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系我一生一世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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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中,有谁将一些滚烫的液体灌进我的口中,那种烫将我沉寂的心一并灼伤,我又隐约听到,谁在声嘶力竭地怒吼,接着,一切,复归于平静。

    这份平静持续了很久很久,我在这种平静中,渐渐地沉沦……悠悠醒转时,映入眼帘的是霞彩牡丹云纹绡罗帐,鎏金雕凤檀木床,还有铺天盖地的云纹。

    然后,我看到他,旒冕垂下的十二串白玉珠遮住他大半的如玉的面庞,朦胧地映进我的眸底,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语音中带着一丝冷凌:

    “宸儿,你总算醒了!”唇边浮起的笑意因着这一句话骤然僵硬,是他,天昊。他身着玄色龙十二章纹服,纁色围裳,端坐在凤床前。十二章纹硬生生地刺入我的眸中,这是天子才可以着的饰物。怪不得,镐城会突然没有任何音讯传出,怪不得,所有的信使,都有去无回!原来,他已篡位成为西巽的皇上,原来,他终于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我咻地欲将手抽回,他却更紧地握住:“你终于醒了!这半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怕你就这样离我而去。”“十六王,请您自重!”我冷若冰霜地道。我最后的印象仅是战场中,冥曜的死。而这中间,竟已隔了长达半月之久。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不是十六王,如今,我是西巽的文徽帝!这西巽是属于我的,连你也是属于我的!”我不去反驳他的话,纵然曾经他是那个会唤我神仙姐姐的男孩,但今时今日,他于我,仅是陌生的篡位者。“你就是我的皇后!天烨不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僵硬在唇边的笑意变成一道如刀一般锋利的冷笑:“我的尸体,若你要,就拿去。”他的手更紧地抓住我,说出的话却让我浑身冰冷:

    “得到的,倘是你的尸体,我保证,替你陪葬的人,一定会有摄政王,和——”他刻意停顿一下,满意地看着我眼眸复睁开,然后,凑近我,低声,“无忆。”

    我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眸望着他,他知道无忆和我的关系?从他的眼底,我读到,是一抹愈深的哂笑,他继续轻声说:“你为天烨自杀的那天开始,我就发誓,不会再让你受伤,天烨既然伤你至深,我就一定会让他死!”

    自杀那次,救我的人,原来是他,所以,他自然知道,我分娩的事,自然知道,无忆是我的孩子。

    “啪!”我未假思索,在听到这句话时用另一只手向他脸上掴去,他没有躲,唇边因我用力太大,被扇出一丝血来,他的笑意渐笼起,逼近我,带着危险的气息:“当天烨御驾亲征的那天开始,就注定,是走向毁灭,雀杏、雪山的崩塌都是极其容易的事。”

    “天烨到底怎么了?”我的脸色必是惨白得骇人。雪崩,难道天烨——“阿里诺雪山,本来自入冬后就一直极为不稳定,时常有崩陷之事发生,初春,又为融雪之时,雪山岂会不怒呢?雪山之怒,亦是朕之怒!什么天命箴言,不过都是荒谬!只有智者,才是最终的胜者!”

    他的凤眼眯起,语气平淡得似乎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谋略竟如此之深,甚至连天灾都可被他运用自如,是啊,阿里诺雪山离夜魈城十分之近,只要别有用心者,将战役中的一部分刻意引至雪山下,这么多人撕杀间,定会引起融雪的崩塌。

    与战者,焉能侥幸逃过?那别有用心者,定也是忠诚的死士。天烨出征前,没有立下皇储,所以,拥兵权者,即得天下。

    玄景年幼,即便芊妃有心要让他继承大统,可她父亲毕竟仅是御史大夫,正一品大臣中另外两名,朝中丞相秦恒为天昊的岳父,太尉南宫煦为天昊恩师,天昊自己又手握从楚瑜处得来的兵权,他此番登基,又有谁能阻得了呢?

    除非是摄政王,而听他方才所言,摄政王恐怕也已在他的控制之中!腹中没有预兆地一阵绞痛,我捂住腹部,额上豆大的汗珠已然滑落,天昊紧张地松开我的手:

    “怎么了?太医何在?”殿外,早有太医应声而入,一边宫女忙将绉帕覆在我手腕上,搭脉息间,太医的眉心皱成了川字。

    “皇后到底怎样?”那太医闻听此话,没有任何惊讶,沉声道:

    “回皇上,因之前芊妃娘娘用量过大,所以才导致皇后娘娘至今余毒未解,方有腹部绞痛的症状,恕臣直言,皇后娘娘恐怕——”

    “说。”天昊的语气中盛满浓浓的杀意。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芊妃对我又如何了?“皇后娘娘恐怕再不能孕育龙嗣!”话音方落,天昊已抽出腰部的佩剑,剑指太医的咽喉:“如此废物,朕要你何用?!”

    “住手!”我拦住他,我不愿意看到有人再死于面前,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这个人该是我!

    天昊因我的话,剑锋略滞一滞,才慢慢收回。“皇上,芊妃娘娘给皇后娘娘服用番红花煎熬的汤药,剂量实属过大,皇后娘娘被伤及凤体太深,即便华佗再世,亦无力回天!”芊妃为何要让我服下番红花?我依稀记起昏迷时那灼烫的液体,原来就是番红花的药汤。“你去殿外侯着,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事,否则朕就要你的脑袋!”

    “微臣遵旨。”天昊转望向我,眸光恢复柔意:“宸儿,不怕,我会想办法医治好你!”

