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2-又八夜 再见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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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才让她抹去了曾经所有的样子。}

    [01]

    这一天,江邑浔醒得很早,天只是微微发着青白色,楼下有环卫工人扫地的声音,时不时有一两辆车子经过。她在窗前立了很久,然后打了电话,从附近相熟的花店里定了束白菊和绣球,然后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摆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旋开铁钩的锁扣,盒子里放着一张旧照片,照片上三个人,笑得其乐融融。

    那是她大学毕业的那年,身上还穿着学士服,老荀特地带曾倩一起去给她庆祝,在郦江大学的广场草坪上,他们一家三口也拍了许多的照片。老荀出事后,这些照片曾倩都保存得很好,直到车祸出国,她才偷偷地取了一张随身携带。

    在这张照片的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的证件照,是一个披着齐肩头发的女子,笑容明媚,光彩照人,那是她的亲生母亲,焦洁。尽管关于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九岁以前,但足够供她回忆一生了。

    她将照片自私地放进钱包里,然后出了门。取了定好的花,一路开到了蜀山上的陵园。来得比较早,陵园里的人很少,只有工作人员在打扫着卫生,料理着草地和植物。老荀的墓前种着好几盆一丈红,那是他活着的时候常养的花,还有可爱的志愿者插了两个彩色的风车在花盆旁,风过,吱呀呀地转起来。

    “爸爸,”她把怀里的花束放下,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瞧你,过个生日也不知道拾掇拾掇自己。”

    她伸手去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吹掉尘埃,照片里的人笑得很慈祥。她从钱包里取出了那两张照片,摆在了花束上面,又从包里掏出了一瓶红酒和杯子,倒满,放在了墓碑前。然后又点燃了一根烟,插进了泥土里:“生日快乐啊,这两年生日都有妈妈陪你,很开心吧?妈妈这些年过得好吗?你们俩现在互相有个伴也挺好的。我也挺好的,曾倩妈妈也挺好的,我会照顾她的。”

    她静了静,伸手端起了那杯红酒:“我帮你喝了吧。”她一口气喝完,抹了抹嘴角,笑了,“下次我带思思来,这次没来得及去接她,再说了,我才是你女儿嘛,怕你到时候偏心她,宠她不宠我了。”

    风到了陵园,似乎也都肃穆了下来,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觉得累了,索性靠在墓碑上,手臂搭着,像是搭着老荀的肩膀:“你说你这么一个老头儿,怎么就忍心自个儿逍遥自在去了呢?留下这烂摊子让我替你收拾。不过,你不知道这些也好,你就该乐乐呵呵的,弥勒佛一样,悠哉一辈子。”

    她垂下眼,鼻头有些酸,想起老荀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什么场合都愿意领着她,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那时候大家都恭维他,也都跟着恭维起她那么个小不点。通达破产后,老荀被陷害入狱,她第一次知道一夜变老是什么样的,那个眉眼安详的男人,仿佛被时光瞬间碾压,头发白了,面孔苍老了。上帝太狠心,还要让他在狱中深受刺激,中风昏迷,醒来时仿佛回到幼年时代。那也没关系,他照顾她长大,现在也轮到她来反哺。

    是之前的小半辈子过得太顺遂了吗?让旁人红了眼?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剥夺走她的所有?她还记得那天,只是一个疏忽,不过一分钟而已,她仅仅是转个身去屋里接了个电话,一个杀千刀的楼盘营销,再回身,老荀已经从轮椅上站起,为了去够一件晾晒在栏杆外的毛衣,他失足摔下阳台。

    那件毛衣是她的,老荀偶尔会不认得她,却记得那件毛衣。

    江邑浔捂住了眼,过了许久,才从嗓子里逸出一声哽咽:“爸爸……”

    风,悄然而过。树叶沙沙响着,太阳已经升上天空,有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了墓碑上,那束白色的菊花和绣球,清冷,而又寂寞。

    在这万籁的寂静之中,突然一阵电话铃音猝然打破,江邑浔垂下手,双眼微红。她接通电话:“喂?”

    那头静了几秒,然后传来蒋易森深沉的嗓音:“你声音怎么了?哭了?”

    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淡淡回答:“没关系,找我有事?”

    “嗯,有个外地的合作要谈,你跟我一起,可能需要两天,你从家里带些换洗的衣服吧。”

    她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上班点就快到了:“我已经出来了。”

    “那也没关系,临时再买也可以,我在台里等你。”

    挂掉电话,她匆忙把酒杯和燃尽的香烟收拾干净,又把那辆照片塞回钱包的夹层。

    [02]

    高速公路上,蒋易森的车子一路飞驰。

    副驾驶座上的江邑浔一直看着窗外,从两人会和到现在,她几乎都没怎么开口,他已经明确地接收到她心情不好的讯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打开了广播,试图吸引回她的注意力。

    直到广播里的点歌环节,有听众给过生日的朋友点了首歌,她才微微地扭转过头来。蒋易森迅速捕捉,轻声问:“你生日是几号?”

    江邑浔有些诧异,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九月六号吗?”他看着前方的路况,漫不经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那是她假身份的出生日期。

    蒋易森看了过来,眼神里有着一抹的狡黠:“我看过你的身份证。”

    江邑浔顿时绷住了精神,她打量了他几眼,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也不知道他突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半晌只能给个生硬的回应:“那是我的隐私,你不应该看的。”

    “是,那天捡到你的钱包,我的确不该多看一眼的,不过,你一点不像是处女座,反倒是像,嗯,水瓶座,你应该是冬天出生的才对。”

    江邑浔的眸子划过一丝愕然,旋即又淹没无踪迹,她一动不动地靠在座椅上,半天才笑了一声:“没想到堂堂大总监也研究起星座迷信了。”

    广播里正放着一首轻松愉悦的歌曲,蒋易森也没有介意她的冷嘲热讽,握住方向盘上的手指随着节奏弹跳着:“前两天裴安琪跟我提的,她跟我说摩羯座和处女座很配,所以我就随手翻了翻处女座,觉得跟你不像。”

    江邑浔看着他一副坦坦荡荡满不在乎的模样,顿时不知道自己的尴尬是不是有些多余。裴安琪?星座速配?他和她?

    大跌眼镜之下,她却慢慢地笑了起来:“那不是挺好的,男未婚女未嫁,只可惜,某人说过不会再爱上别人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明月也有云雾遮眼的时候。”

    “什么?”

    “没什么,”蒋易森轻描淡写地掠过,车子驶入休息站,他问,“要下去休息休息吗?”

