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三一路几乎是跑到咸富的,还没有进门,他就大声叫起来:“吉人自有天相啊……吉人自有天相……”
听到外面有人在叫,而且声音很像沈万三,沈贵和冯掌柜都赶紧跑出来。沈贵叫道:“三哥,你没事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这个三哥机智过人,看到他这么高兴,知道事情一定是过去了。冯掌柜则害怕沈万三受了惊吓,才这么大呼小叫的。乌兰戈密慢慢走过来,站在沈万三面前,问道:“你猜猜,我心里想的什么?”
沈万三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轻松,就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怎么跟秃干交代,假装猜不对,抬头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在想跟我去哪儿喝酒庆祝?”乌兰戈密摇摇头,沈万三又道:“那八成是想哪家青楼的姑娘了,那没戏,我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做的,要去青楼你自个儿去吧……”说完,就跑进咸富,对年士儒道:“小年子,你准备几两银子,看看大街上那几个要饭的还在不在,再给他们送些银子,我要积德行善,阿弥陀佛!”说完,单掌当胸,做了一个佛礼,又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等人都离开了,乌兰戈密悄悄对沈万三道:“秃干那边,你准备怎么应付?”沈万三笑道:“你是说,给他账本的事儿?”乌兰戈密点点头,道:“我觉得,他拿不到账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是,你又没有什么账本,全是胡诌的,看你怎么圆这个场子。”沈万三笑得更加畅快,说道:“那就不圆呗。账本我不给他,他能把我怎么样?”乌兰戈密道:“他能……对啊,让他一直以为账本在你手里,他就会投鼠忌器。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沈万三道:“明天我就离开苏州,去老家看看,我离开了苏州,秃干找不到我,只能干等着,一切等我回来了再说。”
然后,他准备了两万五千两银子,让冯掌柜和乌兰戈密一块给干尔乌丝送去,说道:“两万五千两是给干尔乌丝的,就说,我本来说给两万两,但是想到苏州城防事大,就又筹措了五千两,现在咸富银柜子都空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心事,这件事是他那天在监狱里看到一个人引起的,不过,现在还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他又从怀里拿出五千两银票,交给年士儒,说道:“你去周礼京家里,当面交给周礼京,如果他不在,你就在他家门口等着,一直等到见到他为止。见面之后,就说是我让你给他的,别的什么也别说,他心里清楚。”
乌兰戈密道:“你这是为何,给干尔乌丝就算了,为何还要给那个姓周的?”
沈万三笑道:“怎么说人家也是当官的嘛,孝敬孝敬他,免得日后再害我。”其实,他给周礼京银子是想堵住他的嘴,毕竟,他知道自己有那么多银子,在这个乱世上,让一个在衙门里做事的人,并且是一个心思狡诈的人心存觊觎,不是一件好事,希望他看自己在干尔乌丝面前替他说话,现在又给他一些好处的分上,不要再和自己为难了。
沈万三又对乌兰戈密道:“如果干尔乌丝问起我,你就说我被衙役捆绑起来的时候,胳膊闪了,害怕在他面前失了礼数,就没有来,让你们代为转达……”
乌兰戈密笑笑,道:“官面上的应酬话,恐怕你还没有我会说,放心,他们要的是银子,又不是要看你,怎么说我理会得。”
看着年士儒和乌兰戈密、冯掌柜都出去办事了,沈万三悄悄把沈贵叫过来,去了郊外那座坟堆,把里面埋着的银子又拿出了几万两。
刚刚回到咸富,就听伙计说,刚刚有两个差役上门,说要请沈万三到盐运使司那儿去喝茶。沈万三就知道这是秃干开始追问账本的事情了,没想到,他刚歇脚,那两个差役就又来了,沈万三对他们道:“麻烦回禀秃干大人,就说,他要我办的事情我在做,只是,听说有别人看到了那件东西,我正在追那人,要大人少安毋躁。我的产业都在苏州,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打发了秃干派来的人,沈万三又对所有伙计说:“明天我要出门,不管谁来找我,就说我办事去了,如果还是这些差役,就告诉他们,我正在为秃干办事,事情有眉目了就亲自登门,要他不用担心。”
过了没多久,乌兰戈密就和冯掌柜一块回来了,回复说,事情已经办妥,干尔乌丝看到银子之后什么也没说。沈万三听了默然一阵,觉得那件事情还是说出来放心,不然等自己离开之后,说不定那人还会利用自己的身份,给咸富捣鬼,就把沈贵、冯掌柜、乌兰戈密等几个心腹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
“咸富被盗的案子,我知道是谁做的了。”一关上门,沈万三就语出惊人。冯掌柜对这起盗窃案,一直耿耿于怀,听沈万三一说,他又惊又喜,声音微微发颤问:“东家,您说,您知道是……是谁偷了咱的银子了?”沈万三点点头,又摇摇头,叹口气,道:“就算是我知道,也无济于事,危急时刻,还是不要动他了。”沈贵忍不住说:“三哥,你说那贼人是谁?”乌兰戈密知道沈万三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说,开始以为是和秃干有关,这时候听说居然查到了盗窃咸富银库的凶手,十分兴奋。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这个凶手十分有背景,就斟酌道:“就算那贼人厉害,你也要说出来,动不了他也要提防着些,以免日后再生事端。”他了解沈万三谨慎的性格,如果那盗贼很有背景的话,这件盗窃案多半会不了了之。
沈万三不回答他的话,转头去看冯掌柜,轻声说:“从前咸富是不是有一个叫丁海的小伙计?”冯掌柜看他忽然提到了从前的小伙计,就小心地回答:“是,那可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好孩子,东家问他做甚?该不是他和这偷盗的事儿有关系吧?”沈万三还是没有回答,接着问:“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冯掌柜抬头想了想,说道:“咸富被查封之后,走了一些伙计,其中就有他。他是个苦命人,从小被送到苏州当学徒,来咸富有两三年了,平时不怎么言语,老实巴交的,东家您问他做什么?”
