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高手李鸿章:力挽狂澜-巨舰!巨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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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血搏镇南关

    光绪十一年(1885年)二月初七,冯子材率刚刚在家乡征募的十八营子弟兵,和淮军部将王孝祺的勤王军开赴镇南关,在隘口的官道上修筑长墙为工事,准备迎战法国军。

    这就是当时的国情国力,临法国佬打进来了,才紧急招募乡民上战场,连起码的军事训练都没有,这仗怎么打呢?

    没法打也得打,清帝国混得有点惨,连国家的常备军事武装都没有。现在朝廷臣官,在野乡民,全都拿眼睛看着冯子材的子弟兵。眼下这情形,看起来好象没戏,只能默祷老天保佑了。

    和冯子材一道来的王孝祺部,是潘鼎新从张树声那里借来的,王孝祺还在半路上,可是潘鼎新已经逃了,所以王孝祺就跟冯子材做了搭档,听冯子材指挥。

    冯子材,广东钦州人氏,父母早亡,流落街头,学过木匠贩过牛,练过武艺会打架,早年是反政府武装天地会的首领,曾是个让朝廷想起来就头痛的人物。他在咸丰元年(1851年)时还攻打博白,再后来就反水转型为官兵,与洪秀全、杨秀清的叛军一路格杀到了南京地带,参加了多次围攻南京战役之后,就长期退守镇江。当时曾国藩对冯子材把握不定,一再要求李鸿章去镇江节制冯子材,但是李鸿章好不容易获得沪上飞腾时机,始终拖拖拉拉,由任冯子材放任自流,野蛮生长。等到了洪秀全灰飞烟灭,冯子材回到两广,继续剿杀天地会的老兄弟。后因为当地官压制,冯子材怒而辞官归乡。

    眼下法国佬已经打过来了,放眼广东广西,能够压住场子的,唯有老将冯子材了。于是李鸿章请旨,以冯子材为钦差帮办广西军务,临时募乡农为士兵,被推到战场上来替帝国顶雷。

    前者由潘鼎新所统诸军,广武军杨玉科全军覆没,毅新军苏元春折损累累,最离奇的是湘军大将王德榜所率定边军,竟尔是失踪了,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

    就在这胆战心惊的等待中,只听富有节奏的军鼓声响起,法国兵吹吹打打的来了,戴着高帽子,身穿燕尾军服,端着快枪的步兵,十人一排,十人一列,方方整整,象块大豆腐,每百人为一个整齐的方队,旁有军官一名,执刀在手,踏着军鼓的节奏,一二一,一二一,沿着大路缓缓而来。

    这是西人最典型的作战方队,西洋军队,讲究的是荣誉与自尊,要的是体面和排场,临战一定要有军鼓相伴。战争的正义性这事,跟他们无关,重要的是赢,是打出军人的铁血尊严来。这支军队,克山西,下北宁,战屯海,陷谷松,破谅山,一路所向无敌,清国的乡勇,在这支铁一样的职业军队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法国人是职业的,清国这边是业余的,不过是临时从田里征募的乡农,刚刚入下锄头就拿起火枪,还没弄明白火枪怎么个端法,就被弄到战场上来与经过刻苦训练的职业军人对垒,试想那些乡农的心里,是何等的惊恐畏惧。

    眼见得敌人排列着整齐的队形,胜似闲庭信步般一步步逼近,十八营子弟吓得瑟瑟颤抖,有的举起枪来,没头没脑乱打一气,更多的人吓破了胆,瑟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抱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听乱七八糟的枪声,法军就知道自己的对手,比之于乌合之众更不堪,遂信心百倍,步覆坚定的大步行进,冯子材的阵地,眼看就要陷入崩溃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后面突然响起了号角声,就见一支清兵正飞速赶来。原来是苏元春率领毅新军、镇南军残部赶来了。虽说来的是残部,可是苏元春手下,都是和越国人血战了不知多少次的老战士,临战不惧,有条不紊,这支生力军的来到,让冯子材的十八营信心大振,不会打枪的开始学打枪,会打枪的开始学瞄准,法军那边,立即就有点鸡飞狗跳。

    法军持续前进,试图以大无畏的职业精神,压跨清军。但冯子材这边,他有十八营新兵,给苏元春壮胆。苏元春的两军久经沙场,又成为十八营的主心骨。而且苏元春既然赶来,早已放下前嫌,原听老将军冯子材节制。清兵从将领到士兵,都构成了一种完美的黄金组合,法国兵的攻势明显受挫。

    见攻势无效,法国兵集体向后转,敲着鼓不疾不徐的离开了,冯子材这边忐忑不安,见敌军雄壮,不敢追赶。

    稍倾,法军的大炮响了起来。原来法兵改变了战术,先以炮兵强轰清军炮台,狂猛的炮火攻击之下,未几东岭炮台失陷。

    夺下炮台之后,法兵组织起第二次攻势,然后是走大路,列方队,敲边鼓,来来去去不变的那么几招。这时候冯子材瞧出名堂来了,法国佬缺心眼,攻击时只知道一味走直线,可以伏兵击之。

    于是冯子材先将一营人马,埋伏在路边的树林里,等到法兵的前阵方阵走过,突然一声唿哨,猝起发难,直杀入法兵的方阵之中。霎时间杀声大振,清兵从左右前三个方向,疾向法兵冲来,展开了肉搏战。法兵不虞有此,只好齐刷的向后转,且战且退,还没忘了继续敲边鼓。

    连续两次击退法兵的攻势,冯子材心里就有谱了。这些洋鬼子,也就那么回事,只有够狠,不怕打不跨他。正在准备调兵遣将之际,忽见后方军旗飘展,又来了一队官兵。

    这一队人马,却是苏元春的部将、镇南总兵陈嘉,在前番的作战中,他受了枪伤,和苏元春失散了。现在他返回到阵地上来,见到冯老将军,当即请战。

    冯子材大喜,就给了陈嘉一个艰难的任务,让他率所部夺回东岭炮台。

    那座东岭炮台,建筑于小青山的半山腰,山高路险,坎坷不平,兼于法人的枪械精良,作战凶猛。要想夺回炮台,只恐是一场恶战,不知要死多少人。但是陈嘉得令,立即率师而去。不长时间,就听见小青山下枪声大作,双方已经交上了火。

    冯子材心下稍定,急忙命令部队先行吃饭,只恐过午的战事,会更激烈。士兵们刚刚拿着冷硬的干馒,坐在地上开始啃,就听前方鼓声再起。听声音,这鼓声与前者大有不同,浸透着一种急促而高昂的节律,带着强烈的不祥感觉。

    (2)一战平天下

    鼓声近了,法国人的方队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但是这次来的队伍,与苏元春此前所见到的全然不同,他们的服装是纯然雪白的,百人方队移动之际,气势雄浑,进退有据,好似一块巨大的方形豆腐。虽然这支队伍在战场上第一次出现,但目睹这一块块的大豆腐的号令如山,与森严齐整所透露出的浓烈杀气,苏元春等人心中立即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法国人生气了。

    他们动真格的了。

    来的这大块豆腐,是法国军队中战斗力最强悍的非洲军团,是职业军人中最优秀的,战士中的战士,军人中的军人。也是此番远征军的核心灵魂,主力阵容。此前的越南战场,虽然法兵与清兵屡次交手,但这这支生力军从未投入过战斗。在法国人眼里,装备低劣,乌合之众的清兵,根本就不配是他们的对手。

    但是这一次,当他们遭遇到清兵顽强的抵抗时,非洲军团认为他们的机会来了,要在这片异乡的国土上,尽情的展示他们职业军人的挠勇与凶猛,此其时也。他们要让中国人知道厉害,要打开中国的门户,打出非洲军团的铁血雄风。

    冯子材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他一生征战,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强敌。不敢怠慢,急忙下令清兵射击。

    激烈的枪声中,走在最前面的法兵中弹倒地,后面的士兵却无动于衷,连队伍都不见有丝毫错乱,僵尸一般的面无表情,踏着战友的尸体大步前行。清兵被这些不知是活人还是鬼物的异类,骇得魂飞胆裂,不停的射击,但这支僵尸战队仍然是势无可挡,突破了清兵阵地。

