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X这样的现实情况,这所四处流动,居无定所的学校对渴求掌握生产技术,提高生产水平的牧民形成了很大的吸引力。
兽防站的帐篷每到一个牧场,就有新的学生参加进来。学员当年就增加到32人。比刚开始授课增加了十倍多。
作为这所学校未曾有人任命的教师和校长,尼玛这时就已经敏感到这是在文化落后的草原推广科学技术、普及文化知识的很好的路子。所以,课程开设立即就突破了识字为掌握兽医技术打基础这样一个最初的设想。目的也就不仅仅是着眼于培养合格的兽防人员。
一批适用的教材很快经他一人之手就编写出来了。
当时开设了藏文、畜牧兽医常识、药物常识、人医常识、记账常识等课程。这些学员中许多人家庭贫困。有的没有口粮,有的没有御寒衣物。所有这些都会得到尼玛个人的施予。有一个学生名叫罗罗,前来投学时连一件皮袄都没有。
上高山采药,晚上上完课,他冷得睡不着。他又不好意思说,还是尼玛老师备完课发现他瑟缩一团,颤抖不已,脸上尽是冰凉的泪水。老师把这个学生拉进了自己的被窝。半夜,学生暖和了。
罗罗觉得这个帐篷比在家里还舒坦,居然钻出被窝唱起了“拉依”。
全帐篷的人都坐起来,看他唱歌。
根据有关资料,1962年,若尔盖全县普通基础教育在校生为1652人。教育经费为94494元,人均花费教育经费为57.2元。按这个标准计算,尼玛的这所学校按学生50人计算,则需政府投人近3000元经费。
但他这种集扫盲、成人与技术教育于一身的萌芽状态的教育方式,并不在当时发展教育的总体规划之中。
兽防站的“医生学校”也并不因此而偃旗息鼓。相反,教学和工作效果却越发明显地显示出来。
学校像一个雪球自发地在滚动中越来越大,影响从一个乡,扩展到一个县,又从一个县向外扩展,直至达到省外。
他们自己也起了正式的名字。
一个叫“藏兽医培训班”。
一个叫“藏兽医学校”。
至于用那个名称,不同的境况中都有灵活的变化。
这种不正规的办学方式,除了老师给学生知识上的传授外,言传身教,更给了学生许多品格上的影响。
他的学生都说:“阿古尼玛不只教给我们技术,向他学习技术时也学到了他很好的品德,使我们终生都受用不尽。”
几乎每个学生都能给你讲述几件这样的事例。
“兽防站开办的时候,许多牲畜疾病没有克服。等到找到了医治方法,却又缺乏药物,尼玛只对学生们说了一句话我们不能当老爷兽防人员,与其坐在家里等,不如我们自己去找。”
老师学生就带上行装上高山,下海子,几乎踏遍了若尔盖的山山水水。
一味“雪莲花”,生长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山,他们的帐篷就扎到了雪线以上。采到这种药物制成标品,现场就讲解特点。药物学上叫做四性五味和归经。
四性是药的寒热温凉。
五味是辛酸甘苦咸。
四性五味在一般意义上讲就决定了这种药物的作用。
药物归经是说某种药物是人走某脏器和经脉。
雪莲花一味药后来就进入了发给学生们的自刻自印的课本。为了不被人指斥走白专道路,搞封建迷信,每一页题头都印一段他自己译成藏文的毛主席语录。
比如:“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的问题,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
“一切真知来源于实践。”
“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
但他更喜欢那些有关哲学观点表述的语录。有一页教材起头是这样的:“唯物辩证法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下面才是关于雪莲花的知识介绍。
雪莲花,藏名辖尔古斯哈。
多年生草本,长于海拔4500米以上的髙山岩石风化流沙处。
6~7月开花时,拔全株洗净晒干备用。
性温,味淡,酸,人肝、脾、肾三经。
功能主治:补血壮阳,崩漏带下。
用量:成人1~3钱。牛马1~4两,猪羊0.5~1两。
这种教育方式中,书本上这一简单明了的知识,在学生那里却是非常生动的东西。因为他们得以参与每个环节。药物根据古典医书中的一些线索,全体学生在尼玛带领下采集、加工炮制、试验,变成书本上和头脑中的知识储存,又拿到实践中去运用。附带还通过学习抄写语录得到了文字方面的基础知识。一段时间,语录成了教材。虽然不太适用,但有足够的安全系数。
在若尔盖,现今在寺院中开了一个藏医门诊部的僧人就是尼玛当年的学生。采访他时,他兴致盎然地对我背诵了《实践论》和《矛盾论》中的一些段落。
