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疯狂的情感、极致的浪漫、奋力的拼搏和无畏的找寻都渐渐远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生命里无法忘记的人,那些让我刻骨铭心的事,总有一天会被时间的长河冲刷掩盖,成为记忆里无法磨灭、却并不轻易提起的一部分。我把它们藏的很好,任海底如何暗流汹涌,表面依然风平浪静。 原来,成长是一件这么痛的事。如钝刀割肉,将天真一层层的抹去,再长出千锤百炼的盔甲来。 …………………………………………………………………………………………… 回去的路上,讲和的我们之前气氛比考试之前似乎还要更轻松一点。 一路上说说笑笑说些有的没的,进了医院电梯,我们话题正好聊到永毅,亚修也就顺着问我:“你让我帮你挑的礼物,我问过永毅了,你不是要送他的。” “啊……我就知道你迟早要问我这个啦。”正好电梯开门,我跟他一起走出去,想到那只手表未来真正的主人是大文哥,我就不自觉地有些腼腆起来。现在这样,我也不想再欺骗亚修,可是想坦白,又觉得害羞到难以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样子,却让亚修觉得很兴奋。 “你那天非要拽着我去挑礼物,”从来要不就不说,要说就直言快语的杜亚修,这会竟然打起磕绊来,“你这个礼物,该不会是要送——” 我差点就以为他要猜到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他说答案,可是等了大概两三秒的样子,他不仅自动消音,他连脚步都停住了。 “怎么了吗?”我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电梯间外面,与我爸病房方向相反的另一边不远处,几个白大褂里面都穿着妥帖衬衫西裤、颇有气场的人正簇拥着一位行动带风、举止优雅的女士,快步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我甚至听到了白大褂其中有个人喊离优雅女士最近的那位“院长”。 “吴董事,这边请。” 高高在上的院长先生,竟然在亲自为那位女士引路。 优雅女士闻言礼貌地微笑着颔首,可是对于院长的殷勤,竟然习以为常似的安然领受…… 那是院长啊!这座城市条件最好的私人医院最大的领导了啊! 这阵仗实在太大了,怪不得亚修怔住,我不止是瞠目结舌,我简直想立刻靠边给他们让路! 我拽拽亚修,想让他跟我一起给对方让路,可是他却纹丝未动。 人群簇拥下阔步而来的优雅女士看到我们,竟然也站住了。 我当然知道她站住不会是因为我,那…… 我抬头看看亚修,他跟那位女士隔着彼此大概十米的距离对视着,彼此之间气氛颇为奇怪。 难道……亚修和她……认识? 果然是认识的。因为优雅女士让跟着她的大大小小的白大褂们先走了,自己一个人径直朝我们——不,是朝亚修走过来。 “亚修?你怎么会在这?是哪里不舒服吗?”她竟能直接叫出亚修的名字,没有带姓,也没有称呼同学,想来应该是很熟悉的人才对。可为什么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而亚修却始终臭着张脸,仿佛人家欠了他八百万? “跟你没关系。”杜亚修冷硬的语气都透着厌恶似的,可按照我对他的了解,这种让他非常不爽的状况,或者对方是他非常不喜欢的人,他应该对一个字都懒得说直接掉头就走才对,现在虽然浑身上下都在炸刺儿似的,人却还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想来,对他来说,对方至少有个很重要的身份吧? 长辈或者亲戚之类的吗?还是不太喜欢的那种……? 眼睛来来回回地偷瞄着他们,我正在心里犯嘀咕,杜亚修却在这时用那种简略到不能再简略的语言给我做了介绍,“她是我妈。” “哦,是后……”我倏地一顿,瞪着眼睛把紧跟其后差点就说出口的那个“妈”字咕咚一下咽回肚子。 ……吞得太大口,差点把我自己噎死。 从来惜字如金的杜亚修这会儿竟然非常善解人意,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目光落回优雅女士身上,随即带了点冷笑地回答我,“亲生的。” 我:“……” 硬着头皮,我站在这对根本不想母子的母子之间,硬着头皮跟亚修的妈妈打招呼,“阿、阿姨您好,我的杜亚修的同学徐永心。那个……是我爸爸生病,杜亚修是陪我过来探病的。” “永心好,”她明明也是在沉默中尴尬着,却并不介意我误会她是亚修“后妈”这回事,这会借着话茬儿对着我很和善地笑起来,她从鼻子开始往下的部分轮廓与亚修有些像,笑起来就给我种并不陌生的错觉,“那你父亲状况还好吗?