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高手李鸿章:力挽狂澜-群敌环伺,帝国日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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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无形的对手

    李鸿章急返天津,事出有因。就在他和脱利古扯皮磨牙的时候,越南王死掉了。老国王死后无嗣,由其侄子阮福升即位。但新王嗣位,总是面临着巨大的麻烦,单只是个资格就难以服人。凭什么是你继位,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阮福升必须要向大家把这个凭什么,解释清楚。

    所以阮福升火速向朝廷打报告,要求朝廷快点册封他。有了朝廷的册封,他的国王才做数。

    李鸿章立即向朝廷奏报,要求派使走水路,疾奔越南去册封。万一你去得慢了,阮福升那厮有奶就是娘,说不定会央求法国佬承认他,要是出了这种事,中国可就鸡飞蛋打了。

    脱利古不知道李鸿章为什么不谈了,他给法国打报告称:李躲避了。并认为:李的离去,可以看做是在中国进行的谈判的破裂。因为李鸿章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系统性的拒绝了他。

    脱利古是真的不想再和李鸿章谈下去了,这个对手太难对付。他希望内阁快点下决心,干脆宣布战争,这样他也好从这棘手的工作中,脱离出来。

    但是没那好事,法国政府指示:追到天津,继续和李鸿章谈,非要谈出个眉目来不可。

    何以法国政府非要脱谷利和李鸿章谈呢?实际上,这是内阁在欺负脱利古,因为外交部去找中国驻法国公使曾纪泽,发现根本啃不下这块硬骨头。所以法国外交部一推六二十五,心说曾纪泽难以摆平,就让脱利古摆平李鸿章吧。横竖脱利古也不在国内,也没人替他说话,这桩沉重的外交使命,就这样落到了脱利谷的身上。

    脱利古无奈,只好穷追李鸿章到天津,然后,他发现自己落入到了一个诡异的圈套之中。

    对此,脱利古在写回国内的书信中,有过翔实的描述:

    总理衙门、李鸿章和曾侯(指曾纪泽)三方面通同一气玩弄我们。当我们与李说话时,他们要我们去问曾,曾又要我们问李,总理衙门则要我们问曾、李二人。如果我们所得的消息可靠的话,最近的转变——这从李的不客气已经使人感到——是由于曾侯的一封电报,让李看到可以请某些欧洲国家出来调停。

    原来,脱利古在中国的谈判,被当成陀螺推得团团乱转。他问李鸿章,李鸿章让他去问法国的曾纪泽。法国那边问曾纪泽,曾纪泽让他们去问李鸿章。气急之下脱利古去总理衙门上访,总理衙门却将此事转曾、李二人处理。合着脱利古在中国谈来谈去,竟尔找不到一个具体负责的人。

    对于脱利古的悲惨处境,中国人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了,这就是最典型的专制暴政治理,你知道权力在谁的手中,但是,任何事情你也找不到一个具体负责的人。因为权力只从事聚敛,而对民生疾苦不承担任何责任。有关专制暴政的特点,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说得更具体: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赋敛之而已尔。凡所以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而听民之所自为。

    只有权力,而没有与之相应的社会责任,这就是专制暴政的特点。中国人在这种体制下只能听天由命,残喘余生。可脱利古生活在早已完成了资产阶级大革命的法国,哪里晓得世上还有如此落后的荒蛮政治,一时之间难以适应。

    适应不了,脱利古忽然想起来,中国还是有皇帝的,干脆上访去找皇帝,不信你皇帝也不给我一个说法。于是他欣然跳起,去找皇帝说理,不久回来,给法国的外交部长拍了封巨长的电报,电报中说:

    阁下知道,我在这里所遭遇的情况,如果延长下去,只能削减我政府的威信。作为特使全权代表,我找不到一位高级官吏,有资格与我会商。在北京,如果我去的话,我看见在我面前的将是一件事物——非人格的、理性的总理衙门——及一个老妇和一个小孩,他们受偶像般的祟拜,即使臣的国书亦不接受。我是共和国的忠仆,所以,为保卫他的尊严,我只有请你想法立即解除我的这个职务。

    脱利古不干了,撂挑子了。

    在这里,通过脱利古的描述,专制式衙门的特色一揽无余:非人格的、理性的——他们永远正确,他们高高在上,但是却没有半点人味,你的具体问题碰到他们身上,就会象回力球一样原样返回。你以为他们不是活人,只是僵尸,但这样大错而特错,因为他们会吞下你辛苦劳作的所有成果,连骨头渣都不剩下一点。他们有着饕餮般的胃口,但他们不是人,只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理性存在。清帝国的暴权能够凌压民众,而让民众莫可奈何,原因正在这里。没有人能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存在相抗衡。但面对着列强的叩关,帝国也正死于自身的权力特色,因为它们丧失了自我变革的能力与动力。

    脱利古遭遇中国特色的制度陷阱,但是法国政府也难。盖因外交部要对付的是曾纪泽,这个曾纪泽虽然是圣人曾国藩的儿子,却学会了西洋的全套怪玩艺儿,他动不动就冲法国外交人员大吼大吵,吼过了立即召开新闻记者发布会,痛斥法国佬的无耻行为,搞得法国外交部极是被动。

    最气人的是,曾纪泽和李鸿章两人,动不动还撇开法国人,自己吵了起来。曾纪泽指斥李鸿章阴柔圆滑,贻误大局。李鸿章则有意挤曾纪泽出局,说越事全由他说了算,不必理会曾纪泽。这两人有可能是演戏,也有可能真的是勾心斗角。但无论如何,他们挑在这个时候你勾我斗,让法国人实在是苦不堪言。

    脱利古是无技可施了,就只能看越南战场上双方的实力了。战争,是诸多政治手段中最为效的,这一点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有例外。

    (2)黑旗军血战越南

    在越南,法国海军少将孤拨,率1800余名法军,向黑旗军盘踞的怀德进攻。黑旗军殊死抵抗,终究是力有不逮。关键时刻,法国佬又使出了离奇的战术,水淹七军,竟然掘开了河堤,大水淹没黑旗军的阵地,淹得江湖豪杰到处乱跑。

    此役表明了法国的强大实力,中国人还没玩水淹七军呢,他们倒抢先了一步。但在中国方面,此战仍然记录为我方大胜,法方大败,证据是法国佬请求增援炮艇和攻城部队。如果你不输,干吗叫增援呢?由此可见法国佬输了。

    法国佬的增援部队上来了,一部分帮助孤拨侧击刘永福的黑旗军,另一部分攻入了顺化城,新王阮福升被迫与法国人签订了《顺化条约》,为法国军事武装在越南的存在,提供了进一步的法律依据。

    刘永福连日与法军激战,损伤累累,以黑旗军的弱小力量,是真的抵不住法国人的攻势了。刘永福衔恨后退,退到了一个让法国人最头疼的地方。

    这个地方叫山西,当然不是中国的山西省,但千真万确是山西。山西这个地形并没有什么特殊性,但是,就在山西毗邻的地区,名叫北宁,屯扎有清兵万人,由云南巡抚唐炯率领。法国人若想彻底剿杀黑旗军,就难免与清兵发生交火,投鼠忌器,不敢轻动。于是黑旗军稍得喘息。

    法国佬不敢轻动,再次把主战场转移到天津,法国政府再次要求脱利古,别再哼哼唧唧抱怨个不停了,继续去找李鸿章,继续谈,非得谈出个结果来,至少,要保证法军在进攻黑旗军的时候,北宁的清军不可插手助战,这是最后的底线了。

    这场战场,搞成了麻杆打狼,两头怕。越南战场上的军人,希望在中国的脱利古把他们解救出来,而脱利古却希望战场上的军事胜利,能够把他给解救出来,两厢里你指望我,我仰仗你,弄成了难兄难弟。

    于是脱利古再来找李鸿章,这一次他又想出个新的法子。这家伙是个创意天才,每次谈判,总有全新的创意推出。这一次他一口气推出新三条,意谓:一是保护在越之中国商民,前提是越南地方全归法国保护而言。二是剿除北圻土匪,所谓的北圻匪军,意指刘永福的黑旗军。三是另订中法边界,中国与法国边都不挨,订什么边界呢?脱利古解释说:此条指在法国保护全越的前提下,拟将广西、云南边界再放宽些。

    李鸿章回答:越为中国属藩,北圻土匪实由中国剿平。今法国恃强称兵,而曰此事与中国无干,中国岂能甘心?在法国之意,不认越为中国属国,不欲中国与闻越事,并疑中国驻兵越境即为暗助黑旗。在中国之意,则认定越为属国,必立设法保护,驻兵越境,乃中国应有之权,并可自护边界,且亦不自今日始。两国各执一见,愈说愈远,所以不能商量。

    李鸿章始终拒退一步,坚持原有主张。脱利古灵机一动,也用了李鸿章这一招,双方继续会谈,但谈判时的情况极是诡异,李鸿章说李鸿章的,脱利古说脱利古的,上句根本不碰下句的边。

