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场劫难过后,我和全家人终于能昂起头来做人了。我母亲摘掉了“漏划地主”的帽子,我儿子也因此够条件参军了,我则和千千万万个体经商者一样,加入到了小商品市场经商的行列,并于1989年被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和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物质生活条件,是我前半辈子所不敢想象的。
1980年,生产队开始把部分田地分给个人,搞小承包,我们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了。几十年来的政治运动可把百姓们搞苦了,在“大锅饭”体制下,每10个工分仅折合0.8元的分红,为了生活,我一个女人家学会了种田、挑肥等,在生产队里拼死命地做,每工挣9.3分(每工的最高工分值为10分),但一年忙到头,仅可拿到几十元钱的余粮款。实行联产承包后,原先忙不完的农活,很快就做完了,我们有了空余的时间,于是,我就不愿死守着三分田地过日子,便想到了做一点小买卖,补贴家用。
从1980年开始,在湖清门既不热闹又不冷清的街边就已有了20多个卖小商品的摊点。由于湖清门街离我家较近,我经商自然比别人更多些便利,所以,1981年初夏,我和亲戚凑起二三百元钱,开始了经商生涯。那时义乌稠城镇只有农历逢双的日子才有集市,而且仅大半天时间便收场了。街上没有正式的摊位,住在附近的农户,放两条凳子,铺一块门板,就可以5毛钱一天的价格租给小贩们当摊位。摆摊的人也没有固定的位置,也不一定每个市日都去摆,来去自由,只是那时的市管会、税务所的同志为了控制市场规模,经常要来驱赶。他们查得紧的时候,我就到廿三里去赶几个市日,那里的集市规模与稠城的差不多,市管会和税务所的检查不太严,只是那里的生意比较清淡一些。
在做生意的同时,家里的农活我是绝不丢下的,自留地和承包田都必须种好。在那时的环境下,由于长期以来形成的以田地为根本的意识,我根本没想到过做生意会赚很多钱,会富起来,更不会料到义乌会拥有现在这样的大市场。在经商之初,每次都是由我亲戚到外地采购小百货,由我在义乌销售。我总是摆一天摊,忙一天农活。农忙时,就暂时丢下生意,以种田为主。就这样过了将近两年。这个时期,在社会上甚至家里,人们的思想观念交锋很激烈。长期以来,人们总认为:做小商小贩是搞投机倒把,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的表现。社会不予认同,许多人尤其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都看不起做小生意的人,所以,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经商的人基本上是上了年纪的男女,没有年轻人和壮劳动力。我丈夫是位教师,他竭力反对我经商,唯恐政治运动一来要遭殃。因此,哪怕一天只赚几元钱,我也总是战战兢兢,不敢与任何人讲,更不敢大胆地在别人面前谈论做生意的事。
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心思动,市场如巨大的磁场,将人们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当时做生意所需资本不多,获利虽不太丰厚,但风险也很少。几个月下来,我便尝到了甜头,生意好的时候,每月有百余元的收入,比领工资工作还强。于是,亲朋好友纷纷上门来求我带他们出去做生意,我不仅在资本上给予了一定的帮助,还带了一帮又一帮的人一起做生意。当时大家的心思也很简单,根本不存在要保密、怕抢生意的念头,只考虑出门互相有个照应,办事可以有个商量,大家一块干,互相帮助,有难同当、广开门路,被社会歧视的压力就要少得多了。当时,许多人也像我们一样,没有经商经验的人在他人的帮带下,纷纷走上了经商之路。就这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仅半年时间,稠城市场上的摊位数由原先的20来个一下子发展到了200多个。随着市场的发展,原先逢双的集市改为了每日市,经商的人便基本固定下来了。接着,工商所又在湖清门沿街两旁铺上了固定的摊位,随着经商人员的不断增加,摊位一直延伸到新马路一带,形成了一个百米长的街道市场。于是,市场真正走向了发展的道路。1982年,当时的县委书记谢高华体察民情,发出了允许个体户搞长途贩运经商的红头文件,工商所也把经商称为“光彩的事业”,为经商的百姓正了名,给他们吃了定心丸。由此,我们开始放心大胆地经商,并逐步将经商作为正业了。