需不需要我等一下帮忙跟院长打声招呼?” “谢谢阿姨,不过不用啦,”虽然很担心老爸,阿姨看上去也十分了不起,不过老爸目前状态都很好,所以我也不太想欠人情——尤其是这种杜亚修跟他妈妈明显关系不好的情况下,“我爸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而且我爸被照顾的很好,护士跟医生都很亲切!” 虽然不想麻烦阿姨,但我对她的关照还是很感谢,可是亚修就不那么给面子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喜欢依靠权势,以为有钱就是万能的。” 他半天不说话,说一句就恨不得要一击打掉他妈半管血。眼看着杜阿姨笑容越发勉强,我尬笑着想打圆场,“阿姨,亚修他不是那个意思啦!” “不是吗?”杜亚修的手插进口袋,挑着眉毛,微微抬起的下巴显出些孤傲冷淡,“我就是那个意思。” “杜亚修!”我不知道这对母子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不管起因如何,现在既然已经站在这里,我就没法忍受他对长辈这样不尊重的态度,几乎不由自主地就想训他,“你怎么可以这样跟你妈妈讲话?” “妈妈?”他却倏地眯了下眼睛,跟杜阿姨横眉冷对着,眼看着眼前始终优雅自若的女人因为这两个字而控制不住地僵了一下,却依旧在她微微变白的脸色里,讥诮着说道:“被称作妈妈,让你不舒服了吗?抱歉,吴女士。” 他把最后的三个字音咬得特别重。 别说亲妈,连我听了心里都不舒服…… 可她却在眨眼的时间里重新振作起来,她恢复方才那仿佛被无数岁月浸透沉淀出来的沉定自若的知性浅笑,打起精神以长辈的身份结束了这场尴尬的遇见,“亚修,我还要跟院长讨论健康检查的流程,不陪你们了。” 杜亚修很无所谓似的,意味深长地摊手,“请自便,反正你从来没有陪过我,不是吗?” “阿姨您慢走!”在杜亚修说出更难听的话、亚修妈妈重新扬起的笑脸再次失踪之前,我赶紧飞快地插进他们中间,说着医院里最常用的祝福:“希望大家的身体检查结果都顺利健康。” 她对我道了谢,转身离开,端庄绰约的背影纤细挺拔,骄傲得看不出半点该属于女性的柔软纤弱,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忽然猜想,不知道亚修那骨子里的骄傲是不是随了她。 ……………… ………… 杜亚修为什么跟妈妈感情这么差我并不想知道,我也有过被别人揭开伤疤的时候,所以不想让他也那样疼一次。 但是我们回到老爸病房没多久,他却自己说了…… 当着我们家所有人的面,他坐在床尾的小凳子上,像是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跟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联络,所以就算今天忽然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年轻又漂亮,所以没办法忍受整天在家里带小孩,她只想追求自己的人生,所以选择抛弃了她的家庭……和我。” 说到自己的时候,他耸耸肩,一副已经无关痛痒的样子,“她打定主意要离开的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正好是母亲节,幼儿园举办活动,教我们做康乃馨纸花送给妈妈。我很用心的做好了,想要拿给她让她高兴,但是当我把花给她的时候,她看也没看,离开的脚步毫不迟疑,连背影都那么决然。我哭着追了她很远,后来摔倒了,纸花也脱手落在地上,而她就在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连头都没回一次。” “那时候,我第一次明白,原来眼泪换不回任何东西。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哭过了。” 心软像是我们的家族病,他简短的讲述差点把我妈都说哭了,已经从肚子痛中恢复过来、没事人一样的老爸也搂着永毅一起唉声叹气,我见状赶紧把他从病房里拉出来,本来也已经晚了,总不能让他一直在这里陪着,明天还要上课。 况且无论怎么说,他自己的老妈也还在医院,不去看是一回事,把亲妈晾在其他病房,在这个六人间的大病房里陪着同学的家长,怎么也说不过去。 再者,虽然说的事不关己,可是他明明在难受。 ——因为借口从卫生间洗脸,缓和了情绪之后回来,他领口最上面那两颗风纪扣都扣错了。 最上面的那颗往下窜了一格,最顶上的那颗扣眼正孤零零地戳在脖子上…… 可平时那么在乎形象的他,这会儿自己都没发现。 明明很介意当初爸妈离婚这件事,明明很不放心老妈也到医院来做检查,却还要死撑着这幅刀枪不入的样子,给谁看? 反正我不愿意看。 所以很想对他说,杜亚修,其实你可以不用这样。 