    原来,脱利古已经死了心,他现在是进入了磨洋工的状态,只求完成既定的谈判时间,到时候反正你法国政府得支付薪水给我。不求谈判效果,横竖这场谈判是不可能有眉目的了,脱利古也不指望再谈出什么结果来。

    这一招让李鸿章哭笑不得,只好象哄孩子一样,劝说脱利古打起精神,并提出以河内为界,越南南北分别由法国和中国保护。这个建议是以北纬25度分界,承认法国军事武装在北圻以南的现实。但脱利古见猎心喜,趁机蹬鼻子上脸,提出由滇粤原有边界约拓开十五里为新界,也就是只给中国留出边境以外十五公里的地盘,整个越南都是法国的。李鸿章指责说:此语与中国命意相距太远,亦与法国外部之语不符。

    爱相符不相符,决不放弃是脱利古。脱利口咬准了这个口径不放,谈判形势陡转,由以前的脱利古唇焦词燥,逼迫李鸿章退让,变成了李鸿章唇焦词燥,说服脱利古别胡来。

    就在这毫无意义的磨牙之际,越南王宫突然传出特大利空消息,刚刚嗣位的新越王阮福升,不晓得被什么人给毒死了。越南又新立了一个建福王,叫阮福昊。新王即位,立即宣布废除前与法国人签订的《顺化条约》,这导致了法国此前在越南的军事胜利,沦为了一场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宫政变,黑旗霉摧。越南撕毁法国佬此前的所有辛苦,导致刘永福黑旗军陷入到绝境之中,他成为了法国佬的出气桶,以及扭转局面的关健节点。如果,法国人想挽回王宫政变所带的负面效果的话,那么他就必须,彻底歼灭黑旗军,以震慑新越王屈服。

    光绪九年(1883年)十月二十五日,法国以孤拨任法国远征军总司令,兵力增至9000余人,按其作战部署,先攻山西,再取北宁,向山西的黑旗军发起总攻。刘永福之所以退到山西,就是希望能以北宁的清军为屏障,互为猗角,相互配合。岂料当法军分水陆两路进攻之时,北宁的清军吓破了胆,竟尔是大部炸营狂逃,只剩下了五个营,却已经失去了与法军决战的勇气。无论是武器装备、兵员数量及素质,以及在指挥系统的比较上,黑旗军都占有绝对的劣势。

    是役也,黑旗军打得极是惨烈,刘永福让5营清军守营,自率所有的黑旗军投入战斗,并出奇兵绕到法军的背后,对法军双向夹攻。但双方实力配比,实在是众寡悬殊,穿着漂亮军服的法国人,排成方队突破了黑旗军的阵地,双方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法军仅军官就被黑旗军掐死22名,士兵被扼死200人。而黑旗军这边,却基本上被打得丧失战斗力,堤岸阵地落到了法国人手中。

    刘永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即组织夜袭队,要趁夜夺回失落的阵地。却不料他运气糟糕透顶,那天夜里,月光皎洁,明亮如昼,偷袭的将士被法国佬看得分明,遂以排枪点射,让黑旗军无功而返。

    黑旗军继续殊死对抗,退到了山西外城,和法军展开了巷战。法军恃仗强大的火力优势,与压倒黑旗军的兵员数量,徐徐向前推进。黑旗军最终是弹尽粮绝,再也无力抗拒,只好撤回到兴化休整。

    以黑旗军彻底溃败为标志,中法正式进入了敌对状态,战争已经是迫在眉睫,一触即发。李鸿章退无可退,他必须考虑军事战场上的布置了。

    (3)计划不如变化

    黑旗军溃败,朝廷震骇,清流诸人顿时喧闹起来,众口一词,错非李鸿章卑躬屈膝,委屈求和,法国人也不会坐大到如此地步。国事糜烂如此,李鸿章难辞其咎!

    朝臣愤怒,纷纷上书弹劾李鸿章。清流十友更是聚而谋议,思求救国之策,牛角张佩纶自告奋勇,要去天津游说李鸿章,给这笨老头迎头一击,让他清醒过来,别再屈膝卖国了,难道卖国就那么上瘾吗?

    张佩纶上奏,要求赴天津,慈禧闻之喜,曰:张佩纶奋勇能办事,准其所奏。

    于是光绪九年(1883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张佩纶抵达天津,游说李鸿章。

    李鸿章视张佩纶,为年轻一辈皎皎者,再者二人有私交,一向友善。但因为上一次张树声事件,导致了双方产生龌龊,这龌龊又不好当面开解,双方的关系,渐至冷却状态。张佩纶所来,意在挑衅,无非是出一口恶气而已。

    两人见面,寒喧过后进入正题,张佩纶脸色一变:中堂,最近朝廷对你有些非议,可曾听闻?

    李鸿章还真不知道,他被脱利古缠得死死的,每天扯皮磨牙,真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骂他。回答道:我在天津,朝廷的事儿,不是太清楚。

    就听张佩纶冷笑道:中堂,有人参你,说你李鸿章是朝廷最倚重的大臣,军事、外交尽委于其手,几他所求,朝廷无不允准。想不到李某人却只用一个和字,来回报朝廷。如果李某人真的忠于国家,这二十年来砥砺刻苦,整军备武,应该是卧薪尝胆,誓灭番夷。想不到最后的结果,却是替洋人长脸,反过来恫吓朝廷,以掩盖他贪生怕死,牟利营私的勾当。真不知此人,究是何种心肝!

    一番话,就象一沉重的耳光,重重的抽在李鸿章的脸颊上。他嘴角抽动着,低声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你今天买船,明天买炮,这里建炮台,那里修壁垒,忙活了半天,花费国家百万金钱,可每遇到洋人寻衅,你却只有一个和字应付。要是这样,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不如拿出来少少的几个钱,养几个马屁精,到时候送过去,专门拍洋人的马屁,又省钱,事儿又办得漂亮。

    外交扯皮,李鸿章是高手,但应对被人指着鼻头骂,李鸿章这方面经验也是不足。他只好把话题岔开:幼樵,朝廷命你来问何事?

    张佩纶:皇上让我问你,越南的事儿,如何应对?

    李鸿章叹息:唉,越南那边又打了败仗。

    张佩纶冷笑:是啊,中堂又有理由议和了。

    李鸿章摇头,说出一番话来:

    惟中外交涉,每举一事,动关全局,是以谋画之始,断不可轻于言战。而挫败之后,又不宜轻于言和。刘永福以新集之军,隔河而守山西,本是危道,杀伤相当,弃城走险,疆域胜负,彼何此常?此意未足介意。即敌或径犯北宁,三面受兵,势颇难守。然我兵终无遽罢之理,岂可望风震慑,仓卒撤防,使法窥我内怯,要挟多端,增环海各国狎侮之渐哉?

    夫南宋以后,士大夫不甚知兵,无事则矜愤言战,一败则诓懦言和,浮议喧嚣,终至覆灭。若汉、唐以前,则英君智将,和无定形,战无定势。卒之虚骄务名者恒败,而坚忍多略者恒胜。足以知致敌之奇,终在镇定。伏愿朝廷决计坚持,增军缮备,内外上下,力肩危局,以济艰难,不以一隅之失撤重防,不以一将之疏挠定见,不以一前一却定疆吏之功罪,不以一胜一败卜庙算之是非,与敌久持,以待机会,斯则筹边致胜之要道矣。

    这番话,实际上写在李鸿章12月17日,也就是法军占领山西的次日,《妥筹边计折》上的。先是应和了清流与朝臣们要求战争的合理愿望,然后含而不露的指出,真要打,中国这边是没戏的。以清流朝臣们这些人的无知,帝国处于崩盘的边缘,内忧外患,痼疾入骨,清流尚且鼓噪个不停。徜中国真有打败列强的实力,只怕地球都会被这般人给弄碎了。

    这番话,实际上李鸿章含而不露的,对子侄辈的张佩纶的开导之话,如果张佩纶够聪明,他就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恢复对李鸿章的信任。

    张佩纶听了这番话,只能默然无语,心有不甘,问道:然则,那越南那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易尔,李鸿章答道:云贵总督岑毓英,是一员能征惯战的老将,应该把驻扎在越南的各军、包括刘永福的黑旗军,都交给他统一指挥。如果能够守住北宁,军粮可以在越南筹措,如果北宁失守,就由国内转运。云南布政使唐炯要立刻回云南,广西布政使徐延旭,到镇南关内处择要点屯驻,转运粮草。另外从淮军拨出后膛炮十门,炮弹三千发,雷明敦后膛枪一千支,子弹一百六十万发,士乃得后膛枪三千支,子弹九十万发,尽快运到前线,以后枪械转运,就由两广总督张树声负责。同时让李凤苞在德国采购克虏伯炮和毛瑟枪,至于所需银两,出使经费,有九十万现银,可以先拨出来购买武器。

    可想而知,李鸿章这番话,足以让张佩纶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仗还没打呢,就得投入近乎无限的人力物力,单只是银子,就是九十万两进去了,后面枪声一响,还要再花多少银子?张佩纶别的事不知道,但肯定知道,清帝国根本是没有这么多银子的。

