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6年冬,金军攻破北宋京城开封府。次年四月,又掳徽宗、钦宗和宗室后妃等数千人北去,灭了北宋。宋高宗赵构在建康登上了皇帝宝座,守着半壁河山屈辱求和。就在这“靖康之变”的动乱中,开封府尹潘夙解职归田,回到了河南故里闲居。
潘夙还在开封府任上时,就与同僚陈老先生十分要好,结了儿女亲家,以玉簪和鸳鸯扇坠为订婚信物。哪知告老还乡后,一别就是十六年,音讯全无,婚事也就拖了下来。
陈老先生原是开封府丞,自与潘夙别后不久,就一病不起,留下夫人钱氏与女儿陈娇莲,撒手归西。
陈老先生为官清正,没有什么积蓄。钱氏带着娇莲,日子越过越艰难。女儿又长大成人,这桩婚事,倒令钱氏十分作难:十几年没有信息,这桩婚事恐怕也付之流水了。
陈娇莲倒十分懂事,常常安慰母亲道:“母亲,自古就说‘一富一贫,才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才见’。现在父亲去世,家境贫寒,何况事情已隔了这么多年,不必再提,只有耐心等待了。”
如今恰逢朝廷要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潘夙只好把儿子的婚事先搁置一旁。潘必正对婚姻大事也并没挂在心上,听爹爹吩咐,便和书僮进安收拾好琴剑书箱,拜别父母,往京城而去。
陈家母女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苦度日子,潘夙待儿子考试归来,也定会派人前去找寻,替他们完婚。偏偏金兵大举南侵,宋朝军队望风而逃。可怜老百姓,逃难中妻离子散,陈娇莲与母亲钱氏也被冲散了。
乱兵过后,娇莲不见了母亲,急得四处大喊:“娘,娘……”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答声。娇莲长在闺中,从没出过门,如今走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又累又饿,看看天色已晚,心里害怕,见前面有处密林,便想在里面暂时躲过一晚,明日再说。
忽听得前面一声“哎哟”,原来是位农妇跌倒了。娇莲忙走上前道:“婆婆,这前不挨村,后不沾店,小女子一人太孤单,请婆婆带我一起走吧!”话没说完,脚踩着小石子,也跌了下去。
农妇笑道:“我刚起来,你又跌倒了。看你也怪可怜的,起来和我一同走吧。”
娇莲小脚早就走痛了,这时跌倒一时竟站不起来了。农妇听见远远的敲锣声,生怕又被乱兵碰上,不耐烦地道:“快些走!快些走!呸,咱们人生面不熟的,为啥要受你牵连?”说着,慌慌忙忙地丢下娇莲,自己走了。
娇莲想到自己如今似柳絮乱飘,无处是归宿,一时悲从中来,伤心地哭泣起来。
“姑娘,你住哪里?为什么在这里啼哭?”娇莲抬起头来,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嫂,料无恶意,止住了哭,道:“我本是官宦人家之女,被乱兵和家人冲散了,从小没离过家门,不知走哪条路才好,前前后后也没有投靠的地方,恐怕只有死了才干净!”说罢又哭。
这大嫂是个热心肠的人,便开导她不可寻短见,道:“姑娘,我本想留你在我家安顿,只因我有丈夫,内外不便。如今兵荒马乱的,姑娘也很难再往前走,我们村里有一个女贞观,都是出家的女尼,我领你入观暂住一些时日,不知你觉得怎样?”
娇莲垂泪道:“若能这样,大嫂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请问大嫂贵姓?”
“我是女贞观的邻居张二娘。”
“不知女贞观在哪里?”
“你随我来,就在前面。”
张二娘领着娇莲转过小溪,在一道绿杨低垂掩映的朱门面前停下。“里面有人吗?”张二娘轻轻地叩了三下门。
“哦,原来是张二娘。”观主打开门,见后面还站着一位小姐,“这位娘子从哪里来?”
张二娘道:“她是官宦人家子女,因为遭遇乱兵,与母亲分散,迷了路,我在路上偶然碰见,特地引来到师父处寄居。”
娇莲自思无处容身,不如暂且入观为尼,向观主施礼道:“小女子愿拜师为徒。”
观主道:“做我徒弟不要紧,只是要长吃素斋,伴青灯古佛,你受得了吗?”
“师父在上,弟子情愿皈依,身上有金凤钗一双、鸾坠一对,现献给师父,当做饮食的费用。”
“姑娘,只要你受五戒三皈,其他就不必说什么了,这也是你我的缘法,方能千里相会。”
张二娘道:“既然这样,老师父请上坐,让她向你叩拜。”
观主拦住道:“先拜了三宝神佛,然后再拜我。我问你:家住哪里?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姓陈,名叫娇莲,谭州人。今年刚十六岁,没有许配人家。”
“既然这样,我替你取个法名,叫做妙常。你先跪下,拜了三宝神佛。”
娇莲拜过神佛,又拜观主:“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娇莲含悲忍泪归了佛门,又拜张二娘道:“张二娘在上,受我一拜。若不嫌弃,从此结成姐妹,好不好?”
张二娘喜道:“好!好!好!”
到了这时,娇莲方放下心来,终于有了一个家。只是不知母亲流落到何方,也无可奈何,空劳挂心了。自此娇莲改名妙常,每日里吃斋念佛,不知不觉过了一年。
却说陈夫人和仆人陈旺与娇莲失散之后,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也没找着娇莲,这天来到了潘家村。
老仆人陈旺以前随老爷来过潘家一次,依稀记得门巷,道:“老夫人,前面就是潘亲家家了。”
陈夫人整了整头发、衣服,心里担忧:“不知他们肯不肯认我这穷亲家?”
陈旺看出了陈夫人的担心,道:“老夫人既然到了,总得去试一试。依老仆看来,潘亲家不会如此绝情的。”
陈夫人道:“但愿如此。不过,你还是先进去和他们讲,有穷亲戚来投靠。”
陈旺道:“老仆知道了。”
潘夙与夫人正在后院赏花,听仆人禀报有客来了,忙到堂前,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站在堂下。见潘夙与夫人来了,那人慌忙跪下磕头,泪如下雨。潘夙道:“起来说话,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陈家的陈旺。”陈旺站起来道。
潘夫人这时也认出来了:“哎呀,果然是陈亲家的旺官。快请坐,亲家母还好吧?”
陈旺道:“她已经在门外了。”
潘夙与夫人听说亲家母来,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拉着陈夫人的手进了客堂,道:“亲家母,先歇息一下,再慢慢细说。”
陈夫人见亲家毫无嫌弃自己之意,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细细地说出与娇莲失散的遭遇。潘夙夫妇听说娇莲不知在何方,也不禁老泪纵横,哽咽道:“幸好亲家还安然无恙,就先在我们家住下吧。”
陈夫人没见到潘必正,问道:“怎么不见令郎呢?”
