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墙头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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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着)[元]白朴

    在唐太宗李世民执政的23年里,凭借自己的精明干练,调用军事力量成功地平灭了战乱,统一了全国。为巩固皇权统治,李世民以亡隋为戒,任贤用能,建立了中央集权的统治机构。他积极发展文化交流,促进民间贸易,实行科举制度,在国内形成了政通人和、民心顺平的局面,成为中国古代封建帝制朝代中空前强盛的时期。

    公元649年,李世民去世。次年,李世民之子李治继位,庙号高宗,改年号为永徽。他的身体比较羸弱,经常犯风眩头痛病。因此,他弃朝廷国事而不顾,将裁断政事的大权交给了皇后武则天,自己倒也乐得个清闲自在。

    一日,李治与武则天到御花园内游赏。入春的花园风清气爽,万物复苏。花园迎门,有一块汉白玉座托起的太湖石,造型极雅,就像是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不远处有一个曲曲折折的池塘,只见那翡翠色的浮萍铺在水面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荷花经过寒冬,枝叶已经干枯,被折断的茎杆构成一个个不同的几何图形。池边的小路上,石缝中钻出小草的嫩芽,小路在翠竹携裹中通向幽处。远处有一座不太高的土山,山上有一座亭阁,朱栏玉砌,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山脚下有几间入地四尺的花窖,窖内暖融融的。花架之上有独揽天下之春的梅花;有水上轻盈的水仙;有各类神态凛冽的菊花,玲珑剔透,千姿百态,还有牡丹、玫瑰、芍药、月季等等,开着红的、白的、黄的花,色彩缤纷,争芳斗艳。

    花窖外边是用一块块鹅卵石砌成的小路,将花畦分割成一个个品种不同,风格各异的花木的小世界。园内那鹅黄色的迎春花在纤长的枝条上花瓣舒展,千枝万朵,丛丛簇簇。那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火一般的红,还有那鸡冠、含笑、蔷薇等,在绿叶的衬托下交相辉映,散发出一阵阵的芳香,引得那蜜蜂成群、彩蝶飞翔。武则天和那些才子佳人们,一会儿采花追蝶,一会儿吟诗作画,兴趣盎然。然而,李治对这些景色感到腻烦,毫无兴致,他总觉得缺少些什么,直到傍晚用膳,心中都闷闷不乐。

    第二天一早,李治传旨,召工部尚书裴行俭上殿。裴行俭进殿后忙跪地给圣上请安。

    李治吩咐道:“御花园中缺少奇花异木,我命工部即日搜集天下名花以充御苑,令你裴行俭亲督此事,勿负朕望。”

    裴行俭忙奏道:“老臣近来染患风寒,行走艰难。臣意令子裴少俊代行其事,想不负圣恩,启请皇上圣裁。”

    李治思忖了片刻后道:“裴少俊京都盛传为人方正,朕已有所耳闻。裴行俭内举不避亲,朕甚嘉许,就这样办吧!”

    且说裴少俊,系裴行俭的独生儿子,他自幼聪慧,三岁善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他脸庞清秀,身材颀长,可谓才貌双全。他嗜书如命,不沾酒色,年方二十,尚未娶妻。裴行俭对差儿子外出十分放心。

    裴行俭领旨出朝后,急急忙忙回到家中,他差老仆人张千将儿子少俊从后花园的书斋中唤至前厅,对儿子说道:“圣上要广求奇花异木,我奏请派你到洛阳寻访名花,并限期六天,你千万要认真办理,莫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少俊连连答道:“请父亲放心,儿明日就启程动身。”

    第二天一早,裴少俊拿着文书,带着老仆人张千,备上两匹马,离开长安,直奔洛阳。一路上,主仆二人挥汗扬鞭,马不停蹄,直到日落西山才赶到洛阳城。进城后,只见大街小巷店铺鳞次栉比,卖吃的、卖用的、卖耍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挑担的、推车的、牵马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两人顾不上游逛,赶紧找到府尹投上文书后,这才到客店落宿。

    次日,正赶上三月初八的上巳节,阵阵春风吹得榆英纷乱。这个季节桃李争奇斗艳,蝴蝶翩翩起舞。洛阳城里的公子小姐纷纷出城踏青。

    洛阳总管李世杰的府中却一片宁静。

    李世杰因事外出,只留下夫人张氏和女儿李千金紧守闺门。李千金年满十八,擅长女工,通晓诗书,志气和度量超过普通女子,其容貌姣好,柳眉细腰,小巧玲珑,头戴玉簪珠翠,身着轻盈飘逸的裙衫,宛如天仙一般。

    这一天,李千金和丫环梅香在闺中绣花。李千金听着外面的嬉笑声,停住手中的针线,眼睛望着围屏出神。

    不久,梅香发觉了,好奇地问:“小姐,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围屏呀?”

    李千金目不转睛地说:“梅香,你瞧这围屏上的才子佳人、公子小姐多么般配呀!听说以往的人们结成夫妻,都是有前世姻缘和神仙撮合。你看那画师将他们描绘在围屏上,真正画出了蓬莱仙境的意趣。”

    梅香听罢,笑着说:“小姐,我看你专注地瞧这个围屏,不只是欣赏上面的人物吧?也许心里还在想……”

    李千金问道:“想什么?”

    梅香答道:“想自己也是一个佳人,怎么还少一个才子做夫妻呢?”

    李千金听了,举手就打,梅香赶紧躲到一边。突然,一阵马蹄声伴着嘶鸣由远而近地传来。

    李千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英俊少年骑着一匹骏马走来。

    这少年正是裴少俊。

    他和张千主仆二人在客店歇息了一夜,早晨起身后少俊对张千说:“今日我俩身无公事,在客店内难耐寂寞,我们也出去一饱眼福吧?”

    张千听了很高兴地说:“对!少爷,没准我们还能觅得奇花异卉呢?”张千说完,从马厩内牵出他们的马,各自骑上。

    出了城,只见良田万顷,一望无际。庄稼迎着春风翻起一阵阵绿色波浪。路边,村头的桃树、李树、梨树都开满了花,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野花遍地都是,有名的,没名的,夹杂在草丛中随着微风一闪一闪的。成群的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大大小小的蝴蝶追逐着,嘻闹着……少俊兴奋地对张千说:“人道洛阳是花锦之地,今日到此,果然是名不虚传呀!”

