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传-丈夫病故,歹人暗算,词女在苦海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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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怨王孙》

    (一)

    因赵构不再“驻跸”江宁,赵明诚便有了一些空暇。有一天,忽然飘起了雪花,紫金山上一片银白。他问李清照,想不想去紫金山赏雪?

    李清照十分高兴,她想起了女诗人谢道韫当年在这里吟哦“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心想,或许自己也能踏雪觅得一二好句呢!于是,披上斗篷,又戴了一顶斗笠,便和赵明诚出门了。

    登上紫金山顶,全城景色尽收眼底。万里长江似从天际而来,又滚滚东去,直奔大海。波涛撞击着山脚的岩石,绽开了一堆堆的浪花。李清照不由想起了苏轼的《念奴娇》。可惜呀,这如画的大好江山,已被人割去了一半,余下的这一半,尚不知能否守住。今天,哪里有与敌决战的赤壁?有谁能像周郎那样,让入侵之敌灰飞烟灭?更可叹的是,二帝北国蒙难,新帝一味南迁,迁到何处才是个头呢?难道这些逃难的“北人”都要客死江南吗?想到这里,不由吟哦了两句: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赵明诚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绪,也明白这两句诗的典故。琅琊人王导,是东晋初年宰相,他辅佐了三代朝廷,是东晋柱石,被后人誉为“江左管夷吾”,将他与齐国宰相管仲相提并论。刘琨是并州刺史,晋室南渡后仍在北方长期苦战,忠于朝廷,并派人南下,向王导报告了北方形势,拟订了立国大计。今天的南宋,缺的就是王导和刘琨这样的大贤俊杰!不过,就是有,也难被重用!

    看到李清照的神情有些凝重,赵明诚说道:“前面有一片梅林,走,我们赏梅去吧!”山路上铺着厚厚的积雪,踏上去,脚下便发出“吱吱”的响声。走到梅林时,见整片梅树都一齐绽开了,不空一树一枝,开得如火如荼。李清照总觉得江宁的梅花不同于明水和青州的梅花。这里的梅花比北方的梅花更艳丽,花朵也更大,但看上去却少了些韵味,就像一幅画,画面上画得太满了,没留下空白,有臃肿之感。而家乡的梅花虽开得不多,甚至一棵树仅数枝有花,而枝上也只有三五个花骨朵,这足以让人心醉了!尤其是雪后月夜,顺着花香去寻梅花,那才叫赏梅呢!

    赵明诚说道:“清照,你赏梅不可无词,我等着洗耳恭听呢!”

    李清照说:“那好吧,我填一首,可不能笑我啊!我填的是一首《清平乐》。”说完,吟哦了一遍。

    赵明诚听了,连声称赞。

    天色渐晚,赵明诚为她折了一枝梅花,二人才沿着原路回来了。

    晚上,李清照将梅花插在发际,对着镜子看了看,忽然看见鬓角竟有了几根白发!她这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白发,有些愕然。不过,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因为自己毕竟是四十六岁的人了。

    几根白发似触动了她的心。她铺开彩笺,写下了那首《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二)

    建炎三年(1129年)三月,赵构君臣逃出扬州后,先驻镇江,后迁杭州。赵明诚接到了朝廷诏令:四月赴湖州上任。

    新知府终于到了。当天晚上,赵明诚在署衙中交割完了公事之后,新知府回私邸了,赵明诚便去署衙东厢的书房收拾自己的书籍杂物。这时,江东转运副使李谟匆匆来报,说衙营统制官王亦图谋不轨,密谋兵变,子夜在天庆观纵火为号起事,请赵明诚决断处置!