    总之,实是不够人家打的,没办法。

    但实际上,李鸿章的这个计划,只是个构思,清帝国根本就达不到这种运转能力,计划中有许多根本不可能实行。比如说让李凤苞在德国采购武器这件事,此时连已经造好的的铁甲战舰,都无法开出船坞,惶论什么克虏伯大炮了。整个计划执行下去,能够达到十分之一,就已经是不错的成绩了。这场战争的后果,一想就会知道。

    张佩纶犹如被棒子当头击到的狗,懵然而退。现在他终于有点醒过神来,事情,似乎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4)隐密的政变

    法国外交部对李鸿章厌倦了,下令让脱利古返回日本,另派了一个谋略型的人物,来玩弄李鸿章。

    这个家伙名叫福禄诺,是名法国兵舰上的舰长,狐狐型的性格。此人在中国多年,且曾久居天津,最是熟识李鸿章的手腕。赫德对福禄诺印象极恶劣,称他:聪明、诡谲、富有野心的玩火者式的人物。法国人确信,有福禄诺出场,肯定能让李鸿章吃不了,兜着走。福禄诺在光绪十年(1884年)3月下旬,和当时任粤海关税务司的德璀琳晤谈,此后德璀琳亲赴天津,交给李鸿章一封密函。

    李鸿章打开函件一看,就见上面扬言,法国拟调兵船入华,先夺据一大口岸为质,如果李鸿章识相的话,老老实实讲和认输,他可以电请法国止兵。前提是,中国必须要将驻法公使曾纪泽调回来。

    为什么法国佬如此气恨曾纪泽呢?

    这是因为,曾纪泽在法国积极开展斗争,他不停的召开新闻记者发布会,在发给新闻媒体的通稿上,他将中国军队在越南山西的败绩,比之于普法战争中法皇被俘,法军覆没的色当战役。要知道,色当战役是法国人心中永远的痛,不少于二十万的法军士兵,在开阔地被普鲁士的克虏伯大炮轰死,所以此事也成为了法国人的禁忌,哪个法国人敢提这茬,那就是法奸。徜外国人提起,必然是不友善的反法势力,驱逐没商量。

    曾纪泽斗争太过于彻底,已经没法子在法国呆下去了,朝廷将其调为驻英国公使,兼任驻俄国公使。中国外交人才太缺乏,随便调任,就能兼任几个国家的公使,这是后世的外交官为之羡慕的。

    此时,朝廷已经决定了言和,就吩咐李鸿章去找福禄诺商办。李鸿章何许人也?立即看出来这又是一个圈套,不管他和福禄诺谈出个什么结果,卖国贼这顶帽子,扣他脑壳上没跑。于是他惋词拒绝,要求自己只承担具体事项,大主意还得总理衙门来拿,他只负责把具体商谈细节向总理衙门报告,你总理衙门批准了,那是你卖国,不能往我老人家脑壳上栽。

    总之,现在的时局有点乱,李鸿章四面受敌,要迎战法国佬,还要防范清流的陷阱,更要提防坏心眼的朝廷坑害他,这般的勾心斗角,实在是让人伤透脑筋。

    李鸿章的处境,引发了淮军内部人士的深深同情。于是,一个针对于清流牛角张佩纶的阴谋,在北京城悄然推动运行。

    这个阴谋,系由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来负责执行。前者,因为张树声聘请张佩纶入幕,事情没成,反倒让张佩纶丢了主考的肥差,此事导致了清流与张树声失和,遂有清流陈宝琛弹劾张树声之事。此时张树声已经返回两广,负责为行将到来的战争转运枪械兵粮,但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还留在北京,如不为父亲报此一箭之仇,他枉为人子。

    张华奎请人写好了一个弹劾张佩纶的奏折,然后去找国子监祭酒盛昱。盛昱其人,乃满洲镶白旗人氏,肃武亲王豪格的七世孙,在王公大臣中素有威望,最主要的是他和张佩纶不对付。

    张华奎面见盛昱之后,就提请盛昱帮助,参倒小东西张佩纶。听说要参的人是张佩纶,盛昱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张家父子,都在京外为官,根本不了解朝廷上的事情。这张佩纶素有清誉之称,那是因为此人才华过人,德品无亏,所以才上蒙慈禧太后青眼有加,中得恭亲王赏识,背后有军机大臣李鸿藻撑腰,身边还有清流十友相互帮衬。最关键的是,慈禧俨然视张佩纶为帝国未来的希望人选,是不可能参倒的。

    不敢参,又不好说自己怕了张佩纶,盛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就对张华奎说:要参张佩纶,须得先行扳倒张佩纶背后的靠山,军机大臣李鸿藻,徜李鸿藻被参倒,则张佩纶失其依附,自然而然就倒了。

    张华奎如何知道盛昱不过是在忽悠他?闻言大喜。却不知道参帝国的梁柱军机大臣,不过是御史们卖弄风骨的把戏。军机大臣是参不倒的,但御史上书,朝廷也不会追究,这是显示自己不畏强权,同时又没有丝毫风险的游戏。

    所以等张华奎走了之后,盛昱真的弄出个乱说一气的奏折来,一来表示他卖了张华奎一个人情,二来表示自己不惧强梁,三来又安全无恙,何乐而不为呢?

    可万万没想到,盛昱这个奏章上去,慈禧勃然大怒,立即严词诘责了领班军机大臣恭亲王,以委靡因循之名,把所有的军机大臣统统废黜,停恭亲王双俸,命他回家居养。

    此次事件,又称甲申易枢,就如同一次大地震,把整个朝廷翻了个个儿。这实际上又是一次隐密的政变,昔日的叔嫂共和制黄花不在,整个国家的行政权力,转移到了慈禧这个女人的手中。

    要命的是,这个女人对于权力的掌握与运用,具有着一种天才的直觉,唯独如何处理国家政务与国际关系,这事她却是懵懂无知。而这就意味着,李鸿章的麻烦,会更多一些。

    (5)李鸿章落入圈套

    恭亲王下台之日,马建忠从上海返回天津,告之他与法舰长福禄诺接触的情况。

    据马建忠所言,福禄诺其人,彬彬有礼,语言温和,态度诚恳,马建忠建议李鸿章见见此人,说不定,中法和平的希望,就落在这个人身上了。

    饶是李鸿章老辣精明,终于上了法国人的圈套,让福禄诺去了天津,两人经过五天的商谈,于光绪十年(1884年)5月11日,签订上《中法会议简明条款》史称李福条约,约分五条。

    第一条,与越南北圻接壤的中国边界,不受侵犯。

    第二条,中国驻北圻的部队撤回边界,并不干预法国与越南之间所有已签订、未签订的条约。

    第三条,法国不索赔款,中国允许法国在边界通商,所有法、越和中国内地的货物听凭运销,以后再定详细商约税则。

    第四条,法国在与越南议改条约之内,绝不插入伤损中国威望体面的字样,并将以前与越南所立条约关系东京(即越南河内)者尽数销废。

    第五条,三个月后,中、法各派全权大臣,议详细条款。

    条约达成之后,李鸿章如释重负,总算是可以避免战争了。而且,这个条约,完全符合朝廷对李鸿章所提出的四个底线:一是越南世修职贡,为我藩属不变。二是杜绝入滇通商。三是黑旗军不能任法国驱逐,四是不付赔款。在朝廷看来,只要不越过这个底线,就是不别贻后患,不稍失国体。

    但是,最先发现这个条约有问题的人,应该是老牌帝国主义者赫德,他评论说:这条约是我所见到的最奇特的文件,露在表面上的,完全不是真的。真正的意义却在表面上一点也找不到!它念上去倒像一个李鸿章对法所取得胜利的公告,而不是中国失败的记录。它容许法国在越南为所欲为,比法国国会的方案还有驰骋的余地。我认为它给了法国一张在越南的空头支票,而且是法国保护中国的第一步。

    这个赫德,眼光真是太毒了,他一眼就看出了这纸条约的问题之所在。它是中国给法国的一张空头支票,却是法国侵略中国的第一步,这两个结论是明显矛盾的,但是法国人又如何通过这纸条约,达成于他们的目的呢?

    很简单,法国人根本就不承认这纸条约。之所以派福禄诺来,只是一个缓兵之计,随便定制一份条约,而后向中国发起全面进攻,至于进攻的理由,就在这份条约里慢慢找好了,找到了算法国人运气,找不到算中国人倒霉,谁让你相信法国佬来着?

    法国总理茹费理开心的说:我快乐地体验到了这位政治家(指李鸿章)是用和我们自己相同的观点去考虑两国的利益的。

    伴随着法国对中国的全面进攻,是言官们怒不可竭对李鸿章的弹劾。清流们无法容忍如此屈辱的条约,认为:以战则克,以和则固。意思是李鸿章应该先向法国进攻,打败法国佬再说。当然清流也是知道李鸿章无法打败法国佬的,但是你打不赢法国佬,呆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干什么?这不是尸位素餐吗?