从一进入市场经商开始,我便选择了做袜子生意,10多年来一直没变过。这条路可以说是靠着坚毅走出来的。就在我经商初期,绍兴的针织、纺织业就已有了名气,各种社办企业星罗棋布。我常常揣着500元进货款,差二隔三地往返于绍兴、杭州、宁波、诸暨与义乌之间,货往往是随身带的,拿到义乌市场上卖了后,再去进货。那时进货的渠道不稳定,碰运气的时候多,销售也以零售为多,能买几百双袜子的顾客就算是大主顾了。所以,每天收取的钱多为零钞,装在皮包里,晚上大家一块儿整理袜子、点钞算账,扣除一切开支后,每人每天约可分得3-5元钱。拿到这笔钱时的高兴劲真是没法说,因为当时做一天小工仅可得8角钱,而且没有门路还不行。我们这样的收入足可抵过几个职工的工资收入了。当然,这是绝对不敢对外声张的,如果被人知道了,税务所来查税的话就麻烦了。
一般出门进货还比较稳当,一路盘算着:多少价格可以进,进怎样的货、如果碰到好的厂家会怎样,买多少货,回来该坐什么车,怎么走……这么一想,精神就很集中,只觉得紧张,完全忘了劳累。一路上总是不住地揣摸着身上的几百元钱,不敢随便与人讲话,连自家人也不谈天,唯恐让人听出外地口音,遭到抢劫。配好货后,便挑起担子急着往家赶,那时乡下没有公交车,货物总是在能挑得动的范围内,被挑运到几十里外的汽车站托运,因为乘公共汽车拿的行李多了会被拦住的。但是,在汽车站托运货物是要查税的,有时办托运的人多了,税收就要加重,明明是1000元的货,他硬是要按3000元的货来收税,没法和他说理,所以,查得紧时,我们常常绕道去赶火车,虽然不用托运货物就能挤上火车,但列车员看到你带着大包小包上车,总是瞪圆双眼,那时的列车员简直是凶神恶煞,让人见了害怕。有时,上车的人多了,他们就不让我们上车,甚至会将放入车厢内的包从窗口扔出来。所以,我们常常买了票坐不上车,再转别的路走。若是上了火车,则未到义乌站我就早早地挑上行担探头往窗外看,如果看到车站上有戴红袖套的检查人员,就赶紧缩回去,再坐一站,到一个小站下车,将货物挑回家。虽说一路偷偷摸摸的,只要不被查到就算万幸了。如果被查到,那么,这样那样的费一缴,这一趟就算白跑了。后来,我也有了很多对付检查的办法:要么在义乌火车站的前一站——荷叶塘站(是个小站)下车,再坐汽车进城;要么拦过路汽车,虽说过路车很少有直达义乌的,但只要中转几次,总能到义乌的。有一年冬天,天下着雪,我从厂里挑了货物出来,一路上满头大汗的。等我拦到一辆过路车,坐到萧山转车时,天已黑了。路上车子不多,当我得知一辆中型拖拉机是去义乌的,我就像看到了救星。可是,前面的驾驶室里已没法再坐人了,我只得蹲在拖拉机后面的敞篷车斗里。放在那里的一些装满液体的罐筒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凛冽的寒风吹在我身上,让人感到冷得刺骨。我将自己没头没脑地套在一只编织袋里。经过五六个小时的颠簸,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了,我又冷又饿,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这种经历和感受,当时的生意人几乎都有过。也许是因为种田受穷穷怕了,就算是这样东躲西藏,吃尽苦头,我们也很知足。我母亲在解放前就做过生意。比起那个时候,我们现在要好多了,钱也容易赚,吃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在义乌碰到了一位绍兴汽车站拿小旗指挥汽车的老职工。因为经常要上他指挥的汽车,我就送了他几斤义乌红糖。从此,我去绍兴进货就方便多了,每次挑行李上车,都能得到他的关照,我自然对此感激万分。出门做生意没有熟门熟路是万万行不通的。当时,最让人害怕的是那些戴红袖套的检查人员,如浦江郑家坞站的那些检查人员,不管你有没有税票,是否已经补税,都要罚,真让人伤透了脑筋。还有义乌火车站税务所的龚所长,不认识他的人都害怕他,如果认识他那就像靠上菩萨一样。有一次,我在廿三里赶集,当地的生意人见龚所长走过来了,纷纷躲避,而我却浑然不知。他走到我面前,说:“你有多少货?全拿来。”我不明底细,见他说得这么干脆,还以为碰上了大主顾,老老实实地将寄放在别处的袜子如数挑了去,谁知被带到了税务所,心中直呼:上当!可这又有啥用呢!在那个时期,税务所不仅在市场内查税,而且市场外的查税工作也抓得很紧,并且规定:经营户不得将客商带到家中交易。场外交易一旦被抓住,就要补税,麻烦得很。后来,义乌推行了定额征税制度,才使我们定下心来。做生意没有好政策真是不行啊。
