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黑色的灯塔耸立在海岸线上,每到夜间,探海灯便会光芒万丈地将碧沉碧沉的大海照耀,那光芒比渔人在大海深处朦胧的光影中寻到的珊瑚枝还要红,曾有个能占得几笔风水的大副说,那灯光很有些“血光之灾”的意思。也是,在别处,谁见过血色的灯光?
灯塔里住着一个瘸子和一个少女。瘸子叫老水,据说年少时曾闯过关东,淘了不少金子,后来被山贼黑了钱,砸断了腿。少女叫阿水,是老水从海滩上救上来的,阿水的真名她自己也忘了,老水救她上岸时,她还是个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灯塔处于海域下游,退潮之时,座基一带常常堆满了海水冲刷过来的各色物件,泡烂的蔬菜,撕裂的破网,动物的尸体,甚至一些人的尸体。每次潮落,老水都会撑着他那副棺材,带着已经出落得像花骨朵一般的阿水去捞尸。他在60岁那年就让渔村的王木匠给自己打造了这副楠木棺材,每年都重新上一次桐油和茅草。
老水捞尸的工具很讲究,那是渔人打捞大马林鱼用的大型网兜,据说兜一块豆腐也不会碎。老水每捞上来一具尸体,都会放到灯塔的座基上晾晒,等到臃肿的尸体脱水了再趁着日落背到灯塔里去,放在地下室,焚香净手,点上蜡烛,给尸体裹上雪白的裹尸布。
每个月的19号,海滩警署那边都会派人来认领尸体,要是尸体正是他们要寻的,老水一个月的“烧刀子”就不用愁了。日久天长,老水的地下室积聚了越来越多无人认领的尸体。有个寄宿的渔人曾误闯入了地下室,看到了很多无头尸体,尸水将雪白的亚麻布浸染得蜡黄,当时他就吓得尿了裤子。
有一年春初,海岸线下起了一场迟到的雪,那是百年不遇的“蜜雪”。所谓蜜雪,便是雪花中带着蜜色,那种蜜色传说是拜遥远的花海中的花粉所赐。那一天傍晚时分,老水背着一具碎尸进了地下室,他拍掉身上的雪花,便点燃了三白四红七根蜡烛,给尸体褪衣,换上裹尸布。
阿水一直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对乌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对死者的好奇。那具尸体四肢支离,死于乱刀。老水正穿针引线,用红线续上尸体的残肢,外面忽而传来一阵怪异的敲门声。
外面的落雪声和潮水翻涌声很大,但那敲门声却更加刺耳。老水皱起了白花花的眉毛,将针线插在死者裂开的颅骨上,便持着一根红蜡烛,走向铁门。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瘦小的女人。她的脸上罩着一层面罩,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袄,袖角处露出油腻腻的棉花,手上打着一把苍黄的竹节伞,在风雪中瑟缩着。阿水皱了皱鼻子,女人身上散发着的蜂蜜味里,隐隐藏着一股尸臭。
老水将女人让了进来。阿水很懂事地拿来一只鸡毛掸子,递给了女人。女人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说:“劳驾了,今年春天油菜花开得特别旺,我带着几箱蜜蜂一路上寻到了这里,谁知竟碰上了这鬼雪!”她的声音却不显得苍老,年轻时该是个漂亮的美人。
“鬼雪?”老水对这个女人并无好感,她打搅了他整尸的好光景,“这是蜜雪,海神娘娘的恩赐!”