    他的眼光是平静的,却看得人无端端一股心烦意燥,江邑浔立刻打开了车门:“我去买瓶水。”

    她关上门,像是逃一样离开了车里,好似空气不流通,她被闷得脸红心慌。卖水的小窗口外排着一截队伍,她等在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蒋易森的车,没料到竟和他的视线撞个正着,他的目光竟一路追随。

    心跳得更快了,满脑子都是他的那张脸。他就靠在车尾,黑色的长袖衬衫,领口松了一颗扣子,懒洋洋的,却衬得人冷玉一般得卓绝好看,袖口挽在了手肘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夹着香烟,见她回头,似乎还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眸色微漾,一副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祖五指山的神态。

    真是要命。

    他什么时候开始以色诱人了?

    买了水回来,她干脆装睡,头歪倒在一边,脖子都僵了,都不肯喘个粗气来。渐渐,还真的困了,头滑落在了玻璃窗上,咚咚咚砸得响。蒋易森抽出手去把她的头扳了过来,还没稳住一分钟,又砸起了玻璃窗。

    直到车子抵达临市,江邑浔才突然惊醒过来,才坐起身,手边掉了个东西。她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柔软的颈椎枕,一头栓了在扶手上。

    蒋易森倾过半个身体过来,认真地看着她:“头疼吗?”

    她不解,也认真地回答:“不疼。”

    “嗯,不疼就好。”他坐了回去,熄掉了火。

    江邑浔像是没睡醒一般,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下了车,然后走进了面前的那家大酒店。服务生亲自领着他们进去,她这才想起来问一句:“我们要见什么人啊?”

    “天骏集团的宋总,宋天骏。”

    江邑浔的眼波一闪,已经回忆起这个名字,当初孙火火的旅行团里有人闹事,就是这个宋天骏的亲生父母。后来她还特意去采访过这个商界黑马,也算是在马路上能认出彼此的朋友。再到后来,他光明正大地追求起孙火火,也是令她对这些玩世不恭的富豪们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正回忆着这些往事,人已经走进了一间包厢,正对面的席位里站起两个人,其中那个与蒋易森一般身材的男人已经走了出来:“好久不见了,蒋总。”

    蒋易森和他握起手,正要介绍身边的江邑浔,却看到她两眼怔忪地盯着站在宋天骏身边的那个人。

    “这位是我太太。”宋天骏温和地笑着。

    “你们好,我叫孙火火。”

    江邑浔的脚下仿佛被黏住了胶水,挪都挪不动半分,面前的人穿着一身无袖的连衣裙,臂弯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大丝巾,明明是一副端庄的富家太太打扮,可那眉毛那眼睛,还是属于她自己的,鬼灵精怪的。

    火火……

    [03]

    直到蒋易森领着她入座,替她拉开座椅,她这才恍恍惚惚地坐了下来。孙火火就坐在她的对面,看她有些心神不宁,也总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瞥她。

    席间男人们都在聊着合作的事,江邑浔也只听了个二三,菜也吃得不多,总在想着对面的孙火火,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结的婚,都没来得及看她嫁人,当初两人可是都说好了的,如果一方结婚,另一方一定是当伴娘的。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事,她错过了。

    她抽身去了洗手间,没一会,外面有人进来了,高跟鞋踩着不稳当,轻一脚重一脚的。她推开隔间的门,看到水池边站着的正是孙火火,她一手撑着台面,一手去脱高跟鞋,弯着腰,手臂上的丝巾都拖到了地面上。

    她走过去,拎着那半截丝巾,孙火火抬起头来,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刚刚扭到脚了,高跟鞋穿得不太舒服。”她嘟着嘴,颇为懊恼的模样。

    江邑浔有些想笑,却忍住了。原来那正儿八经的富太太模样都是演出来的,眼下才是她的真面目呢。还是那个孙火火,直来直去,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

    接着,她的直性子就把炮火对准了江邑浔:“你是蒋易森的新女友?”

    江邑浔正在洗手,闻言,慢慢地关上了水龙头:“新?宋太太一直关注蒋总的感情发展?”

    “那倒没有,”孙火火踢了踢高跟鞋,半踩着,眯起眼睛对着镜子拽一根趴掉的睫毛,“蒋易森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是我很好的朋友,所以我见到你,下意识就多留心了,暗暗在心里比较了下,你别介意。”

    “我知道,是叫荀依江对吗?”

    “蒋易森跟你说过?”孙火火捏着那根终于拔下来的睫毛,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她。

    “嗯,也看过照片,怎么样,你还没告诉我,你比较过后的结果。”

    见江邑浔如此大方坦然,孙火火也觉得挺畅快:“那我可直说了啊,你嘛,比我朋友的确是漂亮一点的,但只有一点点啊,我朋友也不赖,清清秀秀的,气质好。不过我猜你的性格一定没她好,她几乎没什么脾气,软软的,任人搓圆捏扁,容易受欺负,但是男人喜欢啊,我看蒋易森就很享受的。你啊,肯定倔一些,比较难让步,蒋易森估计要多吃点苦头咯。”

    江邑浔这下真的是笑出来了,她揉了揉眼角,忍俊不禁:“好啦,我就当夸赞来听了,放心吧,我还不是蒋总的女朋友,你替你的好朋友安心吧。”

    闻言,孙火火沉默了下来,半晌,才吭声:“我的那个朋友,已经死了。”说着,孙火火吹掉了手指间的那根睫毛,然后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再抬起头时,她又收敛了神色,整了整丝巾,问:“端庄吗?”

    “挺美的。”

    “美个屁,还不是为了给他挣点面子。”她咧咧嘴,喃喃念着,抬头,挺胸,大步,走!

    江邑浔看着她努力挺直的背影,眼眶微湿,孙火火,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还是曾经的那个你,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可见宋天骏把你照顾得很好,大概唯一让你烦恼的就是在外人面前装端庄了,嗯,你装得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只会让宋天骏觉得你更加可爱。

    火火,你要幸福啊。

    也请你原谅我。

    回到包厢,只见气氛一片热络,蒋易森把一叠宋天骏才签好字的文件推到她面前,说:“你抽空看看这个,下午去酒店就了解一下相关项目,晚上宋总带我们去亲自体验一下。”

    在来的路上,江邑浔就听他简单介绍过,是说来临市考察一个旅游项目,看来是宋天骏在这里开发了一片旅游区,想和郦江电视台合作,一自然是宣传推广,二也正好填补了频道一些外景录制场地的缺口。蒋易森提过,想要做一档情侣竞技的小型真人秀节目的。

    吃完午饭,宋天骏把他们送到了附近的酒店,他一个大男人也是粗心,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套房。蒋易森刚准备开口再调一间,江邑浔拽住了他的衣角,低声道:“算了,别给人添麻烦了,反正是套房,我睡外面客厅好了。”

    蒋易森偏过头来,声音也压得很低,却带着淡淡的笑意:“你这样我会误会的。”

    说完,他扬声对前台说:“再给这位小姐开一间套房吧,有相邻的两间吗?”