沈万三道:“老实巴交?恐怕不见得吧,一个老实巴交的穷小子能吃上公门里的饭?那天我被关在大牢里,几个狱卒要把我拉出来用刑,我忽然看到一个熟人,你们猜猜是谁?”
明眼人不用猜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冯掌柜还是不敢相信,小心地说:“东家是说,丁海做了狱卒?这不能吧,想当公人哪这么容易,他没家没业,没银子打点怎么……啊,东家,您是说,他偷了咸富的银子买了狱卒的差使?”
沈万三冷哼一声,道:“这就看你们怎么打听了,他一个穷小子,从咸富走了之后,就当上了差役。别小看一个小小的狱卒,没钱没势的贫苦人家想当上,不花大把银子可以吗?他凭什么能当上?这里头难道没有事儿吗?他是咸富的伙计,咸富银库被盗,他从咸富走了之后就入了公门,确实让人不能不起疑。”
乌兰戈密想得周全,他首先想到了如果确定是那狱卒做的之后,应该怎么办,就道:“这确实让人怀疑,如若真的是那个丁海做的,咱们又当如何呢?”
沈万三叹口气,道:“真是他,也不会是他一个人,他年纪轻轻的,就算动了偷银库的心,也未必有贿赂官员、买下狱卒一职的本事,就算他有这个心思也不一定办得成。我看哪,他身后还有别人,而且极有可能是当差的。”
冯掌柜回想着往事,说道:“东家这么说,我倒是真想起来一件事。咸富出事那几天,张士诚袭扰苏州城,日日有一帮衙役在街上巡视,哦,对了,每天晚上都从咸富后院过,难道是里应外合做下的这个勾当?”
沈万三也正在为此担心,如果真的是里应外合,那也就是说,衙门里有比一个狱卒更有身份的人参与其中。“老掌柜,你想办法打听打听,问问看,丁海是怎么当上狱卒的,经常和什么人来往,问清楚了,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沈万三说道。
冯掌柜赶忙答应。又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沈万三就去了正在赶制衣物的庄园里。李海天正在当值,看到东家来了,急忙迎上来,说:“东家,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我看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沈万三就道:“把做好的衣服统统打包装箱,还有那些布匹也都给我打包,你去叫几个人,快点弄。”
沈万三的这一举动让李海天觉得确实有大事发生了,但是看他的样子却一如往常。他小心问道:“东家,咱这是要做啥?”
沈万三一直觉得李海天心思太灵活,总有一种靠不住的感觉,所以不怎么和他交心,大事也都瞒着他,此时就道:“能干什么,我准备把这些棉麻带到我老家去做,在城里什么都贵得要死。”他知道,自己越解释越显得有事儿,撂下这句话,就不再言语了。
李海天害怕惹沈万三不高兴,急忙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并且让人给沈万三沏了茶,唯恐伺候不周到。沈万三静静地喝着茶,过了一会儿,李海天跑过来说,棉麻和做好的衣物统统打包好了,问还有什么吩咐。
沈万三点点头,道:“你去找二三十辆马车,我明儿就回老家。”
李海天更加不解,就算把这些布料和衣物都装上,也用不着这么多车马,想问又害怕给东家留下一个“多事”的印象,但心里却觉得,或许沈万三是没有想到,如果自己提醒了他,他兴许会高看自己一眼,于是又问道:“东家,这些东西,大车有个十几辆就够了,要不了那么些。咱可是还要装别的什么东西?”
这些棉麻和衣物都是给张士诚那帮造反的人用的,沈万三害怕一旦弄十几辆堆满布匹的马车出门太显眼,不如分散开来,用几十辆马车,分批出城,尽量不惹人注意。他做事太过谨慎,不允许有半点纰漏。不过,这件事情自然不能和至今还没有得到他完全信任的李海天说,就道:“是有别的东西,你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李海天不好再说什么,按照沈万三的吩咐去雇佣了马车和车夫,等到一切都准备好,已经是第二天了。沈万三匆匆赶回咸富,一进门,就看到钱庄里坐着两个衙役,看模样是盐督,不过,那两个人并不认识他,只是打眼扫了他一下,接着和乌兰戈密说话。
乌兰戈密看到沈万三回来,神色不变,害怕有哪个伙计一不小心叫出沈万三的名字,急忙站起来,说道:“您是要存银子呢,还是要支取银子?小年,快点伺候着。”
年士儒一听这话音,就知道东家不想被衙役认出来,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沈万三身边,道:“爷,您这边喝茶。”
沈万三暗自佩服乌兰戈密临危不乱的本事,说道:“我要支银子,你们掌柜的呢,我见见。”说着,对年士儒一眨眼。
年士儒会意,说道:“请里屋说话,我们掌柜的在里头看账本呢。”
沈万三就跟着他进了里屋。一进去,年士儒就小声说:“是盐运使司衙门派来的人,说是要请您过去,乌兰先生就照东家您昨儿的吩咐,对他们说了。可这两个人怎么都不信,在这儿坐了一早晨了。”
沈万三知道秃干不见到自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道:“你去把老掌柜、郭如意和四公子叫过来,我有话说。”年士儒答应着出去了。
等人都来后,沈万三道:“我要回老家一趟,如意和小年跟我一起去。老掌柜,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交给你了,有乌兰先生和我四弟帮衬着你,我也放心,我去几天就回来。”
冯掌柜赶忙道:“东家您尽管走,我日日夜夜在咸富看着。”
年士儒还没有跟沈万三出去过,听他要自己同行,有紧张又有一些期待,心想:“东家既是要我跟他一块儿出去,就说明他看我办事还过得去。”
沈万三又嘱咐了一番,最后道:“待会儿等我走了,老掌柜你把我的话与乌兰先生说一下。小年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外头还有两个公差,我不想见他们,我在外面等你们,快些。”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不久之后,郭如意和年士儒就悄悄从后面出来,三个人匆忙去了庄园,车夫和马车都已经等在那里了,沈万三让郭如意领着十几辆马车先出城。过了大半个时辰,自己和年士儒再带着余下的马车启程。三人在城外会合,然后把布匹重新码装,汇总到十五六辆马车上,空下的那十几辆要他们原路返回。
“东家,咱们是走陆路?听说陆路劫匪很多,路上不太清静啊。”郭如意道。年士儒心里也有这个疑惑,但是,他觉得自己第一次跟出来,最好少说话,多办事,也就没有言语。
沈万三道:“这我自然知道,不光我知道,劫匪也知道。我听说,自从张士诚起兵之后,朝廷派来剿杀的人马云集,很多占山为王的强盗害怕被牵连,都不如从前嚣张,反而是水路变得不如从前太平了。”
郭如意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万三哥你想得好周到,那咱们这就上路?”