    被清流吵得头大,朝廷谕令左中棠复入军机,并下令驻法军队,仍当视以必战之势,认真布置,力筹防御。而此时,法军正在迅速向清兵驻扎的谅山推进,限三日要清军交出谅山。清军派了三名代表前去接洽面谈,这是两军之间常有的事情,即使是交战之时,也有一个不斩来使的国际通则。

    但是法国人却将三名清军使节枪杀,并炮击清兵营地。此次事件,史称北黎事件,标志着中法进入了正式交战时期。

    斩使开炮,透露出法国人的阴鸷凶狠,他们不唯是要对中国展开全面战争,还要借撕毁李福条约的契因,要将李鸿章彻底排除在政局之外。没有李鸿章,清国就再也找不出能够让法国人吃瘪的对手,这是他们一切不轨手段的最终目的。

    (6)做个善良的大奸臣

    为了彻底摧毁李鸿章的威信,法国人还玩了一手非常恶心的讹诈手法。他们派了使者径直找到总理衙门,大吵大闹,声称中国方面破坏李福条约,因为条约上已经说妥了,清军先行交出谅山,可是中国单方面毁约,所以要承担北黎事件的全部责任和后果。

    总理衙门惊恐,怒责李鸿章,直到这时,李鸿章才恍然大悟,他真的上了福禄诺的怪当。

    事实上,双方谈判之时,福禄诺确曾提出如此要求,被李鸿章断然拒绝。拒绝之后福禄诺也没有再坚持,所以李鸿章也没有向总理衙门细说这事。但这正是法国人的精密圈套之所在,因为谈判之中繁复不定,许多细节不可能全盘上报,最多只是上报一个过程及最后的结果。法国人算准了这一点,故意大闹,坐实了李鸿章上报时细节疏失的罪名。

    朝廷大怒,将李鸿章逐出中法涉事局之外。必须要承认,只一个逐出事局之外,朝廷对李鸿章,堪称仁至义尽了。要知道,翰林院编修梁鼎芬上了一道折子,名为:李鸿章骄横奸姿罪恶昭彰恳旨明正典型。朝廷收到的这样的折子,非止一份,而梁鼎芬这个要算是温和的,只是个把李鸿章推出午门斩首,抄没家产,所有的党羽罢官入狱,还没有追究李鸿章的三亲六眷,真的很温和了。

    细说起来,这一次李鸿章被屏逐出局,是他人生事业的第一次失败。早在同治元年(1862年),那一年李鸿章40岁,他因为获得了沪上时机,从此飞黄腾达。到这一年已经整整22年了,李鸿章已经62岁。在这22年的时间里,他除了偶尔遭遇点小小的埋怨或是斥责,从未曾遭受到过贬斥。

    但是这一次,他算是真的栽在了法国佬的手中。

    法国佬憎恨他的东方谋略,干脆也以牙还牙,请君入翁,给李鸿章摆了一个纯粹东方的险局。这个险局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法国人利用了外交事务的琐碎特点,无中生有的制造出错误和罪名,让李鸿章大大的吃了一个瘪。

    自打这个圈套布设下来,法国人就紧张的观察着结果,就象是猎手观察着猎物什么时候会跌进陷阱。但由于专制政治不透明的特色,法国佬的观察,也只能是从蛛丝马迹上推断。经过观察,法国人得出结论:(李鸿章)显出惊慌的样子,恐怕这是在北京得到胜利的反对派的成绩,而李已不再是事态的主持人。

    李鸿章成功的被搞掉了,接下来的结果,要看大家处理事情的结果。如果换人之后,事情处理得明明白白,那抱歉,锁拿李鸿章问罪,是必然的事耳,因为这证明了李鸿章真的无能,贻误了国家。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一个能够替代李鸿章的人来。

    这个人,只能在主战派中找。到底找哪个呢……忽然之间,朝廷发现了一名最合适的人才: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曾国荃。

    曾国荃,圣人曾国藩的亲弟弟,由曾国藩亲自开蒙教导成材。昔年在南京城下,曾国荃以其不足三万人的湘军,被困于号称八十万的叛军重围之中,经过长达半年之久的血战,最终被他冲突封锁,彻底击溃叛军。百战立威,杀人如麻,养成了他强大的气场,视法国佬蔑如也。有曾老九出场,定然能挽帝国于危难之中。

    朝廷诏命,曾国荃被授予全权大臣,口齿最给力的清流名士陈宝琛为会办,组成了曾陈黄金组合,奔赴上海,与法国公使巴德诺会谈。事实上李鸿章也在这个谈判班子中,但此时,李鸿章的身份极尴尬,只不过是给曾国荃提供点参考意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曾出现在谈判班子中。

    谈判小组抵达上海,与巴德诺双双进入会场。谈判一开始,始料未及的情况就出现了,曾国荃杀人无算,陈宝琛智力过人。此前两人都在脑子里想象谈判的场景,越想越是简单,所以鄙视李鸿章的无能。等到坐到谈判桌前,才发现外交之战,讲究的是现场发挥的急智,与精密深思的头脑,眼见得巴德诺左设一个套,右布一个圈,曾国荃和陈宝琛两人竟无丝毫能力与之抗争,搞到最后,两个人龟缩在座位上,竟然连话也不敢说了,表现出了让人惊讶的软弱与笨拙。

    说过了,这天底下的事情,从来都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尤以这不见丝毫硝烟的外交战场,最是考量人的智力的地方,一句话就是千城之失,一个字就是百疆所获,稍不留神就是丧权辱国,身败名裂。外交之战是天下一等一的难局,其凶险程度,超过了战场上血战的百倍。

    曾国荃和陈宝琛暴露出了脑子不够用的缺陷,立即被巴德诺眼明手快的逮到,声色俱厉的乘胜追击,要求朝廷赔付法国现银。

    朝廷是有底线的,其中一条就是绝不能赔款,本来朝廷就没银子,仗还没打就赔人家钱,这么搞下去丢人不说,还会赔塌天的。所以曾国荃不答应巴德诺的无理要求,可是巴德诺是外交专家,会把特别无礼邪门的要求,说得你连连点头,曾国荃被人家话赶话,说得点头不迭,最后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不答应赔款了。

    无奈之下,曾国荃认了瘪,跟李鸿章商量,想让李鸿章帮他开解困境。

    这时候,李鸿章的真实嘴脸暴露了出来。此前,这老家伙天天摆出一副公忠体国的面孔,天天忽悠进行买船买炮,他好收取回扣。现在临到了国家与个人的利害比对,他却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眼下这情形,确实有点残酷,如果他帮了曾老九,帮了国家,就证明他是个奸臣,事后落得个杀头的结果,并不稀奇,流涉三千里也很正常。可如果他不帮国家,以此证明曾老九无能,他李鸿章不可或缺,又有点……有点太不象话。

    总之吧,一个人被置于李鸿章这般境地上,不计得失为国家考虑,必然是奸臣,坑害国家一下,反倒成了忠臣,也是专制政治的固有特色。而李鸿章,他终究不缺心眼,他只是心眼太多,这就意味着曾老九要倒霉了。

    李鸿章义无反顾的选择做一个大奸臣,这个狗屁国家爱死爱活,打死也不当忧国忧民野死无葬的大忠臣。于是他真诚的忽悠曾国荃道:当相机为之,无论曲直,求恩赏数十万以恤伤亡将士,似尚无伤国体。

    要搁在以往,曾国荃是不会这么轻易上套的。可是此时为巴德诺逼迫,曾国荃和陈宝琛脑子极不够用,就听信了李鸿章的撺掇,答应给法国抚恤银五十万两。这个结果一出来,巴德诺顿时又吵又闹,声称曾国荃欺负他,才给人家这么点银子,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曾国藩心花怒放,还以为自己占到了天大便宜,忙不迭把谈判结果上报。

    朝廷接到报告,看了一眼,没看懂,再看一遍,还是没看明白。等看第三遍,这才醒过神来,霎时间朝堂上一片骂声,齐齐大骂曾国荃丧权辱国,原来这厮才是真正的投降派,竟然伪装成主战派钻入朝廷,蒙蔽了大家。关键时期,大奸臣曾国荃终于暴露出了本来面目,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廷下旨大骂曾国荃,这时候曾国荃才有点醒过神来,咦,我明明是主战派吗,怎么临到了外交场上,却滑到了投降派的位置,这是怎么回事?

    曾国荃和陈宝琛陷入了困惑之中,而此时,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拨开始进攻台湾基隆。正是这个孤拨,水淹黑旗军,打得刘永福无处立足,有此人在,福建及基隆必不保。朝廷陷入绝望,求救于英国、德国和美国,要求主持公道。英国和德国答复说,他们与法国是世仇,此事如插手,就意味着两个国家不死不休的决战,目前国内没有战争的准备,明确拒绝了充当调停人。而美国虽然和法国无仇,但英国和德国躲了,山姆大叔也不敢一家出来顶雷,遂大耍滑头,吱唔不睬。

    绝望之际,慈禧叫来醇亲王,之所以叫他来,是因为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光绪,是醇亲王的亲生儿子。就听慈禧大哭曰:不愿再经咸丰故事,但亦不愿大清江山由我而失,由我而弱。

    醇亲王喃喃的道:可以打。

    慈禧说:打就打到底!

