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十讲-任诞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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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拘格套

    丧礼中的驴鸣

    在中国历史上,建安二十二年,即公元217年,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年份。这一年,照例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大事,小事,喜事,丧事,似乎与历史上任何一个年份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有意思的是,很多让当时的人心惊肉跳的大事都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却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被后人记住了。

    什么事呢?其实是一件丧事。确切说,是在一个男人的葬礼上发生的事。丧事嘛,我们都知道,不仅古代,就是今天,也是一件令人悲哀、痛苦、哭泣、流泪的事。在古代,丧礼有很多讲究,可以说非常严格。因为丧葬礼仪的核心就是为了体现对生命、天地乃至鬼神的敬畏。

    但是,我们说的这场葬礼,却发生了一件今天看来特别“出格”的事,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反而更令后人难以忘怀,不仅难以忘怀,而且每当人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会十分开心地笑起来,而完全忽略了,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人的葬礼中。

    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简单说,就是在这次场面很大的葬礼中,发生了大家意想不到的情况——整个庄严肃穆的追悼会现场,竟然成了吊丧者表演口技的舞台。

    难道这些吊丧者都是马戏团的演员吗?当然不是。事实上,他们不仅不是在古代身份低贱的演员,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一些地位显赫的文人士大夫和达官贵人。其中有一个,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口技表演不是这些吊丧者的专业,只不过是他们的业余爱好罢了。他们表演的是什么口技呢?说起来有点不雅——驴鸣。也就是学驴叫。

    葬礼上学驴叫,你说好笑不好笑?

    为什么偏偏要学驴叫呢?答案是:这个将要安葬的死者,生前有个爱好,就是喜欢驴鸣。估计他不仅爱听驴叫,自个儿还爱学驴叫!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时的场景:死者已经下葬了,本来应该是“泪飞顿作倾盆雨”的时刻,却一下子驴叫声声,响彻云霄。那该是一种多么不和谐,多么滑稽、荒诞、搞笑的场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死者究竟是谁?为什么竟有人敢在他的丧礼中如此不拘格套的学驴叫?又是谁下了这道命令,竟让一大帮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如此放下身段,大学驴叫呢?这种出格行为的背后,反映了魏晋时代的哪一种风气呢?

    王粲其人

    先说这个死去的人是谁。说来死者可是个大大的名人。他就是汉末着名的“建安七子”中最有才华的王粲。“建安七子”又都是哪些人呢?排行第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孔融,其余的六个分别是:陈琳、阮瑀、徐干、王粲、应瑒、刘桢。大家也许注意了,我们讲过的很多人,现在看来似乎只是个“人名”,可是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人名”,因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这些“人名”的主人,没有一个不是“名人”的。

    一般而言,名人一开始总是一个普通的人名,等到他成了名人之后,这原本普通的人名就被赋予了一道光环。有的名人,一夜成名天下知,但那道光环很快就黯淡下来,转瞬即逝,“过气”得很快;有的名人,当时知名,身后也知名,因为他赖以成名的资本很雄厚,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所以那道光环也就一直璀璨夺目,永远不会黯淡。

    王粲就是这么一个名人。

    王粲的名气之所以大,我以为有三个原因:

    第一,出身名门。王粲的曾祖父名叫王龚,官拜太尉,祖父名叫王畅,后来官拜司空,东汉时以太尉、司徒、司空合称三公,所以王粲的曾祖、祖父都是位至三公,乃朝廷重臣。王粲的父亲王谦官阶低些,也曾做过大将军何进的长史(幕僚之长)。这样的一份家谱和出身当然是得天独厚,水涨船高,加上家学渊源,王粲博学多才,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所以年纪轻轻,就已是闻名天下的少年才俊。

    第二,名流提携。我们知道,汉末最有学问的大儒蔡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当时第一流的文学家、书法家、音乐家和大名士,是个众望所归的人物。当时蔡邕门前经常是门庭若市,车马辐辏,家里是高朋满座,络绎不绝。但是王粲第一次来拜访他,竟弄得比他年长40多岁的蔡邕“倒屣迎之”——为了迎接王粲,鞋子都穿反了!当时王粲只有十几岁,容貌丑陋,身材短小,宾客们看了都十分惊诧。蔡邕却说:“此王公(畅)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而且说到做到,当真把自己的藏书都给了王粲。古人欣赏一个晚辈,常有两大礼遇:第一是嫁女,如孔子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学生公冶长,把侄女嫁给了学生南容。第二就是赠书,不是一般的赠一本签名本,而是把自己的藏书全部拱手奉送。由此可见,王粲深得蔡邕的赏识。这么一来,王粲的名气就更大了。

    第三,王粲还有一些非常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三国志·王粲传》记载,有一次,王粲与人共行,看到路边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碑文。两人就一起读碑文。读完之后,同伴就问他:“你能熟记碑文吗?”王粲想都没想就说:“能啊。”然后就哇哩哇啦地背了一通,同伴一边听一边和碑文核对,发现竟然一字不差!还有一次,王粲看别人下围棋,一不小心把棋盘弄乱了,下棋的人很不高兴,王粲就说,别着急,我能为你们复盘,说着三下五除二地把棋局摆好了。下棋的人不信他真有这么神,就用手帕盖住这个棋局,让王粲另外再摆一盘。王粲二话不说,就在旁边重新摆过一盘。摆好后,经过对照,两个棋局一个子儿都不差!王粲的记忆力简直是照相机式的,真叫过目不忘!