“哦?”女人干笑了一声,微微低下头,即使隔着一层纱幔,老水还是感到她的目光打在了自己的手上。老水的那双手特别白净,居然没有老人斑,或许是尸油涂抹多了的原因。
“阿水,你带她去吃点馒头,我去赶我的活。”老水搓了搓手,持着蜡烛便走。
“我听说你的地下室堆积了很多尸体。”女人忽而说,“我有一个朋友,在20年前失踪在这片海域,说不定就在你手上。”
老水干咳了几声,说:“超过一年的尸体我都会埋掉,你看到灯塔后面的那片红柳林了吗?它们长势很好。”
“这个人或许你见过。”女人的声音里有了些执拗,她从身上摸出了一张黑白照片递上去,“你先看看嘛。”
老水鼻子里哼了一声,接了照片。他那双一向稳健的手忽而颤抖了一下,烛光也跟着剧烈地摇曳,爆出一颗老大的灯花。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老水将照片还到女人手上,脸色却已苍白。
女人的声音冷不丁地阴沉下去:“是吗?但你应该见过这个!”她的袖子一抖,里面滑出了一把雪白的扇子,“呼啦”一声打开了,扇面上是纳兰性德的两句《木兰辞》:“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扇坠是一只羊脂球。
“你……你是谁?”老水的嗓音有些发颤。
女人无声地笑了,说:“老水,我是谁不要紧,但我知道‘雪花’的秘密!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派人来取那件东西!”她将雪扇袖了回去,一头扎进了雪夜,又恢复了那副瑟缩的样子。
老水看着那个女人佝偻的背影,失声道:“难道他还活着?不,他已经死了!可是,可是……”
“阿公,你怎么了?”阿水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公眼中露出恐惧。
“阿水,快,点上所有的蜡烛,带上你的化妆盒,跟我去地下室!”老水踉跄着步子走到地下室,颤着手将那具碎尸缝好了。
阿水点了数十支蜡烛,烛光将老水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子照得雪亮。约莫隔了半个时辰,老水双手飞快地在那些蜡烛上掠过,捧着将化未化的一堆蜡烛油,扣在自己脸上。“嗤”一声响,一股焦臭的肉香弥漫开来,老水忍着痛,麻利地剥下半干的蜡烛油,按到那具碎尸脸上。
“阿水,该你出手了!把这具碎尸勾勒成阿公的样子,千万不要出错!”老水脸上起了血泡,一张老脸有些狰狞。
阿水抿着嘴唇,用粉扑子在蜡人脸上扑了扑,调了胭脂和草木灰,开始上色,数笔下去,一张丑陋的老脸渐渐成形。
“阿公,你为什么……”阿水不解地问。
“阿水,有些事阿公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务必照阿公所说的去做,否则,阿公将性命不保!”老水的脸皮发颤,走到那个楠木棺材前,掀开一层棺材板,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扇子——一把和那个女人的雪扇几乎一模一样的扇子,说:“如果阿公躲不过这场劫难,你就带着这把扇子去找一个人!他叫九爷,在三里墩公墓里守墓,过了渔村,再翻过一座山就是了。”
阿水将雪扇藏在内衣里,这时的她才感到了些许惊惶。从小她就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她并不惧怕死人,她只怕自己最亲的人变成死人。
三天后的夜晚,灯塔内白烛高烧,阿水像往常一样睡在楠木棺材旁的草席上,裹着厚厚的棉絮。楠木棺材里的蜡像安详地侧躺着,烛光打在它脸上,与真人无异。
阿水的左眼眼皮忽而跳了一下,她裹着棉絮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出去,探海灯在海域划出一片血色天地,在那片天地里一个人的投影在晃动,有人穿过灯塔的通风管道下来了!
阿水顺着阿公的话,快速躺倒在席子上,将双眼闭上了,露出微微一条缝。
一个小人从通风管道里无声地跳了下来,那个小人看上去不过一米左右,却长着胡须、喉结,一颗大头占据了半个身体。小人走到楠木棺材前,看到熟睡的“老水”,忽而龇开牙,无声地笑了。
小人从身上摸出一柄匕首,飞快地对着“老水”的咽喉一划,一股血水喷涌了上来,小人的脸上顿时开了血花。
小人舔了舔鲜血,又在“老水”的尸体上摸索一番,从“老水”裤裆里摸出了一把雪扇,他看一眼棺材边睡着的阿水,一张脸扭曲了,似乎动了邪念。
“啪——”蜡烛跳了个大大的灯花,小人愣了一下,忙收了雪扇,猿猴一样顺着通风口而去。
隔了半晌,楠木棺材底部传来“咚咚”的声响,阿水忙爬起身,将那具碎尸抱了出来。棺材板的夹层一翻,老水露了半面脸,他的手上捏着一只死鸽子,他从棺材的缝隙中看到小人下杀手时,适时地割开了鸽子的咽喉,放了血。在这之前,他还给碎尸加过温,凶手摸索碎尸胸口时应该感觉到尚在的温度。
“阿公,你得救了。”阿水欣喜地说。
“不,那个人生性多疑,他还会来的!我们必须把碎尸丢到海里喂鲨鱼,不能留下尸首把柄!”两人推着楠木棺材,下了海岸线,又滑向了浅海。
血色的灯光照耀下来,阿水无意间看到阿公的手上有几滴黄糊糊的东西,疑惑道:“阿公,你手上……”
老水一看双手,面色顿时变了,他急躁地在碎尸身上摸索几下,捏出了一把雪扇。
他打开扇面,上面的诗句他三天前曾看到过一次:“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唯一不同的是,扇面上的一朵牡丹被蜂蜜染成了黄色。
“嗡嗡嗡——”远海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跟着一团米黄色的云在月光下飞来,等到近了,阿水才发现那团“云”是无数的毒蜂组成的。
老水“啪”一声合上扇子,惨笑道:“上当了,我还是上当了!原来大海深处藏有花海的传说是真的!阿水,我的孩子,带上两把雪扇快跑!”