    于是慈禧又召见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六部六卿和翰詹科道,举行常委会议,集体开会表决,到底打还是不打。慈禧致开幕辞,称:和亦后悔,不和亦后悔。和就示弱,不和会割地赔款而且损伤不少,或许引起内乱,而且亦赔不起。

    慈禧发言完毕,与会所有的官员,全都把嘴巴死死的闭紧,打死也不敢吭一声。长时间的静寂,更长时间的沉默,最后是刚刚入军机的左宗棠站起来了,说了句:中国不能永远屈服于洋人,与其赔款,不如拿赔款作战费。

    此言一出,击铁穿石,朝廷已经作出了殊死一战的决定。慈禧含泪,遂命罢朝。这一天是1884年的8月11日,10天而后,传来了清流牛角张佩纶折戟沉沙,福建水师全军尽墨的消息。

    (7)坚持投降不动摇

    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本想请盛昱出马搞掉张佩纶,不曾想阴差阳错,盛昱一纸弹劾,搞掉了整个军机处,偏偏是张佩纶无损分毫,反而升了官,以三品卿衔受命会办福建海疆事务,到最前线立功建业去了。

    张佩纶前脚抵达海防前线,就见远方海面上冒出浓浓的黑烟,法国远征军司令孤拨,率领舰队来到闽江口,要求停泊马尾军港。当时张佩纶看看福建水师的那十一艘木制炮艇,再瞧瞧法军的铁甲战舰,当时就惊得呆了。

    此前,张佩纶对临战没有具体经验,只是凭了书笔文章,洋洋洒洒,自谓民心士气,可决胜天下。可现在到了前线,终于知道了厉害。当时福建水师计有11艘炮艇,分别是扬武、伏波、济安、飞云、振威、福星、艺新、永保、琛航、福胜、建胜。11艘木壳船加起来,总吨位一万零两百吨,火炮四十四门,全都是旧式滑腔炮,填炮慢,威力弱。而法国那边,共来了十三艘战舰,旗舰窝尔达号,铁甲舰凯旋号,木壳巡洋舰杜居士路因号,维拉号,德斯丹号,炮艇野猫、益士弼和蝮蛇号,以及鱼雷艇45号和46号,排水量共计一万四千五百吨,装备火炮七十七门,多是大口径的线膛炮,并配有每分钟射击60发的哈乞开斯机关炮,威力强,火力猛,航速快,装甲厚。此外,另有巡洋舰雷诺堡号和情报兼运输船梭尼号在闽江口监视航道,以防清军堵口,闽江口外还有铁甲舰拉加利桑尼亚号,随时准备接应。

    张佩纶这时候才知道李鸿章为什么畏敌如虎,为什么坚持投降不动摇。实际上敌人就是大老虎,相比之下福建水师不过是只小白兔,连添人家牙缝都未必够,还说什么民心士气,纯粹是发神经。张佩纶马上给李鸿章发电报,要求李鸿章快去找洋人谈判求和,这仗不能打,真的不能打,除非你心眼实在不够用,那谁也拿你没办法。

    不料李鸿章回电称,法国谈判代表根本不在天津,这个判没法儿谈。他建议张佩纶自己想办法,最好能够说服法国战舰打道回府,无论如何,也不要先开第一炮,开炮你就死定了。

    这里边有个国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法国于同治九年(1870年)刚刚遭受到色当战役的惨败,其时二十万青壮年喋血沙场,十万人被俘,国家元气堪称已不复存在。次年德国占领巴黎,德皇威廉宣布德国统一。与此同时,大批的国际流氓涌入巴黎,宣称建立公共社会,占有巴黎所有美貌的女子,公共社会对所有敢于抗暴的女性,露出了凶残的嘴脸,反抗强暴的女性们,包括她们的孩子在内,总计260人被枪杀于贝尔拉雪兹公墓。碑上至今刻有铭言:我们所要求于未来的,并不是复仇,而是公正。公共社会的淫暴之举,终于天怒人怨,连法国的宿敌德国都看不下去了,释放了十万色当战役的法国战俘,战俘归来,杀入巴黎,将所谓公共社会的流氓们驱逐典刑,法国这才恢复安宁。

    短短的十四年时间,法国在经历了如此惨不可言的剧痛,竟然迅速恢复并希望通过战胜清国,重新恢复自信。十四年法国重新恢复强大,十四年清国裹足不前,但清国无日不思得坚船巨炮,砥砺刻苦的结果,是被法国人越抛越远,何以如此?

    这是因为社会大生产成本的缘故。西方的坚船利炮,只是社会大生产的一个小小链结,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这个链结的构成有如下社会单元:具独立人格与自尊的国民,建立具学术追求的大学,知识界产出自由的人文思想与科学精神,此二者实为一体,无法切割。再从科学精神衍生出基础研究领域的科学思想,应用研究领域的应用研究,然后实验发展,次后是工业化试制与社会生产,包括实验室研发与厂房等。最后这步让国民迅速的富裕起来,更加的祟尚自由与独立,进一步的追求学术实体,进入到一个良性的完美循环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西方起初并无坚船利炮的意识,而最终获得坚船利炮,只是这个思想循环圈的必然产物。相反,专制国家唯恐国民对自由的追求,危及到自身高高在上的地位,本能的扼制民众自由精神,自由精神死去,独立学术荡然无存,没有学术研究,所谓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实验发展及工业化试制,就绝无可能存在。专制者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一方面扼死这个思想循环圈,一边想入非非的希望自己国家能够出现一个天才的奴隶,凭空创造出坚船利炮,让自己更加作威作福。由于这个妄想根本不可能,所以专制者只能把西人思想循环圈中唯一的一项:工业化生产拿过来。可是专制国的工业化生产,上无自由精神衍生的科学思想与创新能力,下无富裕的国民所构成的创新消费环节,这导致了清帝国的造船业,凭空孤悬,只有巨额的资金投入,而没有创新投入及产出。照这个样子下去,清帝国就算是再活八百年,也追不上西方。

    总之,理论就是这么个理论,结果由张佩纶一个人独立承担。他无力阻止法舰入港,只好急电朝廷,要求北洋水师、南洋水师都来援助,但是李鸿章断然拒绝。北洋水师的任务是守护勃海湾,拱卫京师,一旦离开,空门大开,必将重演英法联军直入北京的旧事。而且北洋水师来了也是送死,因为当时的北洋水师,加在一起也只有福建水师一半的吨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至于南洋水师,就不要提了,南洋是清国三支水师中最差劲的,只有四艘赫德推销的蚊子船,还是小蚊子,来不来都一样。

    水师是不顶用了,张佩纶把希望放在了陆地上,不想陆上的情形更糟,陆上只有八门火炮,清军的装备都是老式前膛枪,如果法国登陆,必然是一泄千里,溃不成军。这时候张佩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使用疑兵之计,到处乱插旗帜,希望能够吓倒法国佬。

    这边福建水师置于刀口,法舰却围而不打,不急于动手。法舰真实的目的,只是为了防范福建水师往援台湾,此时法国远东舰队副司令、海军少将利士比,率了三艘军舰,数百名步兵,直下基隆。基隆炮台装备陈旧,不堪一击,被法舰轻而易举的摧毁,而后法兵登陆,开始沿基隆街道搜索前进。

    与此同时,新任法国驻华公使谢满禄,正式向清廷提出巨额所赔,并声称,徜中国朝廷不答应,法国就不得不尽力从事了。

    这时候李鸿章已经被排斥出局,慈禧太后就把老牌帝国主义者赫德找来,央求他出面调停。慈禧找这个家伙,是有道理的,这道理就在于赫德是英国人,眼看着法国佬做大,英国佬未必甘心。

    赫德在写给英国僚属金登干的书信中,称他是这样告诫慈禧的:

    我说:如果你们能经受两三次的失败而不惊慌,而且能一致决心战斗到底,我应当劝你们打,因为正义在你们这边,而法国劳师远征,必会疲惫的。但如果你们会感到害怕,而且也不像是意志一致,我一定劝你们让步。并且现在就接受较容易接受的条件,以免将来接受非常不利的条件。

    这番话,证明了赫德很有头脑,他不说劝慈禧打,也不说劝慈禧不打。单只是看慈禧的态度,如果慈禧想打,那么他就支持打,打有打的好处。如果慈禧不敢打,他就支持不打,不打也有不打的好处。总之,这老兄没任何态度,也没任何立场,毕竟他是个局外人。

    但是接下来,赫德在书信中继续写道:

    我的错误是我错估了中国的持久力量。这里确还没有丝毫的惊恐和动摇的迹象,相反,作战的决心倒是日在加强。

    的确,慈禧是下了决心,和法国佬拼了你死我活。淮军的两员大将临危受命,刘铭传担任福建巡抚,率军赶赴台湾布防。潘秉璋接任广西巡抚,率军赶往中越边境。这个布置,就意味着张佩纶霉摧了,他必须要独对法国的十三艘战舰。

