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6:老千凶猛-拜会总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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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从雁北到河南,最便捷的途径是坐船,沿着黄河顺水漂流,一直可以漂到河南。可是,当时正值战争年代,中日双方的军队夹河对峙,先甭说黄河风高浪大,水流湍急,不适宜行船,就算冒险行船,也会成为枪口下的活靶子。有一首在北方流传很久远的民歌,叫做《黄河船夫曲》: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儿扳?黄河上的艄公,他们行船不叫划船,而叫扳船,可见在黄河上行船会有多艰难。而且,因为黄河漩涡太多,水流太急,一般木船不能在黄河上行驶,只能用一种特殊的船只,叫做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是黄河上特有的一种渡河工具,把整只羊皮囫囵剥下来,吹足气,几十个绑在一起,浮在水面,人坐在上面,就可以渡过黄河。黄河和长江不一样,长江可以航运,拉运货物从四川可以运到江苏,而黄河就不行了,黄河一路上几乎都是激流险滩,很少会有航运。

    不能走水路,我只能走陆路。

    民国时期的山西很富裕,阎锡山治理有方,山西被当时的人称为“模范省”。山西的铁路也很发达,从大同附近坐火车,可以经过太原,坐到风陵渡。而风陵渡是黄河最著名的渡口之一,在这里可以望见三个省,西边是陕西,东南是河南,东北是山西。

    当时,山西已经被日军占领,山西南面的河南还没有被日军占领,全赖黄河天堑。

    渡过黄河,我就来到了河南境内。

    几天后,我来到嵩山。

    自小就听过嵩山,说嵩山非常有名,我就准备上山看看。那时候进寺庙上山,都不要门票。

    嵩山并不高,坡度也不陡,感觉就和我们村庄背后的小土山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嵩山脚下有寺庙,我们村庄的那座山下没有寺庙。嵩山出名了,我们村后的那座土山没有名气。

    我开始爬嵩山的时候,路边走出了一个樵夫,他主动上山和我打招呼,旅途寂寞,我们就开始聊天。

    樵夫说他家就在山下,家中有五口人,他问我家有几口人。

    我看着这个樵夫脖子的皮肤白皙,手掌细腻,就怀疑他不是真正的樵夫。我说:“我是公务在身,小时候也受了很多苦,我吃过的苦,你肯定没吃过。”

    樵夫看起来满脸忧伤,他骂了几句世态炎凉,然后又关切地问:“你来到这里有事?”

    我说:“我找人。”

    我们一路扯着闲话,快走到山顶的时候,樵夫说:“我要去砍柴了,你一路走好。”

    我点点头。

    我看着樵夫的身影在密林中消失,就继续向山上走去。

    山顶上有一座寺庙,寺庙里有几个和尚。他们正襟危坐,一脸肃穆,好像完全进入了忘我境界。

    我走进寺庙,一个和尚主动迎上来,说道:“施主辛苦了。”

    我在寺庙里慢悠悠地转着,看着两边说不上名字的佛像,一个个呲牙咧嘴,好像别人欠了他两吊钱没还似的。

    寺庙的佛像后坐着一个和尚,和尚高大肥胖,皮肤像女人一样白皙,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龄,可能是三十岁,也可能是五十岁。

    胖和尚一看到我,就说:“这位施主,请留步,老衲有一言相告。”

    我停住了脚步,看着他,想听听他会对我说什么。

    胖和尚说:“施主是愿听假话,还是愿听真话?”

    我说:“当然是真话。”

    胖和尚说:“我观施主面相,施主小时经历坎坷,命运极为悲惨。”

    我点点头。

    胖和尚接着说:“施主是公门之人。但是,施主这些年漂泊无定,诸事都不顺利。”

    我心中发出了一声冷笑,但还是不动声色点点头,想听他后面还会说什么。胖和尚的这种骗术,我十多岁的时候,早就在大别山跟着师父凌光祖玩过了。

    胖和尚看着我,依然是一种面不改色的不要脸的神情,他说:“施主这次来,是要找人。”

    我依然点点头。我知道路上遇到的那个樵夫是托儿,他把我的情况打听清楚,然后赶在我的前面,偷偷告诉这个和尚。所以,这个和尚说起我的情况来,一说一个准。

    胖和尚说:“老衲观施主面相,施主此来,不但找不到人,而且会把性命留在此地。”

    我在心中又冷笑一声,但脸上却装着很惊惧的样子。

    胖和尚说:“老衲修行相法三十年,可以逢凶化吉,给施主指出一条明路。”

