更加谨言慎行,不但装模作样好好学习,还时不时向母亲汇报思想心得,并且命子女轮番入宫问安。可他没想到,正是这过于殷勤的举动反而惹来一场祸,造成他毕生的遗憾……

    二、莲花六郎

    这年的秋天来得甚迟,眼看已至素节,天气依旧暖融融的,尤其午后骄阳兀自火热,皇嫡孙邵王武重润领着兄弟武重福、武重俊入宫向女皇问安——这是武显定下的规矩,每日清晨或朝会之后他都亲自探问母亲起居,午膳后则遣子女入宫服侍,单日派几个儿子,双日则由尚未出降的安乐、新平两位郡主前往。

    恰巧这会儿魏王武延基也进宫请安,在则天门与他们遇见,遂结伴同往。上一辈的恩怨归上一辈,李武两家的年轻人倒还亲密,反正谁手里都没实权,又结成姻亲,有何矛盾可言,时常一起玩乐。因噶尔氏为首的吐蕃贵族投效大周,在吐蕃非常盛行的击鞠(马球)在中原也日渐流行,皇家子弟趋之若鹜,武重润、武延基以及梁王之子武崇训、相王之子武隆基、长宁郡主之夫杨慎交皆是此道高手,时常切磋技艺。四人递了腰牌进入内宫,来至长生殿告见,高延福笑呵呵迎出来:“今日又不巧,万岁又到奉宸府去了,还得劳烦几位殿下辛苦一趟。”

    几人异口同声道:“不妨事,公公多礼了。”女皇不在寝殿是意料之中的,如今十次觐见九次女皇都在奉宸府作乐。若要图省事直接去奉宸府见驾不就行了?这麻烦不能省,武显有交代,不准直接去奉宸府。那边文士众多,万一女皇不在,他们单独与众文士相见搞不好会落个结党之嫌!重润兄弟谨遵父命不敢抱怨,只能每次都白绕这一圈。

    离开长生殿前往奉宸府,武重润突然想起一事,遂问武延基:“听说妹妹身上不好,你可曾延请名医?”他同母妹永泰郡主奉女皇之命嫁与武延基,如今已怀有身孕。

    武延基笑道:“前日我已入宫禀报,圣上遣侍御医过府诊脉,说是她年少体虚。吃两副药倒是见好,我今日入宫便是来谢恩的,也多蒙你时时挂念。”武延基吸取父亲武承嗣的教训,深知李氏子孙不能得罪,故而对妻子格外疼爱,对重润兄弟也很礼敬。

    说话间已至瑶光殿,离着甚远便见侍从如云,女皇正在九州池畔赏荷花,摆了桌小宴;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姜柔远等人侍立在侧,还有两位绯袍高官陪坐,竟是苏味道与杨再思——宰相高官成了陪宴的狎客,却不见二张身影。

    见到女皇几个年轻人立刻规矩起来:“参见陛下。”在场的官员一直在说笑,听到问安声才发觉四位王驾到来,也匆忙向他们揖拜,连两位宰相也站起来。武曌却只点了点头,没理睬重润三兄弟,对武延基道:“永泰身体如何?”

    “幸蒙天恩赐医赐药,现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尚弱……”

    一语未必忽听池中传来乐声——原来二张驾一叶小舟悠荡池中,从荷叶间冒出来。也不知张易之从哪儿寻来件蓑衣,还戴了顶斗笠,立于船尾摇橹撑篙;张昌宗穿一袭雪白的纱衣,披头撒发,正在吹一只碧绿的洞箫。

    武曌一见此景顾不得孙儿了,扬手对众人道:“卿等快看!昌宗这等人品,再配上这身衣装、这般景致……”

    众文士竭力逢迎,方才还在向邵王等人见礼,听女皇这么说又一股脑转向池边,跟着夸赞:“是啊!简直美若天人。”“什么天人?六郎本就是王子晋临凡嘛!”“莲花衬六郎,堪称千古奇景……”在张家众兄弟中张易之排行第五、张昌宗排行在六,但“郎君”一词多是家仆对主人的称呼,众官员为讨好二张不惜以奴仆自居。

    无状文人倒也罢了,宰相苏味道竟也说:“风摆莲叶波光流离,六郎真如莲花一般……”

    “苏兄之言差矣!”杨再思突然打断,“怎是六郎似莲花?”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场面一时尴尬,难道杨公欲扫女皇之兴,却见杨再思手捻胡须接着道:“是莲花似六郎才对。花者为轻,六郎为贵,苏兄怎么反着比?”

    “对对对,杨公所言有理。”众人无不附和,心中暗忖——姜是老的辣,这等拍马屁的功夫实在望尘莫及!

    武重润等人却不禁窃笑——张昌宗纵然俊美,也不至于夸到这份上啊!衣冠之士为了巴结男宠竟全无廉耻,当真可笑。情知他们吹捧下去半天也没个完,武重润紧走两步来到祖母身边,强自插言:“父王命我兄弟向陛下问安,天气虽暖,毕竟已近中秋,望陛下保重龙体。”

    “嗯。”武曌随有一搭无一搭道,“你父王最近忙什么呢?”

    武重润讪笑道:“父王今日和崔公读书,探讨古人之事。恰好读到《晋书》第三十三卷,王祥剖冰求鲤孝敬母亲,父王读后很慷慨,说要效仿先贤以报陛下养育之恩……”

    “正是。”武重福也道,“父王还说《孝经》云‘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此乃治国求贤之本。”偏偏武显读书正读到王祥,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是他们兄弟来之前编好的,就为哄女皇高兴。

    哪知武曌冷冷一笑:“王祥?那是欺世盗名之徒。昔日王祥受曹丕父子赏识,屡受提拔予以重任,还曾被曹髦尊为三老,结果却做了司马氏的开国功臣,受封太保之职,何言移孝为忠?而且他孝顺的那位母亲根本不是亲娘,而是后母,不过是惺惺作态沽名钓誉,以求进身之阶。朕最恨这等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呢!”