我做生意很重信誉。金星袜厂、东湖袜厂等都做过我的经营伙伴,特别是大禹陵袜厂,我们一起合作已有14年了,该厂的厂长也换了一个又一个。记得该厂的第一任厂长在绍兴是出了名的办厂能人,在合作过程中,我以诚相待,为他提供袜子市场的信息,帮他出主意,改进工艺。他对我也很信任:我可以先提货后结账,有时甚至货价也由我来定。我们之间不曾签过什么合同,拿这位厂长的话来说:“我和龚瑞芳之间,说了的话便是合同。”我想:他办厂为的是赚钱,我做生意也为了赚钱,应该双方均有利可图才能继续合作。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只要薄利多销,他就能多生产,效益就能上去。我们双方互相信任,一心一意搞经营,配合得很好。虽然许多人都到厂里来拉过生意,可谁也不曾拉走过。
我做了14年的袜子生意,这14年来,我一直很注意自己的商业信誉。我主营的大禹陵牌童袜在市场上有着特别的声誉。虽然我从没有登过广告,也不曾自我标榜、自我吹嘘过,但是,由于这14年来,我对客商以诚相待,注重商业信誉,注意产品质量和产品更新,同时又讲究服务质量,在市场上赢得了良好的声誉,所以,市场上经营童袜的摊点虽然很多,好些摊点经营的童袜牌子也和我的一样,我的客商却始终较为固定。
如今做生意,已经完全没有以前的那种担惊受怕了。14年的经商生涯给了我丰富的经商经验。对于袜子的用丝、着色、款式、市场走势等,我都能做到了如指掌。再说,有绍兴这个袜子的生产基地作后盾,我根本不用担心货源问题。绍兴有3家个体织袜厂的产品是专供我销的,其产品的花色品种也由我来安排,送货则由他们负责。现在交通便利,运输是不成问题的。生意做到这种地步,应该说是很安稳了。但我仍坚持以诚为本,这么些年来,大小生意不知做了多少笔,我从来不曾拖欠债款、坑蒙拐骗,从来不做让人不信任的事。虽然我赚钱不多,但我心里却感到很欣慰。
市场经营从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也会有一些让人伤心的事发生。我曾带过许多人走上经商之路,帮助找货源,甚至将自己的货让给他们卖,为的就是共同富裕。但是,生意场上不卖情面的事也常有发生,有一次,市场上出现了与我的货物款式相同的袜子,且把价格压得很低,但是质量很差,顾客不明底细,我的生意逃走了许多。一经打听,这事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干的。我真是伤心透了。有时,我们几家摊点事先约定以同一价格销售某一产品,可有的人却偷偷减价倾销,顾客一比较价格,谁不跑去买便宜的?我倒反而成了替别人招揽生意的广告牌。这种愚弄,真让人又气又急又懊恼。
在市场上,大多数经营户还是诚实、善良、讲究信誉的。如我现在的经营合作伙伴何义民,我们合作包销了中外合资企业芭莉丝袜厂的一部分产品。我们共同支付合同的款子,一起拆账,彼此都老老实实,谁也不曾计较过什么。说来也奇怪,我们之间没有丁点的亲戚关系,却合作得很好。做生意碰到守信的人,真是让人舒心啊。何义民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有一次,一位沈阳籍客商的一袋袜子不见了,硬说是何义民的女儿拿了。说是放在她的摊位边不见的。我们看他可怜,就问这袋袜子共计值多少,彼此都承担一点算了。可这位客商却不依,吵着要去工商所。工商所的同志了解情况后,指责客商的不是;既没有委托照管,又没有证据证明是何义民的女儿偷了他的货,只能怪他自己乱放包裹。然后,就不再理睬他了。这时,何义民赶来,他抱怨我们和工商所的同志不该这样处理此事,说是:客商丢了东西已够伤心的了,我们怎么能不管呢?硬是要赔给客商300元钱。其实,客商自己都说:那袋袜子总价值只有375元。何义民就是这么一个诚实、善良的人,虽不善言辞,但与他交往过的人,都会被他的这种诚实善良所感动。其实,这是我们这些来自农村,受过生活煎熬的人所共同拥有的。又如原先在我隔壁摆摊的陈家盛夫妇,有一个时期,他们的生意被人挤掉了,可是摊位费、管理费、房租、税收等仍然需要支付,他们失去了继续经商的信心,又放心不下在家中的老父,打算回农村种田,待老父百年后再出来经商,我为他们那纯朴的孝心所感动,劝他们继续经商,换一种经营路子。