    主仆二人走到一所宅第跟前,只见高墙陡立,一枝红杏伸向墙外,迎着春风微微地摆动着。少俊见此情景不禁脱口而出:“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他正待催马继续前行,忽然看到墙的一头有两个妙龄少女探出半截身子,正向墙外观望。其中一位朱唇粉面,眼如秋水,刚好与少俊的目光碰到一起。那少女朝少俊嫣然一笑,眼神中含情脉脉。

    少俊不禁心荡神飞,怔怔地呆在那里。张千暗自琢磨:少爷一向不接近女色,怎么今日动心了。张千使劲儿扯了扯裴少俊的衣袍,朝那女子的方向呶了呶嘴,少俊顿时面色通红,会心地笑了。

    裴少俊回过神来,急忙拉紧缰绳,将马停住,转身对张千说:“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离开,这样美貌的女子,料她一定识字。张千,你把纸笔拿来,我写封信,由你送给她,看她能不能看懂。”

    张千听说,连忙摇手说:“少爷,不行啊,如果被人碰见,一定会重重地挨一顿打的呀!少爷,我劝你还是少惹事,赶快到城外玩吧!”

    裴少俊有些生气地说:“你真没用,有什么可怕的呀!我教你,如果有人问呢,你就说我们奉皇上旨意,持金牌乘驿马,专到豪门贵族家的名园佳圃里选购奇花异草,这样就没事了。如果见了那位小姐,你就说:‘我家少爷叫我送给你。’知道吗?”

    张千无可奈何地说:“知道了,只要少爷说没事,我就去送信吧,上天保佑我不要出事!”裴少俊倚着马背,匆匆写下:

    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

    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

    写好书信,交给张千,叮嘱说:“你送到小姐那里,小姐看后如果喜欢,你就举手招呼我。如果小姐生气责备你,你就赶紧摆手,我也就赶紧溜走,知道吗?”张千点点头,拿着书信走了。

    张千走进花园,将信交给李千金。

    李千金拆开书信,看完后说:“诗还写得不错!梅香,拿纸和笔来,我也写一首诗送给那位少爷!”梅香应声拿来纸笔,李千金伏在石案上就写起来。张千暗自高兴,连连朝裴少俊招手。

    李千金写好诗后交给梅香,说道:“你去把这首诗交给那位少爷。”

    梅香拿着小姐的书信,随张千一起走出花园,来到裴少俊面前,施礼说道:“拜见公子,这是我家小姐给公子的回信,请公子过目。”

    裴少俊高兴地:“谢天谢地!看样子事情要成了。”他赶紧接过书信,只见上面写道:

    深闺拘束暂闲游,手拈青梅半掩羞。

    莫负后园今夜约,月移初上柳梢头。

    裴少俊看后喜出望外,激动地说:“没想到小姐不但是绝代佳人,而且有盖世的才华、海一般的深情。这首诗真的是你家小姐亲自写的吗?”

    梅香点头说:“是的,公子!我家小姐想以诗文做红媒,约你夜里准时到后花园来相会。这是我家小姐看重你,你不能失信,一定要来。”

    裴少俊慎重地说:“承蒙小姐厚爱,我感激不尽!我一定准时赴约。可是夜晚府门紧闭,我又怎么进得去呢?”

    梅香想了想说:“这个不难。我家这一段粉墙又低又矮,墙边的花荫又浓又密。你在天黑时先暂时藏在墙下,如果能把侧门打开,你就从侧门而入;如果不能,你就从墙头翻也不太困难。不知公子是否愿意?”

    裴少俊说道:“姐姐的办法很好。这是一件喜事,我当然愿意。请姐姐转告小姐,我裴少俊定会准时赴约。”梅香听罢,转身走了。

    裴少俊喜在心头,对张千说:“我们不去城外了,马上回寓所。”说完,调转马头往回走。张千摇摇头,只得跟着走了。

    李千金从后花园回到闺房后,脑海一直闪现的是骑在马上的英俊裴少俊,暗想:“也是老天爷同情我,不忍心见我因伤春而憔悴了容颜,安排我在墙头边遇到那书生。我们两双眼睛互相看着,心中都生出爱慕之意。我不能辜负老天爷的安排,只得抛开大家闺秀的矜持,主动邀他夜晚到闺中相会。可这实在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千万不能被人看见。”

    中午时分,李千金草草用过午餐,便推说身体不适,躺到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是,她看见裴少俊掀开门帘走进来,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温柔地说:“小姐,你是我最喜爱的姑娘,不仅有美丽的容颜,而且有出众的才华。我对你一见钟情,希望我们永不分离。”说着,伸出双手想拥抱她。她羞怯地投入他的怀抱,嘴里喃喃地喊着:“公子,公子……”

    这时,有人摇着她,大声喊道:“小姐,小姐!”她使劲睁开眼睛,见梅香站在床边。她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梅香回答说:“我才进来不久,见你在睡觉,不想打扰你。谁知你竟然做起梦来,还喊着什么,‘公子,公子’的,我怕被人听见,所以叫醒你。你做什么梦呀?”

    李千金坐起身说:“当然是好梦。梅香,我让你去看夫人在做什么,你看了吗?”

    梅香答道:“去了,夫人去东阁探望舅母才回家,说身体不舒服,要早些休息,还嘱咐小姐不要出绣房呢。”

    李千金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梅香说:“大约是申牌时候。小姐,你再休息休息,我要出去与老妈妈收拾东西了。”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李千金斜倚着绣被,暗自想:“这也许是姻缘簿上早定下的。我才见他一面,就觉得我们似乎早已相识,一味地思念他,我的灵魂都几乎离我而去,在苦苦地寻找着他。这份相思好苦!只可恨太阳不解人意,高高悬在空中,让相思的痛苦折磨着我。”她透过纱窗望着太阳,一动也不动地倚在那里。

    在焦急的等待中,闺房已经被夜色笼罩,所有的东西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李千金从床上起来,走到纱窗边,抬头望着月亮,低语道:“那天边的银河澄净、明亮地映照着茫茫太空,没有一丝纤尘。月亮啊,你本来就细如弯弓,另一半只是阴暗的蟾蜍,你不要再明亮如镜,照耀这大千世界,也不要寒冷如冰,浸透那昆仑瑶台;月亮啊,我奉上美酒,燃起香烟,向你深深拜,求你给我行个方便,让我不要遇到阻碍,我感谢月中的嫦娥不嫉妒人间的欢爱,愿你过一会儿就让月亮被云遮雾盖。”

    她正虔诚地祈祷着,梅香走进屋来说:“小姐,天已经黑了,你为什么不点燃蜡烛呢?”说罢,摸黑将蜡烛点燃,屋中顿时有了光明。

    李千金问道:“梅香,今天晚上那公子会来吗?”

