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英
“枪,在我们肩上;血,在我们胸膛。到缅甸去,走上国际战场。”这是《中国远征军战歌》,我到现在还会唱。
我出生在长沙郊区,因为家庭贫苦,被送到长沙市区一个姓刘的人家。后来养父养母相继去世,我就被送到了贫女院学习护理。抗战爆发那一年,我17岁,我报名应征,被编在第5军新22师,成了一名护士兵。
后来,我们来到缅甸作战。因为作战失利,不得不走入野人山。
野人山是一片原始森林,就像大海一样,树林密密层层,连一缕阳光都无法照射进来。到了夜晚,我们十个护士兵住在一个帐篷里,狼虫虎豹就在不远处咆哮。
雨季来临后,道路更难走了,山洪暴发,森林变成了水乡泽国,我亲眼看到一个班的战士被山洪冲走了。
在野人山行走了一个月,部队断粮,只好把几百匹战马杀死。战马被吃光后,还是没有走出去。没有吃的,战士们就吃草皮、树根,吃煮熟的皮鞋。我亲眼看到有人因为吃了毒蘑菇,送了性命。
困难除了这些外,还有蚂蟥。野人山中的蚂蟥特别大,听说一只蚂蟥吸饱血后,体重会增加一斤。蚂蟥从衣服的缝隙中钻进身体,我们不得不边走边抓身上的蚂蟥。除了蚂蟥外,还有蚊子,野人山的蚊子比我们平常见到的蚊子要大得多,密密麻麻,像云朵一样盘旋在人们的头顶上空。
我们女护士兵中,第一个离开的是笑春。她先是被毒蛇咬伤,几天后,她在队伍旁边解手,被野狼叼走了。大家齐声叫喊,营长拔枪打中了野狼的腿,野狼放下笑春后逃走了,但是笑春脖子的动脉血管已经被咬穿,几分钟后就离开了。
同伴中有一个人叫孙月霞,她患上了疟疾,害怕传染给我们,强行要离开我们。我们不愿意,带着她一起走。有一天,她趁大家不注意,跳下了悬崖。
看着女同伴一个一个离去,我心疼到了极点。后来,女护士兵只剩下了我一个,我和男朋友互相搀扶着向前走。迷路了,一路上的白骨就是路标。夜晚,我们住在路边的棚子里,这是前面走过的战士搭建的。棚子里全是死尸,我们走不进去,就把死尸向旁边挪一挪,腾出一小块地方来住。
这一年9月的一天,我们走上了一座山头,看到山下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帐篷,那是战友们用飞机投下的降落伞搭建的。
我们终于走出了野人山。不久,就去了印度。
后来才得知,我是唯一活着走出野人山的女兵。
李文才
我们在去印度的路上,遭遇了很多危险。
来到缅甸后,因为各种意想不到的原因,我们失败了,尽管我所在的新38师取得了仁安羌大捷,但是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
大部分远征军撤往野人山,我们新38师则向西撤退,要去印度。当时,西面是日军包围圈的薄弱点。
当时,新38师的主力前行,我们113团在后,因为113团担任掩护兄弟部队的任务。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抢渡清德温江的情形。当时,清德温江的对面有一支日军,他们知道我们要渡江,就在江对面拦截,构筑工事。我们沿着江面向北疾走,故意让日军发现。对面的日军果然也沿着江面向北走,想要再次拦击。走到了一片树林中后,我们派出小分队继续北上,大部队突然回身到渡口,趁机渡过了清德温江。
几天后,我们又要渡过一条河,那是清德温江的支流,那里有个渡口叫南先庆。我们趁着夜色在这里渡河,我和营长坐着第一支木筏,用手划着水,渡过了河。到了后半夜,全团人全部过了河,清点人数,发现少了营长赵玉戡和30多个人,还有几挺轻重机枪。在渡河的时候,他们被急流冲走了。
当时,日军派飞机在空中侦察,地上还有便衣在跟踪,为了能够摆脱日军,我们常常把部队分成几队,大部队藏在树林中,小分队故意暴露在日军的视线里,将日军引到远处,以便大部队能够顺利行进。就这样,我们才追上了新38师的主力部队,辗转来到了印度。
惠通桥之战
当时的局势极为恶化,英军像老鼠一样向印度逃窜。中国远征军孤力奋战,以三个军的兵力抗击日军四个师团,而且,后路已经被切断。蒋介石在重庆指示说:“中国军队今后在缅甸的作战指示,应以不离开缅境,而又不与敌主力决战为原则。依此原则,以机动作战,极力阻止并迟滞敌之发展。”
身在遥远的重庆的蒋介石,并没有意识到缅甸战场的形势有多么严峻,还幻想着远征军能够在缅甸站稳脚跟,后续部队从国内源源不断地增援缅甸,将日本人赶出去。
杜聿明组织军队节节防守,渐次撤退。
龙英所在的新22师掩护第5军撤退,杨伯方所在的新38师掩护整个远征军向后撤退。那时候,曹卓焜还是一名缅甸华侨,在缅甸的大道小径上跟着成千上万的华侨逃生。日本人进入缅甸后,见到华人就会枪杀。
龙英记得那些天部队不断地转移,头顶上是日军轰鸣的飞机,地上是呼啸而来的坦克,新22师只能且战且走。每当暂时摆脱了日军的追击,新22师就马上布防,进行阻击。新22师确实是一支钢铁军队,在那样困难的环境中,在几万日军的追击中,建制还没有被打乱,还能组织有效的抵抗。
龙英现在还记得,在一个阻击地点,新22师的士兵们埋伏在草丛中,准备伏击。等到日军追过来,新22师放了一把大火,熊熊的火焰舔舐着急匆匆的日军,日军不得不停下脚步,在飞舞的火舌中手舞足蹈,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然后转身逃跑,但是,飞奔的火焰追上了他们,让他们的身体像煤炭一样熊熊燃烧,像竹节一样剥剥作响。后来的日军坦克部队看到士兵像被点燃了尾巴的母猪一样仓皇逃遁,也急急忙忙掉头逃窜,一路跌跌撞撞,像掉进淤泥中的乌龟一样。最终,钢铁的坦克逃走了,肉身的士兵升天了。
正是因为新22师的有效阻击,保证了第5军的安全撤退。
新38师也在撤退。
因为新38师解救了7000名英军,所以英国缅甸军中的军官们都听说了远征军中这支骁勇善战的军队。在撤退前夕,孙立人已经看清了日军的作战意图,所以他赶到了英国缅甸军司令部所在的依乌,面见英军总司令亚历山大,要求英军为新38师配置一部分大炮和坦克,这样,新38师可以杀开一条血路,救盟军冲出重围。那时候,因为英军急电中国增援,远征军匆忙开往缅甸,大批的重型武器还在中缅边境上,来不及运过来。
孙立人的建议也许是可行的,面临绝境,拼死一战,依靠新38师的战斗力,也许会让日军的合围化为泡影。
但是,亚历山大拒绝给孙立人提供大炮和坦克,他的理由是,英军已经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奉命撤往印度,不能再攻击日军。不仅人不能参与攻击,而且武器也不能参与攻击。否则就是违抗上级的命令。
孙立人再三请求,亚历山大却拒不合作,无奈之下,孙立人只好返回新38师,组织向北撤退。
后来,英军在逃往印度的山路上,被日军掩杀,仓皇之中,英勇的亚历山大指挥英军将大炮和坦克,还有大量的汽车,一起推入了江水中,然后轻装逃跑,这样果然轻快了很多。他们在逃跑的路上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如果可以不穿衣服,他们也会将衣服丢弃的。
新22师设伏破敌,新38师杀了日军一个回马枪。
日军追击新38师到了一个叫作温早的地方,眼看着就要追上新38师了。孙立人认为,如果不能出奇制胜,便无法摆脱这股尾追的日军,新38师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于是,孙立人组织部队,反身再战,新38师突然从树林中杀出,正在兴致冲冲、得意扬扬追击的日军完全没有想到新38师还敢杀一个回马枪,他们无法判断这股远征军是从哪里来的,稍做抵抗后,就惊慌逃窜,像被鞭子追打的耕牛一样。新38师随后掩杀,斩敌800余众。
新38师暂时得到安全。
新38师撤离北向后,日军33师团再次占领仁安羌。
此时已经快要进入1942年5月了,东南亚的雨季即将来临。雨季到来,南亚次大陆将会陷入水乡泽国,风雨如磐,路断人稀。
在东南亚殖民地统治了百年的英殖民者,显然知道雨季的可怕,他们像一群老鼠一样不分昼夜地向西逃窜,丢弃了所有能够丢弃的东西,也丢弃了大英帝国最后一丝尊严,他们翻越群山,又遁入林海,爬过深涧,又涉过江河。他们将盟友中国远征军丢给了日军,让这些没有重武器的中国人替他们抵挡日军呼啸而来的子弹和炸弹,他们像狮子一样在密林的缝隙中奔跑,在山峰的褶皱间逃亡。他们昼夜不停地逃出1400公里,在创造了英国历史大溃逃的纪录后,终于钻出了缅甸密林,相互搀扶着,气喘吁吁地逃到了印度。
雨季来临了,英军躲入了印度青砖绿瓦的古老建筑中,而中国远征军还在凄风苦雨中顽强抵抗。直到三个月后,他们才拖着疲惫之躯,用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湿漉漉地走出了亘古无人的缅北野人山。
1942年5月8日,远征军副司令杜聿明一天之内接到了两份矛盾的电报,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和远征军司令罗卓英命令他带领部队向西退入印度,蒋介石命令他带领部队经密支那回到中国。
此时,蒋介石才意识到了远征军面临的危难境地,不再命令远征军留在缅甸,固守待援。
杜聿明那天肯定经过了激烈的两难抉择。要回到国内,就要翻越亘古无人的野人山;要西撤印度,个人的仕途甚至生命,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杜聿明肯定知道翻越野人山的艰险,然而,出于对蒋介石命令的执行,他还是选择了回国。
事后证明了,这是一条错误的路线,让远征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在做出这个抉择前,杜聿明还和廖耀湘、孙立人一起召开了会议,研究远征军何去何从,黄埔军校出身的杜聿明和其他将领站在一边,留美出身的孙立人一个人站在一边,杜聿明和孙立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杜聿明要求孙立人带领新38师在后掩护大部队撤退,孙立人答应了。后来,孙立人带领新38师在完成掩护任务后,就与杜聿明分道扬镳,走上了不同的撤退路线。
杜聿明和孙立人的矛盾从缅甸战场上开始,一直带到了几年后的东北战场。在东北战场,他们依旧各执己见,争吵不休,最终,孙立人被从东北战场调离,在南京训练新军。
远征军要转战回国,缅北重镇、滇缅公路上的重要中转站腊戍,是必经之路。
远征军第66军的新28师和新29师充当远征军撤退的先锋,而新38师则在全军最后阻击,掩护十万远征军撤退。
新28师和新29师刚刚到腊戍,还没有来得及布防,日军56师团就杀到了。中国远征军尽管进行了顽强抵抗,但是日军攻势太过猛烈,更兼之有飞机、坦克相助,腊戍失守了。接着,日军攻占了边境城市畹町,继而,遮放、芒市、龙陵相继失守。日军56师团攻向惠通桥。早在战前,日军情报机关已经侦知,惠通桥是中缅边境的咽喉要道,占领了惠通桥,就可以直捣昆明,继而进占重庆。
从仰光登陆至今,日军56师团连续作战14天,一路杀奔怒江,平均每天行军110公里。这是日军闪电突击战的最高纪录。
抗战至今,滇西一直是中国的大后方,战争在遥远的东方打响,枪炮声相隔数千公里。所以,滇西从来没有正规武装部队防守,日军进入滇西后,一路畅通无阻,奔向惠通桥。
日军进入滇西后,国民政府军政部就在当天深夜召开紧急军事会议,电令第11集团军总司令兼昆明防备司令宋希濂,火速派精锐部队赶赴怒江增援。宋希濂立即命令最靠近怒江的36师赶往惠通桥。
日军56师团坂口支队到了惠通桥西岸,而中国军队36师还在奔向惠通桥东岸的路上,而当时谁也不知道对方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也不知道一场激战即将开始。
一个偶然的事件,引发了惠通桥被炸,桥身掉入了河谷,日军的梦想也掉入了河谷。
惠通桥系爱国华侨梁金山捐资筑建,聘请美国阿柏兰德工程师设计,建桥材料用火车由仰光运至腊戍,后用汽车运至缅甸边境之南坎,再用骡马驮至怒江桥工地。1932年动工,1935年落成,桥长36丈9尺,宽1丈7尺,耗资巨大。该桥建成,对抗日战争时之中缅之交通和开发滇西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独立工兵第24营军需长李国屏在《张营长炸桥阻敌》一文中,详细介绍了当年的炸桥经过:
1942年4月末,张祖武上校奉命率独立工兵第24营赴滇西入缅作战。途经昆明时,张营长请求补充各项工兵器材,全营分乘数十辆卡车沿滇西公路西行。
我当时任给养军需,行军宿营需紧随营长。
5月4日晚抵保山城郊,目睹保山城被敌机轰炸后的惨状,义愤填膺。据百姓告知,敌机常来袭扰,只有早晚较为安全,张营长遂下令次日天明前出发,按规定当日赶到畹町。
5月5日凌晨,全营准时出发,经诸葛营机场转过山坳,逶迤西行不久,再下坡约40公里,便是滇缅公路咽喉惠通桥。我营车队因前方来车过多,时时受阻,上午九时许才到达惠通桥东岸。这是一座钢索吊桥,又是单行线,西岸来车络绎不绝,桥头宪兵对此失控,秩序紊乱,散兵难民混杂抢行,商车军车推拥争道,人心惶惶,乱乱哄哄,全然是兵败如山倒的不祥景象。因无法过桥,只好在桥东耐心等待。
通过惠通桥的车辆
十时左右,一辆指挥车来到桥头,车上坐着三位高级军官,询问工兵营长到否。张营长应声上前相见,其中一位是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他又是军政部驻昆办事处主任,马问明张营长携带爆破器材情况后,面带喜色连声说:“好,好!”四人立即商量片刻,其中一位用信纸写下一纸手令交给张营长,便匆匆驱车离去。手令内容有三条:一、命令独立工兵第24营营长张祖武在惠通桥东端就地待命;二、敌人强占惠通桥时立即爆破该桥;三、任务完成后即电报部。张营长告诉我说,临时奉命炸桥,责任重大,必须要一手令作为凭证。他说另两位是参谋团团长林蔚中将和参谋团处长萧毅肃中将。
张营长立即召开连排长紧急会议,宣布这项临时紧急命令,拿出炸桥方案交给大家研究定夺。事不宜迟,迅即行动:一连长胡世安率全连官兵携带已计算够量的炸药及一应爆破器材到桥西端安装;二连长赵宋卿负责在桥中段安装炸药;三连长石坚在桥东端安装炸药及做好各项炸桥引爆准备工作。为确保炸桥成功,张营长决定双引爆,即导火索点火引爆和发电器电引爆,发电器由营长亲自执掌。随后,营长率营连干部逐一仔细检查无误后才返回桥东营指挥地,用望远镜严密监视敌人。
这时,敌机械化部队赶到,占领桥西山头制高点,以猛烈炮火朝东岸射击。
中午时分,张营长突然发现西岸敌人奔扑桥头,向桥上冲来,敌人抢桥了!张营长断然高喊:“点火!”他自己则猛力压下发电器手柄,“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峡谷轰鸣,烟尘漫天,桥沉江底,阻敌成功。记得炸桥前,有一副连长因初上战场,看到当时情况,吓得跪地哭求营长立即炸桥断敌,张营长不为所动,尽可能让军民车队多多过桥来,少受损失。好一个深明大义,大智大勇的爱国军人!今日思之,仍令人感佩不已!