阿水已经预料到什么,带着哭腔道:“不,我要和阿公一起跑!”
“傻孩子,那是食人蜂,他不会放过我的!记住,三把雪扇齐聚时,注意地下室无头尸体的摆放位置!”老水猛地一推阿水,阿水“扑通”跌入海中。等到她浮出海面,看向楠木棺材时,那团黄云已经席卷而去,棺材边缘挂着两副骨架,她知道其中一副就是阿公的。
探海灯血色的光芒照到了棺木上,两副骨架像是镀了层红漆似的,衬着碧沉沉的大海,有些毛刺刺、阴恻恻,说不出的诡异。
【2】
阿水离开灯塔时,带走的仅仅是两把密封的雪扇和那只化妆盒。她虽是在死人堆里长大,但心地却纯得像鸽子毛,对很多事都不懂得。阿公的死使她悲伤不已,仿佛天塌了一般。她循着阿公的话,走过了渔村,翻过了一座大山,三天后抵达了那个叫三里墩的公墓。
公墓遍植柏树和雪松,冷风一吹,松塔摇落,砸在一个个馒头一样的坟茔上。阿水沿着公墓中间的一条泥路,走向守墓人的茅草屋。她走到门前,正要敲门,草屋上忽而“啪嗒”掉下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只风干的猫头鹰。
猫头鹰跌落的墓碑上赫然写着:“守墓人九爷之墓。”阿水一下子绝望了,瘫倒在墓碑前,哽咽了起来。茅草屋里忽而“喵”一声,闪出一只黑猫,跟着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咳嗽声,一个扣着风雪帽的驼背老人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
“你找老九?”老人疑惑地打量着阿水。
阿水的双眼肿得像水蜜桃,无力地点点头:“我阿公让我来找他。”
“你阿公是谁?”
“老水。”
“跟我来。”老人拄着拐杖进门,阿水挣扎着起身,进了茅草屋。
老人警惕地看看她身后,将一扇破门关了,挪开一只破水缸,下面露出一个黑洞。老人指了指黑洞,拄着拐杖先下去了。那个黑洞下是个泥梯,一直通往不可知的地方。阿水摸着泥壁上的菌子和苔藓,一步步跟上去。
老人下了泥梯,划了根火柴,点燃了插在泥壁上的火把,这里俨然是个巨大的仓库。地上堆着、壁上挂着各色皮子和野兽骨架。老人点燃一锅烟锅子,指了指一个树桩,示意阿水坐下来,问:“你是不是带了一把雪扇?”
“两把。”阿水不知为什么,对这个老人没来由地有一种信任感。
“两把?”老人声音发颤,“我看看!”
阿水将两把雪扇掏了出来,老人“呼啦”、“呼啦”打开两把扇子,凝神看了一回,眼中忽而泪光点点,激动地说:“好好好,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头顶之上,黑猫忽而一声凄厉的惨叫!
老人立时面如土色:“难道是他跟踪你找上门来了?”