    冯子材端坐着一把椅子上,身后站着两个儿子,眼见法兵已经近在眼前,他跳起来,长刀挥舞,大声喊道:杀啊!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清兵拼了性命不要,向非洲军团猛冲过来,非洲军团的士兵们仍然是面无表情,对清兵远处的枪击,近处的用枪刺戮,或者拨出刀来狂砍乱剁,丝毫也不见畏惧或是撤退的意思。

    非洲军团不退,清兵更无法后退,后退就意味着国门大开,法国人长驱而入,大清帝国必然重演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直捣北京的惨事。所以清兵们前赴后继,死一个再冲上一个,不死不休的与法军拼杀成一团。激战良久,清兵这边已经是一半人手或死或伤,非洲军团的损失也是差不多,再打下去,只怕两家要全都死在这里,一个也不剩。

    双方都有点心慌,恐惧慢慢浮上心来。

    但最先撑不住的,是法军的统帅尼格里,他担心非洲军团被中国人打残,急忙下令后撤,命令后续部队继续进攻。但是清兵刚刚经历了最可怕的非洲军团,对战斗力平平的法军反倒不怕了,火枪土炮齐轰,总算是把第三次进攻打退了。

    乡勇们一跤跌坐在尸堆里,激烈的喘息起来,喘息未止,就听见鼓声惊天动地,法国人的又一次攻势开始了。

    这一次是全面进攻,百人的方队一队又一队,击鼓声几欲震破乡勇们的耳膜。法国人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夺下清军的阵地,再吃晚饭。

    刚刚经历了最凶悍的非洲军团,此时再见法国大举攻来,乡勇们的斗志早已涣散,再加上法兵的枪弹密集如雨,守在外壕的乡勇们被压得头也不敢抬,已经无法组织起象样的进攻了。

    法军的鼓声越来越大,连脚步声都近在耳际,惊天动地。倾刻间外壕阵地已被突破,乡勇们在这凌厉的攻势之下,毫无反击之力,只能步步后退,还有的吓破了胆,扔下武器,向着树林只顾逃命。

    在经历了法军四轮强大攻势之后,清兵终于开始了溃败,法军斗志昂扬的逼近而来,准备宣布他们又一次的胜利。

    就在这时,老将军冯子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了声:今日几大同你搏过!长刀一挥,向着潮水般的法军冲了过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两个儿子。

    此时众将正各自心惊,正要奔逃的节骨眼上,突然见到冯子材只身杀入敌阵。众人呆了一呆,同声呐喊,随着冯子材的后面,不顾性命的向法军冲去。这时候,苏元春的毅新军和镇南军也同时发动,从侧翼向法军冲击,而苏元春的部将陈嘉,已经将东岭炮台夺下,在半山腰居高临下,见法人已经突破阵地,也呐喊一声,疾冲而下。

    被几支军队不顾性命的同时冲击,法兵阵脚错乱,不得已后退。但法军的战斗力并未受损,边退边组织反击,对清兵进行有效的杀伤。双方一进一退,到了村口的水田处,这里是一片开阔地,四面八方同时涌现出无计其数的法兵,长枪列队,重炮推出,到处都有法人的队列正在迅速集结,这时候冯子材才意识到,他中了法人的奸计。

    法人正是要将清兵诱到这里,然后来一场漂亮的歼灭战,把他们这支军队彻底消灭。但这时候才知道中计,已经为时过晚,冯子材只能继续冲杀,与法军做最后的决战。

    却不料,双方正撕得惨烈之际,突然之间一声惊天动的巨响,震得整个地面都为之摇晃,正在血搏中的人全都脚步趔趄,摇摇晃晃的立足不稳。

    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得爆炸声一声紧似一声,法国人的重炮一门接一门的爆炸,浓浓硝烟之中,伴随着冲天的喊杀声中,冲出来一支意想不到的部队。

    居然是失踪的定边军,湘军大将王德榜。

    王德榜在谅山失守之后,与所有的部队失散,带着自己的人,躲到了镇南关侧后的油隘村。听到枪声后他急忙率部赶来,正见法兵在集队列炮。当下王德榜想也不想,立即派人潜入村里,将堆放在空地上的炸弹统统引爆炸毁,这一炸威力惊人,法兵炸死了十数人,大火又引发了枪弹与辎重的连环爆炸,最霉摧的是法军统帅尼格里,他正骑在马上,指挥若定,被爆炸的气浪猛可的掀起,摔在地下鼻青脸肿。

    辎重爆炸,法兵顿时陷入到了惊恐之中,冯子材如何会错过这么好的时机?当下挥刀狂喊,挥指着各路人马直撞入法军的阂心,大砍大杀了起来。

    仗打到这份上,法国兵再不土崩瓦解,那就说不过去了。由是战势急转直下,清军占到上风,定边军、毅新军、镇南军及冯子材的萃军穷追狠杀,势如摧枯拉朽,直如犁庭扫穴。法人抱头鼠窜,一泄千里,只见满山遍野,都是慌张逃命的法国士兵,清兵不依不饶的穷追不舍,直追入越南境内二十里。

    是役也,失落于法人之手的门户镇南关被夺回,隘口村后的左弼、右辅二山同时克复,法军被斩杀的将佐就有三十六名,士兵死者愈两千之众。

    这是一起清军各部队配合到了极尽精妙的战斗,稳重的毅新军发挥了能守的长处,善攻的镇南军夺占了炮台制高点,善窜的定边军以其轻灵的战术,引爆法军辎重促其瓦解。每一支军队,都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象这样不可思议的神妙配合,已非人力所能及,亦非人力所能想象。最值得荣誉的是老将冯子材,他戎马一生,杀伐果断,却始终也没混出个名堂来,临到来了,抵御外侮,只凭了满腔的血勇,终一战而名成天下。纵然再过八百年,后人提起这段历史,老将冯子材的挠勇,仍会令人怀想。

    苏元春入镇南关,那块法人立在关前,上书“广西的门户已不复存在”的木牌被拨起。这块木牌,立了整整二十七天,就被苏元春烧火了。

    镇南关之役,是一次地地道道的大捷,也是横跨海陆,规模宏大的中法战争中最后的决战。这场战役害惨了法国内阁总理茹费理,导致了内阁彻底跨台。

    (3)把所有人拖入坟墓

    镇南关大捷消息传来,朝廷陷入狂喜之中,自不必说。当此时也,昔日的驻法公使曾纪泽,斜刺里杀出,抢占了投降派的主位,呼吁朝廷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求和。

    曾纪泽这个想法,是绝对正确的。中国人被法国佬打到家门口,如果不战而和,未免示怯。但指望战胜强大的法国,不过是痴人说梦。所以最优的策略,莫过于尽其可能的,谋求一场军事上的胜利,而后抓住时机求和。所以战事未起之前,曾纪泽是绝对的主战派,提出一战不胜,则谋再战。再战不胜,则谋屡战的思想,总之是西瓜皮擦屁股,跟法国佬没完没了死磕,无论如何也要赢上一场。不赢一场,中国人就太没有面子了。但纵然你赢一场,也是无望终胜法国的,所以赢后收手,上之上者也。

    朝廷也是这样想的,趁法国内阁倒台之际,赶紧安排人手与法国谈判。这个人手,就是法国佬赫德了。

    但是赫德牢骚满腹,他抱怨说,求和这么大的事儿,闲杂人等最好不要乱插手,厨子太多打翻汤,还是由专业人士来好了。

    被赫德抱怨的这个闲杂人等,就是李鸿章。

    由于此前李鸿章在与法国佬的谈判中,中了奸计,和谈失败,朝廷对李鸿章失望已极,遂将其摒出和谈局外,只让李鸿章负责军事方面。但李鸿章不参与这事,就无法有效的遏止法人的攻势。所以李鸿章与法国领事林椿秘密联系,要求林椿不要搭理英国人赫德,和李鸿章谈。气得赫德写信给法国人金登干,对李鸿章提出了严厉的指控:

    李鸿章在这三个星期内,特别不老实。虽然皇帝命令他与伊藤博文伯爵谈判,并且要他撇开法国问题,但是他却多管闲事——他并没有接到叫他这样做的命令。衙门——特别是新王爷——在我们直接去找茹费理以后,坚决的支持了我,我盼望我们是接近结束了。

