莅风山顶出奇地瑰丽,多平地和大磐石,还有小瀑布,只是现在的瀑布结冰了,一缕一缕如棱。草不是那样野乱了,多生了一些柔和的园林景观植被,有一片竹海,落叶而颓谢的感觉也不错。也有高羊茅和结缕草覆盖的草坪,一些铁树和蒲葵夹着的小过道,只是现在都萧条着。
莅风山高大巍峨,纵目一望并非千里冰封,绿与枯黄占了大多数,雪白成了点缀。他们在平坦阔地上迎风,真是刺骨。
“你啊什么?”申甲田问。
“上面的变化很大,与小时候不同。不仅修整得像个园林,还多了个金风观,在斜崖外,有唐朝的风采。”
其实他们知道金风观是十几年前修的,做为一种近郊野地开发的旅游资源。但后来被废弃了,来许愿和观光的人很少。除了山顶这处人造的开放园林和那相棵由来已久驻立的古榕外,莅风山一无是处。所以上面十分清静。
“有人在里面住吗?”申甲田问。
“那得进去才知道。不过,先去许愿榕那边吧。”申甲田便吕品口的指引下往另一处坡地上走。
许愿榕大得出奇,枝干覆盖,天地也如在冠下。斜坡至于顶都是它一树独帜,没有别的小木来与其争锋。
“旁边还有个小木屋。”上面挂了个牌子:落脚处。他们以为这是供游人歇宿的,就进去了,准备今晚在里面过夜。天色暗淡下来,他们的食物已经用光,现在要去找点吃的。但着实走不动了,他们奄奄一息地费劲攀上来,再没有额外的劲去打猎或者采摘。
“我觉得快死了。”申甲田说,大口大口地喀血。背吕品口上山费了他太多力气。现在估计内脏已经糜烂地差不多了。
吕品口却在帮他疏导,抚着胸与腹部,一遍一遍帮他缓和下来。“带药了吗?”
“估计药已经不管作用了。”
“止痛药应该可以麻痹神经。”吕品口想他即便要死也要安乐一点。
申甲田消耗太大,很久之下缓和下来。他觉得自己没救了,不仅身体上,精神也如此。他有话说,对着他的哥哥。他虽不愿再主动见人,但既然见着了,就是被推来的缘,可以来者不拒。他这一生没有对谁有过既愤恨又愧对的复杂感情,除了吕品口。“是我夺了你的一切。”不仅从他手里夺了宝贵的田系,更是夺了心爱女人。
吕品口靠在床靠上,他本想把手搭在弓起来的膝盖上。但他没有膝盖就只好握在肚脐边。他记得从某一个角度看,没有错误的路,只是一条路罢了,“人来世间行走,大道上一马平川揽收胜景无数,可是野径上也有幽芳祼草更添了小道奇异。”他的意思,人走了一生,到很多岔路口,到达无数分支点,貌似可能无限,拥有海量未来。最终不管是自己抉择的还是被外力推攘的,走上期望或者不期望的一条,经历其中拦路阻碍、绊脚石头、顺风推力,路边喝彩,最终在生命将尽之时回首往夕,可以后发地概括说那就是自己的人生路,于千万路途中让我唯一踏足。所以,现在的吕品口释怀。“传承不在于世代,在于传承嘛。你把田系打理得那样好,我要感谢你。”
申甲田明白他的心情,但是不会得意于当初的谋夺,“而且她……我很抱歉。”夺来袁土衣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残害袁土衣也没经过他的同意。
“只能说她咎由自取。袁土衣的阴柔力量你也感受到了。她很混乱,柔性中带着阴险,得到的手段有引诱和时不时的贤惠。我不太确定大家爱上她是被诱惑的呢还是因为她的某些其他魅力。也许她接触过的爱她的人一双手数不过来。她是渣女,渣滓,或者其他的类似物。能够毅然放开我而奔向你可能因为她只是向往田系中能得到的富贵吧。但是你爱田系胜过爱她,她非法移挪后变成那个结果算她咎由自取。无论怎么说,她很混乱。但是美丽,不仅身体上,气质和性格都在加分。”二位现在有了共同的敌人似的,这个敌人就是他们曾经的爱人。他们谈起了袁土衣,悉数年轻时袁土衣和他们一起游乐的风情。作为弟弟的申甲田看见那时热恋中的二人其实是痒的,又难熬。那时的哥哥不知道,申甲田也喜爱着袁土衣,但是收敛,隐忍。做为养子的他要有必须厚积薄发的危机感。