    江邑浔看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微妙的悸动。直到站进同一个电梯,空气缓慢流通,她呆呆地看着一路上行的数字,那种微妙更是扩大了。

    “你在紧张什么?”蒋易森冷不丁开口。

    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手指绞动着,心里的确有些不安,可嘴却还是硬的:“我紧张干什么?”

    身边的人指了指她的胸口,好整以暇地说:“你的心脏快蹦出来了。”

    她皱起眉,抚了抚胸口,只好老实了:“没错,我是在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偷情的错觉,又内疚,又期待的。”

    “期待?”他挑起好看的眉毛。

    江邑浔下意识后退一步,瞪着他:“我只是在比喻!”

    “这个比喻,我挺喜欢的。”蒋易森正过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时电梯门开,他率先迈了出去。江邑浔摸不着头脑地跟了出去,在他停下来取房卡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停了下来。

    “你干嘛?”

    “嗯?”

    “你最近很恍惚啊。”

    “没、没有啊……”

    “那你是想要来我的房间吗?”

    “什么?”

    他啪一声打开门:“欢迎。”

    江邑浔瞪圆了眼睛,半晌才狠狠地抬起腿,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气呼呼地朝着隔壁房间走了过去。开锁,推门,摔门,动作一气呵成,最后却浑身发软靠在了门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

    而仍然立在门口的男人,脸上的笑却慢慢地柔和起来,眼底那一片温柔,如同徐徐的清风,悄无声息地吹过了万里草原。

    [04]

    江邑浔简单地睡了个午觉,醒来时间还早,她翻了翻那本企划书。晚饭前,有人敲了门。蒋易森立在门外,言简意赅:“出发了。”

    她收好企划书,匆匆跟着他出了房间。

    宋天骏亲自陪着他们到了项目地,那是有山有水的旅游景点,很大的一片湖泊,有渔夫撑着船在湖面上来回。湖面上吹来惬意的风,天空高远辽阔,有白色的飞鸟划过水面,又一跃而起,纵身于天际。

    “快到吃螃蟹的季节了,这些渔民都靠养殖鱼蟹为生。”宋天骏说完,领着他们上了一条停靠在岸边的船。

    船嗡嗡地发动起来,朝着湖中心开了过去,江邑浔端了个小板凳坐在船尾,看着湖面上的水波粼粼,这时也有几个网站和报纸的同志纷纷拿出手机拍照,船尾正是最佳的位置,她一不小心入了镜,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回来,默默地坐到了蒋易森的身边。

    晚饭是在湖中心的一家船上餐厅吃的,全部都是鱼宴,但一点不觉得单调,不论什么方法烹制,味道的确是鲜美的。大家都吃得尽兴,也有不少人都喝了些驱寒的酒,一顿饭结束,其他人都有了醉意,计划着打道回府,再找些别的娱乐活动。

    江邑浔兀自抬起头来,问:“宋总,不是说晚上还可以划船看萤火虫的吗?今晚能够看到吗?”

    “可以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很多,到十月底的时候才最壮观。江记者想去看的话,我现在就让人给你安排条船。”

    “嗯,因为这是企划书里的一部分,所以我想看看效果。”

    “我陪你一起。”蒋易森站了起来,走到宋天骏的身边,兄弟一样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去招待其他人吧,我留在这里陪她,不会有事的。”

    十分钟后,宋天骏安排来的小船已经到了,其余的人纷纷踏上了回程的路,只有江邑浔他们二人上了那条手摇的小渔船。

    夜色已经渐深,摇桨的船夫操着一口地方话跟他们唠着家常,误把他们当做了小夫妻,笑着说起当地的传奇来:“我们这的萤火虫很神奇的,好多人慕名而来,单身的来了回去就找到了对象,小情侣来了立马就办成了事,这小夫妻嘛,那就是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江邑浔听得有些尴尬,讪笑着打断他:“这还成月老了?”

    “可不是?你可别不信,等回去过个把月,你呀,看看你们小两口甜不甜,蜜不蜜!”说着他放开嗓子唱起了乡曲,开阔得很,直穿过这片湖光水色。江邑浔本想解释她和蒋易森的关系,可想想却又觉得没那个必要,只是沉默下来,静静地听着船夫唱歌。

    没过多久,船滑进了一片茂盛的水草中去,夜色中零星地亮起了绿色的光点,荧荧的,像是梦似的。

    “萤火虫!”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蒋易森扭头看向她,就着船夫手中的小灯,他看到她脸上不禁流露出的喜色,明亮的,动人的,竟比那聚集得越来越多的萤火虫更加耀眼生辉。

    江邑浔抬着头看着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那么多,漫天遍地,光芒时强时弱,像是呼吸的起伏,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形容,只是微启双唇,时不时发出感慨的轻叹。

    船夫静静地划着船桨,只有湖水流动的声响,突然,船左右倾斜起来,江邑浔下意识扶住船沿,可身体却还是惯性地倒在了蒋易森的身上,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两人竟似依偎在一起的姿势。

    船渐渐稳定下来,江邑浔后知后觉地想要坐直,却听船夫说起话来:“小姑娘,我从来不骗人,你们见过这萤火虫,一定会恩爱一辈子的。”

    “是,”蒋易森霍然开了口,“这萤火虫一定像您说的那么神奇,也多谢您的吉言。”

    江邑浔猛地回过头,视线里却只有他的下巴,接着,他低下头来,眸光异样,她无端觉得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他离得那么近,呼吸都能彼此感觉得到,她僵直了身体,一动不敢动,甚至想要紧闭双眼,几乎以为他就要落下吻来。

    “你看。”他淡淡的气息扑来。

    她恍惚回过神来,只见他伸长了手臂,摊开的掌心上正盘旋着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绿色的尾巴,灯泡一样闪着光,很微弱,如果不是这夜色浓重,那些光芒都是微不足道。她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可指尖才擦过他的掌心,那只萤火虫就已经振翅飞走。

    触电一般,只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却一路蜿蜒到她的四肢百骸,像是火花噼里啪啦,不可遏制。她突然想起曾经见过一次萤火虫,他们也是在出差,一行人吃饱喝足,哼着歌散着步走在山间小路上,她走在最前头,突然就看到田间飞舞的几只萤火虫,不多,没有眼下这么壮观,可她却还是深深被震撼。世界的辽阔,人的渺小,不过蜉蝣。

    电光石火,她想到了那天夜晚,在偶遇萤火虫之后,两人躺在躺椅上纳凉,他突然侧过身来看向她,淡淡的语气,仿佛说着事不关己的事,他说:“荀依江,是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你感觉不到我在追你吗?”