    我说:“感谢师父。”然后弯下腰去。

    胖和尚说:“此法乃禳星大法,需于夜静时分,燃灯八盏,分列八卦方位。老衲禳星一夜,减却十年寿命,而施主增添十年寿命。老衲禳星两夜,减却二十年寿命,而施主增添二十年寿命。此法乃诸葛孔明禳星大法,《三国演义》中有确切记载。”

    胖和尚顿了顿,又说:“佛主以身饲虎,弥陀割肉喂鹰,施主如此年轻美貌,老衲舍弃自己三十年时光,让施主再活三十年。”

    我装出很感动的样子,握着老和尚胖女人一样又肥又厚的手掌说:“师父一定要救我啊。”

    胖和尚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说:“我愿为你禳星三夜,增添你三十年生命,请到前面功德香投入三百元。”

    三百元,那是一大笔钱,相当于一个警察三年的工资。

    我装着没有听明白胖和尚的话,看看太阳,然后说:“我知道自己在世时日不多了,万念俱灰,只是此间一件事情未了,请大师容许我下山,了过此事后,再上山听大师教诲。”

    胖和尚问:“施主还有何事?”

    我说:“说起来,这也是我的一段孽缘。几年前,我跟随家父来到嵩山脚下巡视,见到一个牧羊女,美若天仙,我一时动了色心,就与这个牧羊女同床共寝。后来,牧羊女生了娃,我本想把牧羊女迎娶回府,无奈家父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坚决不同意。可怜他们母子两个就一直住在山下。后来,我迎娶前朝湖北巡抚的小女儿,但仍对这个牧羊女念念不忘,我每次路过这里,都会留下一笔钱。现在,我在世没有多少时日,一定要告诉他们母子一声,再留给他们一笔钱,免得他们日后没法生活。”

    胖和尚听我这样说,就说道:“施主也是有情有义的人。”

    我说:“要不是门不当户不对,我早就迎娶她回府了。”

    胖和尚脸上的肌肉悄然抖动了一下,他问道:“你家什么背景?”

    我说:“也没有什么背景,家父在省城做事,主管各地官员任命和调动。”

    胖和尚哦了一声,他知道我说的家父这种官职只能管辖各地官员,但管不上他们这群野和尚。

    我走出庙门,胖和尚心有不甘,他说:“施主,禳星之事,事关重大,请今晚就开始禳星。”

    我说:“此刻我已心力交瘁,等我下山后见过他们母子两个,明日再上山和大师交谈。”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胖和尚看到留不住我,就在身后叮咛:“你明日一定要来啊。”

    我说:“山下之事了过,一定会来。”我当然会来的,且看我给他怎么设局!

    我回到山下,来到集市,找到一家字画店,给了一元钱,让给我制作一封信函,并写上信笺。信笺这样写道:

    因战事逼近,各地官员卷款携逃者甚众,县长之位短缺,兹有省府人事科王胜利前来考察县长人选,如需捐官者,请联系之。

    信笺写好后,下面加盖大红公章,然后装入信函里,信函上写“河南省行政公署函”字样。

    我要依靠这一封信笺,把胖和尚这些年骗取的钱财,全部据为己有。民国时期,出钱捐官的情况很普遍。只要有钱,就可以买个官当当。不过,那时候的官员也当不长久,任期有一两年的,都算时间比较长的了。军阀混战,土匪如毛,当官的都捞一笔,趁早走人。在三师叔当过县长的那个岐山县,民国时期有县长五十多人,平均一个人还干不了一年时间。

    第二天,我把伪造的信函揣在衣兜里,再次走上嵩山。

    胖和尚看到我再次来到嵩山,脸上带着意外之喜,我看到他的眉毛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胖和尚一见到我,就说:“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昨晚老衲一夜未眠,挂念施主为情所惑,不顾生命。人这一生,生命才是最重要的,钱财乃身外之物,没有了生命,再多钱财也是无用。”

    我配合着点点头。

    胖和尚接着说:“老衲一夜都在想,你我萍水相逢,乃有缘之人,可是,为什么老衲拼却三十年寿命,要为你禳星,到底为何?天明时分,老衲终于想通,施主有佛缘,老衲为了施主,拼却三十年寿命又算什么?我佛看到我,也会赞赏我的行为。舍生取义,舍己为人,乃我佛一向所倡导。老衲无怨无悔,只要施主能够多活三十年,老衲心愿已了,虽死犹生。”

    我装着为难地对胖和尚说:“我身上没有带多少钱,银票倒是有几张,都放在山下。”

    胖和尚脸上不悦,问道:“有多少?”