2.良师风范
藏医书中的药物图形,都是用木板刻印而和原形差异很大。
每一种书上记载的药物真正认定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有些药物和另一些普通的没有药用价值的植物外形都非常相似。有些同科同病,却又药性不一。
认定方法在没有经费,没有专门设备用以分析鉴定的情形下,只有在各种配方中反复试疗效,这样往往花费很多时间。病疫流行时,牲畜大批死亡,不允许你从容分析试验。唯一的办法就是亲口品尝。
遇到毒性大的药物,尼玛都是亲口品尝。他没有“我不人地狱谁人地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之类的豪言壮语。
学生们都还记得,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平平淡淡地说:“我经验比你们多,可以更深入体会毒性。”在红星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如今已是教师和领导的当年学生介绍了这样一件事例。在学校的标本室里,他们指给我看两种剧毒的药物。
一种是我认识的,叫雪上一枝蒿,夏天,它那总状花序的黄色花朵娇媚而艳丽。
另一种我不认识,叫东莨宕。标本上的花朵是紫色的,花形像一只只金钟,能引起人美好的联想。
这两种药物毒性很大,但适用面很广,更是好的镇痛药物。适用于各种内外伤疼痛,急腹症及神经性疼痛等疾病,但使用不当,往往引起病畜中毒。
草原上民风淳朴善良,加上尼玛品格与才学上的名声,治疗中有一两起中毒事件,都认为不可避免。但他却带着学生们一定要找到解毒的办法。第一步就是体会两种药物的毒性反应的特点。
他尝了这两种药,而且剂量一定要达到能使自己中毒的程度。
从而知道了雪上一枝蒿和另一种药物铁棒七一样,中毒是窒息性的。教材上就有了这样一段文字,在介绍完全药之后:
附记:此药中毒后,心脏麻癖,血压降低,肌肉迟缓,全身震顫,瞳孔缩小,口吐白沫。解救办法山生柯子捣烂成粉醋调内服;墨地果(八月瓜)3~4个生吃可迅速解毒……
书上简短的几行文字,包含了科学知识,更包含了更为巨大的人生内容。老师中了毒,学生却不能哭,因为老师还要坚持口述自己身上的毒性反应,学生们都要拿笔作力求完备的记录。
尼玛尝了雪上一枝蒿,又去尝试东莨宕。这种藏语叫做唐充的植物中毒后引起的是人迷离谵妄的状态。
尼玛老师是人,不能逃避世界给人定下的基本法则。他也不能不在服下这毒药后进人谵妄状态。药性发作很快。
他只清醒地说了一句:“我管不住自己了。”就开始说胡话了。
永远尊敬他的学生只是说:“啊哇哇,吃了东茛宕他说话一下就多了。还说了好多羞人的话。”
其实,这些话平常人人都在说。尼玛中了毒,就拿学生中一些人的男女之事开起了玩笑。他的弟子说,因为当时学生年龄不是正规学校那样整齐,从十几岁到五十多岁的都有。尼玛老师中了毒就拿那些有家室和有对象的人开玩笑。
生活上十分严谨的尼玛一生从不奢侈放纵不沾烟酒,这次中毒可能叫他体会到了一次醉酒的轻松。
而我在采访中接触到的他的学生,也都烟酒不沾,我问是不是老师有其规定。都说老师从不干涉别人的生活,只是接受了老师的影响罢了。
“只有藏文中学的司机说因为行车安全的缘故,尼玛老师要我在他面前作过保证。”保证了也就能百分之百做到。
这个学校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逐渐成长,逐渐完善,在那些最初的年月,维系的纽带就只是畜牧业生产的需要和老师个人知识与品格的吸引。
一批学生学到了文化基础知识和一些在农牧区的适用技术离开了。回到各自的村寨,成了兽防技术员、会计、记分员、民办教师。新一批学生又自动前来。不需要招生简章,不需要开学通告,更没有当时正规教育出现的需要行政干预,反复动员才有一批学生来校上课,中间又不断流失的状况。
到1965年,全体师生一起动手,夯土墙,砍木棒铺顶,敷上一层泥土,修了四十多间简易的棚子,解决了冬天住房和御寒问题。
文化大革命猛烈的风暴在最初的阶段,煽动了一批没有历史感和文化感的人们的愚蠢与狂热。
尼玛和他的学校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和考验。
信念使他们坚持,对未来的信心使他们不致因绝望而动摇。尼玛忍受着个人的屈辱坚持他的教学和研究活动,忍辱负重,仍把一批学生聚集在四周。
毛泽东“五七”指示的发表,在大运动中的中国掀起了一个走“五七”道路的小高潮。
命运的转机出现了!
