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跑动的野猪,狐狸,雉鸡,把脚板印在雪之上,伸着头,舔舔绿色的蜡质叶,又跑,长腿的动物很快乐。它们在杂草野径里,盯着在青苔石径上,盯着奇怪届与他们穿山越野没什么不同的行动者。青石径上的雪没有那样厚,化得更快,青石径上便湿湿的,两旁的沟道还有化水在往下流蹿。
这里的青石台阶比接雨山上的青石台阶更加隐蔽和陡峭,更加狭窄,整个莅风山的高度也更加难攀。石阶上有錾凿的沟道,有的石阶已碎裂,若不幸踩中松碎的石面,很可能滚落下去。这也造成了无腿之人登山时的效率低下。
他那双小凳凳面朝下,四角间有一条横杆,当作把手拿握。凳面朝下接触面大了之后就很少造成一角不稳而垮落的事故。当然还是要小心翼翼,台阶高度得接近30厘米。不仅每一步要付出更大的能量,还要维护更不合理的重心偏移。而且冬天的穿着和携带食物更多,他需要每一步都落到实处,然后登一段歇一会儿。
其实这是很困难的,手臂并不像大腿。大腿的骨骼和肌肉纤维更加地庞大,而且是直直地顶着上面的躯体。手臂将躯体往上拖着,力矩并不在手臂之上,维护这种力的平衡也更加困难。况且他已经老了,即便他年轻时雄壮过,也没有了往日风光。老年人骨质疏松,骨骼脆,密度小,稍一磕碰指不定伤筋冻骨。
他已经攀了三天,但是日前看来才到一半不到。有的地地方并没有路,是死去的藤本类或者小灌木的杂丛,这些地方他需要绕过或者想方设法穿过去。有的地方横亘着土崖和堆垒的高台,高半米到一米,有植物茎垂下来他还可以拉着援上去,但有的是颓兀兀的就没法,只得绕,这花费不少时间。
他整个人都很疲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节选着攀山?雪会遮挡他的视线,化水会浸入他的身体,即寒冷又沉重又危险。“为什么呢?”他喃喃一遍。然后继续朝上攀。
没有人来看了,当初章佐和戚海崖为之震惊的场景没有人再次来震惊。但他攀山并不是为了体现坚强和锻炼意志的,他是为了攀山才以坚强意志实践。所以坚强意志是他本有的东西,并不是他刻意磨练的东西。他想能在暮年时分登数个山顶,那这一生就没有巅峰,他在不断地上升与下降,残废的身体也在不断充实着。他为了登山而不懈,也该总有个理由吧。“为什么呢。”他又喃了一遍,思考着登山对他这种老年人是否合适,因为他本可以慵懒地活着,有牛奶,有米饭面条花椰菜,牛肉羊肉淡水鱼,袄子棉被,空调竹席,什么都不差。他可以颐养天年的处境与海明威笔下的圣地亚哥是不一样的。
雪驻了,他找了一株大虬松下的干净地,背椅倚枝干,解开套在身上的塑料雨衣。袄子还是润湿了,水正通过他的体温腾出蒸汽来。他开始啃着提子切片面包,边吃边想着在每一座山顶上观看的奇景,不过炫丽的景色太多,他都搞混了。当他纯粹以为自己只是上山来瞅瞅风光时,他发现这些风光并未在心底烙下深刻印痕。也许,也许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老当益壮也说不定。当他不再怀有攀越不了的大山的信念时,他本身也在动摇而愈发无力。对渴望到达的东西望而却步时,他就承认自己老了。那么纯粹为了满足自己老当欲壮的登山欲就显得有点为了自欺而自欺。若那些风光不是自己追求的,他就不应该再为了登山而登山。这一次有一点不一样,他想起了山上的许愿榕,他是为许愿而登山的。
天色已经暗了,前几天靠着树干睡太难受,又冷又硬。山腰上有一座莅修寺,他知道很近了,他准备到里面去歇宿。他看看表,估计得攀到晚上九点过吧。他又行动起来,缓慢地一摇一晃,却是他生命都在燃烧。