    赵明诚本是文官,不谙军事,且自己已经卸任,本可推给新任知府处置,但事发突然,兵变在即,新知府又一时难以找到,他不敢大意,便委托李谟指挥平息叛乱。

    李谟立即调集将士,在各个路口设置路障,又在城中安排了伏兵。子夜时,天庆观大火熊熊,火光映红了半个江宁城,叛军纷纷拥出。但道路已堵,叛军群龙无首,难以集合,乱为一团。李谟率军奋战,叛兵有的被将士斩杀,有的跪地求饶。王亦见败局已定,若是被俘,死罪难恕,便趁着夜色逃出了城门。

    平叛大捷,李谟去向赵明诚报告,却不见了人影。正当奇怪时,有人报告说,朝散郎和观察推官担心交战时误伤了知府大人,衙中又无一兵一卒,为安全计,二人说服了赵明诚,三人腰系绳索,从城头缒下去了。

    事后,这两位官员降官,赵明诚则被罢职!

    罢职之后,赵明诚愧疚不已,一连数日闭门不出,有时还会捶打自己的胸膛,以泄内心的羞愧疚悔之意。

    李清照知道他是一个书生,经受不了罢官的打击,知道劝解和为他抱不平都无济于事,便笑着说道:“你还记得戚涌大人说的话吗?”

    赵明诚一时没能想起来。

    “他想学元结,在江南找一处抔湖,结庐湖边,读书、作画,若是迟了恐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呢!”

    “记得,记得,若能如此,可真的是解脱了!”

    “以我之见,罢官之事,亦并非不好,从此断了浮名浅利,急流勇退,寻一个清静之处,专修金石,或能为后人留下些有用的学问。你说呢?”

    “此事我也曾反复想过,只是难以决断,也怕哥嫂和同族父老们埋怨。”

    “我倒有个主意,”李清照说道,“听人说,匡庐之下的赣水一带,民风淳笃,如桃花源之境。若能居于赣水,胜于姑苏、杭州。我们三月三日可借修禊之俗,邀约两家的族人聚会,将我们拟居赣水之事告诉他们,你看如何?”

    赵明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下书各处。不久,赵存诚和妹夫李擢陆续来到了江宁,李杭和表侄谢伋也来了。赵思诚来时,还带来了二妹的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原来,妹夫傅察当年奉旨出使金国议和,金主不许,并污辱大宋使臣。傅察当面痛斥金兵南犯,贪得无厌,涂炭生灵!金主怒极,将他戮杀。他的遗体被背回京师时,城中军民跪地迎灵,纷纷为他请功,赵构曾下诏褒彰。

    李清照听说了傅察不辱使命,为国殉难的经过之后,十分悲痛,紧紧拉住二妹的手说道:“妹夫之死,重于泰山。若大宋朝臣都有如此骨气和胆量,国土不会沦丧,百姓也不会流离了!”

    族人聚会,有说不完的思念诉不完的苦。李杭告诉李清照说,明水老家的廉氏将父亲早年撰写的《廉先生序》已刻石立碑,还请堂兄李迥写了一篇题记。李迥在金兵入侵明水时遇难了。

    李清照极想知道家乡和亲人的消息,但又怕知道家乡和亲人的消息。当天晚上,她在天井里设了香案,跪在桌前,流着泪遥祭了傅察和李迥。

    赵明诚刚想向族人们讲述自己被罢一事,被李擢止住了。他说道:“三哥,此事已经过去,不讲也罢。听说你和三嫂要卜居赣水?此事实乃卓识远见。”

    谢伋接着说道:“表叔表婶,你们在赣水住下之后,要多置点田亩房产,再建一座‘归来堂’,我等下了这只‘船’之后,便去投奔你们!”

    哥嫂们也都觉得他们卜居赣水不失为良策。

    晚上,李清照心潮难平。今日族人聚会之后,还不知道何时才再次见面!心中十分惆怅,便伏案填了一首《蝶恋花》: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三)

    上巳过后,一只双桅大船从石头城出发,逆水而上。

    李清照站在船头上,望着两岸的竹林和房舍的炊烟,心境格外舒畅。这是她南渡以来最展眉的日子,因为船上载着丈夫和丈夫一生收藏的金石,还载着与自己生死与共的五个异姓亲人,正向赣水之滨的“桃花源”驶去。自己就像沿河而行的武陵人,轻声诵道:“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田杏儿问道:“夫人,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李清照指了指一个小村落,继续诵着:“复行数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诵到这里,她朝田杏儿笑了笑,说道:“这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

    丁香坐在船舷边淘米,她忍不住问道:“到了那里之后,咱们要找一处有泉水的地方,也给它取个名字,就叫‘漱玉泉’!”

