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十讲-隐逸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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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隐若逃

    管宁割席

    在通行的中学语文课本中,选录过一则朋友绝交的故事,说有个挺有德行的人因为朋友有缺点,竟断然与之绝交。绝交就绝交吧,他还做了一个让人家一辈子耿耿于怀的动作,就是把两人共坐的一张席子齐刷刷、硬生生地割断了,来了个“割席断交”!这个人是谁呢?他的名字叫管宁。这个故事叫做“管宁割席”,或者“割席分坐”。

    “管宁割席”出自《世说新语·德行》篇。故事大家很熟悉,但如果我把一些背景交代清楚,大家就会发现,这个故事并不仅仅是朋友绝交那么简单,它还关系到我们要讲的盛行于汉末魏晋的一种风气。什么风气呢?我们先按下不表,看看大家能不能从这个故事中发现蛛丝马迹。

    这个故事不见于正史的记载,如果真有其事的话,时间应该是在东汉末年汉灵帝在位的时候(168-189)。主人公有两个:一个是管宁(158-241),另一个叫做华歆(157-231)。故事发生的时候,两人都很年轻,不过二三十岁。这个管宁,据说是春秋时齐国的贤相管仲之后,算是出身名门。《三国志·管宁传》载,管宁“长八尺,美须眉”,人长得很潇洒。年轻的时候,管宁和两个人关系很好,一个是华歆,另一个是邴原。顺便说一句,今天的人喜欢旅游,古代的人喜欢交游。《礼记·学记》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管宁就和他的这两个朋友一起四处游学,很有名声。“时号三人为一龙:谓歆为龙头,宁为龙腹,原为龙尾。”(《世说新语》注引《魏略》)很多学者对这个排行有意见,以为华歆这个人品行不端,怎么可以做龙头呢?但是大家可能忽略了,这个排行不一定是根据品行,而很可能是按照年龄来的,华歆比管宁大一岁,中国人讲究长幼有序,所以华歆做“龙头老大”正合适。

    但是,后来管宁却跟华歆分道扬镳了,起因就是这个很有寓言色彩的故事: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故事说,有一天,管宁和华歆一同在菜园里锄地种菜。锄着锄着,发生了一件事:两人看见地上有一小片金子!至于这片金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菜园里,成色如何,是24K的还是18K的?咱们就不知道了。这些信息根本不是故事的关键。关键是什么呢?关键是两人面对金子的不同态度。作者紧接着写到,两人同时看见金子,表现却大不一样:管宁压根儿不理会,“挥锄与瓦石不异”,就是举锄锄去,跟锄掉瓦块石头一个样儿。这里作者强调“与瓦石不异”,是有用意的,它是为了反衬管宁的心胸和境界。我们知道形容人奢侈豪放有个词叫“挥金如土”,而人家管宁是“视金如土”,这是一般人修养不到的境界。再看华歆,他也来了个高难动作——“捉而掷去之”,就是却把金子捡起来,再扔出去。我们可以想象,那片金子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草丛里。

    故事到这里就中止了,仿佛音乐中出现了一个休止符,流动的画面中出现了一段空白。看到这里,如果我们不往下看了,会觉得莫名其妙。你会想:管宁的“视金如土”固然很有高风亮节,可人家华歆也不错啊,他也没有“见钱眼开”,把金子揣进自己的腰包啊?他把金子捡起来再扔了,也很有“路不拾遗”、“拾金不昧”的精神嘛!

    总之,单看这件事,虽然对比很鲜明,我们还是不太明白作者到底想说什么。那就接着往下看。

    紧接着,又转入对另一事件的叙述。说又有一次,两人同坐在一张席子上读书,读着读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达官贵人乘坐一辆豪华车辇从门外经过,估计是吹吹打打,十分张扬。对于这起突发事件,两个人的反映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管宁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外面发生的事置若罔闻,依旧手不释卷。华歆呢,可就坐不住了,只见他“废书出看”,就是放下书本,一溜烟儿地跑出去看热闹了。

    说实话,读到这里,我还真不觉得这个华歆有多么讨厌。我们会想,这个家伙不过是性格外向,顶多有点“多动症”罢了!但是,紧接着的一段话,却把华歆定在了“耻辱柱”上!

    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也就是说,这两件我们今天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竟然“后果很严重”,它导致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结果——管宁竟把席子割开了,和华歆分开坐,并且冲着后者说:“你不是我的朋友!”“子非吾友也”,这句话简直重若千钧,力透纸背!它是一个很严峻的道德判断,当我们读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觉得整个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

    我以为,这个只有61个字的故事写得太妙了!它全用白描,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作者对人物没有任何褒贬评价,简直是惜墨如金的“电报体”叙述,但是,看完整个故事,你会发现,一切尽在不言中,该说的都说完了。这个短小的故事,真可以说是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精品中的精品”,它言近旨远,充满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它又以少胜多,寥寥几笔胜过万语千言!

    割席探秘

    但故事写得好,不等于就没有问题要问。让人想不通的是,管宁为什么因为两件小事,就和朋友断交?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深层的原因呢?

    如果我们往深里解读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割席断交的故事描写的其实是两个读书人的灵魂的“内战”,也可以说是一场道德境界的PK。除两个当事人之外,没有人充当场外裁判,但胜负输赢却清清楚楚地大白于天下了。可以说,读了这个故事,每个读者和观众都是裁判。

    整个故事只写了两个片段性事件。在第一个片段中,管宁并非没看见金子,也并非不认得金子,只是在他的心里,压根没有金子之类的俗物而已。所以他“挥锄与瓦石不异”。再看华歆。他虽然自作聪明地“捉而掷去之”,可是这一“捉”、一“掷”两个衔接得很好的动作,其实充满了作秀的成分,仿佛在说:我是看不上这玩意儿的!