    光绪十年(1884年)六月二十六日,法国议会通过了三千八百万法郎的军费预算案,并授权法国政府使用各种必要方法使天津条约受到尊重。随后,法国代理公使谢满禄向朝廷提出八千万法郎的索赔,就知道你不会付,想付也付不起,以此制造战争借口。

    六月二十九日,朝廷拒绝谢满诺无理要求,七月初一,谢满诺下旗离京,同时,正在和法国政府谈判的代理驻法公使李凤苞,离开巴黎,中法正式进入战争阶段。

    七月初三,在马尾港的法国舰队司令孤拨,接到开战命令,随即向福建水师发出最后通谍,限福建水师当天下午退出马尾。张佩纶接到最后通谍,大为震骇,急忙遣人乘小艇前往法舰交涉,小船刚刚驶出海面,法舰已经正式进攻了。

    此时的张佩纶,多日来处于高压之下,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此时眼见法舰炮起,他惨叫一声,竟而是昏死了过去。

    法军的大清扫开始了。

    福建水师的旗舰扬威,第一个沦为法舰的美食,这条一千三百九十三吨的老式木壳船,霎时间多外中弹,舱室进水,立即开始下沉。船上的清兵水勇一边沉水一边还击,老式的滑膛炮慢慢填充,慢慢开火,一炮击中法军旗舰窝尔达号,炸死五个法国水兵。但扬武号最多也只能打一炮,炮老太,填充时间来不及,就见水面上波滚浪涌,法军46号鱼雷艇发射,鱼雷击中扬威号左舷,迅速沉没。

    福建水师的旗舰沉了,余者失去指挥,只能各自为战。这其中最勇敢的是五百八十五吨的小炮艇福星号,一边开炮一边冲法舰疾冲,打谱要临死之前拉个垫背的。法舰枪炮齐轰,福星号越冲越近,但也越冲越慢,冲着冲着就不见了,业已沉入海底。

    紧接着,福建水师的福胜号、建胜号、永保号、琛航号也被法舰不疾不徐的接连击沉。炮艇伏波与艺新向上游狂逃,逃到林浦附近,两船自行炸沉,全船水勇殉国,只为了堵塞了江口,防止敌舰溯江而上进犯福州。

    此后,炮艇振威先中炮弹,复中鱼雷而沉没。还剩下最后的济安号与飞云号,未等砍断锚链,已经中弹起火,继而沉没。

    至此,福建水师的十一艘炮艇,已经全部覆没。纵然将士英勇,也无奈实力不如人的必然结局。

    水师尽墨,张佩纶苏醒了,这时他的情绪突然稳定下来,因为他发现,水师打光了,战局正向有利于他的方面扭转。

    怎么个扭转法呢?未开战时,因为自家水师力不如人,张佩纶惊心不定,高度紧张,唯恐水师受到折损。如今水师业已被法人全歼,就不用再为水师的存亡担忧了,问题不复存在。所以张佩纶已经没理由再紧张了。而且,歼灭了福建水师,接下来法军必然要登陆,不登陆他歼灭水师干什么?吃饱了撑的啊?张佩纶无力对抗法人的巨舰重炮,但打几个爬到岸上来的法国鬼子,这事他还是有点信心的。

    于是张佩纶兴致勃勃的招募军中敢死之士,驾驶满载着炸药的小船,乘夜色冲击法舰,整整一夜不停的爆炸声,扰得法国佬睡不安枕,心惊胆战。

    次日,法舰开赴福州船政局江面,用大炮向船政局的厂房、仓库进行了持续五个小时的轰击,一艘即将完工的木壳炮艇成为法舰射击的主要目标。至此,大清帝国惨淡经营的造船业毁之一旦。

    炮击过后,法舰开始了登陆,这时候的张佩纶形同疯狂,亲率清军杀上滩头迎战,法军的炮火猛烈,士兵作战能力也强,奈何登陆的法军必然无法占到数量上的优势,被不要命的清军打得立足不稳,只好逃归回海。

    此时,闽江口外的法军铁甲舰拉加利桑尼号,知道主力舰已经得手,福建水师覆灭,立即开始进攻长门、金牌两地的炮台,双方打得如火如荼,热闹非凡。打到最后,法舰也无法登陆,只好转舵退出乌江,边走边向岸边的炮台轰击。

    战事结束了,张佩纶持刀呆立江边,心里空落落的,充满了无限的悲凉。亲身经历了如此这般的惨败,他才知道什么叫战争。大清国,就象个吃得肥胖的畸形儿,看起来个大砣重,其实不过是一堆死肉,早已被自身的重量压跨,根本没有能力自己站起来,更惶论与人争强斗胜了。

    风水轮流转,霉运到你家。此前的张佩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上奏弹劾那些被他鄙视的误国之辈。现在,他经过自己的努力奋斗,终于成功的跻身于这个声名狼藉的行列之中。

    事实正是这样,福建水师全军尽墨,消息传来,朝野哗然。张佩纶霎时间成为众矢之的,国人皆曰可杀。昔日的朝廷政敌,福建的地方官,士绅百姓,读书士子,齐声咒骂他这个无能鼠辈。只不过一夜之间,张佩纶的名声就成功的压过了李鸿章,其名声之臭,顶风犹熏八万里。

    此后,左宗棠赶来福建督师,收拾残局。当地失职的官员杀的杀撤的撤,张佩纶自知不免,伏首待戮。却不想左宗棠单单只放过了他,还上奏列数他为保全船厂所做的工作,如果不是张佩纶存了必死之心,不停的袭扰法人,帝国的损失会更为惨烈。李鸿章也上书称:船厂可失,张学士不可失。这两人之所以愿意为张佩纶辩护,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干活的人,知道这个结果不可避免,罪错并不在张佩纶。而慈禧又是最欣赏张佩纶的人,最终的结果,张佩纶非待没有承担罪责,明正典刑,反而升官,晋职为署理船政大臣。

    这种节骨眼,张佩纶哪敢接这差事,一再上奏请辞,朝廷再三下旨严诘:不得借词推诿,但张佩纶知道自己是逃不过去的,上奏自劾,恳求罢官治罪。

    既然你自知有罪,那就不好意思了,一时间,朝廷中他所有的仇人列队上奏,拼死力谏,强烈要求严惩无能误国的张佩纶。最终竟连慈禧太后都护他不得,张佩纶被流涉察哈尔的察罕陀罗海。

    三年后(光绪十四年,1888年),张佩纶遣戌期到,刑满释放,再回来时只有李鸿章待他依然如故,并想把他调入海军衙门。但是醇亲王坚决不同意。无奈之下,李鸿章又想把张佩纶安排到保定莲花书院讲学。不料学子们闻知此事,顿时大闹起来。一战之败,罪不在已,却落得个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所,试想张佩纶当心的心境,是何等的悲凉。

    最终,只有李鸿章和张佩纶臭味相同,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带回了家,让张佩纶替自己掌管文书。此后,天下人越看张佩纶越不顺眼,当然也越看李鸿章越不顺眼,这导致了两人惺惺相惜,李鸿章越看张佩纶越顺眼,竟然把自己二十岁的小女儿李鞠耦,嫁给了年愈四旬,而且已经死了两任妻子的张佩纶。

    此后,张佩纶与李鸿章共进退,一同经历了帝国最为悲凉惨淡的历史。他因为甲午之役被驱逐回乡,他跟着李鸿章去签订卖国条约。李鸿章死后,清帝国又想忽悠他出来替大家顶缺挨骂,张佩纶断然拒绝,誓不出仕。

    他看透了。

    此后,张佩纶与妻子李鞠耦同心合力,生了个孙女儿,叫张爱玲。民国女作家张爱玲,至今在中国文化界香韵犹存,留有余响。相比于御敌舰于海岸,斩法人头颅于滩头,这才是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伟业。

    (8)双赢共胜的战争

    福建水师被歼,台湾顿成孤岛。历史的聚光灯,刷的一声,打在了福建巡抚刘铭传的身上。

    昔年淮上第一条好汉,淮军中第一猛将,长期以来帝国视之为心腹,令其守护京畿门户。这扇门户,向来由朝廷信任的满洲武士所把守。汉人刘铭传蒙此殊荣,堪称地地道道的圣上隆恩。此时师出台湾,帝国把全部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

    刘铭传太知道基隆之战的份量了,他是这个时代硕果仅存的战神,心里知道自己不是法国人的对手,眼见得海面上飘飘荡荡,十几艘法舰,上百门重炮齐轰,以清军手中的旧式火炮,根本无以应对。他当机立断,立即放弃炮台,撤往内陆。

    法军随即登陆,衔尾追杀。刘铭传干脆放弃基隆,集中力量坚守沪尾。法人不理你那么多,先占了基隆的煤矿,补充铁甲战舰的燃料,然后集中兵力,七艘战舰沿海岸线杀来,先以重炮猛轰沪尾街市和各处据点,然后陆兵登陆,分几路向前推进。