阿水突然看到几只蜜蜂飘飞了进来,围着一把雪扇在舞,她恍然大悟,那把沾着蜂蜜的雪扇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她奔到老人面前,将两把雪扇夺下,合上了,又将那把沾着蜂蜜的雪扇在地上沾了些腐泥,放进了内衣里。
黑猫飞窜了下来,它的鼻头上刺着一根黄糊糊的毛刺,原来是被蜜蜂蜇了。阿水悬着的心坠了下去,这不是食人蜂。老人长嘘一口气,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挠挠黑猫的头,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拼上这条老命,也要见他一见。”
“你……你就是九爷对不对?”阿水忽而问。
“是的。”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阿公和你都这么怕他,都要装死?”
“他不是人。”九爷将烟锅子咬得吱吱响。
第二天傍晚时分,九爷和阿水正在茅草屋里生火烧饭,黑猫一直守在一堆篝火前,篝火下埋着几只剥光了皮的耗子。外面传来一阵乌鸦战栗的叫声。阿水从门缝中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养蜂女人,她的脸上依旧罩着面罩,上面爬满了毒蜂。
“我来安葬一个死人的遗骸。”女人隔着破门说,“他生前叫老水。”阿水心弦一颤,刹那间泪流满面,推门奔了出去。女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赫然用钢丝吊着一具白骨。
九爷面色蜡黄,颤声说:“这个活我不接,我不埋白骨。”
“嘿嘿,是吗?”女人笑了,声音像一把锯子,切割着九爷和阿水的耳朵,“那我得亲自埋了,但我要埋两具白骨,一具叫老水,一具叫巴乌!”
“九爷”眼中血丝纠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根本不是九爷,你只是一个替死鬼!因为你根本没有第三把雪扇,而且手脚很利索,而九爷的一只手废了,不是吗?在昨晚我已经让人查过这座墓地,你早上起来时,是不是发现头发短了一截?那是我的小人的杰作!”女人提起老水的尸骨,一阵阴风荡过,骨头之间相互撞击,发出“噼啪”的声响。
巴乌面如死灰,他忽而拿脚狠狠一踢黑毛倒竖的黑猫,反手抓起门板,恶狠狠地砸向那个女人。女人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招,向后急退,跟着飞快地摘下了头罩,向巴乌抛去,头罩不偏不倚正罩在巴乌的头上。
“嗡嗡——”那些食人蜂像附骨之蛆,钻入了巴乌的脖颈,巴乌惨叫几声,抽搐着倒地。
阿水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她想起昨晚“九爷”说的话:“如果我遇难,你就沿着长江下游跑,直到抵达黄浦江。日出的时候,你用孔明灯系着瓶子升天,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
阿水开始奔跑,身后是黑猫的惨叫声。
那个女人用匕首将黑猫钉在门板上,剖了腹,然而黑猫腹部除了没有消化完全的耗子肉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冷哼一下,心知上当了,巴乌刚才踢黑猫的那一脚,只是为阿水拖延逃亡时间。然而她并没有追,只是阴阴地笑着,她知道通过阿水可以找到第三把雪扇。
阿水翻过了几道山梁子,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她的直觉告诉她,是那个小人。也不知逃亡了多少天,眼看着到了长江下游,她饥饿难耐,一头扎入了浑浊的江水中,她从小在海边长大,对水有天生的眷恋。在水中,她寻到了她能吃的一切东西:鲈鱼、明虾、江螺……她在江中游了一天,上了一艘渔船,不日抵达了黄浦江。
她用一只耳坠当了一些钱,去黄浦江边的广场上买了十几只孔明灯,又捡了不少塑料瓶系在孔明灯上。日出的时候,她点燃蜡烛,将系着瓶子的孔明灯放飞升天。
阿水仰面看着那些孔明灯消逝在橘色的云层后,心中一阵的惆怅。晨光打在广场上,那些摆摊的小贩开始忙活起来,吹糖人的,卖糖葫芦的,推销狗皮膏药的,好不聒噪。几只鸽子从阿水头顶掠过,飞入云层的罅隙中。
一阵“笃笃”的拐杖击地声越来越近,阿水回头看去,一个握着招魂幡的断臂测字先生走了过来。
“小姑娘,巴乌是一种乐器还是一个人?”测字先生很瘦,就像一杆秤。
“一个人,一个守墓人。”阿水说。
“快跟我走!”测字先生快步走向了人群稀少的步行街,向火车站的方向而去。阿水不时回头去看,她不止一次看到阳光下跳跃着那个小人。
在火车车厢里,测字先生说:“我是九爷,你身上有几把雪扇?”