    他在我面前,没有自称‘朕’,但,他再多的柔意,于我,始终是空洞无物。他复握起我的手,语音缓和:“我会封无忆为太子,只要你做我的皇后,今后,这江山,还是无忆的,你可满意?”“你一定要逼我吗?”我眸光投向别出,冷漠地道。“你可知,我从九岁那年等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才能让你真正属于我?天烨爱你吗?他爱得有我深吗?他给你的只有痛楚!只有让你在后宫中苦苦挣扎,却得不到他一丝的庇护,他看着你哭,看着你绝望,用最残忍的方式灭你一族,难道,这样的男子,对你会有真正的爱?宸儿,你不要自欺欺人!”

    “我不会属于除了天烨以外的任何人!”我的语气淡漠,心若死灰,连一点点余烬都再燃烧不起来。

    “好,好!那朕现在就让无忆给你陪葬!”随着他语音落下,殿外,传来少年尚带稚气的声音:“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殿门开启,我看到,无忆,一身素白的袍子,站在那里,他的脸上,依然是容色不惊,沉稳如他的父皇。

    他的脸,继承了我和天烨所有的优点,顾盼间,有着天烨的霸气,亦有我的婉柔。倘若无忆是个女孩,那也必定是倾城的绝色。现在,我的无忆,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可,他却不知道,卧在这榻上的,是他的娘亲。

    天昊低声:“你有两条路,一条路,做朕的无思皇后,无忆就会是你认养的皇子,朕亦会封他为太子!另外一条路,你选择死,朕会命禁军将他凌迟,替你陪葬!”我的唇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手指因用力的握紧,关节泛白,再转青,他看着我的举动,悄无声息地笑,将我的手握到他的唇边,烙下炽热的吻。然后,他朗声对无忆唤道:

    “无忆,过来,参见你的母后。”无忆望着他,声音清明:

    “哪怕您是皇上,也请先放了我父亲,有他之命,我才会遵从您的旨意。忠君固然是在孝道之前,但,倘若孝道不存,忠君恕无忆亦难从命!”

    这就是我的孩儿,在摄政王的悉心教导下,没有辜负我这十年的期望。纵然,他一直是我的软肋,可,既为母,我难道真的能弃舍他不顾吗?“这有何难,嬴无忆,朕容你今日回府与你父亲再叙一下,让他明白地告诉你,今后,你就是皇后认养的子嗣,她,就是你的母后!你,可听明白了?”“无忆明白,无忆先行告退!”他的身影消逝在殿后时,我的表情,都落在天昊的眼中,他勾起我的下颔,道:“只有做朕的皇后,你才能朝夕见到无忆,这是天烨给不了你的,但朕却可以给你。”

    “不要忘了,你的王妃是秦霜滟,她父亲是当朝丞相,你若负她,秦丞相岂回坐视不理?”

    我提醒着他,却引来他更深的哂笑:“当今朝中,握兵权者,方为尊者,那老丞相,朕早在登基第二日,就命他致仕返乡了。如今的丞相,亦是朕之人,又岂会违了朕的心意?至于秦霜滟,朕已封她为霜妃,她也该知足了。”

    “你所握的,不过是禁军,太尉手中所掌的才是西巽重兵,你如此肆意枉为,即便,你曾是他学生,难道,太尉会——”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松开我的下颔,将我揽进他的怀中,我却厌恶地避开,“南宫太尉已老,前日,不慎在府中乘鹤西去。”

    他的话语中,是浸满着血腥的残忍,我惊愕地发现,这个少年的成长,如同罂粟一般,冶艳毒狠。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叫着我神仙姐姐,一脸天真,甚至带着点无知的孩童,他的霸道,他的占有欲,在昔日清莲寺中就有所体现,此次,在他问鼎帝位时,不过是变本加厉地展现出来而已。

    “让开,哀家要进去,难道你们胆敢拦住哀家不成?”惠雅太后的怒斥声在殿外响起,接着,她身着一身缟素地出现在那,面容苍老,再无往日的风韵。

    “母后,朕还没有驾崩,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天昊挑了下眉端,不悦地说。惠雅太后嘴唇颤抖,脸色被这句话气到煞白:“孽子!你夺位也罢,还要立这妖女为后,你真要活活气死哀家吗?”

    “朕说过,母后您如果不干涉朕之事,您还是西巽最尊贵的太后,可以在长乐宫安享终老,但——”他眸光蓦地转寒,“倘母后还要以为朕如天烨一般,对母后唯命是从,那恐怕母后要失望了!”

    “难道你敢杀了哀家不成?”天昊唇边拂过一抹讥笑:“您是朕的母后,朕又岂会冒天下之大不违呢?”

    “好,既然你也知道哀家是你的母后,那哀家今日命你,将这妖女赐死!她死后,哀家自会遵你的意思,从此不问世事!”

    “哼,母后,朕看您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御前失态!”他起身,高傲地昂起头颅,走至太后面前,“您好好地听清楚,朕只说一次,哪怕为了她,要朕杀尽天下之人,朕也会做,更何况,您只是朕的母后……”

    “你——你——孽子!”惠雅太后一掌往天昊脸上扇去时,已被他牢牢握住手。“朕是天子,岂是你可以掴得的?”他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怒意,怒意稍敛时,冷冷地吩咐道:“来人,太后年事已高,神智不清,速将太后送往长乐宫,请太医好生诊治!无朕口谕,不得擅出,亦不准任何人探视!”