沈万三没有说话,转头对那十几名赶车的车夫高声道:“大伙儿辛苦辛苦,咱们这就上路吧,歇脚的时候,我给大伙买酒喝。”沈万三多次带队外出,但是从来反对在路上喝酒,今天却一反常态,不仅让跟他许久的郭如意不解,更让初次外出远行的年士儒有些疑惑,他走到沈万三身边,小声道:“东家,虽说路上不一定有事儿,但是,喝酒还是不好,这么多人都喝醉了,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恐怕应付不及。”
这点沈万三早就想到了,但是,这次外出不同以往,以前陪他同行的总有官兵或者雇佣的镖师,而现在却是一帮车夫。如果遇到劫匪,要让这些人不临阵脱逃,银钱诱惑是一部分,施恩沽义也是一部分。要他们真心对自己好,赢得他们的爱戴,只有用适当酒肉来换取一份忠诚了,往日的那些威严也要收起一些。
在咸富,郭如意因为不懂钱庄经营,经常要向年士儒询问一些事情,以增长见识。这时候,他看年士儒一副初出茅庐的样子,反而用过来人的口气道:“年哥,这你就不懂了,你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行走路上的道道,一些小毛贼看到我们这么多人,早就远远吓跑了,谁敢过来撩虎须?不要说,没有这么大胆的贼人,就是有,只要他们敢动咱们的东西,我就带着大伙儿跟他们拼命!”
沈万三本来想骂郭如意一顿,但是,想想有他这种愣头青在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遇到一般的劫匪,也就不用害怕了。于是就笑了笑,没有说话。
郭如意看沈万三面露微笑,立马得到鼓励,豪气干云道:“我看咱们不如买一些防身的兵刃,遇到了麻烦也好有趁手的家伙事儿。”
年士儒看出沈万三脸上那种不以为然的笑,并不是十分欣赏郭如意的意思,反而像是一个大人看到小孩子口无遮拦胡吹大气的宠溺,就对郭如意道:“郭老弟,如果真的遇到了劫匪,老弟你可要维护着哥哥我啊,呵呵。”他的口气聪明人能从其中品出淡淡的嘲弄来,而在不怎么聪明的人看来,却是真心的赞许。
沈万三敏感地分辨出了年士儒的态度,心想:“年士儒显然比郭如意要懂得世故许多啊,这种人做事沉稳,驾驭好了,是一匹宝马良驹;驾驭不好,就是一头会踢人的驴子。”
郭如意说到做到,当晚到了一个市镇上,他就买了几把铁矛,分给车夫,自己也留了一把。沈万三看到之后,大为光火,把他拉到一旁,训斥道:“如意,你买这些东西,怎么也不问问我?这些马夫天生胆小,你给他们兵器,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咱们要打架吗?弄得人心惶惶的!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
郭如意虽然觉得沈万三说得有理,但是从心底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小声辩解道:“我这也是以防万一,真的遇到了劫匪,难道要任人宰割?”沈万三骂人从来都不是那种歇斯底里地嘶声叫嚷,而是指出对方的错处后,不会再说别的,希望对方能自己领悟。
一连走了几天,都没有事情发生,在这群人里,只有郭如意带着一种莫名的期待,期待劫匪真的出现,以便证实自己买兵刃并没有错。
这天,众人赶着马车正走在一条小道上,两旁是层层密林,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头青驴,一个头戴斗笠的人端坐小驴上,右手里捧着一本书,左手慢慢摇着鞭子,一边骑驴赶路,一边低头看书。这种穷酸文人沈万三见得多了,但是,在野外小道上还是第一次遇见,不免有些奇怪,就多看了那人几眼。就在那小毛驴和车队慢慢迎头靠近之时,那毛驴上人忽然大叫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沈万三脑袋“轰”的一下,千怕万怕,没想到还是遇到了劫匪,那些车夫则下意识地勒定马匹,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四处寻找劫匪。可是,四周空林寂寂,只有眼前这一人一驴,难道这个人武艺高强,自信凭一己之力,可以成功劫掠?郭如意盼着出现劫匪,但是真的看到劫匪,却突然害怕起来,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铁矛,心扑通扑通直跳。
那骑驴人勒定毛驴,打量着众人,声音傲慢地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可知道,此路不太平吗?”
郭如意充耳不闻,战战兢兢地说:“就你一个人?”
那人一愣,随机更加傲慢道:“鄙人独来独往,从来都是一个人,游历天下惯了。”
沈万三看这人奇奇怪怪,说是劫匪,但却孤身一人,浑身上下又看不到一刀一剑,怎么看怎么不像劫匪,可是,说不是,他明明又是。于是他决定静观其变,看着那人和郭如意对答。
郭如意回头看看身后十几名精壮的马夫,看看大家手上的兵器,又看这个劫匪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不由胆气一壮,问道:“那你是会功夫了?”一边问,一边提着铁矛,跳下马车,上前走了两步。
那人还是骑在驴上,听了郭如意的问话,微微一笑,伸手摸着短须,笑道:“鄙人喜好清净,出没荒野山林,与走兽飞禽为伍,学那打打杀杀的劳什子何来?怪哉,怪哉,我夜观天象,今日有血光之灾,怎么日已过午……”
郭如意听他说不会武艺,心里本就消去不少惧意,此时更是全无胆怯,他扬起手里的铁矛,冲上去就是一矛,喝道:“老子给你这小贼来一个血光之灾!”那人哎呀一声,从毛驴上跌下来,幸好郭如意从来没有用过铁矛,这次刺的又是一个大活人,心里怎么说都有些害怕,手力不大,更没有准头,没有刺伤那人。
但是那人从毛驴上摔下来,头撞在树上,顿时鲜血长流,趴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唠唠叨叨道:“血光之灾啊,血光之灾,诚不我欺啊!”