    人的心理常常有一种很矛盾的现象:我们急于证明给别人看的美德,很可能恰恰是我们自己最缺乏的。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小动作。但有时候,一个下意识、甚至无意识的小动作,却往往能暴露出一个人内心的大波动,真想法。华歆的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不做出来倒也罢了,一做出来,反而欲盖弥彰,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并没有真正将那片金子“放下”。

    我想起两和尚背女子过河的典故。有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出行,遇到了一条河,河上的桥被大水冲走了,但河水已退,可以涉水而过。这时,一位漂亮的妇人正好走到河边。她有急事必须过河,但又害怕被河水冲走。于是,大和尚立刻背起妇人,涉水过河,把她安全送到对岸。小和尚接着也顺利渡河。两个和尚默不作声地走了好几里路,小和尚突然对大和尚说:“我们和尚是不能近女色的,刚才你为何犯戒背那妇人过河呢?”大和尚淡淡地回答:“阿弥陀佛!我一过完河就把她放下来了,可是我看你到现在还背着她呢!”

    其实,华歆就像那个小和尚一样,虽然他把金子捡起来又扔出去了,姿态动作都很潇洒,可事实上,那个扔出去的金子依然在他的心里,没有真正“放下”。因为心中有金,所以要用那样一个很矫情的动作“撇清自己”,这在精神境界上,就比管宁视而不见差了一大截儿!

    还有一个着名的禅宗公案,说六祖慧能来到广州法性寺,正好遇上方丈印宗法师讲《涅盘经》。这时吹来了一阵风,把挂在堂内和门口的佛幡吹得飘舞起来。有两个和尚看见佛幡舞动,就辩论起来,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喋喋不休。慧能看不过去,便插口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风也没动,幡也没动,倒是你们两个的心旌摇动了!这话饱含哲理,后来成为禅宗史上着名的偈语。言下之意,你们二人如果专心听讲,用心修行,也就是心不动,哪里会注意什么风动幡动呢?还是把心收回来吧!

    从这个角度上说,华歆的“捉而掷去之”,看起来只是手在动,仔细想想,何尝不是因为他曾经“心动”了呢?合理的解释是,他是先动了心,接下来才动了手。这个动作,就把他的躁动的内心世界给暴露出来了。

    我们知道,儒家把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之道,作为最高理想,其中的“修身”一环可以说是基础。而在具体的“修身”实践中,儒家又讲求“慎独”之道,就是说,哪怕你一个人单独相处、没有别人注意时,也要慎言慎行,克制妄念,而不是表里不一,自欺欺人。看了这个故事,我们相信管宁能够做到“慎独”,而华歆的这个“捉而掷去之”的动作,就让人对他的“定力”产生怀疑了。为《三国演义》作评点的毛宗岗就评价华歆的这个动作说:“手虽掷下,心上好生舍不得。若非管宁看见,必然袖而藏之矣。”(毛评《三国演义》第六十六回)话虽刁钻刻薄,但用在华歆身上,倒是贴切的。

    至于第二个片段,就比较好解释了。如果说金子代表财富,那么乘轩冕则代表权位——这两样东西对于一般人都是有诱惑力的。但是管宁都一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就需要常人没有的信念、意志和定力。相比之下,华歆见到金子就“心动”了,听到车马依仗的声音就“心动不如行动”了,说明他心中对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有着强烈的欲求。

    说到这里,可能会有人为华歆鸣不平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道一个人有名利心就不可以做朋友吗?这个管宁对朋友也太苛刻了吧?有句话不是说吗?你如果想要没有缺点的朋友,那你就永远也没有朋友。因为朋友有缺点就要绝交,还要做拿出刀子割席这样伤人自尊的恐怖动作,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说实话,我当初也产生过这样的疑问。但后来我想通了。我觉得,管宁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为什么这么说呢?这首先就牵涉到对“朋友”的理解问题。和古代比起来,“朋友”这个词在今天已经彻底普适化、庸俗化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有交情,甚至有利益关系,都可以称朋友。这在古代是不可思议的。“朋友”一词在古代,要拆开来解释:“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就是同一个师门的同学可以叫做“朋”,而志同道合的人才能被称作“友”。

    这里再交代一个背景,就是华歆、管宁和邴原这三个人,都曾跟随汉末大名士陈仲弓学习过,可以说算是同门,算是朋辈。在这个背景下,再来看管宁的“子非吾友也”,就不能简单地翻译成“你不是我的朋友”了,其中的潜台词应该是:你我虽然曾经同门为朋,但却不可同志为友,因为你我的志不同、道不合啊!千年之后,我们再来品味这句话,会发现,它其实并不全是决绝之意,也饱含着管宁的深深的遗憾在里面!