    刘铭传知道自己输定了,他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将清兵埋伏在山林地带,准备与法人肉搏战,后面还有一手,要等战事结束之后,才能施展出来。

    法军冲了上来,埋伏的清兵呐喊杀出,双方近距离交手,噼哩啪啦打成一团。是役也,法国人再次展示了他们自拿破仑时代的挠勇风格,单兵作战与肉搏能力,放眼世界几无对手。再者欧洲人体形高大,力壮如牛,中国士兵身材矮小,腰还不如人家的胳膊粗,结果清兵被戮死戮伤70多人。法国这边的损失,是两名士兵被清兵掐死,另有10名士兵负伤。

    就整体战事而言,当时法军指挥官波林奴称:法兵阵亡9人,失踪8人,受伤49人。这里边,无论阵亡还是失踪,每个士兵都是有名有姓的,法国政府将依据这个数字,向士兵家人提供抚恤金。没在这二者名单上的士兵,其亲属是活要见人的,所以这个数字被研究者认为是真实的,假的亲属不答应。

    消息传回法国,法国举国欢庆,福建水师被全数歼灭,肉搏战再次大胜清兵,印证了法国无敌于世界的渴望。不过法国人的庆祝,中国人是不知道的,因为两国已经断交,法国那边没人来报信。英美德诸国,也躲在一边不吭声。所以朝廷想要知道战况如何,就只能从刘铭传这边的奏报上来。

    刘铭传开始写奏章:

    ……十六日(6日)卯刻,法兵四五百人,半在曹志忠营北山上筑营,馀二百人直薄曹志忠之垒,仍用轮船炸炮助攻,自卯至午,枪炮不息。曹志忠一面饬守木营,亲督王三星等率队二百人出战。臣即令章高元苏得胜卒队百馀人袭其东,复派已革游击邓长安率亲军小队六十人绕击其西。曹志忠见两路夹攻,士气益壮。法见我军之夹攻也,连轰巨炮以敌之。枪战逾时,我军所持後膛枪皆能命中,击倒山巅拥纛之法酋二人与山下法兵头一人,敌军大溃。我军一鼓登山,当破敌营,夺获洋枪数十杆,帐房十馀架,并获其二纛,斩首一级。探报法兵伤亡百馀人,逐北至船边始返,我军伤亡总数人。二纛者,皆国徽,尤为万国行军所大耻。此法犯基隆陆战获胜之情形也。

    奏报传回朝廷,朝廷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顿时欣喜如狂的欢叫起来。刘铭传的战报,和法国的恰好相反,但中国人是不会怀疑的。作为证据的还有,虽然刘铭传被围困,但法人并没有拿下台湾,双方仍在对恃之中。

    喜讯迅速传遍全国,于是民间记者出动,去采访报道。这个民间记者,就是当时的民间刊物《点石斋画报》,这家画报素来以图画配文字的方式,稍慢一点并不太准确的向人民群众报道过气消息。记者是出动了,可台湾太远,如何一个采访法呢?《点石斋画报》采用了最完美的新闻技巧:虚构了一个日尔曼人来沪述及的方式,对基隆之战进行了正面报道。

    《法败详闻》报道称:……此时法弁派兵三百名登岸,而华军约千人严阵以出,相与对敌。法大不支,委旗弃炮,倒戈争逃,棚帐衣帽,随路遗弃,坠悬落涧,死亡枕籍。奔至水边,又以船离岸远,相率下水而又为海水飘没。幸有小划子赶来相救,乃剩一半归船,否则三百人无一生还矣。

    有了这篇《法败详闻》做底稿,《点石斋画报》继而推出《基隆惩寇》图画,补充了相关细节,内容则称:……时我毁其兵轮一艘,名未拉司者。寇见我炮台有损,遂挥兵四百名,携炮四尊登岸。经刘爵帅饬台湾镇章总戎由后包抄,毙寇百数十名,生擒酋目一名,夺获法炮四尊,旗帜,帐棚等物甚多。

    至此,《法败详闻》到《基隆惩寇》,同一家画报的两篇报道,说法就不一样,这为当时的研究者带来了重重疑虑。

    时桐城人张传耜,他是刘铭传研究专家,专心比对的这两项资料,发现这两家资料,在对战功的描述,说法基本上是一致的,都认为刘铭传部杀敌百数人。老张认为这两家资料都有失精准,果断的将其抛入到垃圾桶,突破性的将歼敌数量定位于斩首愈千的位置上。

    另一位研究者王树楠,不能支持张传耜的粗糙结论,认为张传耜的搞法不专业,遂将结论修订为斩千余人。这个新的研究结论,获得了清文字改革运动先驱程先甲先生的支持。

    当时的文学天才陈瞻然,对以上两人有看法,认为其研究过于笼统,有失专家本色。他使用了更为精确的描述手法,称:法兵死者千数百人。

    这帮研究专家的胡闹,激起了刘铭传将军的孙子刘望若的愤怒。他严正的指出,在他爷爷最初的奏章里,有一段关于法军败退登船,溺死数十人的说法,研究者忽略了这个重要细节,可见其专业程度是可疑的。

    出于对专家们的愤怒,刘望若亲自对这场战役进行了修订,在斩首千余人之后,添加了这么一句:登小舟相挤,舟覆死于海者无算。

    再到后来民国时期,赵尔巽修《清史稿》,这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工作,可不能把什么无算有算这种含糊话拿来充数。可是无算,到底应该算多少人呢?经过认真的瞎琢磨,赵尔巽将基隆战役消灭法军的数量,确定在:斩首三千余级这么个数量上。

    甭管刘铭传到底是打死法兵两人,还是三千人,这两个数据的差距,无以掩盖朝廷的重重惊喜。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正在越南的潘鼎新。眼下的情形是这样,福建水师是全军尽墨了,但好歹基隆打赢了——至少大家都认为是打赢了,一比一平,现在就看老潘的了。

    可以确信,潘鼎新也很渴望象刘铭传这样,给朝廷一个惊喜,奈何他的本事比刘铭传差得不可以道理计,所以他只给了朝廷一个惊,而没有喜。

    潘鼎新大败亏输,弃师而逃。

    (9)从此门户大开

    淮军名将潘鼎新,他绝不是个无能之辈。他是那个时代少有的英雄,但问题是,随着他征战时间越来越长,他的位置也越来越高,终于在这一天,他走到了超过他的能力的位置上来,最终在战场上的强大压力之下,彻底崩溃。

    慈禧之所以选中他去越南,是因为朝廷对越南之战,抱有十分的把握。因为越南的地形错综复杂,山高林密,潘鼎新手下兵多将广,又最善于打兜圈战,和法国人周旋起来,完全可以将法国佬绕到晕菜,而后一鼓败之。

    而且潘鼎新最初的表现,确实是不负众望。朝廷为了这场战役,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有淮军大将张树声坐镇两广,转输枪械资粮,有云贵总督岑毓英,派来了他手下最能打的白族将领杨玉科,统广武军。有湘军名将王德榜,赤手空拳抵达广西,临时募兵八营,是为定边军。还有广西本地的战将苏元春,统毅新军、镇南军。再加上潘鼎新所率淮军精锐鼎字营、龙字营,堪称名将云集,士气如虹。

    但是龙多不下雨,僧多不打醮,这么多的名将扎堆在一起,谁看谁都不顺眼,都想证明自己才是老大。第一个被大家看不顺眼的,就是黑旗军刘永福。

    起初刘永福遭遇山西惨败,退至家喻关,云贵总督岑毓英亲自赶到,会见刘永福,将黑旗军扩充到三四千人,并配备了最先进的13响和17响连发枪。刘永福得此新式武器,精神大振,立即往援北宁清军,但是清军坚定不移的贯彻一个操蛋政策,叫刘团战而清军守。意思是说有仗让刘永福去打,大家只管看热闹就是了。刘永福还坚持着撑了几仗,但终究是清兵袖手,独力难支,最终退守保胜。

    搞过了刘永福,毅新军的苏元春,又和定边军的王德榜斗了起来。因为王德榜被授广西提督,这对长期觊觎此职位的苏元春而言,意味着奇耻大辱。两人争斗,互不往援,导致了连战双败。

    潘鼎新到任之后,发现这情形,大为光火,他大刀阔斧,当机立断,立即撤了王德榜的广西提督,把定边军归划苏元春统领。苏元春大喜,王德榜却是大气,但法军已经攻上来了,两人暂时顾不上斗气。

    临战时,定边军王德榜和毅新军苏元春,双方终于握手言和。两兄弟四手相握,相互承诺,等打败了法国佬,自己家兄弟再掐,急什么呢,来日久长吗。两人是真的说到做到,双双奋不顾身的投入到战斗之中,力挫法国佬,正打得激烈之时,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奇怪透顶的消息:潘鼎新率领他的淮军逃跑了。

    潘鼎新是说逃就逃,事先没个预兆,事后没打招呼,等众人意识过来后,他已经逃到了入境九十多里的海村,而且沿途征用民船,他老兄岸也不上,就躲在船上,但稍听风吹草动,就驾船狂奔。那般惶急的模样,直让人疑心他的精神状况不正常。

    战事未定,主将先逃,霎时间毅新军、镇南军、定边军全都乱了阵脚,各不相顾,一败涂地的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单只是坑死了广武军杨玉科,唯独他宁死不退,据守悬崖与法国佬殊死血拼,奈何势单力孤,法国佬以重炮强轰,杨玉科中炮殉国。

    谅山失守,法军追杀溃退清兵,其前锋入境二十余里,只是因为后援未到,资粮匮乏,这才怏怏退去。临走前,法兵炸毁了镇南关城墙,并在关前立了一块木牌,上书:广西门户已不复存在!