沈万三见此急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扶起那人,歉声道:“老丈没事吧?”
郭如意大声道:“万三哥,你起开,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大胆毛贼,光天化日的,竟敢劫道!”
沈万三喝道:“你给我闭嘴!小年,快点拿些布来,给老丈包扎。”一直在静静观察事态的年士儒急忙答应,取来布条,递给沈万三。那骑驴人用手捂着头,血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流了满脸,看着很是吓人。
郭如意看那人满脸鲜血,也自害怕,讪讪道:“谁叫他不安好心劫道来着,打他也不冤!”
不知道为什么,那骑驴人挨了打,居然并不生气,反而连连道:“打得好,打得好,不打我还不安心呢,小哥你打我一顿,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不知道可否陪我小酌一杯?”
郭如意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道:“你脑子是不是让我打傻了?
咋净说胡话?我打你也叫好?”
那人一边让沈万三包扎,一边笑道:“好好,怎么不好?好得很啊,没有小哥你这一下,我一天都不得安宁,多亏你这一下,嗯嗯,多亏,多亏!”
郭如意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得略带怜悯,说道:“你自愿挨打?不然不安心?”心想:“看来这是一个傻贼,这么大年纪了,我打他是不是太欺负人了?”那被他当作“傻贼”的人,在沈万三看来,却一点都不傻,而是一个“奇人”。
“老丈,你别和我这小伙计一般见识。不知老丈家在哪里,如若就在左近的话,我把你送回家,再奉上几两汤药之资。”沈万三道。他已经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强盗,但是,为何会在这强人出没的地方游走,为何会说出那句强盗劫道时的黑话来,就不得而知了。
“鄙人家在余姚,离此远得很,这几日借宿在此间不远的客栈中,不过,住不了几天了,日日有闲人打搅,烦得很。不瞒列位说,鄙人自幼喜爱‘易术’,常与人占卜卖卦,换些糊口之资,哦……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等包扎好了,那骑驴人客客气气地对沈万三拱拱手。
沈万三赶忙还礼,谦逊道:“小人姓沈,名万三,路过此地,是想贩卖些粗麻布,一时巧了,和老丈有了这场误会,实在是抱歉之至。既然左近就有客栈,想必也有郎中,那我带老丈去找个郎中,讨些金疮药来,搽抹搽抹。”
那骑驴人似乎这才觉得疼痛,伸手摸了摸额头,嘴巴微微咧了咧,轻声道:“无妨,无妨,鄙人已经占卜了,当有此一劫,当有此一劫。我看,你们也没有个宿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前面不远就是一个镇子,那里有客栈,也有吃的喝的。”郭如意此时也看出这人不是什么贼人了,原来是一个算卦的,怪不得总是奇怪兮兮的,既然人家不是贼,打了人的他就更加不好意思了。
“敢问老丈贵姓?我叫郭如意,怪我出手莽撞,把老丈当成了剪径抢掠的贼人,才……才……唉,都是误会,误会!”郭如意连连道歉。那骑驴人摆摆手,道:“小哥莫这么说,挨这一下乃是鄙人的命数,命中当有此一劫,怪不得旁人,就算你不打我,也自有人打,说不定比小哥你打得还要重,所以我要谢谢你,这只是一点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郭如意还问了自己的名讳,又道:“鄙人姓王,单名一个纲字。”沈万三忙道:“原来是王先生,不知道先生意欲何往?”
王纲道:“鄙人占得一卦,算得今日有血光之灾,须得往东走,才能寻灾,而后破灾,并无什么去处。”又道:“沈公子,如果要去客栈,我可以带路。”
沈万三道:“那有劳老丈了,到了客栈,小可必定找一个好郎中,好好给老丈包扎诊治一番。”
王纲谦逊了几句,就骑上毛驴,在前带路。沈万三带着车队,跟在后面,刚走了一阵,王纲忽然惊叫一声,说道:“哎呀,不好,不好,怎么把书给忘下了,回去见到那两位仁兄,岂不是要挨骂?”说完,就跳下毛驴,对沈万三道:“沈公子,请稍候,我的书掉了,我要去找回来。”不等沈万三回话,就急匆匆地往回跑。过了一会儿,就见他拿着一本没有名字的书,笑呵呵地跑回来,说道:“书本找到了,找到了,我们快走。”然后翻身上驴,接着前行。
郭如意看这个被自己打了一顿的王纲,说他是傻子吧,又不怎么像,说不傻,又带着一点点傻气,总之看着不像正常人,就在马车上,远远地对王纲道:“老王先生……”
沈万三喝道:“王先生就王先生,什么叫老王先生?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郭如意吐吐舌头,道:“行行行,王先生,你刚刚为何要说什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话?害得我以为你是剪径的,把你打一顿。”
王纲似乎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抬头想了想,恍然道:“哦,你说的是这句话啊,那是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我告诉你说,小哥,这本书是我在客栈里见到一个房客看的,我趁他不注意,就偷偷拿了出来,看完了再还给他。”
郭如意笑嘻嘻道:“哎呀,不羞,不羞,先生你还做这‘雅贼’啊?看来我没有认错你,是贼是贼,就是不是劫路的贼,而是偷书的贼!”
沈万三看郭如意又说“疯话”,刚要骂他,却听那王纲忽然叹口气,期期艾艾道:“偷书,呵呵,我王纲也沦落到偷书的地步了,唉,‘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好一个刘禹锡,好一个飞入寻常百姓家啊!想我琅邪王氏,当年的权势暂且不说,怎么也是一个书香门第,怎奈如今居然沦落到偷书这步田地!”