张营长见任务完成,即令全营撤回保山。因公路被敌人毁坏严重,车辆堵塞,张营长即率部分官兵徒步20来个小时,于次日上午十时到达保山。经清点,我营伤亡、走失约三分之一。6月,回昆明补充整训。
事后方知,炸桥前已有四五百名敌人化装混入难民中偷过桥来,幸被我及时赶到的36师106团官兵与敌激战,除数十名敌军泅水逃回西岸外,其余全被歼灭。
炸桥后马崇六专此发了致龙云电,报告了炸桥阻敌经过,龙云也发了致马崇六的嘉奖令。
惠通桥被炸时,缅甸华侨曹卓焜刚刚走过惠通桥,他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响,回头望去,看见所有人都趴在了地上。刚才还是好端端的大桥,现已飞上半空,随后又落入湍急的江水中。
怒江,愤怒之河,此刻要重成为阻挡日军的天堑。
很多年后,曹卓焜还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
惠通桥被炸,日军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们在桥西岸架设大炮,向桥东岸轰击。另一队日军则划着橡皮艇,抢渡东岸。当数百名日军刚刚登上东岸的时候,中国军队36师的先头部队两个连也赶到了东岸。双方的军人来不及喘口气,就缠斗在一起。
西岸的日军看到东岸战事已起,一齐扑向东岸,会游泳的跳进水中,不会游泳的划着橡皮艇。中国军队36师两个连的先锋部队,看到越来越多的蜂拥而来的日军,在师长李志鹏的指挥下,占领了两处高地,对日军构成了夹击之势。日军虽多,但无法突破36师的火力网。
李志鹏是黄埔军校第五期毕业,一直在36师任职,先后随队参加了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等战役。36师也是德械装备的中国师,战斗力很强。
中午,日军人数大增,攻势更猛,所有人都知道惠通桥对中日两国的重要性,所以战况极为激烈。
幸好36师后续部队一个团赶到了,将突入的日军又压了回去。
西岸的日军越来越多,拼命渡河,而日军的工兵居然开始抢修被炸毁的桥梁。
高村武人曾经参加了惠通桥边这场激烈的战斗,他当时是56师团野炮联队第一大队的士兵,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此次敌前渡河,正是步工兵联合一体的奇迹,自己激动的泪水使得望远镜的镜片都模糊一片。”这名日军炮兵还提到了他们联队对中国车辆的摧毁,“捕捉到那1000部车辆——直接发现的就有600辆,则完全可以说是我们野炮部队的独角戏。我自负地认为:与大东亚初期的新加坡炮击战、菲律宾炮击战加在一起,本次腊勐炮击战尽管规模较小,但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三大炮战之一,可以算是炮兵的精华。”我查阅了各种资料,绝大多数资料记载,当时怒江东岸中国车辆大约有300辆。高村武人日记中所记载的1000辆,显然有误。
腊勐,则为民国时期的松山。
陈纳德的“飞虎队”从昆明出动了,这些携带着重磅炸弹的飞机带着尖厉的啸声,掠过了曹卓焜的头顶,掠过东岸中国军队36师将士的头顶,也掠过了怒江的上空,将一枚枚炸弹丢在了日军的头上。
据后来参加过这次轰炸的一名美军飞行员回忆,他坐在飞机上,看到机翼下的日军在滇缅公路的两边排成了长龙,坦克、重炮、汽车、士兵……井然有序,绵延20公里。这就是日军56师团,他们等待着惠通桥修好了,浩浩荡荡地进入中国的西南大后方。56师团来自北九州,盛产矿工,那里民风剽悍,好勇斗狠。
时隔多年后,当年的情势让人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双方相持不下时,宋希濂带着参谋人员赶到,指挥36师向日军发起勇猛反击,冲上怒江东岸的大部分日军被消灭,剩下的被挤进了汹涌的江水中。
“飞虎队”的飞机将肃然静立在滇缅公路两边的日军56师团当成了活靶子,日军惊慌失措地钻进了公路两边的稻田里和树林里。在缅甸战场上无比骄横的日军,现在也终于尝到了挨炸的滋味。
昼夜兼程赶来的中国军队87师和88师,在36师击败了登陆之敌后,来到了保山。惠通桥就位于保山境内。此时,惠通桥东岸已经聚集了三个师,可见惠通桥在当时抗战中的作用有多重要。
几天后,第6军预二师也赶来了,驻扎保山,加强怒江防御。
日军无法渡过怒江,恼羞成怒,将还没有来得及渡江的缅甸华侨数千人残杀,然后进攻滇西各县。
老校长和老县长
时至今日,滇西很多人还记得一个名叫寸树声的先生。
寸树声先生是滇西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抗战开始,先后在多所高校任教的寸树声回到家乡腾冲县,创办了益群中学。日军进犯滇西时,这所学校刚刚创办两年,而现在就要遭受毁灭了。
1942年5月7日,也就是惠通桥被炸的第三天,寸树声的弟弟回到家中,告诉了哥哥日本人占领了龙陵,不日将进攻腾冲的消息,寸树声异常悲伤,他被日本人从北京的高校赶出,而现在又要被日本人从家乡的中学赶出。
第二天,寸树声决定全校停止上课。上午,所有学生在礼堂集合,听寸树声先生讲最后一课。这一课,和德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的情景类似。
礼堂里,学生静静站立,默默不语,气氛悲伤而凝重。寸树声先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讲台,他微微昂着头,沉痛地说:“时局的情形你们都已知道了,我们以为不能来到腾冲的敌人已经只离我们三四十里了。我只恨我们没有自卫的力量,恨我不能保护你们!学校从今天起只有停课。将来总有一天学校又能开学上课,但是那时在这里上课讲授的人是不是我,是不是你们就不知道了!……平时对你们所说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你们要在艰苦的环境里磨炼你们的精神,在斗争里发展你们的力量!……我相信每一个黄帝的子孙,是不会当顺民的,不甘心做奴隶的!……”
寸树声先生说不下去了,他哽咽难语。台下的男生低垂着头,眼圈红肿;台下的女生都哭泣起来。礼堂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寸树声先生踉踉跄跄地走下讲台,向学生们挥手说:“再见!”然后消失在了滇西5月炽热的阳光里。
5月9日清晨,不愿与日本人合作的寸树声先生泪别老母亲,与同伴十余人,走出家门,准备去往昆明。到了镇口双虹桥旁,寸树声突然看到,桥上聚集了很多送别的学生和家长,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把寸树声先生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出了很远还不愿离去。后来,寸树声先生在回忆的文章中写道:“男女学生的无所依靠的那一幅凄惨的景象,使我常感觉到我所负于他们的超过我所给予他们的。我因为种种的限制,不能携带着他们出走,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背德和不信,也将要成为我一生忏悔不尽的罪戾了!”
寸树声一行翻越高黎贡山,告别了家乡。再回到家乡时,已是两年后的远征军大反攻胜利之后。这两年来,寸树声先生漂泊于重庆和昆明等地,依旧矢志办学。他创立的民间教育模式受到了叶圣陶等教育家的赞赏。
5月11日,日军一个中队开进了腾冲,腾冲成为了沦陷区。此前,腾冲县长带着警察潜逃,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腾冲县城。
腾冲是滇西富庶之地,内地商人从缅甸拉运玉石,腾冲作为中转站,因此腾冲的玉石生意也风生水起,直到今天,腾冲依然如此。缅甸玉,是与和田玉并称的玉中之宝。
不愿意与日军合作的乡间士绅和爱国人士,在日军占领了腾冲后,从县城向北退出,退到了一个叫作界头的地方,成立民国腾冲县政府,德隆望尊的张问德被推举为县长。这样,当时的腾冲就有了两个县政府,两个县长,一个在腾冲县城,一个在界头的山中,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中国人。这一年,张问德已经62岁。
腾冲上了年纪的人现在还能记得那天的情景,张问德在100多名群众的注视下,面对国旗,宣誓就职,誓与日军抗争到底。此后,这面国旗,县长张问德就一直带在身上,因为他连一间办公室也没有。
张问德在界头坚决抗日的消息传到了滇西各地,热血青年们纷纷来到界头,投奔在他的麾下。张问德又派人与第6军预二师取得联系,得到了枪支弹药。
日军曾经对界头组织了四次大扫荡,年逾花甲的张问德拄着藤条拐杖,带着县政府转战高黎贡山,穿梭于怒江两岸,与日军周旋。日军扫荡结束,民国腾冲县政府又回到界头山中。日军想尽种种办法,也无法剿灭这支由62岁的老人率领的抗日队伍。
腾冲抗日政府,像一枚铁钉,揳入了日军的心脏里。
我见过张问德的照片,一袭布衣,一绺长须,眼神炯炯明亮,神态沉静安详,这完全就是我们心目中古代君子的形象。就是这样一位前清秀才,用瘦削的身体,撑起了滇西沦陷区的半壁江山,让无数人增强了抗战到底的信心。
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一封书信。
日军无法剿灭这支抗日武装,就改为安抚,日军驻腾冲行政官田岛寿嗣给张问德写了一封信。田岛寿嗣,是当时无数“中国通”中的一个,他于1942—1944年任腾冲日军行政班本部长,这个职务相当于“代理县长”。田岛寿嗣在腾冲装出一副伪善的嘴脸,鼓励当地人种植和吸食鸦片,他宣称:“在摧毁中国人的精神上,我的一杆烟枪,绝不亚于148联队的3000支三八式步枪。”
为了劝降张问德,田岛寿嗣还给张问德写信,他写给张问德的信件内容是这样的:
崇仁县长勋鉴:
久钦教范,觌晤无缘,引领北望,倍增神驰。
启者:岛此次捧檄来腾,职司行政,深羡此地之民殷物阜,气象雍和,虽经事变,而士循民良,风俗淳厚之美德依然具在,城西南之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也。唯以军事未靖,流亡末集,交通梗阻,生活高昂,彼此若不谋进展方法,坐视不为之,所固恐将来此间之不利,其在贵境如未见为幸福,徒重困双方人民,饥寒冻馁坐以待毙而已,有何益哉?职是之故,岛甚愿与台端择地相晤,作一度长日聚谈,共同解决双方民生之困难问题,台端其有意乎?如不我遐弃,而表示同情,则岛兹先拟出会晤办法数事,证求台端同意解决:
一、会晤地点定在小西乡董官村之董氏家宗祠;二、谈话范围绝不许有一语涉及双方之军事问题;三、为保证第二项之确实起见,双方可用监事员一人在场监视谈话。右列三事,如台端具有同情予以同意时,请先期示复。会集日期,可由台端决定示知,以便岛先时候驾。
至台端到达此本境以后,生命名誉之安全,由岛负完全责任。最妥请不带兵卫,不携带武器为好。如万一必须带武装兵士侍卫时,亦无有不可,则兵数若干?枪械子弹若干?请预先示知,以免发生误会。总之,兹事双方系诚恳信义为前提,请不须少有疑虑。岛生平为人,百无一长,唯不欺不诈、推诚接物八字,则常用以自励。凡事只要出岛之中心乐从而诸口者,虽刀锯在后,鼎镬在前,亦不敢有一字之改移。苍苍在上,言出至诚,台端其有意乎?临颖神驰,不胜依依,伫盼回玉。
大日本腾越行政班本部长上
昭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具
从田岛的书信中可以看出,日军一再要与张问德老先生见一面,而且口口声声说商讨民生大计。日军的目的并不在于面晤老先生,而在于老先生出面与日军对话,日军则可以拍照大肆宣扬,甚至可以污蔑老先生投降之类的谣言。方先觉将军在衡阳城中就是这样,只因与日军商讨停战,就被日本报纸和汪逆报纸污蔑为投降,直至今日,还有人认为方先觉将军投降了日军。收到田岛的书信后,老先生阅毕,立刻就在夕阳下的农家小院里展纸研磨,一挥而就。老先生的回信是这样的:
田岛阁下:
来书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苟我中国犹未遭受侵凌,且与日本能保持正常国交关系时,则余必将予以同情之考虑。然事态之演变,已使余将可予以同情考虑之基础扫除无余。诚如阁下来书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淳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事态演变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刺之下、暴尸露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幢,骡马遗失达五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阁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横被鞭笞;或已送往密支那将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一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由于人民之尊严生命,余仅能对此种罪行予以谴责,而于遭受痛苦之人民更寄予衷心之同情。
阁下既欲解除腾冲人民之痛苦,余虽不知阁下解除之计划究将何如,然以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然余愿使阁下解除腾冲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张,则余所能供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胁迫生活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乡,于断井颓垣之上重建其乐园。则于他日我中国也不复遭受侵凌时,此事变已获有公道之结束时,且与日本已恢复正常国交关系时,余愿飞往东京,一如阁下所要求于今日者,余不谈任何军事问题,亦不携带有武器之兵卫,以与阁下及其同僚相会晤,以致谢腾冲人民痛苦之解除;且必将前往靖国神社,为在腾冲战死之近万日本官兵祈求冥福,并愿在上者苍苍赦其罪行。苟腾冲依然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他日阁下对腾冲将不复有循良淳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之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于人类之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痛苦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彼等应如何动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做缜密之长思。
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九月十二日
这封回信就是中国现代史上有名的《答田岛书》。它义正词严地历数日军在腾冲烧杀淫掠的种种罪恶,表达了中国人抗战到底的决心和信心,展示了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一时,全国各大报对《答田岛书》均予以刊载。军政部长陈诚称誉张问德为“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长中之人杰楷模”。蒋介石称张问德为“有气节之读书人也”。
一年后,中国远征军反攻滇西,张问德率领麾下所有人支援反攻。腾冲光复后,张问德辞去县长职务,回乡种田。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抗战胜利了,我只愿做一平民。
滇西沦陷后的两年里,日军56师团和中国军队相隔一条汹涌澎湃的怒江,可谁也无力渡江作战。
日军在怒江西岸修筑工事,中国军队在怒江东岸修筑工事,双方都做好了大打一场的准备。天气晴朗的日子,即使不用望远镜,站在江岸的这边也能望见那边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在江水平静的日子里,对岸的说话声和唱歌声也能够清晰听见。然而,在无数双眼睛和无数个枪口下,一只苍蝇也无法飞到河对岸,更何况一支军队!