    李清照大约想起了童年在明水的趣事,笑着说道:“最好也有个莲湖,湖边也建个溪亭,我们天天划船去采菱角!”

    船上的人听了,都乐起来了。

    半个多月后,江船抵达了池阳城。赵明诚决定在池阳住两天,买些菜蔬和粮食之后,再继续南行。

    船刚刚靠岸,见一位官员站在码头上,一位中年官员对赵明诚说:“你就是赵大人吧?”

    赵明诚说道:“在下便是赵明诚。请问,找我有何见教?”

    “我是池阳县丞柯迁春,因接到朝廷诏令,特在码头迎候大人。”又指了指身边的驿吏说道:“诏令刚刚送达。”

    赵明诚心里有些纳闷,自己不是已被罢官了吗?朝廷为何还下诏令呢?

    李清照已感到定有什么变故,心想,但愿不是新的任命诏令才好!

    赵明诚接过诏令一看,便木木地站在那里了。

    李清照低声问道:“明诚,是什么诏令?”

    “诏令上说,念我守莱淄二郡有功,江宁兵变事出有因,故复任湖州太守。”

    这果然是李清照最担心的事!

    “何时上任?”李清照问道。

    “诏令上只说即刻上任,未定时限。”

    李清照心里一阵难受,刚刚离开了宦海,又要去面对官场上的惊涛骇浪了。

    赵明诚低声对李清照说:“清照,我想抗旨不去。”停了停又说:“或以有病为由,不去湖州。”

    李清照摇了摇头,她望了望船上装金石的木箱,说道:“咱们先上岸吧,再想想有无别的办法。”

    赵明诚也为这些金石发愁,妻子从青州运到了江宁,又从江宁运到池阳,若再朝赣水进发,显然不能了,但再原船原路回去,其间要费多少个日夜、奔波多少路程啊!

    登岸后,县丞为他们赁了一座十分宽敞的大宅。安顿下来之后,二人商量了整整一夜,以为抗旨并非上策,立即上任又极不情愿,唯一的办法只能推迟赴任时间。

    李清照忧心忡忡地说道:“湖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若金兵南下,湖州难保,你去湖州,亦难久安,不如我先在池阳住下,以观变化,再定进退。”

    赵明诚听了,点了点头。

    箱子刚刚搬进了一间仓房,驿吏又送来了第二道诏令,催促赵明诚即刻过阙赴任!

    看来,拖是拖不成了,李清照说:“明诚,你还是先赴任去吧!”

    “你怎么办?这些金石怎么办?”

    “我和丁香他们暂留在这里,你放心好了,有我在,这些金石一件都丢不了!”

    当天晚上,李清照为丈夫置办了一桌酒菜,又将大家都请到大厅里,为赵明诚饯行。夜间,刚刚睡下,她便被一个噩梦惊醒了。她在梦中看见丈夫正在一座独木桥上走着,自己大声喊他,他却不肯回头。忽然洪水来了,独木桥被冲倒了……她一下子坐起来,望着已经睡熟了的丈夫,再也不敢闭眼了,怕一闭眼丈夫会从梦中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清照亲自将赵明诚送到去江宁驿道的古亭旁,才依依分手。赵明诚肩上斜背着一个小包袱,上了马之后,那马就是不肯挪步。赵明诚抽了一鞭子,它也只是朝前走了几步,便又站住了。

    赵明诚转头笑着对李清照说:“你看,这马见你不回去,它不肯走呢,你快回去吧!”

    李清照刚刚向后退了几步,那匹马便飞奔而去了。

    李清照一直站在古亭旁边,久久地望着驿道的尽头……

    (四)

    七月流火,又闷又热。白天手不离扇,亦汗水不歇。晚上,当地人将竹床置于门前,都睡在露天里。

    李清照自小怕热。一日,她在院中井旁的梧桐树下看书,田杏儿对她说道:“夫人,今天是七月初七,夜里,牛郎织女要在鹊桥相会呢!”