    梅香想了想说:“小姐,他大概会来的。看他的样子,也是非常钟情于小姐的。小姐,你睡了一下午,把头发都睡歪斜了,我来帮你梳梳吧。”

    李千金说:“我自己梳就行了。梅香,时辰不早了,你过去看看夫人安睡没有,要快点回来!”梅香答应着掩门而去。

    她穿过中厅,蹑手蹑脚地来到前堂,见夫人已卧床休息,便折回身来禀报小姐。还没走几步,就碰见一个老妈子正挑着灯笼查看院门回来。老妈子见梅香鬼鬼祟祟的样子,心中生疑,暗想:“天这么晚了,夫人已经休息,这丫头急匆匆的定有什么事情。”

    梅香回到绣房告诉千金说:“夫人已经安睡了。”

    千金点点头说:“那秀才差不多快来了,我们到后花园去吧。”

    梅香转身就要出门,被千金拉住,千金叮嘱说:“走路时要多留神,千万别惊动了夜雀,惹起狗叫。”

    梅香答应道:“知道了。”主仆两人手拉手出了房门。

    暗蓝色的天上悬着无数颗若明若暗的星星。弯月清亮而温柔。将似水的清辉洒在地面上,俩人顾不得露湿苔滑。在月光下,二人悄悄来到后花园,在路过老妈子住的屋子时,见里面亮着灯光。两人幸喜老妈子回到了房中,她们来到假山后停住了脚步。

    梅香悄声说:“小姐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到花园后门那儿看看。如果那秀才来了,我引他到你这儿。”说着,梅香径自来到后门,四处张望了一下,园内静悄悄的,只有柳枝在月光下微微摆动。梅香站在一棵大树的影子下暗自思忖:时辰不早了,这个秀才为何没来赴约?他会不会是在戏弄我家小姐呢?……她想着想着,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影从墙上跳入园内。梅香定神一看,来人正是裴少俊。

    梅香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指着假山悄声对少俊说:“我家小姐正在这山后等你,你快去吧!我待在这里看着。”

    少俊顺着小路绕到假山后面,果然见上午在这墙外看到的那位小姐站在那里,在月色中她更显得楚楚动人,少俊急步跨前拜道:“小生拜见姐姐!”千金连忙拉起少俊,含羞说道:“此地不便说话,请秀才到我房内。”

    千金引少俊进了绣房,拨亮烛光,两人并肩而坐,少俊打量着屋内的摆设,只见粉红色的窗帘上绣着艳丽的孔雀、牡丹;案头上摆放着书、琴,墙面上悬挂着字画,房内红烛通明,窗外树影摇动。少俊心想:好一个雅致的闺房呀!

    千金见少俊只顾张望,便轻声问道:“相公从何而来?”

    少俊自知失礼,忙拜道:“小生姓裴名少俊,是个书生,今年二十岁。家住京都,未曾娶妻。此次来洛阳是代父公干,欲购奇花异卉的。敢问小姐芳名?”

    千金面色赤红,答道:“我乃李千金也。三年前随家父由京都搬抵这里,年方一十八岁,尚未婚配。”

    少俊听后,不觉心痴如醉,说:“小姐你容颜盖世,志量过人,可敬!可佩!”

    千金答道:“家父管教甚严,教小女终日关门闭户,哪比得上你见多识广,才貌双全的秀才呀!”

    少俊兴奋得满面红光,说:“小生是个寒儒,今日与小姐萍水相逢,深蒙小姐雅爱,此后就是杀身也难报小姐知遇之恩!”

    千金答道:“小女子喜欢文才,如能得裴秀才厚爱,我今后一生纵然无荣华富贵,也无足叹息了!”

    两个人越说越投机,深恨相见之晚。

    那守门的老妈子,天刚黑时看到梅香到夫人窗前张望,心中已经生疑。过了一个多时辰,老妈子来到千金院内,看到绣房内烛光明亮,心想:真让我猜着了,小姐今晚果然有事,老妈子来到绣房窗前,她踮起双脚,在窗纸上舐了小洞朝里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小姐正与一位俊俏后生并肩而坐,亲热地交谈着。那后生倜傥风流,眉宇间透着英俊之气,老妈子觉得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他,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来。

    梅香在后花园待了多时,就回到小姐院中,她见有一人影伏在绣房窗户上正往里瞧呢,心中一惊,急忙跑上前去。

    那人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扭身时却将梅香撞了个趔趄,梅香“哎哟”一声,用手捂着撞疼了的脸,侧身一看,绣房的窗户上有个小洞,柔和的烛光正从洞中撒泄出来。

    梅香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个秘密已全被老妈子发觉。梅香将老妈子往身旁一拨,跑进了屋,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老妈子就在窗外,她已经看见相公了!这可怎么好呀!”

    千金和少俊吓得魂飞天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老妈子看清是梅香后,心想:此事是在我守门时发生的,我如果躲起来,明天小姐不认账怎么办。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进去看个明白,想罢,便推门而入。

    老妈子进屋后,见三人正呆站着束手无策,就一脸怒气地指着他们说:“好哇!你们干的好事!这汉子是谁?快跟我到夫人那里说个明白。”

    少俊战战兢兢地跪到地上说:“小生姓裴,是京都书生,我来此地是购买花木的。”

    老妈子冷笑着说:“笑话!买花木为何夜间闯到小姐的绣房里来了?”

    千金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说:“老妈妈开恩,千万别声张出去!要不我们就活不成了!”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老妈子不好对千金说什么,就将脸转向梅香,她指着梅香说:“这件事准是你这个小奴才勾引的,看我回夫人去!”此时的梅香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平静地说:“老妈子!你可真是老糊涂了!这位相公今日来府买花木,不是你收了他的银子后叫我把他带来的吗?”

    老妈子听了此话,气得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好一会儿她才张了张嘴说:“好你个小奴才,竟敢倒打一耙,你这就跟我到夫人那里说清楚去!”

    梅香轻蔑地说:“你也不先看看明白,你有一张嘴,我们有三个口,夫人是听你的?还是听小姐的?”

    老妈子的心中一紧,想:是呀!小姐毕竟是夫人的骨肉呀!梅香这该死的丫头伶牙俐齿的,那秀才也满腹文章,我如果说不过他们,岂不白白送掉我这条老命吗?

    千金见老妈子正在犹豫,就抓住她的衣襟边叩头边央告:“老妈妈既然看见了,就算我嫁给裴相公了,今后是贫富、是甘苦,我都认命了!我们今夜就走,请老妈妈开恩!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老妈子一听大惊:“什么?跟人私奔?这可怎么得了!明天夫人怪罪下来,我可承担不了!你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呀!”说着,竟伸出双臂拦在门口。

    这时千金急得泪水又涌了出来,喃喃地说:“要是天亮了,我可没脸见人啦!”

    少俊也急得直搓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梅香见状,心想:如不给老妈子开脱,她是不会放过小姐、相公的。梅香握了握千金的手,像是安慰千金,她又走到老妈子的跟前说:“老妈子你尽管放宽心,天塌下来有我梅香顶着!我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她跑了绝对怨不着你!你权当不知道此事!”