“他参加春选考试去了,也有两个多月没有书信了。”潘夫人担心地道。
这一说,又惹起了伤心处,两个亲家母不禁抱头痛哭一场。还是潘夙的劝解,两人方收住泪水,拉起家常。从此,陈夫人在亲家家中安居下来。
夏天很快到了,雨过初霁,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天气又闷热起来。金陵知府张于湖走马上任,怕城里太热,便令仆人王安先在城外找个佛寺道院,可以洗澡乘凉。又恐怕惊动大家,要王安只说是位相公,不可说出真实身份。说也凑巧,王安竟找到了娇莲出家的“敕建女贞观”,张于湖便在此休息。
陈妙常在观中和一众师兄,表面上似乎心如止水,但青春的骚动,却难以抑制。眼见门前燕子双双飞去又飞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思,不时涌上心间,难以排遣。
这天晚间,又是观主讲经的时候。“禅机玄妙,法流净土,二十八门妙品,普渡群迷……你须把孽根磨,早办慈航出爱河。”她那里滔滔不绝,尼姑们一齐合掌,口念“阿弥陀佛”,观主讲累了,道:“徒弟们,你们要依据经卷,仔细地体会佛意,不可马虎过去,我要去打坐一会儿。”
见观主走了,陈妙常道:“列位师兄,听了半天经,身体都疲倦了,我们到松棚下散散心,好不好?”尼姑们都高兴地道:“好!”
“你们看,一轮明月斜挂树梢,万籁无声,花影满石阶,真是太可爱了。”妙常由衷地赞叹道。尼姑们笑道:“果然可爱,只是少了几个丈夫。若是有丈夫陪着,那才美哩!”
“不要取笑!”妙常道。
“尼姑尼姑,原有丈夫,只为挣点钱财,来戴这顶毗卢。”一个年纪稍大的尼姑道。其他几个尼姑道:“早就听说陈姑弹得一手好琴,就弹一曲听听吧!”
陈妙常笑道:“好吧,就怕玷污了你们的耳朵。”
幽幽的琴声,清澈婉转,时而如白鹤直冲云霄,时而如青鸾急急飞腾,引得月下散步的张于湖来到松棚旁。
“原来是陈仙姑给尼姑们弹琴,可爱,可爱。”张于湖自言自语地道。
“刚才弹得妙绝,再弹一曲怎样?”尼姑们央求道。陈妙常不忍拂众意,玉指轻拨,琴声一变,竟流出一股悲意,仿佛是在诉说内心的哀伤,又似牵来割不断的愁丝。正在哀愁深处,突然琴弦断了。
“好像有人在偷听。”妙常道。
“不会吧?这里哪会有人进来。”尼姑们道。
“佛门虽然与尘世人间相隔,只怕花荫深处有人躲藏。”陈妙常道。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尼姑们道。
张于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见她们都走了,方走出花阴,赞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可惜进了尼姑庵。不知我张于湖有没有这个艳福?我先题首诗在这粉墙上,寄托我离别的情怀。明天陈仙姑经过这里,一定会看到。王安,王安!”
王安从梦中惊醒,见主人还没睡,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快把文房四宝拿来。”
“知道了。”
张于湖取过笔砚,在墙上题道:“一曲霓裳香雾薄,夜深偷向月中看。分明人坐天香窟,何事空门虚合欢。”题罢,回到屋中,仍久久不能入睡,不知这首诗能不能勾引住她?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张于湖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恋,大着胆子敲响了妙常的房门。
“原来是相公,贫尼施礼了。”
“仙姑不必多礼。”
“未得相迎,罪过,罪过。”
“随便来禅堂拜访,打扰仙姑清修,惭愧,惭愧!”
“不敢当,请用茶。”
张于湖见妙常并无嗔怪的意思,浅浅地啜了口茶,试探地道:“仙姑,昨夜听你弹的妙曲,小生回去一夜无眠,巫山心事不知向谁说?”
妙常知道他的来意,道:“相公,贫尼早已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你不要错把杨枝当柳枝,多情不如去章台。”
张于湖见她一口回绝,却不相信她当真没有人世情欲,只得迂回地进攻,笑道:“小生一句玩笑话,请不要放在心上。”四下一望,见桌上棋盘非常精美,道:“仙姑难道也会下棋?”
“不敢,稍稍懂得一些。”妙常道。
“请你指教一局。”
妙常含笑点头。二人便在黑白世界你来我往,杀得天昏地暗。
张于湖不过是想借下棋和妙常多呆一会儿,眼睛望着妙常秀丽的脸庞,心猿意马,棋就下得差了,竟然连输了两局。
妙常笑道:“相公,你都让了两局了。”
“仙姑,你不仅琴弹得好,棋也下得妙,小生不是对手。”张于湖见她手摇一把扇子,灵机一动,道:“仙姑手里一把好扇,怎么没人题字呢?”
妙常道:“欲请相公墨宝,又怕轻慢了。”
张于湖接过扇来,思忖一番:“不如挑明一些,看她究竟有没有情。”挥笔题道:“碧玉簪冠金缕衣,玉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香腻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痴。”
妙常接过扇子,道:“词章虽然写得妙,不过语言太轻狂了些。外面闲花野草虽多,相公还是不要狂言才好!”
见她并没有发怒,张于湖又挑逗道:“禅房清冷独坐,谁与你为伴?”
妙常道:“一炉香烟,空闲时弹弹琴弦,岂不胜似活神仙么?相公,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不过贫尼禅心只爱空旷寂静,莲池不是蓝桥,不要耽误了你自身。”
张于湖见她说得真切,叹道:“仙姑,你的心像玉一样洁白,容貌像瑶池的仙女般美丽,可惜白白地老去,请原谅小生的冒昧。”
第二天,张于湖带着王安,悄悄地上任去了。
潘必正进京赴考,前两场十分得意,不料偶感风寒,病倒客栈。在书僮进安精心的侍候下,过了一个月才好,因此错过了策问考试,自然也就榜上无名。潘必正满心羞愧不敢回家,想起有个姑姑,从小出家金陵女贞观,不如到那里投亲,温习功课,明年再赴京考试。
潘必正与书僮进安一路行来,不觉已经到了女贞观。
听见敲门声,观主打开门来,不由得十分惊奇:“呀!原来是必正侄儿,怎么会来到这里?”
潘必正不由得垂泪,只说了句“没有中试”,便呜咽起来。观主见状心疼,忙让他坐下。
陈妙常听见堂前人声喧闹,有人悲戚哭啼,急急走了出来:“这一位相公从哪里来?”
观主道:“这是我的侄儿,因为没有中进士无脸还家,所以远投到观中。骨肉相望,实在令人感到凄凉。侄儿,你把考试未中的情况一一说给姑母听。”
潘必正忍住泪水,将落第的情况说了一遍。
观主叹道:“自从与你们分别,远离尘世,我也时时想念着你们,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
潘必正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侄儿,不必眼泪汪汪,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我这里清静安适,翠竹幽幽,虽没有鱼肉,却适合写文章。”观主劝道。
陈妙常见他目光有神,气概不凡,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亲近之感,不禁也劝慰了几句。
观主随即吩咐香公:“把东头的碧云楼收拾一下,让相公休息。”
潘必正和书童进安从此就在碧云楼里住下。凭栏而望,只见松竹森森,绿柳随风摇摆,不时飘来阵阵荷香,虽是炎夏,却感凉风宜人,十分舒畅,果然是攻读诗书的好地方,一腔愁绪,顿时去了许多。
观中住了几日,潘必正想起那天见到的陈妙常。这几天仔细偷看,果然如临凡仙子,光彩夺人,不禁掩卷叹道:“这等美人,为什么偏偏要遁入空门?”又思念家乡,一颗心却似乎让妙常给拴住了,不忍就这样离去。
正想着心事,香公进来道:“潘相公,陈姑煮茶焚香,特请相公前去闲谈片刻,请不要拒绝。”
潘必正没料到陈妙常会请他,心中如小鹿乱撞,十分激动,道:“好,我们一起前去便了。”
沿着长满芳草的小路,穿过清静的庭院,一阵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浓荫下,掩着一道小门。
香公道:“陈师父,潘相公请来了。”
陈妙常急忙快步相迎:“相公,贫尼施礼了。”
潘必正慌忙回礼道:“仙姑不必多礼。”
妙常道:“禅房草屋,只有清香和苦茶。自相公到观中,还没很好地招待。特备下清茶一杯,聊表心意。”
潘必正道:“多谢了。”
“道宁、道成,上茶。”
原来这道宁、道成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跛脚,给潘必正沏好茶水,道:“相公请用茶。”
道成道:“潘相公,小尼提醒你一声,前两天也有一位相公,比你稍微老一点,也来和我师父闲谈。谁知他不规矩,可能想调戏我师父,被我师父劈脸喷了八百八十八口啐气,抹了十七八碗唾沫走了。你不要又蹈前辙噢,你若是找我,就不要紧,可以随时奉陪。”
陈妙常叱道:“不要胡说,快进去。”
“我真的愿意,不是取笑,若是说谎,让我舌头上生疔疮。”道成笑嘻嘻地道。一边说着,一边不情愿地走了。
潘必正道:“这禅房真好,是仙姑建造的?”