    重润兄弟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武曌瞧孙儿那一脸窘态反倒笑了:“朕一切安好,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去吧。回去告诉你爹,用不着天天派你们来问安,有这份心就行,另外转告崔神庆、祝钦明,别再教那些没用的东西了,把朝廷制度学好最为要紧。”

    女皇的心里自相矛盾,既希望太子增长才干,又不愿太子管事。武重润等人敢说什么,只是低头领命。这会儿二张已登岸,明明看见重润四人却不行礼,只顾和群臣说笑。武曌也没心思和孙儿讲话了,抬手唤道:“力士,你送他们出宫吧。”

    重润、延基等一齐施礼:“陛下万岁,孩儿辞驾。”。

    “四位殿下,请……”高力士毕恭毕敬引路。

    在女皇面前要守规矩,辞驾照样有规矩,走在一起要分出前后——邵王武重润乃女皇嫡孙,一出生就被祖父立为皇太孙,虽说现在已无此封号,但他仍是朝野默认的太子继承者。其实平恩王武重福比武重润还大一岁,可弟弟是嫡出,他却是普通宫女生的,怎么跟人家比?重润大模大样走在前头,他是第三个,还让着武延基两步,毕竟延基世袭魏王,他这个庶出的皇孙仅是郡王。至于义兴王武重俊,不但是庶出年纪也小得多,自然跟在最后。

    不过年轻人活泼好动,守不得几时规矩,离瑶光殿渐远几人就不再拘束。武重润一把搂住武延基肩膀,学着方才杨再思的模样瓮声瓮气道:“苏兄之言差矣!怎是六郎似莲花?是莲花似六郎才对。”

    “哈哈哈……”延基、重福一阵哄笑,唯独武重俊无动于衷——这孩子刚满十四岁,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只是低头摆弄腰上的玉佩,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

    武延基道:“我听说杨再思年轻时也是位贤士,政绩颇为不俗,若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位。可这几年不问实事,只顾拍圣上的马屁,听说群臣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唤作‘两脚狐’。”

    “两脚狐……”武重润噗嗤一笑,“这绰号取得甚切!瞧他那尖嘴猴腮之态,倒像只老狐狸。你说他年轻时正派,我看也不尽然,若是他初入仕途便遇女皇,恐怕早就谋莲花六郎的差事啦!”

    武延基越发莞尔,却道:“不过张氏兄弟太过得意了,听说张易之老母臧氏出游,迎面遇到豆卢钦望,豆卢公竟命仆从将车移开,让臧氏先行。男宠的老娘有何了不起,竟敢与当朝宰相争道。也怪豆卢公胆小怕事,不给他们点儿颜色只会越纵容越坏,二张有今日之权势还不是苏模棱、两脚狐这帮人惯出来的?”

    “休提此事!”武重润皱起眉头,“说起这话心中有气,前日父王将我们三兄弟唤去嘱咐一番,说若在宫外遇见张同休、张昌仪之辈当抢先揖拜,不可失了礼数。这是什么道理?这天下是我家的天下,我既贵为皇孙,只有人臣向我揖拜,岂有我屈尊人臣的道理?若不是见父王一脸忧虑,我真想将此事辩个明白,着实可恼!”

    “唉!我叔父也说过同样的话,暂且忍一忍吧。这还不是看圣上的面子?再说东宫复立也有他兄弟几分功劳……”

    “有何功劳?我父继统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若说功劳也是蒙狄公、吉顼相助,莫非二张敢贪天之功?莲花六郎……哼!八月之莲还能绽放几日?不过是今岁秋迟得以侥幸,秋霜一至尽成池泥!”

    “正是这道理。”武延基觉得这话痛快,连连点头,“我看二张并非荷花,而是绕树之藤。树在藤亦在,树枯则藤亡。俗谚有云‘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等着瞧吧,他们猖狂不了几日……”

    武重福半晌未插言,只是默默窃笑,直至此刻才道:“你们收敛些吧,莫忘了这是在宫中。”他这话似是好意。

    武重润生而有太孙之位,却随父亲流放多年,这几年复归朝廷重拾昔日之贵,不免踌躇满志,敢以天下为己任,哪把这提醒当回事?不屑道:“怎么了?我等所论皆是实情。”

    重福指了一下走在斜前方的高力士,小声道:“留神旁人听去告诉圣上,会惹麻烦的。”

    “怕什么?”武重润故意抬高声音,“圣上已老,这宫里的人若要长久富贵还需瞧咱们兄弟的脸色,哪头轻哪头重可要掂量清楚!”说到这儿他故意半开玩笑问,“高力士,你不会传我们的闲话吧?”

    高力士不理睬,兀自在前引路。

    “力士……力士……叫你呢!”重润又嚷了两声。

    “哦?”高力士这才转过身,深施一礼,“殿下有何吩咐?”

    “叫你都听不见,想什么呢?伺候圣上时也这么不上心?”

    高力士闻听此言跪倒在地,假模假式扇了自己两记耳光,嬉皮笑脸道:“殿下恕罪,小奴确实偷懒走神了。方才刚离开奉宸府,小奴猛一抬头,望见三只鸿鹄从天上飞过,浑身翎毛甚是好看,简直不亚于传说中的凤凰,当真是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小奴这一路就捉摸这三只鸿鹄要飞往何处仙山,必是无比壮丽富贵之处,凡人不可及。所以我就走神了,您三位这一路说的话小奴全没听见。”

    “呃?真有你小子的!哈哈哈……”三人面面相觑,悟到言下之意不禁齐声大笑。

    三、皇孙之死

    大足元年九月初三日清晨,太子武显正在东宫梳洗更衣,小宦官高金刚突然到来,奉女皇之命召他入宫。

    武显颇感意外——今天是朝会日啊!他虽贵为太子,却没有上朝资格,为避免母亲猜忌也从不敢请求,所有朝廷决意都由崔神庆、祝钦明代为传达,今天母亲怎么宣他上朝呢?他赶紧把刚穿好的锦袍脱了,命宫婢取朝服龟袋。

    高金刚却道:“陛下不必更衣,万岁临时宣布辍朝一日,您直接去长生殿见驾便是。”

    武显越发诧异——自从母亲耽于享乐,朝会越来越简短,但还没有无故辍朝的先例,哪怕应付差事也会在贞观殿坐片刻。难道母亲病了?不可能,倘若如此怎不直言?武显向高金刚打听何事,高金刚连连摇头推说不知,却已露出慌张之色,显然并非不知而是不敢透露。武显情知来者不善,却无可回避,只能悬着心匆匆入宫。

    一路疾行转眼至长生殿,高金刚似是奉了旨意不敢入内,武显自己报门而入,但见母亲端坐龙床之上,身边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他不及详思赶紧下拜:“儿臣参见陛下。”

    却听女皇一阵冷笑:“起来!我哪敢受你一拜?该我拜你才对!”

    武显打个寒颤:“陛、陛下何出此言……”

    “朕何出此言?”武曌阴阳怪气道,“这不都是你的心里话吗?这天下本就是你的天下,我这老不死的算什么?这宫里的人若要长久富贵还不都得看你的脸色?”