    老妈子放下双臂,叹道:“既然梅香一身承担,我就放过你们。”这时,千金、少俊和梅香都松了一口气,梅香对老妈子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房去吧,夫人那里,明天我会说清楚的。”老妈子回头看了看千金和少俊,然后怏怏地走出了房门。

    老妈子走后,千金拉着梅香说:“谢谢你救了我们,你的恩我们此生永远不忘。”

    梅香忙说:“快别这样。赶紧准备准备吧。”说着,她来到衣柜前,找出几件千金平时喜欢穿的衣裳,用包袱裹好塞到少俊手中说:“你要善待我家小姐,不然会遭报应的。”

    少俊连连说道:“姐姐放心,我如有对不起小姐的,天打五雷轰。”

    梅香又转向千金,望着她服侍了多年的小姐就这样跟人走了,眼圈也红了起来,她拿起丝帕,一边轻轻地擦拭着千金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梅香从今不能再服侍小姐,小姐你要多多珍重啊。”

    千金哽咽着,点点头说:“我们走后,夫人就请姐姐多多关照,你为我们吃苦了,日后我会报答的。”说着,与梅香紧紧地搂在一起,梅香抑制住内心的悲伤,她轻轻推开千金说:“小姐,相公,时间不早了,乘老爷不在家,夫人安睡,就快走吧。”说着,把他们引向花园的后门。

    出了门,千金和少俊向着夫人的房子方向深深地拜了几拜,两人就踏着月色,消失在夜幕中。

    深夜,少俊带着千金回到客店,老仆人张千早在门口迎候,他接过包袱,将千金安顿在少俊的房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住了下来。

    次日,少俊令张千到府尹衙门,张千对府尹说:“裴舍人今日还要到别处采买花木,洛阳的事宜就责成你代为办理。”

    府尹满口应承:“请裴舍人放心,我保证在期限内亲自将花木运送到长安。”

    张千出了衙门后,就雇了一辆马车,拉着李千金返回京城。少俊喜得佳妻,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轻,不觉长安城头就在眼前。

    在返回京城的路上,少俊就已与张千商量妥当,回去后将千金安置在裴府后花园内。这后花园里有座书斋,是少俊平日读书的地方。书斋旁边还有几间房子,一间住着老仆人,其余几间则摆放着些旧物家什,很少有人光顾。那老仆人时已年过六旬,身板倒还硬朗。他是在少俊出世后不久就来裴府做事的,他对少俊是百依百顺,少俊也把他当着心腹。

    张千将马车引到裴府花园后门,敲响门环叫老仆人开门。老仆人将门打开,见少俊正搀扶着一位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不知是惊是喜,张了半天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少俊将千金扶进院门,就拉过老仆人说:“这次我到洛阳买花,喜得贤妻,我要将她安顿在书斋内,日后你要留心伺候。此事上下均不得走漏风声,你今后要严守园门,不放任何人进园,千万记住,不得有误!”

    老仆人连连答道:“少爷尽管放心!我一定做到。”说着,匆忙打开房门,将千金和少俊请进屋。

    第二天,少俊来到前院拜见母亲,裴夫人很高兴地说:“你这么快就办完事了,路上一定很辛苦。你在家先歇息一天,改日再到工部销差去也不迟。”接着她又叹道,“你父亲近日奉旨要到外地去公干,要一年多才能回来。唉!偌大年纪了,也真够劳累的。你可要立志读书,早日取得功名,不辜负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呀!”

    少俊忙答道:“请母亲放心!从今日起我就吃住在书斋,潜心攻读。我只要老仆人一人伺候,不许别人打扰,那后花园以后也不要别人进出了。”

    夫人说:“只要我儿用功读书,能功成名就,这些我都答应你。”

    少俊高兴地说:“谢谢母亲!”

    少俊在花园内读书人所尽知,故千金进府一年多了也没人察觉。千金住的书斋虽然陈设简陋,但少俊对千金知冷知热,百般体贴,加之老仆人的精心照料,千金也就没有什么奢求的了。平时,少俊读书,千金端茶;少俊作诗、绘画,千金铺纸磨墨;千金绣花,少俊帮他穿针引线。两人夫唱妇和,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倒也甜蜜、平静。

    这年千金怀孕,转过年来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端端。少俊、千金得了麟子自然欣喜,唯整日关门闭户、不能声张,千金不免觉得气闷。

    所幸裴行俭这些年在外忙着治理河道,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日。见了少俊,无非叮嘱用功读书而已。一日,裴行俭归家,少俊带着书本到前堂拜见了父亲。裴行俭见少俊身不离书,心中很是喜欢,便拿过书本考问少俊,少俊都一一对答如流,裴行俭十分高兴地说:“俊儿学业近年大有长进,我在外也就放心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第三年千金又生下一个女儿,恰逢那天是重阳佳节,故取名重阳。少俊喜得一子一女,又有了贤惠的妻子,日子过得很幸福。

    千金入府七年过去,裴行俭老态龙钟,唐高宗降旨,令他致仕而归。到了清明,裴行俭命家人把少俊叫到自己卧室来。

    裴少俊想:“父亲让我在书斋安心读书,一向很少让家中杂事扰我,今天叫我一定有什么重要事。”于是他连忙来到父亲卧室。

    看到裴少俊,裴行俭心情愉快地说:“孩子,我时常公务在身,在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很少与你在一起。我见你志气不小,整天在书房或后花园读书,非常高兴。今天是清明节,我本想全家一起去上坟,可又怕风寒伤身,便想让你和你母亲替我去祭祖。”

    裴少俊说:“好吧!父亲,我稍稍收拾一下,就与母亲一起去。”裴行俭满意地点点头,走出了房间。

    裴少俊见父亲走远,也走出房间,找到老仆人悄声说:“今天是清明节,父亲怕风寒要留在家里,我与母亲要去郊外祭奠祖坟。老仆人,你一定要注意照看孩子,千万不要被老爷撞见,知道吗?”

    老仆人拍拍胸脯说:“少爷,你放心,我会仔细照看好的。依靠着我,保证万丈水不漏一滴。”

    裴少俊又叫人备好车马,请母亲一起上车走了。

    老仆人待裴少俊他们走了,便拿着扫帚走到花园里佯装扫地,见四周无人,便赶紧走到书房门口,敲门说:“少奶奶,快开开门,我有话要说。”

    过了不久,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千金探出身来,说道:“老仆人,有什么事吗?”