“不敢当。不过我这儿庭院幽静,满地松阴无点尘,煮茶品茗,倒可以消除不少烦恼。”
“仙姑是从小出家呢,还是长大以后才出家?”
“贫尼是从小就入空门的。”
潘必正与陈妙常第一次坐得这样近,见她虽是一身僧服,却别有风韵,天生丽质,少女的芳香使他心摇神驰,开口道:“博山香炉香烟缭绕,林中深处有黄莺啼叫,虽有仙家景致,但独守禅房,枕衾自温,有谁问寒问暖呢?你看那红花盛开,绿叶娇嫩,蜂飞蝶舞,还不是为着伤春?”
陈妙常道:“山林泉下,这一身清静悠闲,也不是红尘中人可以体会得到的。潘相公,巫山迢迢路远,是要伤神劳思的,不要白费了梦中的想念。”
潘必正听她说出这番话来,心不禁凉了半截,正要答话,却见香公进来道:“潘相公,观主让你马上去。”
“仙姑,多多打扰了。”潘必正告辞出来,不觉十分惆怅。
其实,观主找潘必正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叮嘱侄儿要珍惜时间,好好用功,明年也好中试,衣锦还乡。
晚上,潘必正躺在床上,窗外月光如水,想到陈妙常姣好的面庞,哪里还睡得着?一阵无端的烦恼排不去,解不开,不禁披衣出院,信步到了白云楼下。
只听一阵悠扬的琴声随风传来,凄凄楚楚,似有说不尽的离别情怀,循着琴声望去,却是自妙常的屋内传出,暗自忖道:既是陈姑所弹的琴曲,不如到她的堂内,仔细地听一番,岂不是好?
陈妙常的心思完全融合在这首“潇湘水云”琴曲中去了,潘必正进了屋,她都没发觉。直到潘必正赞道:“仙姑的琴弹得真好!”她方惊了一跳,嗔道:“你从哪里闯进来的?”
“得罪仙姑了。”潘必正十分歉然。
“是不是为了听这首曲子?”
“小生一人,孤枕难眠,因此在月下漫步吟咏,以遣情怀。忽然听到琴声悠远深长,一时难以自制,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陈妙常笑道:“我也是见月明如洗,夜色清凉,所以弹奏一曲,稍稍排遣寂寞。相公想必也是知音,向你请教一曲,怎么样?”
潘必正也想趁此良夜美景,向陈妙常一吐衷曲,道:“小生班门弄斧,请仙姑不要取笑。”说罢,一边弹,一边吟:“雉朝为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兮彷徨。”
妙常道:“这是‘雉朝飞’琴曲啊,相公如此年轻,为什么要弹这种没有妻子的曲调呢?”
“小生本来就没有妻子。”
陈妙常知道他又是借题发挥了,道:“这与我没有关系。”
“想请仙姑再教我一曲,好不好?”
“相公弹奏的琴曲,已是极好的了,贫尼以前还没听到过哩!贫尼只不过学得一些皮毛,又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仙姑太谦虚了,莫不是嫌小生粗俗,不懂高山流水么?”
“相公这么说,贫尼只好献丑了。”陈妙常也很想和他多呆一会儿。自入观以来,还难得遇到这么知音的人。陈妙常轻轻地拨动琴弦,吟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喜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
潘必正赞道:“好一首《广寒游》正是天上仙曲!只是太孤寂清冷,难以排遣愁闷。”
陈妙常道:“相公,你这话就说差了。贫尼倒觉得佛门仙境,清静淡泊,既没有尘世的离别怨苦,也没有无聊的愁闷,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毫不挂怀。枕席之间,耳听钟儿磬儿响声,睡得更香,焚香颂经,与尘世隔绝,长短是非,有谁评论?难道还不好么?”
潘必正笑道:“仙姑,小生觉得很不好。”
“哦,那你说说看。”
“更深夜静,独坐月下有谁问?琴声怨声,又有谁分得清?空床冷被,月照荷花,三星照人,有谁相陪?枕儿被儿,又有谁与你共温?”也许是潘必正挑逗的话太露骨,陈妙常只觉得耳发烧,脸发烫,佯怒道:“相公,你说话太轻狂,屡屡讥笑。莫非你春心飘荡,有非分之想?我就对你姑姑说去,看你如何辩解!”气咻咻地背过身去。
潘必正见她发怒,不由得慌了,跪下道:“小生信口胡说,请仙姑原谅。”
陈妙常见他跪下,忙伸手相扶。潘必正本想趁机握着她的小手,却也不敢,站起来陪着小心道:“只恨巫山云太深,桃源仙境也羞于找寻了。仙姑慈悲心肠,请宽恕小生的少年心性。告辞了。”潘必正一腔心思都在陈妙常身上,见她铁石心肠,竟没有一丝要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只得痛苦地走出房门。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陈妙常见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在说:我哪里是没有春心、不恋凡尘情呢?只是身在空门,又哪敢冒失呢!见潘必正走出了门,又关切地道:“潘相公,花丛阴暗的地方,要仔细走。”
听到这句话,潘必正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回转身道:“借一盏灯行路可以吗?”
陈妙常怕别人知晓,面子上不好看,忙关上了门,一双眼睛却早已噙满了泪水。
冷月、清风、青灯、古佛,长夜寂寞,陈妙常似乎都习惯了,但自从潘必正出现以后,好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古井,一颗青春的心激起了无数的涟漪。潘必正风流倜傥,对她又十分多情,只是姑娘的矜持,使她拒绝了他的求爱,等潘必正一走,她心里叹道:“潘郎潘郎,你的心意我十分明白,我只是脸上装狠,口上装硬,如要答应你,羞答答的我怎么好意思。可惜明月照着你是孤零零,我也是孤零零,这满腔情怀,又怎敢让人知道。”
陈妙常的这些心思,潘必正虽然想不到,但也看出妙常对他十分有情,立在花阶,思忖道:“她弹奏的琴曲,风韵凄清,句句愁恨,分明有思凡情意,一颦一笑,楚楚动人,青灯古佛,岂不断送了她美妙青春,月下老人,望你早成了我和她的姻缘吧!”
夏去秋来,潘必正与陈妙常咫尺天涯,一直没有成就这段情缘,竟得下了相思病。书童进安坐卧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潘必正道:“进安,自从离别家乡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得了这场病,恐怕不容易好了,唉,多少心事,又能和谁商谈呢?”