    惠雅太后再要说什么时,早被一旁的内侍架着拖出凤仪宫。我看着天昊的背影,森冷酷狠,这样的他,骨肉之情都可以抛,还有什么是不能舍的?我于他,不过是他没有得到,所以,才这样追逐,因为,他不容许自己失败,而我,正是他从年少时就定下的一个目标罢了。他改年号为文徽,如今,已是文徽元年四月十一。没有任何关于雪崩生还的讯息。

    天昊根本不会派人去营救,而剩余在藏云的守将,必也得到他的旨意,不敢擅动。我还是成为了他的无思皇后,我的要求,只有两条。一是封后不需要任何仪式,也不许任何嫔妃参拜。二是,我不会认养无忆,更不准他立无忆为太子。

    他均是应允。他给予我最多的尊重,甚至没有逼迫我侍寝。我可以在凤仪宫中自由地行走,也可以去宫中的各处。

    天昊在罢朝处理完政务后,一定会到凤仪宫,看着我,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他都坚持每日这样。

    不会再有人知道,文徽帝的无思皇后,就是靖宣帝废贬的璃妃。因为,连顺公公,都对天昊惟命是从。他是个聪明人,对于这份聪明,我不能鄙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存的方式。况且,我知道,他对天烨,仍是有这一份忠诚。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流逝,我心底的痛却并未因这流逝减少一丝一毫。从顺公公口中,我才辗转得知,那场雪崩,将西巽,北溟的将士悉数掩埋其下。因天昊早就遣了死士进去,在最初发现雪山异样之时,就救我逃出。

    而天烨,自雪崩发生后,纵然顺公公偷偷遣人去附近寻找,但至今,渺无音讯!这只是其中第一个噩耗。心中的疼痛,被接踵而来的噩耗侵袭得渐渐辨析不出更深的痛意。小妹安陵念在那一役后,产下冥曜的遗腹子,并召大哥安陵澈撤兵返回明成郡,在大哥进京那日,拥兵册立该子为新帝,她为太后。但此举却违逆了北溟的国规:北溟的国主历代都是根据灵童转世而立,并非由皇后所生,历代的北溟皇后也均不会得到国主的临幸,所以,这个孩子,不论如何而来,皆是与冥曜无关的。

    是以,望舒号召尚留守明成郡,并未随冥曜出征的土使、冰使执行北溟历代的国规,将小妹和哥哥囚于天牢。

    新一任的北溟国主,冥曜虽未留下只言片语,但鸱奴占得,是眉心有一点朱砂红的幼童,生于明成西南方位,今年十岁。

    当北溟寻得新主登基之后,对于小妹母子和哥哥最终发落,是在北溟三使确认国主生还无望后,被血祭于冥曜的帝陵前。

    其后,三使也自裁于陵前。我昔日所赠如意公主的雪魄玉镯虽导致她不孕,却让她侥幸逃过一劫,因北溟诸臣皆认定这是前国主的恩旨,不可杀此女。可,性格刚烈的她,还是选择在哥哥被血祭的当日,跳崖自尽。小妹和哥哥,就这样地走了,源于他们的一念之错。错在,太贪恋那一时的权利鼎峰。

    因为,倘若他们心中所挂念的是为家族血耻,定不会在兵家所言最白热化的阶段撤兵潼关,将之前的一切努力化做空无。

    毕竟,潼关一破,挥兵镐城指日可待。但,哥哥在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明成郡,拥立小妹的孩子为帝。这份在权利面前的贪恋,其实,一早就注定,毁灭的结局。北溟,不同西巽,那里的臣民,几乎是带着对神的崇拜来瞻仰他们的国主。当这份崇拜遭遇野心夺权时,则会凝结成一种可怕的力量,让再强的野心都无处容放。这是北溟和西巽的不同,也正因此,两国新帝的产生,以相同的方式开始,不同的收场结束。

    即便离雪崩发生已有三个月,我还是不愿放弃最后的等待。无数次的梦中,仅是一样的场景:天烨出现在荷塘的那端,墨黑的星眸远远地望着我,随后,慢慢走近我,牵起我的手,我能觉到他手心的冰冷,正待握得更紧,用自己的温热去暖他时,他却突然松开,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烨——”我的声音空落地回荡在荷塘边,他没有回头。心,瞬间,冰冷。

    而梦,也会在这一刻被惊醒。

    我能觉到每每这时,心底的冰冷。或许,这样的冰冷,将伴随我余生所有的日子吧。我再一次见识到天昊的狠毒是在封后的第三天。

    那日,我正看完无忆回来,回宫的路上,恰见到缓缓行来的秦霜滟,与她只在南苑有过一面之缘,但我还是记住这昔日温婉的女子。

    她苍茫地望着我,唇边绽出一抹涩苦的笑意,徐徐参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免礼,霜妃是要去往何处?”我见她身后的宫女手中提着食盒,随意地问道。她起身,幽幽地道:

    “去看一个人,皇后,要同去吗?”未待我答话,她又说,“这个人,亦是皇后的故人,不如,皇后陪臣妾一道吧。”

    说罢,她上前来,扶住我的手,我不能推却,只能随着她,往一处静谧的小道走去。甬道的两边,开着一些姹紫嫣红的宫花,这些花蕊并不因为江山易主而有丝毫褪色,依然妩媚地绽放,空气中也飘扬着旖旎的香味,沁人心扉。甬道蜿蜒地向前延伸,愈渐树荫幽深,尽处,黛瓦的宫墙隐现,竟是长门宫。霜妃回眸,对我淡淡一笑:

    “皇后娘娘,对这该不陌生吧。”我不解她话中的含义,她笑得愈发娉婷,纤手掠开垂柳的蔓枝,道:“这故人,就在此处。”我随她进入日间的长门宫,纵然晴空万里,这里依然阴寒袭骨。这不是我第一次迈进长门宫,但记忆中,每次进入,都伴随着死别。

