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

    ┃

    4月

    对于没得阿尔茨海默病的正常人来说，写完演讲稿、顺利演讲、与失智症关爱大会成百上千名热情的参会者握手并不断交谈，都要耗费巨大的精力，而对于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说，就更是严重的身心透支。她依赖着飙升的肾上腺素、对于掌声的模糊记忆和对自己内心世界重拾的信心勉强支撑了过去。她是爱丽丝·豪兰，一位勇敢非凡的英雄。

    但这种兴奋并未持续太久，对它的记忆也渐渐褪色。当她用润肤霜刷牙时，她丧失了一点信心和自我；当她一整个上午都在给约翰打电话，询问如何使用电视遥控器时，她又失去了一部分；当她身上的异味提醒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但她无法鼓起勇气，也不知该如何踏进浴缸时，她重拾的自信已所剩无几。她是爱丽丝·豪兰，一位阿尔茨海默病的受害者。

    她的能量已经耗尽，没有可供利用的库存；她高涨的情绪渐渐平息，对自己刚获得的胜利和信心已经丧失了记忆；她感受到难以承受、让她筋疲力尽的忧伤。她睡得很晚，醒来后会在床上躺好几个小时。她坐在沙发上，毫无缘由地哭泣。但不管睡上多长时间，流上多少眼泪，都无法让她重获新生。

    约翰将她从沉睡中唤醒，帮她穿好衣服。她默默接受着一切。他没有为她梳头或刷牙。她不在乎。他匆匆带她坐进车里，她将前额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窗外的世界看起来一片灰蓝色。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她也不想知道。

    约翰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他们从车上下来，穿过停车场里的一扇门，走进一座大楼。楼里白得发亮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宽敞的走廊、电梯和墙上的标识牌上写着“放射科”、“手术室”、“产科”、“神经科”。

    神经科。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她本以为会是候诊室，却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双眼浮肿，手上插着静脉输液管。

    “她怎么了？”爱丽丝小声说。

    “没什么，她只是累了。”约翰说。

    “她看起来很糟糕。”

    “嘘，别让她听见。”

    这个房间看起来不像是病房，在女人躺着的床旁边还有另一张床，更小一些，还是空的。角落里有一个大电视，桌上放着一只漂亮的花瓶，里面插着黄色和粉色的鲜花，地上铺着硬木地板。这里可能不是医院，而更像是旅馆。不过，那个女人的手上怎么插着输液管？

    这时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咖啡。

    可能是她的医生。他头上戴着一顶红袜队的棒球帽，穿着一件耶鲁大学的T恤衫、一条牛仔裤。

    也有可能是客房服务部的。

    “恭喜你们。”约翰小声说。

    “谢谢。汤姆刚走，下午还会过来。来，我给大家买了咖啡，给爱丽丝买了茶。我去把宝宝们推过来。”

    这个年轻人知道她的名字。

    他推着一个手推车回来了，上面放着两个长方形的透明塑料箱，里面各有一个婴儿，小小的身躯全部裹在白色毯子中，头上戴着白色的小帽子，只露出了小脸蛋。

    “我去把她叫醒，她肯定不想错过你们和宝宝初次见面的时刻。”年轻人说，“亲爱的，醒醒，看谁来了？”

    床上的女人不情愿地醒过来，但看到爱丽丝和约翰时，她疲惫的双眼中立刻闪现出兴奋的火花，整个人顿时恢复了生气。她笑了，整张脸好像“咔嚓”一声恢复了原状。

    天啊，她是安娜！

    “恭喜你，宝贝，”约翰说，“他们太漂亮了。”他朝她俯下身去，亲吻了她的前额。

    “谢谢，爸爸。”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感觉怎么样，还好吗？”约翰问。

    “谢谢，我很好，只是累坏了。你们准备好了吗？他们在这儿，这是爱丽森·安妮，这个小家伙是查尔斯·托马斯。”

    年轻人将一个宝宝递给约翰，又抱起另一个帽子上系着粉色丝带的宝宝，递到了爱丽丝面前。

    “你想抱抱她吗？”年轻人问。

    爱丽丝点了点头。

    她把熟睡中的小婴孩抱了起来，将她的头放在她弯曲的胳膊肘上，用手托起她的屁股，把她娇小的身躯贴在她的胸前，耳朵靠在她的心口。这个小不点儿用她圆圆的小鼻孔呼吸着，发出微小而急促的声响。爱丽丝本能地亲吻了她胖嘟嘟的带着小斑点的粉色脸颊。

