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我自己-200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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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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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

    爱丽丝坐在电脑前,等待屏幕亮起。凯茜刚刚打来电话,询问了她的情况,听起来很担心。她说爱丽丝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复她的邮件了,也有好几周没在失智症聊天室里出现了,而且昨天又错过了互助组的聚会。直到凯茜说起了互助组,爱丽丝才想起电话那头这个很担心她的凯茜是谁。凯茜说互助组又多了两位新成员,是参加了失智症关爱大会并听了爱丽丝演讲的人推荐过来的。爱丽丝告诉她,这真是个好消息,并向凯茜道了歉,抱歉害她担心,希望她转告大家,她一切都好。

    但是说实话,她一点儿都不好。虽然她还能阅读和理解少量的文字,但电脑的键盘在她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堆难以破译的杂乱无章的符号。其实,她已经无法将键盘上的字母组合成词语。她运用语言的能力——这一将人类与动物区别开的最重要的能力正在离她远去。随着它越走越远,她觉得自己的人类特征已经越来越不明显。就在不久前,她已含泪告别了“一切都好”的日子。

    她打开收件箱,里面有73封未读邮件,多得让她招架不住,也无力回复。她一封没看就关上了邮箱。她盯着眼前这台在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都面对着的电脑,桌面上垂直排列着三个文件夹,分别是“硬盘”、“爱丽丝”、“蝴蝶”。她点开了“爱丽丝”。

    里面有更多的文件夹,名称各不相同,“摘要”、“行政”、“课程”、“会议”、“数据”、“基金申请”、“家”、“约翰”、“孩子”、“午餐研讨会”、“从分子到头脑”、“论文”、“幻灯片”、“学生”。她的整个人生都浓缩进了这些整齐的小图标里。她不忍点开它们,害怕已经记不得或看不懂她的人生。然后她打开了那个叫“蝴蝶”的文件夹。

    亲爱的爱丽丝:

    这是你在神智依然清醒时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如果你现在正在读这封信,说明你已经无法回答下面的一个或多个问题,说明你的神智已经不再健全。

    1.现在是几月份?

    2.你的家庭住址是什么?

    3.你的办公室在哪儿?

    4.安娜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5.你有几个孩子?

    你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自我意识,失去了很多热爱的事物,而且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再是你希望拥有的生活。这种疾病不会有好结局,你更愿意选择一种对你和家人来说都最有尊严,最为体面和公平的结局。你已经不能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你可以相信我——也就是以前的你,在阿尔茨海默病吞噬了你太多的意识之前的那个你。

    你拥有精彩纷呈、富有价值和意义的一生。你和丈夫约翰有3个健康完美的孩子,他们都获得了这个世界的爱和肯定。你曾在哈佛拥有卓越非凡的事业,有挑战也有创新,有热情也有成就。

    你生命的最后这个阶段,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这段时间,以及你最终慎重选择的这个结局都很不幸,但这并不代表你经历了不幸的人生。我爱你,我为你、你曾拥有的生活以及你力所能及做过的一切而自豪。

    现在,请走进你的卧室,找到床边的黑色桌子,桌上有一盏蓝色台灯。打开桌子的抽屉,里面有一瓶药,瓶子上有个白色标签,上面用黑字写着“给爱丽丝”。那个药瓶里有很多药片。用一大杯水吞掉所有药,一定要保证全都吞下去。然后,去躺在床上睡觉。

    在你忘记之前,现在就行动吧。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请你相信我。

    爱你的爱丽丝·豪兰

    她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她不记得给自己写过这封信。里面那些问题她一个都答不上来,除了那个问她有几个孩子的问题,但可能是因为信里提到了答案。她不确定他们叫什么名字,可能是安娜和查理,但她想不起来另外那个孩子叫什么。

    她又读了一遍,这次慢了很多。在电脑屏幕上阅读难度很大,比在纸张上阅读难得多,因为在纸张上她可以用钢笔和荧光笔做标记,还可以拿到卧室去看。她想把它打印出来,但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她希望以前的那个自己,那个还没有被阿尔茨海默病吞噬的自己,可以预料到这些,并在信里告诉她操作指南。

    她又看了一遍,感觉非常奇妙而不真实,就像在读青春期写的日记,看到了一个只有模糊印象的小女孩写下的秘密和心里话。如果她能多写点就好了。她的话让她感觉既悲伤又自豪,充满力量又安心宽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向楼上走去。

    她刚刚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就忘记了上楼的目的。她感觉自己要做的事很重要也很紧迫,但仅此而已。她又回到楼下,寻觅自己刚才的踪迹。她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一封写给自己的信。她读了一遍,又走上了楼。

    她打开床边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包包的纸巾、很多钢笔、一沓黏尘纸、一瓶乳液、几颗润喉糖、牙线和一些硬币。她把它们全在床上摊开,依次拿起每一件东西细细查看。纸巾、笔、笔、笔、粘尘纸、硬币、糖、糖、牙线、乳液。

    “爱丽丝?”