我从他从住院部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熙熙攘攘的门诊患者家属这会儿都已经回去了,我们穿过人行道往医院大门那边走,白天显得拥挤的路上,这会儿动荡而幽长,旁边的绿化里甚至能听见蟋蟀在鸣叫,声音如同细微的绒毛直接在耳膜上瘙出一段旋律——无论演奏者的音律是什么,听起来统统都是单调而刺耳的蜂鸣。 叫的人心里乱哄哄的。 “杜亚修……” 方才简单的一个念头,我却没办法简单地对他直说。犹豫了很久,还是想劝劝他,可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好不容易组织好语言斟酌着开口,他却比我更干脆,“我刚刚那样说,只是想让你知道状况,才不会一直烦我。没有那个人,我一样过得很好。至于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影响不到我了。” 一肚子的腹稿全都喂了草丛里的蟋蟀,正经半个字没说出来的我一点不信,“你真的过的很好?” 杜亚修忽然站住了脚步,认认真真地转过身来,与我面对面的站着,医院里夜幕昏暗,他的目光幽深,“徐永心……” 我不想让他说话,因为他总是有那么多歪理打乱我的思路,说到我哑口无言。所以我抢先一步,出其不意地拿他的扣子直接开刀,“你扣子扣错了,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大概是昏暗的环境让我觉得安心又安全,所以也没顾及许多,抬手帮他把脖颈下面系错的那颗扣子解开,“你是因为阿姨说她过来做检查而心神不宁,所以才扣错的吧?虽然表现得不在意,但下午的时候明明是口口声声讨厌阿姨的你在后面目送她离开,你才张罗要走的。” “扣错了,就要回到最初扣错的地方,重新再扣一次。”我一边说一边把解开的风纪扣重新仔细扣好,觉得自己语气谆谆善诱得像是幼儿园在引导小朋友的阿姨,“扣好了,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了。” 扣子系好,我粲然地笑起来,很有成就感的对他比了个元气满满的“V”,努力想让曾经他帮我找回的勇气感染到他,“冲吧少年!去做你想做的事。” “徐永心。”他死死地拧紧眉毛,眉心因此都快纠缠成一个硬结了,明明已经动摇了,却死鸭子嘴硬地瞪我,“你真的很爱多管闲事。” 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很大方地对他做了个“加油加油加油!”的手势,转身愉快地跑回了住院部。 后来想想,电视和小说里出镜率非常高的那句“世事无常”,大概真的是大中华上下五千年总结出来的真理之一。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会先来。 虽然那天跟亚修妈妈谢绝了她要帮忙找人关照的意思,不过隔天杜阿姨还是拎了很贵重的补品来探望,因为我们一家跟她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亚修,所以那天我们一家四口就不断地说着亚修的事来找话题,大概也是因为这个,杜阿姨坐了很长时间。 我妈以前就说过,从别人口中了解自己的孩子,对父母来说是件很沮丧的事,可她却始终听得很认真,知道亚修考了第一名,知道他打电动很厉害,知道他在学校很受欢迎,那张化着精致妆容、看上去很精神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欣慰、自豪和快乐,可藏在这些之后的一点落寞,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跑出来搅局,让她从仪态端方的吴董事,又变成那天初见时那个强忍失意和挫败的母亲。 从那天阿姨的言谈来看,我知道亚修依然还没有去探望过她,怕杜亚修尴尬,我忍着好奇,再没问过他和他老妈之间的进展。 老爸住院的这段时间,家里的店顾不过来,原本是要关了的,没想到跟大威说了这几天没有他的不瓜汉堡吃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我家的店门就被从外面声势浩大的拍响了——他竟然比上学时间提早两个小时过来,说要帮忙店里做早餐,一起来的,还有亚修和雨瑄。 “甜心早餐店”就在我们四个还有永毅的忙碌下,顶着客人们偶尔“我点的不是这个,你们给我拿错了”或者“味道比以前有些淡了”之类的抱怨,这样险象环生地继续经营着。没过多久,老爸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我隔着病房门听他和老妈遗憾又难过的叹气,“不接受也没办法,这都是命,永心知道一定很难过,你也想开点吧……” 如坠冰窟。 