阿水点头道:“两把。”
九爷紧锁了眉头,冷笑道:“看来他把自己的雪扇也押上了,他生前也是这么自信!”
阿水有些害怕了,问:“他生前?他是不是……鬼?”
九爷摇头道:“他不过是‘死’过一次的人。所有的人都怕他,但我不怕,因为我杀过他一次,我也能杀他第二次!”
阿水依旧云里雾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阿公他……”
“孩子,在我告知你真相之前,你回忆一下,你阿公有没有对灯塔边上的某片海域很上心?我的意思是,他常常出没在哪片海域?”九爷盯着阿水的眼睛。
阿水没有回答,只问:“你有第三把雪扇吗?”
九爷迟疑一下,将那个招魂幡的杆子拦腰一折,里面露出空空的竹节,他从竹节中倒出一把陈旧的雪扇,这把雪扇与另外两把不同,扇骨上隐隐有些暗红,仿佛檀香所制。
【3】
灯塔依旧,只是那个守望灯塔的老人已经成为一具朽骨。阿水打开尘封的铁门,点燃一支白蜡烛,蜡烛上勾着几个血红的字:“长寿永年。”她带着九爷进入了地下室,那里堆满了尸体,阿水将蜡烛摆在一张石桌上,那张石桌是阿公为尸体换裹尸布的地方。
石桌四周摆放着数十具尸体,皮肉已然风干,像隆冬时节农人们挂在屋檐下的腊肉。九爷凝神端详那些尸体,忽而眼睛一亮,以石桌为圆心,那些尸体中夹杂的无头尸竟呈现出一个圆周的形状,两具略显高大的无头尸体重叠着摆在圆心边上,像是时针和分针一般,指向了零点时分!
“‘雪花’出现在零点时分?‘雪花’在零点时分?‘雪花’就是零点时分?还是……”九爷捏着下巴,面色很凝重。
阿水这是第二次听到“雪花”,虽然她不知道“雪花”是什么东西,但她隐约猜出它与三把雪扇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系。阿公用无头尸摆出的“雪花”出现的时辰,又是在告诉他们什么呢?一阵阴风不知从哪里吹了进来,烛光摇曳了一下,“噼啪”、“噼啪”、“噼啪”连续闪了三颗大灯花——大凶!
“啊,我知道了!”阿水眼中一亮,快步走出地下室,向灯塔控制台奔去。灯塔的探海灯24小时都亮着,每天摆动的幅度一样,是个半圆形。她想起了阿公常常出没的那个弧度。
傍晚随着一场磅礴的大雾来临,探海灯在雾气中挖出一个血红的柱子,大海成了一个个分割的平面圆。阿水和九爷绑扎了一只筏子,推下了水,划着木浆向探海灯照耀的海域而去。
零点时分,探海灯照向了一块黑色的礁石,礁石呈菱形,像是一朵黑色雪花。九爷将筏子系在礁石上,在腰间系了根绳子,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阿水也跟着跃下去。
海下先是一片混沌的蓝,跟着便是无边的黑。九爷拧开了一盏防水聚光灯,光束所照,是一只只奇形怪状的鱼和一些烂漫的珊瑚枝。礁石的根部拴着一根粗大的铁链,铁链的一头直通往一个巨大的血珊瑚。
他们从血珊瑚的东南面发现了一艘沉船,那是艘豪华游轮,船舷和船头上都镶嵌了厚厚一层铜,上面雕着美艳的风物。游轮拦腰断折,三只巨型螺旋桨上纠缠了海藻和不知名的水草。老水看着游轮的裂痕,眼中闪过一丝久远的恐怖,他似乎对这艘沉船很熟悉,直接游向了船尾舱,一脚踹开了被海水侵蚀得像海绵一样的铁门。
船尾舱摆着三张铁床和一只与船体相连的保险柜。保险柜上阳文刻着几个字:“玫瑰十一心锁。”阿水看着那个锁名,忽而想起某个风雪之夜,阿公给她讲过,这个世上存在一种锁,有十一个芯,需要三把钥匙才能打开,如果强行爆破锁头,锁内的自毁装置便会打开,里面藏着的任何东西都会自行毁灭,据说自毁装置引发的高温比焚尸炉内的温度还要高。