    “安娜，你有宝宝了。”爱丽丝说。

    “是啊，妈妈，这是你的外孙女，爱丽森·安妮。”安娜说。

    “她真完美。我爱她。”

    我的外孙女。她看了看约翰怀里那个系着蓝丝带的宝宝。

    我的外孙。

    “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得阿尔茨海默病吧？”爱丽丝问。

    “不会，妈妈，他们不会得的。”

    爱丽丝深深吸了口气，嗅着自己美丽的外孙女的美妙气息，体会着一种欣慰和安心。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妈妈，我收到纽约大学和布兰迪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啊，真是太好了。我还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感觉。你要去学什么专业？”爱丽丝问。

    “学戏剧。”

    “太好了。我在哈佛读过书，很喜欢那里。你刚才说要去哪所学校来着？”

    “我还没决定，纽约大学或布兰迪斯大学都可以。”

    “你自己想去哪一所？”

    “我还不确定。我和爸爸谈过了，他很想让我去纽约大学。”

    “你想去吗？”

    “我也不知道。纽约大学的名气更大，但我觉得布兰迪斯更适合我，我会离安娜、查理和宝宝们很近，还有汤姆。如果你和爸爸留下来，离你们也会很近。”

    “如果我们留在哪里？”爱丽丝问。

    “这里，剑桥。”

    “要不然还能去哪儿呢？”

    “纽约。”

    “我不会去纽约。”

    她们正挨着坐在沙发上，一起叠着婴儿服，将粉色的衣服和蓝色的衣服分开。电视调至静音，屏幕上播放的画面照亮了她们的脸。

    “我只是觉得，如果去了布兰迪斯，你和爸爸又搬去了纽约的话，我会觉得自己选错了地方，做了错误的决定。”

    爱丽丝停下手里的活，望着这个姑娘。她很年轻，苗条又美丽。她看起来很疲惫，神情矛盾。

    “你多大了？”爱丽丝问。

    “24岁。”

    “24岁。我喜欢24岁时的感觉，好像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了一切可能性。你结婚了吗？”

    这个内心矛盾的漂亮姑娘不再叠衣服，正对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个内心矛盾的漂亮姑娘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正在真诚地探寻着什么。

    “没有，我还没结婚。”

    “有孩子了吗？”

    “没有。”

    “那你就应该追随自己的想法。”

    “但是如果爸爸决定去纽约工作呢？”

    “你做决定时，不要考虑别人可能会怎样，可能不会怎样。这是你的决定，是你要上学。你是个成年人了，不需要按照你父亲的想法去做，而是要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正确的选择。”

    “好，我会这么做的。谢谢你。”

    长着一双好看的棕色眼睛的漂亮姑娘被逗笑了，叹了口气，又开始叠衣服。

    “妈妈，我们之间改变了很多。”

    爱丽丝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知道吗？”她说，“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学生。我以前是他们的指导老师，我很擅长指导他们。”

    “是的，你现在依然如此。”

    “你想去的那所学校叫什么名字？”

    “布兰迪斯。”

    “在哪里？”

    “沃尔瑟姆，离这里很近。”

    “你要去那里学什么专业？”

    “表演。”

    “太好了。你以后会演话剧吗？”

    “会的。”

    “莎士比亚那种吗？”

    “是的。”

    “我很喜欢莎士比亚，尤其是他的悲剧。”

    “我也喜欢。”

    漂亮姑娘往爱丽丝身边挪了挪，抱住了她。她的气息清新干净，像香皂的味道。她的拥抱像她的棕色眼睛一样，打动了她的心。爱丽丝很开心，感觉和她很亲近。

    “妈妈，求你不要搬去纽约。”

    “纽约？别傻了，我住在这里，为什么要搬去纽约？”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女演员说，“她几乎一夜没睡，我也一直陪着她，现在感觉头昏脑涨的。凌晨三点还给她做了炒鸡蛋、烤面包片，沏了茶水。”