郭如意本无心的一句话,没想到王纲这么在意,看到他伤怀的样子,郭如意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沈万三听王纲好像是念了一首诗,但是他对诗词歌赋十分外行,更不知道王纲嘴里那句“琅邪王氏”是什么东西,如果换作另一个稍有诗文功底的人,听了王纲的那一番话,一定要大大惊讶,这个以卖卦为生的王纲,竟然是鼎鼎大名的世家大族琅邪王氏的后裔。
琅邪王氏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周灵王的太子姬晋,姬晋之子宗敬后官至司徒,时人称呼之王家,于是以王为姓,为琅邪王氏、太原王氏的祖先。九世孙王翦,以及其子王贲、孙王离俱为秦国名将。到了秦末,王离长子王元为避战祸,迁徙到琅邪郡(今山东省胶南市境),是为琅邪王氏开基之祖。琅邪王氏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大望族,无论是文化艺术,还是庙堂宫闱,随处可见王氏后裔的人影。单就《二十四史》中明确记载的琅邪王氏的皇后,就有三十六人之多,琅邪王氏驸马则达三十五人。而位列宰相或高级别官员,有一百八十六人。王导、王羲之、王勃、王维、王安石、王阳明等,在中国历史上威名赫赫的人物,都是琅邪一脉。
这个卖卦为生的王纲也不简单,本人在地方上甚有名气,一百二十年之后出生的他的六世孙就是那位深刻影响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甚至是政治史的,集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于一身的王阳明。
一行人走到傍晚,果然到了一个小镇,王纲当先领路,带众人来到一家不大的客栈前,说道:“我在这家客栈里住了好几天了,为的是这里清静,我不想被乡野小民打搅,看书的功夫都没有。”
郭如意心里不屑,心想:“你一个算命的能有多少人来找你?吹吧。”
沈万三踏进客栈,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也不见小二出来招呼。郭如意知道,应该由自己来应付打点沈万三一路上的吃住,可是,年士儒却抢在了他前面叫来了小二。沈万三看郭如意并没有对年士儒这种“抢功劳”的行为,表示异议,心想:“如意涉世未深,如果换做李海天,看年士儒抢了自己应该干的事情,一定要不高兴的。”
年士儒走到沈万三身边,拉过一条长凳,道:“东家,您先坐会儿。”
沈万三点头坐下,小二提着茶壶,给他倒了水,说道:“客官您别见怪,今儿我们这儿来了两个读书人,我们掌柜的可是倒了血霉了,留下这俩玩意干啥你说,今儿早上,非说他们的书不见了,要我们赔,我们掌柜的答应赔他们几十文钱,这两人还死活不愿意,说什么这书本是银子买不来的,这不,还在吵吵呢,您多包涵!”
沈万三白了这小二一眼,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懂做生意,自己明明是开店的,客人在店里丢东西还到处说,就不怕把客人吓跑?”忽然又想:“王纲说,他拿了什么人的书,难道就是说的这两个书生?”
“我说你可回来了,老神仙,您来给算算,那俩疯子的书,到底是谁拿的。”小二看到了随后进门的王纲,马上叫起来。王纲摸着胡子,笑道:“这鄙人不用算,他们是不是在找这个?”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书本。
那小二一拍大腿,叫道:“我的亲娘啊,八成就是,原来是老神仙你拿的,那你怎么不说一声啊,害得我们掌柜的和那俩客官吵了一天了……”客栈后院,一阵阵吵闹声还是不断传来,那小二紧走两步,深吸一口气,大声叫道:“书找着了,在这儿呢……二位爷……”
话犹未了,只见从后堂冲出两个人,这两个人几乎是飞一般冲到小二身边,一左一右将小二夹在中间,好像是害怕他逃跑,看小二逃之无望后,同时问:“书在……”发现对方说话之后,又同时闭嘴,发现对方闭嘴又同时开口:“书……”
站在左边的是一个穿一袭黑白两色的直裰长衫,发系一条冠巾,斯斯文文的人,说道:“老师,我来问他。”
站在他对面的另外一个微微点头,轻声道:“世道不济至此,想当年我做官时,小偷小盗偷的都是吃喝用物,如今连书本也有人偷……”
那学生听了他的话,刚要问小二书在什么地方,忽然听到老师的话,觉得此语十分欠妥,摇头不已,说道:“老师错了,老师错了,偷书比偷吃的喝的要有用些,怎么能说是世道不济呢?书本偷来可以看,可以明事理,学兴邦治国之道,书读多了自然不会再做鼠窃狗偷的事情了,子曰,有教无类,就是这个道理,人人皆可受夫子教化。”
那老师看自己的学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居然教训起了自己,有些气不过,反驳道:“是你错了,甘做贼的人,是自甘堕落,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来已是小人,量他也不是饱学之士,为师看,他偷了书,也不会自己看的,更不会学什么兴邦治国之道,怕是偷来就转手卖了,换些小钱,吃了花酒。”
那穿长衫的觉得老师的反驳漏洞百出,伸手推开小二,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师不是小贼,怎么能知道那人偷了书本是去换钱吃喝酒呢?我看,他很可能是换钱给自己的老爹老娘买药看病去了,是一个大大的孝子……”
那老师脸色难看,严厉地问道:“偷书买药,有哪部典籍记载过?”