太慢了,“步子”越来越小,气也越喘越大。当他在上一处又松又斜的石阶上往上挪凳时,意外地凳面往下一滑,带着他往后倒仰。他觉得糟了,这一滚不得滚到山角去,或者直接撞到哪块石头上死掉。正当他来不及调整的当口,却有什么把他抵住了。但是小凳没脱手而去,噼噼啪啪地滚落而去。
吕品口感受有到一种支撑杆的类似物,石阶上应该没有插着这种东西。接下来两只手扶住了他。吕品口便明白那杆子是腿,是平常人的支撑物。
虚惊一场的他就这样愣住了,没有喊谢谢,很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野地里走蹿。
“你没事吧。”那人问,身体前弓,不这样的话他也会被带着滚下去。他往下摸了摸,触到石阶下,扫过吕品口的下体,又往旁边触到了小凳,惊慌地立起,“你没有腿?”他便坐下来,用双手稳稳地扶住,待对方整理好。
现在该轮到吕品口吃惊了,没有腿还好,缓慢地总能朝山顶行去。但是眼瞎了还来攀山,应该更加危险,不仅找不到路,还容易坠崖,摔倒也不知方向,有阻碍也找不到绕行的空当。
“我听着这儿有响动,一嗒一嗒,起初并不以为是人,因为那不像脚步声,所以就过来探探。没想到是……刚刚太危险了。”
“是啊,很危险,你也一样。是真瞎了吗?”吕品口问。
“真瞎了,瞳孔与晶状体都不在了。”他掰开脸皮给对方向看。里面是一团畸形物,白色经带般的东西,丑陋又扭曲。自己身上背了很多救济物,他问对方伤到哪里没有,有药可以敷敷。“也有牛肉干和小面包。”
“不用,食物我也背了。”只是他的助行工具滚到下面去了,纯粹手掌来攀登?一定会磨烂肌肉的。“不过不用管我。你要到哪里去。”
“我啊,去山顶。别看我是瞎子,记忆力和听力都很好。我曾经在眼睛未瞎的时候上去过,路段上的一些标志物我能摸得出来。”他仿佛还很自豪。“不过也有走歪路的时候,甚至撞到树。”
“你家人都不管你吗。”
“有人陪过我,但并不是家人。他现在没有看守我,我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你的家人也不管你?”
“没有家人了。”
“这样啊,你也要上去吗?”
“是。但我的助行工具滚下去了。”
对方想了想,提出一个好主意。他把吕品口背起来,不是特别重。又老又瘦的吕品口的残留身体只有五十斤左右了。这样他成了吕品口的腿,而吕品口成了他的眼睛。两个残废的老头成了一个完整的登山者,相互扶持也能够到达山顶。他们仿佛故交,在遇到时就有一份亲近感,他们不仅能相互支撑和指引对方,还无话不谈。没有颓废,也无抱怨,他们多说一些在老年时看到的风光,听到的撼人的轶事与风情。有点奇怪,断腿的人讲述自己攀山的英勇,瞎子讲述自己旅游时所见的风光,他们都在讲述他们难以得到而切有体会的东西。两个豁达的老头变成了兄弟,仅仅是登山一件事就可以促成。
“怎么在喀血了?”吕品口问。对方走一阵要歇一下,气喘吁吁直冒冷汗,不断地咳嗽。
“癌症,吃了托泊替康和止痛药。偶尔感觉舒坦一点,一般都很难受。不知道还有几天,所以想上来看一看。”
吕品口不敬佩自己,倒也敬佩起他来。咬牙坚持下,他们到了莅修寺。寺里的和尚没在,但是也没锁门。他们就自己进去歇宿了。他为吕品口点了油灯,在吕品口的指引下熬了热粥。二位坐在蒲团上,咕噜咕噜地喝,吃点泡豇豆与泡大头菜。炭盆里的大木柴烧得烈,他们浑身暖和,开始了讲他们这一生。以“我这一生啊……”开头,“无人问”作为结局。
他们本来都很豪阔,现在状况与豪阔是不相称的。无人问的结局是开悟后追求的呢,还是事实如此。也许两者重合了。他们并没有让同类来看见的欲望。
“也许走错了路?”