“相公,还是安心休养,不要想那么多,我昨天到街上卜了个卦,说你这病是因为一个女人得的。不要发呆了,还是自己消愁解闷吧!门外有人说话,我去看看是谁。”进安把门打开,“原来是观主和陈仙姑,请进。”
观主来到床边,潘必正挣扎着要起来,观主制止道:“必正儿,这几天你的病情怎么样?”
“唉,越来越厉害了!”
“句容有一位方先生,在这里算命,还有些门道,不如去请他来算一算,也好消除灾祸,你看好不好?”
“好吧!进安,你去请句容方先生来。”
“方先生有几个呢,究竟是请哪一个?”
观主道:“就是在大中桥头的那一个。”
进安来到桥头,果见一间破房,外面挂着一面“方半仙”的招牌。“是这里了,待我敲敲门。”进安轻轻敲了几下,道:“方先生在家吗?”
“是什么人?”一个秃头伸出门来。
“小人从女贞观来,想请先生去起课算命。”
“就去,公子前面带路。”
不一会儿就到了。观主起身相迎道:“这是贫尼侄儿潘必正,因为考试落榜,在这里借住,没想到突然生起病来,特地请先生起课算命消灾。”
方半仙见她们一副焦急的样子,故意端起架子道:“有没有买下三牲?”
妙常奇怪地问道:“先生还没有起课算命,怎么就先要三牲?”
方半仙道:“我法术最高,闻名四海,没有一点闲空,今日还有一二千人坐在我店中等着算命,若不是观主呼唤,还不得来呢!”由于牛皮吹过了头,观主与妙常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进安当场戳穿他的谎言道:“先生,你那间破屋十个人都坐不下,我来接你时,也没看见有一个人!”
方半仙脸都不红,拍拍脑袋,道:“忘了,忘了,是昨天。这样吧,先把潘相公的八字说出来。”
潘必正道:“甲子年、乙亥月、甲子日、乙亥时。”
“好八字,好八字!天干地支两两相同。凡算人的命运,先看纲要。身体强健,精神旺盛,必能当上大官;身体衰弱,精神疲惫,不仅当不到官,生活也始终穷困。由潘公子的八字推算,木生于冬令,虽然不是很合适,但冬尽春来,将来是大有造化的。加上有亥子水源的培植,是大富大贵的命。不过眼下有红鸾天喜星照命,又犯岁神,所以灾祸必然很重,必须要祭祀才能解祸。”
观主道:“既然这样,贫尼就去请个法师来禳解,你看怎样?”
方半仙道:“观主这样做就错了。我除了算命之外,又会法术,是张天师门下的大徒弟。赶快去办纸马香烛,我替你禳解。”
进安即刻办好香案,方半仙念念有词道:“上香上香,奉请家堂。山神土地,司命灶王。今日祝献,伏惟潘郎。病不脱体,着枕郎当。身上发冷发热,口里要茶要汤。自从今日禳解,叫他早脱灾殃。神道,你若肯依我说,家家主荐,杀猪杀羊;你若不听我说,我叫你庙中无烛无香。只看今朝以后,若强便强。算来不能够就好,也要准备好棺材衣裳,一时魂不附体,大家哭得哀伤。”
进安听他说出不吉利的话,“呸”地碎了一口,骂道:“先生,你遇到鬼了!”
方半仙辩道:“不是我遇到鬼,是老老实实与你们商量。若要他这个病好,先要遣开旁边的催命大王。”
观主叱道:“不准胡说八道,有些薄礼酬谢,你回去吧!”
方半仙接过银子,嘴都笑歪了:“多谢,多谢,全凭一张嘴,赚尽四方财。”
观主思忖片刻,道:“必正儿,你把病情从头到尾说给姑姑听听?”
潘必正叹道:“这病从没有害过,好像是风前败落的树叶,又像是雨后花朵的羞涩姿态,在心里反反复复,难以驱开,真是十分难受,让侄儿泪水满腮。”
“是不是风寒引起的?”
“不是,连眼都困倦得睁不开。”
“是不是因为忧愁引起的呢?”
“也不是。”
观主想起方才半仙说的“红鸾天喜星照命”来,心中略有所动:莫非是害下了相思病?但却不好明白相问。
陈妙常见他病得厉害,不由得心疼,劝道:“潘相公,你可能是太思念故乡,梦魂不安,或是怀才不遇,寄托荆榛之外?”
潘必正心里道:我这病都是为你而起,难道你不知道么?为什么要故意说开去呢!只是因为姑姑在旁,不敢说出来。只说了声:“我好恨啊!”
陈妙常心头明白,道:“相公,不要去怨恨,月亮有圆也有缺,人难免没有灾。只要你放宽胸怀,把心事放开,书斋里自会有春雷来。”
陈妙常话中有话,潘必正岂有听不出来之理?心中总算有了一些宽慰。
只听道宁在外道:“观主,有香客来做功德。”
观主道:“必正儿,本该在这里看护你,佛殿上有人来,我去一会儿再来。”
陈妙常也起身道:“相公,还是应该去请个医生,我到明天再来看你。”
潘必正苦笑道:“心病还得心药医。”
观主道:“不要乱说。”
见她们走远了,进安不禁嘟起嘴道:“若不是你那个冤家,我家主人怎么会成这个模样,这叫我怎么办呢?”想了一阵,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把汤药熬好,道:“相公,喝点药吧。”
潘必正心里烦闷,将药碗一掀,道:“我不吃药。”朝里睡了。
进安转而一想,相公这病都是从心上生,若是成全了这对鸳鸯,不吃药病都会好,我且骗他一骗:“相公,陈仙姑在亭子里,等你去说话呢!”
潘必正朦朦胧胧听说陈妙常等他说话,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就翻身下了床,道:“我就来了。”见他站立不稳的样子,进安慌忙上前搀扶道:“我扶你去吧!”
潘必正摔开进安的手道:“我自己去,你不准来。”没走两步,潘必正就跌倒在地。进安心里已完全明白,道:“相公,陈仙姑早走了,是我和你闹着玩的,我搀你进屋去吧!”
再说陈妙常见潘必正竟为自己病倒,心中不禁十分感激他的多情。想起自己苦守清规已好几年了,尘念仍难以去尽。难道就这样青灯伴长夜、冷被看月明?其实凡尘还是快活得多,尤其是潘公子,若能托付终身,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想到这里,不禁信笔拈来,写下胸中的幽情:“松舍青灯闪闪,佛堂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忽听有人敲门,忙将诗稿藏在佛经里面,问道:“是谁?”
“是我。”
一听是好朋友王师姑的声音,妙常打开门道:“很久没见你了,今天来有什么指教?”
王师姑道:“指教不敢当,今天才有点空闲,特地来听你讲经。”
陈妙常说道:“你平时不喜欢佛经,今天怎么想起要听讲?”
王师姑尴尬地笑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和过去不同了。前天在月下,我亲眼见到观世音菩萨,她说我平日念佛,还差一百多声就功德圆满,祥云就来接我上天去了。”
陈妙常道:“有这等好事,你为何不多做一会儿功夫,念完了上天去做神仙。”
“唉!我这人凡心太重,别人差我的钱还没还,又养了一些鸡、羊、猫、犬等等,也没卖掉,特别是认得几个和尚,舍不得离开他们,所以我故意不念完。”
“你不要说笑,究竟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妹子,我今天来是特地向你道喜的。”
“师姐,别开玩笑了,我有什么喜?”
