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长门繁逝芳魂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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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围狩猎后,每每在宫中碰到,楚瑜依然面色如常,但霍子渊则明显憔悴下去,盯着我的眼光,让我胆战心惊,那是一种带着杀戮的眼神,我想,倘若不是我身处昭阳宫,怕早已不测。

    他们原是滴血盟的正副统领,滴血盟又为天烨的近身密护,按理应该唯天烨之命是从,可,从萱滢杀我一事来看,明显并非天烨的本意,而天烨虽然已知其逾旨行事,亦没有更多的责罚,仅是削去楚瑜的兵权,转由天昊代领。

    前朝在玄铭死后,再不敢上立玄景为储君的折子,直到圜丘祭天后,天烨也并不提立玄景为太子。

    如此,朝野乃至后宫,都揣测天烨是等宸贵妃诞下龙嗣后,倘是皇子,则必会立宸贵妃为后,以嫡子之尊册立这皇子为太子。

    日子,以一种慵懒的方式缓缓流逝。置身在其中的人,却都绷紧身上的弦,冬去春来的那刻,终将揭开谁在九年后再主中宫。宸贵妃的这胎,是关注的焦点,后宫对于子嗣陷害的伎俩,在这次,竟没有体现分毫。这年的除夕,特别地冷,鹅毛的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禁宫的甬道上积满厚厚的雪,即便宫人很快地清扫,积雪还是迅速地再次积起。我素有哮症的旧疾,虽是宫女的身份,但,李太医得顺公公的恩准,这八年间,每逢入冬依然每十日请一次平安脉,另熬滋补的汤药。房内用的也是内务府供给的最好的银碳,所以,哪怕这年的冬日,寒于往年,亦不算难熬。除夕家宴,佾痕,望舒随侍于朱雀台。我没有当值,独自一人歇在房内,心里念的,却还是无忆,不知他今晚是否会随摄政王一起赴家宴,算起来,自秋围一别,也有些时日未见他了。所以,我的思念越深。

    这月余,天烨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平日里,也是难见其面,那晚,定是深深伤到他的自尊,可,我又能怎样呢?

    淡淡浅笑,我轻抚如云的发髻,白色的发丝渐渐隐在日渐增多的乌发后,不仔细分辨,再觅不得发如霜的踪迹。

    晚膳只用了些许酒糟圆子,眼见外面又飘起雪,忙添了些许银碳,眼瞅着,望舒也该回来。我用暖炉温起被褥,随后,坐在桌边,素手支腮,就着昏暗的烛火正昏昏欲睡,却听得她轻轻推我:“怎的就这样睡了,万一着凉,可怎么办?”

    “你回来了,替你温了些圆子,当值到现在,还未吃吧?”“回来前,顺公公另开了小灶给我们,就是人乏得很。”她的神色很是疲倦,因我不侍奉御前,这些日子,她自然操劳许多。“今晚不当差,你早些睡。”我瞧她懒懒的样子,轻声道。望舒俏丽地一笑,只脱了雪靴,便往榻上钻去,我自去收拾桌上给她留的膳点。这当儿,门外,小允子的声音传来。

    “舒姑娘可睡下了?”“有何事?”我应声问。

    “莲儿回来扭崴了脚,芊妃娘娘今晚侍寝,沐恩池缺人当差,特来找舒姐姐过去。”望舒正待起身,我拦了她的手,声音略低:“我去吧,不过伺候娘娘沐浴完,就可以回来。”她笑着点了首,我披上厚棉衣,打开屋门,小允子见是我,稍愣了下,我轻声道:“望舒歇下了,我代她去吧。”

    他脸上即时堆了笑:“那有劳安姑娘了。”

    我随他往沐恩池走去,他在帐幔外停住脚步,我掀开厚重的帘子进去,早有几名小宫女在伺候她宽衣。

    “奴婢参见芊妃娘娘。”我按规行礼。“安——安儿,快起来,皇上不是说过,只有太后当得你的礼,本宫不过区区一品后妃,岂能逾矩。”她柔声细语,“你们都下去吧,这有安儿陪我即可。”“奴婢遵命。”一众宫女徐徐退下。我轻移莲步,见她仅着水粉色肚兜亵裤,肤若凝脂,眉眼似画,依然绝色貌美。她伸出纤纤玉手递于我,我忙扶着,她的护甲上的犀冷一脉脉传递进我的手上,一如她接下来的话语:“今日已是本宫在这宫内第九个除夕夜了,想不到,安儿会伺候本宫沐浴。”“服侍娘娘本是奴婢份分之事。”

