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选集-书信[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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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萧珊

    一九三七年春

    蕴珍:

    信收到。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说的话会是对的,我不会怪你,反而我感谢你那善良的心灵。你关心我,劝告我,你说要我好好保养身体,你说要把家布置得安舒一点,你说在一天的忙碌的工作之后要找点安慰。我奇怪你这小孩子怎么能够想得这么周到?其实这些话我都知道。但我不能做。我的环境是很复杂的,性格也是很矛盾的。你从我的文章里也可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对于我,一个凌乱的房间,一大堆外国文破书,也许更可以使我满意;再不然,一次远地的旅行,或者和许多朋友在一起做事,也是好的。或者关在房里整天整夜地写文章,或者在外面奔走,或者整天地玩个痛快,这些我都受得住,我不惯的就是一个有秩序的安定的家。这家在别人是需要的,我也常常拿这事情劝别人。但我自己却想做个例外的人。我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去经历人世的风波,去尝一切生活的苦味,我不要安慰和同情,我却想把安慰和同情给别的人。我已经这样地过了几年,这种生活不一定是愉快的,但我过得还好。我认识了几个像你这样的可爱的孩子,你们给了我一些安慰和鼓舞。这虽然不一定是我所愿望的,但你们究竟给了我一些……

    致朱际虞[300]

    一九三七年五月

    际虞先生:

    信收到。刊物也看见了,谢谢。

    报上有人说我态度消极,那是靠不住的。我写死谈梦,无非鼓舞别人向着一个目标勇敢地前进,使人不畏死,不贪生。这里没有一点消极的思想。在《家》中我说:“青春是美丽的东西”;在《死》里我嚷着:“我还想活”;在《梦》里我也说我要勇敢地挣扎下去。路是有的,每个人面前都横着一条到光明去的路,只需要有勇气去走,有锐利的眼光,去看清楚路上的绊脚石。黎明的未来犹如一座在修造中的大厦,我们每个人都得带些石子加上去帮助它早日完成。每人尽自己有的一分力量,不必超乎能力以上地去做。一个人的力量固然小,但大家合在一起就可观了。刊物看过,我不想说什么话,但我却可以看见你们各位的努力。文章没法写,因为我不日就要离开上海。其实近来我就不常住在上海,不过以后想走得更远一点。这旅行我今年一月里就准备好了的,但被别的事牵绊着,直到六月里才能够动身,所以我没有心肠为你们刊物写文章了。请原谅。

    匆复,祝

    好!

    巴金

    致沈从文[301]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六日

    从文:

    我又到重庆来了。这次旅行花时间较多,但也看了一些东西。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星期,大约再住十天左右,便上成都去。六月初还要回到重庆来,再设法去桂林,但是现在交通工具缺乏,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像我想象的顺利。我很想到昆明走一趟,只为了看看你们,和你们在一起过两天畅快日子。不过这个梦恐怕不能实现。公路车停开了,飞机班次也减少,我不能用两只脚走到昆明。我还好。这两年来,为书店为家跑来跑去,什么事都做不好,文章也写不成。在桂林被鲁彦逼着写了点东西。到这里后看朋友办杂事占去了我全部时间,颇羡慕你的安闲生活。家宝在此,常见面,他极苦,我劝他也无用,他讲话和心境颇似炳乾(至少他们在某种时候对我讲的话是一样的)。人总是这样,抛了现实为自己造梦,更用梦来束缚自己。芦焚常笑我是个用梦来安慰自己的人,我却不曾用梦来束缚自己。我没有别的想望,只愿所有亲密的朋友都过得很好。我愿意为这些朋友尽力,却无法帮一点忙。对家宝、炳乾都是如此。不过我知道你们过得还好,也比较宽心了。我极希望你能把生活好好安排,多写几个长篇出来。我不相信一提笔就会叫人想疯。写小说不是一件再平常没有的事么?使自己的心和万人的心接触,把自己从这世界中感受到的一点温暖,见到的一点光明,分给那些需要它们的人。我们纵使不能点一盏灯给那些迷路人指点前途,却不妨在山道上放一缸水、一把瓢,让那班口渴的行路人歇歇脚,饮口凉水,再往前走。文学是团结人群的,是一件使人头脑清醒的工作,而且是需要着理性和智慧来完成的。你极聪明,又不是不明白,而且有大的才能,因此你是极适宜于做这种工作的。那么你为什么要长久搁笔呢?望你仔细想想。今天托和成银行汇上三百三十八元八角,请收下,除付你和三小姐[302]版税外,并请付之琳42.88,毓棠44.10。收条四张随函寄上,请签字后寄还。回信请寄成都桂王桥东街四十八号张履谦先生转交。祝好!