    有了这三条因素,王粲就是想不出名都难。

    但是,王粲这样一个名人仕途也不顺利,他先是依附于荆州的刘表,刘表是他祖父王畅的学生,关系应该挺近的,但是刘表见识浅陋,对王粲并不重用。为什么呢?原因有三个:第一,因为王粲“貌寝”,就是长得丑;这也难怪,刘表本人长得高大俊伟,难免有点以貌取人。第二是王粲“体弱”,身体弱小多病。第三个原因是王粲个性“通侻”(亦作“通脱”),也就是旷达洒脱,不拘小节。只要从王粲竟然喜欢学驴叫,就可想而知了。刘表原本打算将王粲招为乘龙快婿,因为这些原因就作罢了。

    可以说,才华奇高的王粲在刘表这里,真应了一个成语——明珠暗投。不过,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的。建安十三年(208),王粲投奔了曹操,对他个人而言,可以算是“弃暗投明”了。因为时任丞相的曹操对王粲非常器重,先辟他为丞相掾,就是丞相府的属官,属于曹操智囊团和秘书处的核心成员,出谋划策,撰写文书,哪一样都离不开王粲。这还不算,又被赐爵关内侯,“建安七子”中被封侯的只王粲一人。魏国初建,王粲又官拜侍中,官儿做得越来越大。当时的典章制度都是由王粲主持制定的,可见其地位举足轻重。

    为什么王粲这么受重用呢?我想与他文才很高大有关系。王粲被南朝的文学理论家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龙·才略》),就是说王粲是“建安七子”中文学才华最高的。怎么高呢?《三国志·王粲传》说王粲:

    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

    就是王粲写文章根本不假思索,也不打草稿,下笔立就,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头天晚上就写好了一样。曹操也是文学艺术的“发烧友”,所以他对王粲十分欣赏,无论巡游还是出征,总是把王粲带在身边。建安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216年5月,曹操被封魏王,10月,曹操发兵南征孙权。不用说,王粲又是随军出征,参与军机大事的谋划。但是这次战争进行得并不顺利,孙权筑城坚守,两军相持不下。到了第二年,也就是217年3月,这仗就打不下去了,曹操于是率军北还。也就是在这次战争中,王粲“道病卒”,病死于行军途中。时间是正月二十四日。一代文星,就此陨落。

    王粲死亡之谜

    王粲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呢?说来也是一大悬案,一大谜团。

    晋朝的皇甫谧写过一部《针灸甲乙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可以为我们破解王粲死亡之谜提供一个参考。说张仲景遇见20岁的王粲,就立马看出王粲有病在身,不治疗就会死。于是对王粲说:“君有病,如不及早治疗,到了40岁,眉毛就会脱落。眉毛脱落后半年,就会死去。”他当即给王粲开了一剂药方,什么药呢?五石汤。这五石汤应该就是尚未被何晏改良过的五石散。张仲景说,吃了这五石汤就可以避免病情恶化。一般人总是讳疾忌医的,王粲也是如此。他听了这样的“逆耳忠言”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压根儿没病,张仲景是出言不逊,信口雌黄。所以他虽然接受了汤药,却并没有服用。过了三天,张仲景又见到王粲,问他:“吃药没有?”王粲说:“已经吃了。”张仲景仔细观察一下他的神色,说:“你的神色不像是吃过药的样子,为什么你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这样轻呢?”王粲还是不信。20年后,王粲刚好四十岁,眉毛果然慢慢地脱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也就是正好半年后就死了。

    这故事听起来挺邪乎,似乎这张仲景不是医生,而是“半仙儿”,连人家哪一天死都算的这么准。我以为这事不可尽信。但是,其中透露的一些信息,比如眉毛脱落,开了五石汤的药方等等,倒可能是真实的。

    那么,这王粲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认为,王粲得的是大麻风病,他的根据是,麻风病的症状之一正好是病情严重时,眉毛胡子都会慢慢脱落!(《章太炎全集》第八册《论狐惑及疠》)因为章太炎是个大学问家,所以长期以来,他的这个推断差不多就被大家默认了。

    但是,章太炎的这个判断真的可靠吗?我以为不可靠。因为第一,史书和文献只说王粲“道病卒”,没说患有麻风病的记载。这叫文献无证。第二,麻风病虽有一定潜伏期,但不可能长达二十年——于理有悖。第三,麻风病是一种流行性传染病,皮肤和神经都会受到损伤,身上有红斑和疹块,症状很明显,如果王粲患有麻风病,那是需要“隔离”的,曹操怎么会让他随军出征呢?这也于情不合。所以,王粲患麻风病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那么,王粲到底得的什么病呢?我们只能从张仲景开的药方“五石汤”——其实也就是五石散——来推断,当时王粲所患的极有可能是由伤寒症引起的羸弱体虚之病。伤寒也是一种传染病,主要症状有两个:一是发热,一是恶寒。就是高烧不退,还特别怕冷畏寒。这里必须要交代一个背景:东汉时候,瘟疫流行,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瘟疫。当时就把这种流行瘟疫统称为“伤寒”,远比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伤寒”严重,只要染上这种病,死亡率最高可达50%。比如,张仲景的家族本来有200来口人,可是自汉献帝建安元年(公元196年)以来,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就死了三分之二,其中有十分之七是死于伤寒病。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张仲景才发奋钻研,终于写出医学名着《伤寒杂病论》。而在这部书中,张仲景明确提出,五石散是能够治疗伤寒的。

    所以,我以为,20岁的王粲很可能得过伤寒病,而后虽然恢复,但病根子还在,一旦遇到外部的病源或者疫情的刺激,便会再次发作,最终导致死亡。

    这么说,有根据吗?当然有。因为无巧不巧,建安二十二年年初,也就是曹操攻打孙权的这场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的时候,恰好爆发了一次特大的瘟疫,曹操的撤军很可能就与这次疫情有关。这一年刚开春,中原地区就被疫情所笼罩,死亡人口急剧增加。曹植在《说疫气》一文中就说: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也就是说,这一年的瘟疫简直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由于交叉感染的原因,竟然有一家或一族人都被瘟疫杀死的恐怖情况。

    这一年,对于中国文学史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着名的“建安七子”在这一年,一下子死了五个,哪五个呢?分别是王粲、徐干、陈琳、应瑒、刘桢。

    大家要问了:那还有两个呢?还有两个死得更早:一个是孔融,十年前,也就是公元208年,就被曹操所杀;另一个是阮瑀,也早在212年便因病去世了。

    这一年去世的五个人中,除了王粲,其他四位的死因非常清楚,曹丕《与吴质书》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说明徐干、陈琳、应瑒、刘桢四人都是死于这一年的瘟疫。我推测,王粲很可能也是死于这场瘟疫。曹丕之所以没有点王粲的名,第一可能是出于行文的需要,四言比五言更有节奏感;第二,大概王粲死在正月,而紧接着的二月,瘟疫大流行,其他四子全部感染,他们死亡的时间更接近。也就是说,没有提王粲,不等于王粲的死与瘟疫无关。

    所以,建安二十二年这一年,是一个历史上着名的“灾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许多人被瘟疫夺去了生命,“建安七子”中的五人在这一年全部死亡,可以说,这一年是“建安七子”终结的一年,是文学史上一个值得纪念和缅怀的年份。

    可想而知,这一年的葬礼肯定是接连不断的,王粲的葬礼之所以被记录下来,足以说明王粲其人的重要性。既然王粲在当时是一个十分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不仅文学上,甚至政治上、军事上都拥有话语权,那么,他的葬礼当然非同一般。古人本来就重视迎生送死之事,可想而知,王粲的追悼会上,一定是名流云集,群星闪耀。

    驴鸣何为?