    她的手更紧地握着我,缓缓走到沐恩池边,罗裳轻解,坠萎一地的旖旎,玉肌浸入水中,墨黑的发丝随即飘散开去,在白雾蒸汽间,愈显得仙姿娉婷。

    “想当年,初进宫,本宫就得皇上青睐,于秀女中脱颖而出,可,从曲水流殇开始,本宫就知道,怕是唯有你得尽皇上的恩宠,本宫终是错付韶华。不过,本宫真的不甘心,论样貌,论品行,论才华,本宫哪点逊色于你?却偏偏在皇上心里,件件都要落于你之后?”

    “娘娘,这些都过去了,娘娘如今宠逾六宫,岂是她人可比。”我洒起温水于她的雪肤冰肌,水珠沿着她的颈项一径流下,直到胸前的玉乳处,凝成一处,蕴散开去。第一次伺候女子沐浴,而且还是这样美艳的女子,我将眸华瞥至别处,不敢再望。“怎么?不敢看着本宫?”她悠悠启唇,似兰若梅,“如今的你,虽然色衰爱驰,但,至少,还活着,这样地活,本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倘若本宫是你,早在八年前灭族那日,一头撞死了,至少,还是个全洁。”

    “娘娘大义,奴婢怎敢妄及。”我的手微颤,不过须臾,便恢复平静,替她用上好玫瑰胰子轻轻擦拭玉肤。她眸华凝着我,轻轻一笑:“是啊,人,只能活一次,就这么死了,倒真是可惜。比如玄铭,本是皇长子,可惜偏天命不佑,景儿那日竟也把你错认成射杀他之人——”她打住话,睨着我的反应,我却依然低眉敛眸,“唉,眼见着,皇上的子嗣日益单薄,本宫福浅,承了这多日的恩,还是未能有幸再孕龙嗣。安儿,想当年,你也为皇上怀了两回,也是没有这福去承,真是怪可怜的。”

    那日萱滢事发,太后传玄景再问时,玄景只说是素青衣裙的宫女射杀,至于样貌,也仅是记得大概,太后心知芊妃避嫌,念着玄景又是唯一的皇子,便不再让其做证。

    可见,她这人,心计城府之深,是我望尘莫及的。“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妄议。”

    听她提及我的孩子,心里稍稍抽紧,怕被她瞧出什么端倪,所幸,她并未再提,仅喟叹了一声:

    “当日的晴美人,不也错在子嗣之事上,这几日,听说她哮症复发,眼见着,怕是断送在长门,也未见至亲之人的怜惜。”素手一怔,忆晴?!

    八年来,我与她虽同在禁宫,终是身份殊途,不得相见。没有太后或者皇上的口谕,长门宫是任何人都不能擅入的场所,所以,我丝毫不能援助于她,仅能各处一方,各保平安。她的痼疾从小都比我险恶,长门宫供给一直都是最差的,又地处宫内偏冷的北隅,这么冷的冬天,必定更加难熬。柔肠纠缠百转,她的手却反握住我的,护甲深深嵌进我的手腕,嗔:“安儿怎么停下了?贻误本宫侍寝,这罪过,你担得起?”我忙回神,她才慢慢放开我的手。我用温泉水将皂沫清洗干净,再俯身替她擦拭。随后她换上白色的纱袍,乌发随意的拢于一边,更是妩媚姝艳。她烟眸缓缓凝着我,低语:

    “今晚,本宫可美?”“娘娘明艳照人。”

    她婉柔一笑,说不尽的千种风情,万般神采:“呵呵,安儿,也学会甜言奉承之话了,只这宫中,蜜语最是让人消受的。”说完这句话,她敛起笑意,莲步轻移,往池外走去,先前退下的宫女依次将帘幔拉开,她就这样从九重的明黄帘幔中往前走去,走到,象征宠爱和权位的那方龙榻。而我,心忧着忆晴,在确定她走远后,匆匆出去,只见小允子仍在殿外守候。“允公公,可见到顺公公?”“顺公公今晚不当值,安姑娘找他,怕是要赶明儿了。”

    “有劳公公。”我神不守舍才要退下,突见一嬷嬷打扮的人匆匆赶来,小允子喝道:“何事这么惊惶?”