    李鸿章好端端的一个文华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负责中国事务,竟被英国佬指控为多管闲事、不老实。徜李鸿章看到赫德这封信,一定是非常的诧异。但看了这封信我们也知道,朝廷并非是对李鸿章有所责怪,而是日本的伊藤博文来了,这又是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对手,非李鸿章,余人无以应对。

    伊藤博文,他终于又回来了。

    这一年,伊藤博文正好44岁。李鸿章改变了他的前22年,现在他希望用改变过的后22年,来改变李鸿章。

    22年前,也就是同治二年(1863年),时年22岁的伊藤博文,沉陷于尊王攘夷的狂热之中。并被长州藩秘密派往欧洲考察,先行抵达上海,大上海的繁荣与开放姿态,当时令得伊藤博文为之倾倒。目睹了李鸿章的文治武功之后,伊藤博文彻底被这个比他年长19岁的智者所征服。从那一天起,李鸿章就成为了年轻的伊藤博文心中的标范与偶像。此时他将学习李鸿章,效法李鸿章,并寻求突破李鸿章在他的心里所下的禁咒。

    在伊藤博文与李鸿章之间,凝缩了一个青年成长的标准案例。年轻的伊藤博文,最初的心态是无知、狂妄与冲动,目睹了李鸿章经略上海的功业之后,霎时间转型为钦服、仰慕与尊祟。此后刻苦磨砺,矢志自强,终于在22年后化蝶破茧,前来寻找他心灵中的偶像并与之展开决战。只有战胜并推倒那座高耸于他人格之中的偶像,他才算是真正的成长起来。

    这是一个年轻智者的心灵之路,是所有青少年必由的成长之由。

    但当时的伊藤博文,想的并不是这些,他只知道,朝鲜甲申事变,日本兵在王宫中惨遭袁世凯逐杀,输得极惨。如果想扳回这一局,只能在谈判桌上,利用国际公法与宗主国规则的复合性,搅混水趁机捞一瓢。但放眼日本国,好象找不到李鸿章的对手,只有他亲自出马了。

    二入中国,伊藤博文一路行来,他感受到的,应该是极度的震骇与惊讶。他所看到的大清国,与他22年前在上海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就好象是两个时代,又或是两个国家。

    昔日的大上海,马路宽阔,人流熙攘,各色的旗帜迎风飘扬,江面上是大大小小的无数火轮船,码头上则是繁忙不息的装载与御运。驻足于此,你能够感受到在这熙攘人流之后,所涌动的财富的魅力。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一个城市的繁荣与生机,呼唤着一个大时代的到来。

    而北方的中国,却是阴气森森死气沉沉,荒凉上的原野上,一片肃条荒凉的景色,缺少活力的农人,在田地里迟钝而麻木的耕作着,官道上的饥民饿殍,触目皆是。没有铁路,没有工厂,也没有学校,帝国的臣民全然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之中,透露出统治者的冷酷与傲慢。

    这是一个垂死的帝国!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努力让自己脱离文明,脱离进步,只有永远处于蛮荒状态,他们的暗恶极权政治才得以维护,才能够找到充足的理由。拖着古老而沉重的权力体制,帝国心甘情愿的,于暮色中徐徐走向他的坟墓。如果说,帝国有什么不甘心的,那就是它无法把所有人都拖入坟墓之中,这是帝国垂死挣扎的动力缘由。

    这不可思议的比对,令得伊藤博文大为错愕。日本在飞速前进,整个世界也在前进,唯独中国却逆历史潮流而向,大踏步的倒退。

    李鸿章,他这22年来,究竟做了些什么?

    (4)首战伊藤博文

    光绪十一年(1885年)二月十八,阳历4月3日。日本一等伯爵伊藤博文、农商大臣西乡从道抵达天津,进入谈判会场。

    这一天,是老将冯子材镇南关大捷后的第十天,是法国茹费理内阁倒台的第四天。

    再来看日本人的出场组合:伊藤博文,是日本旧时代的英雄,腾飞的智囊。而西乡从道,他曾经于日本凋弊之际,率兵船疾扑台湾。那一场战役花费了七百七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让贫弱的日本雪上加霜。如果不是吞并琉球成功,势将成为日本的罪人。

    总之,这是一对年轻、充满了狂热与激情的组合,象征着西化之中的日本,再不安于蛰居于小小的列岛之上。他们要向亚洲证明自己,要向整个世界证明自己。他们此来中国,不过是想看一看,日本和中国,谁更配成为亚洲的领袖。

    到底是谁?

    会谈开始了,伊藤博文率先开口,此前的史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他的急智与应变能力上,却忽视了22年前李鸿章在他心灵中所投射下的阴影。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此时的他,面对心中景慕已久的李鸿章,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这一次挑战到底有几分把握,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他必须立即说话,否则就会被心灵中的强大力量所压倒,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伊藤博文:贵我双方这次要商量的事情,有两桩:一是以前之事,二是以后之事。我们先说以后之事。此前朝鲜发生内乱,乱民趁机焚我使馆,不得已之下,我国向朝鲜派出两个中队的士兵,每个中队120人。去年已撤回一队,现在只剩下一个中队。而清国在朝鲜驻扎军队有1000人,现在双方各怀猜忌,以后恐怕也难免事端。所以为两国邦交合好为计,不如清国撤兵,使两国永远合好。

    伊藤博文的这个开头,就很有水平。要知道,中国奉行的是宗主国规则,驻兵于朝鲜藩属,是理所应当之事。中国人最不理解的是,怎么日本人也有兵在朝鲜?而伊藤博文要做的,就是让中国人接受这个现实,并将日本在韩利益扩大化。所以李鸿章的应对,简单直接,不讲究花哨。

    李鸿章:你让中国撤兵,你们日本是否同时撤兵?

    伊藤博文:日本与朝鲜有条约,要一年以后,确定朝鲜乱民不再滋事,日本使馆无须保护,才能撤兵。

    伊藤博文所谈,都是国际公法的规则,李鸿章只好提醒他,在这里,还存在着另一种规则:朝鲜是中国的属国,你们日本不撤兵,反叫中国撤兵,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

    伊藤博文正等着李鸿章这句话,遂笑道:虽然我们和朝鲜有条约,但如果中国兵肯撤出朝鲜,我们也可以修改条约,尽快撤走。如果中国不肯撤兵,日本方面只好也增兵朝鲜,这样发展下去,就更容易滋生事端了。

    伊藤博文果然有水平,他死咬住国际公法不放,拒不承认古老的宗主国规则,以柔和的外交语言,暗指中国驻兵朝鲜,不具道德属性。这就先入为主的锁定了两个国家的角色:日本人是主持公道的一方,而中国人则是野蛮无礼的一方。

    伊藤博文这个圈套摆布得巧妙,但问题是,在李鸿章眼里,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伊藤博文,并不具主持公义的力量。没有实力,这个圈套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李鸿章冷冰冰的道:中国兵在朝鲜,并非多事,这似乎与日本无关吧?

    攻占了道义制高点,却发现没什么实际用处。伊藤博文只好改变话题:刚才我们所谈,是将来的事情。现在说说以前的事情吧。去年,朝鲜国王传谕,命我国驻朝鲜公使竹添进一带兵入卫,想不到,后来贵国的军队也从宫外闯入。我们日本兵是朝鲜国王请来的,理应在宫里保护,贵国不由分说就突然攻了进来,而且率先开枪,未免太无礼了。理应把贵国的带兵官抓起来问罪。

    停顿了一下,伊藤博文继续说道:后来的几天,中国兵又在街市上伤害日本商民,以致日本人的生命财产,受到了损失,中国方面应该对此做出赔偿。

    李鸿章回答:中国所派之兵,是我管辖的,但我也不袒护自己人。此事的详细究竟,我们已经查得清清楚楚。是你们的竹添公使胡来,他手下的军队,原只是为了保护日本使馆,当时应该先查明朝鲜王京是否有兵乱发生,查清楚了之后,才可以考虑是否采取行动。而且,派兵保护朝鲜国王,这是么大的事,必须要格外慎重,你们却不通知任何人,就偷偷摸摸的进了朝鲜王宫,这么干实在是太过份了。

    伊藤博文辩解道:是朝鲜国王请竹添公使进宫的,现有他的手令,上有日使来卫四个字,是朝鲜国王亲笔所写。当时事起仓促,来不及通知朝鲜的外务衙门。而且竹添一直在朝鲜,当然知道朝鲜内乱的详细情况,否则不会轻易出兵。

    李鸿章责诘:究竟作乱的是哪些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竹添不会轻易出兵?