    “怎么了?”

    她转过身去,看见约翰正站在走廊里。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问。

    她望着床上的一堆东西。

    “在找东西。”

    “我有篇论文忘在实验室了,现在要赶回去拿。我开车去,所以几分钟后就能回来。”

    “好的。”

    “来,到时间了,把这些吃了,要不我该忘了。”

    他递给她一杯水和一把药。她把每一颗都吃了。

    “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从她手里接过空杯子,离开了房间。她紧挨着抽屉里的那堆东西躺在了床上,闭上眼睛等待着,感觉既悲伤又自豪,充满力量又安心宽慰。

    “爱丽丝,快点儿,拿上你的学位袍、垂布和学位帽,我们该走了。”

    “我们要去哪儿?”爱丽丝问。

    “去参加哈佛的毕业典礼。”

    她又审视了一遍这套装备,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

    毕业典礼

    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哈佛的毕业日,

    毕业典礼

    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毕业典礼。从哈佛毕业。新的开始。她反复琢磨着这些词。从哈佛毕业标志着一个新的开始,是成年生活的开始、职业生涯的开始、告别哈佛后的新生活的开始。

    开始

    。她喜欢这个词,想要记住它。

    他们穿着那身暗粉色的行头,戴着华丽的黑色方帽,走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刚出门的几分钟,她觉得自己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荒唐可笑,完全不信任约翰这次对于服装的选择。然而,突然之间,和他们相似的服装变得随处可见。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都穿着类似的衣服,戴着类似的帽子,只是颜色有别。他们一起汇入了通往哈佛的人行道上,共同走在一支像彩虹一样五彩缤纷的队伍中。

    他们伴随着苏格兰风笛吹出的仪式音乐,缓缓走进一个碧草如茵的院子。院子笼罩在一棵棵高大古老的树木的浓密树荫中,四周环绕着一圈高大古老的建筑。爱丽丝打了个寒战,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我以前参加过这个仪式。他们跟随着队伍走到一排座位前坐下。

    “这是哈佛的毕业典礼。”爱丽丝说。

    “是的。”约翰说。

    “新的开始。”

    “是的。”

    过了一会儿,演讲者开始发言。哈佛毕业典礼向来都会邀请社会各界名流演讲,以政界领袖为主。

    “有一年西班牙国王来过。”爱丽丝说。

    “是的。”约翰说,被她逗得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爱丽丝问,示意演讲台上的那个男人。

    “他是个演员。”约翰说。

    这回轮到爱丽丝被逗乐了。

    “看来今年没请到什么国王。”爱丽丝说。

    “你知道吗?你的女儿也是个演员,有一天她可能也会站在那里。”约翰说。

    爱丽丝听着那位演员的演讲。他是个大方随和、很有活力的演讲者,一直不断提到“历险传奇”。

    “什么叫历险传奇?”爱丽丝问。

    “就是一段漫长的冒险经历,主人公会获得丰富的阅历。”

    演员讲述了自己人生中的历险故事。他说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传递给所有毕业生——这些要开启自己的人生历险的人,他一路上收获的经验和教训。他向他们提出了五点建议:要有创造力,要有价值,要务实,要慷慨,要有个完美的结束。

    这些我都做到了,我觉得。有一点除外,我还没有结束,还没有个完美的结束。

    “这些建议都不错。”爱丽丝说。

    “是的,确实不错。”约翰说。

    他们都端坐着,一边听一边鼓掌。大家听讲和鼓掌的时间都超出了爱丽丝耐心的极限。然后,大家纷纷起身,地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缓缓前行。爱丽丝、约翰和另外一些人走进了附近一栋建筑。它那宏伟壮观的入口通道、高得惊人的深色木质天花板和镶嵌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彩色玻璃的高耸墙壁,都让爱丽丝叹为观止。一个个巨大古老、看上去很重的吊灯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是哪里?”爱丽丝问。

    “是纪念堂,哈佛的纪念堂。”

    让她失望的是,他们并未在这条精美的过道里待太久,很快就走进一个更小的、没有什么特色的礼堂中,在里面坐了下来。

    “现在要干什么?”爱丽丝问。

    “文理研究生院的学生们要被授予博士学位了。我们是来这里看丹毕业的,他是你的博士生。”

    她环顾四周,望着身穿深粉色学位袍的一张张面孔。其实没有一张面孔让她觉得眼熟,但她却很熟悉房间里涌动的情绪和活力。他们心情愉悦,满怀希望,感到自豪和安心。他们做好了准备,热切盼望着去应对新的挑战,去探索,去创造,去教授他人,成为书写自己传奇的英雄。

    她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她很熟悉这种感觉、这个地方、这种兴奋和准备就绪的状态、这种新的开端。她也是这样开启了自己的人生历险,虽然她已记不清细节,但她深信那是一段丰富多彩、值得拥有、富有意义和价值的旅途。

    “他在那里,在台上。”约翰说。

    “谁?”