惠通桥暂保无恙,汹涌的怒江之水阻挡了56师团,也阻挡了日军从云南进入重庆陪都的脚步。
抗战后期,中国有两次在几乎面临绝境的时刻,转危为安,一次是这次惠通桥之战,一次是不久后的石牌保卫战。中国军队无数官兵用血肉之躯,用羸弱之躯,阻挡日军的隆隆战车和穿着皮靴侵略的脚步,力保全国抗日的大后方不失。
死亡之山
惠通桥暂保无恙,而缅甸战场依旧枪林弹雨,杀声震天。
中国远征军在前无去路、后无援兵的极端不利的境况中,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国内。谁都明白,祖国在这一刻,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漂泊游子的家,那就是折翅鸟儿的窠,那就是安全和温暖,那就是幸福和归宿。
家在遥远的北面,在缅北野人山的那一边。
目前我们所能知道的远征军撤退路线一共有五条。当时十万远征军被占据优势的日军分割包围,天上是日军飞机昼夜轰炸,地上是日军摩托、汽车循迹追踪,十万人分成了五路,觅路而走。
这五条撤退路线是这样的:
第一条是第5军军部和新22师,走的是穿越缅北野人山这条最为艰险的道路。
第二条是新编38师,穿越英帕尔平原,进入印度。
第三条是滇缅公路,200师和在腊戍阻击日军的新28师、29师从这里撤回国内。他们中,也有一部分进入过野人山。
第四条是新编96师,走的是缅甸葡萄到云南福贡这条路线,他们也走过了一部分野人山。葡萄,是缅甸最北部的一个小镇,距离中缅边境100公里左右。
第五条是第6军,走的是景栋路线。景栋是缅甸东部最边远的一座城镇,居住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隶属于缅甸的掸邦。从景栋向东,就是老挝,从景栋向东北,则是中国云南景洪。
我先写写经过缅北野人山回国的第一条道路。
缅北野人山,一写下这五个字,我就浑身颤抖。我实在不愿意遥想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无比惨烈的一幕幕,然而我又不能不面对,只要写到远征军,就不能不写到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位于缅甸最北部,东西为横断山脉,无法攀越,而缅北野人山以北,就是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缅北野人山名字的由来,据说是明代军人在这里看到野人,而命名为野人山。这个名称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这里确确实实生活着野人,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最先知道缅北野人山是因为一首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作者是穆旦。20年前,我还是一名文艺小青年,留着披肩长头发,满脸清高不可测,疯狂地背诵古今中外那些著名诗人的诗歌,幻想着有一天也能成为诗人。那时的诗人很受人尊敬。
穆旦这首诗歌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阴暗的树下,在激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在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地,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作树干而滋生。
第一次阅读这首诗歌的时候,我的心被揪得很紧很紧,这首诗歌和我们教科书上和文学史上宣扬推销的那些诗歌不同,它没有那个时候的人们惯常从诗歌中看到的阳光雨露和革命豪情,而有一种直抵骨髓的阴冷和萧杀。
在我们那个时代接受的教育中,森林都是美丽的,河流也是美丽的,生活也是美丽的,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无法想象穆旦诗歌中描写的这些意象,头上为什么会开满野花?树木为什么会把一切遗忘?这篇森林里到底走过了一段怎样的历史?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在图书馆里查找穆旦的文字,却无法找到更多的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这个从民国时代走过来的诗人,曾被贴上颓废和堕落的标签,而那个时候课堂上被老师们满怀激情朗诵的,是歌唱蓝天、颂扬大地的诗歌。20多年过去后,现在回头来看,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那些诗歌,都是浮云。而穆旦的这首诗歌,却一直被人们传诵。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了穆旦是一名参加过远征军入缅作战的战士,在第5军中做翻译。穆旦入伍前是西南联合大学的一名学生,远征军回国后他继续自己的学业。这么多年来,穆旦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缅甸野人山这段悲惨的经历,甚至,除了这首诗歌,他再没有写过野人山。而这首诗歌,连“野人山”三个字也找不到。
这首诗歌写于穆旦走出野人山三年后的1945年9月,野人山到底给穆旦留下了怎样惨痛的记忆?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能通过这首诗歌进行了解,只能了解到野人山那些凄惨的场景。
野人山留给我更大的惨痛,则来自一名亲历者的讲述。
段生馗是腾冲县农业银行的职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远征军留下的珍贵物品。他曾在向导的带领下,多次走进缅北野人山,见到了野人,也见到了被野人抢夺的远征军的生活用品。
野人的生活情景,和电影《启示》与《食人族》上的场景几乎一样。这是一个个尚未开化的荒蛮部落,他们依靠狩猎而生存。几百年几千年一直是这样。他们与森林融为一体,他们对疲惫到了极端、饥饿到了极点的中国远征军士兵进行大量杀伤。不知道有多少远征军战士,没有死于日军的轰炸,没有死于日军的枪口,而死在了这些手持毒箭,像蜘蛛一样悄无声息进行攻击的野人手中。
段生馗走进野人山,是由一个名叫“老杨”的人带进去的。老杨经常来往于缅北野人山的野人部落与外界的文明世界之间,他了解野人的生活习性,能够与野人进行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的交流。如果没有老杨的带领,走进野人山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遇到野人,后果不堪设想。
老杨与野人交流的这套本领是祖传的。老杨的祖父生前是清末滇西的马帮,穿越于印度、缅甸、滇西之间的丛林时,经常与野人遭遇,便学会了与野人如何沟通,于是充当了向导。这套做向导的本领后来传给了老杨。
当段生馗第一次走进野人部落,寻找远征军的遗物时,我还在大学里读书。当段生馗在野人山中手捧着野人用远征军的头盖骨做成的器皿泪流满面时,我捧着穆旦那首著名的诗歌,不知道诗人写的是什么。
段生馗说,他走进的那个部落,只是野人山中的一个小部落,而这样的部落,在莽莽苍苍、方圆数百里的野人山中,不知道有多少。
当初疲惫不堪的远征军走进野人山的时候,大小部落呼啸而来,我们的士兵做了这些野人的猎物。不知道有多少远征军永远留在了亘古荒蛮的野人山中,他们的尸骨化作沃土,沃土上长出了年年茂盛的野花。
段生馗说,现代的野人也时有与外界交流。如果他们需要外界的商品,就会采取原始的物物交换的方式。他们把兽皮、虎骨等这些外界人需要的东西,放在森林中的路上。然后弯弓搭箭,藏在树后,等待外界人来临。
野人摆放的东西很有深意,如果顺路摆放,就是告诉人们,给他们什么都行;如果横着路面摆放,那就是要食物和药品;如果摆放在十字路口的中间,那就是要盐巴……在与外界人的交往中,野人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
如果有人贪图便宜,拿走野人的东西,而没有留下野人需要的东西,那么树林后就会射来一支毒箭,贪便宜的人当场毙命。即使你再仔细向四周张望,想看看是否有野人在周围埋伏,你也找不到野人的,密密层层的树林将肤色如同树皮一样的野人完全遮掩。而野人射杀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而随意。
段生馗那次走进的野人部落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生活状况的部落,部落酋长是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在段生馗和老杨把带来的礼物敬献给了她后,她喜不自胜,也将部落的作品展示给段生奎看。段生馗赫然看到,那是一大堆青天白日帽徽和中国军队衣服上的扣子。酋长通过特殊的语言向老杨和段生馗炫耀说,这些都是上一代酋长留下的宝贝,当初部落的“勇士”们活捉了很多又脏又瘦的外界人,他们实在太瘦了,甚至都没法祭奠鬼神,部落只能把他们杀死,然后把他们的衣服挂在树上,吓唬鸟雀。后来这些衣服被风吹日晒,全部化成了尘灰,就只留下这些帽徽和扣子。
部落酋长口中的外界人,就是中国远征军。
部落里还有一名女巫师。在迎接外界来的客人时,只有部落里的头面人物才能参与,比如这名老巫师。老巫师给段生馗拿来了三个水瓢,她说这些水瓢是和那些帽徽、扣子一起来的。段生馗双手捧着水瓢,惊愕地发现所谓的水瓢,居然是用人头盖骨制成的。
段生馗心中充满了惊惧。女巫师还在喋喋不休,她说这三个水瓢是用三个女人的头盖骨制作的,那三个女人也穿着有扣子的衣服,戴着有帽徽的帽子。这三个水瓢在部落里的作用很大,女人生孩子生不下来,女巫师就把药水盛在水瓢里,灌下去,女人就能顺利生产。
这三个水瓢,就是我们远征军三名女兵的头盖骨。
段生馗手捧水瓢,泪流满面。
女巫师从段生馗的手中夺走了水瓢,说这三个水瓢是部落里的神器,能够保佑女人顺利生产,谁也不能拿走。
段生馗悲痛难耐,跪在地上,哽咽难语。酋长看到段生馗泪如雨下,还以为他对部落神器异常虔诚,就大方地要过三个水瓢,伸到段生馗面前说:“统统给你。”
在这个部落里,段生馗还看到很多用人体骨头做成的背包、碗碟等生活用品。酋长说这些东西都是和三个水瓢一起制成的。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也都是用远征军的尸骨做成的。这个母系氏族的部落,那个时候残害了我们多少远征军,不得而知。而缅北野人山有多少这样的部落,残害了我们多少远征军,更不得而知。
夜晚,段生馗和老杨拿出背来的白酒,故意劝他们喝酒,他们一劝就喝,大口大口地喝着,最后全都醉倒在了火塘边。段生奎和老杨趁着夜色,偷偷跑走了。
现在,段生馗几乎每年都会从腾冲走进野人山中,搜寻远征军的遗物。中国民间有很多这样的人,在以各种方式纪念抗战烈士。
缅甸的雨季是每年的5月至10月,长达半年时间。
雨季让野人山本来就很狭窄逼仄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异常难行,甚至有的地方从来就没有道路,只能边披荆斩棘,边摸索前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湿漉漉的连绵不绝的雨水,让热带、亚热带丛林中的各种毒虫异常活跃。它们在湿漉漉的雨水中迅速成长,硕大滚圆,发育繁衍,它们的体内急需营养,任何一种从眼前走过的高蛋白食物,它们都不会放过。蚂蟥、蜈蚣、蜘蛛、毒蝎、毒蛇……它们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千上万只,成万上亿只,它们潜藏在阔大的树叶后面,悄无声息,一遇到食物走近,就浩浩荡荡地杀奔而来,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蚂蟥钻进了人的身体里,人却无知无觉,等到发现的时候,蚂蟥的身体已经钻入了一半;蜈蚣钻进人的衣服里,照样无声无息,等到发现的时候,毒液已经注入了人的身体里;巨大的蜘蛛有网球那么大,巨大的毒蝎黑油铮亮,巨大的蟒蛇可以缠着人的身体将人卷走……
缅北野人山,直到今天这里还是世界上最艰险的地区之一。
龙英所在的新22师,走的是几条回国路线中最艰巨、最漫长的一条。而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条道路前方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这条道路的起点是车辆能够通行的道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条最简便易行的道路,所以第5军军部的车辆载着所有人员,包括1500名伤员,在懵懵懂懂中进入了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从来没有一支队伍走进过,肯定也不会有一张能够指引路径的地图。而且,人迹罕至的缅北野人山也从来就没有路径,一头扎进野人山的远征军们,只能依靠指北针和太阳来辨别方向。然而,指北针不是人人都有,太阳也不是天天都有。远征军老兵说,走进缅北森林里,树木遮天蔽日,阳光无法穿透缠绕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树冠,森林里的白天也如同黑夜,很多零散的队伍,因为不辨方向,而在森林里走失了。
新22师的前面,就是第5军军部。这支撤退部队的最高长官是杜聿明。新22师为第5军断后,第5军的另一支部队96师一部在前开路。而第5军的另一支部队200师,还远在腊戍以北。
新38师,在阻击日军完成了掩护任务后,就沿着野人山南麓,掉头向西。他们没有走进野人山。
第5军的汽车行驶到了一个名叫莫的林的地方时,前方就再没有路了,所有人都从汽车上跳下来。为了不把物资留给日军,远征军把一路带来的汽车和大炮堆放在一起,浇上汽油点燃了。火光熊熊,燃烧了一个晚上,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夹杂着钢管的爆裂声,在静静的夜晚听起来让人心悸。
天亮后,第5军所有人,包括杜聿明都徒步进入黑暗的丛林中,在树林之间觅路前行。1500名伤员留在原地。
这一天是1942年5月15日。
事实上,在那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中,带着1500名伤员穿越缅北野人山,是非常不现实的。
留下的,意味着死亡;而离开的,也面临着死亡。
96师师长余韶以后写了一篇名为《挫辱而归的第一次远征》的文章,详细写到了远征军留下伤病员后在野人山行进的那些经历:
15日,八时出发,进入森林,除道上有一线黄土外,余皆草木。这是原始森林,密的地方连狗都钻不进去。行未数里,忽闻群猿哀鸣,甚为凄惨。它们都在树上攀缘跳跃,尖脸、长脚、黑毛,身长约二尺许,不下千头。