“溧阳县里有个王公子,不仅人长得英俊潇洒,又是大富大贵人家。他很爱慕你的美丽容貌,想和你结成连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阿弥陀佛,我和你都是出家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要下地狱的话来?”
“妹子,我可是为你好。夫妻之情,有谁不爱?嫁给王公子,有吃有穿又有戴,比清贫痛苦要强多了。”
“师姐,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依我看来,门外游荡的蜜蜂,花里放浪的蝴蝶,有如尘土;出家人长伴青松明月,落得一片高洁,岂不强过一朵凡花任人攀折?你还是少啰嗦的好。”
王师姑见她一口回绝,仍不死心,劝道:“妹子,他家有财有势,嫁给他,你一辈子也就有了归宿,有什么不好?”
陈妙常见她还喋喋不休地劝说着,把脸一沉,道:“王师姑,你再胡言乱语,我们就一刀两断,从此没了这份交情。你就去回复王公子,不要痴心妄想去折月宫里的花枝!哼!”说罢,拂袖而入,将王师姑冷冷地丢在了一边。王师姑情知再说无益,只得灰溜溜地去找王公子。
刚到门前,恰巧遇见万事出门:“王仙姑,我们公子的亲事说好没有?”
“唉,不好说得,陈师姑要一心向佛,你们公子还是另选美人吧!”
“罢了?我们公子还急等着你的好消息呢,你却说出这个话来。”
“那现在怎么办?”
“嘿,我教你一个办法,哄公子一哄,就这样说:陈妙常已请到门外了,因为我说你十分标致,她心一动就来了。你去接她,不可抬头。等她进了书房,你就可以成就好事了。”
“好,你进去通报。”
王公子听说陈妙常来了,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万事道:“大爷,王师姑哄着陈妙常说你十分英俊潇洒,说得她动了心,所以就来了,你去迎接她要低着头,等她进了你书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你真会办事!大爷我重重有赏。”王公子心里想陈妙常想得心痒难熬,既然来到门前,忍不住要偷偷瞧一瞧。这一瞧不打紧,竟几乎要气昏过去:“喂,那美人儿呢?怎么会是你这老狗!”
“呸,叫你不要抬头,你倒会偷看。这桩亲事办不成,特地来回复你这老牛。”王师姑也不甘示弱地道。
“奇怪,她怎么会不肯,总是你不会做媒。”
“这可不能怪我,我费尽口舌都说不动她,她说她一心向佛,不贪恋尘世的富贵荣华。”
“唉,我眼巴巴地望着和她鸳鸯帐里成婚配,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王师姑,你好好想一个办法,如能把她弄上手,我再给你加一倍的谢礼,怎么样?”
听说还要加一倍谢礼,王师姑的两眼都笑眯了缝,道:“哟,王公子这样大方,贫尼少不得要费费心思。有了,你过来,我悄悄给你说,不可走漏了风声。”
王公子附耳过去,听了不住点头:“好计,好计,就这么办。”
再说陈妙常赶走了王师姑,不禁又想起了潘必正,不知他病好了没有,自己青春年少,难道真的就这样守着青灯古佛度过人生?想着想着,不觉有些困倦,倒下睡着了。
也许是月老故意牵线。这天潘必正大病初愈,心中烦闷,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白云楼。触景情生,心想:何不去找陈仙姑聊聊?
来到妙常住处,却见她斜倚床头,睡得很甜,俏生生的脸蛋分外妩媚。樱桃小口边还挂着一丝笑意。潘必正心头狂跳,赶紧移开了目光。
窗边桌上,放着不少的佛经。潘必正随手一翻,从中掉下一幅字来。仔细一看,却是一首诗。这篇诗稿,正是妙常刚刚藏在里面的。
潘必正看完诗稿,不由得喜出望外,看来陈妙常已有了思凡之心,对自己也并非没有情意。这诗稿到了我手中,正是天赐良缘,万万不能错过了。待我戏她一戏,看她怎么说。想到这里,潘必正轻轻推了推她的身子,叫道:“陈姑,陈姑。”
在梦中,陈妙常梦见自己和潘必正都化成了一对小鸟,飞出牢笼一般的女贞观。外面的天空是那么的广阔,又是那么的自由。她感到开心极了。谁知正在这个时候,潘必正推醒了她。她还以为是道宁,懒洋洋地吩咐道:“快扶我起来。”
潘必正趁势把她抱了起来。陈妙常猛地觉得不对,睁眼一看,竟被潘必正抱在怀里,慌忙使劲一推,怒道:“你一个读书人,怎好这样?错把仙姑做神女。”
潘必正施礼道:“陈姑,我可不是故意的,是你吩咐的吧!其实仙姑和神女,都差不多。今日卓文君遇到了司马相如,两下情同鱼水。”
陈妙常道:“不要胡说,你不是相如,我也不是文君。”
潘必正笑道:“说不定我正是司马相如呢?”
“潘公子,你太无礼了,我要去告诉你姑母。”
“告什么?”
“告你偷香窃玉,意乱神迷。”
“好啊,那我说给你听,有仙姑思凡呢?”
“说的是谁?”
“你听听就知道了:非痴,我青灯愁绪,听黄昏钟磬,夜半寒鸡。孤衾独抱,未曾睡,先愁不寐。相思,静中一念有谁知,欲火炎遍身难抑。把凡心自咽,只少个萧郎同并,彩凤同骑。”
陈妙常听他说出自己诗稿里的意思,不由得大吃一惊,慌忙去找诗稿。潘必正笑道:“你别找了,你看我手里是什么?”
见潘必正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诗稿,不禁羞红了脸,道:“你把诗稿好好地还我也就算了,不然的话,就把你当做是贼抓起来。”
潘必正道:“哈哈,那我就把这赃物交出去,如若不然,你来抢去就是。”
陈妙常趁他不注意,伸手去抢,谁知急了些,脚下一个趔趄,往前倒去,正好倒在潘必正怀里,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想要挣脱,却被潘必正紧紧地抱住了。只觉一阵异样的感觉传遍了全身,说不出的幸福感攫住了她。
潘必正只觉几个月来的相思之苦一扫而光,一面疯狂地吻着,一面解开了陈妙常的衣衫。陈妙常双手无力地抗拒着,任他所为。
潘必正怕惊动别人,也不敢放肆,一会儿已是雨过云收。床铺上,猩红点点,陈妙常双眼泪光莹莹,道:“奴家本是柔枝嫩条,比不得墙花路草,不要让奴家有白头之吟。”
潘必正看着陈妙常如雨后梨花,无比爱怜,道:“妙常,今日恩爱,小生终生难忘,日后若负了今日之情,教小生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妙常没料到潘必正会发如此毒誓,慌忙捂住他的嘴,嗔道:“又胡言乱语了。”
潘必正搂着陈妙常,舍不得分开,忽听窗外有了响动,慌得潘必正急去躲藏,陈妙常也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却听进安在外笑道:“不好了,不好了,观主已经知道了,说是要叫地方拿你们两个送官,怎么办?”
陈妙常又羞又怕,偎着潘必正道:“如何是好?”
潘必正见进安的样子,已知是诈,叱道:“有我在这里,不许胡说!”
进安做个鬼脸,道:“刚才观主来找你,是我替你们遮掩过去了。我只要陈姑叫我一声就是了,不然的话,我可要出去说。”
妙常道:“叫什么?”
“随你。”
“进安哥!”