我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以为老爸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为此还偷偷跟永毅抱头痛哭了好几次。 谁知道,隔了一天之后,医院竟然啊给老爸下了出院通知单。这本该很高兴的事,对我而言,却像是一张死亡通知书,告诉我们治疗已经没有必要,现在能做的只是回家等待迎接命运的到来…… 我和永毅再忍不住,在病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倒是把老爸老妈都吓得够呛……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只是在心疼这次住院,保险没有办法赔付。 ……原来这才是他们说“永心知道一定很难过”的真正原因。 爸妈你们怕不是对你们女儿有什么误会,我难道就这么贪财吗?!气不打一处来,我帮老妈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出院,郁卒得不想跟他们说话,憋了半天还是不放心地又去确认,“检查结果真的都没问题吗?身体现在已经没事了?就是说你已经是个健康人了?” “本来就很健康,”老爸说:“那天检查的时候大夫就猜测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但因为我的反应太强烈了,所以保险起见才留院观察。放心啦宝贝女儿,医生还说你老爸我的肠子很漂亮哦~” 我没好气地翻白眼,“赌二百块,医生肯定没说过这样的话啦!” 老妈在旁边笑眯眯地补刀,“加注。” 永毅揉着跟我一起哭肿的眼睛控诉,“我也加。双倍——不,四倍,精神损失费。姐,你也要赔我。” 高额赔偿让老爸仰倒回床上夸张地唉声叹气,看他活宝似的样子,我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 然而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坐着120被送进医院的我爸欢天喜地地出院,两次见面始终气色正好的亚修妈妈,居然才是那个得了不治之症的重病患者……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再回想亚修之前几天无论在店里还是在学校,始终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他肯对我坦白,还要从我爸妈要请他们几个来家里吃甜心大餐,庆祝我爸出院的事情说起。 我说这个邀请的时候,大威和雨瑄都很开心的一口答应,只有亚修,犯别扭似的只甩给我一个“不去”,然后转头就走。 我为了说服他,放学让雨瑄和大威先到店里去,自己追在杜亚修后面准备把他生拉硬拽的押过去。 可是他走得太快了。 距离拉远,我的追赶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跟踪,直到气喘吁吁地跟着他进了离学校大概两站地的一个游乐园。 他孤零零地站在入口前,跟出入游乐园的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或者成群结队的玩伴形成强烈的对比,形单影只的,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而我竟然不能自已地有些担心和心疼…… 他看着游乐园的入口呆愣,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出神,一时之间旁的东西似乎都成了无声的幕布背景,直到他猝然转身,那双黑亮的眸子竟然人群中一瞬不瞬地准确锁在了我身上,我才兀自惊醒,想到自己光明正大的邀请变成了鬼鬼祟祟的跟踪,下意识地想要遮掩,可这个时候无论再干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径直向我走来了。 我尬笑着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他来场再刻意不过的“偶遇”,僵硬的招呼还没打出来,他却受不了地朝我翻了个白眼,“傻瓜,早就看到你了!” 我赶紧想给自己洗清罪名,“我、我没有跟踪你……”我是正大光明的跟。 他挑高了一边的眉毛,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戳穿我,我连忙岔开话题,“你放了大家的鸽子,跑这里来做什么?” 他挑高的眉毛落下去了,低垂的眉眼因此而有了些冷淡拒绝的意思,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来玩。” 