    “那会儿我也醒着呢。如果你也可以哺乳就好了，就能帮我给其中一个孩子喂奶了。”宝宝们的妈妈说。

    那个新妈妈和女演员都坐在沙发上，新妈妈正在给穿着蓝衣服的宝宝喂奶。爱丽丝抱着粉衣服的宝宝。约翰走了进来，他刚刚洗完澡穿好了衣服，一只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屋里的所有女人都还穿着睡衣。

    “莉莉，谢谢你昨天晚上帮忙，我特别需要好好睡一觉。”约翰说。

    “爸爸，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觉得可以去纽约，没有我们的帮忙就能搞定一切？”那个新妈妈问。

    “我打算雇一个家庭护理员，其实我现在就在找合适的人选，马上就能上岗的。”

    “我不想让陌生人照顾她。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拥抱她，爱护她。”女演员说。

    “而且陌生人也不像我们这样了解她的过去和回忆。我们有时可以填补她记忆的空白，可以读懂她的肢体语言，因为我们了解她。”新妈妈说。

    “我不是说不再照顾她，只是想有个更加切实可行的办法。我们不用所有事都亲力亲为。过不了几个月，你就要回去上班了，晚上回到家还要照顾两个一整天都没见的孩子。

    “而你也要开始上学了。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课程安排有多紧吗？汤姆这会儿还在手术室里。你们都会比以前更忙，而你们的妈妈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们要牺牲掉自己的生活来照顾她。她绝对不想变成你们的负担。”

    “她不是我们的负担，她是我们的妈妈。”新妈妈说。

    他们说话的语速很快，用了很多人称代词。粉衣服的宝宝已经开始烦躁，嗷嗷啼哭，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爱丽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谁。但她能根据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判断，这是一场很严肃认真的争论。而穿着睡衣的女人们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观点一致。

    “也许我该延长一下产假，否则感觉有点仓促。查理同意我休息更长时间，而且还可以陪着妈妈，也就更加划算。”

    “爸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能和她相处的机会。你不能去纽约，不能把这个机会夺走。”

    “你看，如果你去了纽约大学而不是布兰迪斯，你就能天天和她在一起了。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决定。”

    “为什么妈妈对这件事没有发言权？”新妈妈说。

    “她不想去纽约生活。”女演员说。

    “你不了解她的想法。”约翰说。

    “她说过她不想去，你现在就可以问问她。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并不代表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早上三点钟，她想吃炒鸡蛋和烤面包片，不想要麦片和培根，而且绝对不想回床上睡觉。因为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你就忽略她的想法和需求。”女演员说。

    哦，原来他们谈的是我。

    “我没有忽略她的需求，只是想尽量做出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决定。如果她单方面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话，我们压根就不用谈这些了。”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新妈妈问。

    “没什么。”

    “这话就好像你不明白她还没有去世，好像你觉得她剩余的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你的行为就像一个自私的孩子。”新妈妈说。

    新妈妈哭了起来，看样子很生气。她的容貌和说话的声音都很像爱丽丝的妹妹安妮，但她不可能是安妮。怎么可能呢？安妮没有孩子。

    “那你怎么就知道她会觉得有意义呢？你看，不光是我这么想。以前的她，发生这些事以前的她，也不会希望我放弃这个机会，她也不希望像现在这个样子在这里生活。”约翰说。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那个声音和容貌都很像安妮的正在哭泣的女人问。

    “没什么。听我说，我很理解也很感激你们这些想法，但我希望做出一个理智而不是感性的决定。”

    “为什么？这件事感性一点儿有什么不好？感性怎么就成了负面的？感性的决定为什么不对？”没有哭泣的那个女人问。

    “我还没有做最终决定，你们俩也不能逼我。你们并不是对什么都知情。”

    “那就告诉我们，爸爸，把我们不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哭泣的女人说，她的声音颤抖着，透露出了威胁的语气。

    这威胁让他沉默了许久。

    “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们说这个，我还要开会。”

    他站起身，放弃了这场争论，只剩下女人们和宝宝们。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惊动了穿着蓝衣服的宝宝。他刚刚才在妈妈的怀抱中睡着，现在开始大声啼哭，好像被屋里的气氛传染了一样。另一个女人也开始流泪，也许她感觉受到了冷落。现在每个人都在哭——粉衣服的宝宝、蓝衣服的宝宝、新妈妈、新妈妈身边的女人，只有爱丽丝除外。她既不悲伤，也不生气；既不沮丧，也不害怕。她只是觉得很饿。

    “我们晚上吃点儿什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