那穿长衫的人仰头冥想,似乎真的想不出哪本书里有类似的记载,说道:“老师稍候,待我去查阅一番。”说完,转身去了内堂。
那老师道:“我看你查也是白查,子曰,不耻下问。我看你不如去大街上找路人问问,偷盗这等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我看,书上不会有。”说着跟了上去,把那小二晾在一边,似乎忘记了他们是在找失窃的书。
众人听他师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听得云山雾罩,看他们跑进了内堂,都忘记了叫住他们。郭如意轻轻一扯沈万三的衣角,低声道:“万三哥,这两个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沈万三看着内堂方向,道:“不是眼熟,就是他们,不过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儿呢?”刚刚争辩的那师徒二人,正是施耐庵和罗贯中,这两个人郭如意和沈万三都见过。
让人奇怪的是,这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沈万三担忧的是,他曾听卞元亨说过,施耐庵和罗贯中已经投靠到张士诚麾下,这两个已经“从贼”的人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呢?难道是张士诚派他们来的?或者张士诚本人来到了这里,准备借路攻打苏州?沈万三被这些联想折磨着,他不知道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如果真的被他猜中了一条,那他的计划可能会被完全打乱,所以,他选择了最明智的一个做法,在没有明白施耐庵和罗贯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前,装作不认识他们,静观其变。
“你不要说话,我知道该怎么做,先不要让他们认出咱们来。”沈万三小声告诫郭如意。
王纲手里拿着那本他偷来的书,看到两个失主来了又走了,有些茫然,走上几步,叫道:“两位爷台,这部书稿,你们还要不要?我看是手抄的,得来也十分不易。”
一提到书本,只顾着争执的施耐庵和罗贯中马上惊觉,再次跑出来,罗贯中手里还捧着几本书,施耐庵则空着手,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两人看到王纲之后,又看他手里的书本,与之前类似的情景再次出现,同声说话,一个喝问道:“书怎么被你拿去了?”一个笑道:“书终于找到了。”
施耐庵是老师,他不高兴地看了罗贯中一眼,又上前一步,走到王纲身边,从他手里把书拿回来,阴沉着脸,说道:“王先生好不自重,君子不掠人之美,先生却不告而取,借了在下的东西,为何不说一声?”王纲脸色尴尬,说不出话来。
罗贯中关注着王纲和施耐庵的对答,手里却也没有闲着,一直在翻书,忽然面露喜色,惊喜道:“哎呀呀,我怎么把这个典故给忘了,罪过罪过。老师,老师,学生找到了一个典故,或许可以答复老师的问话。”施耐庵做过官,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东西,最后因为看不惯官场的污臭,辞官归乡,但在与人交际方面比罗贯中更懂得一些,觉得他当着众人和自己辩论,有损自己为人师表的形象,故意不理会他,希望罗贯中自己闭嘴。
罗贯中有一股书生呆气,虽然游历过不少地方,见过世面,但是那股书生意气并不减少。他和施耐庵名义上是师徒关系,实是挚友,两人不仅意气相投,都嗜书如命,对时事政局的看法也十分近似,同有一种悲天悯人欲救天下万民于水火却力不从心的无奈,转而专心学问。
一个因看遍了官场中丑恶嘴脸,对仕途施展抱负不存希望,把心思放在了侠义豪客“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路子上,只盼望专诸、聂政、荆轲在世,杀富济贫,惩治贪官污吏。
一个屡试不第,对科举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碌碌无为,每每期盼贤王圣主出现,革除种种弊端,再开万世太平,于是每天埋头典籍,醉心于古人事迹仙踪,或游历名山大川,访贤会友,笑傲江湖,也乐在其中。
“老师,老师,你莫非聋了?我这么大声叫你,为何不见你应声?”罗贯中正为自己查到的典故而欣欣然,觉得可以让老师心服口服,却见施耐庵对他的呼叫听而不闻,不禁有些着急,甚至觉得老师的耳朵出了问题。
施耐庵常常和罗贯中研讨文学,经常争论得面红耳赤,恨不能大打出手,有时候两人实在吵得不可开交时,就指天发誓,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但最后总会后悔,重新聚头。
施耐庵此时不得不答复罗贯中道:“我知道了,待会儿等我进了房间再看。”
罗贯中却不理这些,他奇怪地问:“老师,为何现在不能看?刚刚你不是还很着急,要我查到什么书里记载了相似的典故吗?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老师却又不看,是你刚刚想看的时候想错了吗?不是的话,就是你现在不想承认自己想错了,到底是你刚刚错了,还是现在错了?”
沈万三看这个罗贯中痴得可爱,忍不住想笑,但是又害怕被他们认出来,便极力忍住,同时给郭如意打眼色,要他别出声。年士儒站在远处,看着这两个人的对话,时不时还偷看东家。
施耐庵转过脸,极力忍着不快,他知道,只要不给罗贯中一个答复,他还会追问下去,只得对他说:“你查到了什么,说出来我听听。”罗贯中马上来了精神,手里拿着一本书,指着自己翻到的那一页,说道:“老师刚刚问,偷书换药,侍奉老父老母,可有什么典籍记载,学生才疏学浅,没有找到……”
施耐庵抢着道:“这就是了,没有找到,你叫我看什么?老师我早就说过,言必有据,这才是做学问的正道。我知道,你有一肚子杂学,但是,也不能荒废了正经学问,这诗词歌赋、文史子集还是要时常温习的。”
罗贯中听到老师教诲,一本正经地躬身点头,认认真真道:“学生记住了。”
又扬了扬手里的书,兴奋地道:“虽然老师要我找的典故我没有查到,但是,在《三国志·吴志·陆绩传》中找到一个相近的,三国时,东吴吴郡吴县(今苏州)人撰《浑天仪说》和《浑天图》的陆绩,有‘陆绩怀橘’的典故,不知老师可否看过?”
“陆绩怀橘”的典故,施耐庵自然知道,便应道:“哦,你是说陆绩陆公纪的典故,想当年陆绩六岁时,去九江拜见袁绍……”罗贯中急忙打断他,道:“老师错了,陆公纪去见的不是袁绍,是袁术。”施耐庵看过《三国志》,也知道陆绩怀橘的典故,但是,一时忘记了陆绩见的是袁术还是袁绍,听罗贯中指出错处,也不着恼,只是微微点头,接着道:“袁术,原来是他,《三国志》你日日夜夜看,我没你读得透。”
罗贯中得到鼓励,说道:“老师谬赞了,学生每读《三国志》必有所感,觉得其中有经世治国的大学问。就拿这个典故来说,那袁术让下人给陆绩橘子吃,陆绩就悄悄在怀里藏了三只橘子。临走时,陆绩弯腰告辞,橘子掉落在地上,书上说,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是橘甘,欲怀而遗母。’术大奇之。寥寥数语写得形神意具备,这形……”
王纲见他唠唠叨叨,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大声道:“我说二位,难道是专门来卖弄学问的不成?”