九爷看着玫瑰十一心锁,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笑,他从身上摸出三把雪扇,将三个扇坠聚在一起。三颗羊脂球已经被烧化,露出里面的锯齿形钥匙。三把钥匙同时插向了锁孔,只听“咔吧”一声闷响,雪藏深海的保险柜应声而开,偌大的柜子里却只放着一个指甲盖大的“心”形盒子。
九爷捏起那个盒子,脸皮因为激动而颤动起来,他的鼻子里急剧地冒着水泡,一下子灌了几大口海水。阿水忙夹着九爷的独臂,双脚猛地一蹬船舱,向海面蹿去。
下弦月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将海天勾在一起。寂冷的月光驱散了大雾,海面跳跃着光的颗粒。九爷的右手死死地攥着那只“心”形盒子,趴在筏子上一阵呕吐。阿水拍打着九爷的背心,目光不安地看向灯塔。
忽地,探海灯的灯光又一次打在了筏子上,阿水和九爷的身上都镀了一层血红色,像是血海爬出来的水蛭。那束光不动了,一个黑影出现在灯光中心。阿水尖叫了一声,那个黑影就是小人,他正在灯塔的通风口!
“九爷,我们快划!”阿水想起了阿公的死。
“孩子,与其面对恐怖,不如面对死亡!”九爷伸手抹去嘴上的秽物,又弯腰捧起一口海水漱口,神态很安详。
一艘渔船从月光升起的地方划了过来,船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养蜂女,一个是那个小人。
【4】
民国末年,东北某地。
一片黑森林后面藏着一片巨大的金矿。占据这片金矿的土匪头子叫“独龙”,民国初年,一场雷雨劈开了山腰,轰杀了几个土匪,压寨夫人也在那一晚梦到了一只金麒麟。二把头是个风水师,掐指一算,认为一切的一切不是天灾而是天喜,连夜让人去雷雨劈开的谷底挖掘,果真让他们挖出了一片金矿。
独龙绑了过往的山民和客商,骑着高头大马,甩着竹节鞭,没日没夜地让他们开山淘金。一把把金灿灿的金沙从独龙手里过了,变成了枪械弹药。北伐军见拿不下这座山头,遂将他招了安,给了他一个不小的官衔。
那些淘金的人当中有三个人暗暗拜了把子,便是老水、九爷和酒宝。他们本是闯关东的生意人,不想跌入了虎口,成了淘金的奴隶,心有不甘。很多淘金人妄图逃跑都被追杀了,那些占山的土匪比狸猫还精。
三兄弟在黑山足足待了三年。有一天,酒宝从一片浊水中淘出了一只指甲盖大的“血钻”,那颗血钻半金半钻,中间甚至有一道菱形的白色条纹,形似雪花,酒宝如获至宝,给这块血钻取名“雪花”,藏在舌苔下。
这一年盛夏,蚊虫肆虐,战事日紧,独龙麾下的主力部队在漠河遭遇几个地方军阀的堵截,血流成河。独龙一夜之间失势,这片金矿也被别的军阀盯上了。眼看金矿就要成为别人的肥肉,黑山上的土匪也乱了手脚,各顾各的准备最后捞一把。
三兄弟用几颗私藏的金沙,从一个看守矿场的土匪手中买来了一种假死的药,准备“跑路”,那种药毒性很大,据说是河豚毒酿制而成,能造成人三天三夜的休克,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与死人无异。三人吞下假死药,被那个土匪用破草席卷了,丢进了矿场边上的黑森林。
独龙为了保住每一粒金沙,早就立下规矩,死去的淘金奴身上都必须要“补刀”。那个土匪就在三人的腿上、手上,和背心象征性地各划了一刀,于是老水瘸了,九爷手残了,酒宝成了驼子。三人醒转后,靠着用针管打到皮下组织的金沙,从一个蛇头手上换来三张豪华游轮的船票和三把手枪,乘船开往东海。
酒宝在游轮上喝得微醺,舌头一个不利索,抖出了那片“雪花”。老水和九爷的眼睛都直了,他们都是行家,那片“雪花”简直无价!