    “回公公的话,我是长门宫的执事嬷嬷,今晚宫中,有一废妃怕是不行了,特来请示顺公公,是现在就送去鹤归堂,还是先传太医来瞧瞧?”

    “你这不是废话?这么晚,顺公公早就歇下,怎么发落,你自己拿个主意不就行了,还要请示他老人家,难不成他每天就替你们处理这些琐事,放着正经的主子不伺候?”

    “我这不就是怕惊动上面的主子,才找顺公公拿个主意,毕竟这废妃昔日也是得过恩宠,总得回一声才是。”

    我眉尖颦了,阻住小允子欲待斥责的话,问:“那废妃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姓安陵,名忆晴,听说,以前家世也是显赫的,只可惜,一日势败,连自己都拖累了,唉。”

    小允子见我神色不对,忙喝道:“我看嬷嬷是越老越糊涂了,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不是徒落口舌?”

    “允公公,这事我来处理吧。你等顺公公明日起了,再回他。”“安姑娘,这怕不太好吧?毕竟上面没发话,咱们怎么处理,万一出了岔子,倒是做奴才的错了。”

    “有什么事,也是我去担,你不必担心。”我急急说完,对着那嬷嬷,“你速去太医院请李太医。”

    她依命去了。“安姑娘,这天色也晚了,有太医去就成,你还是回屋歇息吧,不然劳了身子,顺公公又得说我。”

    小允子见我也欲出宫,忙劝道。我回身,匆匆说:

    “我去去就回,也算尽人事,毕竟今晚是除夕,那边估计人手也是缺的。”说罢,我接过一边小宫女递来的伞,径直往长门宫行去。今晚的雪依然肆虐地飘扬,整个禁宫笼在一片深浓厚重的雪中,归去的路都看不清,天际漆黑一片,只借着隐隐的宫灯余光,辨得雪的晶白,将一切的颜色都吞噬了去。我擎着伞,没有余手提灯笼,仅靠着道边悬挂的宫灯,辨别方向,艰难地迈步在雪中。

    积厚的雪已盖过脚踝,因一直在内殿当差,我所穿的,还是一般的履鞋,并未换靴,雪水浸湿鞋底,冰冷地感觉蔓延到四肢,但我,依然一步一步,疾疾地,往长门行去。

    当阴暗冷落的长门宫三字牌匾出现在眼前时,我的四肢已麻木到失去知觉,只凭着意念,撑着走到里面。

    一边守门的宫女正兀自打着磕睡,见我进来,被吓了一跳,起身,怒道:“你是何人,擅闯长门宫!”我不语,解下腰间的牌子,往她眼前一亮,她纵是再睡眼惺忪,灯光昏暗,也瞧得清这是昭阳宫的牌子,忙换了副嘴脸,谄笑着说:“姑娘,您到这来,可有事?”“速带我去安陵忆晴处。”

    “哦,是那个病死鬼啊。”她口快地说出,我已凌厉瞪了她一眼,她被我的眼神骇到,忙闭了嘴,提起一边昏暗的小灯笼,引着我,往里行去。

    犹记起,那日因贤妃诬陷我害她小产,我被暂禁长门宫,其后堂兄安陵涵行刺未遂,在此被诛杀的情形,难道,堂妹的劫数也是在此吗?

    我的胸中,虽窒闷不复,但,每呼进一口空气,心就冷过一层,寒风夹卷着飘雪迎面袭来,悲凉的意味概莫如是。

    隐约,仿佛有女子在哼唱着歌谣,断断续续地,传至耳边,这歌谣,没有喜悦,似乎是积蕴许久的哀怨凝结而就。

    夜半听了,只让人心生战兢。那宫女的步子却停了下来,指着前面一漆黑的屋子,努着嘴道:“喏,就是这了,姑娘。”我将伞递于她,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推开久未缮修的门,手中的灯笼照亮门内不大的一隅空间。

    炕上,单薄肮脏的被褥中,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我咬着嘴唇,尽量使自己平静地向她走去。

    “水,水……”她听到脚步声,低声轻吟,带着哮音的喘顿。我将灯笼挂在一侧的钩子上,返身,执起桌上破损污垢的茶壶,才发现,没有一滴水。今晚是除夕,尚且如此,那以前呢?