    我淡薄如清雾笼泻的绢纱长裙逶迤拖曳在长门宫尚未扫拂的径道上,早有守宫门的宫女上前恭敬请安,我从她的眼中读到惊讶,更多的是羡慕。

    是啊,今日的我,纵淡扫蛾眉,但衣裙上的凤纹却昭示着,我是这座禁宫的女主人,中宫的皇后。

    六宫中,那个神秘到甚至连封后典礼都没有的无思皇后,占尽帝恩的无思皇后。她们仅会看到,文徽帝登基后,仅有一后一妃,而所有的夜晚,他都歇在凤仪宫。她们不会知道,在那些夜晚,我们各卧一处,从不同榻而眠。这表相的盛宠,此时,不会将我推到后宫争斗的残忍边缘。

    因为,六宫仅有一妃。这是天昊浓郁的深情,于我,不过是淡若轻烟的浮华一梦。

    神思间,我已随霜妃走到最深处一座殿前,我没有想到,在长门宫,还有这样的殿宇,年久失修,可,依稀还能辨得昔日的盛景。

    一旁有宫女推开殿门,霉变的味道和着一些说不出的怪味扑面而来,殿内,阴暗得,似乎与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霜妃停住步子,回首,嫣然一笑:

    “就是这了。你们先在外面侯着,本宫陪皇后娘娘进去。”她从宫女手中提过食盒,罗裙婀娜地踏进殿宇,我跟着她走进这座陌生的殿宇,也走进禁宫最残酷的一幕现实中。殿内很黑,沿着红漆斑驳的柱子处,有长长昏暗的楼梯通向一个地宫。她缓缓走下楼梯,四周点着一些烛火,劣质的蜡烛噼噼啪啪地做着声响,愈烘托出这里的寂静,是接近死亡般的寂静。当走完最后一层阶梯时,赫然跃进眼中的,是一个黑色的酒缸,缸上拖垂下黑色的缕缕丝状物,犹为触目惊心。霜妃将食盒放于一边,伸手从壁上取下一盏蜡烛,莲步轻移到酒缸边,语声在这暗黑的地宫,有着些许回音:“皇后娘娘可识得这是何人?”“人?”我疑惑地道。这酒缸并非很大,怎么装得下一个人呢?

    霜妃开始笑,素手掠去那缕缕的丝状物,我借着烛光,看到,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惨烈景象。

    这是一个女子的脸,可眼内无眼珠,只剩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脖子下的身子还稍能活动,一张嘴张得甚大,却发不出甚么声音。

    “她究竟是何人?”我的声音内充满着恐惧,身子向后退去,倚着墙壁,脑中清晰地拂过‘人彘’二字,这种残绝人道的酷刑,当我亲眼见到时,我的心中,泛起的,除了恶心之外,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

    “她,就是前朝的芊妃娘娘,曾经以美色驰名禁宫,隆宠十余年的芊妃娘娘。”霜妃的声音在此时如同鬼魅一般,吃吃地笑着,“因她忌怕娘娘再怀龙嗣,便在皇后娘娘昏迷时灌下番红花,所以,皇上断其肢,哑其声,剜其目,熏其耳,以儆效尤。”

    天昊,又是天昊,我早该知道,芊妃害我终身不育,他怎会放过她呢?“其实,皇上应该感谢芊妃才是,倘若不是她,万一皇后今后有孕,这孩子到底是先帝的,还是皇上的呢?”天烨在她口中,已是先帝,这两字如刀一般剐进我的心里,以至于我对她语中含的讽刺之意完全忽视。“玄景呢?”我启唇问道。

    毕竟,玄景是天烨留下的,唯一得到承认的皇子,我不希望他再有事!但,天昊真的会放过他吗?哪怕碍于前朝,暂时容下,能容几时?

    “他自然暂时无事,皇上不会傻到甫登基就对先帝的子嗣赶尽杀绝,但先帝的后妃,则——”

    “怎样?”“除了您现在看到的芊妃,以前在惠雅太后前捏造是非的菱红早被皇上赐死,夷三族。屡次加害您的澜昭仪还算刚烈,在皇上下旨处置前,自己就撞了柱子,倒算落得干净。剩余诸妃亦在芊妃事败后,尽数被发往清莲寺出家。她们想必做梦都没料到,先帝在时,并未对她们多加苛责,但,皇上即位后,反遭如此下场。”

    她将手中撂起的发丝放下,那张凄惨的脸便又掩于黑发之后,她慢慢走近我,吐气若兰:“不过,臣妾真是想不到,皇后娘娘,竟会从了皇上,而忘记先帝之恩,看来,安陵丞相的家教不过如此,一女侍二夫,当真是十分有趣。”她温柔的外表下,语言歹毒,可这些,现在,又怎会伤得了我?我只是神伤地望着芊妃,这个昔日也曾备受隆宠的女子,今日的下场确是这般的残忍,而这份残忍,正是我加诸于她的。因为我,天昊才会不容她。因为我,天烨所留的那些嫔妃才会境遇这般凄凉。我,果真是祸国的妖孽。我,活着,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无忆吗?

    我不再说话,踉跄地回身,霜妃的声音再次清泠泠传过来:“如果皇后娘娘还要苟活于世,臣妾相信,就连臣妾都会因着娘娘的一时不满而被皇上赐死,或许,六宫无妃,才是娘娘这样的女子,所要的吧?”对于她的奚落,我不愿回答,心,很累,女子间无休止的争斗,让我心力交瘁。她又开始笑,在她的笑声中,我品到的,唯有一丝涩苦,慢慢走上台阶,一步一步,何时才是尽头?