我知道他这几天就很奇怪,鬼使神差地忘了自己一路跟来的使命,直愣愣地对他说:“我陪你。” 他看我,眼里露出惊讶,到底是一起买了票,没拒绝。 检票入园之后,我庆幸自己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因为看样子杜亚修大概是很少会来类似的地方,我们沿着卡通造景一路往前走,我发现他远没有平时那样淡定从容——甚至看着小朋友的摇摇马出神,鬼使神差地就去排队想要玩。 “这个有年龄跟身高的限制,我们是不能玩的。”我把他从队伍里拽出来,他又怔怔地扭头去看隔壁的岩洞小火车,我张张嘴,差点就气笑了,“你该不会也想玩这个吧?杜亚修小朋友,你怎么了?” 他顿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从儿童游艺区里出来,耸搭着肩膀有点不高兴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样子怎么说的……澄澈的眼神看上去湿漉漉的,有点呆萌,还有点委屈。 是一副我没见过的、茫然无害的杜亚修的样子。 我同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过“太空旋转”和“大摆锤”之类的项目,从阵阵惊声尖叫中穿过,又在人声鼎沸欢声阵阵的特技表演舞台前停下,他一路心不在焉,我到底还是没压住心底泛起的隐约不安,问他:“亚修,这几天你都怪怪的,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连犹豫一秒都没有,他还是那样坚决地断然否认,“没有。” “……”我眯起眼睛,像侦探观察疑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不肯放过那张故作潇洒的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直到他被我盯到别扭的视线扫过来,始终观察不出更多端倪的我终于找到了另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抓住他的手腕,像第一次见面他强行拖着我狂奔那样,不管不顾地带他跑了起来,“你跟我来!” 他不得已地跟着我跑,对我突然的放飞自我错愕不已,“你干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跑就是了!”天色渐渐晚了,我还惦记着要把他抓回店里跟大家闹一闹开心一下,这会儿怕他挣扎反抗不肯跟我过来,始终用力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没回头,掠起的清风吹起刘海,我迎着风大声对他喊:“既然有问题不想说出来,那就找个方式把它发泄出去吧!” 我把他推上了垂直过山车。 没认识他之前,我发泄积攒那些负能量的方式就是这个,坐在各种刺激到让人疯狂忘我的游乐设备上,在急速的俯冲和前进中尽情地尖叫,每一次从顶端到低谷的瞬间坠落感都刺激到让人恨不得把瑟缩的灵魂捏爆,而我的放肆的歇斯底里混在同样失控的呼喊里,不会有任何的奇怪,就算是哭着下来,围观的人也只会说,“快看,有人都吓哭了!” 我的悲伤和不满混合在所有人的亢奋和害怕中,不会有任何突兀,发泄过后,抹抹眼泪,我依然还是那个坚强自信的徐永心。 虽然认识他之后,我这些压抑和不满,似乎都因为主动或者被动的原因而发泄给他了…… 所以现在换我来帮你吧!替杜亚修扣安全带的时候,胡思乱想到这些的我十分胸有成足地拍拍他的肩膀,“来挑战一下徐永心发泄情绪的独门秘密武器吧!包管药到病除!” 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似乎都绷的很紧,看我的眼神很僵硬。 然后垂直过山车启动了——两三秒的缓行之后就是猛烈的加速冲刺,而在过山车开始加速的一瞬间,我愕然看见他抓着前方安全扶手的双手竟猛地青筋暴起,电光火石之间终于明白过来他浑身不自在的原因…… 从过山车上下来,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如同机器人走路一样的亚修下台阶,很歉疚,“你恐高干嘛不直接跟我说,明明害怕还一声不吭地坐上来……抱歉啦!” 他表情如常,只是略略有些发白的脸色出卖了他,都这样了,居然还死鸭子嘴硬,“谁说我害怕,你在旁边都叫成报警器了,我可一声没吭。” “嘁,你那根本就是怕到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好不好?我在你旁边好几次自由落体的时候都担心你会不会晕过去。”我故意挑衅着逗他,“那要不然我们再去玩云霄飞船?” 戏精杜亚修同学鼓足镇定到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玩就玩,走。” 