    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她的眼眶一阵发热,生怕被发觉异常,她急忙垂下头,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从蒋易森的身旁撤离,一寸一寸,慢慢地撤离。

    船夫却又在这个当儿开了口:“先生,您不如带夫人在这里住一夜,前面就有临湖的小客栈,环境虽然差,但景色真是相当好,不仅能看到萤火虫,夜里还有星星,临到早晨啊,还有白鹭鸟儿,飞在这湖上啊,可美了。”

    “不用……”她几乎被踩到尾巴一样脱口而出。

    船夫倒很坚持:“错过太可惜了,都已经到这儿了,客栈就在前头,再说了划回去还要挺久的,你们再坐车回酒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我看啊,不如明天在这吃了当地的早餐再走。其实吧,那个客栈是我们自家开的,我也不瞒你们,真的是景色好,才劝你们留下来的。”

    “你带路吧,”蒋易森拉住还想拒绝的江邑浔,“节目里也会让各个情侣家庭在这里住上一夜的,就当提前考察下效果。”

    [05]

    小船在夜色中静静地前行着,客栈离岸也近,但为了效果,可以搭建在了湖上。两人随着船夫走上了小竹楼,竹楼上挂着红彤彤的小灯笼,照出一条路来。到了前台,江邑浔就愣住了:“只有一间房间?”

    “你们小夫妻不住一间,还分什么房啊?”船夫老婆是地道的当地妇人模样,大大咧咧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

    船夫叼着旱烟从一旁走过来:“这小客栈本来也就四间房,我们夫妻俩一间,还有一间有客人住了,今天不巧家里来了亲戚,就也占了一间,不过这剩下的一间是最大的,保管你们住得舒服。”

    江邑浔只能认命,她总不能矫情地让船夫送他们回去。从船夫老婆那领了毛巾和牙刷,她闷头扎进了房间里。蒋易森笑着摇了摇头,与船夫夫妻俩道了个晚安,跟着走进客房里,却看到江邑浔正怵在床尾,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就在椅子上将就一晚,你别耷拉个脸了。”

    她幽幽地转过头来:“那是木椅子,硌人的。”

    “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关系。”说着他已经走了过去,把茶缸放到桌子上,正要关窗户,江邑浔在身后又幽幽地开口了:“算了,一起睡吧,都别矫情了。”

    一番话说完,她仿佛用光血槽,端着茶缸又扎进了洗手间,刷牙洗澡,又重新穿上白天的衣服,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地走了出来,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前一秒还盯着天花板,说了一句“快睡吧”,下一秒已经闭上眼,眼皮子颤啊颤,呼吸都是急促的。

    蒋易森缓缓地走过来,俯身看着她浑身紧绷的姿势,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他也没有打趣她,怕她更紧张,特意放轻了脚步走进了洗手间,洗漱的动作也很小心,待洗好出来,床上的人已经紧紧裹着被子缩到了床的一边。

    她已经睡着了,却用着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他默默地在另一头坐了下来,心里有些涩涩的,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睡姿,从前她不这样的,从前她睡相相当糟糕,横七竖八,能把床的四角睡个遍。可是现在,她蜷缩的模样,仿佛是回到了母体,只有那样才有着足够的安全感。

    他用胳膊撑住自己,上半身微微前倾着,探过去看她。长长的卷发散乱地堆在耳畔,耳朵小巧玲珑的,耳后那个“J”的纹身,像一只阴冷的毒蝎子,扎在了她的皮肤里。他看到了她发际线后藏着的疤痕,那么长,蜿蜒在崭新的面容后。他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却又不敢,只能紧紧握成了拳。他无法想象她经历过的痛楚,无法想象她在火海中挣扎煎熬,更无法想象冰冷的手术刀是如何游走,他不敢想,每想一次,他都觉得万箭锥心,那是他曾呵护在手心里活泼又柔软的小兔子,如今却身披铠甲,藏住了遍体鳞伤的疮口。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

    才能让一个人抹去了曾经所有的样子。

    胸口被狠狠地蹂躏着,心底仿佛遭遇了一场雨季,湿漉漉的,就要快腐烂掉。眼睛也氤氲起来,喉头滚了几滚,他紧咬住牙,把所有快要逃逸出来的情绪全部吞咽回去。他看着她缩在被子里瘦小的身体,恨不得伸出手臂,将她狠狠狠狠地拥进怀里。

    可最后,他只是口静静地平躺到她身边,深深地调整着呼吸,渐渐的,竟也和她的融到了一起。

    也没有盖被,被子都让她一个人抢了去。很难睡着,这么久以来的失眠,原来在重遇她之后,并未得到任何的缓解,他不知道她这两年,每晚是如何睡过去的,但他是难以入眠的,即便无数次想睡过去梦见她一次,都是没有机会的。

    “小兔子……”他轻轻地伸出手,想要去碰碰她的后脑勺,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他只敢摩挲着她的发尾,便再不敢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的呼吸就在耳边,悠长的,均匀的,他专注地听着,竟难得有了睡意。这湖上宁静的岁月,仿佛世外桃源,可能一醒来都是没有存在过的吧。

    江邑浔醒来时,她就感觉到了异常,身后有人。她攥紧被子,慢慢地转过头去,蒋易森正抱着胳膊平躺在另一侧,似乎是冷的,所以紧紧地拥着自己。她一屁股坐了起来,半晌才理清思绪,看看被子,想来这一夜他都是冻着的。湖上温差大,湿气又重,夜里她盖着被子才觉得稍显暖和,可见他是受了不少罪。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把被子盖到了他的身上。走出房间,到了临湖那边的走廊上,她一眼就看到熹微的晨光中,数只白鹭接连地划过湖面,还有岸上人家养的鸽子,正成群地盘旋而过。芦苇摇摆,湖光荡漾,这世间还是有如此静美的时刻。她突然觉得这两年来,活在往事中的自己有多可怜,她错过了太多,错过每一场日出,错过每一次雨落,错过了草长莺飞,错过了落雪缤纷。但还是来得及的,大自然是慷慨无私的。