    芾甘 四月十六

    问候三小姐[303]

    致杨静如[304]

    一九四二年六月七日

    静如:

    信收到。我在这里医牙,恐怕要到这月底才可以离开。生活还好,只是少有提笔的机会。你的译诗[305]已看完,并且介绍到(桂林)《自由中国》(将改名《文学杂志》)去了,刊出无问题,不过这杂志以脱期著名,下一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印出。信读过,很了解你的心情。你说得对,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并不见得就算完结。其实在别一方面说,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何况你还有小苡,还有瑞虹。我赞成人制造梦,可以用梦来安慰自己,却不要用梦来欺骗自己。有梦的人是幸福的。因此你很可以同瑞虹过得幸福,也可以制造热情的梦。两个人既然遇在一起,用一时的情感把身子系在一个共同的命运上,就应该互相帮助,互相谅解,互相改进自己。这是最聪明的办法。你不觉得这是废话么?不必说什么客气话,倘使我能够帮助你,我不会吝惜这点功夫。蕴珍还在桂林。树藏在蓉,通信处:成都陕西街廿九号中国工合协会成都办事处。

    别的话下次再谈。祝

    好!

    芾甘 六月七日

    致李健吾[306]

    一九四七年一月 日

    健吾兄:

    我不懂戏,我不配谈戏。不过几年前我读过你半部《草莽》,到现在还能记忆那些琐细情节。你那雄伟的气魄曾经震撼了我的心灵,我佩服你那支能运用自如的笔。我在桂林、在重庆都写信告诉你,我盼望《草莽》后半部早日完成,似乎你说过等到抗战胜利后你会在安静的环境中从容写完你那本戏。现在已是胜利后的第十七个月了,可是你仍然在为生活奔波。你没有安静,你也没有续写《草莽》的心境。你写了《女人与和平》(我不大喜欢这个题目)。你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在你过去那些戏里我找不出一个热闹场面。这次在你应该说是“破例”。或许有人不赞成你改变作风,但我想你是被“逼上梁山”。这一年半来你看的受的,一定够多了。你为什么不该把那些牛鬼蛇神一齐请上舞台,打得个落花流水,使他们在你那照妖镜下面一一现出原形。让我们这些闷得要死的人痛快地吐一口气;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确你有一支能运用自如的笔。[307]

    致明兴礼[308]

    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四日

    M神父:

    四月九日来信收到。曹禺信当天晚上就转过去了,我对他说要他尽快回你一封信。他现在在京沪两个戏剧学校教书。同时又准备替一个电影公司编电影剧本,相当忙。

    我托您代找的书,其中有一部Malwida de Meysenburg,sa vie et ses amis是一九三零年后出版的,比较近,希望能够在巴黎找到。我有个朋友在上海旧书店中找到一本,我借来看过,觉得有一部分很不错。但是朋友自己需用,我只匆匆看过一遍,未及细看就还他了,所以很想自己找到一本来细读。