    “儿臣不敢……”

    “不敢?!”武曌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有什么不敢的?若不是昌宗告诉朕,朕还真没想到。当着朕的面老老实实皆是美言,还什么王祥剖冰效仿先贤?其实阳奉阴违心怀诅咒,天天盼着朕死!”

    武显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没有……”

    武曌昨晚听张昌宗汇报了那日武重润、武延基之言,几乎一夜未眠——朕已八旬,还能再享几日富贵?我连天下都不要了,一心一意交还李家,你们却连这几年都等不及,已经算计我的身后事。光是李家儿郎也罢,怎么武氏后辈也这等心思?狼!朕养了一群白眼狼……她越思越想愤恨难当,连朝会都停了,一大早就把太子召来发泄,气愤之际哪还听他辩解?滔滔不绝一通责骂:“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那话没说错,朕就是个老糊涂,若不糊涂怎会把你接回来?朕是快死的枯树。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小鬼正招手唤朕过去呢!亏朕还费尽心机为李武两家考虑,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一条藤算计朕!朕早咽了这口气兴许是福气,好歹落个善终,也省得再劳你们弑母弑君!”

    “娘亲……”武显入坠五里雾中,实在憋不住了,竟把二十多年未叫的称呼喊出来,颤声道,“儿臣蒙娘不弃,岂敢有悖逆之语?此必有人构陷,儿臣敢发誓,倘若说过半句不敬娘亲之言,天打五雷轰!”这确是实情,当年他就是因说话不慎惨遭废黜,从此牢记教训,无论当众还是背后,哪怕睡觉说梦话也不敢吐出半句对母亲不敬之语。

    一个久违的“娘”字把武曌的心触动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气糊涂了,于是怅然落座,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你是不曾说过那些话,可你回去问问你那好儿子重润,他和武延基嘀咕些什么?”

    武显这才窥见点儿端倪:“重润所为孩儿不知。”他饱经磨难早已成了惊弓之鸟,遇事第一反应就是先把自己撇清。

    “你不知?”武曌又有些点儿挂火,“你身为人父,孩儿日常所为你不闻不问吗?”

    武显自知语失,匆忙改口:“是儿臣教导不力……”

    “住口!有给朕磕头的工夫不如回家教训儿子去!亏他是当年天皇钦封的太皇孙,年纪轻轻便有此无父无君之言——其心当诛!”

    其心当诛?武显闻此四字心内一紧,却丝毫不敢争辩,听母亲又道:“水有源树有根,他何来此语?必是你们亦有怨朕之处,素常不经意间流露,孩子们才会有样学样。”

    “没有!儿臣万万不敢。”武显一个劲儿叩首。

    “罢了罢了!”武曌似是发泄够了,斜倚龙床阴沉沉道,“无论是不是你的错,回去好好教训重润,明早过来回复。”

    “是。”

    “朕还得给你提个醒,别以为这天下一定就是你的。朕既废黜你一次,便能再废第二次!你弟身在东宫十年,也曾当过皇帝、皇嗣,学识才干皆不在你之下。前程祸福你可要想清楚!去吧。”

    “是……”武显听到此处已汗流浃背。

    望着儿子哆哆嗦嗦的背影,武曌心头泛起一阵凄凉——诚然武显没胆子胡言乱语,诚然重润那些话不是他教的,可他心里何尝不是那么想的?不就是盼我死吗?其实何止武显,满朝文武不也揣着这心思吗?武周社稷早已名存实亡,不就等着我寿终正寝了吗?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我这辈子也只欠一死啦!

    正想到此处高延福进殿禀报:“梁王、定王、建昌王等皆已带到,都在外面候着。”

    “叫他们进来!”武曌又气哼哼坐起,继续责骂侄儿……

    武显回到东宫,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忙派宦官叫武重润过来——重润爵封亲王,已另赐宅邸开府建牙,不似重福、重俊等兄弟住在东宫内。趁着叫人的工夫武显觅来皮鞭、荆条、木棍,都置于正堂之上。

    邵王府在天津桥南不远,武重润闻听召唤不多时就来了;哪知迈进正堂未及开口,武显扑上来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重润毫无防备,被父亲打懵了,跪倒在地刚要询问自己错在何处,武显抡起皮鞭又是一顿猛抽——老娘发作他,他便回来发作儿子,先把这口怨气出了再说!

    武重润虽有些桀骜,却是孝顺儿子,在气头上不敢争辩,只是护着脑袋蜷缩在地,任凭他鞭笞。十几鞭子下去闹得沸反盈天,宦官瞧在眼里怎能不救?片刻工夫贾膺福、王绍宗、王元感等侍读僚属全被请来,纷纷苦劝:“殿下息怒!邵王纵有不是也不能这般责打。息怒啊……”张廷珪胆子最大,冲上前一把夺过皮鞭。

    武显累得气喘吁吁:“今天谁都别拦!这小畜生要害我满门性命!我、我杀了他……”说着回头又绰棍子。

    张廷珪眼疾手快再次夺过,朝一旁呆愣的宦官道:“愣着作甚?还不快拿走……陛下!邵王到底错在何处,总要说清楚,即便朝廷治罪也容犯人一诉啊!”

    “唉!”武显一声长叹,却道,“我奉圣上之命责问他,事干我东宫存亡,你们都出去!关门!”那些诅咒女皇的话已经够严重的了,千万不能再外传。

    众人听说是女皇之命也不禁骇然,正殿之门关闭,只剩父子二人。武显这才压着火将长生殿之事转述一番,责问是怎么回事?武重润摩挲着臂上鞭痕想了半晌,才忆起是半月前的话,跪地辩解道:“孩儿岂敢诽谤圣上?不过是和魏王议论张昌宗兄弟。”

    “胡言!倘若只是议论二张,圣上何至大怒?”

    “孩儿真没有辱骂君上,不知何人告密,必是张昌宗心中衔恨,在圣驾面前故意挑唆。那日重福、重俊也在,父王不信可问他们。”重润问心无愧,但事不凑巧——天刚亮重福就领着弟弟出门了,说是去伊阙观看古碑学习书法,傍晚才能回来!

    武显又怒又怕,哪有耐心听他解释?也没心思等重福回来验证——有一个儿子陷进去就够麻烦了,难道仨孩子都卷进这场是非?他顿足呵斥:“为父嘱咐你们多少次,二张万不能得罪,事到如今该当如何?”

    武重润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我自去面圣,把话说清!”