5月16至18日,均于森林中行军,仍是满目青苍,遮蔽天日,群猿啼鸣,闻之异常刺耳。蚂蟥甚多,草间树梢皆是,人人身上多处被咬,伤口流血。挨近草木坐立,数分钟后,身上蚂蟥已百十条矣。幸而在空广无落叶的干土地面上,蚂蟥不来,否则是无法露营的。
这是远征军刚刚走进野人山的情景,已经让人闻之心惊。而更艰巨的、更危难的场景还没有出现。
远征军,一步一血,一步一血地走上回国之路。
5月21日,就在第5军的先头部队离开莫的林六天后,日军的先头部队赶到了。留在莫的林的1500名远征军伤兵,失去了战斗能力的1500名远征军伤兵,因为不愿意被日军俘虏,就挤坐在一起,让还能动的战友浇上汽油,引火自焚。
1500名不愿意跟随大部队,担心拖累大部队的远征军伤兵,在这天的凌晨一起慨然赴死。
当天晚上,后续部队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杜聿明,杜聿明悲伤不能自已,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帐篷,面对着莫的林方向,俯首默哀,沉默良久,然后,他抬起头来,面对星空朗朗起誓:“光亭只要一息尚存,誓灭日寇,报此仇雪此恨,以慰诸烈士在天之灵!”光亭,是杜聿明的字。
说到远征军,就不能不说到一个叫作史迪威的美国人。
史迪威当时担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兼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他当时也在缅甸指挥中国远征军作战。缅甸战役打了两个月,史迪威就与杜聿明争吵了两个月。他们的战术思想完全相左,每一城一地的攻打与放弃,都会让他们争执不下。政出多门,战机延误,这也是后世的人们认为第一次入缅作战的失败原因之一。
但是,毕业于西点军校的史迪威是一名真正的军人,这一年他已经60岁了。当缅甸战役失败后,罗斯福派遣了一架飞机准备接史迪威离开险象环生的缅甸,前往风平浪静的印度。但是史迪威拒绝了,他认为一名真正的军官,在危急时刻,就应该和他的部队在一起。后来,这名年已花甲的老头,硬是依靠着一根拐杖,率领一支小分队徒步走向缅北丛林,进入了印度。到达印度的时候,身边只有十个人。
这个强悍的老头后来在印度组织了同样强悍的中国驻印军,然后,中国驻印军在缅甸丛林痛殴日军多个师团,替老头报了一箭之仇,更替死难的远征军战友报了一箭之仇。
史迪威和蒋介石也有矛盾。他们的矛盾也伴随着缅甸作战的始终。
在1942年5月这个雨季来临的季节里,史迪威下令中国远征军放弃缅甸,向印度撤退。这是为了减少更大的牺牲。
但是,蒋介石坚决反对中国远征军撤入印度。他对史迪威未经请示擅作主张大为不满,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擅自令我华军赴印度而彼且离开队伍,先自赴印,并无一电请示。此种军人,殊非预想所及。然此乃余考察无能与信人太过之罪,而于人何咎!”几天后,蒋介石又让驻华军事代表团团长马格鲁德转告史迪威:“中国军队无退入印度之意。”然而,这封电报史迪威是否收到,不得而知。缅甸丛林,山大林深,也许史迪威根本就没有收到。比如第5军,在第5军进入野人山后不久,就因为天气潮湿,电量很快用完,第5军与重庆方面失去了联系。
龙英所在的新22师奉命断后,他们每天都要与追上来的日军激战多次,那个时候,远征军都把追赶的日军前哨部队叫作斥候。斥候是一个文言词语,是古代对尖刀部队的称呼,起源于汉代。
新22师交替掩护着向后撤离,有几次,日军的前哨部队将新22师的断后部队包围了,而新22师的断后部队就像一只浑身淌血的猛兽,扑上去与日军撕咬,撕下日军一块肉后,日军就仓皇逃窜。新22师舔掉身上的血迹,回头追赶已经走远的第5军军部。
队伍在森林里向前行走,既要留意第5军行军后留下的踪迹,又要留意身后突然出现的日军斥候部队。在白天,借助着森林里微弱的天光,远征军能够看到远远的大树后,披着兽皮的野人在向他们窥视,他们还会发出野兽一样的叫声,声音特别刺耳。而等到远征军走近了,他们就像猴子一样攀着树枝逃走,很快地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而到了夜晚,森林里的各种猛兽全都出来了,它们潜伏在黑暗中,盯着这群疲惫不堪躺倒在地的士兵,士兵们能够望见猛兽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发着瘆人的黄光。各种野兽的叫声在森林里回荡,在山谷间轰鸣。有掉队的战士,就被猛兽吞噬了,森林里传来猛兽争夺食物的厮打声和追逐声。
除了这些看得见的威胁,还有看不见的威胁。被雨水喂肥的蚂蟥,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它们看到走过的远征军士兵,就纷纷爬上去,向裤管、脖颈、袖筒里拼命地钻,而等到战士们发现它们的时候,身上往往已有了几十条蚂蟥,蚂蟥一半的身体钻入了体内,一半圆滚滚的身体还露在外面。而夜晚宿营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毒虫爬进战士的衣服里。有人一觉醒来,却发现身边的战友已经成为一具骷髅,那些毒虫在夜里将他的身体蚕食殆尽。
夜晚,远征军遇到的威胁,除了这些猛兽,除了这些毒虫外,还有野人。
新22师有八名女兵,宿营的时候,八名女兵睡在一起。有一天,森林里出现了两名野人,他们跟踪了女兵三天。大家也开始留意这两个野人。第三天晚上,女兵们刚刚躺下来,男兵还没有来得及布好岗哨,突然听见近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女兵们全都爬起来,看到两名野人就近在眼前。女兵们拿起枪支,对着两个野人一阵扫射,野人飞快地逃进了浓密的森林里。
夜晚又湿又冷,难以忍耐。缅北野人山白天的气温都能把鸡蛋煮熟,而夜晚则就降到了冰点。一名女兵自告奋勇说她去找点柴火生火取暖,大家答应了。然而女兵走出没有几分钟,就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听到声音的所有人都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去寻找,却只看到黑暗无边,万籁无声,树林萧瑟,如鬼如魅。
所有人都去寻找,他们打着火把,嘶声叫喊着,在陌生的危机四伏的森林里跌跌撞撞,然而,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天亮后,寻找的人终于看到了那名女兵,她用一根枯藤上吊自尽了。她全身赤裸,下身是凝固的血液,乳头也被咬掉了。她在自尽以前,遭受了最残忍的蹂躏。
看到这一幕的每个士兵都哭泣了,他们悲愤填膺,对着树林疯狂地扫射,枯枝败叶纷纷落在他们的肩膀上,他们却浑然不觉。
新22师所有的幸存老兵,都能记得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新22师的八名女兵,最终没有一个人走出野人山。残酷的森林夺走了她们的性命。她们美丽的生命像鲜花一样刚刚绽放,却又突然枯萎。半个世纪后,当段生馗走进一个野人部落时,看到那三个用女兵头盖骨做成的水瓢,泪如雨下。这三个女人的头盖骨,是不是就是这八名女兵中的三个?也许是,也许不是。
第5军军部和断后的新22师,一共有多少女兵,没有记载。但是走出野人山的,只有刘桂英一个女兵。
刘桂英当时在第5军护士班,全班只有五个人,她的年龄最小,她眼看着四个姐姐先后离去。一个被恶狼叼走了,一个身染重疾不愿拖累大家而跳崖了,一个掉队后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同样因为疾病不愿拖累大家而滑落山坡死亡。
刘桂英后来回忆说,她和男朋友在追赶队伍的途中,看到路边的棚子里躺满了死尸,因为找不到棚子住,他们就把那些死尸往旁边挪一挪,睡在死尸旁边。很多死尸上面都爬满了一寸多长的蛆,再加上蚂蚁咬啮,蚂蟥吸血,大雨冲洗,几小时之内死尸就会变成恐怖的白骨。手指的骨头和脚趾的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头骨是圆的,风一吹就和身体分了家,在地上骨碌碌滚动。一路上白骨累累,有这么多白骨指引方向,他们反而不会迷路。就这样,他们俩凭着顽强的毅力苦苦支撑着,沿着累累白骨指示的方向从夏天走到了秋天,最后走出了野人山。
几年前,我是在一份安徽的报纸上看到刘桂英走出缅北野人山的经历的。这篇报道让我异常震撼。我简直无法想象,走出了缅北野人山的将士们,他们当初面对着一种怎样的绝境。
每一个走出野人山的将士,都有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龙英说,走进野人山没有几天,食物就吃完了。没有了食物,战士们只能挖野菜吃,找野果吃。
然而,热带森林和中国境内的森林不一样,野人山也与中国境内的山峰不一样。尽管第5军将士的文化水平在中国军队中算比较高的,很多人入伍前已经上过了中学,但是他们仍然无法辨别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植物有毒。缅北野人山中的很多植物,很多野草、野花、野果,是远征军士兵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有的战士误食了野果,浑身浮肿,倒在了地上,可是身边的战士又不知道如何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过几分钟后,他停止了呼吸;再过几分钟后,他的身体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又过几分钟后,他变成了一具骷髅。
有的野菜看起来青翠碧绿,鲜嫩欲滴,但是吃一口后就会嗓子火辣,发不出声音,他眼看着几米外走过的同伴,也无法呼救。后来的战友走来了,看到他倒在地上无力地扭曲着,身上爬满了拼命吸血的蚂蟥。战友们还没有来得及扶起他,他已经浑身鲜血,停止了挣扎。
缅北野人山里有几条纵横交错的河流,其中有一条河流是从中国流入缅甸的澜沧江。雨季来临的时候,江水暴涨,战士们砍倒树木,用藤条扎起木筏。载着战士的木筏刚刚漂到江心,就会被漩涡打翻。每经过一条河流,就会有很多战士被河水冲走。
还有沼泽,险恶的沼泽无处不在。缅北野人山的沼泽地根本就看不出来,沼泽地的表面和别的地面毫无二致,都铺满了千万年的苔藓和落叶,然而,战士们一踩上去,就会被深深地吸进去,深深地吸进去,千万年的黑色毒液,连累累白骨也会化作淤泥。此后,任何一个从这里走过的人,都不知道身边的沼泽地里掩埋着成百上千的远征军战士,而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人再会来到这里。
季节年年变换,草木岁岁荣枯,野人山依旧寂静,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片森林里,有四万名中国远征军的英魂,化作了沃土。
穿越缅北野人山,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艰苦的行军。
龙英说,缅北野人山步步危机,步步陷阱,如果稍微有一点犹豫和放弃的念头,稍微有一点动摇,就走不出野人山了。
缅北野人山,除了毒蝎、毒蛇,除了蚂蟥、蚂蚁,除了豺狼、虎豹,除了日军、野人,除了阴雨连绵,除了沼泽泥泞,还有热带丛林中特有的瘴气。
瘴气,科学的解释应该是热带雨林中的动物植物腐烂后,污浊的臭气不能挥发,积攒而成的有毒气体。瘴气也是热带雨林特有的。当初诸葛亮南征,很多士兵因为不明这种特有的自然现象,倒在了缅北滇西丛丛密林中。
远征军也遭遇到了瘴气的毒害。
雨季连绵不绝,整天整天下着阴雨,雨落在密密层层的树冠上,又落在战士们的身上。蚂蟥、蜈蚣、毒蛇……各种各样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多足昆虫毒虫,后半身盘踞在树冠上,前半身伸出来,一看到有人从树下走过去,就掉下来,掉进远征军的脖颈里,掉在远征军破烂衣服无法包裹的手臂上。各种各样的昆虫毒虫,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千上万只,成万上亿只,你刚捉到一只,就更多的掉下来,掉进你的脖颈里,掉在你的手臂上,钻进你的身体里,让你捉也捉不完。你向前奔逃,前面还有更多的昆虫毒虫掉下来,你陷进了各种各样蠕蠕爬动的昆虫毒虫的包围圈中,你无法躲避,无可逃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气味,雨滴和远征军穿着草鞋与光着的脚板让积年的落叶和尘灰沉渣泛起。雨总是在没完没了地下着,不舍昼夜,好像全世界的雨都倾泻在了缅北野人山中。
夜晚,走累了的远征军将士们停下脚步宿营,没有帐篷,没有房屋,地上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有人发现了附近的山洞,战士们钻进去,一排排地躺下去,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不用再遭受蚂蟥毒蛇的侵袭,不用再遭受阴雨连绵的骚扰,他们睡得很香。
然而,天亮后,他们没有一个人走出山洞——山洞里有瘴气,瘴气夺走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后面的远征军从山洞前走过,只看到一排排的尸体,他们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再后面的远征军从这里走过,看到的是一排排的骨骸,毒虫猛兽将他们的肌肉吃光了。
无边无际的密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阴雨,龙英所在的新22师依靠前面的死尸辨认方向,依靠着顽强的求生信念,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谁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谁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远征军们骨瘦如柴,饥肠辘辘,他们互相搀扶着,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前行走。
通向中国境内的所有路口都被日军封锁,前锋的96师不得不用小股部队袭扰敌人,引开敌人的视线,而后续的大队人马改变方向,另觅出路。在缅北野人山行走了几十天,靠着野菜和树叶充饥的远征军,怎么会有战斗力?派出的所有小股部队,最后没有一个人归队。
后来,杜聿明在回忆录中说:
各部队经过之处,多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的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困难。本来预计在大雨季前可以到达缅北片马附近,可是由于沿途可行之道多为敌人封锁,不得不以小部队牵制敌人,使主力得以安全转进。因此曲折迂回,费时旷日。至6月1日前后,军直属部队的一部及新22师到达打洛;96师到达孟关(孟拱西北)附近;200师到达中缅边境南坎附近;黄翔部到达国境泸水附近与国内宋希濂部取得联系。