    眸光再触到殿外时,晴空中湮过灰霾,乌压压地笼罩整片苍穹,是要下雨了吗?风吹起轻薄若蝉翼的纱裙,也吹起几缕额发,在发丝纷乱间,我看到,瑶华皇后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她也在笑,望着我,笑得那么开心。

    我朝她走去,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眸华中,似看到她笑,又似看到她笑后的恨。“你终于也封后了,手握西巽最尊贵的凤玺,是不是很开心?”我望着她,仍然一句话都不想说,我的沉默让她的笑靥如同牡丹般绽放,其实,她也是美丽的,不过在深宫寂寞的岁月中蹉跎得红颜老去。“可惜啊,你和天烨,终是错过十年,这十年,耗尽你的恨,痛彻他的心,呵呵,真好,多行不义,终究是有报应的,哪怕过了数十年,这报应还是会来,还是会得。”有女子婉转的歌声响起,远处,回廊上,泠贵妃的身姿进入我的眸底,她哼吟着谣曲,悦耳动听,当年,她宠逾六宫时,这样的歌声,必是迷醉彼时的先皇吧。“其实,西巽历代的皇上,都算长情,尤其是先皇,帝太妃以为自己得到他毕生最深的爱,其实,不过得到的,最深的恨。”我被她的话震得不禁扶住一边的栏杆,红漆因这一扶,簌簌地剥落下来,漆里的桩刺扎进我的手心,我没有任何感觉,因为,瑶华皇后的话中,显然是有着另外的深意。我犹想起,那日冷宫送别忆晴,她对顺公公所说的那句话,这背后隐藏的什么,今日,她该对我说了吧。因为,天烨,在她们心中,必定已视同驾崩,所以,再无顾忌。仅有我,还相信,他会回来,守着那个约定,回来。

    她唇边勾起一道弧度,将当年那段被尘封,乃至其后刻意被隐瞒的事,徐徐道来:“当年,帝太妃陷害泠贵妃投毒自害,意欲扳倒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惠雅太后,先帝震怒,将泠贵妃废入长门宫,可,先帝并非是真的想让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废,仅为局势所迫。安陵一族的势力在前朝逐渐壮大,他不愿因后宫的争斗波及前朝,更因为,他以为能保护得了心爱的女子不受伤害,而,长门宫,无疑是最安静,以及避开纷争的地方。但,他错了,错就错在,帝太妃并不愿就此姑息;错就错在,他是皇上,不可能日日照拂得了长门宫;错就错在,他彼时,根本不知泠贵妃身怀龙嗣。当他知道的时候,这个子嗣已经葬送在帝太妃的手中。你们安陵氏从那刻开始,今日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她陷入过往的那段记忆中,说得很缓慢,而泠贵妃的歌声,漂浮在长门宫的上方,更添着别样的哀怨。

    “我被废至冷宫时,泠贵妃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她的歌声,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宁的歌声,我常常这样坐着,听她唱昔日深宫寂寞中所吟的曲子,见证着,她与先帝的恩爱。她比我幸运,因为,先帝这一生,爱过的,只有她。怕她身处冷宫,先帝还是没有减少一丝对她的宠爱。她在这长门宫,一应的供给都是按着贵妃位份来给予,在先帝薨后,惠雅太后都没有停止这道恩典。从那时起,我就隐隐觉得这其中,必定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情,直到我进入冷宫后的第一个元宵,泠贵妃将一直枕的寒玉枕打破在地,一切答案才浮出水面,里面竟是一道先帝所留的遗诏!这个寒玉枕是先帝薨逝前的那年元宵,赏给各宫的恩赐,因泠贵妃的供给如贵妃时一样,这枕,自然也得了一个,但谁都没有料到里面是这样的乾坤。我清楚地记得,那晚,泠贵妃的笑声惊醒了尚在梦中的我,我匆忙赶到她房内时,她捧着遗诏,人却已经疯颠。原来,让一个女子疯狂,除了刻骨的伤外,深沉的帝王之爱,也是另外一种方式。只可惜,能得到的人很少,得到的,承受不住,疯是唯一的结局。”

    “那道遗诏写的是什么?”我一字一字地问道,心里,其实早知道答案。“先帝在赐给泠贵妃寒玉枕时,曾命贴身的内侍顺公公嘱咐于她,需等他崩逝后第五年的元宵,方可碎其枕,里面有先帝最后给泠贵妃的交代。可这交代,竟是一道遗诏,这道遗诏存放之地,除了先帝之外,仅有顺公公知晓。遗诏的内容,十分简单,仅是九字,‘雪朕之恨,夷安陵十族!’当晚,顺公公如约而来,将这遗诏带回,交于天烨。”

    我怔怔地站在那,虽然一早怀疑,天烨诛我十族,必有隐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隐情的源头,竟是先帝,那个赐给我姑姑另外一道情深意重遗诏的先帝!

    虽都是他所赐的遗诏,但意义截然不同!“你在奇怪,为何先帝会给帝太妃另一道遗诏,对吗?其实,很简单,先帝要你们安陵家入宫为妃的女子,活着,亲眼看家族被灭,亲人皆死,只有这样,才能消去他心中的恨!天烨作为先帝的皇子,他不可能不从,他只能遵照遗诏的内容去处置安陵一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执行!”