罗贯中一怔,怒道:“难道王先生不知道礼数吗?在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王君要说话,也要在我说完之后,怎么可以如此唐突?”话说完,忽然想到,这个姓王的连书都偷,似乎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礼数,那怒气顿时就消了。
王纲哈哈一笑,道:“鄙人学的是仙道,和你那些什么礼仪规矩一概无缘。”小二听他们唠唠叨叨,说这说那的,总没个完,害怕冷落了新客人,就对沈万三道:“客官,可是要住店?我带您去看看房间吧。”
听见有人说话,施耐庵才注意到客栈里还有其他人,转头看去,发现是一群陌生人,但有一个人看着面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看了一眼,那人就把脸转了过去,似乎是怕自己认出他来。
“这位公子,我怎么看着你面熟?咱们在哪里见过吧?”施耐庵见沈万三穿着讲究,好像是富家公子,或者有钱的商贾。
沈万三知道,再躲也躲不过了,如果还是一味躲避,会让人觉得他怠慢,这可是一贯看重交际细节的他不想要的后果。“足下是?我们好像素未谋面……
哎呀,这不是卞元亨兄的表亲,施耐庵施兄弟吗?”沈万三假装才想起来。
此时罗贯中也走了过来,指着郭如意道:“我认得你,你不是那个……那个和我一起被捆起来的小子吗?”
郭如意笑道:“正是小子我。”
罗贯中听他说话风趣,哈哈大笑起来。施耐庵问沈万三道:“沈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沈万三还没有说话,王纲就插嘴道:“原来你们是熟人,那可真是有缘了,早知道我就给施罗二位仁兄,占卜一卦,算得二位会在客栈里巧遇旧人,岂不是更好?”
罗贯中奇怪道:“我们都见了,你再算卦还有何用?说话欠妥啊欠妥,啰唆不清。”
王纲也不生气,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是在后悔几位见面之后,没有给你算卦,如若算了,我见到了沈公子,早些告诉他,有两位故人在这里等着他,那他岂不是会快马加鞭,早早就来到了客栈了。”
罗贯中道:“可是,你没有算……对了,你为何要偷我老师的书?”
施耐庵也道:“王先生,我们同住一家客栈,也算是有缘,怎么借去我的书本,也不知会一声,害得我好不着急。”
王纲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和两位聊过之后,发现您二位博学惊人,正巧我算得今日有血光之灾,须得往东行,想着一路无聊,便在二位房间里,借了一本书……”
罗贯中道:“是偷,不是借。”
王纲笑问:“现下书在谁手里?”
施耐庵道:“在我手里,又当如何?”
王纲笑道:“那就不是偷了嘛。我看施君此书抄写得十分有趣,宋江、方腊,水泊梁山的故事,我也听讲书人(说书人)说过,不如再借给我看几天如何?”
施耐庵摇摇头,道:“这手抄小本,乃是我听讲书人讲了之后抄录的,水泊梁山的故事老早就有,但是分散混乱,且神怪具有,不成体统,在下正准备重新添加叙写,写他一二百个回目。抄这个讲话的本子,原本就是参考参考,只此一本,如何好借给你?不借不借。”
王纲失望地说道:“如此好书,鄙人却无缘看完,真是福缘浅薄啊。”
有人夸赞自己的书本,正挠到施耐庵的痒处,他得意道:“先生这句话说得是,此书确实十分精巧,宋江这辈确是当世少有的好汉子,如果多几个替天行道的好汉,那这世道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罗贯中对施耐庵的说法很是赞同,他一边点头,一边说:“老师这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乱世人心浮动,有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是合了当下的时局,愈是乱世愈要讲‘义气’,人人讲义气,人人做义事,则再无作奸犯科之辈,天下滔滔皆是实诚君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不是你们随随便便叫些什么义气就能改变的,鞑子暴虐,要变天道才是正经,天道变则万物万事皆有变,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即便是出尽全力,又能做成什么大事?依我看,奔波忙碌,不如寻那一二处小桥流水幽雅之地,备一壶浊酒,邀一二好友,品酒赏景,快活人生,如此岂不胜过每日天下兴亡,兵戈杀伐的吗?”王纲摸着短须,摇头晃脑道。
“不然,王兄错了,大错特错,想我读书人为的是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也。即使不能效力朝堂,也要为天下百姓尽一份力,岂不闻,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万民在蒙古鞑子治下苦苦煎熬,王兄就忍心‘先天下之乐而乐’吗?”说这番话的还是罗贯中。
王纲微微一笑,道:“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大元朝的天下已经是又‘危’又‘乱’,我只好遵从圣人圣言,‘无道则隐’了。”
施耐庵闻言讽刺道:“孔夫子还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王兄你怎么不出海远游,去什么爪哇国品酒赏景呢?哈哈哈。”说完,和罗贯中对视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
王纲也不生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话不投机……”
施耐庵一拱手,道:“不送……”
他这么说是在赶王纲走了,沈万三急忙走过来,打圆场:“几位都是饱学之士,为了几句斗嘴的话,生气不值得。立马到吃饭的时候了,我请几位喝几杯如何?”看施耐庵面有难色,他又拉又拽地把几个人聚到了一桌上,叫店小二准备上酒上菜。
沈万三吩咐郭如意和年士儒去安排车夫,看守好物品,就和几个人吃喝起来。
王纲倒是无所谓,酒来杯干;施耐庵则悻悻然,似乎颇看不起他的为人;罗贯中就不一样了,自顾自地自斟自饮,时而说两句诗文。几人聊了一会儿,沈万三得知,罗施二人根本不是奉张士诚的指命来此,他们两个刚刚从老家出来,准备去游历一番,并没有说去高邮。言谈之间,沈万三听这三个人满腹对朝廷的不瞒,几杯酒下肚,更是高声叫骂,王纲还好一些,另外两个人就要命了。罗贯中喝得双腮微红,说道:“万民苦鞑子久矣,小可只等一雄主出世,就准备出山辅佐,驱除鞑虏,杀尽蒙古狗!”