片马我曾经去过,现在位于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泸水县境内,也就是中缅交界的地方。1900年,片马曾经发生过几场战事,拿着弓箭毒弩的傈僳族、怒族等各民族的当地人,与拥有枪炮的缅甸殖民者英军在这里打过几仗,居然各有胜败。英军本来想从片马进入云南,然后占领西藏,或者进攻长江流域,没想到在小小的片马,2000名英军无法穿过滇西各族土人的伏击圈,甚至一名指挥官还被傈僳族神射手的毒箭射死了,英军只好退兵。
片马之役,在腐败懦弱只会割地赔款的清末历史上,实属难得。我当时是为了调查这场不广为人知的战争而来到了片马,片马的粗犷和坚韧让我震撼。
可是我奇怪的是,这样一场战役居然很少有人知道。
历史是大海,我们了解到的只是一滴水。
杜聿明接着写道:
自6月1日以后至7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皆洪水汹涌,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蟥、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热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变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继,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我自己也曾在打洛患了回归热,昏迷两天,不省人事。全体官兵曾因此暂停行军,等我被救治清醒过来时,已延误了二日路程。我急令各部队继续北进,而沿途护理我的常连长却因受传染反而不治。200师师长戴安澜因重伤殉国,团长柳树人阵亡,96师副师长胡义宾、团长凌则民为掩护主力安全而牺牲。
后来,人们知道了,牺牲在缅甸战场的中国远征军军官,军衔最高的是200师师长戴安澜、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96师副师长胡义宾。
戴安澜与第5军撤退没有同路,200师是在腊戍附近撤退的,也同样撤入了野人山。在寻归第5军的建制途中,正准备翻越公路时,200师突然被拥有大批装甲车和坦克的日军拦击。当时肯定有日军的飞机在空中侦察,侦察到了密林中的200师,也侦察到了他们的走向,要不然,为什么刚好在200师翻越公路的时候遭遇日军的大批坦克和装甲车?远征军在迷宫一样的热带丛林中摸索寻觅,而日军的飞机在空中就可以清楚地查看到每一条道路和每一支远征军的动向。
狭路相逢勇者胜,戴安澜留下一支部队在正面与日军接战,然后亲自率领另一支部队从侧后迂回包抄这股日军。这股日军就是56师团。
后来从野人山走出的200师老兵回忆说,戴安澜对战士们说:“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上刺刀,跟我冲!”戴安澜手持一把卡宾枪,冲在最前面。战士们紧跟其后,齐声呐喊,喊声震天。就在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日军的迫击炮弹飞过来,戴安澜倒了下去,随同一起倒下去的,还有紧紧跟在戴安澜身后的团长和副团长。
战士们扶起血泊中的戴安澜,戴安澜说:“不要管我,快快突围。”然后昏迷过去。
黄昏来临了,天色阴暗,日军的包围圈缩小了,战士们抬着戴安澜突围,迎面遇到了一股日军。参谋长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他用日语向日军喊话,日军还以为是自己人,就放他们过去了。
队伍在夜色中急急行军,等到戴安澜醒过来的时候,200师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但是团长和副团长都牺牲了。
戴安澜受伤和牺牲的时候,黄学文都在身边。
几个月前,第5军200师师长戴安澜作为远征军先锋部队指挥官,准备出国。临行前,他让白崇禧给他推荐一名懂英语、有谋略的作战参谋,白崇禧就推荐了黄学文。
至今,黄学文还能清楚地记得,他到达同古的时间为1942年3月8日。黄学文说,同古战役共进行了十天,歼灭日军6000人。我查阅了相关资料,大多数资料记载,同古之战,中国远征军歼灭日军5000余人,和黄学文的讲述大体相当。
同古战役结束后,200师后撤,日军两个师团包围了同古,狂轰滥炸后才发现,同古是一座空城。此前,黄学文曾向师部建议撤离同古,谨防日军报复。因为黄学文献计有功,师部奖给了他100万元。当时的100万元是旧币,约合现在几百元人民币。
回国途中,戴安澜牺牲。
戴安澜牺牲的时候,黄学文就在身边。他是被日军炮弹擦伤肚腹,当时缺医少药,战士们抬着他,走了十天,伤口溃烂而死的。
三天后,因为尸体腐臭,只好火化尸体,放进骨灰盒,带回国内。
一些书籍描写戴安澜牺牲在冲锋的路上,死前说:“一定要把我带回祖国!”200师战士抬着棺木回国,国内官民伏地痛哭迎接。其实,这些都是作者的臆想!
张自立也见证了戴安澜将军的负伤和牺牲。他说,由于没有医药,戴安澜的伤势无法得到医治,又发着高烧,一时昏迷,一时清醒。战士们砍倒树木做成一副简易的担架,抬着他走上了回国的路途。
那时候,200师已经没有粮食了,依靠野菜、野果充饥。在一条河边,远征军看到了一间破房子,居住着一户人家。一位营长向那户人家求来了一碗稀粥,端给躺在担架上的戴安澜。戴安澜只喝了一口,看着营长,伤感地说:“我怎么能忍心一个人吃呢?”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推开了稀粥。
在缅北一个名叫茅邦的地方,戴安澜为国捐躯,年仅38岁。这一天是1942年5月26日。
200师的战士们继续东进,终于来到了瑞丽,回到了祖国。
200师回到了祖国,与200师同属第5军的96师和新22师还在缅北野人山中艰苦行进。
96师师长余韶在撤退的途中,尽管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一次次摔倒,尽管衣服上沾满了泥巴,手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可是他依然腰杆笔直,衣服扣子严丝合缝,就连风纪扣也扣上了,笨重的马靴一直穿在脚上。部下不明白,问他为什么这样,余韶回答说:“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保持中国军人的尊严。”闻者动容。
96师副师长胡义宾也牺牲在野人山中。
余韶带着96师作战部队在热带丛林中跋涉,来到一个名叫葡萄的地方时,副师长胡义宾带领的师部和主力部队走散了。他们在森林中循迹追赶,竟然追上了第5军军部。而此时,第5军军部已经与96师失去联系。杜聿明命胡义宾反身再去寻找96师,收拢部队,一起回国。在莽莽的原始森林里,人数越多,找到生机的机会越多,信心也会越增加。
胡义宾带着小股部队回身寻找余韶,来到了一个叫作麦通的小村子,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股追杀远征军的日军刚刚来到村子里,他们像鳄鱼一样藏身烂泥里,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这一小队远征军走进陷阱。
胡义宾不知道村子里有日军的埋伏,他们刚刚走到村口,就遭到日军的机枪扫射,埋伏在四周的日军也一起冲了出来。胡义宾身先士卒,带领着远征军战士冲杀,不幸连中数弹,倒了下去。
远征军战士拼死冲杀,终于冲出了日军的包围圈。他们在丛林里找不到余韶率领的96师主力部队,只好又回到了杜聿明身边。
96师主力部队这时候正在丛林里一步步走向回国的方向,而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还以为缅北野人山漫漫无边。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座山,也不知道蹚过了多少条河流,穿过了多少片树林,倒下了多少名战友,前面突然出现了几间小茅屋。96师的尖刀部队看到茅屋前有几个干活的男人,就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没想到那几个惊魂未定的男人所说的话,他们全能听懂。原来,到家了。
终于到家了!
战士们坐在地上,躺在地上,泪流满面,相拥而泣。
绝境求生
第5军的96师主力部队回国了,而第5军军长杜聿明率领的军部和新22师还在野人山中悲壮前行,他们同样不知道前方是什么,距离祖国还有多远。
当杜聿明在森林中一步一步跋涉时,孙立人将军的新38师,已经于一个月前来到了印度。此刻,他们正在印度蓝姆伽接受美式装备的培训。杨伯方说,那种生活对于长期饥饿的中国人来说,就像天堂一样,顿顿都是牛肉,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尽管吃。子弹也随便打,端起冲锋枪一梭子打出去,打完了再装,又一梭子打出去,一次训练下来,把在国内一年的子弹都打出去了。
和所有的远征军一样,新38师在撤退途中,同样遭受了日军的围追堵截,而且,因为他们是十万远征军的断后部队,与日军的交战次数更多,危险更大。可是,新38师从入缅时的9000人,到撤入印度时,还有7000多人,虽经几十天激战,在优势日军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甚至一日数战,一夕数惊,然而新38师的伤亡比率却远远小于远征军的其他部队。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在抗战时期,新38师师长孙立人绝大部分时间是在练兵,而与日军作战只有两次,一次是淞沪会战,一次是缅甸战役。
他被西方人称为“东方的隆美尔”(隆美尔是希特勒时期德国的将军),是交战双方都敬佩的一位将军。孙立人参加了缅甸战役的全过程,缅甸战役前后三年,尽管只有短短的三年,但是他的战绩在正面战场上却可以排在前列。
新38师,在以后的第二次缅甸战役中,被改编为新一军。
当时,日军分为三部分,南方军、关东军、中国派遣军。中国派遣军又分为正面战场作战的和敌后战场作战的,作战范围是在中国。南方军是在中国境外的东南亚和太平洋战场上作战的;关东军是囤积在中国东北的军队,一方面为各路作战的日军输血,一方面与东北抗日联军作战,并防范苏联。中国远征军,包括新38师和以后的新一军,始终是与日本南方军交战。而新一军的对手,更是南方军中号称“丛林战之王”的18师团。
尽管对手是日军南方军中一支作战强悍的军队,但是新一军在缅甸丛林中却把这支最擅长丛林作战的军队吊起来打,打得日军第18师团补充达18次之多。
这支部队是一个传奇。
这支部队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很多。我在采访当年老兵的时候,让我感到最荡气回肠的是这样一件事情。抗战胜利后,新一军奉命回国,开赴广州接受日军投降;而与新一军在缅甸并肩作战的新六军开赴南京接受日军投降。
广州的市民早就听过新一军。新一军入城的那天,广州万人空巷,观看新一军的市民在马路两边排列了几十里长。新一军开来了,他们盔甲鲜亮,雄姿勃发。看着这样一支军队,很多广州市民激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已。新一军的队伍里还有323名日军俘虏,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市民们看着这一大群无精打采的日军俘虏,感到特别解气。日军的后面还走着七头大象,这是新一军从缅甸带回来的。许多广州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庞然大物。古代,缅甸属国来给中国朝贡的时候,总少不了赶着大象前来。新一军带着大象回国,相信有它特殊的寓意。
孙立人来到广州后,就让这些战俘为新一军阵亡的烈士修建公墓和纪念碑,让他们用汗水洗刷以前的罪孽。新一军的公墓和纪念碑,建在广州白云山马头岗。在修建的时候,孙立人和新38师师长李鸿经常会来查看。李鸿,西方人称他为“东方的蒙哥马利”。蒙哥马利,是英军中最著名的战将之一。
纪念碑建成后,孙立人亲自撰写碑文,碑文气势磅礴,携风云之势,隐雷电之声,“练师旅,整车骑,习湖沼戎机,教森林战术,扬我国威,严我军律,使异邦之民,鼓舞腾欢……势如雷电,山岳崩颓,血染荒郊,江河变色……”碑文的最后写道:“余忝军长,于奏凯归来,招魂追旆,同返中原,永享春秋长安窀穸。”
公墓与纪念碑落成后,孙立人曾给身边的人说,他死后,也葬在这里,与新一军的将士们永远生活在一起。可是,令孙立人没有想到的是,后来,他被蒋介石软禁了,人身自由都受到限制。“文革”期间,公墓和纪念碑受到毁坏。孙立人于1990年在台湾逝世,直到这一年,新一军的公墓和纪念碑还没有得到修复。20世纪90年代末期,新一军老兵仅仅剩下20余人。这些新一军老兵一起提议修复墓园和纪念碑,于是,墓园和纪念碑得到重修。
第一次缅甸战争的大撤退中,新38师采取灵活机动的战术,像敌后游击战中的八路军一样,一次次击败日军,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从日军的包围圈里钻出来。而且,新38师在这次撤退中,还采用“正面牵制、两翼侧击”的战术,取得了盟军大溃败中唯一的一次大捷。
杜聿明在撤退途中,曾经派来蔡岳和熊瑛两名中校,带来他的手令,命孙立人的新38师火速北上,从密支那方向突围回国。那时候,杜聿明不仅是第5军军长,还是中国远征军的副司令,司令是罗卓英。孙立人当时对战局的判断非常准确,他知道密支那已被日军占领,野人山难以穿越,而且,十万远征军一路北上,粮食肯定短缺,道边野菜、野草也会被挖掘一空,新38师如果奉令北上,即使不被日军消灭,也会被野人山吞噬。
于是,孙立人巧妙地支走了两名特使,带着新38师没有北向,而是西指,避开比日军更可怕的野人山,撤向印度。
新38师这一路上,险象环生。
5月13日拂晓,日军集结重兵,截断了温早通往八莫、腊戍的道路。这样,日军就将中国远征军的主力部队和断后的新38师隔开了。
当时的新38师只有两个团,另外一个团还被杜聿明要走了,为撤退的第5军断后。
此时,远征军各路人马已经向北转进很远了,而新38师孤军奋战,与主力部队愈来愈远,无法联系。
新38师孤悬敌后,形势危急。
此时,东面有日军55师团,南面有一路追来的33师团,西面有拦截的56师团,北面是绝地,是和日军一样凶猛的缅北野人山。
新38师已经陷入重围。
尽管现在新38师能够使用的兵力是两个不满员的团,而且还要照顾大量的伤员,而四周都是日军,天上是日军的飞机,河面是日军的船艇,路上是日军的坦克,树林里是日军的狙击手,此外四周还有大量的缅奸,为日军提供情报。但是,日军想要吃掉新38师,却总是崩掉门牙。
新一军老兵方宁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新38师殿后,掩护先行部队,抵抗日军的追击,边战边退,不断与敌战斗。有时掘好战壕,布好阵地,等敌来攻;有时埋伏,给追敌一个大袭击;有时用疑兵,使敌不敢穷追;有时反找敌打一阵,再向后退。”
强敌环伺,险象丛生,前有强敌,后有追兵,而新38师还能以劣势兵力向日军进攻,这不能不说是战争史上的奇观。
现在,该去哪里?