    我不忍再想,冷冷对那宫女道:“还不去打点热水来。”她忙提着茶壶,一溜烟跑出去。“咳,咳……”堂妹喘息渐促,我上前,将她轻轻扶起来。

    她虚软无力地坐起,倚在我的肩上,乌丝零乱,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我的手扶着她,触到的,是一副形销骨立的身子。

    “堂姐……”她抬起眸华,见是我,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是你啊……咳咳……你终于……来看……我了……”

    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夹着喉中的痰哮。“是我,忆晴,我来看你了,你不怨堂姐,这么多年,都不能来看你。”我抑制住哽咽的声音,不让泪水溢出。她摇首,将身子倚在我怀内,轻声:

    “怎么……会怨……这里,你怎么能……来……”突然,她意识到什么,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后,抓着我的袖子,“你也……被他贬……来了?”

    我抚着她的发丝,如同小时候那样:“没有,我没有被废黜,你放心,好好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今晚——是皇上听说你病重,准我来看你的。”她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八年内宫里发生了什么,根本就无从知晓,所以,我何必再让她忧心呢。“那就好……”她松懈地呼出一口气,“我……也很好……”“嗯,你好我就放心了。”

    泪,无声坠落,我的声音却依然如常,原来,眼泪也可以这般平静地落下。“皇上……咳咳……我不是……真要和堂姐……争宠……你……不怪我?”她断断续续地,撑着说完这句话,身子在这数九寒天,已汗意汵汵。“傻忆晴,我怎么会怪你,我要怪,只怪你平白又搭上了自己。”“呵……那孩子……咳咳……不是德妃害的……”她轻声。“我知道,她是被嫁祸的,我都知道。”“不,你不知道……”她的声音里有中诡异的兴奋,压低着声音,抓住我的素手:“是芊宝林给了我棕尾金丝燕……她说啊……这混在里面……就可以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芊妃?!

    没有待我说话,忆晴絮絮叨叨地接着道:“她告诉我……只要跟了你做宫女……就能……接近皇上……得到……宠幸……就能报仇……可……这仇……好难报……好难报啊……”说到后来,恰类似于嘟嘟囔囔地咒念,我手中的冰冷却再也感觉不到寒意。“水……好渴……堂姐……渴……”她语音渐轻。“忆晴,忆晴,你醒醒,你醒醒……”她的身子重重倚在我身上,很重很重地压在我的心口……我分不开身,也等不到方才那个宫女。呼啸的寒风一刻不停地从破损的窗纸处吹进,她的身子越来越冰,我用我的体温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心,很痛,但,眸底,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冻结。“堂姐……我死……后……送我……回……家……”她突然又缓过一口气,手抓住我的,关节处的骨突,让我辛酸到不知如何去答。只能更紧地拥住她,呢喃重复着:“不会的,忆晴不会有事,堂姐在,陪着忆晴……”

    她在仇恨中迷失了本性,沦为她人利用的棋子,而我,在仇恨中,束缚住所有感情。她突然轻轻开始笑,笑声在寥落的长门宫内,是一种异样的诡黯,和着窗外隐约传进的歌谣,骤然,让我觉到一丝没有办法抑制的恐惧。“爹爹,哥哥,等——”她低低喊出这句,是前所未有的连贯,随着最后一字“我”的吐出,渐渐低去,抓着我的手陡然松开,滑落。我的思绪,刹那归于一片苍茫,她安静地倚在我的怀里,如小时侯一样,仿佛只是睡熟一般。

    但,这一次,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堂妹,不在了。

    我闭起眼眸,泪水从我眼角缓缓淌下,些许的温度,在触到空气时,已迅速凝固,就像屋檐下冰棱子,以绝对的姿态,记录一瞬的流逝。

    风,越刮越大,卷带几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衣襟上,我怀中的忆晴,她静静地睡着,可,再看不到明天的雪景,也看不到那缕从禁宫之颠升起的朝阳。

    明天,会有阳光吗?即便有,又能洒进多少人的心,温暖多少人的手呢?