    李清照听了,心中涌起了无边的惆怅。天上的神仙还能定期相会呢,自己为什么总是和丈夫天各一方,合分无常呢?她默默算了算,丈夫是六月十三日与自己分手的,到今天已有二十四天了,怎么还不见有信来呢?心中的离情别绪难以排解,便取来纸笔,填了一首《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丁香手里拿着一封信急忙走进来,说道:“夫人,急信,快马刚刚送来的!”

    李清照的心突然“咚咚”跳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接过信,心中有些无端的恐惧,一种不祥的感觉使她骤然浑身发冷。原来信是从江宁衙门发出的:赵明诚途中忽染急病,今在江宁诊治,盼赵夫人速去!

    赵明诚虽是一介书生,但平时身体极好,少有疾病。一般小疾,不需服药便可自愈,怎么会突然得病呢?再说,此信并非是赵明诚所写,看来,病情非同一般!她立即雇了一只快船,带着田杏儿出发了。

    因为是顺江而下,加之顺风顺浪,快船仅用了三天便到了江宁。

    到了江宁才知道,按照惯例,赵明诚要先去杭州向皇上谢恩之后才赴湖州,但由于冒着酷暑赶路,染上了腹泻,又延误了医治而一病不起。李清照看见已经奄奄一息的丈夫,猛地扑到了病榻前,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一松手他会像梦中那样独自走了!

    赵明诚微微睁开了眼,艰难地说道:“清照,你……总算……来了……”说完,泪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李清照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哭着说道:“明诚,你可要挺住啊!”

    赵明诚好像太累了,又闭上了双眼,似乎睡着了。

    守候在一旁的一位郎中说,赵大人自发病以来,这是睡得最安宁的一次。

    李清照日夜守候在丈夫的病榻前,奉汤侍药,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许上苍慈悲,第四天,赵明诚的病情有些好转,竟然还吃了半碗米汤,脸色也不再苍白如纸了,眼神显得比往日亮了许多。

    这时,田杏儿来说,有位叫张飞卿的客人来看望赵大人。

    张飞卿进来后,对李清照说,他平生最喜金石,听说赵大人已撰写了《金石录》,且金石学问无人能比,十分敬仰。听说赵大人病了,特意前来探望。说完,将拎着的一篮荔枝放在了一边。

    李清照自然不便拒绝。

    张飞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匣,从中取出一只玉壶,双手递给李清照说:“此壶乃家传之宝,据说可值万金,但不知是何时宗器,估价多少,想请赵大人和夫人鉴定。”

    李清照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已经看出,此人乃是营利之徒。她粗粗看了几眼之后,便认定是今人仿碾的赝品,但她又不便当面戳穿,只好客气地说道:“谢谢张先生抬爱,因明诚已在病中,怕对玉壶看走了眼,等病愈后再为张先生鉴定吧!请张先生且勿介意。”

    张飞卿听了,只好告辞了。

    就是这位不速之客,悄悄为李清照埋下了一条祸根。

    (五)

    赵明诚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他的旧僚们曾请来全城名气最大的几位郎中为他诊治过,最后一个个都叹气不语。李清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她想起了丈夫走独木桥的那个噩梦,想起临别时那匹马不肯离去的情景,难道他真的要走了吗?她紧紧地抓着丈夫的手,忽然,她看见丈夫干裂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便连忙俯在他的嘴角,轻轻问道:“明诚,你想说什么?我正在听呢!”

    “笔……”赵明诚只艰难地说了一个字。

    李清照连忙将笔塞在他的手里,但他已经拿不动了,笔又从手指间滑落下来。

    “清照,你……金石……”赵明诚说出这几个字之后又昏迷了。

    李清照心里明白,这是丈夫舍不下她,也舍不下他的那些金石!