孙立人决定,转向西北方向,去往印度。
在决定西去印度前,孙立人曾经给重庆发过两次电报,但是都没有收到回音。
重庆没有回答的原因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也许是重庆统帅部装糊涂。
也多亏重庆没有回音。
如果重庆有回音,肯定是让返回中国,返回中国,就是死路一条。那样,就没有此后让日军闻风丧胆的新一军了。
有时,偶然决定命运,偶然也改变历史。
新38师主力向西突围。
没有给养,没有援兵,没有根据地,甚至连语言都不通,四面都是日军,而且还有缅奸渗透,空中有飞机侦察,大道小径和河流湖泊全部被日军占领,要突围出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孙立人想到了一条计策,这就是以假乱真。
派遣一支小部队打着新38师的旗号,大张旗鼓,吸引日军,而真正的大部队则昼伏夜出,摆脱日军。
以假乱真的计策,在《三国演义》中被张飞运用了两次:第63回“张翼德义释严颜”和第70回“猛张飞智取瓦口隘”。《三国演义》真是一本奇书,古今中外的所有计谋,都应该能够在《三国演义》中找到对应。
孙立人派出的假主力不是一支,而是多支。这多支部队故意打着新38师的旗号,大摇大摆地走在丛林中,队伍拉得很长,日军的飞机在空中看到如此逶迤连绵的队伍,肯定就是新38师主力,于是急忙呼叫地面部队追赶拦截。就在包围圈即将形成时,假主力突然消失了。接着,另一支假主力出现了,照样打着旗号,照样走得逶迤,照样被日军当成了新38师的主力。
就这样,多支小部队像跑道上的接力赛一样,将日军愈引愈远,而真正的新38师,已经像土行孙一样远遁了。
后来,日军的情报证明,那些天里,日军一直找不到新38师的主力在哪里。
新38军的主力在哪里?
新38师已经来到了清德温江,渡过了清德温江,距离印缅边境就不远了。
然而,新38师从温早来到清德温江,却历经千辛万苦。
5月13日夜晚,在得知日军截断了东去的路径以后,孙立人带着新38师主力一路向西,进入了山区。这几天,他们昼伏夜行,来到了一处谷口。
这个地方叫作拉马峡谷。
这道峡谷极为狭窄,也极为险峻,两边是悬崖峭壁,头顶上只有一线天。要通过这道峡谷,就必须穿过山谷,而山谷中又有水流。当时,雨季即将来临,流水尚缓,浅的地方只到膝盖,深的地方只及腰部。
这种地方,日军的飞机即使飞过山顶,也绝不会想到新38师的主力此刻正在山谷里。
新38师涉水走过山谷,走了一天一夜,等到上岸后,每个人的腿都被水流泡得浮肿,体力下降,摇摇欲坠。
这是一处荒凉的山谷,没有人烟,与世隔绝,这个地方在地图上也找不到。孙立人带人走在山脊上,借助月光查看,又用指北针查看方位,终于找到了一条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不知道这是哪一世纪的道路,路边的石头上已经长满了苔藓,路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荒草和落叶。
新38师又沿着这条羊肠小道,在崇山峻岭的夹缝里寻觅,在沟岔河汊的交汇处探路,在深山密林的黑暗中摸索,一直行走了五天五夜,终于走到了清德温江边。
现在,日军的追兵已经被远远地甩在层峦叠嶂的褶皱里。
这一天,是1942年5月18日。
追兵被摆脱了,可是,江面上却有巡逻的日军。
面对宽阔的清德温江,没有渡河工具的新38师插翅也难以飞越。如果返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唯一的去处就是印度。
在缅甸人地两生,语言不通,缅奸无孔不入,日军四面合围,要打游击是完全不可能的。要翻越野人山回到中国,更不可能。因为野人山的威胁比日军的威胁更大。野人山的环境太恶劣了,恶劣到了人类不能生存。
所以,一定要想办法尽快渡过清德温江。
当时,日军尽管找不到新38师,但是他们判断新38师一定是去往西面。日军的情报工作那是相当仔细的,是当时的国民党军队远远不能相比的。
我曾经采访过当年参加过中条山战役的老兵。中条山战役比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早一年。老兵们说,日军在进行中条山战役之前,放出了数以百计的特务和暗探,把中条山各条道路,各部队驻扎地,甚至各部队营以上长官的姓名打听得一清二楚。中条山战役开始的时候,日军包围了中条山守军,然后喊着包围圈中长官的姓名,让其赶快投降。连营长的姓名都打听到了,想想这有多恐怖,包围圈中的长官还有抵抗力吗?
再反观中国远征军,连日军一个庞大的56师团参战,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日军判断出新38师是向西,所以加强了清德温江的防御。打开地图就知道,要前往印缅边境,就必须渡过清德温江。
而且,由于日军谎言误导,清德温江两岸的一些缅甸人对中国远征军敌对情绪严重。新38师来到清德温江的消息,缅甸人很快就报告了日军,日军连夜调兵遣将,准备合围新38师。
前有大江,后有追兵,战士们竟日奔走,连日激战,疲惫不堪。
新38师危在旦夕。
孙立人知道,目前的局势对于新38师来说非常不利,新38师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黄昏时分,孙立人找到当地的县长,虚与委蛇,一面装作要在清德温江布防阻击,构筑工事,一面密令侦察营寻找所有可以渡河的工具。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骗过了缅奸和日军的密探。他们都以为新38师会在天亮后阻击日军,即使没有阻击日军,也会在天亮后才渡河。
四面合围的日军放慢了脚步。
凌晨四时,新38师主力集结完毕,孙立人命令渡江。
凌晨五时,只剩下工兵营和辎重营没有赶到渡口,其余的部队已经渡江完毕,孙立人才坐着最后一条船渡过清德温江。
工兵营在破坏所有通往渡口的桥梁,迟滞日军的围攻;辎重营在毁坏不能带走的设备,不能留给日军。
渡过清德温江后,孙立人又给重庆发报,报告自己西去,可是依然没有回音。
孙立人又联系113团,无法联系到。
现在,新38师渡过清德温江,准备去往印度的,只有112团和114团,没有113团。
113团在哪里?113团在仁安羌一战成名,被杜聿明看中。杜聿明让113团抵挡卡萨方向的日军55师团,监视八莫方向的日军18师团,掩护第5军撤退。113团经历仁安羌大战后,仅剩半个团,半个团要抵挡日军两个师团的进攻,谈何容易!113团肯定凶多吉少,大家一路都牵挂着113团。可是,113团没有消息。
孙立人刚刚给113团发报完毕,突然听到对岸枪声大作。
侦察兵回报的消息是,日军的先头部队来到了渡口,渡口周边刚才还穿着缅甸百姓衣服的人,一律换上白色衣服,和日军的便衣队会合,向等待和掩护工兵营与辎重营的断后部队进攻。
听着河对岸的枪声,战士们都长吁了一口气,如果稍有迟缓,被日军追兵赶上,无法渡河,后果不堪设想。
负责断后的部队很快就与工兵营、辎重营会合,依托有利地形,与日军先遣部队和便衣部队发生激战。大队日军得知新38师已经渡过清德温江后,立即渡河追赶。
断后部队与日军激战到第二天下午,击退日军进攻,打死日军200余人,解救了被俘的第5军士兵和英军30余人。
然后,他们趁着黄昏时分的大雾,悄然渡江,寻找新38师主力部队。
断后部队刚刚渡过清德温江,就突然天降大雨,山洪暴发,如果耽搁片刻,就会被阻挡在清德温江东岸。
如果昨天晚上新38师没有渡江,也会被日军和洪水阻隔在清德温江东岸。
多年后,老兵们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天意。兵贵神速,孙子说得一点没错。
一些国民党军队高级将领的回忆文章中说,杜聿明和孙立人都有非常出色的军事指挥才能,但是杜聿明每遇危急关头,都优柔寡断,下不了死心;而孙立人总是当机立断,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两人的最大差别。
在曼德勒,113团被派出去,远征军指挥部打算牺牲这个团,以换取英国人的欢心,但是孙立人坚定地找到113团,要死就死在一起,结果,113团迸发出惊人的能量,以寡击众,以少胜多,取得仁安羌大捷。
在温早,112团被日军围困,而且,日军的机械化部队沿着公路穿梭,将112团和114团分割,准备各个击破。但是孙立人带着114团,硬是从日军的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救出了112团。
在拉马峡谷,孙立人带着新38师主力沿着峡谷行走一天一夜,如果突遭大雨,全师会遭毁灭。
在清德温江,如果孙立人稍微犹豫片刻,则会被日军咬住,被暴雨阻隔,那么,新38师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
这一路,真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断后部队与日军先头部队激战正酣的那天下午,孙立人带着主力部队来到了一处山口,这处山口通往一个叫作唐海的地方,而穿过唐海,则可以到达普拉村。
七天后,新38师到达了普拉村,而断后部队和工兵营、辎重营也赶到了普拉村,和新38师主力会合。
但是,在从山口到普拉村的这七天里,日军实在不好过。
在山口,孙立人下达了这样六道命令:
1.从唐海,经普拉村,向印度的英帕尔前进。
2.唐海以北无给养,各连队应在唐海以南充分带足给养,并买两头黄牛,带上行走,以作蛋白质食用。
3.沿途不易雇请脚力,各部队应设法多雇脚力。
4.各部队设法多请向导,以免迷路。
5.每到达宿营点,师特务连、团特务排一定要严密警戒,遇到擅取民众财物者,就地枪决。
6.唐海以西地区,霍乱、痢疾、伤寒流行,饮食要特别注意,饮水必须煮沸。
最后一点特别重要,据老兵回忆,为了严禁战士喝生水,孙立人特别强调,遇到喝生水的人,立即枪毙。
喝口生水,为什么会处罚这样严厉?