    《世说新语》有个门类叫《伤逝》。伤逝,顾名思义,也就是伤悼逝者之意。这一篇记载了许多生者对死者的伤悼故事,我们所说的这个“驴鸣送葬”的故事就是开篇第一条: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王仲宣也就是王粲,他生前喜欢驴鸣,死后安葬时,曹丕亲自来主持葬礼,祭吊完毕,曹丕扭头对身后一起来的王粲生前好友同僚们说:“王粲生前喜欢驴鸣,现在大家可以各学一声驴鸣来为他送行。”于是大家就都学了一声驴叫。

    我们来解剖一下这个故事,看看从中能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故事一开始就说,王粲喜爱驴鸣。这说明王粲的确是一个十分率性通脱的人,他几乎可以说是魏晋文人士大夫的一个代表。关于他的通脱,没有留下太多记载,但是通过“好驴鸣”,我们大概就能够知道一个大概。你想啊,大自然万千声音他都不爱,偏偏喜欢听驴鸣,听过驴叫的人一定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你看现在的口技演员,学鸡鸭猫狗的都有,可是没见过学驴叫的。但是关键也就在这里,王粲偏就爱我所爱,好我所好,这一点就与众不同。

    说到驴鸣的爱好,王粲也不是第一个。汉末的隐士戴良才是驴鸣之风的开启者。戴良字叔鸾,汝南慎阳(今河南正阳)人,是我的正宗老乡。戴良不仅是个隐士,还是个狂生,他年轻时放纵不羁,不同流俗。但这个人却是一个大孝子,他母亲有个爱好,就是喜欢听驴鸣。于是“良常学之,以娱乐焉”(《后汉书·戴良传》),戴良就经常学驴叫,逗母亲开心。留下一个“驴鸣娱亲”的典故。

    这个“娱乐”二字很重要,说明人们喜欢听驴鸣最初就是为了娱乐。因为驴子这个动物很有喜剧色彩,它两只耳朵又大又长,俗称大耳朵驴,嘴巴四周有一圈白圈,很卡通,很可爱。不过,驴子最有特色的还是它的叫声,那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听过驴叫的人都知道,驴叫声虽然不是那么好听,以至于人们形容一种声音很难听,常常会说“像驴叫”。但是,驴的叫声共鸣效果特别好,声音高亢、嘹亮,扯天扯地,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和音乐性,可以说是一种原生态加美声唱法的效果。别看驴子平时忍辱负重,谨小慎微,但在它伸着脖子仰天长鸣的时候,那真是不管不顾、舍我其谁,自有一种豪迈豁达的韵味。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黔之驴》里,不是还有“驴一鸣,虎大骇”的描写吗?虽然那头驴子最后被老虎吃掉了,留下一个“黔驴技穷”的成语,但我总觉得大家对这个故事的解读太残忍了,它反映的是一种“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为什么大家都对那可怜的驴子幸灾乐祸呢?难道弱者面对即将而来的暴力,叫几声以示反抗的权利都没有吗?小时候读这个故事,我总是对那只被老虎吃掉的驴子心存同情。我觉得,那头驴子是一个敢于反抗强权和暴力的“钉子户”,完全值得尊敬啊!

    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王粲。我想王粲喜欢驴叫首先也是为了娱乐,毕竟学驴叫也算是口技的一种,还可以锻炼肺活量。估计王粲和朋友聚会时,一定经常表演驴鸣,而且肯定是学得惟妙惟肖,弄到后来,喜欢驴鸣几乎成了王粲的招牌式、标志性的个人爱好了。

    不过我以为,王粲之所以好驴鸣,恐怕也有其深层的心理需求在里面。王粲长得丑,一度很受压抑,这和驴子其貌不扬被人轻视很相似,但王粲毕竟是博学多才的,只要给他合适的机会,他就能“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这和驴子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是相通的。再加上魏晋那样一个乱世,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每个人的精神压力都很大,特别需要寻找发泄的渠道,王粲本来就通脱不羁,他学驴叫其实也是一种发泄积郁在心的“不平之气”的独特方式。可以说,魏晋文人学驴鸣,这和那样一个乱世人们的精神状况是相通的。甚至可以说,驴鸣本身,就是一种充满人文色彩的“不平之鸣”。

    古代有句话:人无癖不可以为人。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无伤大雅的个人爱好,干脆就不是一个灵魂健全的人。王粲的好驴鸣,正是他之所以为他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身份证明。所以王粲死了以后,人们还是对他生前的这个爱好念念不忘,一个人活到这个份上,就算是活出了自我。

    驴鸣当哭

    但话又说回来,即使你王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即使驴鸣是你的独特爱好,难道就可以把葬礼当做学驴叫的舞台吗?如果没有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发号施令,推波助澜,谁敢在这样庄重肃穆的场合表演口技呢?我以为,曹丕在这个“驴鸣送葬”的故事中,所起的作用更大,更关键。

    我们知道,曹丕是曹操的第二个儿子,后来做了魏国的皇帝,史称魏文帝。而且,历史上的曹丕形象不好,一会儿是和曹操争夺甄氏,一会儿是毒杀自己的弟弟,弟弟曹植的“七步诗”也是在他的屠刀之下被逼着作出来的,更有甚者,他还做了他老子都不敢做的事,那就是代汉自立。所以,无论从公德还是私德方面,曹丕都可以说是“反面教员”,让人敬仰不起来。

    但是,有一点必须注意:历史往往是人写的,历史记载中的价值判断难免会带有记录者先入为主的主观性,以及记录者所处时代的局限性。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鲁迅先生也说:“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然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

    对曹丕这个人来说,其实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至少就我的观察,曹丕是古代帝王中比较有人情味的一个。仔细阅读曹丕的诗文,你会发现,曹丕是一个情感特别细腻、也特别脆弱的人,他的作品不像他的父亲曹操那么慷慨悲壮,而是有一种特别凄美感伤的情调。特别是对待朋友,曹丕简直有一种与他的身份和年龄不相称的依恋。他和“建安七子”中除了孔融之外的其他六子都有深厚的交情,曾经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所以,建安二十二年这一年,七子中的五个人先后凋零,对于曹丕的打击是很大的。

    俗话说:兔死狐悲。王粲的死,牵动了很多人的神经。曹植和王粲交情也很好,王粲死后,曹植写了一篇催人泪下的悼词——《王仲宣诔》。我甚至怀疑,这篇悼词很可能也是在葬礼上宣读的。人死了,写篇诔文表示纪念,这是合乎情理的,也是中规中矩的。而曹丕呢?他表达悲哀的方式就显得“不拘格套”,那就是在葬礼上号召大家一起大学驴叫!