    现在我们清楚了,导致管宁割席断交的深层原因,不是华歆有缺点,有毛病,而是通过这两件小事管宁发现,两人志不同,道不合,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那么,到底管宁的“志”在哪里,“道”在何方呢?这就和我们这一讲要说的一种风气联系起来了。什么风气呢?就是汉末魏晋非常盛行的隐逸之风。《世说新语》有一个门类叫做《栖逸》,就是专门记载魏晋“隐逸”之风的。

    人间蒸发

    我们先把管宁的故事放一放,讲一讲什么是隐逸。只有明白了隐逸文化的精神内涵,我们才能理解管宁的“割席断交”。

    那么,什么是隐逸呢?“隐逸”这个词可以拆开来解释:隐者,藏也;逸者,逃也。一句话,隐逸就是隐居山野,逃避尘世。一个追求隐逸的人,古代被称作隐士,他们常常是隐姓埋名,躲藏在世俗世界的边缘地带,好像是在和整个世界“躲猫猫”、“捉迷藏”。这是一种典型的逃避心态和行为,有的人被发现之后马上又“逃离现场”,所以史书上记载一个隐士的下落,常常会用一个词——“不知所终”,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有点像是今天所说的“人间蒸发”。

    说到隐逸文化,我们一般会有两个误区:

    第一,是把隐逸当做是一种纯粹的逃避和放弃。事实上,隐逸是一种有目的、有选择、有价值判断和精神追求的行为。古语说: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判断,甚至有时候,还是一种价值批判。孔子说的好:“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就是危险的国家不进入,混乱的国家不居住;天下有道就出来从政,天下无道就隐居起来。所以隐逸行为本身,既可以理解为对现实社会的一种间接的批评和质疑,更可以理解为一种对高洁、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第二,就是以为隐逸文化的根源于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相抵触,甚至相对立。而事实上,儒家思想本身也是认可隐逸行为的。比如孔子就说:“贤者辟(避)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论语·宪问》)他把贤人分成四种,第一种是避开社会隐居,其次是避开某一个地方隐居,第三是避开别人难看的脸色,第四是避开那些恶言恶语。这说明孔子是把隐者与“贤者”等量齐观的。在我看来,隐逸其实可以分成三种:儒家之隐、道家之隐和释家之隐。三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但其精神实质是相通的。

    可以说,隐逸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传奇性、超越性和浪漫气质的一种文化现象。在传统士大夫的心灵世界中,隐逸,有着远比出仕为官更高的精神品性。所以,像管宁这样的有志之士,愿意终身实践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命存在方式。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管宁这样的贤才放弃世俗的功名,去过那样一种清贫寂寞的隐居生活呢?管宁这样的做的时候,有哪些古代的前辈隐士为他提供信念支撑和精神援助呢?我们来讲几个古代隐士的故事大家就知道了。

    在中国古代的隐士谱系中,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上古的隐士许由。许由是尧舜时代的贤人,相传尧帝和舜帝都曾拜他为师。后来尧做了天子,觉得自己德行比不上许由,不足以君临天下,就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但许由是个非常正直高尚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竟然逃走了,隐居在颍水之阳的箕山脚下。后来尧又召许由做九州的长官,许由更不愿听,于是就做了一件很决绝的事,他竟然跑到颍水之滨去洗自己的耳朵,以此来表明自己不为名位所动的节操和志向。留下了一个“临池洗耳”的典故。

    许由和另一位隐士巢父是好朋友。这个巢父更有意思,他也是尧帝时的隐士,隐居山林,不慕世俗的富贵利达,年老的时候,大概觉得自己隐藏得还不够彻底,竟然“以树为巢而寝其上”,就是爬到树上,搭了个窝棚住在上面,就像鸟儿在树上筑巢一样,所以当时人管他叫“巢父”。传说许由在颍水之滨洗耳时,巢父正好牵着一头小牛犊到这里饮水,问明缘由后,巢父的反应更激烈,为了不让许由洗耳所用之水玷污牛犊的嘴巴,巢父竟牵着牛到上游去饮水了!还有一种说法是,许由把尧帝让天下给他的事告诉巢父时,巢父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到水池边去洗耳,也就是说“临池洗耳”是巢父“发明”的。没想到池塘的主人看见了,大喝一声:“干嘛要污染我池子里的水啊?”你看,远古时候,似乎到处都是这种视名利如粪土的高人异士,读他们的故事,我们后人常常会觉得有点不自在,有点脸红。

    许由和巢父可以说是中国隐士的鼻祖,两人合称“巢许”、“巢由”,后来竟成了隐士的代名词,连他们隐居的箕山,也大大的有名,每当人们表达隐居的志向的时候,总是会用“箕山之志”来说明。

    殷商后期,还有两个着名的隐士,是一对兄弟,名叫伯夷和叔齐。伯夷、叔齐,相传是商朝小诸侯国国君孤竹君的两个儿子,排行分别是老大和老三。孤竹君生前欲立三儿子叔齐为继承人,可他死后,叔齐却要让位给长兄伯夷。伯夷不干,于是就逃走了。没想到叔齐也没把君位放在眼里,照样来个一走了之。国人没办法,只好拥立孤竹君的第二个儿子为国君。伯夷叔齐兄弟两个听说西伯昌——也就是周文王——那里政通人和,老有所养,就前去投奔。不想刚到那里,西伯就死了,他的儿子武王正要兴兵讨伐商纣王。哥俩儿不顾性命,“叩马而谏”,就是勒住马头进行规劝。他说:“父亲死了不埋葬,却要大动干戈,这能叫孝吗?作为人臣却要杀害君主,这能叫做仁吗?”武王身边的卫兵拔刀要杀掉他们,幸有太公吕尚出来打圆场,这才免于一劫。可等到武王灭了商纣,天下都归顺了周朝,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时,伯夷、叔齐却义不受辱,于是隐居在首阳山(在今甘肃渭源县东南)上,坚决“不食周粟”,就是坚决不吃周王朝的粮食,仅靠采摘野菜充饥,后来竟饿死在首阳山上。