孙立人在他所著的《统驭学》中,对这一点有详细的描述:“记得在以前,军中流行两大疾病,就是‘痢’与‘疟’。我于是绝对禁止士兵喝生水、吃生食品,结果痢症不生。又限定官兵每周吃奎宁丸二粒,借以预防疟疾,结果疟疾很少,作战很久,战斗力始终保持。至于别的队伍呢,病得很多,死得也不少。疲癃残疾,狼狈万状,一旦开拔,宛如医院搬家,抬的,拄着杖走的,前前后后,伤病满路,占了全营一大半。本来山岚之地,疾病瘴疠甚多,战死的少病死的多。其实预防之法,道理很浅,人人都知,可惜不肯切实去做,即使倡导在先,也不肯切实检查,行而不力。这些事,专在乎做得踏实,才能生效。要想做得踏实,唯在带兵官注意检查,持之以恒而已。还有我们在缅甸初期作战,西撤印度的时候,那是要越过原始森林,而且热带的疾病很厉害,我严令部下,不许喝生水,如有喝生水的,见了即予枪毙。因为那时后有追兵,又没有医药、担架,如果病了,既不能抬着走,就只有丢落下等候死亡,我因为不忍看到弟兄疾病死,反而干脆,因此才定下严厉的规则。结果,一路上只死去一人,他即是偷着喝生水发病而死的。”
新38师军医处长薛庆煜说,这个因为喝生水而死亡的人,是一名炊事兵。他深深感激,新38师因为有一个懂得科学,又懂得医学常识,高度重视防疫工作的师长,新38师才能顺利通过那样危险的地带。
5月27日,孙立人带着新38师主力来到了普拉村,普拉村在印度边境城市英帕尔的东南方向,距离英帕尔只有40里。
当天下午,在清德温江阻击日军的断后部队和工兵营、辎重营赶上来了,与新38师主力胜利会师。
孙立人发报联系113团,依然没有回音。
113团已经与师部失去联系20天了。这20天里,他们是怎么度过的?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与55师团和18师团独立作战,掩护第5军撤退,这绝对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他们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
新38师留在普拉村,一边休整,一边等待113团。
突围,突围
杜聿明带着八万远征军向北撤退,而唯有孙立人的新38师向西撤离。杜聿明要进入缅北野人山,然后穿过野人山回到中国;孙立人要带着新38师在日军包围圈的缝隙中突围,保存实力,去往印度。新38师是一支孤军,孤军奋战,没有援兵。
113团是孤军中的孤军,更是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救援。
新38师主力刚刚来到温早的时候,因为放心不下在第5军后面孤军奋战的113团,孙立人派副师长齐学启奔赴卡萨,让其想办法找到113团,见机行事。
此时的113团,经过了仁安羌大捷,仅剩900人,而900人中,还有300名伤兵。当第5军坐着汽车向北撤退时,他们留在卡萨阻击日军。即使阻击成功了,他们向后撤退,也要依靠自己的双腿。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副师长齐学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齐学启,是中国清华大学和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才生,孙立人的得力助手。是齐学启和孙立人一起,把一群没有战斗力的新兵缉私总队人员,训练成了战斗力极强的新38师。
如果齐学启能够和孙立人一起参加第二次缅甸战役,他的名字也一定能够彪炳史册。
113团在哪里?
113团自离开新38师主力后,就连遭险境。
113团特务连连长蒋元清楚地记得,5月7日,也就是孙立人带着新38师主力赶到安全地带普拉村的前20天,113团接受杜聿明派遣,前往卡萨阻击,为整个第5军的撤退断后。
卡萨,在伊洛瓦底江西岸。
113团来到卡萨的时候,局势已经非常混乱,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熊熊燃烧,浓烟直冲霄汉,日军的飞机和大炮已经将卡萨炸成了一片废墟。团长刘放吾派出搜索连,但是没有发现敌情。
趁着日军尚未攻到这里,战士们立即构筑工事,准备阻击。这里肯定会有一场大仗要打,因为卡萨是日军追赶第5军的必经之路。
5月8日上午,杜聿明乘坐装甲车来到卡萨,瞭望伊洛瓦底江对岸日军的情况,对113团构筑的工事很满意,然后就又乘着装甲车离开了。
5月9日下午2时,113团派出的搜索警戒部队——第2营5连,在伊洛瓦底江东岸与日军的先遣部队发生激战,然后撤回到西岸。
一场大战来临了。
蒋元眼中的这场大战,是进入缅甸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斗。
李文才也对这场战斗记忆犹新。
5月9日下午5时,日军开始了进攻。
狡猾的日军先遣部队没有隔江进攻,而是从伊洛瓦底江的上游渡河,然后,沿着河流向113团的阵地发起攻击。113团依靠有利地形和坚固的工事,打退了日军一次次进攻。
在缅甸,午后5时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而5月份又进入了缅甸一年最热的季节,所以,进攻的一方和防守的一方,都很不好受。防守的一方站在战壕里,战壕像一个不透风的蒸笼,热气蒸腾,浑身的汗水向下流淌;进攻的一方端着步枪,背着20斤的装备行李,同样挥汗如雨。
日军的一次次进攻被打退后,李文才接下来就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大约两小时后,攻击的日军略作调整,阵地前出现了上百名日军,他们光着身体,挺着刺刀,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来,一个个的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
日军指挥官在仿效春秋时期的越王勾践。
当年,越王勾践和吴王阖闾交战,吴军阵地久攻不下,阴谋家勾践就派遣士兵排队走到吴军阵前,一个个自杀了。正在吴军惊愕不已时,越军突然发起进攻,吴军一败涂地。
可是,那时候是冷兵器时代,越军可以到吴军的阵地前沿再自杀,现在是枪炮时代,如果谁还仿效当年的越军,谁就是二球。
日军挺着刺刀,一步步地走近了,距离李文才只有三四十米远了。
李文才听到身边的排长说:“打,往狗日的球上打!”
排长手中的枪响了。走在最前面的,手举指挥刀的日军指挥官,他裆下那个吊儿郎当的玩意儿,突然礼花飞溅,他怪叫一声,就倒了下去。
战士们手中的枪也响了,身边的机枪也响了,那些光尻子的日军像拔光毛的猪一样,倒下了一排。
日军为什么会脱光衣服冲锋?可能天气炎热,让人极度烦躁;也可能日军已经没有子弹了;还可能是上级命令限时攻占阵地。
李文才正打得酣畅淋漓,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日军大部队乘着木筏和汽艇,从正面开始强渡伊洛瓦底江了。
日军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113团拼死阻击,死战不退。阵地前血流成河,血流汇成小溪,流进江水,让伊洛瓦底江也变成了红色。
日军曾有一度占领了滩头阵地,构筑工事,和113团对射,后面的日军划着木筏和汽艇,源源不断地向岸边拥来,形势极为紧急。
第2营的200多名战士,跃出战壕,嘶声呐喊着,端着刺刀,硬是将已经上岸的日军又压回到江水里。
从下午5时到午夜12时,113团团长刘放吾带着全团900人,其中包括300名伤兵,抗击了至少十倍的日军进攻。
午夜一过,战场上突然静寂了。
静寂不是好兆头,静寂表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午夜时分,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来到了。
伊洛瓦底江上游漂来很多树枝和竹枝,刘放吾判断日军大部队一定在上游集结,制造竹筏木船,准备渡河。如果日军渡过河来,沿着河岸进攻,113团的工事优势就无法发挥了。
怎么办?
此时,第5军已经后撤两天,估计早就走远,齐学启和刘放吾商量后,决定113团也后撤,避免与大队日军决战。
113团伤亡惨重,齐学启先带着重伤员撤离,刘放吾留在阵地监视日军。
齐学启带着伤兵一步步走向北面,此后,他再也没有走回来。
刘放吾在凌晨2时,也带着部队悄然撤离,为了迷惑日军,他们故意在工事前点起篝火,遍插旗帜。日军始终不知道113团已经撤离。
就在这天晚上,日军因为正面强渡无法突破113团的阵地,便分作两队,分别从上游和下游渡江,然后合围113团。
上游渡江的日军将砍断的毛竹和树枝扔进水中,顺流漂下,结果被113团发现,察觉了日军的企图。要不然,113团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齐学启带着重伤员走至离伊洛瓦底江很远了,估计摆脱了日军的包围,便与在温早的孙立人取得联系,孙立人立即命令一个名叫叶遇春的副官开车前去迎接齐学启。
叶遇春来到约好的地点,等待了四小时,还是没有等到副师长齐学启,只好又返回温早,向孙立人复命。
齐学启去了哪里?孙立人忧心如焚。
孙立人不知道齐学启去了哪里,刘放吾也不知道齐学启去了哪里。
得知齐学启的下落,已经到了一年后。那时候,孙立人和刘放吾都在印度蓝姆伽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新一军正在炼狱中浴火重生。
孤军113团,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地形不熟,语言不通,四面强敌,危机重重,要在倾向于日本的缅甸境内,生存突围,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日军放言:专找中国军队。意思是说,只打中国军队,不打英国军队。
这样,缅甸本地人、印度难民都不会给113团提供帮助,113团变得非常孤立。
刘放吾也放言:要翻越野人山回中国。
这样,日军调遣重兵,在北面设伏,拦截113团。
而113团却是向西疾进。
113团这一路上经过了多少波折,经历了多少险境,已经无法统计。
李文才说:“有一次,我们藏在小树林里,日军的坦克部队从树林边开过去,轰隆隆的声音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如果那时候日军有一个坦克兵走出坦克,走进树林,就会发现我们。还有一次,我们藏在村庄里,日军向村庄里打了几炮,看到没有动静,就离开了。如果当时日军派出小部队搜索,也会发现我们。”
这一路上,吃饭是最大的问题,因为没有给养补充,战士们饿得头昏眼花,后来,开始吃树皮了,地面上的各种昆虫,也成了战士们的食物。李文才说:“蜘蛛、蜈蚣、蚂蟥、蚂蚁,这些东西都吃过。”
更让人揪心的是,他们与别的部队断绝了所有联系,不知道第5军在哪里,不知道新38师在哪里。他们该撤向哪里?哪里才是安全的?
5月28日,新38师主力来到普拉村的第二天,孙立人突然接到了报务员送来的电报,113团联系上了。
孙立人兴奋异常。
113团询问孙立人,第5军现在在哪里。
孙立人立即感觉到,113团询问第5军的去向,一定是想从第5军那里得到补充。因为第5军家大业大,物资比新38师多,更容易得到补充。然而,第5军一直向北走,要走进缅北野人山。北边虽然没有日军,但是,那里恶劣的气候条件和自然环境,比日军更为凶残。日军在东西南都布有重兵,而在北面没有派一兵一卒,道理很简单,摆明了要把中国远征军赶进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里,让严酷的大自然吞噬这八万中国的精锐部队。
孙立人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杜聿明带着远征军主力部队一直向北和向东行走,中途因为遭敌伏击等各种原因,远征军主力分成了五路,此五路都或多或少地走过野人山。自从中国远征军走入野人山后,日军停止了追击,静静地等候着恶劣的自然环境吞噬中国远征军。结果,五路远征军回到中国的,只有极小的一部分,有数字说四万人仅有八千人返回。
很多年来,野人山都是中国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第一次入缅作战,只有新38师主力,以微小的伤亡代价,冲出日军的围追堵截,撤退到了印度。
两年后,当孙立人和廖耀湘率领的中国驻印军开始反攻的时候,他们也把日军赶进了野人山。日军在野人山中也遭受了两年前中国军队遭受的所有灾难。
这叫一报还一报。
孙立人在后来所写的《统驭学》中这样描述当年的情景:
我们既然知道第5军北撤的道路是绝地,现在113团询问第5军的方向,定是该团对我失去了信心,想靠近大部队,以资保障。我当时非常着急,即复电决不可北撤,以步入绝地。接着他们又来电说,拟化整为零。我想这更糟了,因为一团人,多少还有点力量,可以突破敌线。如果化整为零,而唯一可做向导的地图,又只一张,在异国穷荒僻壤之地,各人昏头乱撞,必死无疑。所以急电制止。
当年,113团的彷徨无助,可能比中国战争史上任何一次军队被围都要惊险。因为这是在缅甸的土地上,他们激战多日,疲惫不堪,弹尽粮绝,伤兵满营,连一点点帮助都找不到,只能不断地给孙立人发报。
113团遵照孙立人的命令,一路向西,来到了清德温江边。
此时,江边已有大队日军在集结,现在是准备拦截113团。113团想要进攻,无奈没有弹药。
刘放吾和各连连长开会研究对策,于是决定先沿着清德温江向北疾走,故意让日军发现,日军鼓噪追赶,113团派出小分队继续前行,大队人马埋伏在树林中。等到日军追过树林,113团飞兵直下,来到渡口,西渡清德温江。
李文才说,当时大家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渡过清德温江,寻找师部主力。夜晚渡江,危险极大,江那边有没有日军,有多少日军,都不知道。反正那时候从上到下都杀气腾腾,一定要冲过江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大家在一起也不孤单。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113团已经被逼上了绝境,没有粮草,没有弹药,人到了这种境地,身上的潜力反而能够全部发挥出来,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李文才说:“当时就是一个字,拼!如果遇到日本人,我们没有枪弹,也要扑上去咬他一块肉下来。”
蒋元连长这天晚上是以便衣队的身份,参加侦察的。
这天晚上,在渡河前,团长刘放吾召开军官会议,他将全部军官分成了三组,身穿便衣,沿着河岸寻找可以渡河的地点。全体军官饥肠辘辘地出发了,而所有的战士,都潜伏在树林里。
谁都知道,在这种强兵压境、敌情不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一旦与日军遭遇,就是死亡。要死,就让军官先死。
便衣队来到了一个叫作南先庆的地方,这里水流缓慢,地势平坦,适合渡江。
刘放吾命令第8连埋伏在南先庆的南面,第9连埋伏在南先庆的北面,密切注意河边的动向,如果日军来犯,就是用石头砸,也要砸退日军。
其余人马乘上竹筏,飞速渡河。
李文才和营长杨振汉坐上了第一张竹筏,他们趴在竹筏上,耳听江水从身下哗哗流过,江水带动着竹筏,漂向下游,他们以手做桨,拼命地划向对岸。
不到一百米的江面,他们划了将近两小时。
登岸后,他们立即建立桥头堡,严密注视着四周,看是否有日军。还好,一切都顺利。
一直到后半夜,全团人马才渡过了清德温江。
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营长赵玉戡,还有30多名战士。因为水流湍急,他们的竹筏被冲走了。一起被冲走的,还有几挺轻重机枪。
所有人都难过了很久。大家从国内一路走过来,经历了这么多磨难,都是生死弟兄,可惜这30多名战友,没有死在厮杀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清德温江。
黎明时分,清德温江对岸出现了大批日军,他们在向北追赶未果后,连夜南返,终于发现了113团的踪迹。天空中,也出现了日军的侦察飞机。而且,清德温江的西岸,还有一个日军大队急匆匆地赶来——这是以后才得知的。
刘放吾命令全团立即开拔,向西疾走。西面就是印缅交界的大山,山大林深,易于进行游击战。
此时,113团没有弹药,没有粮草,无法与追击的日军接战。尽管每个人都已疲惫不堪,但还是搀扶着,逃离这个危险地带。
早晨9时,113团登上了印缅边境的第一座大山,回头望去,看到日军在山下焚烧房屋,浓烟滚滚,遮没了天空。
缅甸人住的都是茅草房,一点就着。
日本人点火烧房,历史悠久。早在明代戚继光抗倭的时候,那些日本人每到一地,就烧光房屋;抗战开始,来到中国,是这样;现在来到缅甸,还是这样。
日本人刚刚来到缅甸的时候,给缅甸人进行洗脑教育,缅甸有很多人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日本人后面助纣为虐,等到日本人在缅甸赶走了中国人和英国人后,立即露出了本来的凶残面目,对缅甸人实行“三光”政策。缅甸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们愤恨日本人,甚于愤恨殖民者英国人——英国人只是要钱,可是日本人是要命。所以,当第二次缅甸战争开始的时候,缅甸人踊跃给中国远征军提供帮助,送信带路,还把日本探子绑起来,送给中国远征军。日本人被中国远征军撵得满山乱跑的时候,缅甸人伏击日本人,把日本人的耳朵割下来,送到新一军来领赏。
所以,邪恶的洗脑,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进入山中,刘放吾让报务员与孙立人取得联系。
可是,电台无法使用。
没有了电台,就等于没有了眼睛。印缅交界莽莽苍苍的大山,与喜马拉雅山相连,如果迷路,就是走一年也走不出去。
李文才说,当时报务员急出了一头汗,鼓捣来鼓捣去。后来,把电台放在太阳下暴晒,居然能够使用了。
这是电台第二次出故障。
第一次出故障是在温早。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背着电台的人一跤摔进水坑里,电台也摔坏了。新38师师部联系不到113团,113团也联系不到师部,双方都心急如焚。白天,部队与敌激战,不停地赶路;夜晚,师部话务员彭启梓、齐声烈守候着师部电台,113团话务员罗好鸣、邱光第守护着团部电台,不断地呼叫,终于在一天午夜联系上了。于是,113团开始了向西转移。
这一天是1942年6月1日,新38师113团暂时摆脱了日军的追击,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新38师112团和114团走上了通往英帕尔的道路。
英帕尔没有日军,只有被新38师救过的英军,他们已经先期到了那里。
英帕尔是印度边境城市,那时的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
七天后,新38师113团来到了英帕尔,终于与112团和114团会师。
这是中国远征军中最早成建制撤退到安全地带的部队。
此时,新38师摆脱了危机,而远征军其他部队却陷入了重重危机。
带给他们危机的,不是日军,而是比日军更严酷的缅北野人山。
在英帕尔,孙立人问刘放吾:“齐学启副师长在哪里?”