    我终于明白,天烨临行前所说不会让我和帝太妃一样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他曾说,要让我留在昭阳宫,才最放心的意思。

    他是爱我的,他一直是爱我的,他灭我一族,是因为先帝的遗命,是因为他身为人子,所必要尽的孝道,他也早清楚,这么做,必然会失去我,但他更担心,我会寻死,所以才会那么急地要赐给我一个孩子,所以,才会在灭族来临前,执意让我去清莲寺。

    他以为姑姑必会发觉不妥,然后会阻挠我返回宫殿,或者安慰彼时的我去面对这份残忍。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姑姑宁愿牺牲我,也试着要最后一搏,妄图用我,来挽回这道遗诏的绝决。

    姑姑,其实一早就明白,只是,她没有办法预计,这一切的终止会在何时。因为,那份遗诏所传递的,不光是一个帝王的爱,更是一个帝王最深的恨所伪装出来的爱。

    安陵一族,最坚强的莫过于姑姑,即便在她知道先帝对她的宠爱都是假象,先帝留给她的遗诏仅代表着另外一种残忍,她依然坚韧地活着,青灯古佛地在寺中度过余生。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正地爱过,倘若她的一生,仅是为了获得更高的权势而活,那必是最可悲的。

    生于侯门,本就是人生最初的可悲。顺公公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我回眸望向他,问:“可是真的?”

    他是唯一侍奉过两朝皇帝的人,自然是最清楚的。他默默地点头,这一点头,遮去眼中的悲伤,我也明白,为何其后他屡次护我,实因为,他清楚这道遗诏所会给我带来的伤害,而这个伤害,是当年,他替先帝将寒玉枕拿去给泠贵妃时就可预见到的。

    先帝,让安陵一族荣极,再在天烨逐渐掌权后的五年内,彻底将其铲除,因为只有荣极,才会愈发嚣张,才会愈发让君王所不容,才会从最高处摔下,跌至粉身碎骨!

    只可惜,缜密如他,也算错一招,他这份残忍却带着深沉爱意的真正遗诏,会将生前最钟爱的女子逼疯,这是他没有算到的,如果他当年算到,是否又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结束所有的仇恨呢?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知道,因为,逝者已逝。但,留给天烨,留给我,留给姑姑,乃至安陵一族的,却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情殇。“呵呵,纵然,皇上爱你又怎样?他还是要将安陵一族悉数铲除,才能不违先帝遗诏,而你对他的爱,也会演变成恨,你们互相折磨了十年,直到今天,一切都回不来,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呵呵,顺公公,是你不好,为何要瞒着她呢?不瞒那么久,你主子又何必神伤这么多年?”

    顺公公望着我,第一次嗫嚅:“是万岁爷不让奴才告诉您。”

    我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我明白,我都明白,天烨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毕竟,无论如何,遗诏是先帝拟的,诛我一族却是他下的旨,倘若当初被我知道,这其中的隐情,无疑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更加没有办法抉择。

    受爱恨煎熬,乃至被逼疯的先例,泠贵妃就是,他又怎敢赌我不会疯?与其看我在他面前疯颠地凋零,不如让我单纯地去恨,倒是最好。他了解我,一如,我了解他。但,正是因为这份了解,才让我们错过十年最美好的时光。十年的爱恨,都归于平静时,他再见到我,是怎样的心情?

    他宠幸白樱时,又是怎样的心情?我没有办法知道。

    我和他之间的爱,一直如光与影,浓浓淡淡地交叠着,永远无法割舍。当瑶华皇后的笑声和着泠贵妃清丽的歌声,一并渲染长门宫于我的最后印象时,天际,终于,淅淅沥沥地开始飘起雨来。顺公公撑起伞时,我步伐飘游地,走回凤仪宫,走进,今生最后葬送掉所有感情的华丽坟墓。

    无忆在摄政王归隐封地后,便一直在凤仪宫陪着我,见我进来,他乖巧地行礼,抬首,道:

    “您哭了?”自进宫,他一直不知如何唤我,便用“您”字来代替,有着绝对的恭谨,和疏远。我的素手拂过脸颊,才发现,不知是雨,还是泪,盈盈地坠在眼底,被手一拂,顷刻散化。

    “是外面的雨。太傅放课了?”如今,他不再是玄景的伴读,而是俩人一同跟着太傅习文。“是。”他垂下首。我眸光注意到他湖蓝的袍子下撕坏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衬里,问:“袍子怎么坏了?”

    他微微动容,但旋即恢复正常,说:“恐是不小心被树枝扯坏的。”“嗯,先去用膳吧,顺便把袍子换下。”

    我从他的神色中识得这不过是推诿之话,但他不愿说,我自不会逼问。“是。”他行了揖,往偏殿行去。

    我转问今日跟他去学房的内侍,道:“无忆的袍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禀娘娘,是玄景皇子所扯坏的。”“因为何事?”

    “奴才不敢说。”“说。”

    “回娘娘的话,是玄景皇子,辱骂无忆是无人要的野孩子所引起的。”“哦?无忆可曾还手?”我眉尖微颦,可一想到芊妃此时的惨景,颦着的眉还是松了开来。“回娘娘的话,无忆并未还手,也未说一句话。”“你下去吧,此事不得再同其他人说,包括——皇上。”语音方落,天昊身着水绿色的常服已缓缓走进殿来。“何事不能同朕说?”他语意不怒自威,吓得那小内侍忙跪下来,声音颤颤巍巍: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你先下去,本宫有话和皇上说。”

    我打发小内侍及殿内的诸人都下去,天昊的手段我不想见识,更不想他因为我,再让任何人痛不欲生。

    他走近我,俯下身凝着我,肩处金织盘龙纹饰舞耀着映进我的眸底,勾起心底深处那抹明黄,那抹我或许再不可得的明黄。

    “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是关于虞芊婳吗?”“是。”他果然已知道霜妃带我去长门宫,我的身边,一直就没断过他的眼线,“放过玄景,让他异地封王也罢,军中习练也好,请你放过他!”“为什么?他的存在,对你的无忆是最大的威胁,不是吗?”“他的母妃已得到比所犯的罪孽更加严厉的惩罚,所以对于玄景,我不希望他再有任何不幸发生。”

    他浮起一抹笑意,轻轻勾起我的下颔,道:“因为他是天烨所留下的,不多的几个子嗣之一,对吗?”我望进他的眸中,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对,我要他们都平平安安地活着。”

    “倘若我告诉你,你姐姐还有一个女儿睿嫦也没有在当年被赐死,而是天烨秘密命楚瑜安置在滴血盟的一名属下家中,赡养至今,安然无恙,你是否会对天烨,我的皇兄,萌生更多的爱呢?”