    组织R.R社我自然赞成,不过我不能参加。因为我对罗兰并无深刻研究,并且我对罗兰后期思想行为有一部分不能同意,譬如他攻击A.Gide[安德烈·纪德]和Istrati,等等。我喜欢读的只是他前期的书,如J.Christophe[《约翰·克利斯朵夫》],三部传记,大革命戏剧。他的英雄主义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在我苦闷的时候(au moment de tristesse),我常常从他的书中得到安慰和鼓舞。由他我更了解Beethoven[贝多芬]的Durch Leiden,Freude。他使我们看到一些崇高的心灵在痛苦中得到力量,最后居然征服了痛苦。他在我们前面放了一个榜样,让我向着那目标走去。“爱真,爱善,爱生活”他这样教训着我们。我从他得着更多的勇气。但不过给我以更大影响的还不是罗兰,那是EmmaGoldman[爱玛·高德曼],她对我的影响,就像Meysenburg对罗兰的影响一样。我和她通过好些封信。她也已死了好几年了。

    《家》和《憩园》能在法国印出,很好。这两本书比较是我喜欢的。《雾》是个较长的短篇。又,《家》的法译名可否加一“高”字(即《高家》),不然单单用一个“家”字,在法国读者看来,也许是一本社会学的书了。但这还要请你斟酌情形决定。

    《寒夜》已托贝神父寄上,大概不久便会收到。那本书写胜利前后一个小职员的生活情形。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就过着那样的生活。

    匆覆祝

    好

    巴金 四月 廿四[1947.4.24]

    希望您告诉我您的Thèse在大学中宣读时的情形,我盼望您成功!

    一九四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明神父:

    四月十六日和五月六日的信都收到了。我近一向非常忙,没有能早写回信,甚歉。关于《风萧萧》,我的意思您还没有了解。我告诉您的只是:《风萧萧》不是一部文学作品,这是一部通俗小说。您如把它认为一部中国现代新文学作品来翻译,则中国文学界会说您并不懂中国现代文学,对您的工作会有不好的影响。通俗小说的对象不是人性(nature),也不是人生(la vie),它是只凭作者的聪明安排一些有趣的、曲折的、惊险的、我们不常在生活中见到的故事来取悦读者,抓住读者。徐讦的书在中国现代文学界中毫无地位。但是他的书销路很大,比一般新文学作品都销得多。有好些人专门看他的书,只是为了消遣(s'amuser)。他和Mauriac[莫里亚克],Claudel[保尔·克洛代尔]完全不同,这与思想问题也无关。

    至于我受到的影响,这很难解说。您要是读过我上次寄给您的短篇小说第一集前面一篇“创作生活的回顾”,当可明白一二。我十一岁到十三岁中间读过不少中国旧小说(《水浒》等),十四岁到十八岁读了不少欧美小说的译本,当时读小说都只是为了s'amuser。十九岁以后再读各国小说的英译本。最初我很喜欢Ch.Dickens[狄更斯]。因为当时他的书被译出最多。我读过David Copperfield[《大卫·科波菲尔》],Oliver Twist[《雾都孤儿》]等等的文言译本。后来我念英文时,D.C,O.T和A tale of two cities[《双城记》]三本书都被作为教本念过。法国人的小说中,V.Hugo[雨果]的三本书:Les Miserables[《悲惨世界》],Travailleurs de la mer[《海上劳工》],Notre-Dame[《巴黎圣母院》]在我几岁时候在中国很流行,我后来自然有机会找到译本来读。俄国小说是十八九岁才开始读的,我非常喜欢他们,因为俄国的情形跟当时中国的颇相似。俄国青年的脾气、希望、爱好也与我们的有点像。读左拉最晚,一九二六年去法国前读过半本Paris[巴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在马赛等船两星期(当时海员罢工),差不多把Rougon-Macquard[《卢贡家族》]二十部读全了。E.Goldman[爱玛·高德曼]的论文和《近代戏剧论》一书,给我影响很大。一九二二年?一个朋友在莫斯科见过她,后来一九二五年介绍我跟她通信,我在法国的时候,她在Canada[加拿大],我常给她写信。A.Berkman[亚历山大·柏克曼]的《狱中记》很使我感动。我在法国St.Cloud[圣·克鲁]见过他一面。《狱中记》我总算摘要翻译出来了。Maupassant[莫泊桑]的书我不喜欢,尤其是Bel ami[《漂亮朋友》]。Gorki[高尔基]的书,我读得不多。我喜欢的还是他的初期作品,如我译的那本小书《草原故事》(短篇)。R.Rolland[罗曼·罗兰]的书是到了法国后才读的。我多少受过他一些影响。此外给我影响颇深的,倒是一些革命者的传记。《圣经·新约》的译本也给了我一点影响。我喜欢读《新约·福音书》,常常引用那里面的语句。