红星兽防站这所自发办起的学校竟然和毛泽东这一指示中许多东西不谋而合。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一片片散开。在全国出现的走“五七”道路的高潮中,各种“五七”学校纷纷诞生。
这年学校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
3.柳暗花明
机遇在任何条件下都会产生。
但却只有奋斗者才会倍感机遇的重要而获得发展。
生活中,更多人往往和机遇交臂而过,而叹息命运的不公。
1969年,红星公社革命委员会将这所已存在十年之久的学校定名为“红星公社‘五七’学校”。
十年风雨飘摇。
十年含辛茹苦,终于得到了一个正式的名称。
尼玛任这所学校的校长。
尼玛甚至不太激动。“曾经沧海难为水”,付出那么多东西,这应该是命运所给的并不大方的回报。
但有一些是使他感到非常欣慰的,就是前来投学的学生不需要再担惊受怕。也不需要怕影响学生的前途了,这样就可以把优秀的学生留在身边,一面作自己研究和教学上的助手,一面继续深造,成长为更为全面的人才。
他第一个注意的是纳科。
在若尔盖藏文中学为《教育大辞典》撰写的材料中有一段文字这样介绍他:“纳科,红星藏兽医学校第一届毕业生,1974年起在该校任教。他长期跟随尼玛同志,有实践经验和业务水平,是尼玛进行教学研究的助手之一。”
最叫尼玛感到欣慰的是,前来求学的学员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整整十年,那么多学生都是自费前来的。学校一经有了正式名目,在校学习的学生就在原生产队有一份同等劳力的工分了。过去,为了这一点,他常对学生们心怀愧疚。而他个人又没有周济所有学生的能力。他的收人是每月9元人民币,后来涨到15元。但他还是周济过许多学生。
全校师生精神百倍地投人了新的工作。
一些牲畜疾病又被陆续克服。
1967年克服O型口蹄疫。
1969年克服布氏杆菌病。
1967~1969年克服马鼻疽病。
1961~1975年克服青草瘟。
1967~1975年克服肺丝虫病。
药物学上也总结出了一套在兽防上十分有用的经验。
在治疗过程中发现,植物药在人医中有很好疗效的,有些在兽用时却达不到预想疗效。经过长期观察研究,发现是牲畜采食过程中经常食用。牲畜采食只会躲避毒性强的药物。一般药物都和牧草一起采食,增加了抗药性,加上遗传作用,抗药性更强。而动物药和矿物药就有很好的治疗的作用。这种药物在治疗中又不宽泛。
尼玛吸收西医的长处,试制各种针剂,把药效大大提高了一步,注射剂的制作,全是土法上马,先进的东西就是一只蒸镏器,既用于蒸馏吸取药液,也用于成药的灭菌消毒。再有就是几只酒精灯。针剂制好后,注人买来的小药瓶中,酒精灯用来进行瓶口消毒和烧结。
制好后用作肌肉和穴位注射。
创造了一套西医和藏医相结合的方法,这种方式也是当时竭力提倡的一种方式:叫做走中西医结合的道路。而在这个提法当中,是把包括藏医在内的少数民族传统医学也归人了中医这个范畴。
尼玛从草原实际需要出发的研究和教学,总能在当时流行的观念中找到这样的对应点,而获得不断生存壮大的机会。这在一部当代中国的发展历程中,应该说是非常少见的现象。有心人如果专门研究一下这种不断和社会机制耦合的现象,肯定会有大的收获,可惜笔者不是社会学家更不是政治家’身上缺少着这样的敏感。
这不断的耦合使他的形象不断变化。从一个时代随时准备抛出运行轨道的前宗教徒变成一个时代需要的典型。
1971年,他加人了中国共产党。
也是1971年,峨嵋电影制片厂到红星拍摄了《草原兽防站》的纪录片。主题当然是翻身农奴走“五七”道路的业绩。纪录片在全国范围内广泛放映,客观上也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引来了许多人前来参观和求学。这些人不仅来自州内各地。全国有大牧区的甘肃、青海、西藏、新疆、内蒙、云南等省区前来取经求学的人络绎不绝。
还是1971年8月,若尔盖有了一本关于藏兽医学的正式出版物,书名就叫做《髙原中草药治疗手册》。署名为“若尔盖县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部编。”
书中收集了443余种本地药物,从认识特征到生长环境,从采集加工到临症配位都有科学详尽的说明。
尼玛是编写这本书的主要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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