    我说:“只有四五十元。”

    胖和尚说:“四五十元,只能为施主禳星半宿。”

    我说:“也好。”

    胖和尚手指向功德箱,让我去投钱。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钱,装着不经意地把信函掉下来,装着没有察觉,离开了。

    胖和尚看到我落在地上的信函,但是他没有提醒我。我走向佛堂,看到一个小和尚迎面走来,与我擦肩而过,行色匆匆,我知道他是去捡拾我落在地上的信函。

    佛堂里,胖和尚招呼我坐下,一名和尚给我沏茶。我故意把外衣脱下来,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胖和尚和我没有说几句话,那名与我擦肩而过的小和尚进来,在胖和尚耳边说了几句,胖和尚对我说:“施主请稍等,敝寺有点琐事,老衲去去就来。”

    我说:“请吧。”

    胖和尚离开了,我端坐不动,目视前方。我看到整座大殿金碧辉煌,佛像明光闪烁。我从佛像的反光中看到有一道飘忽的黑影,但是我岿然不动,我知道那是偷偷做手脚的和尚。

    那道黑影在佛像中闪烁了一下后,就离开了。我明白,和尚把我的信函又给我送回来了。

    我坐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起身。胖和尚从外面走进来了。

    胖和尚一脸都是慈祥的笑容,他说:“施主,昨日只为你提及禳星增寿之事,但没有提及施主的前程。”

    我说:“请大师细讲,我洗耳恭听。”

    胖和尚说:“施主禳星增寿后,笃信佛法,可活到八十岁。我辈生逢乱世,正需要施主这样的人中豪杰。施主延年益寿,大展宏图,乃我辈幸中之幸。”

    我脸露喜色。

    胖和尚接着说:“施主出身名门,此生官运亨通,此行身负重任,乃为国家选择栋梁之才,此乃国家之幸,百姓之幸。”

    我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胖和尚说:“施主面相告诉老衲的。”

    我说:“老衲真是诸葛重生。”

    胖和尚说:“当今日寇入侵,生灵涂炭,老衲虽身在红尘之外,却挂念国家之事。常想身挑重担,造福一方黎民,无奈没有机会。谁知今日,机缘巧合,老衲与施主相识,施主为国家选拔人才,老衲愿效犬马之劳,拼却身家性命,也要为百姓带来幸福。”

    我说:“如此甚好。既然大师已经看出我此行目的,我也就不隐瞒了。当今乱世,日寇随时会攻占我河南,全省的县长,携款逃走的,在一半以上。省主席令我等数人,分头选拔人才,任命县长。如有富商巨贾,愿意出钱,也可以。当今战火连绵,国库空虚,政府急需钱财,以支援前线。”

    胖和尚问:“不知这一个县长之位,需要捐多少银两?”

    我说:“需要大洋一千到三千。”

    胖和尚问:“同为县长,为何价码不一?”

    我说:“河南一百零八县,各县地域不一,贫富不一,人口不一,富裕县的钱粮收入,为贫困县钱粮收入的三倍以上,所以,才会有不同的价码。”

    胖和尚问:“捐出银两,何时上任?”

    我说:“如果相信我,我带着银两去省城,省城收到银两,立即下发任命书,我给你送来。如果不相信我,你自己带上银两,跟随我去省城,亲手交给公署,立马就会领到任命书。”

    胖和尚说:“如此甚好。”

    胖和尚让一个小和尚背着一个口袋,跟着我下山了。小和尚脚步趔趄,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银元。

    在山下,胖和尚雇请了一辆马车,马车拉着我们和银元一路向东,驶向省城,小和尚回到了山上。

    我心中打着胖和尚这一袋银元的主意,可是,胖和尚把那一口袋银元看得比他的命都重要,他吃饭的时候抱在怀里,睡觉的时候枕在头下,就连上茅房的时候,也要扛在肩膀上。

    这一天,我们走进了一家饭店。我一走进饭店,就大呼小叫,让饭店里的所有人都看到,我是和胖和尚一起来的,我们是同伙。

    我点了一桌子饭菜,和胖和尚吃起来。胖和尚这一路上极为谨慎,滴酒不沾。即使吃饭,也要我先动筷子,他看到我吃了后没事,自己才会吃。

    我吃饭吃了一半时,就走进了后厨里。我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正在扳一颗猪头。他的脸憋得通红,脸上两坨肥嘟嘟的肉上下抖动。我对这个胖厨师说:“借你的秤砣用一下。”

    胖厨师问:“要秤砣干什么?”