    武显披头又是一记耳光:“还去火上浇油,恨你老爹不死吗?你速备一份厚礼,去向张氏兄弟赔罪,然后……”

    “什么?!”武重润腾地跃起,“我堂堂皇孙无愧无疚,去向他们赔罪?还有没有天理二字?”

    “天理?”武显恨他不晓事,“有权便是天理!如今二张受宠,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为父都要容让他们,你又算得了什么?”说着扬手又要打。

    武重润一把搪开父亲巴掌:“您这样苟且偷安难道不委屈吗?”他终究年轻气盛,愤懑之下索性把积郁心中已久的话都吐出来,“我泱泱大唐数十载江山衰于父亲之手,今既复立不能涤清小人、复兴社稷,却屈媚男宠以求苟安,纵然将来承继大统,千载之下岂不贻笑?昔蜀后主懦弱无能,献社稷于司马,北地王刘谌不堪其辱自刎于昭烈庙,儿即便学北地王一死,也不受辱人前!”

    武显气得浑身颤抖——儿子竟将自己比作扶不起的阿斗,无论身为太子还是父亲,还有比这更失败的吗?更可悲的是儿子的话义正辞严,自己根本无力反驳!此刻母亲“其心当诛”四字以及那番威胁之辞不断徘徊他脑中,他已被废黜过一次,能够复立已是奇迹,若二次被废岂有活命之理?想至此恐惧之心压过一切,颤巍巍道:“好啊!反正我这等庸碌之父入不了你眼,你死了倒干净,也省得连累死这满门老小!”

    武重润一怔,踉跄着退了两步,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王厌弃我了,盼着我死呢!罢罢罢,我生而太孙四海瞩目,本以为日后身登九五有一番作为,没想到既被祖母衔恨又遭父王厌弃,今朝几句闲言尚且如此,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猜忌屈辱。事已至此皇位恐怕是没我的份了,好个可笑的皇太孙……他倏然发出一阵嘲弄的轻笑:“好!儿成全您,望您太太平平,将来能成一代圣君!”言罢遍推开殿门,疯了一般拔足奔去。

    众僚属虽被赶出门外,关乎东宫存亡谁肯离开?里面父子俩大呼小叫,门外听得清清楚楚,都悬着心呢!眼见邵王突然奔出,未及阻拦便让他跑了。刚才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明知武重润有可能觅死,竟不去追赶——世事可叹,人心可恨!武重润获罪女皇,弄不好将祸及东宫,倘若太子二次被废他们这些东宫臣僚岂能无恙?昔日李贤僚属张大安、刘讷言等人都是什么下场,与其大家倒霉还不如让他死!反正是他老子逼的,怪不到别人头上。

    唯独张廷珪不忍,冲到武显面前:“邵王仁孝俊逸,纵有过激之语并无忤逆之意,陛下何忍?倘有差失悔无及矣!”

    武显脸色煞白,硬生生愣在那里,也不知是铁了心要舍弃这个儿子还是被方才那一幕震惊。这时又听外面一阵大乱,有个身披锦绣的中年妇人闯上殿来——正是太子妃韦氏。

    韦妃这半生甚是悲惨,昔日武显原配妻子赵氏因违逆女皇被幽禁而死,年轻丽质的韦氏意外成为太子妃,但这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无尽的苦难。武显继位毫无实权,欲破格提拔她父韦玄贞为宰相,却因为顾命大臣裴炎阻拦,说了句“我以天下与韦玄贞,有何不可?”的气话即被废黜,她也只当了不到两个月皇后就随丈夫踏上流放之路。更痛苦的是那时她还怀有身孕,在迁往房州的途中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女,即安乐郡主,流放途中连锦缎都没有,只能脱下衣服裹婴孩,故而安乐郡主的乳名就叫“裹儿”。在房州十多年宛如一场漫长的噩梦,虽然历任刺史张知謇、董玄质、崔敬嗣对他们的照顾还算周到,但是每日都在惶恐中挣扎,尤其前任太子李贤被女皇逼死后更有朝不保夕之感。武显自幼在蜜罐中长大,承受不住这一轮又一轮的打击,有好几次想要自尽,幸而韦氏竭力劝阻,苦苦支撑这个随时都有可能破碎的家。多少个静谧而又恐怖的夜晚,夫妻噙着泪水抱成一团,期盼着黎明的到来……而在裴巽冒险拜谒之际也是她抓住机会,促成义安郡主和裴巽定亲之事,使李显与武三思暗中结好。

    其实韦妃的痛苦何尝比武显少?武显“要把天下让给韦玄贞”而被废黜,这注定她的娘家也要倒霉。韦家满门皆被流放到岭南,不久韦玄贞病逝,蛮人首领看上韦妃几个美貌的妹妹,而她母亲崔氏夫人顾念韦崔两家的高门地位拒不与蛮人结亲,结果蛮人杀上门来,将崔氏以及韦妃的四个兄弟全部杀害。回到洛阳的韦妃几乎举目无亲,就剩两个当芝麻官的堂兄,武显依旧唯唯诺诺,她唯有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她生了五个孩子,四个是女儿,即永泰、长宁、永寿、安乐四位郡主,只有重润这一个儿子,自小宠爱视若珍宝。

    今日丈夫归来责打重润,早有宦官禀报她知,她本有心劝阻但思虑再三还是没过来——自己虽贵为太子妃,处境并不安全,东宫之中焉知没有女皇耳目?远者自己的前任赵氏,近者相王之妃刘氏,不都是因得罪女皇而死吗?况乎先前丈夫因她韦家而黜,更要防备女皇再挑她毛病,前廷之事还是少插手为妙!再者重润虽聪明,未免有些狂傲自大,做事不太谨慎,让他老子教训一下未必是坏事。

    抱着这番心思韦妃便没来,哪知片刻工夫又有人来报,说父子闹翻邵王觅死,她焉能不急?慌忙奔至前殿,见丈夫像块木头般兀自呆立,不禁狂吼:“我儿何在?你真有心叫他死吗?”

    旁人说话武显不理,韦妃一语他立时慌了手脚——若无妻子呵护他早死在房陵了,焉有今日?妻子膝下仅重润一子,乃后半生之倚仗,这是要她母子两条命啊!赶忙朝众人大呼:“快!把吾儿找回来……”

    一句话出唇立时大乱,武重润早跑得没影了,偌大一座东宫哪里去寻?上至学士僚属下至侍卫宦官,里里外外一通搜;正没个头绪,后面宫女跑来,说邵王闯进太子寝殿。这会儿已顾不得内外之别,武显、韦氏乃至一大帮文武侍臣齐往后宫,果见寝殿大门关闭,张廷珪当先奔至阶上,见殿门从里面栓住。几个侍卫一拥而上,连撞三下终于撞开。

    大门开处,众人屏息无言——武重润一动不动倒在地上!