    伯夷和叔齐两兄弟的故事历来都有很多争议。我们今天看来,“不食周粟”好像有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迂腐气,但是,仔细想想,这两兄弟坚持自己认定的价值信念,不惜牺牲生命的精神,的确算得上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令人肃然起敬。所以孔子对伯夷、叔齐非常敬仰,说他们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到了东汉,隐逸之风大兴,隐士辈出,甚至有人专门为隐士立传,把隐士称作高士,隐士传记很多都以《高士传》命名,高士也就是“高让之士”,让什么呢?让的是芸芸众生趋之若鹜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东汉的隐士大都很有个性,动不动就来个“不知所终”,“查无此人”,大玩“人间蒸发”。其中最着名的就是严子陵。严子陵年轻时已有高名,曾与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一起游学,为同窗好友。后来刘秀即位,严子陵就隐姓埋名,隐身不见,和皇帝捉起了迷藏。刘秀十分思念这位贤良有德的老同学,就下令“物色访之”,就是展开“人肉搜索”。最后终于找到了在山泽间垂钓的严子陵。于是三请四请,总算把严子陵请到京城。一天,刘秀亲自来到招待所看望这位老同学。皇帝礼贤下士,大驾光临,多大的面子啊!可严子陵不仅没有三拜九叩,还躺卧不起,呼呼大睡。刘秀也不介意,走到他跟前抚摸着他的肚子说:“子陵啊,难道你不能出山当我的助理,一同治理天下吗?”严子陵假装睡着了,默然不应。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盯着刘秀,说:“你知道巢父洗耳的故事吧,士故有志,何必要苦苦相逼呢?”刘秀拿他没办法,坐上车子叹息而去。

    但刘秀并不死心,又把严子陵请进皇宫,朝夕相对,回首当年。觉得近乎套得差不多了,刘秀就问他:“我和当年相比怎么样?”严子陵说:“你比以前稍有长进了。”两人这回一直谈到深夜,干脆就同榻而眠。大概因为上次被皇帝摸了肚子,这回严子陵竟大大咧咧地把脚搁在光武帝的肚子上——两人扯平了!这事后来也传为佳话。尽管如此,当刘秀提出要任严子陵为谏议大夫时,还是被严子陵拒绝了。不久,严子陵归隐富春江畔,耕读垂钓,终老于山水之间,享年八十岁。

    严子陵垂钓的地方成为富春江上最着名的名胜,有“天下第一钓台”之称。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十分仰慕严子陵,写过一篇《严先生祠堂记》,结句说:“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里的“先生之风”,也就可以理解为“隐逸之风”。

    隐士的精神可以用三句着名的话来表达。一句是《周易》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周易·蛊卦·系辞》)意思是不从事王侯争夺权位之事,或者说是不奉事王侯,乃是一种高尚之事。一句是荀子说的:“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荀子·修身》)就是志向修正之后,可以傲视富贵利禄,道义崇重之后,可以轻慢王公。还有一句是西汉刘向说的:“天子不得臣也,诸侯不得友也。”(刘向《新序·节士》)意为真正有高尚节操的仁人志士,天子不得以之为臣下,诸侯也不得和他做朋友,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才是天地之间一个大写的“人”。

    隐居求志

    孔子说过一句话:“隐居以求其志。”(《论语·季氏》)这句话对于理解隐士的精神很关键。也就是说,隐士所追求的不是功业,不是事业,更不是职业,而是“志业”。有时候,“志业”的坚持远比功业的建立更伟大,当“城头变幻大王旗”、“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时候,那些无功业、无作为、无表现的隐士,却锻造出了一座座人格的丰碑,屹立在历史的高处,不仅丰富了我们的文化品味,提升了我们的精神境界,还安慰着我们日渐枯萎的心灵。

    回到管宁割席的故事。我以为,管宁的志向不是别的,就是隐逸避世,洁身自好,安贫乐道地度过一生。当时正是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大汉王朝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危邦”和“乱邦”,那些英雄、枭雄和奸雄们选择的是改天换地的功业,而那些志士、高士和隐士选择的是“天不变,道亦不变”、“以不变应万变”的志业。你们都去打打杀杀,追逐功名利禄吧,让我躲进小楼成一统,修养身心,与山水为友,与田园为伴,安贫乐道,追求自我的完善和生命的圆满。管宁就是这样的一位志士、高士和隐士。他原以为华歆也有此志,没想到,华歆并未真正摆脱名利之心,那两件小事就是试金石,一下子就暴露了华歆躁动不安的内心世界。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如果大家追求的道不一样,那就不必在一起谋划共事了。所以,志不同,道不合,才是管宁和华歆“割席绝交”的真正原因。

    后来的事实证明,管宁对华歆还真没有看错。历史上的华歆,先仕汉,又事孙权,后来又投靠曹魏,历经曹操、曹丕、曹叡祖孙三代,是个看风使舵、首鼠两端的人物。《三国演义》第六十六回《关云长单刀赴会,伏皇后为国捐生》写到:汉献帝与大臣谋划诛杀曹操,事情泄露,曹操就派华歆去捉拿献帝和伏皇后。当时伏皇后躲在墙壁里,华歆气势汹汹地带兵赶来,命人打破墙壁,居然身先士卒,上去一把揪住伏皇后的发髻,愣把这个“第一夫人”生生揪了出来!这个大逆不道的行为给后人留下恶劣的印象。有诗云:

    华歆当日逞凶谋,破壁生将母后收。助虐一朝添虎翼,骂名千载笑龙头!