    我说:“马车钉子松动了,需要砸一下。”

    胖厨师从木架子上拿出秤砣,交给我。

    后厨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杆秤了。杆秤由秤杆和秤砣组成,二者缺一不可,秤砣是和秤杆搭配使用的,一个秤杆一个秤砣,如果没有了秤砣,剩下的秤杆就没有用处了,即使换个秤砣,也不行,因为称量东西,就不准确了。

    我把秤砣装在口袋里,走到饭桌边,对胖和尚说:“我去趟茅房就来了。”胖和尚说:“你去吧。”他没有丝毫怀疑。

    我走出饭店,在大街上兜了一圈,然后悄悄返回,藏身在饭店对面的空房子里看热闹。

    我看到胖和尚一次次向饭店门口看,他在焦急地等待我回去;我看到一挑子蔬菜担进了饭店,胖厨师拿着秤杆;我看到饭店里所有人都来到了饭桌边,指着胖和尚呵斥;我看到胖和尚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掌擦着自己的额头。

    后来,围聚的人更多了,大街上跑来了一群警察,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小道,那些警察指着胖和尚,打开了口袋,白花花的银子露出来了。

    警察将胖和尚五花大绑,拉出了饭店。他们认为那一口袋银元,是胖和尚偷窃的。胖和尚和一个偷了秤砣的人在一起,那一口袋银元还能不是偷的?

    我转过身来,坐在地上,笑得几乎岔过气去。

    我继续前行,几天后,就来到了总舵主所在的那座院子。

    总舵主的那座院子尽管我只去过一次,但那是江相派心中的圣地,就相当于教徒心中的耶路撒冷一样。尽管,总舵主的居住地只是一座小院子。

    那座院子里,总舵主依旧孑然一人;院子里的树木,还是当年的树木;院子里的树荫,还是当年的树荫,但是院子里再也没有当年鼎盛的场景了。日本人要来,当初院子里的那些人,有的被入了行伍,有的流落异地。

    总舵主依然沉静如水,喜怒不形于色,他坐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就像一口沉稳的钟。岁月的沧桑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印痕,看起来就像雁北纵横的沟壑一样。

    我说起了总舵主弟子在西北被江湖老月残害一事,总舵主问:“凶手怎么处置的?”

    我说:“我已替您了断了。老月设局,在地下室埋伏杀手,我将老月投入地下室,锁上井盖,他们最后都会变成一具具枯骨。”

    总舵主平静地问:“你以后有何打算?”

    我说:“遭逢乱世,漂泊不定。”

    总舵主说:“我虽避居陋巷,但通晓天下大事。河南早晚不保,不是久留之地。你可一路西去,那里没有烽火,可得安宁。”

    日本人如果来到河南,总舵主一个人在这里,恐怕凶多吉少。我说:“我带总舵主西去。”

    总舵主摆摆手说:“我一身朽骨,早就不计死生,你还年轻,应该避死就生。你天生异禀,侠骨肝胆,嫉恶如仇,可成就一番事业,成为江湖领袖。想要成为江湖领袖,必须具有七种武器,你知道哪七种武器?”

    我摇摇头。

    总舵主说:“这七种武器为:相术、空空妙手、武功、千术、胆识、义气、公平,缺一不可。”

    我点点头。

    总舵主又说:“此次西去,我保荐一人,你可去找他,此人在西安,风生水起,他大名叫做郭振海。”

    我鞠躬道:“谢谢总舵主。”

    总舵主挥挥手说:“你去吧。”

    离开了总舵主,我在黄河渡口等候了好多天,想要等到燕子,可是没有等到,可能三师叔没有找到队伍。队伍撤走的时候,不知道白头翁有没有跟着一起撤走。我也不知道给师父回去复命后的赛哥,有没有找到三师叔。

    我想要去大同郊外的北山,可是晋南正在打仗,几十万军队打了好多天,死尸顺着黄河飘来,遮没了河面。黄河已经被封锁,渡口也不让船只通行。无可奈何中,我只能攀上一辆从东向西的火车,沿着陇海线向西走。

    我来到了西安。

    西安无战事,西安和那些沦陷的城市比起来,安静了很多。每天早晨,古老的城墙从晨雾中渐渐苏醒;每天晚上,笔直的街道在暮色中慢慢睡去。大街上是穿着长袍和西装的慢悠悠地行走的人,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和安详。

    我在寻找郭振海。

    总舵主只告诉了我郭振海的名字,而没有告诉我他的地址。但是,既然郭振海是江湖中人,那么要找他就很容易了。

    有一天,我从城墙边下的小店里买了一副墨镜,又买了一把纸扇。我走到了城市中心的钟楼边,找到一家茶馆,戴上墨镜,把纸扇摊开,放在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人,面容清癯,他问:“是谁让你出来当相的?”