    问题是,曹丕自己有没有学呢?根据“各作一声”来分析,他应该是学的,那样庄严的场合,领导不率先垂范,谁有这么大的胆儿啊?所以,应该是曹丕先学,学完之后,大家每个人都学一声驴叫。一时间,墓地上充满了高亢嘹亮的驴叫声。

    当我们了解到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就会明白,墓地上空的那一声声驴鸣,并不是存心为了娱乐和搞笑。我想,那些王粲生前的好友一定是一边含着眼泪,一边学驴叫的。

    这一刻,驴鸣,就不再是简单的驴鸣,而是被放大和变形之后的人的悲痛的歌哭!千年之后,人们提起这个故事,仍然会感到惊心动魄。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这个“驴鸣送葬”的事,我们现在看起来轻松容易,可对于当时的曹丕来讲,简直可以说是千难万难。为什么?因为曹丕当时的职务是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地位仅次于曹操,几个月之后就被立为魏王太子,三年之后就做了皇帝。所以,这次葬礼的规格应该是很高的,差不多仅次于国葬。作为当朝的副丞相,而且是这次葬礼的主祭人,只要曹丕脑子里稍微有点礼法教条之类的“紧箍咒”,我们也就欣赏不了这出口技表演了。

    那么,曹丕作为副丞相,差不多是国家领导人,竟然在葬礼上号召大家学驴叫,以此表达对死者的哀思,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曹丕和王粲一样,也有通脱放达的个性,也是个性情中人。试想,如果这时他让乐队演奏一曲哀乐会是个什么效果?谁都会说,奏哀乐或者《安魂曲》之类是比较靠谱的,起码符合特定的礼仪和场合,但你再往深里想,那是做给活人看的,跟死者王粲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而死亡恰是对生命过程和意义的终止、抽空甚至否定,所以,丧礼的仪式,一招一式,无不是做给生者看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彰显人的生命的尊严和价值,以安抚生者早已被生活磨蚀得千疮百孔的心。但是,曹丕的驴鸣却是直接面对死者,面对死者生前最具个性价值的一个癖好,而不是一整套观赏价值很高但却把生者与死者弄得“幽明殊途”的丧葬礼仪。我以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有时候,合乎礼的东西被强调得过了头,就不再合情了,反过来,看似不合礼的行为,往往反倒是真情的流露。所以,不管曹丕在历史上的形象多么不堪,我都要为他这一刻的表现喝彩。在他让大家“驴鸣送葬”的这一刻,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人格魅力。这一刻,外在的身份和地位都被剥除掉了,只剩下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真我”!

    其来有自

    《世说新语》中有一个门类名叫《任诞》,可以说是全书最具看点的一篇。任诞,也就是任达、放诞之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言行“出格”,表现“另类”,就是“不按牌理出牌”,也可以理解为“通脱放达”之意。我们上一讲所说的饮酒之风其实就是“任诞”风气影响下的产物。事实上,王粲的好驴鸣,以及曹丕的“驴鸣送葬”,体现的正是一种任诞、放达的个性。

    也许有人会问:王粲和曹丕的这种通脱放达的个性又是怎样形成的呢?我以为,来自两种人物的影响:一种是政治人物,一种是文化人物。

    先说政治人物的影响。曹丕本人就是政治人物。但追溯起来,这种通脱放达风气的开启者,既不是王粲,也不是曹丕,而是比他们更强势的人物——曹操。大家知道,曹操本来就是一个通脱任性、不拘小节的人,年轻的时候飞鹰走狗,无所不为。等到他大权在握,在政治上也是不拘格套的,为了广揽人才,他曾颁布三道“求贤令”,这三道求贤令真是非同小可,其最主要的宗旨是什么呢?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四个字——“唯才是举”。曹操说,只要有才,就可以选拔出来做官。哪怕是“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的人,只要你有“治国用兵之术”,我照样来者不拒。这叫“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那个时代,墨守成规的人逐渐被淘汰,而敢于打破陈规陋习,标新立异的人,大都脱颖而出。不拘格套的人越来越多,从而激发了整个时代的创造力。

    有道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曹操也好,曹丕也好,那些遵命学驴叫的吊丧者也好,都是上流社会的王公名士,他们的这种任情和真率的言行自然会形成一种“榜样的力量”,从而催生出一个时代放达不羁的风气,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任诞之风”。

    曹操的选拔人才是“不拘格套”的,王粲的“好驴鸣”也是“不拘格套”的,曹丕的“驴鸣送葬”更是不拘格套!可以说,这就是一个“不拘格套”的时代。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我们一向有一个偏见,以为礼崩乐坏如何如何不好,所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孰不知,礼崩乐坏也有两个太平盛世没有的好处。哪两个好处呢?

    第一是思想自由,个性解放。因为礼崩乐坏的时候,没有一个统一的主流意识形态,没有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时候,恰恰是社会最有活力、最有创造力的时候。思想和言论一旦被定于一尊,当人们的一切都被一个既定的模式、框框甚至格式所限制,人的思想被装在一个套子里的时候,正是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动力逐渐缺失的时候。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套中人”,多么正统庄重,可是又多么可悲可怜啊!