    说来也很奇怪,管宁虽然早就与华歆割席绝交了,可华歆却一直把他当朋友对待,《三国志·华歆传》说,魏文帝曹丕黄初年间(220-226),政府下达诏令,让公卿举荐独行君子,华歆就举荐了管宁。到明帝曹叡即位时,华歆官拜太尉,后来年事渐高,称病请求退休时,又要把自己的位置让给管宁。但是管宁却毫不领情,一概不受,愣是要“将隐居进行到底”。

    从这个角度看,华歆真的不配做管宁的朋友。两人对人生或者成功的理解,真的不在一个层面和档次上。当华歆“将富贵进行到底”的时候,哪里知道,“将隐居进行到底”的管宁,笑到了最后。《三国演义》写道:“后来管宁避居辽东,常戴白帽,坐卧一楼,足不履地,终身不肯仕魏。”这“足不履地”,多像是巢父的筑巢而居啊!所以又有诗赞美管宁说:

    辽东传有管宁楼,人去楼空名独留。笑杀子鱼贪富贵,岂如白帽自风流。

    历史固然是由当权者书写的,但当权者无法左右口碑和后人的判断。今天的人之所以不能理解管宁,是因为我们今天的价值判断标准太过单一和功利,好像只有那些有权有势、腰缠万贯的人才叫“成功人士”,而唯独忘了,除了功业、事业和职业,还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志业”同样值得追求,值得敬仰。因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整个社会反而会陷入精神的焦虑,这就是为什么在GDP不断增长的同时,人们的“幸福指数”却不升反降的原因。

    那么,除了像管宁这样“隐居以求其志”,魏晋隐逸之风还有哪些表现形式呢?为什么在偏安江南的东晋一朝,隐逸之风会成为上流社会追逐的时尚呢?

    与道逍遥

    何为隐士

    上一讲我们讲了“管宁割席”的故事,并分析了割席断交的原因,顺便也说到了隐逸文化的精神实质。突出了隐居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动机,那就是“隐居以求其志”。这个“志”非常重要。“志”者,士之心也。士而无志,等于人而无心。像许由、巢父、伯夷、叔齐、严子陵,还有管宁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他们不求富贵利达,甚至也不求美名,却在青史上流芳千古,成了着名的隐士。

    大家要问了,隐士而能着名,不是和当初的追求自相矛盾了吗?既然是“隐士”,就应该远离尘嚣,洁身自好,甚至隐姓埋名,怎么还搞得天下皆知呢?鲁迅先生有篇杂文,就专门讽刺自古以来的“着名隐士”,他说:

    隐士,历来算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作一个笑柄。……真的“隐君子”,是没法看到的。古今着作,足以汗牛而充栋,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着作来?他们的着作是砍柴和打鱼。

    也就是说,鲁迅先生认为,真正的隐士应该是那些砍柴打渔的劳动人民,而这些劳动人民哪里会有闲情逸致写诗作文、沽名钓誉呢?所以,那些着名的隐士原则上根本不是真隐士。

    不知道鲁迅先生的观点大家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是不同意。鲁迅先生固然伟大,但他有时候为了批评或讽刺一件事,而不顾逻辑的周延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如果说真正的隐士就是那些砍柴打渔、插秧种田的劳动人民,那古往今来,世界上的隐士岂不是太多了?那现在的“三农问题”(农村问题、农民问题、农业问题的总称),差不多就成了“隐士问题”了!所以,鲁迅的说法虽然极易引起共鸣,但从逻辑上和情理上却是说不通的。

    我以为,要解释清楚“隐士”一词,首先就要把“士”这个词的内涵和外延搞清楚。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是等级社会,自上而下有一套十分明晰甚至森严的等级序列。这个序列类似于“金字塔”的结构。就统治阶级而言,最高一等是“天子”,高居金字塔的塔尖;次一等是诸侯,就是各诸侯国的国君;再次一等是公卿,所谓三公、九卿;再次一等是大夫,如御史大夫、光禄大夫等;最后一等就是士。通常所说的“士”,在古代统治阶级中次于卿大夫的一个阶层,后来就和大夫放在一起被称作“士大夫”,成了读书人和行政官员的代名词。再往后,“士”几乎就成了贵族阶层的代称,与平民相对,比如“士庶”这个词,指的就是贵族和平民。

    还有一种说法叫做“四民”。“四民”指的是“士农工商”,在这个说法中,“士”的地位似乎又被降低了,成为“民”的一部分,指的是农工商以外学道艺、习武勇的人,有时被称作“士民”,以区别于从事农工商之类的“庶民”。但无论如何,“士”在中国古代,是有着特定内涵和身份确认的,一般就是指士大夫阶层和普通读书人。总之,“士”阶层和“民”是有着清晰的界限的,不能混为一谈。

    天子(帝王)

    诸侯(各国国君)

    公(三公。如太师、太傅、太保)

    卿(六卿、九卿。中央行政官员的合称。)

    大夫(如御史大夫、光禄大夫等。世袭,有封地。)

    士(先秦贵族的最低等级,位次于大夫。“四民”之首。士民)

    农、工、商(庶民)

    所以,鲁迅先生把渔夫樵夫当做真隐士虽然“团结了大多数”,但也把“隐士”的独特价值和精神内涵稀释了,甚至取消了。

    那么,隐士究竟该怎么理解呢?我以为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隐士首先是士,士就是读书人,他可能会做一些体力活儿,自食其力,但和农工商以及渔夫樵父有着本质的区别。隐士隐居追求的是“志业”,农工商则是谋生的“职业”。第二,隐士是“可仕而不仕”的士,就是他有做官的能力和资格,但他选择放弃。那些做过官,遇到打击再辞官归隐的士大夫,原则上也不能叫做隐士。第三,真正的隐士是“屡征不仕”的士。像管宁那样多次拒绝朝廷征召,能“将隐居进行到底”的人才配称隐士,如果“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朝廷一征召你就屁颠屁颠儿去做官了,那是政治投机商,而不是隐士。