酒宝看着两人眼中的贪婪和隐隐的杀意,便说:“我们既然是拜把子的兄弟,这块‘雪花’以后卖的钱该当平分!”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弹拨的声响,一个卖场的女人抱着一只弹拨子,背着一个装满雪扇的背篓,推门而入。九爷计上心头,买下三把雪扇,又订下了船尾舱的那个保险柜,将三把钥匙浇上油脂,形成羊脂球,当做扇坠挂在雪扇上。
三人各分得一把雪扇,那片“雪花”就这么被锁进了保险柜。
游轮靠了三次岸,三人分别上了一次岸,其他两人守着保险柜。第三次轮到酒宝上岸,他去了一趟邮局,将这些年发生的种种事端告知了久别的妻子。他知道老水和九爷已经对他起了杀意,为了以防万一,他将雪扇也随信寄了出去。然后,他去扇铺买了一面雪扇,挂上一只没有封存钥匙的羊脂球。
游轮即将靠岸的那一天,老水和九爷将酒宝灌得酩酊大醉,夺下他的雪扇,然后将他绑上石头,从船尾丢向了茫茫的东海。冰冷的海水将酒宝激醒了,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抱着船尾的钢索攀爬上来。九爷恶从胆边生,用雪扇的扇骨狠狠一捅酒宝的眼睛,酒宝惨叫一声,跌入大海。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酒宝凄厉的惨叫在海面上翻涌。
谁知,老水和九爷杀死酒宝的这一幕被一对到船尾偷情的情侣发现了,他们尖叫着沿着船舷奔跑起来。老水和九爷疯了一样,举枪追上去。那对情侣逃入了驾驶舱,老水开出一枪,子弹误杀了舵手。
游轮无人控制,更兼风大浪狂,船身以巨大的马力撞向了一块菱形礁石,拦腰断裂。老水和九爷慌忙中携着雪扇,撑着橡皮艇逃生。等到上了岸,他们烧化了羊脂球才发觉,那把从酒宝手中夺得的雪扇的扇坠中根本没有钥匙!
老水不愿放弃那片价值连城的“雪花”,于是在游轮沉没的东海附近的灯塔里待了下来。他多次乘船出航,终于摸清了沉船的位置,又用铁链将沉船拴在礁石上,以防它被风浪卷走。但他搜了整个船尾舱,依旧没有寻到第三把雪扇,他便开始怀疑,酒宝趁着游轮靠岸的时辰,将雪扇寄了出去。他甚至调整了探海灯探照的范围,提防携有雪扇的人出没在海上。
而九爷则去了酒宝的老家,他在那里发现了酒宝从游轮码头寄出的那封信。然而酒宝的妻子却坚贞得很,硬是没有将第三把雪扇供出来,因此惨遭了九爷的毒手。九爷为了留下线索,喂酒宝的儿子酒贝吃下了一种毒药,酒贝便成了永远也长大不的侏儒。
20年过去了,老水一直守在灯塔边,等那个携着第三把雪扇的人出现。就在他等得绝望时,那个养蜂女在“蜜雪”中出现了……
【5】
那只渔船越来越近。女人已经摘去了面罩,脸上皱纹堆积,像是一颗核桃,一只眼睛黑洞洞的,另一只眼却闪着骇人的凶光;她那身厚厚的棉袄也脱去了,腰身像明虾一样弯曲着。
九爷看到那张脸,第一次露出惊恐之色:“你……是人是鬼?”