    那年双生妖孽是我经历的第一次死别,也是我对姐姐最大的愧疚,因为没有护得她的一双女儿周全。

    但,今日听天昊这么说,我的心中,除了震惊,还有感动,然,这份感动带着悲凉的感染,只熏得眼底有更深的雾气。

    “你又要为他哭?”他的眸底有一丝不耐,勾住我下颔的手力道陡然加重,“听到当年灭族的真相后,你就更加忘不了他,对么?”

    “请皇上放手。”我语气的淡漠,更激起他的怒意。

    可,我没分毫的惧怕,他将身子俯得更低,沉声道:“这个江山我是为你而夺,只要你好好地陪着我,百年之后,我会送给你的无忆!”“您成全的,是我祸世妖孽的罪名。”我望着他,在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对着他展颜而笑,笑中更多的,是嘲讽的味道。“你不是安陵宸,只是属于朕的无思皇后!”他恢复自称“朕”,这一刻,他有着君王的霸气,“既然霜妃这么着急,朕也会成全她。”“倘你还当我是皇后,请不要再干预后宫的事!”我顶撞他,因为我听得懂他语中含的杀意,他为了我,任何事都可以做,这是我唯一怕的地方。

    他的这份带着疯狂的爱,伤到的人,正以无以复加的速度开始兹长,我并不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也会死在他手上,我担心的,是他的残暴不仁,会导致此时本就脆弱的西巽彻底覆灭。

    “你承认,自己是我的皇后?”他带着些许柔意,些许欣喜地问。“我乏了,请皇上启驾回昭阳宫。”我别过脸,挣开他的手,起身,微拢肩上的披帛,往榻旁走去。身子忽然被他从后面抱起,我一惊,想挣脱他时,他疾走几步,将我抛在软褥锦榻上,我后背一阵疼痛间,他已欺身重重压了上来。他的唇想覆上我的唇时,我扬起的手再次掴在他的脸上,他的唇边被我掴得渗出一缕血丝,他的凤眸里蕴积着欲望的火焰,灼刺着我的眼,但他仍然没有喝斥我,只是用他的手,撕扯我的裙衫,我用最大的力气挣扎,他索性用一侧的束帐幔的束带将我的两只手腕缚住,置于头顶,铺天盖地水红的帐幔顷刻铺洒下来时,我的身上,被他撩拨绽开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我没有泪流下,仅是让这片绝望浸染着我的眸底,然后,咬住嘴中的舌根,他觉察到我的异样,忙用手捏开我的嘴,不让我自尽的行为得逞,带着痛楚低吼:

    “究竟要朕怎样做?你才能属于朕?你的心里才能有朕?”他用帝王的身份,向我吼出这句话,可我,被他捏疼的嘴,却无法回答他,因为答案,他早就知道,这个答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如果我连最后的贞洁都不能保住,我只有选择死,那一刻,我顾及不了任何,包括无忆。我的自私,让我选择死,来结束一切,保住最后的尊严。身上因挣扎流下的汗水,濡湿我的衣裳,他沉沉地叹息,离开我的身子,吩咐殿外伺候的宫女:

    “替皇后娘娘沐浴更衣。”然后,起身,离去。这一晚,他没有宿在凤仪宫。

    此后,他也没有再宿在凤仪宫,即便,是分榻而眠,他也未再来。顺公公曾含糊地在某一日,告诉我,除了在雪山附近挖出几具遗骸之外,仍未寻得天烨的踪迹。

    当我如今站在禁宫最高的中宫之位,剩下的,仅是孑然一身,落寞的神伤。一只手替我轻轻抚去脸上的泪水,伴着尚带些许稚气的声音响起:“您哭了?”

    我抬眸,是无忆。“如果我叫您母后,您会不哭吗?”他突然问,带着认真的神色。“无忆,叫我一声娘亲,好吗?”我哽咽地说出这句话,他好看的眉毛有一丝犹豫地皱起,然后清脆地喊出:“娘亲。”

    他第一次唤我,是在这样的场合,是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的泪在欢喜中滚落。

    我不能拥住我的无忆。我怕我控制不住,拥住他,便不舍得放。因为,这是天烨留给我的,最后的恩赐。

    从十四岁那年,邂逅他至今,这十余年的光阴,雕刻成,我此生都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一日。我倚在凤仪宫的瑶台前,无忆在旁边,背诵着书文。讳莫如深的政治主张和策略于无忆背来,并不艰涩。身上微凉,突然,有温暖包围全身,驱散这份寒意,惊醒,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撑着颐,已然睡去。“无忆,真对不起,没有听你背完。”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眸望向无忆,他正替我盖上鸾凤披风。“娘亲累了,无忆扶您歇息吧。”自那日后,无人时,他便喊我娘亲,他是不愿见我落泪,所以才这样喊吗?抑或,我和无忆间,因着母子的亲缘,本就有着更深的相惜。他的心软,其实像极了天烨,只是,他没有天烨那份刻意的掩饰。我摇了摇首,笑着替他将束辫的缨络理好。“无忆接着背给娘亲听,娘亲不困。”他一笑,夕阳的余晖映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华流转。