    老板娘起得也早,给他们做起了当地的早饭,看她坐在走廊边,便细心地送了一条毛毯过来。她披在身上,把头发简单地扎了下,看到地上有鸟食,便抓了一把在手心,饶有兴趣地逗弄着鸽子。

    蒋易森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最温情的一幕。她的头发松散地编成了辫子,垂落在一旁的肩膀上,披肩的颜色很艳,却更衬得她沉静皎洁。她很瘦,尤其是罩在这大大的披肩下,纤细的胳膊伸出来,一只手握着什么吃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鸽子的羽毛。她的目光像是孩子一样好奇又专注,脸上的笑容却恬淡安宁,蒋易森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瞬间就化了,蜂蜜一样地流淌着。

    “小荀。”他轻轻叫她。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欢快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仿佛朝阳一般明媚。四目相对,她突然愣住,笑容来不及收住,蒋易森明显看到她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可还是硬撑着保持住:“蒋总还是叫我小江吧,我听得习惯一些。”

    蒋易森静静地看着她,旋即,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老板娘叫我们吃饭了,走吧,小江。”

    早餐吃的是一种面食,有点像广式的肠粉,又像台湾的蚵仔煎,夹着鸡蛋和碎火腿,伴了葱花,撒了辣椒粉,江邑浔连吃了两碗,甚是不舍放下筷子。这时船夫从外头走了进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宋总刚刚派人过来了,就等在外头的船上,昨晚我自作主张,耽误你们事了。”

    江邑浔这才想起他们都没跟宋天骏招呼一声,客栈里信号差,手机也接不到电话,心里直骂着自己粗心大意,蒋易森却已经猜中她的心思:“我昨晚给他发了短信,不要紧的,倒是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怎么写节目的执行方案,下周就要交给我了。”

    是啊,他带她出来是工作的,可不是吃喝玩乐,更不是谈恋爱。

    萤火虫?

    那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06]

    离开临市前的最后一顿饭,是在宋天骏的家里,江邑浔在路上就从司机口里得知,这一两年宋氏的产业都集中在这里,他也一早就在这里置了房产,常常携夫人来此住上一段时间。所以为了给他们二人践行,宋天骏特地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做客,据说宋夫人的手艺不错。

    江邑浔默默坐在后座,想着孙火火曾经烧糊掉的平底锅,隐隐有了笑意。

    车子停在了湖边的一栋小别墅楼里,有保姆前来迎接,两人换了鞋,宋天骏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手中的杂志放到一旁,封面上赫然是他的照片,江邑浔眼尖,一进屋就瞥见了:“宋总上杂志啦?”

    “一个小采访。”宋天骏谦逊地笑了笑。

    这时,厨房里冒出了一个头,孙火火围着围裙,手里举着锅铲,风一般地窜了出来,用锅铲指着那本杂志说:“是专访,四个P呢,里面照片拍得特别帅!”

    宋天骏迅速伸出大手罩住了她的后脑勺,一用力把她揽到了怀里,保持着风度的笑容在她耳边说道:“快去做菜,不要啰嗦了,”说着,他重新看向蒋易森和江邑浔,“见笑了。”

    江邑浔忍不住想要笑出来,她从来没想过孙火火结过婚是这种模样,又花痴又骄傲的,完全就是一个炫夫狂魔。

    被取笑的孙火火耷拉了眼皮,乖乖地举着锅铲回到厨房,江邑浔也借着要帮忙的理由跟着进了厨房,她想和她好好聊一聊,像曾经一样亲密无间地说着八卦倾诉着衷肠。

    听见江邑浔进来了,孙火火急忙用手肘把她往外推:“哎呀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帮忙,快点去客厅吃点水果吧,这里油烟味可重了。”

    “没关系,我给你打打下手,他们两个男人聊的话题,我插不上嘴。”说着,她顺手抄起了一捆芹菜,择起了菜叶子来。

    孙火火也不赶她了,取了个菜篮子递给了她:“那我不跟你客气啦,你也别跟我客气,你爱吃些什么,我看看冰箱里有没有菜?”

    “我不挑食。”她看了她一眼。

    孙火火挑起眼睛来:“真的?我可是特意给蒋易森做了他爱吃的,就是不知道你的口味。”

    “你知道蒋总爱吃什么?”

    “嗯,他爱吃藕,以前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听他说过的。”

    “你们,很熟?”她记得孙火火常常带旅游团出去,并没有很多时间在家,所以蒋易森和孙火火的见面机会并不是很多的。

    “他经常请我吃饭,”孙火火切着菜的动作停了下来,“依江走了以后,他就经常会来找我,问很多关于她的问题,我都说了无数遍了,可是每一次他都好像是第一次听。后来我结婚了,他也不便再来找我,有一年没怎么见面了,没想到这次他又主动找来了,还和宋天骏谈妥了合作,本来是生意上的事啊,不知道怎么还特意邀请我出面,据说是想我来着。”

    她低下头,继续切起菜来,砧板上一阵咚咚的响。江邑浔还在想着她的那番话,她突然又扭过了头,神神叨叨地问:“昨晚,你们住在一起?”

    江邑浔愣住了,瞬间两颊通红:“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想的什么意思?”孙火火故意使坏,一脸无辜。江邑浔倒不好再解释下去,只拼命地扯着手里的芹菜叶子。孙火火哇啦哇啦地叫了:“你别把芹菜茎都摘了呀?一盘变半盘啦!”

    江邑浔只能无奈叹气。

    她原本想问问孙火火和宋天骏的事,却被她将了一军,一时找不到话题,厨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起来。但尴尬,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孙火火却无知无觉地,从砧板上捡了一块培根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又开口了:“如果你真的喜欢蒋易森的话,我也支持你们,他好久没恋爱了,都不像个正常男人了,如果你能好好帮依江照顾他的话,我想依江也会安心吧。”说着,她缓缓回过头来,却看到江邑浔正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隐约有水光浮现,她吓了一跳,举着刀就窜到她面前:“你怎么了?我可没欺负你啊?天地为证啊!”