走什么走。我是为了让他发泄才出此下策,现在弄巧成拙,难不成还真要让他吓晕过去,从这种痛苦进化到另一种痛苦、直接引起痛苦的质变反应以达到目的吗? “才不要。”我狡黠笑起来,努嘴挑眉对他耍赖,“我头好晕,不玩了。” 他狐疑地看我,想说什么,嘴角轻轻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夜幕降临,游乐园像是被倏然施与了明亮浪漫的魔法,各种颜色图形的亮化灯饰倏然亮起,转瞬间像是把人带到了一个由星星组成的童话世界。 而我们也终于满怀心事地逛到了出口的附近。 那里经典到不能更经典的旋转木马里响着充满童趣的轻快音乐,柔和绚烂的灯光下,高头骏马与灰姑娘的南瓜车都在宫殿般璀璨的华盖下摇摇晃晃,一路浑浑噩噩的亚修也像是忽然中了定身术,几乎不由自主地在旋转木马前停下来,看着马儿们不知疲倦地一圈圈奔跑。 “亚修,这里有你的回忆吗?” 不然为什么会目光幽深,若有所思。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没想到转瞬的沉默过去,锯嘴葫芦忽然倒起了豆子,“小时候跟我妈来坐过旋转木马,虽然只有一次,但有时会想起。” “我那时候太小了,连玩旋转木马都害怕,我妈很温柔的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以为她会永远牵着,不会放开……” “亚修……” 我不知道他关于旋转木马的回忆这样沉重,一时不知如何回他,他却忽然问我:“徐永心,你知道旋转木马的终点在哪里吗?” “终点?旋转木马有终点吗?”不是还有故事里比喻过,求而不得的男生和女生,像是两只前后相邻的木马,永远不知疲惫的旋转,后面那只却注定追不上前面那只的吗? 我讷讷地眨眼,他没有看我,声音涩涩地耸肩自嘲,“……在我妈离开的那天,就是终点。”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可笑的比哭还难看。 “……”刚借着老爸那被我误会至深的假病危感受了一次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我几乎立刻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不敢置信地倒吸口冷气,当初隔着房门听见老爸说“这都是命”的那种恐惧又在转瞬之间席卷而来,强烈的寒意逼得我生生打了个冷颤,甚至因此而屏住呼吸,“你已经去医院看过阿姨了是不是?阿姨、阿姨她怎么了吗?” “看过了,”他说:“但我宁愿我从没去看过。” 他深吸口气,低低的对我说:“你说服了我,几天前,我也说服了自己,去医院,打听了她的病房。” “她住VIP病房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那层楼是肿瘤科的病房。” “我不知道这家医院的VIP病房是怎么安置的,我也没往那个方面想,只是在她病房门口犹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去,我很怕进去之后,会又被她像小时候那样推出来。正在挣扎的时候,我听见了病房里她跟院长的谈话……” “院长来跟她说检查结果,她那天很强横,打断了院长,直接对他要求‘其他都不用说了,你就老实说,我还有多少时间?’院长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还有三个月……” “院长建议她到美国去治疗,他说那里有治疗成功的案例,要她不要轻易放弃。可是她拒绝了。她拒绝的那么干脆,她说她已经了无牵挂,她说算了。” “她竟然说算了!” 亚修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的哽咽低吼中夹杂着复杂的伤感、失落、不甘、偏执和愤怒,“她真的很任性!当初什么都没说,丢下我就离开,这么多年无消无息!现在一出现就生了重病,她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我跟亚修并排坐在旋转木马对面的长椅上,他把脸埋进掌心里,而刚经历过类似惊惶恐惧的我对这种感情感同身受,坐立难安却无从劝起,只能干巴巴地对他说:“亚修,你不要这样……”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样?”