    李鸿章的责诘,极具技巧性。这个问题是本次谈判的关键节点,是一个精巧的小圈套的最后收绳,一下子就勒住了伊藤博文的颈子。

    到现在为止,有关朝鲜事变的谈判,伊藤博文只说了三句话,而李鸿章只有两句话,双方对答不过五句,李鸿章就已经设圈收套,其外交手法之娴熟,实在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这个圈套的布设,是利用现实材料的充足性。首先日本在朝鲜策动的兵乱,原本是非法的,伊藤博文如果事先承认自己非法,那就没法谈了。所以伊藤必定是花言巧言,文过饰非,颠三倒四乱说一气。其目的,就是为了要证明日本兵驻韩王宫的正当性。这就是伊藤博文多比李鸿章说了一句话的原因。

    无理不须多说,无理才辨三分,这是人类对话的普遍性规律。

    对付无理之人,永远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讲明道理,第二句是讲出对方的错误。于是对方的无理之举,就明明白白了。所以李鸿章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意指朝鲜事态不明,迫使伊藤博文入套。伊藤博文非得说事态很明白不可,不明白,日本人凭什么出兵?

    既然你日本人认为事态很明白,那么,李鸿章当然要追问怎么个明白法。这一问,伊藤博文就露了马脚:

    伊藤博文:本来此事竹添并不知情,他到朝鲜只有一个月,既然国王召他进宫保卫,照国际公法竹添可以入宫相助,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李鸿章开始收套:朝鲜国王已经来了咨文,声称给竹添的那份东西,是乱臣的矫诏,根本不是国王本人的意思。

    (5)无懈可击的对手

    到得李鸿章说出乱臣矫诏,伊藤博文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又不能认输,只能硬着头皮瞎抬杠。

    伊藤博文:事后的情形,发生了很多变化,所以现在朝鲜国王的说法,也未必就是可靠的。要知道,当初竹添入宫的时候,朝鲜国王可是当面向他道谢,而且还在宫里住了几天,国王还再三再四的恳留他。

    李鸿章失笑道:这件事,实际上是朝鲜国王太软弱,被乱党所欺。

    伊藤博文不好吭声,因为李鸿章口中所指乱党,是亲日的开化党,这个话题于日本人而言,是个雷区,最好不要提起。

    提不提无关紧要,但最后的结论,已经出来了。李鸿章说:现在,朝鲜国王说了,日本方面收到的,就是矫诏。国王已经这么说了,还能有什么疑问呢?总不会是他一个人说两样话,前后不符吧?

    伊藤博文还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对驳,眼前的李鸿章,就好似一座山,沉重的压在他的头上,让他感觉到窒息。

    李鸿章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朝鲜事件,是国王被乱党所卖,你们日本的公使竹添,也是被乱党所卖罢了。

    伊藤博文实在顶不住了,只好央求换个话题:中堂大人怀疑竹添公使与闻其事,我也曾仔细查过,实在是没有实据,这件事的起因缘由,就不必再考究了。

    李鸿章笑道:以前的事,本来可以不提。是你提出要求,要惩办中国官兵,所以我们就不能不把话说清楚。当初的事情经过,是因为朝鲜乱党滋事,我国军队前去查办,将朝鲜兴宣大院君拘至保定,以后留兵驻扎,原为保护朝鲜而设。去年十月的变乱,乱党挟日本兵威,矫诏杀死六位大臣,朝鲜举国臣民怨恨,纷纷到中国防营求救,所以我们的部队不能不进宫保护,这是不得已的事情。

    李鸿章的反击开始了,重提朝鲜六位大臣被杀之事。对此,伊藤博文早已想好了腹案,立即答道:借日本兵杀朝鲜大臣这件事,应该考虑我们日本方面知情还是不知情。如果朝鲜人自己要杀大臣,就算没有日本兵力,他们也可以杀。

    李鸿章道:朝鲜乱党要杀害大臣,是没有这个力量的。所以要借日本兵的力量擅杀之。朝鲜国王,绝无危害此六大臣之意。

    伊藤博文一退再退:朝鲜人诛杀大臣,是不是国王的意思,均未可知,现在似乎可以不讨论这个问题了。

    李鸿章冷笑道:是你要惩办我们兵将,所以不能不详细辨论。之于擅杀大臣之事,你们的竹添公使,到底是不是知情,我们也不知道。

    李鸿章直指竹添挑起朝鲜事变,伊藤博文又无话可说,只好再一次的,转移话题:我们的部队虽然进了王宫,但并无开仗之意,中国兵进宫,先行开枪,是你们的行为,引发了这次军事冲突。

    李鸿章道:我们的军队,入宫之前就已经给日本公使写了信,声明此事。

    伊藤博文:这封信竹添公使收到后,尚未拆阅,清军就冲进王宫里来了。

    李鸿章:早上八点送的信,你们的公使居然到了下行三点,还没拆阅?这是托词!

    李鸿章继续说道:清军进宫时,军官手里拿着名片,招呼日本人不要开枪,可你们却先开了枪,打伤了我们的人,连名片都打出来一个枪眼,我方这才开枪应战。这名片上的弹孔,就是你们先开枪的证据!

    这个……想不到李鸿章的谈判工作,做得如此扎实,连战场上的名片都搜集到手了。伊藤博文郁闷到了无以复加,只好嘟囔道:中国方面送来的信,竹添公使确实尚未拆阅。当时日本兵在宫里,朝鲜兵在外边,所以先开枪的,不可能是我们的人,因为朝鲜人在我们前面。

    说出这番话,伊藤博文意识到自己的被动,情急之下,开始狡辨起来:现在调查是哪一方先开枪,已经没有凭据。如果真是朝鲜人先开的枪,中国兵打朝鲜兵,不应该伤及日本兵。

    李鸿章漫不介意的回答:既然已经开了枪,就难分别是朝鲜人还是日本人了。

    伊藤博文这时候有点恼怒了,来的时候,明明是自己这边有道理的,怎么说着说着,全都是李鸿章的理了呢?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明白了,是李鸿章这人过于精明,在谈判之前,就已经把工作做得扎扎实实,所有可能涉及到问题,全都备足了资料,所以自己这方面极为被动。眼下要想扳回一局,就必须亮出真凭实据了。

    伊藤博文亮出他的秘密武器,几名日本在朝鲜的侨民,写的诉状。他指出:在交火事件发生之后,清军士兵于汉城,公然闯入日本侨民的家里,捣毁物品,殴打善良的日本商人。伊藤博文要求,清国必须要对此做出解释,道歉并赔偿相应的损失。

    李鸿章立即否认:断无此事,事变发生后,朝鲜国王到我们的军营里,住了三天,我们的军队专心保护国王,根本没有一个人出营。所以闯入日本人家里,殴打并捣毁物品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伊藤博文急了:此事千真万确,怎么可能是子虚乌有呢?

    李鸿章:就是子虚乌有,证明中国士兵对日本人没有敌意的证据,是后来中国士兵发现有日本妇女流落街头,中国的带兵官,还派人把她护送到了仁川,由此可知我国士兵并无伤害日本商民之意。

    伊藤博文:……就算有这么回事,那我们的商民妇女,又是如何流落街头的呢?这恰恰证明了中国士兵曾闯入到日本商民的家里。

    李鸿章: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还是再认真调查一番,再说这事吧。

    至此,伊藤博文所提出来的所有要求,在李鸿章这里全都碰了壁。这在外交战史上,也是少有的事情。现在伊藤博文终于领教到李鸿章的厉害,难怪列国外交官都讨厌李鸿章,这个人简直是无懈可击,找不到一点漏洞。

    (6)愚蠢是专制国的基本政策

    此后几天,双方的谈判仍然在继续,伊藤博文把他的要求,车轱辘话般翻过来掉过去,但总是被李鸿章漫不经心的击退。在伊藤博文这边,话说得少了,就占不到上风。话说得多了,就露出破绽被李鸿章抓住。而李鸿章那边,有时话多,有时话少,但绝找不到一句废话,更找不出丝毫的破绽。

    谈到最后,伊藤博文终于失去了控制,砰的一声,拍案而起:阁下,看来我们之间的分歧太严重,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

    伊藤博文跳了起来,李鸿章却稳坐如山:此次朝鲜事件,中国方面毫无过错,所有过错都在你们驻朝公使竹添身上,也就是在你们日本方面。如果因为这个导致谈判破裂,那咱们就准备开战吧!