    老仆人小声说:“少奶奶,少爷扫墓去了,他让我来告诉少奶奶要留神,不要被老爷撞见了。我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在你们门前的石凳上坐着,看着有什么人来。”

    李千金感激地说:“老仆人费心了,我去把屋里的酒菜拿给你,你坐在那里可以边看边吃。”说着,转身就去拿酒菜。

    这时,端端和重阳听见他们的说话声,跑了过来,说道:“父亲还没有来吗?他该来了,我们出去接他。”说着便要跑出门去。老仆人眼急手快,一把将他们抓住。

    李千金端着酒菜出来,生气地说:“端端,重阳,你们怎么能随便出去呢?昨天你们跑出去,把墙头上的花都折坏了,衣服和手指也刮破了。今天不能出去,就在书房里玩。”两个孩子听她一说,也就不情愿地退回房里。

    李千金将酒菜递给老仆人,说道:“这两个孩子不懂事,随便出去会被人碰见。老仆人,你该阻拦的就定要阻拦,我会感谢你的。”

    老仆人点头答应,转身走到石凳旁坐下,老仆人将酒菜放在石桌上,左右看了看,花园里静悄悄的,书房的门也紧闭着,心里想:“今天格外清静,恐怕没有什么人会到这后花园里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地喝酒了。”于是拿起酒杯斟满酒,放心地喝了起来。

    他边吃菜肴边饮酒,过了一段时间,一瓶酒就已经喝完了。他感到脸热心跳,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便歪歪斜斜地走到假山旁,靠着山石打起盹来。

    不久,端端和重阳乘母亲没有留意,悄悄溜出书房,跑到花园里来。他们见老仆人倚着假山在睡觉,一齐跑过去就打。老仆人惊醒,见是他们兄妹二人,咕噜着说:“小爷爷,小奶奶,别在这里闹了,回书房去玩吧。”说完,翻了一下身,又睡着了。

    兄妹二人不甘心,又围着他打。老仆人瞪起眼睛说:“你们为什么不听话。如果再不回去,我就去告诉你们的母亲。”二人便转身跑开。

    老仆人再次闭上眼睛睡了,渐渐地,老仆人做起美梦来。突然,他感到重重的一击,美梦被打断。他心生怒气,吼道:“你们不听话,看我非揍你们不可。”举起拳头就要打,可仔细一看,面前站的不是孩子,而是裴行俭,心中惊慌起来。

    裴行俭厉声说道:“你白天在这里睡觉,嘴里还喊着要打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端端和重阳也从假山后探出头来。老仆人顿时在心中叫道:“糟糕,要出事了!”

    果然,裴行俭看见了两个孩子,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我家花园里来了?快给我出来。”两个孩子慢慢地走出假山,端端怯怯地说:“我们是裴行俭家的……”

    老仆人赶紧接着说:“谁说不是裴行俭家的花园。小孩子怎么能随便闯入,还不赶快离去!”重阳噘着嘴说:“你居然敢骂我们,我要去告诉父亲和母亲。”

    老仆人装着无奈地说:“你们两个孩子真不讲理,闯到花园里来采摘了花木,还说要告诉你们父母去。你们惹恼了您爷爷,非着实揍你们一顿不可!”说着,握着拳头就要打。二人见状,赶紧跑开。老仆人挥着拳头说:“你们两个往哪里跑。不往前边走,倒往后边走,我抓住你们,一定不轻饶。”

    裴行俭在旁边看着,一直见两个孩子跑进书房,心里有些疑惑,想道:“这两个孩子看样子不是寻常人家的,为什么会跑到书房里去了。这老头儿神色慌张,说的话也许有谎。我一定要弄个明白。”想到这里,便说:“老仆人,我们去书房看看。”

    老仆人支吾着,还没想出理由阻止,裴行俭已经迈步朝书房走去。老仆人跟在后面没了主意,心中叫苦不迭。

    裴行俭三步并做两步跨到书房,推开门,只见一个女子闪身而去。裴行俭厉声问道:“这书房里怎么还有一个妇人,是谁家的?你快给我说清楚。”

    老仆人心慌意乱,支吾着说:“这妇人大概是采摘了两朵花儿,怕老爷看见,才躲到这里。老爷,你就饶了她吧,让她回家去。”

    裴行俭气愤地说:“不行!我怎么能轻饶这样的女子?老仆人,你去给我找人来,将她拿到芙蓉亭上问罪。”

    老仆人无计可施,站在那里不动。

    裴行俭大声吼道:“你还不快点去!难道想违抗我吗?”

    这时,李千金见事情暴露,再躲也没用了,本来紧张惧怕的心反而平静了一些,索性站出来说:“老爷,我是少俊的妻子。”

    裴行俭大吃一惊,说道:“胡说!我儿子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说是他的妻子,那你们结婚是谁做的媒人?下了多少财礼?谁做的主婚人?”

    李千金无法回答,只得低着头。

    裴行俭又问:“刚才的两个小孩是谁的?你快说!”

    李千金硬着头皮:“老爷,那两个孩子是我和少俊生养的。”

    裴行俭听罢,怒上心头道:“这还了得!事情居然坏到这个地步,真是要气死我了!”

    老仆人在旁边劝解说:“老爷,你不该生气,应该高兴才是!老爷没花一分财礼,就娶了这花枝一般的儿媳妇,还有一双好孙子。应该摆筵席庆祝一番,少奶奶,你去照看孩子吧。”

    裴行俭怒吼道:“住嘴!这女人一定是娼妓,出身歌楼酒肆,怎么配做我家媳妇?!”

    李千金辩解说:“老爷,我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良家儿女,不是那种下贱的人!”

    裴行俭蛮横地说:“住嘴!歌伎舞女有谁认识,茶房酒肆出身又有什么标记!不论怎样,女人跟男人偷情私奔,便是天大的罪过,这种罪即使遇到大赦也不能赦免。我要把你送到官府去问明白,要打得你低头认罪。”

    李千金倔强地说:“老爷,你尽管送官吧。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低头的。”

    裴行俭气得直瞪眼睛,突然向老仆人吼道:“你这老奴才,一开始就说谎,一定知道内情,快照实说出来。”

    老仆人见抵赖不过,说道:“老爷,我说就是。七年前少爷去洛阳买花苗,张千跟随着去,都是他撺掇少爷拐来这个女人的。”

    裴行俭气愤地说:“这个孽种!老仆人,你去府门外候着,等夫人和少爷回来,就叫他们到这里来见我。”老仆人应声而去,裴行俭在那里踱起步来。

    老仆人匆匆忙忙来到府门外,正巧裴少俊他们的车马刚到。老仆人施礼见过夫人,然后就附在裴少俊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裴少俊大惊失色。夫人看见后问道:“老仆人,出什么事了?”

    老仆人说:“回禀夫人、少爷,老爷在后花园的书房里等着你们去,说是有事情呢。”

    二人听罢,便匆匆进去。他们刚走进书房,就听裴行俭大声责备道:“夫人,没想到你和孩子串通一气,乱我家法!”