    《红楼梦》给我影响并不大,不过它给我的哥哥姊姊们生活上的影响倒是大的,尤其是我们当时关在大公馆里,不能出街,无法消磨时日,只有想出各种消遣的办法,如行酒令,赏月,游花园,等等都是从《红楼梦》传下来的。好些代中国男女青年的消磨日子的游戏(一直到民国五六年后为止)。《家》里的许多事,都是我见到的或听说过的,也有一二是我自身经历过的。不同的是,我们家里花园没有那么大。我伯父uncle的花园是成都最大的花园,但我们不常去。

    一提笔就写下这许多,倒是没有想到的是,别的话只好留到下次写了。不知道这些对您有没有用处。

    祝

    福

    李芾甘 卅一日[1948.5.31]

    致姜德明[309]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德明同志:

    信收到。我体力仍差,写字还感到吃力,短文[310]写不了。还是您来写吧。我记得去年吴学文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介绍日本的近代文学资料馆,很好,可以参考。我们目前就需要创办一个这样的中国现代文学资料馆。我认为由作协来办最好,房子向政府要,资料由大家捐献,经费也可以由作家和文学出版社捐赠,过一两年便可以自足自给。我愿意为它的创办出点力,而且相信肯出力的人一定不少。您觉得怎样?祝好!

    巴金 十一月二十五日

    致北京图书馆

    一九八二年三月一日

    负责同志:

    (81)图发字第43号来信收到,知道第一批赠书已运到北京,我很高兴。我准备今年运出第二批赠书,这批书数量当比第一批多二三倍,其中包含莎士比亚全集和有关他的著作、论社会主义的英法文书籍、歌德、托马斯曼的著作、法朗士的英法文著作、文学家评传、德文艺术家辞典等等。为了这些书,又得麻烦你们,请你们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来上海取书比较方便。

    今年我身体不好,走路吃力,写字困难,一直在家休养。四月内我打算去杭州住些时候(一两个星期),此外,除了赴京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大约在下半年召开),我不会离开上海。你们要是派人来取书,最好在动身前半个月来信通知,以便早作准备,谢谢你们。

    此致

    敬礼!

    巴金 八二年三月一日

    致王仰晨[311]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树基:

    最近两信都收到,它们使我想到好些事情。对出版《全集》的事,我又打不定主意了。前十六卷似乎问题不大(五、六两卷可以互换),以后就有困难了,还得好好考虑。国煣在《收获》工作,看来她也帮不了大忙。她现在是小林的“部下”,《收获》的事很多,小林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我也不好意思多拿我的事麻烦她们。说实话,我又不想搞《全集》了,我真希望被大家忘记,让我安静地再活几年,再写两三本小书留给后人。可是我知道我不让你搞,别人也会搞,我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指指点点,出主意,想办法,你也多少了解我。让你来搞,这样总比我死后别人来搞好些。这些日子里我的确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要不要让你搞?写这信时我这样决定:搞,让你搞,不过请放慢一点,因为搞起来中途会遇到一些难题,要解决它们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要费不少力气。你也得保重身体。我不愿让这事情拖累你,也希望你仔细考虑。

    再谈几件事情:一、对编目初稿我无不同意见。

    二、谈创作的两本书我主张保留,不用“化整为零”。

    三、第一卷的目录可以按如下顺序:1.《激流》总序;2.家;3.呈献给一个人(初版代序);4.初版后记;5.五版题记(《序跋集》中有);6.关于《家》(十版代序);7.五三年新版后记;8.重印后记(“文革”后第一版);9.法文译本序;10.为香港新版写的序。

    别的以后再谈。今后一件繁重的工作就是搜集未编入集子的文章。写不下去了。

    祝

    好!