    “儿啊……”韦妃嘶哑地喊了一声,想扑过去却被门槛绊倒,顾不得疼痛爬到儿子身边一把抱住。一只小瓷瓶从重润手中滚出——鸩毒!这瓶毒药是武显给自己准备的,从房陵直至洛阳一直收在寝榻之侧,藏这瓶药是怕女皇取他性命,到时候一饮了之省得受罪,即便复位东宫也没丢弃,没想到最后让儿子用了。

    “重润!”韦妃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快传医官……快啊……”

    在场之人沉默不语,大伙瞧得分明——邵王双眼上翻动也不动,口鼻已渗出鲜血,神仙也救不回啦!

    直至此刻武显似乎才从茫然中彻底醒来,扑到重润身边,攥住儿子冰凉的手:“傻孩子!我、我不是真想……”

    “别碰我儿子!”韦妃猛然推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一眼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男人。

    武显见妻子那怨毒的目光不禁一凛,竟然跪在她面前,泪水簌簌而落:“我、我也没……这是为了保全咱全家啊!咱受的苦还不够吗?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一定不再委屈你,你要怎样我都依你……”

    韦妃毫不理睬,抱着儿子痛哭不已,宦官宫婢没一个敢来劝,也不知该如何劝。也不晓得哭了多久,直至泪水流干喉咙哭哑,直至儿子的尸身渐渐冰冷,她抬起头望着如血一般的夕阳——在这残酷的世界上究竟什么才能给她希望?未来的日子里她又该为什么而活?她隐隐觉得红云间浮现出一张面孔,那是婆母武曌的脸,这个折磨她半生的老女人何其可恨?又何其可羡?生杀予夺一句话,全天下的人都屈服畏惧。此时此刻韦妃倏然意识到,或许武曌不仅是她的仇人,更是她的榜样……

    与此同时魏王府上演着更惨烈的一幕。武延基虽死了父亲,却还有一群叔伯,女皇打发走武显又把武三思、武攸暨、武攸宁、武懿宗等人召去,也狠狠教训一通。武氏诸王本已战战兢兢,都对前途充满疑虑,哪敢再失宠女皇?跪在地上对女皇说尽了好话,一出皇宫直奔魏王府,你一言我一语将武延基好一顿斥骂,口口声声要他给大伙个“交待”。武延基欲哭无泪,邵王自尽的消息传来后更是走投无路心若死灰。可怜他年仅二十二岁,又步了父亲武承嗣的后尘,激愤之下拔剑自刎。更悲惨的是他妻子永泰郡主,年方十六岁,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在丈夫自杀的沉痛打击下不幸小产,嚎哭着挣扎了一整夜,结果一尸两命!

    隔日武显入宫向母亲汇报“教训”的结果。武曌初闻之下也觉惊诧——她只是叫武显好好教训一下孩子,怎料到弄成这样?因几句闲话就逼死自己孩子,世上有这样不堪的父亲?她又瞪起眼睛。

    武显吓得连连倒退:“儿、儿臣教子无方,望陛下恕罪,逆子已、已正法,今后再不会……”

    “唉!”武曌见他怕成这样,长叹一声,瘫坐在龙床上——罪不在武显等人,她自己教训这两个孩子不就行了?只因一时省事枉害三四条性命!无论李家还是武家都被她管怕了,为保全自己什么都顾不上,叫他们去管教能有什么好结果?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武显?她还不是一样逼死过自己儿子?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杀人是多么可怕的事,当杀戮变成习惯,想停都停不下来……

    死去的嫡孙不可能复活,后悔有什么用呢?武曌怅然摆了摆手。一大把年纪的人,好好惜福惜寿,眼不见心为静!她只淡淡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起身回奉宸府。

    武显像踩着棉花一样晃悠悠走出深宫,此时已从危机中解脱,但痛苦和自责将永远纠缠他的余生,该如何面对在两天之内连丧儿女的妻子?这一刻他甚至希望御苑之路永无尽头,那就不必再面对妻子绝望鄙夷的目光了。可是即便他故意拖延,东宫大门还是渐渐出现在他面前,而在大门外还有两个凄楚的身影。

    那个身穿紫袍的人是武三思吗?怎么也变得如此憔悴?平常那微微一笑的表情全然不见,仿佛骤然老了十岁。他身边那个牵马的少年不是小宦官高力士吗?怎么脱去黄袍,换了一身褐衣?

    这两日的遭遇对武显而言如同地狱,而对武三思来说又能好到哪儿去?自从武承嗣死后他俨然成为武氏家族的首领,肩负家族兴旺,对武承嗣之死他本就颇多无奈,况且武延秀还陷身突厥生死堪忧,但凡有别的选择他怎忍心再逼死一个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之死令他内心充满愧疚,而这对小夫妻的死也意味着李武两家最重要的婚姻纽带断了,他又岂能不忧虑?怀着满腹不安他入宫向女皇复命,得知太子已先一步请见,又遇见高力士被扫地出宫——高力士听到重润、延基的议论不上奏,反而与他们戏狎,女皇当然生气,于是将他赶出皇宫。一个年仅十八的宦官离开皇宫能还去哪儿?他虽然记得自己原本姓冯,是岭南人,可洛阳距岭南数千里之遥,他被逐出宫身无分文,能回到早已陌生的故土吗?就算回去,族人能接纳他这么一个阉人吗?他思来想去无处投奔,一见梁王放声哭诉。

    武三思讶异之余隐约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既然女皇身边的内侍没告密,重润、延基那些话又是谁告诉二张乃至女皇的?那日入见之人还有谁?谁能从这件事中获利?谁娶了张易之的外甥女,能暗中把消息透露给二张?答案似乎很明显。嫡子不存则庶长子贵,这恐怕又是李家手足之争的重演!豁然之际武三思对眼前这个小宦官动了恻隐之心,刚死去的延基和他年纪相仿,况且武三思一向奉行多结善缘的原则,说不定收留此人将来会有回报,于是答应带他回府,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落实……

    武显与武三思在东宫外“不期而遇”,四目相对凝然无语,虽没有一句话,却知道对方与自己感同身受。许久许久,武显终于忍不住泪水,蹒跚着走到近前,紧紧握住武三思的手,哽咽道:“咱、咱们是一……一家人……”

    “殿下保重身体。”武三思拍拍他肩头,“让安乐郡主和崇训早日成婚吧。”

    “嗯。”武显连连点头,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武三思回府思虑半宿,次日再度入宫向女皇请罪,称自己教导子侄无方才发生此事,恳求追贬武延基为庶人,将魏王的爵位转给延基之弟延义,女皇叹息着恩准了。延基和永泰夫妻被草草收敛安葬,自此这件事成了禁忌的话题,不但李武两家没人敢提,连满朝官员也讳莫如深。而此事过后不到一个月皇家又有了喜事,太子之女安乐郡主与梁王之子武崇训完婚!