正当他们不断回忆袁土衣并怜惜她的死亡时,斜架小屋的木门被推开了。站他们的面前是一个悠闲自得的道姑,虽说是道姑,但没一点修道者的打扮,不拿拂尘,不扎丸子头,一身冬天保暖及膝羽绒和披着的围脖的装束。她不再装扮涂饰的多皱纹却眼精目明的面孔里闪着游遍世界后收敛的风光,好像在表明着“我不再去玩世。”脖子旁的伤疤让她显得很沧桑。她小声喃了一句“打扰了,我以为进耗子了窸窸窣窣的。”
其实这里的灯亮着她以为桂玖回来了,就端着热水来这边看看。她放下热水盆,还整理了申甲田脱掉的脏鞋,云淡风轻地要出去了。
“你是?”申甲田问。
“哦,金风观驻守的道姑,一个修道者。”袁土衣答。
申甲田掏着衣袋里的纸币,说这是捐赠,然后请求一点食物。
“捐赠么,道法不需要捐赠,一切都是自然。”她也不知道胡诌着什么,“金风观不需要钱,需要逍遥。不过两位老施主既然饿了,我就去弄一盆山珍来。”她把门旁上,匆忙地走开了。想着那两位的悲惨形体,一种无波澜和动摇的怜悯流露出来。十几年来的悲哀淡淡地溢出,雪花在她的鬓间扶拭。
仍仰头望门的吕品口捻了捻床上纱线,撑到靠近洗脸架的那一边开始拧热水中的毛巾,递给申甲田擦了把脸,自己再擦了一把。
吕品口知道那是袁土衣,但没有告诉申甲田。大半个钟头过去,袁土衣端着食盒给他们送来了山珍。鸡肉,蘑菇,鱼腥草,鹌鹑蛋,汤圆,炖猪骨和止咳姜汤。
“修道者也吃荤?”申甲田问。
“当然,得道者无所顾忌。”
“为什么?”
“因为顺应自然。”她在表明她吃肉是自然。她望了望吕品口,也给他夹些肉。“总之二位好吃,我先告退了。有不方便打我的电话。”她把电话纸条留在床边的小桌上。
其实二位没有电话。吕品口瞅着纸条,上面也没写电话号码,一句“要见她?请到榕树下。”还有一句,袁土衣并未透露岳湫的生父,她永远也不会透露。吕品口若想认就自己坦白吧。
申甲田说道姑是位得道者,没有束缚而逍遥着。他没料到莅风山的野地之上有这样的仙风。
“是啊,我记忆深刻的一件,在她年轻时候同样如此。”袁土衣的魅力正是这股逍遥,大家爱慕着。
吕品口在思考,自己虽是岳湫的生父,但他真正的父亲应该是申甲田才对。所以他把岳湫与袁土衣存在于山上的事告诉申甲田。申甲田不见一切人,但岳湫与吕品口都在这里的话,他打算把真相透露。但这是需要准备的。
“明日吧,容我休息一天,再来杂理一切。”申甲田有一股气概:此事推明日,急中偷闲时。他本来一向在他人面前显得高大,在岳湫面前显得伟岸。若岳湫知道这样的父亲是一个窃贼,盗窃的还是她生父的家产,她会怎么想呢。申甲田本该抬不起头的。但他的气概要把这些耻的东西包装,明天再来领受。
没多会儿,袁土衣又来坐了一会儿。过去艰难仇恨和喜爱浓情全部如雪融化。三人之间的情谊淡如水了。没有提到当初的阴谋手段,征服与爱情。田系被搞得快破产,申甲田也没有去追究。袁土衣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也没有去咒怨。她的玩世态都冷却了,现在只是个道姑而已。和他们谈论的也是各自体悟的东西,甚而诵经。然后谈岳湫。