    夫人感到莫名其妙,问道:“老爷,出了什么事?我们刚进来你就发火,到底为什么?”

    裴行俭怒气冲冲地说:“为什么?你去问你的儿子!这就是他七年来在后园里做下的功课!我非把他送到官府里去,依法处治他。”

    夫人环顾房中,才看到李千金和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夫人惊讶不已,拉着裴少俊说:“孩子,难道你真的做出了伤风败俗、辱没家门的事情?孩子,你真糊涂呀!”

    裴少俊低着头,一言不发。

    裴行俭气愤地说:“他既然做出伤风败俗、辱没家门的事,我也不会轻饶他。来人呀!把这个不孝之子拖到官府里去,依法治罪。”几个仆人上前就拖。

    裴少俊挣扎着说:“父亲,原谅我吧。我是卿相的儿子,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去吃官司受污辱?父亲,只要你能原谅我,我情愿写休书把她休掉。父亲,求求你宽恕我吧!”夫人也在旁边拉着,苦苦地哀求。裴行俭无奈,示意仆人退下。

    李千金听到裴少俊的话,心中大失所望,想道:“这些人太粗暴、太薄情,丈夫又懦弱无能,也是我时运不济,该遭毁灭。我本冰清玉洁,可到头来要被人拆散,只落得凄惨无限!”

    这时,裴行俭面对着她指责道:“我裴家世代都是官宦之家,我就像那堂堂正正的周公,夫人就像那贤德的孟母。都是你这个淫荡的女人,毁坏了我儿子的前程,辱没了裴家的祖宗,你听着:你说你出身官宦人家,却为什么与人私奔?当初无盐女在郊外采桑,齐王遇见她,想让她同车回宫做王后,她却说:‘不行,要告知父母后才能成婚。不然的话,就是私奔。’呸!你与她相比,真是败坏风俗,还不知嫁过几个丈夫!”

    李千金执意地纠正说:“老爷,我只有裴少俊一个!”

    裴行俭听罢,怒不可遏地说:“你还狡辩!你难道不知道女子要仰慕贞节自守的人,男子要学习贤能善良的人吗?明媒正娶才能做妻子,私奔则只能做妾,你还不回到娘家去!”

    李千金固执地说:“我不回去!我相信我们的姻缘是上天赐予的!”

    裴行俭见她如此固执,脑筋一转,计上心来,说道:“夫人,把头上的玉簪拿来,你说这姻缘是天赐的,就面对苍天占一卦,用石头把玉簪磨得像针一般细,如果不折就是天赐姻缘,我们也就认了,如果折断那你就回家去!”说着,将玉簪递给她。

    李千金接过玉簪,在老仆人捡来的石头上,慢慢地磨起来。她在悲愤中脑海里一片乱麻,有些头晕眼花。双手不灵,她尽量不去看裴行俭狠毒的眼神和裴少俊懦弱的表情,想集中精力轻轻拿、慢慢磨,企盼着玉簪不折,可是“叮当”一声。玉簪还是折成两三节,她呆呆地望着那折断的玉簪,默默无语。

    裴行俭指着说:“玉簪断了,这怪不得我们。为了表示公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用一根游丝系住一个银瓶,到井里去提水。如果游丝不断,就是天赐的夫妻;如果断了,就再也没办法,你只好回家去!”说完,便叫人取来东西,一起走到井边。

    李千金拿着游丝和银瓶,心里想:“这分明是陷人的坑、千丈的洞穴,胜过那浊浪滚滚的大江,难以幸免于难。”她慢慢将游丝系住银瓶,轻轻放到井里,可刚想往上提,便听到“咕咚”一声,游丝断了,银壶瓶掉到井里了。她暗道:“完了!冰弦一断,爱情也就绝了;银壶瓶落井,我们夫妻就只有永别!”

    裴行俭在旁边说:“既然玉簪折断,银瓶落井,这便是上天要让你们二人分离。现在就让这孽子写一封休书给你,打发你回娘家去。”

    又转身向裴少俊说:“你也不要留在家中,今天就收拾琴剑书箱,上朝去应举求官,只将一对儿女留下。”

    李千金还想说话,可裴行俭不由分说,扯着裴少俊就走了。李千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泪水涌出眼眶,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落。

    过了一会儿,裴少俊拿着休书走来,哽咽地说:“不要再哭了,哭久了会伤身体。你放心地回娘家去吧。”

    李千金擦着眼泪说:“少俊!我虽是残花败柳,但不要因此结冤仇,我与你生儿育女,毕竟是夫妻。我们原指望生能结发同枕席、死能黄泉共为友。可怎奈是一场美梦,这既是前世的缘分,也是今生的罪孽,少俊啊,我与你白坐了一阵宝马香车,如今就送我回娘家吧。”

    裴少俊也拭着泪说:“这一切都怪父亲太狠心!活生生硬将我们夫妻拆散、把母子分离。我实在不愿意让父亲把我们俩送到官府,不忍心看着有人在公堂上逞威风,不得不写下这封休书,我已让张千收拾好琴剑书箱,对父亲说即刻上朝取试,也就瞒着他,先悄悄送你回娘家去。如果天生有缘,我们还会破镜重圆、再结夫妻的。”

    这时,张千走来说:“少爷,少奶奶,东西都收拾好了,车马也预备停当,快走吧。”

    李千金无可奈何地坐在车上,裴少俊叮嘱了张千几句,也坐上车。马车飞快地跑起来,不久就消失了。

    张千随车来到洛阳李府,只见门第萧条,那棵杏树的枝头依然探在墙外,只是残枝败叶,毫无生机了。

    张千走到门前边敲门边喊:“李府家院快点出来,你家小姐回来啦!”

    一会儿,梅香满面愁容地打开了门,她见是千金,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就扑向前去,与千金抱头痛哭。

    张千上前劝慰着:“梅香,怎好一见面就哭呢?小姐现在身体很弱,还不赶快将她搀进屋去!”接着又对千金说,“小姐,我这就回长安了,你千万想开点,要多多保重自己!”

    千金止住哭泣说:“今后麻烦您多多费心,照料好端端、重阳,我只是牵挂他们呀!”

    张千答道:“小姐放心就是,张千一定做到!”说着就上了车,离开李府。

    千金告别了张千,在梅香的搀扶下来到前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满屋扫视了一下,只见过去家中的古玩、字画及父亲常看的书籍等物已荡然无存,不禁心中一颤,她忙问梅香:“梅香,我父母现在何处?为什么没有见到他们?”这一问不要紧,问得梅香又哭泣起来,梅香说:“小姐不知,你与裴相公走后,夫人因念你而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天就告世了。老爷也因夫人病重,急得旧病急发,还不到年底他也随夫人去了。”

    千金听罢,心如刀割,失声痛哭起来:“爹呀!娘呀!都是不孝的女儿害了你们呀!你们这么早就走了,让女儿孤身一人今后怎么活呀!”