    我听到声音很熟悉,就禁不住凝神望着他,我看到他似曾相识,但是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我说:“阿爸。”

    他继续问道:“你的阿爸贵姓?”

    我说:“姓凌。”

    他突然上前一把抓住我,上上下下端详着我,问道:“你是呆狗?”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但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我点点头,疑惑地问道:“你是?”

    他兴奋地说:“别人叫我神行太保,你还记得我吗?”

    啊呀呀,我一把抱住了他,喉头一阵阵发紧,我看到周围很多人都在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一定要忍住,但还是没有忍住,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们松开手,看到彼此的脸上都泪光闪闪,神行太保说:“我们走吧,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神行太保带着我走出了茶馆,向着城外走去,当初的他身矮腿短,而现在却长得魁梧俊朗,长手长脚,他走路的时候甩开双臂,就像仙鹤一样,他行走快速,似乎脚不沾地,我不得不慢跑着,才能追上他。江湖人称他神行太保,真是名不虚传。

    神行太保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成名很早,当年我跟着二师叔追踪那个玩嫖客串子的时候,神行太保已经名满江湖,然而,今天的神行太保满脸风霜,已经成了一名中年人了。江湖催人老,我可能也已经风霜满面,只是自己看不到而已。

    我们一直走到了城外的草地上,才停住了脚步。秋日的暖阳照下来,照得身上暖烘烘的,土黄色的蚂蚱在枯黄的草丛中蹦跶,远处有一群鸽子飞过,嗡嗡的哨音缭绕不绝。这些年东奔西走,马不停蹄,现在突然躺在城墙之外的草地上,感觉到异常惬意和安宁。

    神行太保问起我这些年的经历,我简单说了几句,很奇怪,我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时,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平静如水,不起任何波澜。也许,这些年的江湖漂泊,让我身未苍老,心已沧桑。

    我问神行太保:“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神行太保还没有回答,我突然看到城墙边人欢狗叫,几个人牵着十几条狗走来了。那种狗嘴巴突出,腿脚细长,极为精瘦,走起路来脚步轻巧,一副贵妇人的模样。这种狗我小时候见过,叫做细狗,速度极快,擅长追撵兔子。这种狗也只有在西北才有。农闲时节,经常能看到牵着细狗撵兔的人。只要兔子落入了这种狗的视线,几乎就无法逃脱。细狗追上兔子后,通常会一嘴咬住兔子的脖子,兔子就停止了奔跑和挣扎。所以,细狗的嘴巴生得怪异,特别向前突出。

    那几个人也看到了我们,径直走过来。神行太保看到他们,脸色大变,他说:“不好了,准备跑。”

    那几个人走到距离我们七八丈的时候,一个穿着丝绸棉衣的人喊道:“今天看你小子往哪里逃,给老子乖乖跪下磕头,老子就放过你。”

    神行太保指着丝绸棉衣说:“做梦。”

    丝绸棉衣放开了手中的缰绳,两条细狗像离弦之箭一样向着我们奔来,神行太保说:“快跑。”转身逃走。

    我不知道神行太保和这些人有什么瓜葛,但是神行太保跑,我也不得不跑、神行太保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已经拉下我三四丈。他停住脚步等我,说:“跟着我往树林里跑。”

    我们右手边的地方,有一片树林,是关中地区常见的泡桐树。我转身向着右边跑,速度一慢,一只细狗就追了上来。

    我想起了赛哥曾经告诉我的窍门,他说狗扑上来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人立的动作,当狗人立而起的时候,它只用两条后腿支撑身体,所以就不能再向前跑。这时候,你趁着狗人立而起,肚腹坦露无遗,拿着匕首从它的肚子向上提,借助着狗前扑的力量,就可以轻易将它的肚子全部豁开。当年,为了锻炼胆量,赛哥他们就是这样杀狗的。

    那条细狗奔到我的后面,我紧急停住脚步,细狗人立而起,张开嘴巴向我咬来,我一闪身,细狗扑了一个空。等到细狗想要再次扑上来的时候,却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它的肚子被我豁开,肠子血液流了一地。