    第二是人才辈出,群星璀璨。礼崩乐坏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有担当、有信念、有风骨的伟大人物,这些人物站在整个时代的风口浪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着书立说,开宗立派,启迪来者,沾溉后世。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出现了诸子百家的巨子,礼崩乐坏的魏晋乱世也出现了文学、哲学、音乐、书法、绘画的大师巨匠,礼崩乐坏的晚清民国更是大师云集,盛极一时。古代有句话,“国家不幸诗家幸”,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再说文化人物的影响。我以为,任诞之风的文化思想的源头,应该在庄子那里。

    关于庄子,有个着名的故事说,庄子的妻子去世以后,他不仅不哭,还击缶而歌,就是敲打着瓦罐唱歌。庄子认为,人本来是没有生命的,生命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死亡呢,恰恰把有的东西复归于无,这和四季轮回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何必要哭哭啼啼呢?所以,要说“任诞”之风的祖师爷,应该是庄子。

    到了汉代末年,政治黑暗,儒家礼教受到严峻挑战,老庄思想开始兴起,名教和自然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因为古代最注重规矩和格式的正是丧葬之礼,所以,要彻底地冲破人为的礼法和教条,“居丧无礼”就成了最有效的方式。比如那位“驴鸣娱亲”的戴良,等到他母亲去世,他却食肉饮酒,难过的时候就哭几声,有人就问他:“你这样子,合乎礼吗?”戴良说:“当然合礼了。礼是制约情感放荡的,如果情感不放荡,还要礼干什么!如果你喝酒吃肉,一点也不觉得香甜有味,吃一点喝一点又有什么不可呢?”这很有些“酒肉穿肠过,仁孝心中留”的意思。所以,说到“居丧无礼”,戴良也是个关键人物。

    曹丕的这种“驴鸣送葬”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居丧无礼”。这对魏晋士风的影响是巨大的。你想啊,既然身份尊贵的曹丕都在葬礼上大学驴叫,后来魏晋名士如阮籍在居丧期间饮酒食肉、弹琴度曲,也就算不得大逆不道了。

    甚至,直接效法曹丕的也不是没有。西晋名士孙楚和王济是一对好朋友,孙楚才高气傲,很少佩服谁,唯独敬重王济。后来王济死了,办丧事的时候,天下名士都来吊丧。孙楚来得很晚,对着王济的尸体放声恸哭,众宾客见了也都陪着流泪。孙楚哭完,对着灵床说:“你生前常喜欢听我学驴叫,现在我再为你学一声。”说完就学了一声驴鸣,声震屋宇,惟妙惟肖,众宾客都被他逗笑了,追悼会的庄严气氛也一扫而空。没想到孙楚却很生气,抬起头对众人说:“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意思是:老天真是不公,竟让你们这帮家伙活着,却让这个人死掉了!

    你看,同样是“驴鸣送葬”,曹丕和他的朋友们都没有笑出来,王济的朋友却破涕为笑了。这说明,这股风气到了西晋的时候,其深刻的内涵已经不太能够为人所理解,也难怪自视甚高的孙楚要发脾气了。

    有人要问了:难道不拘格套的任诞放达的风气只体现在丧礼之中吗?当然不是,这种风气到了东晋,甚至已经渗透进文人的日常生活和灵魂中去了,以至于出现了很多特立独行的人物,比如那位让李白都向往不已的王子猷。王子猷都有哪些精彩的故事呢?

    天马行空

    这一讲我们主要向大家介绍一个人。谁呢?就是把魏晋的放达、任诞之风推向极致的东晋名士王子猷。这个叫做王子猷的贵族公子哥儿,曾经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乘坐一艘小船去拜访一位隐士,可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赶了大半夜的水路,终于来到隐士的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来个“华丽转身”,打道回府了!

    你说这事儿“雷人”不“雷人”?它“雷倒”的不是一般人,甚至连唐代大诗人李白都被他“雷”得晕头转向。在着名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中,李白十分深情地写道:“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这个剡溪,不是别处,正是王子猷星夜兼程拜访隐士的那条河。

    李太白很少真正欣赏什么人,但是这个东晋的王子猷,却用他那天马行空般的特立独行征服了我们的“诗仙”!我曾经统计过,在李白诗集里面,引用王子猷的这个叫做“雪夜访戴”的典故竟然高达二十多次!不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喜爱,李白怎么会对一个人、一件事这么念念不忘,心驰神往?!

    每次想起王子猷的故事,我总忍不住要嘟囔一句:做人不能太王子猷了!你玩得这么邪乎,这么空灵,这么飘飘若仙,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过啊?

    大家要问了:难道这个王子猷是个“外星人”吗?他怎么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儿?是什么样的土壤和气候,催生了像王子猷这样的人物?在他“华丽转身”的一刹那,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有什么豪言壮语?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王子猷的价值和意义何在呢?

    要回答这些问题,就不得不从他的父亲说起……

    东床坦腹

    提起王子猷的父亲,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谁呢?就是东晋着名的大书法家王羲之。与其说王子猷的特立独行是后天形成的,不如说是“胎里带”的,因为他父亲王羲之年轻时,就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风流名士。《世说新语·雅量》篇所载“东床坦腹”的故事说: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故事说,东晋着名军事家郗鉴镇守在京口(今江苏镇江)的时候,政治地位如日中天,就派门生送信给当朝丞相王导,想在他家挑个女婿。王导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就答应了郗鉴的求婚。当即告诉郗鉴的信使说:“你到东厢房,随意挑选吧。”估计事先王导已经命人把王家的适龄子弟全部都集中到东厢房,并且告诉他们郗家要来挑选女婿。所以,当时王家的东厢房,便被一种特殊的微妙的氛围所笼罩,可以说,这里几乎成了王家那些翩翩公子们的一个“秀场”和“舞台”了——谁表现得好,谁就有可能成为郗家的乘龙快婿。

    郗鉴的信使看到了什么情景呢?作者没有直接说,而是卖了一个关子,写信使回去禀告郗鉴说:“王家的那些公子都挺不错,望去真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不过他们听说来挑女婿,就都矜持起来,表情动作都不自然了。”

    我们知道,唐代诗人刘禹锡有首《乌衣巷》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里的“王谢”指的就是在东晋名位显赫、人才辈出的王导、谢安两大家族。特别是王导家族,可以说是东晋第一豪门,连东晋皇族司马氏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东晋的基业可以说是王氏一手缔造的。所以当时流传着“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就是山东琅琊的王氏可以和司马氏家族分庭抗礼,共同掌管天下。如此显赫的门第,原本也不会把郗家放在眼里,这些公子怎么会如此没有大家风度呢?