“不好,除去‘哥’字,添上‘相公’二字?”
陈妙常十分害羞,竟叫不出口。
“不叫也由你,我喊人喽!”
“进安相公。”妙常不得已说道。
进安大笑道:“出庵奶奶!”
潘必正奇怪地问道:“怎么叫做出庵奶奶?”
进安道:“难道你不明白?没有我进安相公,奶奶怎么能出庵呢?”
潘必正叱道:“原来是你骨头痒了,在此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收拾你。”追打着进安走了。陈妙常却早羞得跑了进去。
自此后:两人夜里悄悄往来,颠鸾倒凤,鱼水之欢,也不必细说。
这天,月儿又挂上了树梢,陈妙常靠在栏杆旁,盼着潘必正快点来相会。只要花间影儿一动,妙常心儿都痒痒的,以为是潘郎来了。等了多时,却不见潘郎的踪影,只得倦倦地回到房中,听那漏壶一滴一滴地响着,空荡荡的房屋令人感到是那么的孤寂。想起昨夜的云雨欢会,又是害羞,又是忧愁。
观主平日里见侄儿与妙常的神情有些蹊跷,暗暗留意,生怕潘必正不务正业,荒芜了学业。这日来到书房,只见灯亮着,却不见侄儿。“必正侄儿,你在哪里?”
潘必正此时刚走上花径,准备去幽会。听到姑母的喊声,吓得心如鹿撞,慌忙转身回书房。“姑母有礼了,呼唤侄儿,有什么吩咐?”
“你不读书,却跑到哪里去了?”
“亭子上十分幽静凉爽,侄儿在那里乘凉。”
“为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这几天功课忙,没来向您老人家请安,我心神难定。”
潘必正的话,观主并不完全相信,却又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得劝道:“必正贤侄,你要刻苦读书,立下远大的志向,半夜里花间月下,不要闲游荡,争取金榜题名,不要辜负了你父母对你的希望。”
“姑母的教诲,侄儿一定牢牢记在心头。”
“这样罢,你跟我到佛堂去,我一边打坐,你一边读书。等我出定的时候,才可以去睡。一定要这样做。从来佛教与儒家相通,要知道儒修就是佛修。”
潘必正没法,只得强打精神,心思早飞到陈妙常身边去了。好不容易捱到姑母出定,潘必正如逢大赦一般,一溜烟跑到陈妙常处去了。“妙常,我来了。”见妙常不理他却泪水长流,不由得慌了神,道:“为了什么事这么发愁?”
“我发什么愁?把人丢下就罢了。”妙常背过身子,生气地道。
“这话我就不懂了,我想我们今夜又能云雨欢爱,你怎么反倒凄惨愁苦起来了呢?”
“不要说巫山云雨了,你早忘了我们的缠绵情意,让我独自一人,从月东头等到月西头,说丢就丢,哪里看出你有深厚的情意了?”
潘必正搂住她的肩头,道:“我不是故意来迟,我们的事差点就让姑母知道了,当时我已走到半路,听我那狠心的姑母在叫我,只得回去,没想到她把我带到禅堂,待她出定才放我回去睡觉,所以来迟了。”说着,跪了下去,“请原谅我吧!”
妙常见他神情,知道错怪了他,双手去扶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可轻易下跪噢。”
潘必正起身顺势一拉,将妙常拥入怀中。二人帐中云来雨去,不肯罢休,恨不得长夜漫漫不天明。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妙常与潘必正夜夜欢会,白天两人相遇,那柔情蜜意的目光也让世人看出来了。
观主也十分明白他们二人常常在月下星前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倘若事情败露,自己的面子不好看不说,还败坏玷污了佛门清白之地。怎么办才好呢?早早晚晚的事情,防也防不了那许多。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了一条釜底抽薪的好计。
“必正侄儿,你在哪里?”
潘必正坐在床前,想起昨夜与妙常欢爱正浓时,却听进安来告诉他们,有人要来出他们的丑,致使惊散了鸳鸯,心中懊恼不已。听得姑母呼唤,只得强打精神施礼。姑母吩咐他坐下,然后道:“必正贤侄,我想你父亲只生你一人,指望你功成名就。如今春试的时间快到了,正好收拾书囊,赴临安应试,不要留恋这里不走。”
听说要赶他走,如同晴天霹雳,使潘必正大吃一惊:“姑母,试期还早,等明年春天去也不迟嘛,只是在这里多多麻烦姑母了。”
姑母见他不肯走,十分生气,道:“你这样说,是因为我怕你在这里搅扰,才要你去赴试么?我和你父亲是同胞手足,看到你漂泊不定,有什么脸面去见你父母?你留恋这里不愿意走,自甘人下,又有什么面目回去见父母呢?日后你父母也要埋怨我。叫我好伤心啊!”说着,泪下如雨。
潘必正也知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可是又舍不得丢下陈妙常,明知是姑母故意要拆散鸳鸯,也不得不遵命,心下十分痛苦,道:“姑母,小侄就遵从您的吩咐,等我向各房的姑姑道过谢就走。”
姑母硬着心肠道:“不必了,等我叫她们出来送你就是了,香公,请各房的姑姑出来。”
众尼姑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来到佛堂,却听观主道:“我侄儿今天起程去考试,特地请你们出来送别。”
众尼姑都觉得十分突然,可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一与潘必正告别,只有陈妙常心如刀割,明亮的双眼中,泪珠莹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观主只当没见,催促潘必正道:“必正贤侄,该走了,这一去只盼你能竭尽所学,金榜题名,也不枉我的一点苦心。”
潘必正低头应道:“是。”瞥见陈妙常悲痛难抑,心中不禁暗怨姑母太狠心,活生生地把心爱的人儿从身边拆散。
陈妙常心里伤痛离别,更想着此去临安千山万水,风寒水也寒,潘郎要受许多苦楚。心中情意绵绵,想留他,又不敢上前,真是肠如刀割心如剑剜。
进安准备好了行装,心中也替公子难过,好好一对鸳鸯,却被棒打散。
潘必正强忍心酸,拜谢姑母道:“侄儿就此别了。”
观主吩咐进安道:“进安,一路上你要好生照看公子,不要让他餐风宿露。”
陈妙常悄声道:“进安哥,你可不能让他吃不饱穿不暖。”
众尼姑也道:“潘相公,我们盼着你的好消息早日传来。”
潘必正长叹一声,止不住地热泪双流。
观主瞧他望着妙常依依不舍的目光,心肠更硬了,道:“你们大家都回房去,我送侄儿到江边上船,明日回来。”
潘必正一步一回头,被姑母逼着到了渡口:“喂,艄公,把船划过来。”进安高声叫道。
船夫把船划过来道:“客官,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家相公进京会试,你把我们送到临安,给你一两银子作船钱。”
“好吧,请上船。”
观主见他们上了船,吩咐道:“马上开船,不要再转回来,我在阅江楼上看着你们走。明年中榜时,早把喜讯传来。”
再说陈妙常待他们前脚走,后脚就跟了出来。一路上也不管小脚酸痛难当,想着要见潘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赶到了江边。抬头望去,猛见观主在阅江楼上远眺,惊得她慌忙躲了起来。
观主见侄儿的船已经远去,不由得笑了,自言自语地道:“总算割断了情丝,免得系住昆鸟鹏无法飞。我也可以放心地回观去了。”
见观主走远了,陈妙常方敢走到江边,可连潘必正的船影都望不见了,不由得哭道:“潘郎,潘郎,我来迟了。”忽见一艘小船荡了过来,忙叫道:“船夫,快摇过来,我要赶上前面参加会试的相公,寄封家书到临安去,船钱我重重谢你!”