    江邑浔眨了眨眼,把湿气逼了回去,低头盯着她手里的菜刀,笑了一下:“凶器还在手上,你有口难辨。”

    孙火火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把刀送了回去,翻了个白眼嗔骂道:“你怎么和蒋易森一个样,嘴下不留人,我书读的少,你可别……”

    “火火。”她叫住她。

    她转过头来,丸子头晃了一下。

    “我们是朋友了吗?我想当你的朋友,像依江一样。”

    那一瞬间,孙火火突然有了一种幻觉,她在江邑浔的那双眼睛里,她竟然看到了荀依江。她就站在那儿,静静地对着她言笑晏晏,她说:“火火,我们是朋友了吗?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负我们俩呢。”

    就在这样的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啊,那真是太好了。”

    [07]

    大概是重新找回了和孙火火的友谊,江邑浔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气和动力,回到郦江,她通宵了一个晚上,就把新节目的执行方案给捋了个大概。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一双熊猫眼到了台里,买了份豆腐脑带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就重新整理起方案来,豆腐脑从热气腾腾放到了凉,她一分钟都没停下来。

    大概到十点多的时候,QQ上有个头像闪了一下,是孙火火:“睡到自然醒,不知道吃什么好,你吃了什么,给点建议?”

    看来全职太太的生活也挺无聊的,江邑浔拿起手机,正要给豆腐脑拍个照片,这才发现她的早餐已经凉透了。照片发了过去,她把豆腐脑放进微波炉加热,这时蒋易森走了进来,闻到豆腐脑上浇的一层辣椒油的香味,吸了吸鼻子,说:“你的?你从哪儿买的?也帮我买一份。”

    江邑浔警惕地把热好的豆腐脑取出来,抱在怀里护着:“我没空,你让陈果然给你买。”

    “她现在是个孕妇,我可不好意思让她跑腿,去吧,你等会到我办公室来拿钱。”可话是这么说的,他却伸出手直接从她怀里抢过了碗,“算了,我等会还要开个会,你这个先给我,你再去给自己买一碗吧。”

    话音落下,他已经信步朝着欧朝光的办公室走去了,江邑浔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地,半晌才嘟囔出一句:“强盗!”

    她空着肚子把整理好的策划案打印出来,然后下楼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推门而入,他正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碗豆腐脑,慢条斯理的,动作都美得很,像故意刺激她似的。江邑浔忍着肚子咕噜一声响,把策划案放到了他桌子上。蒋易森抬起眼皮子,开口:“不是来拿钱的啊?”

    “算我请你的。”她咬牙切齿的。

    蒋易森笑了,心满意足的,拉开抽屉,然后取出一条饼干和一盒鲜奶丢到了桌子上:“这个给你,早饭可不能饿着肚子。”

    瞧这义正言辞的,仿佛抢她早餐的人就不是他似的。

    江邑浔也不客气,伸手一把夺过鲜奶和饼干,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趾高气昂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一个小时之后,欧朝光从会议室回来了,叫住了正在艰难地啃饼干的江邑浔:“你进来一下。”

    她放下吃的,跟着走进了他的办公间。

    “小江啊,下午恒一集团请我们去开个讲座,是给高层们和宣传部门开的,普及一些新闻采访的知识,正好也可以就这个讲座做一条稿子,你和恒一比较熟,就交给你来做了。”

    “讲座?”她有些迷糊。

    “你下午跟我的车走,去了就知道了。”欧朝光没有多加解释。

    等到下午到了现场,江邑浔才知道这场讲座的主题是什么。欧朝光是主讲人,他提前已经准备好了详尽的PPT资料,收集了本台记者的一些采访素材,有理论有实例,老实说,讲得不枯燥,相反还很吸引人。但是他所有的内容都围绕着一点,企业如何应对公关危机。

    马超站在三脚架旁,有些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跟江邑浔嘀咕着:“欧主任也太实在了,把咱们记者的招数都说尽了!他这不是在叫别人怎么对付记者吗?还把那么多的隐形摄像机都带去了,以后怎么偷拍暗访啊?”

    江邑浔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台上的欧朝光正在慷慨激昂:“所以为了防止记者断章取义,咱们最好也在和记者通话的过程中,自己也备份一份电话录音,防止他们对录音进行截取,对企业不利。”

    江邑浔一直冷眼旁观着,这种会议本来就是走个形式,谁会真靠一个讲座就掌握公关的精髓,欧主任还真是用心良苦,PPT做得都无懈可击的。正闷在心里发着牢骚,讲席上的人换成了蒋易森,江邑浔抬起头,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也会来。

    在掌声之中,他笑着坐了下来,没有讲稿,没有PPT,不慷慨激昂,也不愤世嫉俗,他平静地说着他所知道的案例,信手拈来,又举一反三,表情平和,却周身都是光芒,此起彼伏的掌声潮水一般,在那万人仰视的中央,江邑浔一时目眩。

    讲座结束后,马超催促着走神的江邑浔:“走,快去采访蒋总。”

    她回过神来,握着话筒急忙赶上前去,蒋易森去拦住了:“去采访欧主任吧,他是主讲人,也是策划人。”

    他不喜欢露面,如果不是身份限制,他完全可以拒绝这次的讲座,但身为频道总监,他也有不得已的时候。看着江邑浔举着话筒不情愿地去找欧朝光的背影,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深沉。

    采访很简单,最多不过一两分钟的小快讯,江邑浔很快就完成了工作。走出小礼堂,突然有个人不知从哪里横冲了过来,立定在她面前,笑得一脸谄媚:“亲爱的,你终于想到来找我了。”

    马超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原来黎家大少爷真的是你男朋友啊!”

    江邑浔也不解释,只是冰冷着脸看着面前的黎鸣恩:“你没看到我是来工作的吗?”

    “我知道,你只是顺带来完成一下工作而已,”他试图拉起她的手,“你干脆别回去了,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定位子。”

    “黎……”

    “嘘——”黎鸣恩伸出食指,转头就去吩咐人定餐厅了。

    江邑浔有些哭笑不得,尤其是身边的马超“贴心”地把她手里的话筒取走了:“你就留在这和黎少吃晚饭吧,我一个人回台传素材就好了。”

    “兄弟好眼力!”黎鸣恩忍不住夸赞。

    马超更得瑟了,连连迈着小碎步跑出了黎家大少的视线。走出大门口,他还忍不住八卦地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两人郎才女貌的,不也挺配的嘛!他提起包,一头钻进了采访车里,没留意蒋易森坐在副驾驶座上,冷不丁地问他:“小江呢?”

    “哦,她留在这里等黎大少一起吃晚饭了。”他心思单纯,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

    蒋易森的脸却阴了几分,马超压根没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刚想礼貌地给蒋大总监递根烟,一抬头,这蒋大总监已经突然打开门,朝着恒一集团的大楼又走了回去。

    他挠了挠头,没能看破。

    [08]

    当蒋易森走回小礼堂的时候,哪里还有江邑浔的身影,他叉着腰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这才掏出手机,给她拨了个电话。

    江邑浔一接电话,就听到了蒋易森颇为不善的语气:“你在哪?”