不可一世的杜亚修,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茫然无措,他埋在掌心的声音有些发闷,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我倾诉,还是只是在自言自语,“母亲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十几年没见,如果不是那天恰巧在医院偶遇,我以为自己几乎已经回忆不起她的样子,可是那天我却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我以为我不在乎她从前有她参与的任何回忆,可是当初在旋转木马上,她那么温柔的握着我的手的样子……她掌心那么温暖的温度,我却怎么也忘不了……” 我想安慰他,自己却听得心里压到透不过气来,酸胀涩然的感觉从心底泛起,顺着血脉一直蔓延到指尖,颤抖的指尖便因此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驱使着本能,让我下意识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背。 我听到他压抑的粗重低沉的喘息因此而微微顿了一下。 谁都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大概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前面旋转木马欢快的音乐单曲循环成了无意义的单调音节,游乐园夜场高峰时段刺破夜空的尖叫和欢笑也逐渐远去,我们肩并肩地坐着,沉默中有种只剩下彼此能支撑对方了的错觉。 很久很久之后,他深吸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终于放下撑在膝头的手臂,把脸从掌中露了出来,他神色如常,除了眼眶红了一圈之外,虽然刚才一度哽咽,可我发现他脸上一点泪痕都没有——他竟真的忍住了,一滴眼泪都没流下来。 明明那么难过,为什么还死撑着不肯稍稍宣泄放纵一下自己呢……? “你知道吗?我曾经一度很希望她永远消失,可是,现在她真的要消失了,我却想念起这么多年前的温柔……”他竟然还在粉饰太平地对我扯他那比哭还难看无数倍的笑! 这么倔强干什么?这么坚强给谁看? 我不想看,太丑了。 丑到我看着他这样强颜欢笑的样子,自己鼻子发酸眼睛发胀,竟然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你在哭什么?”他声音里透着不解和担心的意思,把自己的话题收住,转而小心翼翼地问我。 因为难过所以想哭啊! 我在心里嘲笑他杜亚修也有这么笨的时候,摸了下滑落脸颊的泪痕,可是立刻又有新的泪珠前赴后继,我索性也不擦了,恨恨地捶了他一圈,抽抽噎噎的振振有词:“因为你都不哭啊!杜亚修,因为你好难过,可是你都不哭,所以,这个眼泪,就让我代替你流出来吧。” 他幽深的眸光倏然定住,讷讷地看着我,微微张着嘴,仿佛已经被我这大义凛然的歪理唬傻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对男生说这些话合不合适,只是刚才心之所至,想到所以就说了出来。因为话说出口时并没有考虑许多,所以说完之后也就没有其他的言语能接上话茬儿。 我就跟他这么直愣愣地两两相对,后来老天爷大概都看不下去了,明明是朗月高悬的晴空,却突然万里无云地下起晴天雨。 雨不大,但雨滴窸窸窣窣落下的时候,甚至也没能淋醒我们。 我们原本就是肩并肩坐着,这会儿相互对视,距离实在太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能感受到他平稳悠长的温热呼吸,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眸子里那个欲说还休的自己……想来,此刻我的眼里一定也印着这个同样欲言又止的杜亚修。 想到这一点,忽然就有了一阵说不上来由、也摸不清到底是害羞还是别扭的感觉。 我仓促地垂下眸子避开他的目光,然而眼睛一往下看,才赫然惊觉自己的手竟然还握在杜亚修的手背上…… 像是被烫了一下,我连忙收手,刚收回来却又立刻觉得这样动作太突兀,怕让现在处于玻璃心状态的杜亚修同学更难受,于是我连忙又重新抓住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跑到了旋转木马旁边的遮阳板下。 这时候才察觉,我们多多少少都被淋湿了些。 淋了雨,就让我想起他为我挡雨的那个戚风惨雨的夜晚,梗了半天有话不敢说的我终于福至心灵,方才对视中不敢轻举妄动的眉眼重新弯起来,我呼出口气,认真地对这个曾经将我带出谷底深渊的男生说—— “这一次,你的世界下雨了,换我陪你一起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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