    李杭领着一位老郎中来了。老郎中试过脉之后,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琉璃瓶,数出十粒小若粟米的药丸,为赵明诚服下之后,又开了一个方子,便将李清照叫到了外间,说道:“夫人,请不要怪我直言,大人的病,已经太晚了,我已无回天之力了,虽开了药方,亦无补益,只是尽心而已。”

    李清照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赵大人或许有生象,此乃回光返照,是谢世之兆,夫人便应安排后事了。”

    老中医走后,室内静悄悄的。

    “姐姐,姐夫醒了!”李杭喊道。

    李清照一看,丈夫果然睁开了眼睛,脸颊上还有了一抹红润,他喘着气,还微微抬了抬手,李清照连忙去抓住他的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大声说道:“明诚,你放心好了,我定将你的《金石录》刊印行世!”

    赵明诚听了,嘴角闪过一丝笑容。

    李清照觉得他的手渐渐凉了,那缕细若游丝的呼吸也渐渐弱了,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明诚,你不能撇下我呀!我们还要——”只哭了几声,便晕过去了。

    赵明诚病逝后,赵存诚、赵思诚和李擢得到消息后都先后赶来了。

    李清照已从极度悲伤中挺过来了,她日夜守候在赵明诚的灵前,大家劝她歇一会,她执意不肯,说道:“就让我和明诚多待一会吧!”说完,便泪水如雨。大家见了,也只好由着她。

    出殡的前一夜,李清照借着灵前“噗噗”跳动的烛光,跪在地上工工整整地写下《祭赵湖州文》五个楷字后,停了停,然后挥笔写下了“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之堕;怜杞妇之悲深……”泪珠落在诛文上,诛文随着火苗化成了纸灰,又纷纷落在了灵柩上。

    安葬了丈夫之后,李清照想得最多的,便是丈夫存放在池阳的那十五车金石。这是丈夫的遗愿,也将是自己的毕生之愿。她让田杏儿去打听有无上行的船,准备尽早动身。

    田杏儿一出门,看见前几天来看望赵大人的那个张飞卿站在对面的街口上,正和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见自己来了,他们便连忙走开了。不过她还记得那个男子的模样:八字浓眉,面庞上窄下宽,从身材上看,像个“北人”。

    田杏儿以为他们是来吊唁的,大概听说赵大人已经安葬了,他们不便进来。田杏儿也没理会,便去了码头。

    其实,那个中年男子就是赵明诚当年救过的张汝舟。

    (六)

    李清照和田杏儿回到池阳时,丁香、东海鸥等人一下子围住了她们,问寒问暖,说说笑笑,热闹极了。赵明诚病危时,李清照本想写信告诉他们的,但江宁距池阳远隔千里,往返需要月余,便没有让他们知道。当得知赵明诚已经病逝时,大家都失声痛哭起来。

    李清照去赣水的初衷不变。当晚她同大家商量好了继续前行的事之后,次日便雇了船,也买齐了途中的粮菜油盐等物。就在临启程之前,从赣水上游来的商船带来的消息让他们大吃一惊:金兵已攻到了武昌,正沿长江而下,不久就会打到池阳!

    本来想躲避兵火的,兵火却找上门来了!去赣水卜居的梦又破碎了。

    既然去不了赣水,又不能在池阳久住,何去何从?李清照当机立断,去洪州!

    在江宁族人聚会时,李清照曾听李杭说过,洪州远离战事,孟后接回朝廷后,就住在洪州,并驻有重兵护卫。兵部侍郎李擢和枢密院刘金玉负责护卫孟后。若去了洪州,不但安全了,还可存放金石。

    东海鸥和丁香尤为激动。因为自“靖康之变”以来,她们时时都惦记着孟后和麦花,到了洪州,便可见面了。

    江船顺水而下,速度快多了。大家坐在船舱里,望着来往的船只,看着两岸的景物,倒也不太寂寞。田叔为了安慰李清照,笑着说道:“夫人,虽然这也是逃难,与咱们从青州逃来时相比,倒是舒坦多了呢!”

    经他一提,李清照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她怕勾起往事让大家伤心,便指着池州城外的一座古庙说:“看,那就是项羽庙!”说着,从舱中取出香烛等祭物,为了不耽搁赶路,便面对项羽庙,在船上向项羽拜祭。

    田杏儿问道:“夫人,项羽不是被刘邦打败了吗?后人为什么还给立庙呢?”