    “我,我还在恒一啊。”似乎是下意识间,她的语气就心虚了,大概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蒋易森忍不住火大:“下班了吗?你现在胆子这么大了?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翘班?”

    “不是……我……”她一时语结,倒让身边的黎鸣恩察觉到异样来。他伸手直接夺过她耳边的手机,看都没看,直接“喂”了一声。

    蒋易森听到男人的声音,那股子邪火又燃了起来:“黎鸣恩,你最好立刻把她给我送回台里来!”

    黎鸣恩被吼了一嗓子,也有点愣,看了看屏幕上的来电联系人,这才反应过来是谁:“蒋总监啊,怎么了?我看邑浔正好在这采访,又快到下班点了,就省的她来回跑了,吃过晚饭我会送她回去打卡的,您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帮我个忙,多大点事儿啊,是不是啊领导?”

    “我再说一遍,立刻,马上,把她送回来。”

    黎鸣恩哪里是受得了胁迫的人,当即也来了脾气:“蒋易森,你不要在这里逞领导威风哦,你在我面前可不是个什么狗屁领导!我就这么跟你说了吧,今天晚上啊我都不会让邑浔回去打卡了!打什么卡,上什么班,明天她就辞职!辞职!我娶她回家做少奶奶!”

    说着,他就按掉了挂机键,蒋易森刚要吼回去,却只听到一阵嘟嘟声,一股子气在身体里窜来窜去,他握紧了手机,在大厅里反复踱着步,忍了半天才忍住没把手机给丢出去。而另一头的江邑浔却急忙从黎鸣恩的手中抢过了手机,她也没听到两人的对话,黎鸣恩怎么就飙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了呢?她着急得很,可黎鸣恩个儿高,她怎么蹦都抢不到电话来。

    “你听到了吗?依江,”黎鸣恩冷静下来,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我说我要娶你回家做少奶奶!”

    江邑浔只觉得当头一棒,眼前冒起星星来,她被他晃得站不稳,半晌才挣脱开来:“你神经病啊!”

    “对,我就是神经病,那你嫁不嫁给我!”

    他的表情很执拗,像是玩笑,却又很认真,江邑浔一时竟说不出狠心的话来。可是他穷追不舍,一路上都在反复地问着她,逼得急了,江邑浔只好跳着脚嚷了起来:“我不嫁我不嫁,我谁都不嫁行不行!”

    黎鸣恩红着眼睛盯着她看,看了好久好久,他才挤出声音来:“那你说话算话,就算你不嫁给我,以后也不嫁给他。”

    “他?”

    “你知道是谁。”他一甩手,扭头大步走了。

    江邑浔心里仿佛被人拨了一下,她有些微怔,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可是又有什么好想的呢?这辈子,她还有机会嫁给他吗?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吧。

    黎鸣恩的助手把晚饭定在了郦江城里最高的一家旋转餐厅,还安排了鲜花和乐队,他估摸着自己应该猜准了黎大少的心思,甚至有些隐隐的得意,可是当看到铁青着一张脸走进来的人时,他却觉得有些性命难保了。

    “黎总。”他急忙迎上去。

    黎鸣恩没理他,径直走进了餐厅,身后很快跟上来一个同样面如玄冰的女人,他见过的,的确是黎鸣恩心心念念的那位,只是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可是他还是礼貌地迎上去了:“江小姐。”

    江邑浔抬起头来,冲着他努力地笑了一下,然后又垂下头去,跟着走进了餐厅。

    一顿饭吃得很是尴尬,尤其是在餐厅的灯突然熄灭的瞬间,江邑浔猛地睁大了眼睛,而对面的黎鸣恩似乎也没有料想得到,手中的叉子一滑,差点掉了下来。紧接着,有小提琴的声音响起,一支乐队缓缓步入,有服务生手执着着蜡烛,将黑暗的餐厅点亮。

    就在那微光之中,江邑浔看到了黎鸣恩怔忪的表情,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眼瞳中有一抹被惊艳到的痴呆。她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低下头去,可黎鸣恩却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她的身旁,伸出手轻轻地勾住了她的下巴,声音低低柔柔的:“依江。”

    她想躲,下巴却被他捏住了,忍不住从唇边逸出一句:“不要……”

    黎鸣恩的眼波闪了闪,烛光下的她太好看,比梦里梦过无数次的都要好看,那双眼睛仿佛寒夜星辰,即便是冷的,却还是坐拥着璀璨的光芒。

    他的目光让她有些害怕,竟微微地打起冷颤来,琴声和烛光的烘托下,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足以让他震慑心灵。她那一颤,让他手中的触感一滑,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人已经俯下身来,眼看着就要吻上那双令他昏了头的眼眸,突然“啪”的一声,大厅里的灯光逐一亮起,一个身影从光影之中缓缓走来。

    [09]

    “放开她。”

    低沉的嗓音响起,在一时寂静的餐厅里听得格外清晰。

    江邑浔蓦地抬头看去,只见蒋易森正大步朝着他们走来,他的表情很森冷,一双眼睛正是看向了黎鸣恩,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老大……”

    她几乎是下意识里瞬间跳了起来,惊慌之下,紧紧地攥住了餐桌的桌布。

    黎鸣恩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看向不请自来的男人,手指上还有方才的滑腻触感,余韵犹存。他的手指缓缓攒起拳,扭头扬声招呼起蒋易森来:“蒋总监怎么也来了?这么巧?”

    蒋易森从他面前擦过,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拉起江邑浔的手腕,拖着就要往外走。江邑浔跌跌撞撞地从座椅前站出来,黎鸣恩却已经迅速地握住她另一只手,带着冷笑的眼眸直视着蒋易森:“蒋总监,现在已经过了下班点。”

    蒋易森懒得啰嗦,淡淡地与他对视:“她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所以你是领导身份要求我的女朋友加班吗?那我可以替我的女朋友请个假吗?”

    一句就强调一次“女朋友”,蒋易森已经有了些不耐烦,他转而低头扫了一眼江邑浔,软下几分声线,问:“跟不跟我走?”

    江邑浔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惊呆了,听到他的问题,恍恍惚惚就点下了头,蒋易森拖着她就走,黎鸣恩却脸色铁青,手臂一用力,将她又扯了回去,再也保持不了风度地吼了起来:“蒋易森,你不要假公济私!”