结果,他们留了下来,改为经营温州产的时兴袜子,生意又红火起来了。去年摊位重新调整,我们隔壁摊的关系被拆散了,为此他们夫妻俩伤心了几个月,见面时还直掉泪。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话不对,对于这份在经商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情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诚招八方客,规规矩矩经商、老老实实做人是我的生活信条。在市场经营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我们是依靠市场的兴旺、发展逐步摆脱贫困的。在创业过程中,我们虽然经历了风风雨雨,然而,只有从艰难中走过来的人,才会更深切地体会到创业的不易;只有备受生活磨难的人,才更能明白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只有从市场发展之初就在市场上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人,才能更深切地感到:市场就是我们的活路,我们必须珍视她,爱护她。
从市场工商所在市场内设立摊位组开始,我便担任了摊位组组长,一直持续到现在。虽说我是个生意人,但我从来不贪财。在市场上经营,有许多回客商将钱物遗忘在我的摊上,我都如数奉还。有一次,一位江西客商将200元钱遗忘在了我的摊上,那时的200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由于市场内摊位太多,他发觉后却怎么也找不见我的摊,直到收摊时,他还在失魂似的找。当我上前将钱主动交还给他时,他简直要跪下来了。对于出门在外做小本生意的人来说,他的这种心情我是很能理解的。但也有好心却带来冤屈的时候。有一次,一位浦江籍客商将装有500元钱的一只布袋遗忘在了我的摊上。由于是熟客,我和隔壁摊的吴彩仙商定:暂时将袋子搁在我这里,等那人回来来取。这时,一个眼尖的外地人跑过来,说这钱他也看到了,要我们分一些给他。我们说明情况后,他就是不信,还把一位工商所的同志叫来。这位同志不了解情况,硬说我们捡到东西不上缴,狠狠地训了我们一顿,气得我几天吃不下饭,心想:都十几年的生意做下来了,我们还会不顾信誉去贪图这么一点钱财?不要说是这种事了,这些年来,凡是政府提出救灾、赈灾,我总是带头捐款。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摊位组组长,更多的是因为我对党的好政策、对市场的一种感激,是党的好政策,是市场给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能不尽力报答吗?
十几年来,我作为摊位组组长,积极代收组里的税款,做好上级布置的工作。为此,我年年都被评为市场先进工作者、协税护税先进个体户,还于1983年被评为市劳动模范、市女能人,原市场工商所徐至昌所长还专门为我写过一篇《经商务农两不误》的报道。1989年,我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从我走进市场经商开始到现在,市场真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便是这一变化过程的见证人。在这十几年里,我与市场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如今,我已是57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我的勇气已远不及当年了。眼看着年轻的一代经营者在茁壮成长,我真诚地希望:我们的市场能在各级领导的努力下,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我们经营者也都能文明经商,讲信誉,重质量,维护市场声誉,使我们的市场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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