“我和她很有母女像,虽然相认才半年,但好像已生活在一起八辈子。不过她总是嫌弃我的一些东西。”岳湫讨厌母亲冷不丁的淡然态度,却向往她的逍遥。
“有一点恐怕你们会失望。但我是无所谓的……”
“说吧。”申甲田猜到岳湫找自己所为何事了。
“她不想继承田系,她想做一个平民,并不是因为平民有多好,而是不想被安排。申甲田你对她期望太高了。”
“那并不是安排,那只是个担子。”申甲田奋斗一生,他有时觉得人人都该如此。但现在释然,并不是人人都要功成名就的。他现在想为什么要努力呢。他的奋斗大概缘于小时候寄人篱下的内心负债。努力是要为改善一些东西,或捋获一些缺失。但努力不应该淹没拥有。热爱钓鱼的人本在钓鱼,要他去奋斗一生坐拥亿万再买一个属于自己的钓鱼湖?但他向往的只是钓鱼而已,不是一个自己的钓鱼湖。现在申甲田有点开阔了,他日日奋斗把其做骄傲的资本,最终达到可以睥睨的地位,轻瞧了甚至蔑视着那些不奋斗的平庸者,认为他们来此世只是灰尘没有意义。现在想来,他不过一颗大点的灰尘,把自我奋斗作为高人一等的筹码,现在看来十分狭窄。在他最垂危的日子,他渴望变得宽阔。“那并不是安排,那只是个担子。”他还是这样说,然而并没有强迫了,以前他准定会强迫的,用链子把岳湫锁起来。他现在这样促成只是因为应该吧,“对于这种家庭企业她本是正统。”
“她并不知道吕品口是她父亲。以前还犹豫着。现在知道袁土衣是她母亲后她坚决不干了。”
“你可以告诉她。”
“我不。”
“道家的人也会坚硬地说我不?”申甲田又朝着吕品口的方向望去,眼睑大收,“你告诉她。”
吕品也摇了头,要岳湫知道他的父亲当初因为田系被夺而充满怨气地创立了口,而口现在又堕变成超级犯罪网络她会有怎么样的压力。那时她追求的一切逍遥都会化为缚锁。
“那我告诉他。”这是他打算好的,岳湫生父是田系的正统,不是吕品口,已经不在人世了,就这样说。
“为什么一定要她上位?”袁土衣不是很满。
“这是我的亏歉。”
“补偿一定要给出你认为的价值物?”
“我只有这个了。她年轻,可以把逍遥当成财富。当她成长后,她会知道,财富本义就是物质上能拥有和支配的。至于精神,那是另一种不与这方面排斥的天地。我把我占据的传给她,她拥有支配权。至于之后,随她折腾。在那个地位上她自会慢慢发现责任。她若是不向往,抛售就好,所得随她捐赠或者挥攉。虽然有点可惜。”真的很可惜,因为他认为到岳湫手上才如在他手上,而流了外人田那算是白费了。
袁土衣质疑他的安排,“好吧,现在看你一切不管不顾的样子,你就这样认定会到岳湫手中。”她在指利酒,那是自己的一个小情人。
“程禾呈会搞定一切。他是我的心腹,也是岳湫的师傅。”申甲田不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表明自己一切都安排妥当。
袁土衣瞥着二位的憔悴体魄,跑去将电热毯拿过来,然后还给二位端了本给岳湫准备的坚果露。因为岳湫一直在塔楼上整理那些古法的东西,古法制的化妆品,古法册子和一些司南磁盘浑天仪的东西。
她问吕品口的腿是怎么断的。
“怎么断的啊,当然不会是跌断,是人弄断的。在两年前。”
她又问申甲田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不会是老眼昏花失明,是人弄瞎的。”
“你们上来是?”