    奇耻大辱!

    法国佬太实在了,他们说的一点也不假。从镇南关入境,无险可据,无垒可守,徜法国人愿意,大可以直捣边陲,深入中国腹地。徜发生这种事,则潘鼎新必将永垂臭史,沦为千古罪人。

    可是,好端端的,潘鼎新何以会突然崩溃呢?

    再时候才回头看潘鼎新的光辉战斗经历,才发现他从未担纲过大战役的主将。早在他追随李鸿章奔赴沪上,他始终是个打配合的角色。如今突然把他拎到主角的位置上,打的又是硬仗,面对的又是最凶悍的法国军队,潘鼎新想不崩溃,真的很难。

    象刘铭传那样,敢和法国佬直刀实枪的干,然后又敢瞪两眼忽悠朝廷的铁血之士,为数并不多。淮军中如潘鼎新,吴长庆这类角色,少了他们固然不行,他们毕竟是一时之雄。但和刘铭传相比,差距是明显的。

    说到吴长庆,他统率登州的庆军奔赴了朝鲜,值时潘鼎新溃败带来了极大的危机,吴长庆急带大部队返回,以应对有可能爆发的更大战事。朝鲜那边,就扔下了一个年轻人袁世凯,带着一千五百人,吊儿郎当的在朝鲜逛来逛去。正逛之际,深宫中突然传出一声枪响。

    日本人,抢在这节骨上,不失机宜的动手了。

    (10)帝国精英崛起

    朝鲜再次发生兵乱,都怪朝廷不争气,在越南战争上不停的吃败仗。此前,朝鲜的政治势力就有亲中的事大派,亲日的开化派。自吴长庆率庆营抵日本后,虽然日本也驻军于朝鲜,但开化派势力遭到打压,一厥不振。但是,在法国的咄咄逼人攻势之下,朝廷尽显窝囊本色,让王室中的亲中派抬不起头,开化派趁机兴风作浪。

    等到潘鼎新兵败谅山,镇南关为法人所据,吴长庆急带大部人马回国。朝鲜的开化派顿时喧闹了起来。

    光绪十年(1884年)旧历十月十七,开化派首领、邮局总办借庆祝邮局大楼落成之际,举办盛大宴会。事大派头子闵泳翎不知好歹,欣然赴会,等到厅外放焰火时,一伙开化派暴徒突然冲入,砍伤闵泳翎,幸得一位德国学者、发明了满文转写方案并至今仍被使用的穆麟德,他将闵泳翎救回了自己家,再找来当年的留美学童,绰号阿贾克思的唐绍仪,一手持短枪,一手持长矛,守护在闵泳翎的门前,闵泳翎这才惊恐初定。

    而此时,开化派涌入王宫,软禁王妃闵妃,强迫国王李熙下诏,先召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率日本兵入宫。再宣事大派诸臣入宫,计有闵台镐、尹泰骏、韩圭稷、李祖渊、闵泳穆、赵宁夏等入宫,进宫一个处死一个,很快将事大派杀尽,并彻底控制了国王李熙。

    事出突然,无人知晓。被留在朝鲜的袁世凯,只是听说邮政大楼出了乱子,带兵去询问,却一个人也找不到。再去找事大派的重臣,却无一人在家。直到天明,找到穆麟德处,见到闵泳翎,可闵泳翎也只说:开化党杀我。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知。

    等到天亮,袁世凯才确定王宫有变,急忙向两名上司,吴兆有、张光前请示。吴张二人开会讨论,因为没有北洋的命令,什么事也不敢做。袁世凯大急,力主入宫营救国王,吴张二人只是摇头。最后袁世凯大声说:朝鲜的防务和外交,我负有专门的责任,如果因为挑起争端获罪,由我一个人承当,决不牵连诸位。话说到这份上,吴张二人才勉强答应。

    于是袁世凯率部攻中路,入敦化门。吴兆有率部攻左路,入宣仁门。张光前率部攻右路,负责策应。虽说清军有三路,但张光前部并未参加战斗,入宫作战者人数不过千人。而此时,宫中有200名日本兵,800名朝鲜兵,双方兵力相等,但日本人守,袁世凯攻,这就落了下风。再加上日本人手中有国王做人质,清军这边投鼠忌器,理论上来说,清军不大可能取得成果。

    但事出意外,袁世凯居然就率了与对方等同的兵力,硬是杀入了王宫。据史家分析,这是因为袁世凯意志坚定,已经破釜沉舟,毫无顾忌。而日本人夜入王宫,却是未经政府授权,属于私自行动,原本就缺乏道义依据,再加上他们不敢相信袁世凯真的敢于攻打王宫,气势上被袁世凯压住了。最终,激烈的枪声,震跨了竹添进一郎的信心,他率领日本兵匆匆逃回使馆,旋即被清兵与朝鲜兵团团围困,攻打不休,陷入到了更加被动的地步。

    兵乱起始,王妃闵氏就带着小王子,逃入到了清兵营中,而国王李熙下落不明。袁世凯星夜搜寻,终于在一座破庙,把吓得唇齿清白的国王找了回来。

    此后,袁世凯恨国王李熙没出息,索性住进王宫,与国王居所仅一墙之隔,进夕会晤相处,替代朝鲜内筹抚治,外辑邦交,一个月来一手秉笔,一手按剑,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当时他的年龄只有26岁,那强大的心理压力,让他的头发一夜间从此斑白。

    不久,被围困在使馆中的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破围而出,逃往仁川领事馆。至此,朝鲜甲申政变,以中国大胜,清国惨败而告终。

    消息传报回来,李鸿章闻之大喜,清军及时平叛,而没用国内一船一舰,一兵一卒,这当然是喜事。但麻烦的是,日本人不会就这么算完。此时清国对付法国尚力有不逮,又哪里有精力,对付日本的挑衅呢?

    就在这纷乱的情形之下,清流名士吴大澂为钦差,赴朝鲜专诚处理此事。据不太靠谱的《大盗窃国记》中记载:时法事未结,朝旨戒用兵,命吴吴大澂东渡,力和解。大澂中途与幕客罗丰禄谋,欲诛袁世凯以谢日人,丰禄力谏。

    这本《大盗窃国记》为胡思敬所撰,之所以我们认为这个资料不是太靠谱,是因为吴大澂本是主战派,所谓诛袁世凯以谢日人,这种事情缺乏逻辑。但有一点可以确信,在当时吴大澂的心里,对袁世凯是极为憎恶的,因为这个袁世凯未经请示,擅自率兵杀入王宫,给帝国带来了天大的麻烦,现在帝国危机重重,惹不起这么多的麻烦。

    吴大澂抵达汉城,与袁世凯会晤。沈祖宪、吴闿生先生的《容庵弟子记·卷一》中,记录了两人相会的场景:

    袁公入见说:袁某带兵驻寒,责任即在于保护,如果失掉了韩国,并且丧失了其君主,朝廷会不会予以谴责?吴公说:必会严厉谴责。袁公说:既然拼以死力救护,韩之国家君主俱存,但也有擅自挑起争端之罪,愿朝廷按律法惩治,然而袁某自问,还是觉得无所愧怍啊。吴公急忙说:君劳苦功高,相见恨晚,当以实情上达。续公(另一位钦差大臣昌续)也说:我们自当竭力保全,希望不要灰心。

    吴大澂慧眼识英雄,从此和袁世凯结为了儿女亲家,登上了北洋的战车。但袁世凯因为表现太过于优秀,深深刺激了国人的大脑,群议纷纷,齐声谴责他是朝鲜之乱的祸首,最终迫得袁世凯以母病为由,请假回省,以避国人之衔恨。

    但是日本人岂肯善甘罢休?他们派出了日本最优秀的人才、李鸿章晚年最强大的对手、最忠诚的弟子,和私交最亲密的朋友,伊藤博文带使节团来华,对李鸿章展开了新一轮的外交攻势。

    于李鸿章而言,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对手多了一勺子烩,无非不过是谈判时再多摆放一张桌子而已。他现在考虑的是,无论如何,对法国人的战争要赢一场,必须要赢一场,否则大清帝国就没法儿混了。

    谁,能替帝国挣回场子呢?

    李鸿章想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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