    当谈判行将结束时,扬言开战,是李鸿章针对日本谈判使者的习惯招术。如果是面对欧洲列强,比如说法国,李鸿章是不敢这么说的,事实上,法国人在谈判中,始终想迫李鸿章失态,说出这样的话来,届时法国宣战就名正言顺了。面对强势的法国,李鸿章强忍屈辱,决不言战。

    但日本国则不同,虽然日本经历了明治维新的飞速发展,清国这边却不进反退。但清国太大了,日本太小了,清国虽然在衰退,但虎死不倒威。日本虽然发展飞速,但起步太低,与清国相比,实力相差比较明显。

    正是因为这有点差距在,所以李鸿章才敢出言恫吓,以战争威胁伊藤博文让步。

    目前,所有的国内文献,在提到这场谈判时,都是戛然而止。比较爱国的文本记述,则通过想象弥补一下原始资料的欠缺,比如描述一下伊藤博文愤怒的眼神,李鸿章那冰冷不屑的目光,诸如此类。

    但是这所有的文本记述,都是不精确的。因为,十年而后,当清国兵败甲午,李鸿章被迫马关谈判,以败军之名受辱于比他小19岁的伊藤博文时,伊藤博文说过这样一句话:十年前,我曾经告诉阁下,如果你们的国家不改变,十年而后,一定会败于我的手下。

    这句话,又或是类似的这样一句话,伊藤博文有可能是真的说了,也有可能他没有说出来,但在心里默念,时间一久,他就误以为自己是真的说了。

    到底说了还是没说,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伊藤博文通过这次来华,已经摸透了清帝国的底细。他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处于衰退时期的帝国,也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对手,是无法攻克的。所以他给了自己一个目标,要以十年的时间,追赶上中国并战胜之,从而为这次谈判桌上的失败,赢回他的尊严。

    当伊藤博文这样的想的时候,他的态度立即变得谦和起来,他开始接受现实的失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胜利在后面。双方的会谈气氛顿时转为和谐而融洽,这一年的三月四日,双方签订了《天津会议专条》。

    这个条约规定:一,中日在朝军队,四个月内全部撤回国内。二,中日两国嗣后均不派人在朝鲜训练军队。三,将来朝鲜国若有重大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要派兵,应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

    这是一份现实性质的文本,是清国死抱着不放的宗主国规则,与日本人用得娴熟的国际公法的妥协。双方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较量在后面,眼下只需要一个看得过去的结果,如此而已。

    伴随着中日条约的签订,由赫德主持的中法谈判,也终于有了个眉目,到了光绪十一年(1885年)四月二十七,朝廷把《中法新约》的定稿文本送到天津,让李鸿章签字。中国人对这份新约是持反对态度的,一来主持全面谈判的是英国佬赫德,二来这份条约开放了越南的门户,认可了法国在越南的特殊地位,实际上就是将越南割给了法国。时人将这份条约承之为:中国不败而败,法国不胜而胜。

    看到《中法新约》的内容之后,第一发难的就是清流牛角张之洞,此时,他已经官拜两广总督了。他拍来电报,指摘李鸿章对法国人让步太多,应该力争。

    李鸿章解释称:这次议和条款,始终由内宫主持,主意全由赫德来拿,虽然给了我全权,不过是奉命画押罢了。你来电责问我为何不力争,似乎对内情了解不够多。

    但实际上,李鸿章在心里,是认可这个让国人无比悲愤的《中法新约》的。

    这里有个缘故,早在光绪五年(1879年),李鸿章就奉朝廷之命,写信给朝鲜王室,吩咐其及早开放门户。闭关锁国,关起门来做皇帝,已经不符合世界潮流了,你越晚开放门户,就越是被动,不唯是经济上落后,而且因为落后的专制制度,更受世界舆论的垢病。最好的法子是大开门户,吐故纳新,及早的让自己强大起来,也好应对世界挑战。

    那么,清廷何以劝说自己的藩属国开放门户呢?

    这是因为,当时的翰林院学士周德润有一篇文章,道出了这其中的究竟:臣闻天子守在四夷,这真是深谋远虑的策略。自古以来的敌国外患,隐伏时甚难发现,而苗头又蓄积得甚早。不过四夷而守边境,就已无法遏止了。不守边境而守腹地,则更无法遏止了。我朝幅员广为开辟,龙沙雁海全都列为藩属国,以琉球守东南,以高丽守东北,以蒙古守西北,以越南守西南,难道不是所谓山河带砺,与国家休戚与共的意思吗?

    这篇文章的意思是说,在中国历史上,属国是天子的国防外线,是替代天子守门户的。

    但是现在,这些门户残破不堪,在列强的叩关之下,根本不具丝毫的抵抗能力。尤其是越南和朝鲜,这两个国家由于长久的闭关锁国,落后到了让人不忍卒视的地步。如这般落后的藩属国,根本守不了门户,反而成为了帝国的沉重负担。

    所以,帝国皇室有一个善良而美好的愿望,希望这些门户之国,能够快点自强,强大到足以对抗外侮,再能够对帝国保持旧有的忠诚,这样的话,帝国就可以沉卧于周边强大的藩属国保护之下,继续让自己恣享天朝之福,岂不美哉?

    正是这个天真到了不可思议的怪想法,让帝国表现得极为诡异,在内专制愚民,保持落后政治体制不动摇。对外却彰扬开放,所以才导致了极为怪异的《中法新约》的出现。这个条约在国人看来无法容忍,是因为国民奴性深重,必须要表现得比皇帝更冲动,才能够让陛下龙颜大悦。而在皇室的想入非非之中,却自有其固定的逻辑。这个逻辑就是:把越南交由法国管理好了,让法国去殖民,殖民就是养育民众的意思,养出民众开明的心态,平等的意识,与强大的心理。然后呢,再由这些开明而强大的藩属国臣民,来保护自己的权力。

    任何人都会明白,帝国是在痴人说梦。但闭塞之国,愚民日久,国民固然是蠢不可及,而管理国民的皇室,也因为不存在必须提高智商的挑战,因而变得更加愚蠢。但是这个愚蠢却是帝国的基本国策,任谁也没有法子改变。

    所以,纵然是这个《中法新约》是由李鸿章来谈,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既然此事是由皇室自己操办的,李鸿章也乐得假装自己被扣了屎盆子,做出一副善良无辜之状,以逃避朝臣的攻讦。

    此外,李鸿章必然会认可这个《中法新约》,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急于结束与法国的敌对态势。

    因为他渴望着铁甲巨舰的回归,他等待这些铁甲战舰,已经是太久,太久了。

    (7)长崎嫖妓事件

    光绪十一年(1885年)十月十八日,李鸿章喝得大醉酩酊,因为这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他的铁甲巨舰,在经历了长达五年之久的磨难,终于归来了。

    定远、镇远与济远,三艘真正的铁甲巨舰,在海面上犹如三座金属的小山,排水量七千三百吨,三百零五毫米的巨炮,三百六十五毫米厚的钢铁装甲。巨舰上不仅配有鱼雷,甚至还搭载着两艘鱼雷艇,这些鱼雷艇可以放到海里,用艇上的三颗鱼雷攻击对手。船舷上还装配着新式的五管速射炮,最是适宜用来近战。

    如这样的海上巨舰,徜早两年到手,法国佬哪有胆子捣破中国西南门户?福建水师,岂能如切瓜切菜那般被人歼灭于瞬间?南洋水师的四艘蚊子船,又怎么会在往援台湾基隆的路上,遭遇法舰而永沉大海?而日本人,又怎么敢一衅于台湾、二衅于琉球,三衅四衅于朝鲜?