船夫见她泪眼朦朦、十分焦急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一个尼姑,要去追前面那个相公,可惜风太大,不能去。”
陈妙常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求道:“快送我去吧,船钱我再加倍给你。”
“那好,上船,上船。”
陈妙常立在船头,连连催促船夫开快点,恨不得立刻飞到潘郎身旁,把离别和相思的痛苦诉说。
潘必正这时正坐在船头,默默想着和陈妙常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可如今只有自己孤孤单单,脉脉情,离别愁,满怀相思,又向谁诉?
忽听江面上传来“参加会试的潘相公,参加会试的潘相公”的喊声,忙令船家停住桨,往后望去。只见一条小船飞也似的赶来,船上立着一个尼姑,定睛一看,不是陈妙常又是谁呢?两人见了面,也顾不得有人在旁,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陈妙常方害羞地抽出手来,拭去眼角的泪珠,低低地道:“早晨听说你要走,差点没把我吓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不敢对你说什么,眼泪都不敢流。”
潘必正哽咽道:“我对不起你,姑母一直把我送上船,头都不准回一下。”
陈妙常柔声道:“我不怪你,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观主才会这样。会不会是你平时说话不注意,让观主看出了破绽?”
“我怎么敢说这事?平地风波,令人肝肠痛绝。”
“潘郎,离别时众人在旁,有话难说,因此赶来送你。可一见到你,心中千言万语,一时又说不出来了,你会怪我吗?”
“妙常,我只会疼你、爱你,一辈子都不会怪你。你的情意,我深深地牢记在心中。早晨我不能对你说一声告别的话,你知道我心中多么痛苦吗?现在能够和你见面,我高兴得都不知该怎样说了,我们同行一段路程好不好?”
“太好了。潘郎,你知道我这时的心情吗?我吟首曲儿给你听,好不好?”潘必正轻轻地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蓬看。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自拆散在霎时间。心儿上,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恨杀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潘必正见她泪流满面,也觉心酸,喉头硬咽,用衣袖替她拭去泪痕,道:“我也有首曲儿吟给你听:‘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才明得双鸾镜,又早买别离船。哭得我两岸枫林都做了相思泪斑,打叠凄凉今夜眠。喜见我的多情面,花谢重开月再圆。又怕你难留恋,好一似梦里相逢,教我愁怎言。’”
吟罢曲儿,二人相视,目光里都透着万千怜爱,心里的痛苦都强自埋在心底。妙常偎着潘必正道:“潘郎,这一去,只望你不要别抱琵琶追新欢,不要忘了灯前月下曾双双发下的誓言。”
潘必正抚着她的肩头,道:“妙常,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那时心甜意也甜。枕边的恩爱,月下的誓言,又怎会忘记呢!”
陈妙常从怀里掏出碧玉鸾簪,道:“这原是我的发簪,你看到了它,就如同看见了我一样,希望你能随时带在身边。”
潘必正把碧玉簪藏在怀里,从腰里解下一枚白玉鸳鸯扇坠,道:“这枚扇坠是父亲赐给的,今天送给你,希望是成双鸳鸯的好兆头。”
陈妙常揣好了扇坠,偎依着潘郎,享受着这短暂的幸福。
潘必正真舍不得离开她,道:“妙常,随我一同去临安好不好?”
妙常道:“我也很想和你一起去,但这样会有人搬弄是非,葬送了你的前程。我们还是在此分手吧!只盼你早寄平安信来,免得我心肠牵挂。”说罢,毅然走下小船,吩咐道:“船家,往回开吧!”
船开了,二人遥隔着江水,忍着离别的痛苦,在船头上互相拜了三拜。船影消失在天际,两人在船头还呆呆地眺望着,默默地祝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秋江渡口送走潘必正后,已是数月,陈妙常思念潘郎,茶饭不思,睡觉不香。这倒也罢了,偏偏这几个月不见来红,时不时想发呕,又见裙带渐渐地短了,不禁又羞又怕,不敢出门。
送妙常进观的结拜姊妹张二嫂看在眼里,悄悄地问她。
陈妙常知道瞒不过她,何况又是结拜姊妹,只得实话实说道:“实不瞒你,我与潘郎才好上几个晚上,不料观主逼他赴试,一去杳无音讯,肚里又有了他的骨肉,这教我如何是好?”
张二嫂道:“潘郎走时,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
“他发誓说绝不会忘夫妻之情。”
张二嫂安慰道:“妹子,你不必伤心,他是个志诚的书生,绝不会薄幸。你只要把身子养好,等他来迎娶就是了。”
“唉,好姐姐,京城是繁华的地方,我怕他富贵后嫌奴家贫,又怕他被花柳人勾引,三更四更,怕听孤雁的哀鸣。我这样子,既怕人责怪,又怕人询问。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张二嫂道:“妹子,你就放心吧,我以后三天两头来陪你。”
这天,观主在堂前叫住了妙常,道:“徒弟,我那侄儿一走,已是几个月了,如今春试之期已过,不知为什么一点信息都没有?莫非又在京中生病了?叫人好担心啊!”
陈妙常道:“观主,潘相公吉人自有天相,您就放心吧,早晚会有他的讯息。”背过身来,妙常却暗自落泪:潘郎,潘郎!你一去杳无音讯,让我好为你担心,伤神断魂。不求你高中,但求你平安无事归来,我俩也好重温旧情。
两人思念潘必正,正长吁短叹,忽见进安风尘仆仆地奔了进来,磕头道:“太奶奶,小奶奶,进安向你们叩头了。”
见到进安,就好像见到了亲人。观主忙把进安扶起,道:“怎么这样称呼了,是不是相公考中了?”
妙常也顾不得害羞,急急问道:“潘相公他好吗?”
进安道:“中了!中了!好!好!有信送上。”
观主接过信,高兴地自语道:“总算没有辜负送他去京城。”
陈妙常见没有问候自己的话,眼泪都要滚出来了。进安忙道:“小奶奶,你别急,相公让我把这个蜡丸给你,他的心意都在里面封着呢,等桃花开尽时,他就要来娶你呢!”
陈妙常又高兴,又害羞,道:“不许胡说!”
“不用再隐瞒遮掩了,你们两下承认了,就定了。相公给太奶奶的信,就是专为这件亲事的。你们先看信,我还得赶回老家去。”
观主拆开侄儿的信,里面说他在京中举,不久就要到成都路赴任。观主知道侄儿做了官,几乎要笑出声来,只见下面又写道:“今有一事,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与陈妙常已有枕席之欢,两下姻缘已有玉簪、扇坠聘定,我会尽早来完婚配,请姑母多多照看妙常,多加成全,我们夫妇百年感恩不浅。”
观主望着羞红了脸的陈妙常,有些生气地说道:“好,好。你这出家人,原来是这样!也罢,今日之事,恐怕也是你们五百年前的宿缘,才让你们千里来相会。不知你们用什么东西作信物?”