    按照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说法:选择即自由。和渔夫樵夫农民工匠相比,隐士是拥有选择自由的读书人。只要愿意,他们就可以做官。但他们还是选择了隐居避世。这种选择本身,体现的是一种自由的意志。不知道隐士拥有选择的自由,就无法理解隐士真正的精神品味和价值追求。

    隐而不得

    然而,这种选择的自由也有被剥夺的时候。到了曹魏末年司马氏统治时期,由于“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隐逸就成为不得已而为之的全身远祸之道了。这时的隐士往往和道士合流,变得岩居穴处,就是出没在山崖间,岩洞里,有点神出鬼没,不食人间烟火。你去拜访他吧,他三缄其口,装聋作哑,来个“沉默是金”。司马氏的高压统治使许多士人无法施展才能,只好“隐居以避其祸”,“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等人便是代表。但在当时,一个有些影响的读书人,甚至连“隐居”都不得自由,做官成了一种政治上的“表态”和“投票”,阮籍没办法,只好做官,算是投了赞成票;而嵇康性格刚烈,拒不做官,而且言论反动,成了司马氏政权的“反对派”,最后竟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这样,那我投弃权票,从此“人间蒸发”行不行呢?也不行。在暴政者眼里,弃权票其实就等于反对票。所以,像大独裁者萨达姆的满意率居然高达百分百。司马氏当时的政治状况差不多也是如此。这样的时候,读书人甚至连隐居的自由都没有了。《世说新语·言语》篇就记载了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故事说,公元263年秋天,“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被司马昭杀害,杀红了眼的司马昭这时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来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暴政机器一旦开动,就成了一台让人恐怖的绞肉机。迫于司马昭的淫威,整个知识界只好“明哲保身”,“沉默是金”,那真是“万马齐喑究可哀”。嵇康的好朋友、“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本来就是一介书生,为保住身家性命,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委曲求全,接受举荐出来做官了。这年岁末,他跟随所在郡的上计吏来到京城洛阳。上计吏,也就是每到年终负责到京城向朝廷报告本地财务收支情况的官吏,是个管财务工作的小公务员。按照当时制度,被举荐的士人到年底,就跟随上计吏一同前往京师,接受朝廷的任命。向秀到洛阳后,晋文王司马昭接见他,问他说:“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听说你有归隐的志向,怎么还在这里呢?你听这话,多么得意,又多么无耻!

    大概向秀审时度势,对自己的选择早已想通了,就应声回答说:“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意思是:巢父、许由都是狂傲固执之人,不值得仰慕和效法。司马昭听了,对向秀的回答十分赞叹欣赏。后来向秀就踏上仕途,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向秀虽然嘲笑了古代的隐士,但他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后来他经过山阳嵇康的故居的时候,回首往事,悲从中来,写下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思旧赋》。但是鲁迅先生说,这篇赋“刚开头却又煞了尾”(《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什么呢?还是因为恐惧。

    1941年1月6日,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在致国会的咨文中,宣布了四项“人类的基本自由”:一是言论的自由,二是信仰的自由,三是免于匮乏的自由,四是免于恐惧的自由。按照20世纪英国杰出思想家以赛亚·柏林的说法,——他把自由分成“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两种——罗斯福总统所宣布的这四项基本自由,大多数属于“消极自由”。“消极自由”就是人在做一件不伤害他人的事情的时候,可以免于被政府所干涉和强制。隐居的自由本质上也是一种“消极自由”。但是,在司马氏的暴政统治之下,“免于恐惧的自由”尚且无法实现,隐居岂不是变得更加奢侈了?

    我们知道,汉代的隐士虽然生活贫寒,但一般情况下,不仅不会受到当局的打压,反而受到官方甚至皇帝的礼遇。三国时再乱,像管宁那样的有志之士还有“隐居以求其志”的“消极自由”,至少可以“免于恐惧”,而在司马昭的统治下,连这种“隐居以避其祸”的“消极自由”都给剥夺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一个欲隐居而不得的时代,一定是一个白色恐怖的时代。

    乐在隐中

    这种肃杀的局面到了东晋才有所缓解。魏晋隐逸之风到了东晋,才算是得天独厚,精彩纷呈!为什么说得天独厚呢?有三个原因:

    第一是政治原因。因为东晋时期是门阀政治,世家大族轮流把持朝政,皇权与士权分庭抗礼,政治上不再推行严刑峻法,而更崇尚清净无为之治。士人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文化地位都比较高,自由度也更大,至少获得了“免于恐惧”的自由,做官也好,隐居也好,可以从容选择。

    第二是文化原因。在东晋一朝,玄学思潮进一步发展,清谈之风大行于世,老庄思想深入人心,即使一个做官的人,也崇尚道家的自然逍遥之道。很多官员和名士简直是亦官亦隐,仕隐双修。

    第三是地理原因。东晋一朝是偏安于江南的,江南山水天下独绝,历来都是隐居的好地方,老庄的自然追求在江浙一带的佳山秀水中找到了最佳的实践基地。这使偏安江南的东晋士大夫陶然忘忧,乐不思蜀。对老庄无为之道的向往,对自然山水的热爱,成为隐居的最佳理由。宗白华先生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这里的晋人,恐怕更多的是指东晋士人。

    有了这三个原因,东晋的隐逸之风便和以往大不相同。简单说吧,东晋的隐逸之风,就好比一股山水旅游的风气,当时的隐士与其说是“隐居以求其志”,不如说是“隐居以求其乐”。这个乐,当然就是庄子的濠濮之乐、山水之乐!在山水中体验大自然的博大,领略老庄思想的智慧,真是与道逍遥,乐在其中!