“上面不是有棵许愿榕嘛。人越是年老,越加对许愿的东西有所依赖。我现在大概知道自己要许什么愿了。”
他们该去许要他们缺失的东西。做为不完整人虽然在面对不完整要坦然,但在追求完整上仍要有所希冀。他们很奇怪多么地渴望着恢复健康。特别是申甲田,因为他药已经吃完了,现在痛不欲生。无论拥有多么多的财富,买不来的东西仍旧买不来。
袁土衣看见他的惨样决定帮他去拿药,即便自己在四五田里遭受了同样的折磨。第二天她也没说下山干什么,岳湫要跟着她一起去。袁土衣让她看家,“晚饭后到8点去榕树下站站,有人要见你。”她也不说他们就在小木屋里。
岳湫这段时间可快乐了,她在塔楼里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玩意儿。从兵器模型到青铜面具,从书法竹简到战争书帛,还有各种古代宫廷女人的仿制首饰。袁土衣在给她讲相关的知识。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雅人了,所以开始背诗经,然后制倒流香,制小摇扇。她偶尔还穿着塔楼里的襦裙,然后披上大氅,瑟瑟发抖地在小草坡上走,手背于后。偶尔去揉一把雪,或者踹一脚树干,随着簌簌雪落而哇地叹一声。这是她目前的逍遥。
现在她要去榕树下见人,她希望是章佐。希望他再帅气一点,壮实一点。和他月光榕影下密会也不错。可是章佐怎么都不会变成一个相当倜傥而万人迷的帅哥。他的怪异的劣气倒也可爱。
榕根石上坐着两位老者。她深以为那是鹤发骑鹏的修道者,太乙真人或者广成子。“嘛,想多了。”她自叹一下,往那边小跑过去。发现了父亲。
“爸爸?”她已经两年多没看见他了,走近一点看,确定那是申甲田。“怎么瞎了呀。”
“是瞎了。”
“谁干的?”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岳湫悲伤了一阵,知道她父亲活不长了。
“这位是?”
“哦,我的同行伙伴。我们相互扶持才爬上来的。别看我们是两个人,但我们是一个登山者。”
“你好。”岳湫使劲点了下头,不仅佩服他,还觉得他很柔情,看自己像看情人似的。“爸爸,半个月前你在XC吗?黎棠姐说你在XC。”
申甲田点了点头。
“但是为什么不见我?你已经到达了脱离一切的境界?我找你有事。”
申甲田没有辩解,“现在见你了,我知道你所为何事。”
“爸爸知道?那为什么不见我。因为你一直都安排我在这条路上走,所以当我想岔开另一条时你当做没听见吗。”在她眼中,申甲田就是个强人所难的强势者。
“我希望你能承担责任。”
“责任并不是我的。”她知道要么获得财富然后承担责任,要么什么都不要。不存在既不承担责任又得到财富的路。但她现在有点莽撞,想一切都丢掉,责任与财富什么的。申甲田什么都不说就擅自离开两年多,从这看来他才是最不承担的人。
“你以后会明白的。”
“都在说以后,放弃现在了。爸爸,我不想这样。”
“这一点和她很像,于现在不管不顾。”
“对,就是因为母亲。她不是罪人吗?罪人的女儿不能是盗来之物的享受者。”她脑袋发懵,她以为会抱一抱的,结果却想吵架。
申甲田有点怔住,岳湫是个乖孩子。她的第一次反抗从现在开始。
“岳湫。”吕品口招了招她。
“什么?这位老叔。”她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算了,先坐一坐。岳湫,坐我们中间。”申甲田将他拉到中间。要他暴露自己当初盗窃的凶猛面目果然是艰难的。再等一会儿,岳湫就可以看见他的獠牙了。
申甲田的体温失去的很快,岳湫给他搓手。申甲田要他也给旁边的那位搓搓。
“没关系,我自己搓就行。”吕品口拧麻绳一样搓起手来。
“我给你搓吧,老叔。”岳湫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他。很模糊,是小时候的。“老叔你住哪儿?”
“并没有固定的地方。你可以当成旅行的人。”
“哦,所以才和爸爸结队是吧。但我觉得你脸熟。”
因为岳湫很小的时候确实是吕品口在带着,但岳湫记不得了。
“我想许愿了。”申甲田说,“其实我们二位是上来许愿的。岳湫有什么愿望吗?”
“不告诉你。爸爸的愿望也不要告诉我。”
三人并排在榕树根石坐着,面向许愿巨榕,双眼紧闭,正襟危坐。崖下寒风刮来,夺了叶子声带。三人静静聆听高崖远天自然铃声,肺腑都在震颤,虽然很可能是因为冷的。足足三分钟,吕品口与岳湫才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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