    “姑娘,这大半夜的,真找不到水,我啊,特意替您去膳房讨了些来,看,还是热的呢。”看门的宫女喜滋滋地提着水壶进来,见到这般景象,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已经死了?我这就叫鹤归堂的人来。”“慢着!”我喊住她,她不解地回过身,“你下去吧,我会安排这里的事。”她犹豫了下,但还是道:“有姑娘这句话自然是好,可,长门宫哪怕是废妃,倘是殁了,不报鹤归堂,被上面知道,我这做奴婢的,准得挨顿板子。”“你若执意去回,明日,挨的便不仅仅只是板子。”

    我清楚明白,鹤归堂对废妃意味着什么,一旦报了上去,不过一个时辰,尸身就会化成骨灰,然后洒于鹤归堂后的那口枯井中。如果是尚在妃位而薨,则会装进灵枢,得到皇上恩典的,甚至可以获准随迁帝陵,或者妃陵,再不济的,都不至于化为一捧骨灰,尸骨无存。既然,忆晴的入宫是身不由己,为妃亦非她本愿,她今日许下的最后遗愿,我必当成全,送她出宫,送她回家!那名宫女听得懂我话里的威胁之意,也知道,我是昭阳宫的人,只得唯喏着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李太医匆匆赶到时,忆晴的身子已经完全地冷却,就如同北溟那千年不化的寒冰一样,他除了叹气之外,于事无补,因着十年难遇的大雪阻了宫中各处的路,在这个除夕夜,唯独我和李太医,陪在忆晴身边,也陪尽那长门一隅的冷寂。

    纵是今晚知道芊妃害她至此,可我又能如何?宫中从来没有公道可言,对活着人而言,有的仅是生存之道。当第一缕晨曦拂进屋内时,顺公公出现在门口,声音里是有着一丝悲伤,很浅,更多的是焦灼:

    “安姑娘,废黜嫔妃的尸身一律是要送往鹤归堂的,这是先祖留下的宫规,不可不遵啊!”

    “顺公公,我不会让你为难,请给我一些时间,容我去请恩旨。”

    “安姑娘,此事即便是万岁爷也没法子,总不能为这一人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吧。”我依依不舍松开忆晴的身子,下炕,缓缓走出屋门,白雪皑皑覆盖下的长门宫,四周皆静。突兀地,有些幽怨的吟唱从这空旷冷落的宫中悠悠传出,一如昨晚听到的那般,只是,在这清晨,所唱的词愈渐听得真切:“……别作深宫一段愁……独照长门宫里人……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循着歌声望去,有一白衣的倩影倚坐在一侧破落不堪的回廊内,她披着上好的银裘棉袄,同这长门的沧桑没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似乎是觉到我的凝视,那倩影转眸,望向我,这一望,万般的清冷皆随之化去,仅余那,眉目倾城,笑亦倾国。她望着我,顾盼生怜的眸底,蓦地湮起一种深深的惊愕,口中轻吟的谣曲也骤然停止。“安陵羽熙!”她原本悦耳的声音因高声地惊叫,变得尖利刺耳,随后,她眼中的惊愕化为恐惧,踉跄地站起,向后跌跌撞撞地逃去:“我不和你争,我再不敢和你争,你放了我,放了我……”她的尖叫声演变成了哀求,银裘镶嵌成的棉袄在升起的红日照拂下,流转出耀目的光泽,却丝毫不能比她的脸更让人停驻眸光。

    “她是谁?”我疑惑地问,源于她直呼的,是姑姑的名氏。

    “是先帝废黜的泠贵妃。”顺公公回道,声音里却有些不自然,似乎隐隐畏怕着什么,而彼时的我,只依稀记起,那个关于倾霁宫的美丽传说。

    当她的身影消逝在回廊的尽头,我收回眸光,慢慢走下台阶,轻声道:“有劳顺公公先容忆晴在这停放一日。”

    “安姑娘,万岁爷此刻正上早朝,你去,也是见不到的。”

    我仿佛对着他,又仿佛对着自己说:“总要试一下,即便,希望渺茫。否则,就连半分的把握都没有。”

    “只怕试错了,便是万劫不复。”清越的女子声音从一侧传来,我转首,来人,虽然形容憔悴,穿着素衣粗服,但容貌并无多大变化,正是瑶华皇后。“皇后娘娘——”她再无往日的温柔可亲,仅有冷凌如箭的眼神:“我早是废后,你又何必如此奚落于我?”

    “奴婢并无奚落的意思,娘娘——”

    她挥挥手,阻断我的话,眼神看着我,嘴中吐出的话,仿佛是被冷宫这八年浸染的幽怨积蓄出的诅咒:

    “想当年,安陵一族权倾前朝,在后宫,也是为所欲为,最后,始终是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诛灭一族。可我没有想到,你仅是被废做宫婢,看来先贵妃的福荫还是庇护到了你,只不知,这福荫又佑得住你几时!”