    比如东晋有个名士叫孙统。就是西晋名士孙楚的孙子。孙楚就是我们讲过的那位在好友王济的葬礼上,模仿曹丕大学驴鸣表达哀悼之情的名士。孙楚可以说也是任诞放达之风的代表。这种风气是有“遗传”的,他的孙子孙统就继承了他的传统。史书上说,孙统“诞任不羁”,“性好山水”,家住会稽,周围所有的名山大川,无不游览。可以说是个狂热的旅游爱好者,今天应该叫做“驴友”。而且,孙统这个人很奇怪,他每到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常常是“赏玩累日”,一玩就是好多天,好不容易离开了,走到半路上想想不对,常常又会返回来,来个“故地重游”。孙统对山水的爱,真是如痴如狂!

    不过原则上讲,孙统后来做了官,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隐士。要说比较能够代表东晋隐逸风气的隐士,不能不提到一个叫许询的人。许询字玄度,是东晋着名玄言诗人。玄言诗就是阐发老庄玄理的诗歌,在东晋很流行,许询的五言诗写得尤其好,好得连皇帝简文帝司马昱称赞说:“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许询也是北方南渡士族的后裔,他不仅受老庄自然哲学的影响,还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静心寡欲,不慕世利,更不想参与政治。朝廷一再请他出来做官,他都婉言谢绝。为避免得罪王室,他就跑到到钱塘江边的永兴(今萧山)隐居。在山林间修建精舍,晤对山水,怡然自乐。现在浙江萧山的许姓很多,大部分是许询的后裔。但是许询这样的名士,政府总想拉拢他出来做官,皇帝不断下诏征召他,许询为避官隐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家产都捐给了寺庙,迁居到四明山区的剡县。这样一来,皇帝也知道他去意坚决,从此就再也不来征召他了。

    比起前辈隐士来,许询的隐士做得实在潇洒,到处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有过旅游经验的人都知道,游览名山大川不仅需要好心情,好眼力,更需要一副好身体。身体不好的人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比较好,否则出去真是“花钱买罪受”。但人家许询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许询身强体健,登山临水,如履平地,简直是位登山健儿,攀岩高手。所以当时的人很羡慕他,说他“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这里的“胜情”,就是指纵情山水的情趣,“济胜之具”则是指许询天生的那副敏捷矫健的好身体!

    还有一个关于许询隐居的故事说:

    许玄度隐在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或谓许曰:“尝闻箕山人似不尔耳。”许曰:“筐篚苞苴,故当轻于天下之宝耳!”

    故事说,许询隐居在永兴县南部的深山洞穴中时,经常有各地的官员赠送物品给他。因为许询虽然是隐士,但他和许多名人都有交往,像谢安、王羲之都是他的好朋友。许询接受了官员的馈赠,就有人讽刺他说:“听说在箕山隐居的许由好象不这样。”意思是,哪有这么没有操守的隐士呢?可许询却振振有词地说:“接受点装在竹筐草包里的东西,实在比天子之位轻多了!”把许询这句话和向秀的“巢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一比较,便可知道,东晋名士似乎已达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逍遥境界,以往士人们执着的价值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自讨苦吃。这说明在东晋,仕与隐的对立不再像管宁的时候那么强烈了。有的人干脆就是半官半隐,亦官亦隐。由于家底雄厚,就算隐居山林,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像王子猷那样半夜里来个“雪夜访戴”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以说,东晋隐逸之风,已经成了一种“乐在其中”的时尚,因而也就把以往隐士鄙薄名利、安贫乐道的精神追求都给颠覆了!

    买山而隐

    不仅名士好隐居,连僧人都好隐居。古语说:天下名山僧占多。为什么呢?因为佛教是出世的宗教,把寺院建在名山大川之上,远离世俗的喧闹,更有利于参禅悟道。就这样还不够,东晋有些僧人还要过一把隐居的瘾。东晋僧人竺法济写有一部专门记载隐逸高僧的传记,名为《高逸沙门传》,高逸,就是高隐,“沙门”即和尚,说明在“出家”的僧人中,隐居山林的大有人在。

    比如东晋着僧支遁,号道林。你看他的名字,就和隐逸之风大有关系。遁者,逃也。隐逸,还有个别称就叫隐遁,或者嘉遁。他自号道林,是不是有“道在山林”的意思呢?我看有。这个支道林在东晋可是大名鼎鼎,不仅是个得道高僧,而且是个杰出的清谈家,和许多上层贵族名士都有交游。和以往的隐士不同的是,东晋的隐士大都比较有钱。连僧人也不例外。像支道林甚至还养了好几匹马,一个出家人竟然养马,哪有“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样子?所以有人就提醒他说:“道人养马,说起来可不够雅致。”道人在当时也就是指僧人。意思就是,一个出家人,居然养马,你到底是显示什么呢?这个事儿,可是好说不好听。没想到支道林应声答道:“贫道重其神骏!”——贫道看重的,正是马的神情骏逸,不同凡俗!一听这话就知道,支道林嘴皮子功夫很好,因为他把这个问题的实质给改换了,人家是说僧人养马很俗,他反过来却说,我看重的正是马这种动物的脱俗之处,倒是你这个问题问得太俗气了!