    我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匕首上沾满了狗血。

    神行太保本来已经逃远了,他看到细狗追上了我,就掉头向我追来。他还没有跑到我的身边,看到我举止之间,就将一头凶狠的细狗解剖了,脸上露出惊讶又赞叹的神情。

    另一只狗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我一刀豁开了肚皮,再也不敢上前了。它夹着尾巴,呜呜叫着,在原地打转。

    丝绸棉衣看到我举手之间,就宰掉了一头细狗,气愤不已,跳起来骂我,却不敢上前。和他在一起的那几个人一齐放开了手中的缰绳,嘴巴里哇哇叫着,催促那些细狗向我们进攻。那些细狗一齐吠叫着,向我们扑来。

    尽管我掌握了杀狗技巧,尽管我手中有一把匕首,但是,对付一两条狗不成问题,但是对付一大群狗,我的技巧就用不上了。我转头就跑,跑到了神行太保身边。神行太保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对我喊道:“我替你挡着。”

    神行太保可以跑得很快,我相信他如果放开脚步,这些细狗肯定追不上他,但是他为了我,一直跑在我的后面,每当狗群追近了的时候,他就丢出几粒石子,那些细狗心存顾忌,不得不停下脚步。看到我们跑走了,又互相鼓励着追上来。所以,细狗追追停停,始终追不上我们。

    我跑到了树林中,爬上了一棵茂密的树木,神行太保蹲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全部丢给了追上来的那群细狗。趁着细狗惊慌止步的时机,也爬上了树木。

    那几个人追过来,看着树上的我们,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

    我们坐在树枝上,喜气洋洋地看着脚下的人和狗,摇晃着双腿,故意喊道:“上来呀,有种你们就上来呀。”

    有一个莽夫被我们激怒了,他勒紧裤带,果然沿着树干向上爬。我站在树枝上,掏出家伙,对着他的头顶洒了一泡热尿。热尿痛快淋漓地兜头浇下去,莽夫叫声啊呀,双手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神行太保哈哈大笑,他高声叫道:“还有谁想上来,爷爷的鸡鸡这会涨得难受,口渴了的就赶紧上来。”

    那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就有一个穿着领夹的人离开了。神行太保说:“等着瞧啊,我们就和这伙渣滓飙上了,看谁能耗过谁。”接着,神行太保就唱了起来:

    我为他楼台依别肠望断,

    我为他无心对镜来梳妆,

    我为他茶不思来饭不想,

    我为他身怀六甲瞒爹娘,

    我为他被逼跳入西湖内,

    我为他幽幽死去又还阳,

    我为他有家有舍不得归,

    我为他无脸再见爹和娘,

    我为他变卖衣什做路费,

    我为他抛头露面背井离乡,

    我为他沿途受尽跋涉苦,

    我为他举目无亲多凄凉,

    我为他客店当成安身处,

    我为他连累小玲遭祸殃,

    我为他口吃黄连无处诉,

    我为他黄花弱女生儿郎,

    我为他面黄肌瘦人不象。

    我为他几次三番欲悬梁,

    ……

    神行太保假扮女声,将这一段戏曲唱词唱得悲悲戚戚,树下的那几个人听了,愤怒异常,却又只能愤怒。我听着神行太保的唱词,看着树下那些人的表情,禁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我才笑了一半,就戛然而止,我看到那个穿着领夹的人回来了,他的手中多了一把猎枪。

    我和神行太保赶紧向树上爬去,树顶枝叶茂盛,可以挡住树下的视线。我们爬上树顶,却没有听到枪声,向下面望去,看到那几个人躬身站成一排,猎枪提在一个人的手中。

    我感到疑惑不解,突然听到树下传来说话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丝绸棉衣笑着说:“没什么,随便玩玩。”

    我从上向下望着那个问话的人,只看到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头顶中间有一条裂缝,头发各向两边梳去,就像犁沟一样。这是那个时代最时髦的发型,叫做分头。他的双手背在后面,挺直腰杆,尽管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仍然能够看到他器宇轩昂的样子。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穿西装、戴墨镜的人。看起来气势威严。

    分头说:“没事就跟着我走一趟,我有事。”

    丝绸棉衣不敢不答应,他点头说:“好,好。”

    分头径直走了,后面跟着两个穿西装戴墨镜的人。丝绸棉衣们看到分头走了,不敢不跟去,就牵着细狗,跟在后面走了。他们走出了很远,还在恋恋不舍地望着藏在树顶上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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