    我以为,这些公子们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在生活中我们都有体会:当你处在一个相对宽松、没人注意的环境中的时候,你就容易放松下来,而一旦你知道有人在用另外一种眼光观察你,甚至这种观察会和你的终身大事挂钩的时候,你就很难保持一颗平常心了。比方说有人平时还好,非常从容潇洒,可是一旦面对电视镜头,想到有那么多人在背后看着你,要说不紧张那是假话。

    所以,王家的公子们表现出来的矜持是一种很正常的反应。

    但是所谓正常、反常往往是相对的。在别人都“正常”的时候,“反常”其实有可能更真实,更自然,更纯粹。当所有王家公子都表现出“应该有”的反应的时候,表现出“不该有”的反应的人,就显得与众不同了。信使紧接着对郗鉴说:“只有一位公子在东边床上袒胸露腹地躺着,还在那儿吃东西,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请注意:这个信使的汇报也是很有意思的,他先说其他公子都很矜持,最后说只有一个公子坦腹东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在表达效果上很有点“欲扬先抑”的味道,说明信使被这个有些“另类”的公子吸引了,忍不住想投他一票。

    果然郗鉴听到这里,大腿一拍,说:“正是这个好!”一查访,原来这个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王羲之,于是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这个故事放在《雅量》篇,显然是为了彰显王羲之宠辱不惊的“雅量”的,但是从故事的描写本身来看,我们也可以说,王羲之的表现也可算是率性自然,不拘格套,甚至还有一种对门第不如自己的郗家的“傲慢与偏见”。可结果呢,“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最不当回事的王羲之,倒成了郗鉴的“东床快婿”!王羲之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就是不以为意。有时候,故作姿态还不如不做姿态,或者说,不做姿态反而是一种最好的姿态。王羲之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其实投射出的正是一种坦荡潇洒的人格之美,风度之美。

    记得《庄子·田子方》里有个故事,和王羲之的东床坦腹很相像: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chán)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故事说,春秋时宋国国君宋元公打算请人画几幅画,消息传出,差不多全国的画师都赶来了,大家领旨之后,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肃立,一边用舌头舔着笔尖,一边用手调着墨,一副小学生等待考试的样子。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还有半数人。有一位画师最后来到,只见他神态安闲,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接旨后也不恭候站立,马上转身回招待所去了。宋元公注意到了这个画师,就派人跟踪过去观察他,一到招待所,发现这个画师已经解开了衣服,裸露着身子,盘腿坐在那里了。宋元公一听,说:“好呀,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这个宋元公眼光真“毒”!他愣是看出来那些循规蹈矩、精神萎缩的画师不过是浪得虚名,而那位不拘礼节,举止从容,放达不羁的画师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郗鉴也是如此。我们从他择婿的标准可以看出,当时人们最欣赏的不是装腔作势,谨小慎微的小人格,而是落拓不羁,我行我素的大风流。王羲之后来之所以能成为一代“书圣”,绝非偶然。

    反观我们今天的教育,什么都有一套模式,一套格式,甚至有一套公式,要受教育者按部就班,亦步亦趋,违反了这套模式、格式或公式,就被视为“问题学生”,就被主流社会所淘汰。看起来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合格人才,却使整个社会失去个性色彩、想象力和创造力。真正的教育者应该拥有宋元公和郗鉴那样的眼光和心胸,那就是——发现个性并且欣赏个性,然后因材施教,而不是歧视个性,扼杀个性,把教育过程当做“压缩打包”的格式化生产,搞人才培养的“一刀切”!

    怪人奇事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从王羲之“东床坦腹”的故事,其实已经能够看出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影子了。顺便说一句,研究中国文化和历史人物,除了充分利用文献和考古材料之外,还有两个因素也应纳入我们的视野:一是家族文化的影响,所谓家学渊源;二是遗传因素,遗传学的影响也不可小觑。其实,中国古代的许多大师巨匠离了这两个因素都很难形成。我们现在没有书香门第,文化世家了,只剩下一个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所以出不了大师一点也不奇怪。

    山东琅琊王氏不仅是个政治豪门,还是文化世家,所以每一代都有杰出人物出现,可以说是代不乏人。但是,正如生物学有“遗传”,也有“变异”,家族文化也是如此。同样是王导家族的后裔,王羲之便和其他同族子弟迥然不同,所以在其他兄弟捉襟见肘的时候,他偏能演出“东床坦腹”的好戏来。而他的儿子王子猷,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放达不羁、特立独行的路上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史书上说,王羲之家族是“一门三杰”,指的就是王羲之和他的两个儿子王子猷和王献之,父子三人“文章为世人所推崇,俱善书画”。我们知道,王献之名气大是因为书法盖世,与父亲王羲之并称“二王”,那王子猷出名靠的是什么本事呢?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问答。古代有“三不朽”之说,就是立德、立功、立言。一个人想要流芳百世,要么像圣贤那样立德,要么像帝王将相那样立功,要么就做文人学者,着书立说,“成一家之言”,藏诸名山,传之后世。总之,你总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但是恕我直言,王子猷在这三个方面可以说都交了白卷——既无绝世之才,也没有丰功伟绩,在品德方面更是乏善可陈,这“三不朽”他一个都沾不上边儿:

    如果说,别人都是靠“有所作为”得以不朽的,那么这个王子猷则是通过“无所作为”得以成名的;

    如果说,别人是靠经常说“YES”不断进步的,那么这个王子猷则是通过经常说“NO”独树一帜的;

    如果说,别人都是靠“脚踏实地”走向成功的,那么这个王子猷则是通过“天马行空”实现逍遥的。

    但是,正是这个王子猷,却用他不同凡响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书写了一个人间神话。我经常开玩笑地说,王子猷就是一个靠特立独行爆得大名的“行为艺术家”。他的“行为”里面,处处都跳动着“艺术”的脉搏,灵感的节奏,审美的旋律。那么,他都玩了哪些“行为艺术”呢?我们来讲几个他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叫做“借斋种竹”。有一次,王子猷偶然到别人的空宅院里暂住一段时间,人刚到宅子,便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什么命令呢?就是令家人赶快在院子里种竹子!有人不解地问:“暂住,何烦耳?”——只是暂时住住,何必这么麻烦呢?王子猷吹着口哨歌吟了好久,才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怎么可以一天没有这位君子呢?