    梅香呆在一旁,她想:小姐能放声哭出来,心里就不会憋得慌了。想罢,就到后院烧开水去了。

    梅香泡了一杯茶端来,见千金已是有气无力,哭声小了许多,便拿过一块毛巾,将千金揽在怀内,替她擦拭着泪水劝慰道:“小姐,老爷和夫人已入土多年,是不能再转世的,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别哭坏了身子啊!”说着端起茶水给千金喝了两口,又说:“你先静养两天,等哪天天好,我们就去给老爷、夫人上坟去!”千金咽下水,微微地点了点头。

    梅香见千金情绪稍好,又心直口快地说:“小姐,行许这会儿我不该问,但我想知道,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你为何在这个时间回来?裴相公他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千金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她咬了咬下嘴唇,憋住泪水,用已沙哑了的嗓子将她这七年多的夫妻恩爱生活,裴行俭如何逼她石上磨玉簪、井底引银壶、裴少俊如何写休书等事向梅香述说了一遍。

    梅香听着,气得脸都变了色,她忿忿地说:“裴行俭竟然替儿嫌妻,真是不通人性!那没骨气的裴少俊,读了几车书才会写休书,竟连自己的妻儿也保全不住!小姐你回来倒好,省得再受他裴家的窝囊气!”

    千金听了梅香的话,只有无语哽咽。李千金悲痛万分,更感到凄凉无限。从此,她少言寡语,常常呆坐在那里,回想着往事。

    一天清晨,李千金醒来,望着那精致剔透的竹帘、绿色的窗户和朱红色的大门,心中又生悲伤,想道:这宽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人住着,真让人感到冷清孤独,这都是因为当初墙头马上,与裴少俊眉来眼去,引得一时的欢娱,却落得这种下场,苦不堪言!如今我与儿女相隔千里,又不知裴少俊的音讯,半夜三更再听到杜鹃的叫声,更让我悲愁难耐,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想着想着的时候禁不住流下眼泪,湿透了衣衫。

    这时,梅香走进屋来,说道:“小姐,你又在这里伤心了,这样下去你会愁病的。今天天气很好,快快起身,到花园里散散心吧。”说着,便搀扶着李千金走到花园。

    她们刚在亭子里坐下,一个仆人就走来说:“启禀小姐,府门外有个自称姓裴的人,要来求见小姐。”

    李千金有些惊讶地说:“难道是裴少俊吗?”

    梅香对仆人说:“知道了,你让他在外面等着。”

    李千金有些不知所措,喃喃地说:“如果真的是他,又有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

    梅香冷静地说:“小姐别急!你先回堂屋里坐着,待我出去看看再说。”说罢,就扶着李千金回到屋里。

    梅香独自来到府门前,见来人果然是裴少俊,怒气顿生。

    裴少俊拱手说:“原来是梅香呀!请问小姐在家吗?我想见见她。”

    梅香装作不识,说道:“你是谁呀?我这里哪有什么小姐?你这个男子太不识时务,怎么胡言乱语?你搞错了,我要回屋了。”说着,将大门关闭,不管裴少俊在外面如何敲门,她径直回屋去了。

    李千金迎着她问:“梅香,门外到底是谁?”

    梅香回答说:“门外确实是姐夫,穿着书生衣服傻站在那里。”

    李千金失望地说:“他怎么还穿着书生的衣服?难道是他上朝应举却名落孙山,羞愧得不敢回家,也无心面见乡邻?他整天夸夸其谈,嘴里总是‘之乎者也’,好似喷珠吐玉,却不着边际。我原以为他深得诗书文章的精义,下笔如神,无人能比,却原来读了五车书,只会写弃妻的休书,他那落榜之人也只能到大学去做斋长,再不要妄想做高官。”

    正在这时,裴少俊走了进来,梅香气愤地问:“你这男子怎么随便闯进别人家门?快快出去!”

    裴少俊说道:“我知道没有搞错,梅香,你不让我进来,我只好自己进来了,我真的要见小姐。”

    裴少俊说着,走到李千金面前,关切地问道:“小姐,自从分别以后,你还过得好吗?”李千金将头转到一边,沉默不语。

    裴少俊又走近一步,说道:“小姐,我今天来找你,是希望与你和好,重做夫妻。”

    李千金一听此言,就怒上心头,说道:“裴少俊,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想再纠缠我,我却怕吃官司违反刑律。我们既已分离,我便铁了心,不再去冒犯那严峻的官法。想当初你的母亲没有丝毫母子之情,你的父亲也不肯顾惜子孙,而你这个正人君子,下惠先生,也没有言语。你的父亲说我不贤惠伤风败俗,你怎么能不遵从父命,到处浪荡,还勾引妇女!”

    裴少俊听她数落完毕,才语气缓和地说:“小姐,过去的事是我父母的错,当时我无能为力。现在我中了状元,又做了洛阳县尹,可以自己做主了,而我父亲已经辞官,所以我今天特意来认你,希望重修旧好。”

    原来这裴少俊,自千金被赶出府门后,就整点行装,上朝应试去了。

    时光如流,转眼到了秋日,少俊进士及第考取了第一名。又经殿试后中了头名状元。不久,皇帝授他为洛阳县令。

    少俊得官后,裴行俭自然满心欢喜。多日来,他遍请亲朋好友,开宴庆贺。裴少俊无心应酬,他带着张千不辞而别奔洛阳去了。两人到了洛阳,少俊没去官府上任,而是直奔李府而来。

    李千金却不知道这一切,继续冷嘲道:“你中了状元,做了高官,大门上镶嵌着八椒图,实在该有人庆贺。你的父亲告老还家,吏部的名册上免了职,户部里取消了俸禄,可不能白让他担着尚书的名号,我看还是叫他管着那普天下的姻缘簿。”

    裴少俊不理会她的讽刺语言,接着说:“我已做了这个地方的县尹,想今天就把行李搬来,早些与你和好。”

    李千金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这里你住不得!你还是赶紧出去,否则我让人把你推出去,恐怕你会感到太难过。当初我被逐出门,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罪责?如今又要来相认,你既已为官就该通情达理,这样做却为什么不感到羞愧?”

    裴少俊被责问得满脸通红,仍然固执地说:“我与你是元配夫妻,还有一双儿女,你为什么不认我?难道你不懂得远近亲疏吗?”