    武崇训乃武三思次子,封高阳郡王,朝野之士都觉得他是武三思所有儿子中最具才干的;而安乐郡主李裹儿是太子八个女儿中最漂亮的,她的美艳丝毫不输于年轻时的武曌和太平公主,是皇室第一美女。婚礼当晚皇宫内外悬灯结彩,照得半个洛阳城宛如白昼,武三思备下百余辆锦绣花车,武崇训身披大红、坐骑骏马至东宫重光门迎亲,武显亲自出门将女儿扶上喜车。相王武轮、太平公主、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宁等人自不必说,连李峤、苏味道、韦巨源等高官宰相也赶来观礼,张说、崔湜、宋之问等奉宸府文人更是作诗歌咏:

    帝城九门乘夜开,仙车百辆自天来。

    列火东归暗行月,浮桥西渡响奔雷。

    同心合带两相依,明日双朝入此微。

    共待洛城分曙色,更看天下凤凰飞。

    无论武显还是武三思,乃至李武两家所有人,这一天都满面欢笑喜气洋洋,似乎已忘记前不久的悲剧。真的如此吗?世事无常令人感慨,武曌费劲心思调和李武两家,一直收效甚微,而三个年轻人的惨死却真使李武两家的心紧紧贴到了一起,但这种患难下结成的情谊对武曌自身而言真的有益吗?

    此时她与二张左拥右抱,无暇思考那么多,也无心再去思考。这年冬天《三教珠英》编撰完成,女皇著书立说的愿望圆满达成;十月初三日(公元701年11月7日)她正式下诏,宣布迁都长安……

    四、回归长安

    北风萧瑟枯草纷飞,朝廷浩浩荡荡的迁都队伍踏上龙首原,眼见远方苍茫大地上矗立着一座雄伟而略显荒凉的城池——那就是阔别已久的西京长安!

    长安长安,秦汉隋唐四朝之古都,关陇贵族发祥之地,承载着多少辉煌的历史和沉重的记忆?多少帝王将相为之倾倒?多少英雄豪杰饮恨沉沙?然而自光宅元年(公元684年)天皇归葬乾陵后,武曌改东都洛阳为神都,从此长安失去天下核心的地位,至今已将近十八载。或许城市和人一样,也有精神力量,此后长安依旧是关中最大的城市、武周王朝的陪都,但朝廷的离去仿佛击垮了它的精神支柱。关陇旧贵早在改朝换代时屠戮殆尽,高官亲眷也陆续搬走,名商大贾、作坊工匠、百戏艺人便如逐水草的牛羊,很快就从长安西市转移到洛阳东市做买卖,连游方的僧人道士也去洛阳寻找他们的大善人。长安宛如一具丧失灵魂的空壳,只剩下徒然高大的城墙、空荡荡的皇宫和一条条人迹稀疏的坊街,加之岁月侵蚀北风呼啸,大有荒凉之感。

    武曌坐于御辇之上,忍不住传令停车,撩起车帘凝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池——荒凉的城市其实很容易复兴,只要朝廷迁回来,过不了多久往昔的一切都会恢复,而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复返!她从来不喜欢长安,苦守冷宫是在长安,青灯古佛也是在长安,可这里毕竟是李唐社稷的家,也曾是她的家。明堂、天枢、神岳、九鼎,或许那一切都只是幻梦,现在这场梦已接近尾声,她飘荡的心该回家了……

    “陛下!有何吩咐?”高延福不知为何停步,忙驰马来到御辇边,紧跟着上官婉儿、张昌宗乃至武显、武轮、武三思等人都围过来——圣驾一停整个队伍都停下来。

    “没什么。”武曌缓缓放下车帘,“走吧,继续前进。”车轮和马蹄声再度响起,还隐隐约约伴随着她的诵经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迁都队伍于十月初三离开洛阳,到达长安时已是十月二十二,圣驾入住东内——长安有两座皇宫,一者位于正北,是隋朝沿袭下来的太极宫,号为西内;一者位于东北龙首山,乃天皇龙朔年间建成的蓬莱宫,因外朝大殿名曰含元殿,又称含元宫,号为东内。这里已经十七年没有皇家居住,虽有少数宦官留守,难以照应周全,殿堂蒙尘、野草丛生,还有些阁楼门窗朽坏,幸而有姚令璋先行主持修缮之事,里里外外清扫一通,终于窗明几净殿宇辉煌。这毕竟是武曌第一次以大周皇帝的身份回到长安,于是给东内换了个新名字——“曌”者日月当空、四海明亮,武曌入东内,从此这里改名大明宫!

    十七天后她再次下诏宣布改元,其实再过五十天便跨入新年,可她还是执意将年号改为“长安”,关中之地免赋税三年。

    大周王朝在长安元年迁至大唐故都长安,武曌此举似乎是在向天下宣示她还政的决心。至此周唐两朝的过渡只差最后一步,这步可能近在咫尺,也可能遥遥无期,一切皆在天命。此刻天下人都已明白,女皇驾崩之日便是李唐复辟之期。而“长安”这个年号似乎还有另一重含义,那便是“长寿平安”,武曌当然还想继续享受富贵和快乐。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迁都后紧随而至的是兵戈之祸。默啜可汗听说大周忙于迁徙朝廷,抓住机会发兵南侵。因魏元忠一时不慎,更因抽调兵力护卫迁都,突厥大军突破石岭,攻入并州境内。朝廷西迁距离敌锋更近,立刻全面备战,先前迁都之际女皇已命相王武轮知左、右羽林大将军事,此时又任命他为并州牧、安北道行军大元帅——当然皇子不会亲赴前线,仍由挂副元帅头衔的魏元忠全权指挥。

    魏元忠面对危局又另外委任两人——张仁愿与薛季昶。张仁愿自圣历突厥之战崭露头角,如今官居并州都督府长史,这次魏元忠又把他调回河北,以幽州都督身份兼幽、平、妫、檀等州防御使。薛季昶虽有陷害徐有功的劣迹,却也是极有才干之人,而且那件事后颇有悔过之意,在地方任职很努力,故而又得晋升,如今官居雍州长史,这回魏元忠命他领沧、瀛、幽、易、恒等州防御使——这样一来魏元忠先在北部建立起一道维护两京的防线,再率大军与默啜周旋,而与此同时他郑重其事向女皇上书,反映军中缺将的严重问题。