    现在知道李鸿章为何急切的屈膝求和了吧?

    你不求和,与法国的敌对态势不解除,这三艘巨舰就永远驶不出德国的伏尔铿造船厂。你图有画饼在手,在只能任人凌辱。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事急从权,先让法国佬熨贴了,等巨舰到手,到时候咱们再说话。

    只有镇远、定远两艘铁甲舰,李鸿章看着还不够解气,遂上书,要求再购置两艘铁甲舰。朝廷欣然应允,只有一桩麻烦事,没钱。

    铁甲巨舰,是填不满的大坑,购置一艘需要巨额的银子,养护的费用也同样令人咂舌。咂舌也没办法,也得再买,被法国佬逼得满朝文武心灰欲死的事情,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于是李鸿章频繁的给总理衙门写信,要求对方放明白点,没银子你想办法,这巨舰是非买不可。

    总理衙门的王公大臣们紧急蹉商,都知道李鸿章的建议是对的,但又是真的拿不出银子来,有什么好一点的法子呢?即能够省点银子,又能够继续添置巨舰?这个法子最后还是被李鸿章想出来了:再订购几艘像济远号那样的巡洋舰,既可以单独作战,也可以配合镇远和定远这两艘铁甲舰。

    光绪十一年(1885年)六月二十四日,朝廷下旨,让李鸿章再行订购四艘巡洋舰。这一次李鸿章长了心眼,给英国公使曾纪泽、德国公使许景澄分别拍电报,让他们在英国买两艘,德国买两艘。

    之所以要在两家同时买,就是为了加快巡洋舰到手的效率。上一次因为心眼不够用,把三艘巨舰全放了德国一家造船厂,把所有的鸡蛋全放在了一只蓝子里,结果建造工期被拖得极长,导致了法国佬打破西南门户的时候,三艘巨舰已经无法出港。如果上一次三艘巨舰分开在几家,建造周期就会缩短一半,巨舰早早买到手,法国佬决计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人呐,挨一次打,长一次心眼,活得真是不容易。

    铁甲巨舰到手了,头一桩事就是耀武扬威,横行霸道。去哪里霸道合适呢?

    日本,日本,当然是日本!

    大清帝国,被列强欺负蹂躏,倒也罢了。可区区的弹丸小国日本,也跟着抽冷子打中国的黑拳,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国的铁甲巨舰一定要去日本走几步,让这个小国知道什么叫厉害。

    光绪十二年(1886年)8月1日,北洋水师的定远、济远、镇远和威远四艘巨舰,在提督丁汝昌的统领下,于朝鲜东海操演后的长途巡航中,奉李鸿章之命,前往日本崎港口大修。当巨舰驶入港口时,日本人站在岸边,感受到了无由的惊恐和震慑,一时间谣言纷纷,俱传清军所来,是为了琉球事件向日本施压,这让日本人倍感屈辱。

    对于日本人的愤愤不平,巨舰上的中国水兵,全然不知。8月13日,一部分水兵休假上岸,就去逛妓院。说到水兵上岸后的行为,不管是欧洲发达国家,还是小国的商船水手,表现的全无区别,就是赤裸裸的人性追求。要知道,船上的水手全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却被约束在狭小的甲板上,鼻子所嗅,眼睛所视,双耳听闻,全都是跟自己一样光着膀子的男人。正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少了一半的男人不是人,跟野兽没什么区别。所以水手上岸,必然要先找回自己的另一半,至于寻找的方法和手段,这个就顾不上考虑了。

    总之,中国水手理直气壮的去逛妓院,却和妓院老板发生了争执,老板当即报警。警察赶来,却吃暴怒的水兵捅伤,而后肇事水兵被捕,众水手一哄而散。这件事情报到李鸿章处,李鸿章是人性大师,如何不知道水兵的行为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遂称:约束不严,尚非不可当之重咎。

    不是什么大事,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但李鸿章这次可走眼了,他显然忘了,日本和中国是完全不同的。中国是一个不开化的愚昧之国,国民大多数不识得字,更憎恨知识与思想。而日本截然不同,日本的国民教育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民间报纸更是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清军水兵捅伤警察的事件,早已登报并传扬开来,引发了整个日本的愤怒。

    李鸿章一时间想不到这点,但丁汝昌好像是想到了。两天之后,整个舰队的水兵放假登岸,丁汝昌下了严令,禁止登岸水兵携带器械,就是怕这些被憋惨了的壮小伙子们发起飙来,让局面失去控制。

    可怜这些壮小伙子们不知道,此时岸上,几成龙潭虎穴,日本警民排兵布阵,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甫入街口,双方的冲突即时爆发,日本人有备而来,数百名警察将街道两头堵死,挥舞大刀冲北洋水兵狂砍猛剁。老百姓则呐喊助威,居住在街道两侧楼上的日本居民,居高临下,向抱头鼠窜的北洋水兵浇开水,丢石头,把前来求爱的清国水兵,打得惨不忍睹。

    战事结束后,双方列队清点损失,北洋水兵死5人,伤44人,另有5人失踪。多半是被日本警察打死后,把尸体藏起来了。日本警察这边,死1人,伤30人,另有多名参战的日本市民受伤。

    这就是久已被人遗忘的长崎事件。

    (8)又一轮的疯狂军备大竞赛

    长崎嫖妓事件,将中日关系降至冰点,叵耐这操蛋的小日本,竟然不允许我大清水兵上岸嫖妓,真是岂有此理。愤怒的北洋巨舰鸣炮示威,以示抗议,惹了祸的日本警察躲起来不敢吭声,日本政界急忙出来调停,再三再四的解释这是偶然事件,并不代表着日本政府的意思。但是李鸿章不为所动,他老人家在外交场上,被人欺负得太久太久了,这次一定要狠狠的欺负一把日本,不然的话,心里难以平衡。

    日本无奈,只好请英美两家做和事佬,现在的日本,是真的惹不起中国,生恐一言不合,打得列岛支离破碎。

    最终,在英美的调停之下,中日双方就此事达成谅解,将冲突定性为:由于语言不通,彼此误会,不存在是非与责任。关于此事的善后工作,凡军官、警员死亡的,由对方一次性抚恤6000日元。普通水兵、警察死亡的,每人一次性由对方抚恤4500日元。受伤者,无论兵官,每人一律一次性由对方抚恤2500日元。

    最后的结果是,日本须赔偿大清水兵52500日元,大清须赔付日本15500日元。此外,双方受伤者就地在长崎医院的费用2700日元,由日方支付。有缺心眼的中国人,认为这是中国首次外交史上的胜利,因为日本人赔偿的钱,远多于大清国。却忘记了这些钱都是水兵们的性命鲜血换来的,打你一顿,再赔付你入院治疗费用,这事你肯定不干。

    没有人知道,此次斗殴事件,直接导致了日本战胜清国——斗殴中,一个叫吴大五郎的日本人,在现场捡到了清国人掉落的小字典,这是种日本人从未见到过的字典,汉文字纵横两例,分排0123456789十个阿拉伯数字。这个奇怪的字典立即交付专业人士研究,最终,电信专家成功破解,发现这是清国人制造密码的方法。

    清国不是在密码战上输掉的,是在民族智力开启上输掉的。这时候日本已经有了专职破译密码的专家,而清国,连几十个留美幼童都不能容忍,勒令其回国,导致了清国人才匮乏,只能沿袭使用旧电码,直到彻底落败于日本人之手。

    此次事件,强烈的刺激了日本国的自尊心。与中国不同,中国的国民比较愚昧,感觉非一般的迟钝,鸦片战争打一次,马上就忘了。然后惹来第二次鸦片战争,再挨一次揍,然后又忘了。法国佬又来打,就因为一个镇南关大捷,就把前面的痛全都给忘了,不管你怎么个打法,只要不打死他,他爬起来,揩净脸上的血,仍然坚称自己是天朝大国,输死不改嘴。所以拿破仑将中国人视为灌服了鸦片的狮子,全然丧失了自尊意识,沦为玩物而不自知。而日本的国民教育,让民众在脱离了愚昧的同时,获得了强烈的尊严意识,长崎嫖妓事件,严重的伤害了日本国民的自尊心,而实力不如人,更让这个民族陷入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中。