    李千金恨恨地说:“你说我不懂得远近亲疏,我倒说我是有眼无珠,当初没有看清楚你的真面目,现在却要分辨出贤能与愚鲁,不能再出差错。”

    裴少俊解释说:“当初都是我父亲的主意,与我没有关系,你不该完全怪罪于我。”

    李千金说道:“他们一个是堂堂正正的周公,一个是贤德的孟母。可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是歌楼酒肆的娼妓。俗话说‘行下春风望夏雨’,我与你一见倾心,想做个终生伴侣,却落得个毁了你少俊的前程、辱没你裴家祖宗的骂名,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裴少俊劝解说:“小姐,当初是我父亲误会了你,不能容忍你,可我又怎么能违背父亲的意愿呢?你是读过书的聪明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做儿子的很喜欢自己的妻子,可父母不喜欢,就要休了她!做儿子的不喜欢自己的妻子,可父母说她服侍得很好,就要好好与她做夫妻,终身不变。’如今我父亲已经改变了主意,你就认了吧。”

    李千金说道:“裴少俊,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的母亲从来就狠毒,你父亲又固执嫉妒。他虽治国忠直,廉洁奉公,却不知为什么做事太糊涂!人人都希望夫妻和睦、情投意合,你父亲却多管闲事,硬要拆散儿子美满的姻缘。我又怎么能与他们共处呢?你还是走吧!”

    裴少俊言辞已穷,眼看着不能让李千金回心转意,只得失望地转身离去。

    裴少俊未能说服李千金,便心灰意冷地走出大门。他自知当日对李千金的伤害太大了,如今想挽救实在太难,可自己却越来越感到离不开她。

    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才走了不久,就听到有人叫道:“少俊,少俊!”他仔细一看,迎面走来几个人,居然是他的父亲,母亲和两个孩子。孩子认出了他,叫喊着:“爹爹”!朝他扑了过来。

    裴少俊紧紧搂着两个孩子,裴行俭和夫人也走到跟前。裴少俊惊讶地问道:“父亲,母亲,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行俭面有愧色地说道:“家中遍宴宾客,你却不辞而别,我就知道你是来寻千金了,两个孩子也每日思念母亲。我又得知千金就是我的好友李世杰的女儿,所以特地带着全家来了。”

    裴少俊神情黯然地说:“父亲,我才从李家出来,小姐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认我,说我当初休了她。”

    裴行俭安慰着说:“孩子,别急!我们再去一次。她会认的。”说着,便又带着家人朝李府走去。

    他们一家人来到李府门口,经人通报,梅香便领着他们走进屋中。

    李千金见到他们,对裴少俊说:“我已经对你说清楚了,你还来干什么?”

    裴少俊正要答话,裴行俭拦住他,和颜悦色地说:“孩子,当初我只认为你是歌伎娼女,不知道你是李世杰的女儿,见你偷跑到我家,我一气之下才做出不该做的事。其实,在你小的时候,我们两家大人就提起过你们俩的亲事,谁知你不等我家来求亲,就暗自与少俊自主婚姻,偷偷跑到我家来,还瞒着我们,又不说是李世杰的女儿。”

    李千金插话道:“我说过我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可你不相信,又怎能相信我是李世杰的女儿?”

    裴行俭连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今我知道错了,专程带着夫人和两个孩子,牵着羊,担着酒,来向你赔礼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接着,转身对仆人说:“快去拿酒来,我要敬小姐一杯。”

    李千金急忙说:“慢着!老爷的酒,我实在不敢喝。我既然已被你们逐出门外,就没有面目再认亲。你们都走吧。”

    夫人走上前来说:“小姐,我替你把两个孩子抚养这么大,没有功劳有苦劳,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认了吧!”

    两个孩子也跑上前来,拉着李千金的手说:“母亲,我们是你的儿女,一直想念你,你就认了父亲和我们吧!”

    李千金看着他们,心里想:“老夫人带孩子也确实不易,受了许多煎熬,一双儿女也天真可爱,真不忍心见他们哭泣。可那老爷专横跋扈,说不定哪天又要想法整治我,我不能再受他的侮辱!”想到这里,她强忍着心痛说:“我的主意决不改变,你们走吧!”

    裴行俭见状,生气地说:“我们都已经说尽了好话,可你仍然不肯相认。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勉强,现在就领着孩子回去。”说完,强扯着两个孩子就往屋外走。

    端端和重阳用力甩开裴行俭的手,擦着眼泪,悲痛地说:“母亲,你好狠心哪!当初与你分别,我们痛苦得快要死了。今天你又不肯相认,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干净。”说着,就要朝桌子撞去。

    李千金急忙拉着他们,伤心地哭着说:“孩子,我不想认他们,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为什么要寻死呢?罢!罢!罢!既然你们也希望我认,我就认了吧!只要你们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千金站起身来,对裴行俭和夫人施礼道:“公公、婆婆,请受媳妇几拜。”说着,便躬身拜了拜。

    裴行俭高兴地说:“快快起身!既然你认了,从今以后我们就真正是一家人了,我非常高兴。快拿酒来,我要敬你一杯。”说着,接过仆人递给的酒杯和酒瓶,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递给李千金。

    李千金急忙接过酒杯,说道:“公公不必客气,我是你的儿媳,怎敢劳驾让公公亲自为我执壶举杯呢?公公这样做,倒让我猛然间想起当初玉簪折断、银瓶坠井、写休书的情景,只怕重蹈覆辙。”

    裴行俭尴尬地说:“孩子,往日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否则我真羞愧难当哪!今天你们夫妻破镜重圆,我们全家重新团聚,实在是一件高兴的事,不要再想不愉快的事了!”

    裴少俊也在旁边附和着说:“父亲说得对!我们都应该高兴才是。”

    李千金瞪了他一眼,又对裴行俭和夫人说:“公公、婆婆,请你们听我说一句心里的话,当初卓文君美貌无比,一时偷听了司马相如的求凰曲,便一同私奔到成都。也是她天生有福,她的父亲宽宏大度,让他们成就了姻缘。她卓文君当垆卖酒传为佳话,我李千金墙头马上却是伤风败俗,简直是天壤之别!”

    裴行俭笑着说:“我确实不如卓文君的父亲,没有顾及到你们的感情。如今事已过去,话已说明,阖家团圆,我要杀羊置酒,大摆筵席来庆贺。”

    端端和重阳见大人们和好,非常高兴,将裴少俊和李千金的手拉在一起,说道:“父亲,母亲,从今以后都要高高兴兴的,不能再生气了。”

    裴少俊上任后,为官清正,千金在家克勤克俭,教子有方。夫妻过着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日子。他们的爱情故事在整个洛阳城,一时传为美谈。这正是:

    从来女大不中留,马上墙头亦好逑。

    只要姻缘天配合,何必区区结彩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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