沈万三吓了一跳,在这客栈之中,来来往往也有一些散客,他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小声嘀咕还可以,这么高声呼叫,如果引来官府的人,那就是大麻烦了,于是急忙给他倒酒,让他低声,并小声说道:“罗兄,小声些,咱们犯不着为了一两句话惹麻烦,留得有用之身,才能做有用之事。”
罗贯中却不理这些,还以为沈万三是在挤对他胆小,听罢推开沈万三,踉踉跄跄站起来,端起一杯酒,大声叫道:“你说我会怕鞑子的狗官?笑话,我熟读《三国志》,最佩服的是关羽关云长之勇,我虽不能如他一般,上马提刀,杀贼如同砍瓜切菜,但是自信有他的胆气,明知不敌,却也不怕,你信也不信?”
沈万三看他要发酒疯,急忙对施耐庵道:“他醉了,你快些规劝规劝。”
没想到,施耐庵却瞪着一双迷离的醉眼,大声道:“我劝他作甚?大丈夫当如是耳,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罗你说得好!来,我给你倒上。”说着,提着酒壶,就给罗贯中倒酒。
罗贯中满饮一杯,忽然抓过站在一旁看他发酒疯的小二,拉着他的胳膊,醉醺醺问道:“小二哥,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啊?”
那小二见过发酒疯的不少,但是却很少遇到口口声声要“杀尽鞑子”的酒疯子,此时吓得不敢说话,罗贯中看他不开口,以为他不同意自己的观点,脸一沉,说道:“我说你个小二哥,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说的话?”
那小二吓得脸都绿了,支支吾吾不能成语,罗贯中借着酒劲,更以为他是当自己不敢,当即又喝了一杯酒,说道:“今日,我老罗就要效法那古将军,做一回慷慨悲歌的义士,来,老师,相烦给学生把酒。”
施耐庵热泪盈眶,提着酒壶,慨然道:“你口口声声叫我老师,我却没有教过你什么,你我名虽师徒,实则良友……”
罗贯中一摆手,道:“老师休说这等言语,待我做一回豪杰。”
沈万三不明白他要怎么做豪杰,难道要只身冲到官衙和里面的官员拼杀一番,然后慷慨就义?看着两个人轮番发酒疯,他无法理解,这些读书人为何要动不动就先天下之忧而忧;更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用。如果真的痛恨鞑子,那还不如学张士诚,起兵造反,真刀真枪跟官府作对,这么发酒疯有什么用?
罗贯中双眼挂泪,大声道:“我去了……”
施耐庵拱手相送,眼看罗贯中踉踉跄跄走出客栈,忽然醒悟,自言自语道:“老罗,你要去干什么?此地非高邮,没有张大帅的兵马在,你难道要单身杀狗官?唉,既然你走了这条路,老师又能怎么样呢?只有祝你多杀几个贼人……”面对要去“送死”的徒弟罗贯中,他居然还有心思坐在这里喝酒,而且还喝得有滋有味,只见他一边把酒送进嘴里,一边道:“死吧死吧,去吧去吧,有这帮狗官在,想我们读那些先圣典籍又有何用?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沈万三害怕罗贯中出去惹事,又想自己是拉不回来他的,就对施耐庵道:“施兄,你怎么能眼看着老罗去闯祸呢?快去把他叫回来啊!”
施耐庵又喝了一杯酒,才道:“我为何要去叫他回来?他又没闯祸,你怎么知道会闯祸呢?再说了,他又不傻,怎么会闯祸?我做老师的,学生有这个志愿,我怎么能阻拦?”
沈万三看他比罗贯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对王纲道:“王先生……”
一句话没说完,王纲忽然拿出了一本《周易》,说道:“你稍待,待我推算推算,老罗今日运数如何再说。”
沈万三还没有说话,就听到罗贯中叫骂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奸佞当政,一个狗皇帝领着一群狗官,放眼天下皆是狗,我们人当何去?”
这么公然咒骂皇帝和当官的岂不是找死?此地虽然不是什么都会大邑,但是来来往往的也有不少行人,被哪个好事的听到了,到官府告一个毁谤朝廷的大罪,那可不是玩的,沈万三心想:“早知道就不应该和他们在一起,这怎么说的,平白无故惹上了这摊子事儿。”他急忙对施耐庵道:“施兄弟,老罗喝得醉醺醺地出去叫骂,被官府的人听到了,这命可就白送了,那些狗官,你们一根毫毛也动不了人家的啊!”
施耐庵听了他的话,叹口气,道:“那也就是命数,他要去送死,我又能怎么样?想当年,岳飞受难风波亭也不是没来由地遭难吗?命数如此,说这些干什么,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沈万三知道跟他多说没用了,就跑出去,要把罗贯中拉回来,刚走了一半,忽然想:“我和这帮人混在一块有什么好处?不但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随时可能被连累,那我为何还要在这儿?他们满口天下黎民的大道理,我又听不懂,我也不准备考状元,跟他们掺和什么?人各有志,他们的志愿是救天下万民,我想不了那么远,只要有一日三餐在,生意在,别的怎么样我也管不着。”
想到这里,他就把郭如意叫过来,让他带几个车夫去把罗贯中拉回来,又对年士儒道:“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启程。”
年士儒奇怪道:“东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刚歇脚就要走。”
沈万三道:“现在还没出事,不过,说不定就要出了。”年士儒不敢怠慢,马上去准备。
等罗贯中被拉回来,沈万三付了酒钱,就跑到了客栈外,不愿和这帮人再多牵扯。他反反复复想:“我就想做我的生意,别的事儿我什么都不掺和。什么鞑子不鞑子,什么子曰不子曰的,我都不管。”
车夫们刚刚吃了点东西,正在三五成群地聊天,准备待会儿好好吃一顿,此时却被年士儒给叫起来,还以为要吃饭了。所以一听说要马上启程,都有些怏怏不乐。但东家既然说了,也没办法,只得行动起来。
王纲捧着《周易》出来,看到沈万三站在外面,就走过来,说道:“沈公子,我给姓罗的推算了一卦,他今天不会有事……”沈万三摇摇手,道:“我有急事要立即离开,这些事情,你去和他本人说,恕不奉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