    次年,也就是1887年3月,日本天皇下令,从内库中拨款30万元,作为海防经费。全国的贵族和富豪,受此感召,竞相出资为海防捐款。到了9月底,捐款数达到了103.8万日元。到1888年初,捐款数竟达203万日元之巨,所有的这些钱,全拿拿来用做护充海军军备。

    又一年,也就是1889年,日本在法国订购的4000吨级严岛号巨舰建成,同年增加海军军费107万日元,使得当年度海军经费高达930万日元,约占当年财政支出的11.7%,是年日本海军在东京湾举行了首次军事演习。

    再一年,1890年,日本在法国订购的4000吨级松岛舰和在英国订购的2000吨级千代田先后建成,并于同年举行了海陆军联合大演习,由天皇亲任元帅。

    复一年,1891年,日本仿严岛、松岛两舰建造的桥立号舰下水,此舰与松岛、严岛合称三景舰,各配备1门32厘米口径的巨炮。

    1892年是中日军备竞赛具决定性的一年,那一年,李鸿章终于遭遇到强大的敌手、大司农翁同龢狙击,导致了中国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军备竞赛中败下阵来。清帝国于狂猛的军备竞赛中突然止步,停止购置战舰,导致北洋失去了最强大的布兰科·恩卡拉达号。而日本却如愿以偿,获得英造最新式4000吨级巡洋舰吉野号,成为这场军备竞赛的大赢家。

    吉野号的航速为23节,是当时世界上航速最快的巡洋舰,又因舰龄较短,在设计时吸引了当时世界科技的最新成果,在实际性能上已经超过了北洋水师。

    但在双方军备竞赛的起初,清国始终是牢牢的压住日本。如光绪十四年(1888年)三月十五日,就在日本天皇自掏库府,贵族富豪争相捐献的时候,清军水师订购的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及左一鱼雷艇驶抵天津大沽口。

    在这四艘战舰中,致远和靖远是英国建造的,长八十一米四,宽十一米六,吃水四米九,排水量两千三百吨,马力七千五百匹,航速可达十八节。舰上装有二百一十五毫米主炮三门,一百五十毫米炮两门,六磅炮八门,速射炮六门,鱼雷发射管四具。

    经远和来远,是德国建造的,各长八十二米,宽十二米,吃水五米,排水量两千九百吨,马力五千匹,航速十五节半。舰上装有二百一十毫米主炮两门,一百五十毫米炮两门,七十五毫米炮两门,鱼雷发射管四具。

    这四艘巡洋舰,各有千秋。英国造的致远和靖远,战舰较轻灵,较小,速度较快,火炮极狠。而德国造的经远和来远,则是以风格稳健见长,舰体大,装甲厚,火力强。

    战史专家分析,中国虽然也添置了相当数量的英国战舰,但其主体风格,走的是德国人的路子,求稳,求重。而日本则中意英国的海盗路线,追求火力猛,逃速快。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表征着两个国家不同的哲学文化。

    (9)权力的排他法则

    光绪十四年(1888年),李鸿章手中已经有了定远、镇远、济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超勇、扬威、蚊子船、鱼雷艇、练习舰、运输船……浩浩荡荡,络绎不绝,于是北洋水师于这一年正式成师。

    但只有海军还不行,你军舰总得找个地方停泊吧?所以有了战舰,还需要相应的军港,与沿海的炮台。

    因为洋兵几次入境,走的都是天津大沽口,天津已成为列强攻克北京的必由之路。所以李鸿章修建天津海防。他从德国买来许多门大名鼎鼎的克虏伯大炮,这种炮,因为在色当战役大显身手,全歼法兵生力二十万人。而李鸿章又饱受法国佬凌辱之苦,所以先去买克虏伯大炮,安装在大沽和北塘的炮台之上。同时修建船坞、军械库、炮厂,并在海口布设水雷,安排蚊子船巡航,让这些水炮台与岸上的炮台构连错合,分布成具战斗力的动态防御体系。

    复建旅顺海防,修船坞、建船厂,筑炮台十座。再加上光绪十三年(1887年)起,朝廷就每年拨三十万两银子,于山东半岛建立威海卫军港,历时三年而成。到此为止,清国终于有了强大的海军,有了军港,还有了坚固的陆地炮台防御体系,中国的海防门户,早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林则徐被贬戊时,于镇江与魏源相谈一夜,最后由魏源先生提出的这个伟大创想,在经历了四十多年的坎坷磨难而后,终于经李鸿章之手,建立了起来。

    大清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从危机中解脱出来了。回想自道光二十年至此的近半个世纪,大清国过的真是胆战心惊,现在好了,总算可以奢侈享受了。

    慈禧下令,大修颐和园。

    日本那边,天皇不惜自掏腰包,只为了强大国家实力,早日追上中国。而中国这边,慈禧却突然修起了颐和园,这个老女人,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慈禧有慈禧的道理,这个道理就是天朝的摆谱特色。就是要修一座任何国家都舍不得修的巨大园子,叫一群洋人来,让他们在花丛间走得目瞪口呆,只要能让别人露出羡慕的神色,你杀了慈禧她也不会反对。

    颐和园工程,粗算大概是花了一千万两银子,如此巨大的窟隆摆在这里,海军建设就只能往后靠。据记载,海军经费中,有七百五十万两拿去修园子用了,还从海军衙门挪走经费三百二十五万七千五百两。从南洋、北洋海防经费上弄走了六十万两,从海防捐上弄走二百五十到三百五十万两。单以中日双方的国力而论,日本再努力,终究是小国,没理由追上大清的。但慈禧成功的阻止了清军水师的建设,自从颐和园开工以来,北洋水师再也没钱添置战舰。

    到了光绪二十年(1894年)的时候,李鸿章曾上奏请求在北洋水师的主力舰上,增加大口径火炮和速射炮,这个要求,朝廷唯有装聋作哑,没有钱。有多少银子,也不够颐和园这个无底洞。

    每个人都知道,是慈禧这个权力动物,坑惨了清帝国。但每个人并不是太清楚,慈禧所行所为,并无过失,完全是古老权力的法则,在起作用。

    古老的权力法则,主要体现在对社会资源的排它性,而非占有之上。通常情形下,人们对于权力的理解,主要表现在后者。如巍峨高耸的皇宫,囚禁着无计其数的青春少女,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帝王所享有的特殊权力。但实际上,帝王将如许之多的青春少女掳入宫中,目的并非是为了占有,而是排他性的法则在起作用。要知道,纵然是再昏暴、再淫乱的帝王,受其生理的局限,一生中能够占有的女人,终究是有个数量限制的,宫中绝大多数的嫔妃,一生一世也见不到皇帝的影子,闻不到男人的气味。

    帝王也知道自己无法同时占有如此之多的女人,但是他仍然在无限制的增加宫女嫔娥的数量,这种数量的增加,业已失去了占有的意义,仅仅表现为排他性法则:也就是,让别人无法占有。这么多的女人,帝王一个人固然用不过来,但也要让她们丢弃深宫,容颜老去,目的是让别的男人无法获得。

    这个排他性法则,就是大唐年间,李世民站在高处,目睹读书士子涌入科举考场,因为极度亢奋而说的:天下英雄,入我毂中矣。事实上朝廷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职官,也没那么多的位置摆放读书人。但如果你任由他们流落荒郊,这些才智之士,就有可能与反对自己的政治势力走到一起。所以要将他们占有。占有的目的并非是使用,而是闲置雪藏。宫女是性资源的闲置,读书士子是智力资源的雪藏,而慈禧所为,则是社会财富的闲置兼雪藏。

    慈禧是个女人,她无法在性占有上体验权力排他性的快感,她本身就是性资源闲置的结果。所以她的思维,和宫中的太监形成了一种心灵上的沟通,将这种排它性法则,应用于社会财富方面。