    后来的文人大多有种竹的雅好,应该就是受王子猷的影响,比如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有首《种竹斋》诗,前四句说:“吾爱王子猷,借斋也种竹。一日不可无,潇洒常在目。”大文豪苏轼也有一首《于潜僧绿筠轩》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可以说,王子猷堪称是竹子的古今第一“形象代言人”。

    第二个故事也很“另类”,也是和竹子有关的,叫做“看竹不问主人”。王子猷有一天出行,经过吴中(今江苏吴县)一带,看到有一户士大夫人家的庭院中种有上好的竹子,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便也不打招呼,径自闯了进去,旁若无人地欣赏起来。主人素知王子猷的大名,很想和他结交,于是洒扫厅堂预备款待。不曾想子猷赏竹完毕,竟招呼也不打就要扬长而去。主人也不含糊,当即命家人关好院门,实行“全家戒严”,执意留客。本就落拓不羁的王子猷对主人的这一招很是欣赏,于是“乃留坐,尽欢而去”。

    故事看似搞笑,其实大有深意,说明在王子猷眼里,对于自然物如修竹的纯粹的审美,其重要性远在世俗的人际关系之上。由此可见,王子猷爱竹,绝不是附庸风雅,而是爱到近乎痴迷的程度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个王子猷也太不像话了,他是心中有竹,目中无人啊。但是我要说,当我们这样看王子猷的时候,可能恰恰是我们心中俗念太多、俗气太重的时候,我们很难理解一个真正进入纯粹的审美状态的人,可以把世俗的一切统统抛在脑后。后来,唐代大诗人王维在一首诗中,化用此典说:“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好一个“看竹何须问主人”!这叫“心中有竹,目中无人”!试想,竹子之为物,生于天地之间,本属于自然和造化,如果主人不懂得欣赏,竹子种得再多也形同虚设,反过来,如果路人懂得欣赏,路人岂不就是主人?

    第三个故事,叫做“闻笛不语”。有一次,王子猷应召到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所乘的船停泊在青溪码头,恰巧桓伊从岸上过,桓伊是谁呢?桓伊字子野,一字野王,是东晋着名将领,淝水之战的功臣,也是当时第一流的音乐家,尤其擅长吹笛。王子猷与桓伊并不相识,但久仰其名,这时船上一位客人道:“此人就是桓野王。”

    王子猷听说岸上之人竟是桓伊,便命人到岸上对桓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这话是很不礼貌的,凭什么我善吹笛,就要为你演奏啊?要是放在今天,没准儿人家还会想到出场费什么的。但是要知道那是在东晋,要知道说话人和听话人都是不同流俗的大名士,咱们觉得受不了的事人家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说穿了,境界压根就不在一个档次上!桓伊素知子猷之名,对如此唐突的邀请也不在意,当即下车登船,坐在胡床上,拿出笛子就吹,笛声清越,高妙绝伦。据说他吹的曲子就是着名的“梅花三弄”。吹奏完毕,桓伊立即上车走人。整个过程,“客主未交一言”。这两人的做派,简直“酷毙”了!他们不以世俗的繁文缛节为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悠扬的笛声之中,这时候,语言早已是次要的,多余的,一说就俗,甚至一说就错。这说明,在王子猷这些名士的日常生活中,经常贯彻一种审美的东西,他们的人生不是功利的人生,而是审美的人生,而这种人生的境界,我们一般人很难企及。

    王子猷做官的故事就更有趣了。他曾在车骑将军桓冲的幕府中担任骑兵参军一职。这个官主要是管理马匹的喂养、供给之事,有点像孙悟空做过的“弼马温”。但王子猷这个官实在做得潇洒,整天蓬首散带,游手好闲,不问正事。有一次,桓冲问他:“你在哪个部门任职啊?”

    王子猷回答:“不知在哪个部门。不过,时常看见有人牵马来,大概是马槽吧。”

    桓冲又问:“那官府里有多少匹马呢?”

    王子猷应声回答:“‘不问马’,何由知其数?”

    这个“不问马”是有出处的。《论语·乡党》篇载:“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说马厩失火,孔子赶回来问:“可有人受伤?”却不问马的死伤情况。这里,王子猷十分机智地引用这个典故,说:“不问马,怎么知道马有多少呢?”真是令人绝倒!

    桓冲也真不识趣,又问:“马近来死了多少?”

    这一回,王子猷回答得更妙,他说:“‘未知生,焉知死?’”

    这话出自《论语·先进》篇。有一次,子路问孔子,什么是“死”,孔子就回答了这六个字,意思是:对生存的意义尚且不知,又怎么知道死亡呢?王子猷这里是活学活用,信手拈来,不过意思发生了改变,变成:“活马有多少我尚且不知,又怎么知道死马的数目呢?”言下之意,你这个做领导的,真是“拎不清”!

    我不知道,今天还有这样眼里没有领导、心里没有组织纪律的人吗?也许有,但我没看见。今天还有这样对下属的任性简慢虽然不满,但也能听之任之而不打击报复的领导吗?也许有,但我没看见。

    后人往往羡慕晋人的那种风流潇洒,千方百计地模仿,却又不免东施效颦。为什么?因为后来的社会政治文化生态,已经和东晋“大家族,小政府”的门阀政治体制大不相同,皇权高度集中的结果,是文人士大夫的犬儒化和奴才化,你怎么能上演像王子猷那样我行我素的好戏呢?王子猷出身东晋着名的“骄傲家族”,因为“有恃”,所以才能“无恐”。在“官大半级压死人”的体制化社会,是不可能出现王子猷这样的人物的。李白之所以羡慕王子猷,就是因为王子猷常常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这种境界,正是李白也想达到但又达不到的!

    雪夜访戴

    这就是王子猷,用尸位素餐、玩世不恭、目中无人来形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尽管如此,王子猷还是做到了黄门侍郎,但他很快就辞官归隐了。“雪夜访戴”的故事就发生在他隐居山阴的时候。山阴,即今天浙江的绍兴。这则故事记载在《世说新语·任诞》篇里,可以说是经典中的经典,非常的简洁,非常的优美,但是又充满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我们一段一段来欣赏: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

    王子猷隐居在山阴的时候,有一晚下了很大的雪,王子猷夜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打开房门,来到室外。站在雪地里,四下望去,一派粉装素裹的世界,不由得意荡神摇。魏晋名士兴致一上来,总是会想到酒,于是就朗声说道:“拿酒来!”

    “拿酒来”这句话,我们在饭店酒家经常听到,可你试试,三更半夜在家里也这么吆喝一嗓子,看看有什么效果?我敢说,不仅酒喝不成,没准儿还会招来一阵痛骂,老婆会说:你以为你谁啊?想喝酒,没门儿!