    芾甘 十二月十九日

    你的腿伤要多注意啊!

    金又及

    致冰心[312]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冰心大姊:

    又有好久未给您写信了,不过您的近况我还是很清楚的。我的,您可能就不大明白了。其实您也不用明白。您有苦恼,我也有苦恼,老年人都有苦恼,生活不能自理,许多事要靠别人帮忙,手脚不听指挥,思想跑得很快,行动却跟不上,或者行动有意对着干,跟自己打架,自寻烦恼。

    本来我想得很好:不能动笔就索性搁笔,平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日子,“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力了”。但没有料到,躺在病床上,每天总有四五小时不能闭跟,我忘不了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更忘不了我们那么多忠厚勤劳的人民。怎么办呢?我还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呢?我始终丢不开他们。时间不多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吧。反来复去,好像床上有无数根针,我总是安静不下来。每天都受到这样的折磨,我多么盼望看见远方的亮光。而屋子里却是一片灰暗。我们的光明在什么地方?我不断地问自己。朋友们都在摇头叹息。但是我不能失去信心,我没有失去信心。我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为祖国和人民的命运痛苦地思索的时候,我反复地背诵我们前辈留下的文学遗产,它们会在暗夜里闪光,它们会给我帮助和支持。我常常想着屠格涅夫的名句,这样一种语言必然产生在伟大的民族中间!我们有一个丰富的文学宝库,我从那里汲取养料。

    我谢谢您,这几年来您给了我不少的鼓励。我还记得您写下的和讲过的那些意义深刻的句子。那些辣的、有刺的、响亮的正是我现在需要的,能使我头脑清醒的。

    我还唠唠叨叨讲这些做什么?您我今天都不是战士了。尤其是您,已经到了九十高龄,应当保重身体,您的存在就是一种力量,让大家经常看见您健康的笑脸,它将是对人们的安慰和鼓舞。想念您。

    祝

    好!

    巴金 十二月廿日

    问候吴青一家。

    致曹禺[313]

    一九九〇年二月八日

    家宝:

    感谢你的长信,四十年的往事无法谈,无法写,我们都老了!你的信到了我这里已经一个多月,我读了不止一遍,后来我忽然觉得这信也像是我写的,你我的处境、的心情、的想法完全一样。你“每日想出医院”,我每日想不再进医院,可是你只能短期请假出来,我也还得在什么时候住进医院。我多么怀念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期我们在一起过的日子,可惜我没有精力写回忆录了。但是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何况我这里还有不少的照片。今天我又在《日中文化交流》上看见你在医院里会见杉村春子,明明是你常有的笑容!你还不曾让“病”完全征服,我也一直在想办法保护自己。跟病作斗争,即使得不到最后胜利,也是有意义的事。我们不用悲观,不用感伤,最好安心做到我们应当做的一切,也就是我们能做到的一切。跟疾病作斗争,我们就只有这一条路了,这是人人都要走的路。走上了这条路,我也显得很软弱,晚上失眠,想来想去,最后总是背诵自己的文章用自己的话激励自己,虽然效果不大,但我也无其他本领了。我就是这样地活下去的。我尽可能争取多活。我有时也还有点幻想:天暖和了,我的身体会好起来,我会见到你。你的健康也可能逐渐恢复。多多保重,继续跟疾病斗争,坚持也就是胜利。

    祝

    好!