    于慈禧而言,如果不营造出一个开销无限制的工程出来,那么资本金就会在民间流通,就必然的会流向教育与商业,民众就会迅速的富庶,民智也会开启。无论是财富还是智慧,必然会赋予民众自尊与自我权力的觉醒。事实上,日本天皇大搞明治维新,带来的后果就是这个,日本人民的权力意识复苏,天皇不得不在1889年,弄出一部宪法以满足民众的需求。而慈禧为了避免这个结果,那么她就必须,要想办法把社会财富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地方,让民众继续保持原有的贫穷与愚昧。

    事实上,慈禧也不是不想巩固海防,帝国是她的家,岂有一个不想把自己的家园修筑得更为坚固之理?可以确信,慈禧在决定大修颐和园之时,丝毫也未想到过挤占海军军费,她甚至连把社会财富进行无意义消耗,以便让民众保持在贫穷与愚昧的状态下这种想法都未必有。她只是凭了一个老女人的直觉,知道如果这样做的话,对她最有利。

    她只是个权力动物,只是凭了权力的直觉行事。但是,权力的法则一旦生效,就会引发进一轮的官场倾轧,而这就意味着,李鸿章的敌人找到了自己的机会。

    (10)隐密的敌人

    或许,李鸿章已经忘记了他的敌人,但是敌人从未忘记他。

    早在咸丰八年(1858年),李鸿章36岁,骞滞于曾国藩幕府。当时出了一桩事,咸丰皇帝老师翁心存的儿子翁同书,出任安徽巡抚,因为对捻事处理失当,激起大变,而后又在城池失守之前,弃城逃走。按朝廷律令,地方官是负有守土之责的,翁同书此举,有负封疆大吏之职责,于是曾国藩决意参劾此人。

    但是,翁同书的父亲翁心存,在皇帝面前圣眷甚隆,门生弟子布满朝列,究竟如何措辞,方能使皇帝破除情面,依法严惩,又让朝中大臣无法讲情呢?这事让曾国藩伤透了脑筋,先让幕僚起草奏章,看后不满意,曾夫子自己亲自动笔,却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无论怎么写,都无法说得周全。

    最后曾夫子无奈,只好让李鸿章来试试,李鸿章刀笔最狠辣,提笔写道: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弟鼎盛,瞻顾迁就。这几句话出来,杀气凛凛,滴水不漏,不但皇帝无法徇情曲庇,也先行一步堵住了朝臣之口。

    此折上奏之后,翁同书即刻被朝廷拿问,先是定为斩监候,后被减免,发配新疆,死于戍所。

    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李鸿章的记忆再好,也早已忘到了脑后。但是,翁同书的亲弟弟翁同龢,却是一日也未曾忘怀。

    说起这翁同龢,他也不是什么坏人,而是当时乃至以后少有的清廉之臣。他的书法自成一家,诗画名传天下。此外他为人正直,秉性方刚,晚清最大的疑案,杨乃武与小白菜之案,就是经他亲审并厘清的。

    所谓杨乃武与小白菜之案,是指同治十二年(1873年),浙江余杭县死了一个叫葛品连的人,因其妻葛毕氏貌美,被人疑为有奸情,遂威吓欺哄,葛毕氏懦弱又无知,就信口诬赖相识的举人杨乃武是自己的奸夫,杨乃武遂即下狱,屈打成招定为谋夫夺妇之罪。此案经杭州知府、浙江巡抚、刑部侍郎三审具结,草率上报。

    杨乃武的姐姐叶杨氏,不忍见弟弟无辜枉死,上访到刑部和都察院,于是此案发回浙江再审。杨乃武和葛毕氏均推翻原有供词,此案遂成悬疑。后来此案越闹越大,同治皇帝与慈禧太后均有耳闻,于是翁同龢亲审此案,最终真相大白。于是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传奇故事,至今仍然流传。

    翁同龢的功业,非止于此,他自会试一举成名,历任户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工部尚书、户部尚书、总理衙门大臣。他是同治皇帝与光绪皇帝两代帝师,两次入值军机大臣,直接参与中法战争的决策。他又被称为南清流的领袖,门生弟子,无计其数。

    翁同龢也不是保守派,对于国家的洋务运动,他只要能够支持的,就一定支持。只不过,他就是看李鸿章不顺眼。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太正直了,最是看不惯卑鄙小人的无耻之行。

    李鸿章又怎么成了卑鄙小人呢?

    以笔为刀,害死了翁同龢的兄长,这种人不是卑鄙小人,还有谁会是?

    总之,翁同龢虽然一心为国,但与李鸿章龌龊于心。翁同龢同样也支持国家的海防建设,但只要遇到李鸿章的事情,他就本能的有另一种思考模式。这种模式,在翁同龢主持户部工作之时,最为明显。只要全国哪里有了灾,哪里有了事,翁同龢想也不想,就拿海军军费来顶。这钱挪走了,赈济嗷嗷待哺的灾民了,就不可能再回到李鸿章的手上。到了光绪十七年(1891年)四月,户部干脆上奏,以经费困难为理由,停止对南洋、北洋水师购买舰炮器械的经费,为期两年。李鸿章对此束手无策,你总不能说赈济灾民不重要吧?总不能坐视灾民饿死吧?

    大清帝国,哪来的这么多灾民呢?

    权力型政治,决定了清帝国国家经济内循环圈的断裂。在正常国家中,资本金在民间各个行业间自发流动,而清帝国什么行业也没有,也不允许有。没有教育产业,没有基础建设投资,没有工业,商业遭到歧视与限制,只有一个僵死的农业,社会财富只呈纵向流向权贵阶层,国民无法享受到丝毫。但只稍有水旱之灾,无数生民就会立即破产,流离于路,沦为饿殍。

    没有产业链,李鸿章在洋务运动中所建立起来的每一个项目,都成了无根之木,虚飘于半空。同治二年(1863年)他在上海建同文馆,想在科举之外另辟一条选官之路,入同文馆的学生出来,放眼天下硬是找不到一家人才市场,这个项目自然流于失败。他又和曾夫子联合派了留美幼童,最终因为这个项目太孤立,而功败垂成。他修铁路,首建开平矿务局铁路,再修到胥各庄,修到唐山,修成了唐山铁路。再想把这条铁路从天津北塘修到山海关,再想修到北京城,终因资金链断裂,朝臣群集攻讦而告失败。

    李鸿章洋务运动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江南制造局。但这家企业同样是孤悬的。西人的制造厂,上有大学的学术、科学研究者的研究为依托,下有试制实验室、下游的制造业,既能够解决社会就业问题,又能够创造巨额的社会财富。而江南制造局上面没有研发,下面没有相应产业依托,技术水平愈走愈低,产品质量每况愈下。当初的内阁学士宋晋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江南制造总局造出来的船,耗煤多,速度慢,装货少,而且价格比海外买来的还要贵上许多。所以宋晋提出建议,如果大家不是太缺心眼的话,船就不要造了,干脆买现成的算了。李鸿章大吵大闹,说什么不能受制于人之类的话,但你说到底,一个孤悬无依的产业,同样会成为一个无底洞,吞噬掉太多的社会财富而一无所成。

    由于整个社会都不存在一个工业产业链,李鸿章这边越搞越是落后,你刚刚把一种造船工业山寨到手,还没等把船造出来,西方那边比你更先进的新产品已经试水了,让李鸿章气苦于心,欲哭无泪。

    洋务运动最终成为了帝国的一个大窟隆,永远也填不满。所以当翁同龢挪用海军经费的时候,就立即得到了朝臣的积极响应。这种事情,在当时又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政治斗争背景,李鸿章因为深得慈禧太后赏识,事实上,这个女人在情感上,对李鸿章是有一种不太正常的依赖的,她不唯将整个帝国的安危交于李鸿章之手,而且在写给李鸿章的书信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典型的小儿女情态。虽然两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李鸿章却是慈禧心中仰慕的男子汉,毫无疑问属于后党之人。

    而翁同龢为了暗中扶植年轻的光绪皇帝夺政,就必须,用尽办法削弱后党的势力。李鸿章首当其冲,沦为了翁同龢公仇私恨的打击目标。

    就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中,一个死了三十多年的朝鲜孤魂,突然走入了历史,并最终,引爆了中日两国大对决。

    这个死后还阴魂不散的朝鲜人,名叫崔济愚。他虽然死了,但却始终活着,这种虽死犹活的诡异状态,带来的是朝鲜半岛的冲突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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