“潘相公送我一只鸳鸯坠,小徒送他一支碧玉簪。”
“鸳鸯玉坠,碧玉簪,好!这是天意教你们合欢,月老作媒,并非偶然。只是有一件不便,若是在我这里成亲,岂不坏了佛门清静?”观主沉吟一会,道:“这样吧,你先到张二嫂家住下,就托她为媒,待我侄儿回来,完婚就是了。”
陈妙常见观主肯如此成全,心中十分感激,害羞地道:“小徒不守清规,师父不加责备,又为小徒考虑周全,请受小徒一拜。”盈盈拜倒。观主爱怜地扶起道:“你不必如此,快收拾行装到张二嫂家去吧,了却尘世间的一段姻缘。”
再说潘必正遣进安回乡报信后不久,就奉敕任成都路提点刑狱公事。天子特别恩准他先探亲,后上任。
潘必正在京城已久,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陈妙常,因此星夜兼程,不几日已到了女贞观。
观主听说侄儿来了,急急迎出来。
“姑妈在上,受侄儿一拜。”潘必正身在拜姑母,心里却想着陈妙常,目光扫处,却不见陈妙常,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到。
观主见侄儿一身官袍,随从众多,喜得眉开眼笑,又见他目光四扫,早知他的心思,扶起来道:“我儿,你信中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夫妇虽是前世定的姻缘,若是在观中成亲,恐怕佛爷心中不安。陈姑原与张二嫂结拜为姊妹,我已让她先到张家住下,你去迎娶就是了。”
潘必正听姑妈说的有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随从们知道官爷要在此完婚,个个急想趋奉,在观主的分派下,把新房布置得十分喜庆。
烛光下,张二嫂服侍着陈妙常细心地打扮。陈妙常望着久违的朱铅玉粉,想着这几个月流的相思泪,又是高兴,又是害羞。今日里就要告别尼姑生涯,和潘郎重享鱼水之乐、人间繁华了。
只听外面鼓乐震天,有人唱道:“灯辉月朗,鹊度星桥会七襄,鸾笙凤管吹悠扬,金榜人归乐洞房。天上人间,占断无双。”唱得陈妙常心儿跳,脸发烧。
张二嫂道:“妹子,他们来接你了,只望你们今后长相恩爱,举案齐眉。”
陈妙常握着张二嫂的手,不禁坠下泪来。
张二嫂道:“妹子,今天是你天大的喜事,为什么伤心?”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拭去泪水,只觉自己的眼角也湿了。
陈妙常道:“姐姐,当初是你指引我入观,几年来,又多承你的看顾,此恩此情,终身难忘。今日一别,不知要何年才能相见,所以想起不免感到难过。”
张二嫂说话也有些哽咽:“妹妹,见不见也没有什么,只要日后你心中能想着我,姐姐就很高兴了,咱们出去吧。”
轿子早已等在门外,见妙常出门,鼓乐更是欢快,颤颤悠悠的轿子,使她心里的离愁别绪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对潘郎的刻骨思念。
潘必正也十分渴望见到陈妙常。当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出现时,真恨不得立即就替她揭去盖头。可掌礼官并不理会这些,仍然按部就班地指挥着婚礼的进行。好不容易才听到掌礼官叫道:“送入洞房。”
这一夜,两人道不尽的欢爱,说不完的情话,直到天明。第二天,潘必正吩咐左右先骑快马,速到河南老家报信,又对妙常道:“今天我们就告别姑妈,回河南老家拜见父母。”
妙常柔柔地:“正该这样!”忽地想起自己失散的母亲,又流下泪来。
潘必正心疼地道:“妙常,又想起你娘了吗?你放心,我已吩咐人去打听了,不久就会有消息的。”
再说妙常母亲住在潘家,日子倒也过得快,只是每每想起失散的女儿,就禁不住落下泪来。潘母劝慰她时,不禁又想到赴京考试的儿子,若不是有进安来报说已经中举,不久就要还乡,自己还不知会有多伤心呢!
看看又是秋天到了,陈母与潘老爷和潘夫人在闲谈中道:“亲家大人,我在这里已打搅了很多时候,没有听到女儿的一点消息,心中很是惶愧不安,打算拜辞,还是回家乡去吧。”
潘老爷与潘夫人知她心意,道:“亲家母,说这话就见外了,俗话说:瓜葛之亲,宵旦相依。只要你不嫌弃我们清贫怠慢,不妨就在这里养老。”
陈母原本是怕住久了惹人讨厌,何况自己女儿又不知在什么地方,这门亲事肯定是不成了。如今见亲家一点都没有嫌弃自己,还十分诚恳地挽留自己,心里十分感激,道:“多谢亲家了!”
正说着,忽然门子来报,说有公人求见。
潘老爷道:“快请。”
公人进得堂来,拜道:“禀老太爷,潘老爷奉敕除授成都路提点刑狱公事,如今在女贞观姑母处完婚,随后就到。”
潘夙捋须笑道:“好!好!好!我儿到底有出息了,公爷先请客堂用茶吧!”
潘母听说孩儿已是朝廷命官,还娶了亲,马上就回来看望自己,高兴得掉下泪来。只有陈母暗叹自己的女儿不知音讯,多半已不在人世,错失了这段好姻缘。
潘必正带着陈妙常,一路上观景游玩,因此晚了两天才到。潘母见媳妇娇容俊雅,举止从容,有大家闺秀风范,十分高兴。
潘夙因儿子久滞外不归,又私自娶亲,本有责怪之意。今见媳妇得夫人喜欢,儿子也衣锦还乡,也就罢了,道:“这是你以前的岳母,还不快去拜见。”
陈母扶起跪拜的潘必正,百感交集,道:“贤婿,我自从遭遇战乱,与女儿离散,寄住在贵府,得到令尊令堂的款待照顾,心头一直惶恐不安。今天见到你们夫妇,想起我的女儿,让人好伤心哟!”
潘必正劝慰道:“岳母在上,也不必过于愁烦。令爱虽然不知生死存亡,小婿一样孝敬你,让你老人家安度晚年。”
陈妙常看着潘必正的岳母,心中十分纳闷:“这位老夫人怎么和我失散的母亲那么相像?唉,如果她在这里,也该两鬓如霜了。”
陈母看着陈妙常,心里也纳闷着呢:“怎么这位潘夫人就和我女儿一样?”
潘必正见她们相互盯着看,不禁疑问道:“你们怎么啦?”
陈妙常傍着潘必正道:“你的岳母好像我的母亲呢!”
陈母也道:“你的夫人看来就像是我女儿哩!”
潘母道:“我的儿,你把你们两个成就姻缘的事讲给我听听!”
“我们是在姑妈的观中认识的,以玉簪、鸳坠作订情的信物。”
陈母道:“这是天作之合!贤婿,你将玉簪给我看看。”接过碧玉簪,仔细地看着,道:“这玉簪本是当年亲家给的聘物。小夫人,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到了此时,陈母已意识妙常就是自己的女儿陈娇莲,只是还不敢相认。陈妙常也意识到她可能就是失散的母亲,只是也不敢贸然相认,只是说话已带着哭音:“玉簪是我母亲从小就叫我佩戴的,可是遇到乱兵,就与母亲离散了。”
“小夫人贵姓?什么地方人?”
“姓陈名娇莲,和母亲是在潭州失散的。”
“哎呀,你真是我女儿呀!我是你娘!”
陈妙常再也忍不住伤痛,和母亲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潘母也觉眼角湿湿的,道:“亲家母,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女婚姻两周全,就不要再伤心了。”
潘夙见自己老朋友的女儿不仅找到了,而且天遂人愿,还成了自己的儿媳妇,也是高兴得捋须直笑,吩咐道:“张灯结彩,喜宴三日。”
后人有诗赞道:
京兆府当年指腹,女贞观重会玉簪。
慢写出风情月思,画堂前肴酒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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