    说起来支道林还真是个爱好动物的人。他还喜欢鹤。他隐居在剡东岇山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两只鹤,过了不久,翅膀长好了,就要飞去,支道林舍不得它们,就折断了鹤的翅膀。鹤要飞却飞不了了,就扭头看着自己的翅膀,伤心地低下了头,看起来非常沮丧。支道林很有感触地说道:“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既然鹤有飞上云霄的才能,怎么会愿意作供人观赏把玩的玩物呢?于是细心调养,让鹤的翅膀长好后,就放它们飞走了。这个故事说明,支道林的确是个不同凡俗的人。

    你看,又是养马,又是好鹤,支道林的隐居生活还真是自得其乐,逍遥自在的。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个自称“贫道”的和尚,居然要“买山而隐”!有一次,他向另外一个叫竺法深的名僧提出了一个请求,就是想出钱把属于竺法深的一座山——印山——买下来。问他干什么,他说我要在这里隐居。竺法深一听,就讽刺他说:“未闻巢、由买山而隐。”意思是,我没听说过巢父、许由那样的隐士是买山而隐的!言下之意,你这是隐居还是摆阔啊?支道林到底有没有买下印山呢?我们不知道。但是这种“买山而隐”的气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隐士经纪人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东晋不仅隐士如云,而且还有人充当隐士的经济后盾。出现了一种人,他自己做着高官,没法隐居,但他特别向往隐居生活,怎么办?他就专门鼓励别人隐居,甚至花钱资助别人去隐居,简直是十足的“隐士发烧友”、“慈善家”兼“经纪人”。比如说有个名士叫郗超,字嘉宾,就是王羲之的岳父郗鉴的孙子。郗超才华很高,旷达不羁,很有名士风度,后来做了大司马桓温的参军,成为东晋政坛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史书记载,郗超家资殷富,出手豪阔,而且有个奇怪的爱好,就是“好闻人栖遁,有能辞荣拂衣者,超为之起屋宇,作器服,畜仆竖,费百金而不吝。”(《晋书·郗超传》)就是说,郗超喜欢听说别人隐居,不仅如此,他只要一听说有谁辞去荣华富贵去做隐士了(“拂衣”就是隐居),就一定会为他建造房舍,打造家具器物,置办服饰,并且为你花钱养仆人跟班,花再多的钱也毫不吝啬。

    郗超最仰慕的隐士是谁呢?就是王子猷雪夜拜访的隐士戴逵戴安道。戴安道可以说是东晋最着名的隐士,他还保留着古代隐士安贫乐道、不事王侯的精神和风骨。戴安道是东晋着名的书画艺术家,又善弹琴,懂得雕塑,年轻时就有美名。《晋书·戴逵传》载有“戴逵碎琴”的故事,说武陵王司马曦听说戴逵擅鼓琴,便派使者去请他到王府来演奏,戴安道本来就鄙视司马曦的为人,十分生气,就当着使者的面,把自己的琴摔碎了,说:“戴安道坚决不做王门伶人!”后来戴安道就迁居到会稽的剡县隐居起来。顺便说一句,“剡”这个字很有意思,有个说法是“两火一刀,可以逃”,所以剡县历来都是隐居避世的绝佳之地。许询在这里隐居,戴逵在这里隐居,晚年的王羲之也在这里隐居。戴逵是个真隐士,朝廷多次征召他出来做官,都被拒绝。郗超仰慕戴逵,大概正是觉得他是个真隐士。

    仰慕倒也罢了,找个机会也来个“雪夜访戴”不就行了吗?可郗超不。他愣是在戴安道隐居的剡县为他造了一座豪华别墅以资鼓励。戴安道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接受了郗超的馈赠。住进去以后感觉如何呢?戴安道在给亲近的朋友所写的心中透露了自己的感受,说近来到剡县,住进新居了,感觉简直就像一座官衙!言下之意,这哪像隐士住的地方呢?

    郗超不仅为戴逵花巨资造别墅,其他人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有一位名叫傅约的名士扬言要隐居,郗超二话不说,也为他准备了百万巨资,但傅约隐居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竟打退堂鼓了,不了了之。郗超的百万巨资给他没有呢?当然没有。郗超何等聪明,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不是真心要隐居,那对不起,我的“赞助费”当然也就必须“冻结”!

    我们从郗超的这种慷慨赞助隐士的行为可以看出,东晋隐逸之风是多么盛行,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东晋的隐逸之风已经基本上和现实政治没有太大的关系,甚至和安贫乐道无关,和全身保命无缘,反而成了一种让人趋之若鹜的时尚了。你可以说,这种隐逸的风气中含有一种消极的、不作为的、甚至是有些贵族阶层追求享乐的成分,但是,当我们读到这些隐士的故事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一种人在大自然中,应该有的那种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氛围和精神。

    当我们在滚滚红尘中,感到身心疲惫的时候,想想我们的国度,曾经有这么一种隐逸文化,曾经有这么一种超凡脱俗的隐士的精神,曾经有这么一群可敬、可亲、可爱的人,也许能得到片刻的镇静和安慰吧。古代的官员退休的时候,常会说一句话,告老还乡,辞官归隐,可是,在农民为了生计大量涌入城市,自然山水正在成为旅游业的聚宝盆,隐逸文化已经渺然不可寻觅的今天,我们的精神家园在哪里呢?这恐怕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思考的切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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