    其实王孝杰死后朝廷已没有文武双全的大将,娄师德已老病而死,唐休璟也已七旬有余,已被召回朝中,唯剩魏元忠独撑大局,而且还要参与朝廷政务,倘有一日连他也不在了,又靠何人统率天下兵马捍卫中原?还有个严重的问题是军中缺少汉族将士,这一方面是天皇执政以来连年对外战争,府兵将士大量死亡所致,另一方面也与女皇注重文士、力推科举有关。既然科举之门已广泛向寒门敞开,读书做学问便可晋升通贵,何必投军玩命?反之唐周历年战争中吸纳的外族将领渐渐占据主流,现今知名的悍将中,李多祚是靺鞨人、沙吒忠义是新罗人、噶尔赞婆是吐蕃人、李楷固是契丹人、阿史那忠节是突厥人、高德武是高丽人……汉族将领中唯田扬名、薛讷、王晙等数人才干卓著。虽说唐周朝廷厚待番将,并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见,但作为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政权,还是应该大力任命汉族将领以防不测。

    武曌此时虽无心问政,却也晓得这是关乎安危存亡的大事,不得不想办法。想来无论文武之才,关键在朝廷的重视和培养,譬如契丹之乱后期提拔的裴思谅、薛思行、赵承恩等人,当初就是羽林军中一群执刀的护卫,给他们机会才能历练成长。既然以往朝廷关注的都是文人,那今后求贤亦求勇烈之士不就行了吗?武曌独出心裁,决定仿照文臣科举的模式开设武科考试,由夏官兵部主持,设马射、步射、枪槊、角抵等科目,向全天下招选勇猛之士,一旦中举可迅速晋升军职,从长安二年春天开始与礼部文官科举同时进行,相信用不了几年就能为朝廷积攒出一批可用之将。

    魏元忠闻讯甚慰,全力应付眼前之敌。事实证明他的战略有效,默啜冲不破这第二道防线,战斗陷入僵局,两京臣民未受任何影响。迁都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皇室和主要官员已来到长安,但是要把大量官吏家眷、宫廷器物乃至官署文件都挪过来,半年也忙不完。为此女皇特意任命宰相韦安石为东都留守,敬晖、李峤为副留守,处理后续事宜。而长安官署闲置十七年,要修缮的地方还很多,况且多数公卿在长安没有宅邸,还得给他们安排住房。

    首先恢复正轨的是哪个官署?既非凤阁也非鸾台,而是奉宸府。没有奉宸府,女皇如何享乐?若是她老人家心情不好,朝廷上下什么事能顺利?《三教珠英》已编纂完成,内供奉文人却一个也没有卸职。张昌宗、张易之先于百官在长安获赐宅邸,甚至担任洛阳县令的张昌仪也被召到长安,改任尚方少监,饮宴诗会、歌舞升平,一切跟在洛阳时别无二致,而花样越来越多。女皇年迈不宜离京远游,顶多在城里转转,原先在洛阳一切都很熟,现在换了环境又有新鲜感。而此时工部忙于为高官贵族修建宅邸,光这些府第花园就够女皇看的,今日新的太平公主府落成,女皇就驾幸公主家;明日梁王府落成,又去武三思家;后日法藏大师由洛阳东魏国寺迁任长安大崇福寺住持,又去寺里游览一天。无论她走到哪儿,张氏兄弟都紧紧跟随,李武两家的子侄也少不得过去逢迎。从开春至盛夏,女皇几乎就是在这样的游幸中度过的,朝廷政务、边庭战事、文武科考她根本不曾过问……直至一份上书扰了她的兴致。长安二年五月,冀州百姓苏安恒第二次上谏女皇:

    臣闻忠臣不顺时而取宠,烈士不惜死而偷生。昔者先皇晏驾,留其顾托,将以万机殷广,令陛下兼知其事……陛下虽居正统,实唐氏旧基。《诗》曰“惟鹊有巢,唯鸠居之。”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臣闻京邑翼翼,四方取则,蔽太子之元良,枉太子之神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故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之谓也。陛下不如高揖枢务,自怡圣躬,命史臣以书之,令乐府以歌之,斯亦太平之盛事也。

    苏安恒绝对称得起一代奇人,且不论他在奏疏中熟练引用《诗经》《左传》所表现出的才华,单是这份胆色就世间罕有。他不仅再次要求女皇禅位,而且措辞愈加强烈,挑明女皇改换社稷是鸠占鹊巢,指责她“贪宝位而忘母子深恩”,“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这一连串激烈的质问振聋发聩,也令朝野之士为他捏把冷汗——莫说女皇称帝以来,就是她当天后时又何尝有人敢这样指斥她?真是胆大妄为!

    难得的是武曌依旧没有动怒,这要是换了朝廷大臣早就斩首市曹、祸及满门了,终究还是顾忌他平民百姓的身份。平心而论苏安恒的上书虽有些过激,却很有道理。女皇已八十高龄,而且明显懒于政务,既然没精力过问朝廷,何必占着龙椅不放?让出皇位安享晚年岂不更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既然已决定把江山还给李氏,何不做得更干脆、更圆满、更洒脱,还能落个宽宏大度的好名声。居其位而不理其事,揽其权而不谋其利,反而纵容男宠扰乱朝廷,长此以往恐有不测之变,先前一切努力可就全毁啦!难道武重润、武延基的死还不足以为戒吗?

    道理是实实在在的,可哪个坐享天下的九五之尊愿意放权皇位?隋之杨广、唐之李渊,当太上皇还不都是情势逼出来的?即便懒于问政也要享受这份说一不二的专横。退位颐养天年?天下官员不过是一群猴精和马屁精,皇权在手个个承欢,一旦退位谁还在你身边转悠?都去巴结新皇帝了。再者武曌虽迎回李显再续唐统,但她毕竟曾以血腥手段篡夺统治,时至今日依然又不少心存怨恨之人,还有大批被剥夺贵族地位的李唐宗室,现在她身居皇位无人敢违逆,一旦退位那些人未尝不会追剿她、算计她,儿孙也未必能保全她,所以她将皇权视为安全的保障,已决定手握皇权不死不休!