“只有走的路,没有走错的路。杀人者的路在社会上是错的,但在非社会的自然间,它只是一条路罢了。”
“也是。还是有点孤单。”当吕品口不遇见同类人还好,一遇见,他就知道残废的老人是孤独的。二位都有这样的感受,他们是同类人。
“你上山干什么呢。”对方问。
“我啊,最开始只想着登山,但慢慢发现它已不能再成为我活动下去的理由。我就想向外看,记得山上有棵许愿榕。我去祁愿。”
“恰好,我也要去祁愿。那棵榕树得几百年了吧,我小时候来上面时它已经那么大了。”
“所以才觉得有灵性嘛。”
“你要祈祷什么?”对方问,虽然愿望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还没想好呢,因为临时抛弃了为了登山而登山这个理由,我需要考虑考虑。你呢?”
“我也没想好,本来有关心的人,想祝愿他们顺利。但他们现在状态就不错,何必浪费心愿呢。所以我等坐到许愿榕下再想好了。”
既然双方的心愿都没想好,那么他们准备留下寂静,让自己在梦里撞麋鹿,让它带来愿望。
地上辅着毡毯,干燥柔软,照着火光,无比地温馨。他们就平躺下来,以蒲团当枕,朝向房梁。一会儿寂静过后,吕品口想在闭眼前问一句,“她好吗?”
“好,至少被我保护得很好。我用我的手法,她曾说过体谅我。”
“另一个呢。”
“那就不知道呢。”
“这样啊。睡吧,明天或者后天,有劳你载我一截。”吕品口拍了拍对方的肩。
其实当夜,谁都没有入眠。他们怔怔地朝上仰望,看见或者看不见,都难以无戒备地放松下去。两个老头本来是一个登山者,当他们分开躺着假寐的时候,气氛就有点怪了。
第二天早上,炭火刚刚熄灭,外面的寒气又透过缝隙袭来。他们坐靠在贡案上,裹紧毯子,拿着贡盘里的水果解饥。“其实,昨晚上发生了点意外。”吕品口说,“不知道你察觉到没有。”
“是什么?”对方问。
“昨天这里潜入了窃贼。”
“窃贼!”
“对,他想来偷东西吧。可能看见我是残废的,就把目标转向了你,刀子卡着你的咽喉。”吕品口拿手比划着,往前突刺,击中了对方的心窝。“就这样。但他最终停止了,好像在你身上也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吕品口摊了摊手,不知道为窃贼可惜还是为对方可惜。
“可惜,今天凌晨也发生了同样的事。”
“凌晨?”吕品口没料到这个。
“对,我起的比较早。那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这不可能是你的是吧。听声辨位发现他就在你这个方向。他要干什么我不太清楚,猜测是盗窃的事。”
二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背后背刀,手上给对方递水果。吃着又酸牙又冷涩。夜里他们各自为盗贼,靠近对方却没有下手的事不用真的坦明出来。争斗变得柔和了,慢慢消去,他们拍拍对方的肩,“我喝了一口,窃贼最终都逃蹿了。”他们互相感谢了对方,然后又去升了炭火。
把门打开,外面就是银装素裹的一片白。雪住了,世界静美如画。在山腰的莅修寺里还可以远观,茫茫一片的又层次错落,叠雪泄白而下含翠叶。吕品口给他描述这种万树种子俏雪原的景色。对方用皮肤都能感受出来这种冰洁和冷涩。
他们太疲劳了,打算歇息一天,就在炭火前望一天的雪原,并间歇地谈着“我这一生。”
吕品口与申甲田,残废的老者在这时又是相互安慰的伴侣。他们没有回忆相互争斗的场景。他们争斗了一生,也没什么结果。那么那些事都可以被尘封起来,当作酿藏酒该下窖了。他们不会再喝这种酒。现在闷着回首,觉得一切微不足道。也只经历的人才觉得经历的东西微不足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幸福,但是充实。回忆太多,供他们余生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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