    “丹,你的学生。”

    “哪一个?”

    “金头发的那个。”

    “丹尼尔·马洛尼。”有个声音大声念道。

    丹走上前去,与讲台上的人握了握手,拿到了一个红色的文件套。然后丹将那个文件套高高举过头顶,露出了胜利的灿烂笑容。爱丽丝为了他的喜悦,为了他今天能够站在这里无疑已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为了他将要踏上的新一段人生旅途而鼓掌喝彩,祝贺这个她已经丝毫不记得的学生。

    爱丽丝和约翰站在室外一个巨大的白色帐篷下面等待着,身边都是穿着深粉色袍子的学生和为他们欢欣鼓舞的人。然后一个金发青年朝爱丽丝走来,咧着嘴灿烂地笑着。他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亲吻了她的脸颊。

    “我是丹·马洛尼,您的学生。”

    “祝贺你,丹,我真为你高兴。”爱丽丝说。

    “非常感谢。您今天能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特别高兴。我觉得能成为您的学生很幸运。我想让您知道,您是我选择研究语言学的原因。您对于研究语言运作机制的热情、对于科研的严谨态度和注重跨学科比较的研究方法、对于教学的热爱,在太多方面激励、鼓舞、启发和鞭策着我。感谢您的指引和智慧,为我设立了一个我以前不敢想象自己可以达到的高标准,同时还给了我广阔的自由来实践自己的想法。您是我最好的导师。如果我这一生取得的成就能及得上您的分毫,人生也可以称得上成功了。”

    “不客气。谢谢你的溢美之词。我现在记性不好了,知道你对我的记忆如此,我很开心。”

    他递给她一个白色的信封。

    “给,我都为您写下来了,刚才我说过的话都在里面。这样您随时都可以看,就算您不记得了,也能知道您对于我的意义。”

    “谢谢你。”

    他们手中都拿着各自的信封和封套,她的是白色的,他的是红色的,为彼此感到深深的骄傲。

    这时,有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朝他们走来。男人和丹长得很像,但更加年长健壮,两个女人中有一个比另一个年长很多。长得很像丹的那个更为年长和健壮的男子手里端着一盘细长高脚杯,每只杯子里都盛着白色起泡酒。年轻女子给每个人都递了一杯。

    “敬丹。”那个长得很像丹的更为年长和健壮的男子举起酒杯说。

    “敬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共同碰杯,啜饮起来。

    “祝你有个好的开始,”爱丽丝补充道,“还有个完美的结束。”

    他们远离了一顶顶帐篷、古老的砖墙建筑和穿着袍子戴着帽子的人群,走向没有那么拥挤和喧闹的地方。这时,一个穿着黑袍子的人大声叫喊着约翰的名字,向他跑来。约翰停下脚步,松开了牵着爱丽丝的手,去和他握手。爱丽丝跟随着身体前行的惯性,继续往前走去。

    在感觉极为漫长的刹那之间,爱丽丝站住了,和一个女人四目相对。她确定自己不认识她,但两个人的对视中分明另有深意。女人一头金发,手机放在耳边,正在打电话,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瞪得很大的蓝色眼睛,里面写满了惊恐。她正在开车。

    这时,爱丽丝肩上的垂布突然勒紧了她的脖子,把她猛地向后拉去。她毫无征兆地狠狠摔在了地上,后背着地,撞到了头。她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帽子都起不到丝毫防护作用。

    “对不起,爱丽,你没事吧?”一个穿着深粉色袍子的男人蹲在她身边问。

    “不太好。”她说着,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她以为手上会有血迹,但是没有。

    “对不起,你直接走到了大街中央,那辆车差点撞到你。”

    “她没事吧?”

    是车上的那个女人。她的眼睛依然瞪得很大,惊慌失措。

    “应该没事。”那个男人说。

    “我的天啊,我差点就撞到她了。要不是你把她拉到一边,我可能就把她撞死了。”

    “没关系,你没撞死她。我觉得她没事。”

    那个男人扶着爱丽丝站了起来。他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头。

    “我觉得你没受伤,不过刚才那一下可能很疼。你可以自己走路吗?”他问。

    “可以。”

    “需要我开车送你们一程吗?”女人问。

    “不,不用,没关系,我们没事。”那个男人说。

    他用胳膊搂住爱丽丝的腰,用手扶着她的胳膊肘。他刚刚救了她一命,她就这样在这位好心的陌生人的陪伴下,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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