    因此武曌拒不接受苏安恒的建议,既没有处罚也没有任何象征性的褒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此事过后不到两个月太子武显、相王武轮、太平公主联名上书请封张昌宗为王——他间接害死李家嫡长孙,非但不恨反而请求给他封王,这样的提议是出于真心吗?王爵何等尊贵?开国功臣立下汗马功劳也不过封以公爵,昔日长孙无忌独霸朝纲、代君行政也只是赵国公,武曌欲给武承嗣封王都慎之又慎、一拖再拖。区区一个男宠,除了陪女皇吃喝玩乐没干过一件好事,有什么资格封王?更耐人寻味的是张昌宗本是太平公主推荐的,而现在太平公主都要反过来讨好张昌宗,可见二张的受宠程度。

    女皇还有一丝底线,终究没有接受这项提议,却也没亏待她的宠儿,她封张昌宗为邺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并授予张昌宗春官侍郎之职——这是明确的讯号,以前司卫少卿也好,奉宸令也罢,终究都是些表面光彩的闲职,至于那些三四品的勋官、散官也只是充充面门,现在女皇竟以礼部副长官相授,从今以后二张可以名正言顺参与朝政啦!

    因为女皇的纵容,男宠势力的崛起给朝廷局势增添了几分难以预知的变数,所幸此时边疆局势好转,给朝政带来一丝契机。张仁愿和薛季昶配合默契,遏制住了突厥的攻势,默啜可汗再度无奈收兵;魏元忠做了些战后安抚的工作,准备回朝复命,可还没来得及离开前线又接到新的军报——吐蕃大军来犯。

    器弩悉弄实在不甘心吐蕃王朝走向衰落,难道没有噶尔氏真的不能再打胜仗?他誓要取得一场胜利,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稍微挽回点儿尊严,于是他选在突厥撤兵之际进犯,兵锋直指突厥刚刚侵犯过的代州等地,想以生力之军搏武周疲惫之师。不过他的算计落空了,固然周军经历半年多的战争已有些疲乏,但攻不足而守有余。不直接应战,坚壁清野严防死守,默啜可汗都没办法突破防线,他器弩悉弄就能办到吗?这场仗又打了两个月,吐蕃大军非但没攻下一座城池反而损兵折将粮草将尽,器弩悉弄仍不死心,又拣选精锐骑兵万人,由他亲自率领,绕道向南企图奇袭蜀地。但这招更不高明,长途跋涉兵力又少,器弩悉弄纵有搏虎之能,也太迷信他个人的武力了吧?悉州(今四川茂县)都督陈大慈闻讯阻击,与之连斗四阵,四战四胜,斩首千余级。仗打到这个地步器弩悉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下令南北两路全线撤军。

    吐蕃撤军又该武周反击了,武曌接到军报来了精神,任命武三思为大谷道行军大总管,敬晖为副总管;相王武轮为并州道大元帅,魏元忠为副帅,皆由副职代行其事,率领大军全线追击扩大战果。但这次追击并没有成行,因为武周大军尚未出关吐蕃使者先至——器弩悉弄派使者论弥萨前来求和。

    这几场败仗打下来器弩悉弄算是明心见性了,自己固然是力大无穷的勇士,但指挥十万大军靠的不是蛮力。他能铲除噶尔氏主要是因为论钦陵长期专权矛盾激化,加之他母亲没庐氏运筹帷幄,真跟武周这种大国交手,他确实没有噶尔兄弟的本事,不服不行啊!既然吐蕃与中原的优劣形势已经逆转,再打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干脆承认失败遣使求和,安心搞内政吧。

    论弥萨来到长安,见女皇行三跪九叩大礼,以奴仆自居,称武周为“圣朝”。武曌不能怠慢,在麟德殿设宴,奏百戏于庭前。论弥萨称:“臣生于边荒,由来不识中原音乐,乞放臣亲观。”于是走到殿下近距离观看汉人的舞蹈,后来竟跟着忙手忙脚地跳起来,逗得女皇和满朝文武哈哈大笑。论弥萨要的就是女皇欢喜,便趁此机会赶紧禀奏:“臣自投圣朝,礼数优渥,得亲观奇乐,一生所未见。自顾猥琐,何以仰答天恩?唯有结好两国。臣之国主愿献良马千匹、黄金二千两,求娶圣朝公主为妻。愿陛下垂恩准允,自今后圣朝之臣民皆我吐蕃之兄弟,吐蕃之草原亦皆圣朝之马场,互不侵犯永结同心。”

    吐蕃主动释放善意,女皇君臣连连点头——诚然此时中原已占绝对优势,难道还能灭了人家?莫说吐蕃尚有实力,就是背后突厥也是甚大隐患,互不侵犯和平相处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世界大势不能昧于一隅,西域商贾往来不绝,也带来许多遥远之地的消息。吐蕃更往西的大食国已十分壮大,不断向西扩展,将大秦国(东罗马帝国,伊拉克略王朝)打得几近崩溃,大食国既然能在西方取得胜利,也不无可能回过头来侵犯东方。那么和吐蕃搞好关系,让其成为大周与大食之间的战略屏障有何不好?只要吐蕃不再谋夺西域就可以了。

    武曌立刻答应结亲,但又说现在没有适于婚配的公主,和平是理所当然的,此刻起两国便是友善之邦,至于和番过几年再说——这其实是托辞,现在正处于过渡之时,与吐蕃和亲该以李氏之女还是武氏之女呢?弄不好又白忙一场。武延秀至今被困突厥,这教训怎能忘?

    无论如何中原与吐蕃之间的和平总算到来了,今后武周王朝再不必两面御敌,这也是大好事。随着西北战事的结束,魏元忠凯旋,刚进长安城就被袁恕己、张柬之、宋璟、桓彦范等一大群官员围住——您可回来啦!千万别走了,女皇纵容二张横行不法,太子、梁王都不敢惹,狄公已然仙逝,现在就指望您啦!

    恰逢那位病病殃殃的宰相顾琮去世,魏元忠趁势再入政事堂,当仁不让成为首席宰相,检校太子左庶子,开始重申纲纪、整肃朝政。而在这时冬官尚书姚令璋突然上书,称自己年已七十应该致仕了,女皇乃至群僚竭力挽留,可他连上三道表章,铁了心一定要走。女皇也没办法,晋其为伯爵以彰功劳,放其卸职还乡。

    姚令璋是女皇较为信赖的大臣,也是老资格的东宫属臣,但更重要的是他极会审时度势,这从昔日他献瑞草谋求起复之举便能窥见一斑。如今他作为修缮大明宫的有功之臣,再度拜相大有希望,无病无灾竟然非告老不可,该不会是嗅到危险的气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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