“哈哈,我当然是人!”“女人”的声音已经变了,不像是女人发出的,而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
“当年你们将我用石头沉入大海,我在海底发现了一具鲨鱼残骸,我借着它锋利的牙齿,将绳子磨断了!当我浮出海面时,看到游轮拦腰撞毁,本以为你们已经死了!”“女人”咬牙切齿道,“后来,我去老家取回了第三把雪扇,正当我带着家里积存的钱财,准备打捞你们的尸体,寻到其余两把雪扇的时候,家中的妻儿却惨遭毒手!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你们跟我一样都活着!于是,我男扮女装,带着酒贝,在大海深处的孤岛上驯养了一群食人蜂,靠着养蜂人的身份暗地里打听你们这两个畜生的消息,20年过去了,你们还是被我找着了!老天有眼啊!”
九爷咳嗽一声,冷冷道:“酒宝,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当年我和老水为了能救你一起跑路,花尽了金沙,你却私藏了宝贝,想独吞!对付你这样的小人,唯有用非常手段!”
那边的酒贝见到了多年前陷害自己的凶手,已经忍无可忍,一声大叫,跃入了水中,向九爷乘的筏子游过去。九爷忽而阴沉地笑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包什么东西,往海面上一洒,一股鲜血便在海面弥漫开来,血腥气息更是刺人鼻息。
酒宝那张丑陋的脸扭曲了,尖叫道:“酒贝,快上船!”
远海忽而浮现一道道黑色的“礁石”,那些“礁石”像刀子一样犁开海面,向这边飞速划来。探海灯血红的光芒照射过去,一群鲨鱼在水下剧烈地翻腾——它们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咔嚓!”筏子下忽而冒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阿水知道那是酒贝在水下,忙划动木浆。
一头鲨鱼已经近在眼前,尖利的牙齿在水面晃了晃,便潜入海平面下,一阵急促的气泡向上翻涌,跟着又是一股鲜血涌现了上来。几头鲨鱼扯烂了酒贝的尸身,很快便分食得一干二净。
酒宝咽喉中发出兽类的嚎哭,他从船舱中摸出一把双筒猎枪,“砰”一声向九爷开出一枪。阿水眼见得一股黄糊糊的东西向这边飞来,忙趴了下去。
那股黄糊糊的东西在九爷肩上炸开了,蜂蜜的香气弥漫开来。远海渐渐地飘来一团黄黑相间的云朵,阿水知道那是食人蜂,忙一把将九爷推下了水,似乎忘了水下鲨鱼的威胁。
九爷的身子在水下翻腾一下,一只枯瘦的手从筏子的缝隙里插了上来,将那只“心”形的盒子抛在筏子上。
水下渐渐平息,那些鲨鱼的争食声也消失了。那团黄云在空中盘旋一回,又消逝在海天之间。
“丫头,把‘雪花’给我!”渔船和筏子只剩下一米的距离,酒宝那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在月光下异常恐怖。
“不,你杀了我阿公!”阿水哽咽着握紧了那只盒子。
“他该死!”酒宝眼中闪出凶光,“他为了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犯下了可恶的罪!”
“不,阿公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没有他,我早就成了孤儿了!”两行清泪从阿水脸上飘然滑落,月光将她的脸照得雪白。
酒宝看着那张纯真的脸,忽而有些痴了。这张脸他曾经有过,他的儿子酒贝也有过,然而,因为那片“雪花”,他们都成了杀人的畜生。
忽地,探海灯血红的光芒照在了阿水身上,她的脸上突然有了一股杀意。她冷不丁地从身上捏出一把绣花针,向酒宝面前堆着的几包黄糊糊的东西扎过去,一时间蜂蜜浸黄了酒宝的双脚。
“嗡嗡嗡——”云层之间传来食人蜂贪食的叫声。
阿水飞快地划动双桨,向大海深处离去。她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层冷酷和杀气。
20年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第一次跟随父亲乘坐豪华游轮出门游玩。然而,那场沉船的灾难却将她公主般的童年时光灭杀了。她抱着一根浮木在海中挣扎了两天两夜。阴差阳错,她被寻找第三把雪扇的老水救上了岸。老水不知道,当年他和九爷将酒宝绑上石头坠海时,黑暗中除了那对偷情的情侣,还是一个小女孩。
日出时分,阿水停止了划筏子。她端坐在海天之间,打开了那个“心”形盒子,里面飘出了那片“雪花”。她将“雪花”对着曙光的方向照了照,然后扔进了大海。
大海起了一层微浪,仿佛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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