    李清照说:“项羽宁肯自刎乌江,也不肯曲节偷生,他死得天摇地动,鬼哭神惊,这才是真英雄呢!”

    船家听了,感叹不已,说道:“夫人说得好啊,软骨头的老少官家和投靠金人的奸人贼子,和这位楚霸王一比,真该羞死!愧死!”

    李清照大声吟唱起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船到江宁时,已暮色四垂了。李清照让船家将船泊在码头上,想在江宁多住几日。

    夜已沉沉,江宁城里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忽明忽暗。她在灯下补写几篇南渡后所收拓片的题记。这不光是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也是为了丈夫的未竟之业。

    一夜无眠,当天将晓时,她探身望了望紫金山的山影,当年和赵明诚踏雪寻梅的情景,又一下子浮现在面前。于是,便填了一首《浪淘沙》: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写完了,又吟哦了一遍。她对着紫金山轻轻问道:“明诚,这首《浪淘沙》是为你填的,你听见了吗?”

    四周无声,唯有江水呜咽着向东流去。

    (七)

    人世险恶,人心更险恶。一个噩梦刚过去,另一个噩梦又接踵而来。

    江宁的下关一带,商贾如潮,十分繁华。在一家名叫“二月扬州”的酒楼上,张汝舟坐在角落里,正皱着眉头独斟独饮。喝了一会,自言自语地骂道:“我真想宰了他!”

    他想宰的是他的堂兄张飞卿。

    原来,金兵攻破东京城时,张汝舟趁乱抢了一大捆古画和一只周鼎,逃到扬州后卖了二百两黄金。有了钱,便在“二月扬州”包了一名青楼女子,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他又怕坐吃山空,便托人结识了中书侍郎黄潜善的内兄,说自己早年曾学于太学,请他打通关节,帮自己入仕。说完,塞给他五十两黄金。钱能通天,不久,他被任为监诸军审计司,自此便有了身份和俸禄。

    但他本性难改,很快就捉襟见肘了。刚好以贩卖古董为生的族兄张飞卿前来投奔他,说自己已难以为炊了,求他指一条财路。

    张汝舟已听说李清照从青州运来了十五车金石、书画、古物,心里早就在打主意了,只是没有机会下手。见张飞卿来求自己,心中窃喜。他说:“此事不难,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要一切听我安排。”

    张飞卿连连点头。

    于是,他便给了张飞卿一把玉壶,让他以探视病人为由进了赵家。

    按张汝舟的安排,张飞卿由赵家出来后,不论赵明诚是否鉴定过那把玉壶,二人同时放出风来,说那把玉壶是春秋时的古器,经金石大家赵明诚大人鉴定,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此事办完后,赵飞卿还回玉壶,张汝舟付他十两银子,两不相欠,各走各的路。

    口风传出去之后,已有好几个大买家打听价钱。有一个赋闲的大臣已开价三千两银子!张飞卿觉得奇货可居,便携壶逃到了金国,听说献给金国的一个宰相了。

    此壶其实是张汝舟让人碾的一件赝品。他将此壶在土里埋了三个月,又在上面浇了一些阴沟的污水,挖出后就成了周朝古物!

    谁知强盗遇上了打劫的。因张飞卿投靠了金朝,他的安排也就成了竹篮打水!

    他恨透了张飞卿!

    听说赵明诚已经病故,他便萌生了一个更加阴毒的念头。

    (八)

    为了确保金石的安全,李清照打发田叔和东海鸥先去了洪州,一是先租一处宅子,二是去向李擢打听洪州的形势。她和丁香、田杏儿搬到了岸上,租了一处宅子暂时住上。

    一日,她看见院子里的木芙蓉开花了,花色十分艳丽,便伸手摘了一朵,在手中把玩着。忽又想起归来堂里的石榴树,当年曾和丈夫作诗赞美过石榴花。现在,青州的石榴树开花了吗?便信手写了四句: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写完了,又在诗前加了“偶成”二字。

    “夫人,你看谁来了?”田杏儿在门口喊道。

    还没等她站起来,客人已走到他的面前了,说道:“嫂夫人,你好!”