    芾甘 二月八日

    问候玉茹和万方

    致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314]

    一九九一年七月三十日

    我有病,不能出席讨论会,非常抱歉。我长期患帕金森氏症,靠药物延续生命,但是有一个毛病还在发展,那就是语言障碍,我常常听不懂自己讲些什么。脑子还管用,嘴却不听指挥。只好请笔来帮忙。

    我不是文学家,也不懂艺术。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对我的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我用作品来表达我的感情。写作六、七十年,我并无大的成就,可以说是愧对读者。

    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我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还不清的债。我讲的只是我自己相信的,我要是发现错误,可以改正。我不坚持错误,骗人骗己。所以我说:“把心交给读者。”读者是最好的评判员,也可以说没有读者就没有我。

    因为病,我的确服老了,现在我行动更不便,写字很吃力,精力体力都在不断地衰退,以后我很难发表作品了。但是我不甘心沉默。我最后还是要用行动来证明我所写的和我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说明我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句话,我要用行为来补写我用笔没有写出来的一切。

    请相信我。谢谢。

    巴金

    致兰蒂尼[315]

    一九九三年十月三日

    尊敬的兰蒂尼先生:

    蒙德罗国际文学奖评委会决定向中国作家协会授予特别奖,并盛情邀请我前去领奖,对此,我谨向您并通过您向全体评委致以诚挚的谢意。

    意大利是令人神往的土地,她既有举世闻名的古罗马的文化遗产,又有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瑰宝。意大利对于我这个人又有不解之缘。一九二七年我在巴黎居住期间,投入了援救在美国遭受迫害的两名意大利工人萨珂(N.Sacco)和樊塞蒂(B.Vanzeti)的运动。樊塞蒂在自传中说:“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房,每张嘴都有面包,每颗心都受教育,每个人的才智都得到发挥。”这段话使我非常激动,讲出了我的心里话。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热情已变成一行行铅字留存在我的第一本小说《灭亡》里。我在《灭亡》的“序言”里称樊塞蒂做“我的先生”。时隔四十多年之后,在我遭受炼狱般的苦难时,我开始抄录、背诵但丁的《神曲》。但丁的诗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是多么希望去看一看于我有过教诲之恩的土地,但我已八十九岁,垂垂老矣,身体又不好,早已不能远行,只好委托冯牧先生代劳了。

    冯牧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和散文家,又长期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笔会中心副会长,他完全可以代表我。

    多年以来,由于您和其他评委们的不懈努力,蒙德罗国际文学奖评委会与中国作家协会之间的友好合作关系不断加强和发展。一批又一批的中国小说家、诗人和评论家访问了意大利,出席了蒙德罗国际文学奖的颁奖活动。回国后,他们撰写了大量的诗文,介绍蒙德罗文学奖,介绍意大利。

    “凡是使人类团结的东西都是善良的、美的,凡是使人类分离的东西都是恶的、丑的。”朋友们,你们所从事的正是美的、善良的事业,这与中国作家“以文会友”的优良传统是一致的。

    最后请允许我再次向您和全体评委致以深切的谢意。顺致良好的祝愿!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巴金

    致萧乾[316]

    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

    炳乾:

    信收到。谢谢你的关心。我的想法和你的不同,我不愿死在书桌上,我倒愿意把想做的事做完扔开笔,闭上眼睛。我写文章,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我说封笔,也可以再拿起笔。我绝不束缚自己。为了写作,我挨了一生的骂,同样我也骂过别人。但我并非为了骂人才拿起笔。我想写《再思录》,也只是为了讲真话。我是这样想:讲真话不一定用笔。我仍在追求,仍在探索。我的目标仍然是言行一致,才可以说是把心交给了读者。如果拿着笔挖空心思打扮自己,我就无法掏出心来。我不愿向读者告别,可是我不能否定(抹煞)这个事实。有意识地向读者告别,也许有点悲观,但是我讲出自己那些心里话,对读者多少有点帮助(他们更容易理解我)。

    我最初写小说是为了理解人,结局全集写《最后的话》,则是要求人们理解我。

    我太累,下次再写。祝

    好!

    问候洁若。

    芾甘 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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