    这一刹那,我恍惚,看到天烨的样子,原来,我的无忆,还是像他父皇多一些。当晚,天昊仍未过来,我摒退一众宫人,自从望舒不在后,我已习惯每晚一个人在寝宫,缝一些无忆的衫袍,一刻不停地缝,生怕自己什么时候去了,就再来不及给他做些什么。毕竟,他长这么大,我没有尽过一天为娘的责任。

    这于我,是种遗憾。我要用剩下的这些日子,尽力地弥补着这份遗憾。

    隐隐中,觉得会有什么将打破这份宁静,而我,弥补遗憾的时间,或许,也正因此,屈指可数。

    顺公公轻轻进来,关紧殿门,唤:“娘娘。”

    我没有抬眸,只问:“何事?”他将手中的托盘放于桌上:

    “这是今儿个皇上赐给娘娘的玉露琼液,请娘娘品尝。”说罢,声音略低:“奴才有一事,还请娘娘协力。”

    “说吧。”“娘娘可还记得叶飞羽、李昶两位将军?”“不是还驻守于潼关?”

    其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在哥哥退兵后,天昊未命其返回西巽,反是将重兵屯于潼关。

    “娘娘可知为何皇上迄今没有命其返回镐城。”“前朝之事,岂是本宫该言得的?”我淡淡地道,依然悉心于在衣襟处绣上几杆翠竹。“倘此事涉及万岁爷呢?”顺公公自天昊登基后,因在宫中侍奉了两朝皇上,人脉颇深,又表面归顺天昊。故天昊虽忌讳于他,仍没有将他罢免,但,顺公公唤天昊,只称皇上,唯独提到天烨时,才称‘万岁爷’。我捏着的绣针才穿过布后,轻轻一颤,忙拢回心神,声音略低,问:“顺公公究竟要说何事,不妨直言——”他轻轻嘘了一声,借着给我倒水,遮去接下来说的话:

    “万岁爷早在镐城与夜魈失去所有联系时,就已知十六王叛变,所以,万岁爷将计就计,约冥曜决战于雪山附近,反借十六王的弑君将整个局势逆转。”

    他不再称天昊为皇上,只一句十六王,泾渭分明。我震惊,绣针清然坠地,他忙俯下身替我去寻,声音幽暗地传来:“决战中,楚将军命西巽士兵与北溟士兵短兵相接时,佯作节节败退的态势,将北溟士兵逐步引入雪山崩塌的范围之内,西巽大部分的士兵借此相应撤到安全地方,待雪山崩塌后,再将十余万士兵,拆成五路,分别赶赴潼关。所以,雪山崩塌所埋的,大部分均为北溟的将士。而,天昊的死士,除护送你离开的那人之外,其余皆被滴血盟歼灭。”

    声音轻到我需要屏住呼吸方能辨得,但正因这样,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重重地,一下下,似要跳出胸腔。

    “他还活着?”这消息来得如此意料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天烨的筹谋如此之深,是让我没有料到的,原来,一步步都是他布下的计策,他既知死士救我离开,必定是要献于天昊,竟为了不让天昊识破他的金蝉脱壳,仍由我被天昊劫去。

    那么,我对他而言,其实,真的算不得什么,在江山面前,算不得什么!顺公公拾起绣针,他装作替我穿过绣线,继续道:“驻守潼关的叶飞羽、李昶均为两朝元老,手握重兵,又忠心不二,是以,在万岁爷发现十六王叛变时,已传信于二位将军,并让二位切不可轻举妄动,待他抵达藏云,再做打算。”顺公公的声音极低,语速极快,说完这许多,他不过方把绣线穿过针内,遂递于我。我心下渐渐清明。

    接过绣线,我复绣上青竹的最后几针:“顺公公要本宫协力何事?”

    他迟疑了一下,从他的迟疑中,我看得出,这件事必定不是轻松可以完成,不过片刻犹豫,他还是说了出口:

    “请娘娘取得十六王的虎符!”虎符本是西巽君王调用镐城禁军的兵符,用黄金做成伏虎状令牌,劈为两半,一半交给统领,另一半则由君王保存,两半虎符同时使用,方可调兵遣将。天烨离京前,曾将虎符交给天昊代执,因事关镐城四门的禁军,涉及京城安危,故天昊一直放在随身的鞶囊内,从不离身。若要取得,势必是他宽衣之后,这意味着什么,想必顺公公十分清楚,才为难地启唇。他应该知道天昊并不曾与我真正燕好,但,倘是要得到这虎符,势必,我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淡淡一笑,问:“两位将军的大军何时抵达京城?”

    天烨要虎符,定不想多牺牲兵卒,欲在无形中将四门的禁军对抗化去,然后,兵不血刃地将江山重归掌中。

    我的贞洁在他的江山面前,不过轻如鸿毛。彼时,他对此的在意,不过是因为,江山,还未易主,如此罢了!“十日后的丑时。”他沉声道。“本宫知道了,请顺公公放心,十日后子时,请你到凤仪宫的偏殿,本宫会将虎符交于你。”“娘娘!”他欲语却休。

    我继续低首绣这最后的青竹,不再言语。这是我为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吗?既然他曾经暗中为我付出这么多,这,就算我回报给他的最后一件事吧。

    我该流的泪都早该流尽,我再也不要整日活在哭泣中,当我知道,天烨还活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要再流泪了。

    江山美人,其实,没有孰轻孰重。当这个身子,侍奉过天昊后,我和天烨之间的路,就只会是彼此的尽头。用它来偿还安陵氏所有的罪孽,了断我和天烨之间最后的牵绊吧。或许,唯如此,才能放了他,也放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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