    顺公公闻言,突然道:“这长门看来清闲的人还真多,孙嬷嬷,你真是管理有方。”

    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旁,昨晚到昭阳宫禀报忆晴病情的嬷嬷被这句话惊骇到忙跪拜在地:“奴婢失职,奴婢失职!”

    瑶华皇后轻笑出声,语音却是极轻篾的:“顺公公,你又何必要阻着人说话呢?这般遮遮掩掩,难道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咱家不知道什么是遮掩,只知道,这话,若是说得太多,在宫中,就会折了阳寿。”“哈哈哈哈,好,我倒要看,你们能瞒到何时。”她愤愤地转身离去,一边孙嬷嬷跟着一路走一路喊:“你们呀,今儿开始,都得替我纺纱,这里,不养闲人,既是被废黜,那就和奴才没两样,别再当自己是啥千金贵体,在这,都一样,干不来,就没饭吃!”我颦起眉尖,继续往前走去,耳边,似乎听到顺公公脱口而出的声音:“孙嬷嬷,泠姑娘,可是不同于她们!你给咱家仔细着。”“奴婢晓得,奴婢晓得。”

    从忆晴的屋子走到宫门,路并不算长,但,沿途,我已看到一张张曾经美丽,年轻过的脸,在长门日复一日地无望等待中,渐渐失去所有的资本,充斥着腐败的气息,直到某一天,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悄然死亡。

    那时,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鲜活地在禁宫存在过,她们唯一的归处,仅是鹤归堂的那口枯井,井下,葬着的,是西巽开朝至今,后宫被废黜嫔妃的尸骸。

    我,不愿意忆晴落得这般的结局。我答应过她,带她回家。

    这一天,我在昭阳宫,跪等天烨,从他下朝开始,我就跪在正殿前,求见于他,但他,始终不愿见我。

    他知道,我为什么而跪,他更知道,这件事如要他颁下特赦恩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顺公公几番请我起来,不要为难皇上,但,我依然执着地跪等。我并不是想为难他,一直都不是,我仅是想替命途多舛的堂妹求一道恩旨。直到宫灯初上,顺公公终于再次出来,对着我,莫奈何地叹出一口重气,道:“万岁爷恩旨,将安陵忆晴从妃册中剔除,准予送返老家安葬。”“奴婢谢主隆恩!”我重重叩首。西巽自开朝至今,没有将后妃剔出妃册的先例,天烨肯如此成全,要面对的,怕不仅是惠雅太后的震怒,更是后宫乃至前朝的一些蜚短流长。小允子扶我起身,我望着昭阳殿,唯能深深再行鞠躬,谢他的成全,谢他的铭恩。腿部的酸麻不适没有让我觉得有多难熬,在这深宫,人心的算计才是最难熬的。包括今日,瑶华皇后话中的几多乾坤,乃至泠贵妃错乱的话语,都似乎在昭告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而这份真相,甚至让顺公公都急于阻挠它的出现。究竟是什么真相,我不知道,也没有心力再去细思。因为,我不过是一名未卑言轻的宫女。我要记着本份,这样,我才能守住一隅的平静,看我的无忆慢慢长大。一如,忆晴的死,虽与芊妃脱不开关系,但当我此刻,看到她坐着肩辇,缓缓从宫外进来时,我只能俯身行礼。因宸贵妃身怀六甲,日益倦怠,反而不愿天烨晚上相陪,芊妃便是后宫之中,承恩最多的嫔妃,她入宫九年,天烨对她,不可能全无一丝感情,毕竟,她确实是一个能吸引人的女子,无论才艺貌仪各方面,都是宫中至今仍属出类拔萃的。

    此后,天烨仍没有见过我一次,我和他之间,似乎从那个晚上开始,就渐行渐远,唯一不变的,是顺公公依然待我很好,在昭阳宫,除了偶尔要应对霍子渊噬人的眼神外,连佾痕都不再处处为难于我,想必是受了他的嘱咐吧。

    天昊自接管楚瑜的禁军后,也很少往宫中来,每日都在校场练兵,或许,他终于能够淡忘年少的冲动妄为。

    无忆仍是玄景的伴读,间或,在天烨下早朝后,他会跟在玄景身后,到御书房请安,经过那日之事后,他和玄景之间的关系更为微妙,这种微妙,让我嗅到一种深深的不安,来自于权势的贪婪从不会因一时的压抑所蜇伏下去,而是,在下一次,酿积更磅礴的冲击,然后爆发。

    这样的爆发,往往是带着毁灭性质,并且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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