    两人僵持之下,江邑浔竟不知道怎么劝解,突然听到一阵鼓掌的声音,啪啪啪三下,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多么精彩的一幕戏啊,黎总,蒋总,到底是什么样儿的美人让你们反目成仇了呢?”

    三人循声看去,杨曦曦正从门口款款而来,她身穿宝蓝色的真丝小褂,搭配着黑色的高腰阔腿裤,走起路来翩翩风采,高跟鞋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有节奏地响着。果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比起从前的幼稚,现在的她显然成熟了不少,但可惜,黎鸣恩依然是她永远过不去的那道坎。

    黎鸣恩蹙起了眉头:“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携女友在这里约会,我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入了你的法眼,原来还是这位江小姐啊,真是幸会幸会,又见面了。”她走上前来,端起了餐桌上黎鸣恩的那杯红酒,酒杯在手指间来回转着,酒红色的液体散发出芬芳。

    “你不要闹了。”黎鸣恩想起曾经她泼过依江红酒,生怕她又闹事,下意识就松开了江邑浔,试图去夺她手中的红酒。

    杨曦曦却躲过他的动作,手臂一抬,将红酒倒进了口中。回味一番,才幽幽笑道:“黎总真是大方,用这么好的红酒来讨佳人欢心。”

    “曦曦……”

    “杨小姐,”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蒋易森挑起眉峰看向瞬间噤声的黎鸣恩,“黎总,你们的家务事,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说着,他将江邑浔拉近自己身旁,轻揽住她朝着外面走去,黎鸣恩情急之下,在身后喊出了她的名字:“依江!”

    正在往外走的两个人脚步一滞,双双停了下来,蒋易森已经感觉到她不由自主地一震,他用力揽住了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然后缓缓回过身,幽冷的目光利刃一般投向黎鸣恩:“黎总,请你保持一点冷静,不要把你过去的感情随随便便地转移别人身上,小江不是替身,请你给她一点尊重。”

    黎鸣恩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震惊了,此番,他也有口难辩,看着江邑浔惊慌躲闪的眼神,他默默地咬住了牙:“对不起。”

    一旁的杨曦曦从他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就一直震惊地盯着他,可是当听到他的一句道歉,心里却软了下来,她竟然心疼他,心疼他的单恋,心情他的长情,甚至心疼他寻找感情的替身,就像心疼自己一样,他们都是这么可怜啊。

    “鸣恩。”她顿时温柔了下来,伸出手,试图拉住他,安慰他。

    然而黎鸣恩却狠狠地挥开了她,视线依然胶着在江邑浔的身上,她就那么信赖地依偎在蒋易森的身旁,仓皇的小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只愿意在他身边停留。他突然觉得累了,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挥了挥手,说:“你们走吧,都走吧,你们都给我走,给我滚!”

    蒋易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拥着江邑浔就朝外走去。而餐厅里,杨曦曦慢慢地收回被他挥开的手,心里凉凉的:“鸣恩,你还忘不掉她吗?”

    黎鸣恩已经没有了耐心,这两年来,他知道她一直都在派人盯着他,他所有的行踪都在她掌握之中。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异性,她都会第一时间赶到附近,偷窥他,跟踪他。从前他也纵容着她,因为自己并非对那些女伴产生感情,何况又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是他提出解除婚约,所以她怎么任性地耍大小姐脾气,他能忍就忍了,可是现在他累了。

    他撑住膝盖,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却是阴冷得可怕,他听到自己毫无温度的声音:“你是聋了吗?我让你滚。”

    窗外卷起萧瑟的秋意。

    杨曦曦抱起了手臂,良久,她拎起手包,掉头走出了餐厅,扎进了这漫天遍地的萧瑟里。

    [10]

    而同样在这萧瑟里,蒋易森叫住了那个闷头朝前走的人:“依江。”

    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不敢惊扰一场美梦般。路边有黄叶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刚好有一片落在了她的肩上,江邑浔猛地顿住了足。该来的还是来了,在餐厅时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觉得自己被凌迟过一遍了,那么难,每一秒都如同被针扎过,只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学鸵鸟,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可是,没有地方可躲,他们的眼神如芒刺在背,她只能挨着。而如今,他果然不肯放过她。

    她慢慢地回过头来,眼神无波无澜:“你说什么?”

    蒋易森望着她的眼睛,脚步慢慢朝着她走近,声音温柔地像是踩过枯黄落叶的那一声轻微的咔嚓响:“小兔子……”

    江邑浔狠狠用指甲掐进了皮肤里。

    可是她的眼睛眨也没眨,只是微微抿了抿嘴,然后就笑了:“什么?兔子?蒋总,你在说什么哑谜?”

    蒋易森也不解释,只是看着她温和地笑:“黎鸣恩为什么叫你依江?”

    她摇头:“我怎么知道?他没跟我说过他也喜欢你的前女友,没想到你们俩还是情敌关系。”

    “你不知道?”

    她抬眼盯住他,像要揣摩他的心思,良久,她才开口:“我和她很像是吗?所以,他认错人了?也就是说,我只不过是个替身?”

    蒋易森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渐渐流露出一丝哀伤来。那样的眼神,令她也觉得难过起来,可是不能难过,不能在他的面前难过。她低下头去,片刻又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你也把我当做荀依江?”

    “不,”蒋易森摇了摇头,正要说出后半句“你就是我的依江”,然而,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

    是她的手机。

    江邑浔庆幸这一刻,有人解救了她于水火,匆匆接起电话走到一边,没听几句就顿时怔住了。曾倩在电话那头几乎要哭出来了:“思思病得很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高烧不断,这个点了我也打不到车,怎么办?依江你快回来带她去医院吧?”

    “你不要急,先照顾好她,我马上就回来。”她挂上电话,脸上一片苍白。

    “怎么了?”

    “有点急事,我先走了。”说着她扭头就走,却突然想到车子还停在电视台,到了路边却又看不到空的的士,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走着。她回国以后就把思思交给了曾倩,刚开始她还每周回去一次,可后来越来越忙,为了自己的计划,她渐渐没有心力去管她,距离上一次回去已经过了一个月,她真的是太不负责任了,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当她妈妈!

    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前,是蒋易森的,他降下车窗:“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我等出租车就好了。”她急忙拒绝,哪里敢带他回去。

    蒋易森看了看后视镜,匆匆的车流里哪里有空车:“现在是高峰期,等不到空车的,你不是有急事吗?”

    江邑浔又探头看了看,耳旁响起曾倩焦急的哭声,也不知道到底病得多严重。艰难地权衡了一下,她一咬牙,拉开了车门:“去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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