    然而那是东晋,而且是在王子猷的家。我们今天做梦也不敢想的事,王子猷早已安之若素。不一会儿,上好的佳酿——温得恰到好处——已经端上备好的小酒桌,小菜和点心想必也都错落有致地摆放完毕。王子猷就着雪景开始自斟自饮。再看接下来的一段:

    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

    喝到兴头上,王子猷不由得站起身来,一边彷徨庭院,一边朗声吟诵起西晋诗人左思的《招隐诗》来。左思就是我们说过的那位模仿美男潘岳逛街,结果被妇女们吐口水的丑男。但是左思长得虽然丑,却是西晋最有才华的文学家,他写过一篇《三都赋》,刚一写完,便被大家争相传抄,闹得“洛阳纸贵”。他的《招隐》诗也很有名,写山水自然之清幽美丽,表达的是一种远离仕途、弃官归隐的情绪。

    王子猷吟罢,不胜流连。突然,他想起一个人来。一想起这个人,便再也坐不住了,连忙让人准备船只,他要连夜起程,前往会稽剡县(今浙江嵊县)去拜访这个人。此人是谁?就是当时着名的隐士、画家、古琴演奏家戴逵戴安道。你看,先是想到《招隐诗》,接着又想到一位隐士,这和王子猷的隐居生活不是正合拍吗?

    想念一个着名的隐士或朋友,当然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在那样一个风雪载途的深夜,而且说走就走,毫不含糊。我们会想,这么一件事,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还有精力,“成本”实在太高了。但王子猷才不管这些,他行事一向都是只问兴致,不计成本,更不在乎什么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完全是“我的事情我做主”。他马上命人准备好船只,连夜向戴逵隐居的剡县进发。不一会儿,一艘小船便在大雪弥漫的剡溪上行驶了,在这么一个纯白的世界里,“众人皆睡我独醒”的王子猷,真正做到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这已经够“酷”了吧?然而,更匪夷所思的还在后面——

    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

    经过大半夜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戴逵的家门口,那是此行的目的地和结果,也是此行的价值和意义所在。但是王子猷走到门口,却门都没有敲,而是来了个令我们惊诧无比的“华丽转身”,然后就沿着原路返回了!你说王子猷这个人,是不是“玩的就是心跳”?他把我们对他的“期望值”提得高高的,却突然来了个釜底抽薪,告诉我们GAME OVER——游戏结束了!

    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愣住,良久无语,仿佛有人按了“静音”键,整个世界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你能想象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终点,可以赢得比赛的胜利的时候,突然放弃了去撞击那根代表胜利和荣誉的红线,转身走进了休息室的情景吗?

    你能想象一个狂热的粉丝,钻进摩肩接踵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偶像的面前,马上就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签名的时候,突然觉得签名这样的事很无聊,很伤自尊,于是扭身就走的情景吗?

    你能想象一个聚敛无度,日进斗金的富豪,突然之间觉得他的所有的财富都是身外之物,于是把万贯家财全部捐给希望工程的情景吗?

    如果你能够想象,而并不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那我要说,你也许能够理解王子猷。

    诚然,当目的就要达到,结果唾手可得,意义很快可以彰显,价值马上就要实现的一刹那,一般人难免会产生一种狂喜,这原本无可厚非。但是,当你试着换一个更广大的角度去看待那目的和结果、意义和价值的时候,说不定你会发现其中的荒诞和可笑!

    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人为物役”。就是说,人类经常会成为他所创造的身外之物的奴隶——

    人类创造了金钱,很快就成为金钱的奴隶;

    人类发明了高科技产品,很快就成为这些产品的奴隶;

    人类制定了礼法规范,很快就被这些礼法规范所限制;

    人类常为一件事设置目的和结果,价值和意义,然后就被这目的和结果、价值和意义牢牢束缚;

    人类甚至会假定或预设一个虚无缥缈的“乌托邦”或“理想国”,为所谓的“最高目的”和“终极价值”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真是非常伟大,因为我们能够发明创造;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人类其实很矛盾,很可笑,甚至很荒诞,因为我们常常作茧自缚!

    当我们做出各种“规定动作”,说出各种“规定语言”,填写各种“规定表格”的时候,当我们千方百计地试图把自己安放在一个体制中,成为一颗人见人爱的“螺丝钉”的时候,事实上已经脱离了人最自然的天性,最本真的状态,和最纯粹的灵魂。借用马克思的观点,这叫“人的异化”。

    我觉得,当王子猷“造门不前而返”的那一刻,他也许突然置身于更广阔的天地,俯瞰自己的一举一动,并且看破了自己日夜兼程拜访一位隐士这种动机和行为的可笑。于是,他选择了放弃,中止,删除,甚至“归零”。在那一刻,王子猷避免了被自己设置的价值和意义所“异化”。他在自己的“人生遥控器”上,按了一个“取消”键。

    我要说,就在王子猷选择“放弃”的那一刹那,他反而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他的灵魂因此飞升起来,由“必然王国”飞升到了“自由王国”。

    王子猷其实是在挑战一种东西,他挑战的不是生理或体能的极限,而是精神和灵魂的极限!他完成的是一次“精神的蹦极”!

    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行为艺术家”王子猷表演的一个“真人秀”罢了,他的目的就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但是,我们不要忘了,“行为艺术家”不过是我们的一个比喻的说法,王子猷那个时代,哪有什么“行为艺术”呢?如果要说王子猷有表演的成分,我以为倒是不假,但是,在王子猷“华丽转身”的那一刻,如果他心里真有观众的话,那也只有一个——无所不在的上帝!

    也许,王子猷对着天空在那里想:看看吧,这就是我,我的名字叫做——人!

    当然,就像李白的天才烂漫、大气磅礴的诗歌不可模仿一样,王子猷的“雪夜访戴”也是不可复制的。事实上,当贵族文化和贵族精神已经成为前尘往事,社会正在向现代公民社会迈进的时候,王子猷更不该是我们效法的榜样。因为他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别的不说,当我们现在遇到一种不公正的待遇的时候,当我们想要给自己争得一份权利的时候,能按那个消除键吗?不能。有时候我们也需要或者说应该——把一件事进行到底。

    那么,对王子猷这个故事我们该怎么看呢?我觉得,不妨把“雪夜访戴”当做一首诗,一幅画,一段美妙的音乐,刻录在我们精神的光盘里,时时重温,默默遐想,在我们原本平凡的生活中,永远保留一份对自我、自然、自由的向往之情。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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