    原来是戚涌!不过,他穿的却是平民百姓的那种蓝布长衫,脚下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头上还戴着一顶竹编斗笠。没等李清照问,他又开口了:“嫂夫人,觉得我这身行头奇怪吧?不瞒你说,我现在是‘孤山渔人’!因我的父祖都在莱州以打鱼为生,我虽无鱼可打,但也是为了不忘家庙啊!”

    李清照听了,恍然大悟。

    戚涌本来就是个性情旷达的人,有了这身打扮,让人觉得更加豪放不拘了,他接着说了自己到江宁的原因。

    因他看到赵构一味求和退让,知道难以收复中原,已心灰意冷,便以为母守孝为由,乞归山野。获准后便去了杭州孤山,住在一座无人的古寺中,还在山中栽了菜苗。平时作画,以画换回些油盐米茶,十分自在。前不久,他听人说赵明诚将一把玉壶交给了张飞卿,张飞卿又携玉壶赠予了金邦,朝廷正在查证“颁金之案”呢!便来告诉李清照。

    李清照听了,如雷轰顶!这么大的案子,又是发生在丈夫身上,自己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呢?再说,张飞卿带来的那把玉壶,病危的丈夫连看一眼都没有呀!怎么会有“颁金”之说呢?于是,她将当时的经过说了一遍。

    戚涌说:“嫂夫人,此事不可小视。若真有此事,可就是叛国之罪呀!若查不到证据,此事虽然不了了之,但也有污赵兄的清名啊!我以为,是有人设了个陷阱。”

    “陷阱?谁设的陷阱呢?”

    “我还一时说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与赵兄的金石有关。”

    李清照听了,点了点头。

    “嫂夫人,你保重吧,我要去码头搭船,先告辞了!”戚涌说完,戴上斗笠,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戚涌走后不久,李杭来了,他也是听了“颁金之案”的传闻之后赶来的。他对李清照说:“姐姐,我以为姐夫的这些古器,都极为珍稀,越是珍稀,有的人就越眼红。若得罪了朝廷,不但保不住金石,还会落下罪名;若有人谋图不轨,凶险之事难免发生,不如将其献给朝廷,一可求得安宁,二不至于丢失散落,三可遗留后世,这亦不悖姐夫收藏金石、古器的初衷,你只要专心编辑《金石录》即可。此事,我还和存诚、思诚商量过,他们也有此意。”

    李清照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便决定先暂留在江宁,待朝廷定都之后再献给朝廷。

    又住了几天,有位叫王继先的宫中御医来访,李清照连忙起身迎接。

    李清照曾听江宁府的官员说过,王继先医术高明,曾为皇上和太后看过病,家产极多,且善交往,深得皇上器重。在丈夫患病之初曾为丈夫看过病,还随身带来了一些宫中的名贵药品,官员们要付他药资,他不肯收,所以她一直对这位王御医存有感激之心。

    王继先是有备而来的,一进门他就直接表明了来意,他说:“赵夫人,听说‘颁金之案’乃是误传,夫人受扰了,不过,当前金兵压境,江宁一线吃紧,朝廷已经南移,赵大人的金石,已令夫人受尽磨难,为安全计,我愿为夫人存放金石,请夫人开具金石名录。”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了三百两黄金,放在案上,说是金石的定金,待天下太平时,再将金石完璧归赵,他再收回定金。

    李清照有些犹豫,一时倒没了主意。

    王继先说:“夫人,你只管放心好了,此事我曾向圣上提及过,圣上还说了一个‘可’字呢!”他见李清照仍心有疑虑,又说道:“这样吧,你先开列两箱的名录,其余的明天再开列也可。”

    李清照开列了两箱的名录,王继先按名录查点了箱中的金石,便让门外的士兵们抬走了。

    第二天,李杭来询问李清照的启程日期时才知道了此事,他气愤地说:“姐姐,他这是巧取豪夺!今后不管是谁,千万都不可答应了!”

    李清照听了,后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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