刘放吾不知道。
在温早,孙立人派齐学启去卡萨增援113团,自己带着114团解救包围圈中的112团;在卡萨,刘放吾带着全团在后面阻击日军,而让齐学启带着重伤员先行撤离。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都找不到齐学启。
全师大部分将士,都来到了安全地带,唯独找不到副师长齐学启。
这位中国清华大学和美国西点军校的双料高才生,他在哪里?
行文至此,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新38师还有一部分士兵没有撤到印度。
当初,新38师刚刚来到印度的时候,进驻腊戍和曼德勒,孙立人被任命为曼德勒卫戍司令。然后,前方告急,英军第1师被围,113团昼夜兼程,赶赴营救,随后,孙立人单枪匹马,赶去指挥,而112团也在赶去增援的路上。剩下的114团,两个营守卫曼德勒,一个营守卫腊戍。
后来,战事越来越不利,虽有孙立人取得仁安羌大捷,但是无法扭转整个战局,守卫曼德勒的114团两个营找到新38师,而113团又被杜聿明调走,给第5军断后。
现在,113团终于回来了。
新38师到印度
1942年5月27日,孙立人率新38师进入印度。沿途仅用18天。
四天后的5月31日7时,被困在缅北野人山中的第5军军长杜聿明接到蒋介石密令:“该军应即向印境或印度东北之列多转进,暂事休息……”之所以用密令,是因为担心日军会截听。从5月18日,蒋介石发出“中国军队无撤入印度之意”的电文,到5月31日的这封密令,说明经过漫长而艰苦的13天的思索,蒋介石和军政部终于想通了,尊严其次,生命第一。
进入印度后,孙立人清点人数,从入缅作战,到撤出缅甸,大小作战数十次,跋涉山峰河谷数十道,9000人损失了1000多人。
但是,副师长齐学启依然没有找到。
孙立人准备派出小分队返回缅甸寻找齐学启。小分队还没有出发,一队全副武装的英军出现了,他们奉有英军东方警备军军团长艾尔文的命令,要求新38师就地缴械。
杨伯方说,那时候部队有一条规定,上了战场,枪支一刻也不能离身。当时,新38师义愤填膺,排成方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严阵以待。有的战士喊着:“想让我们缴械,就放马过来!”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看着这支虽面黄肌瘦但斗志昂扬的军队,看着他们挺起的寒光闪闪的刺刀,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神情和怒火燃烧的眼睛,英国人害怕了。在西方人的眼中,生命高于一切;在东方人的眼中,尊严高于一切。聪明的英国人明白,如果要让这支军队缴械,势必会引起一场战争。然而,尽管这些刚刚从原始森林中走出的人饥肠辘辘,他们却仍然具有压倒一切的气势,仍然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这场战争,英国人不一定能够胜算。英国人胆怯了。英国所谓的警备军,说白了就是城管,城管的战斗力能够胜过军人吗?
然而,大英帝国的军队毕竟也是有尊严的,英国东方警备军军团长艾尔文的命令已经发出,要求缴了这支中国军队的械,大英帝国的军队总不能空手回去说,这个任务无法完成。这是在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上,堂堂大英帝国的军队,怎么能够容忍这支穿越了原始森林的弹尽粮绝的中国军队“撒野”?
怎么办?英国军队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双方相持不下。
老兵们说,新38师的战士在当时的中国军队中,文化水平是比较高的。大家都明白“军队代表国家权威”的道理。走出国门,军纪涣散,军容不整,人家笑话的不是你个人,不是这支军队,而是国家。新38师跋涉缅甸,转战河川,阻击丛林,穿越沼泽,这一路上尽管忍饥受饿,片刻得不到休息,但是从上到下,军容严整,纪律森严,成建制撤退,井然有序。
印缅边境的当地人,他们见到过不久前的英军进入印度的样子,他们枪支也丢掉了,帽子也找不到了,三五成群,踉踉跄跄,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一个个就像濒临死亡的病人。而掩护英军逃亡的新38师,在日军的追击中,日夜激战,进入印度的时候,仍然精神焕发,斗志旺盛,除了衣服破旧外,依旧纽扣齐整,军帽端庄,而且他们还喊着口号,唱着军歌,步履整齐,枪械明亮。
这种情景,让印度人大为惊异。
这种情景,也让看到了英军逃亡,又看到这支中国军队的英国东方警备军大为惊异。
他们在心理上,对这支穿越了无数道生死线,依然战斗力强大的中国军队心存恐惧。
亚历山大和史林姆赶来了,亚历山大让英国东方警备军找到了台阶下。
仁安羌战役中,被孙立人救出的英军第1师7000余人在师长斯高特和第1军团军团长史林姆的带领下,以前所未有的英勇,一路狂飙,赶到了印度。因为一路风寒和惊吓,史林姆将军生病了,他躺在英帕尔的一家医院里。
艾尔文准备“围剿”新38师的消息传到史林姆耳中的时候,史林姆大为惊异,他扶病坐上了吉普车,一路摇摇晃晃地找到了艾尔文,神情激动地向在后方担任警戒而不知道前方战事情形的依旧傲慢无理盲目自大的艾尔文陈述了仁安羌的战况,他说,中国这支军队是英军的救命恩人,绝对不能恩将仇报,而且,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很强,战事一开,大英帝国的军队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
艾尔文犹豫了。
史林姆说,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新38师那里看看。
亚历山大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英国缅甸军总司令亚历山大没有去找艾尔文,而是直接去找新38师,他清楚地知道那支骑在印度人头上作威作福的英国军队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中国新38师的对手。
亚历山大的到来,让英国军队拾起了面子,他们一见到中国军队,就明白了自己不是对手。但是大英帝国的军队怎能轻易认输?亚历山大的到来使他们找到了向下的台阶。
艾尔文也来了,他一看到驻扎在山坡上的新38师阵容严整,服装虽破但衣扣齐整,枪械虽旧但擦得铮亮,面有菜色但精神饱满,就一下子感到了后怕。他赞扬了新38师几句后,回头对自己的手下说:“你们以后多向这支中国军队学习。”
此后,无论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都对这支中国军队仰慕不已,每天前来参观和看稀奇的人,如同过江之鲫。
中国远征军驻印军装甲部队
几天后,美国总统为孙立人将军颁发了勋章,颁奖词是这样写的:
中国孙立人中将于1942年缅甸战役在艰辛环境中,建立辉煌战绩,仁安羌一役,孙将军以卓越之指挥,歼灭强敌,解救英军第1师之围,免被歼灭,后复掩护盟军转进,于千苦万难中,从容殿后,转战经月,至印后,尤复军容整肃,不减锐气,尤为难能可贵,其智勇兼备,将略超人之处,是足为盟军楷模。
6月14日,联合国11国部队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举行阅兵仪式,当时,新38师派出一排部队随同中国远征军司令罗卓英参加。入缅军队大撤退一开始,罗卓英就和史迪威撤入了印度,而远征军副司令杜聿明因为抱定回国的决心,此时还在死亡之地缅北野人山中艰苦行军,每天都有近千名将士倒下去。
这次阅兵仪式更让全世界看到了中国军人的英姿。在这次评比中,中国新38师一排士兵步伐最整齐,精神最饱满,军容最雄壮,赢得全场掌声,夺得第一名。
这一排中国士兵自新德里阅兵一结束,就返回驻地。途中,经过了加尔各答,暂歇一天。当时,加尔各答共有6000多名华侨,6000多名华侨一起迎接这一排载誉归来的中国士兵,看着自己国家的军队如此威武雄壮,很多华侨泪流满面,激动不已。那时候,华侨在英国殖民地的印度遭受排挤和歧视,上街的时候,不能超过十人在一起。超过十人,就要被关押。而今天,6000多名华侨倾城迎接新38师战士,英殖民统治者也不便再说什么。后来,这条对华侨极端歧视的法规被取消。
7月15日,新38师奉命从利多来到蓝姆伽训练,在这里,他们意外地见到了中国远征军的新22师。新22师师长廖耀湘,被称为“东方巴顿”。
新38师正在训练,突然有一天,来了一名归队的士兵,他在缅甸战役中受伤,后在蓝姆伽的英军医院中疗伤,听到新38师在这里训练,急急忙忙前来归队。
他带来了副师长齐学启的消息。
齐学启将军那天驾驶着装甲车,归还给第5军军部后,准备返回指定地点,突然听说第5军的野战医院里还有十几名新38师的伤兵,又赶往野战医院探望。
当时,第5军已经决定转入野人山深处,觅路回国,伤兵无法转移,全部被安置在附近的树林里。安置在这里,其实就等于等待死亡。新38师的伤兵无依无靠,突然看到齐学启副师长,一个个热泪盈眶,抱头痛哭,就像迷途的羔羊突然见到妈妈一样。齐学启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说:“我走到哪里,就把你们带到哪里,一个也不会丢弃。”
齐学启想要联系孙立人,然而孙立人正在森林中转战,无法取得联系;齐学启又想与刘放吾取得联系,刘放吾当时正在伊洛瓦底江边激战,也无法取得联系。齐学启决定带着这十几名伤员,一起追赶新38师大部队。
那名归队的伤兵没有说出齐学启和伤兵们离开第5军的地点,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形来推断,这个地点应该是莫的林,就是1500名伤兵自焚的地点。
齐学启带着十几名伤兵在原始丛林中转战,想要寻找大部队,谈何容易!莽莽苍苍的缅北森林,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也难以走出,更何况这些伤兵。
伤兵们拄着拐杖,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拐,一步一挪地追赶新38师,新38师在哪里?齐学启不知道,他只能凭借着方向来追赶。丛林漫漫,举步维艰,危机四伏,险象环生,这一路,他们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啊。
路过一个村子时,齐学启和伤兵们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又变卖了所有能够变卖的东西,买了几头黄牛,让伤员趴在黄牛背上,继续前行。
丛林越走越密,道路越来越窄,最后,因为没有医药,伤员们的伤口都发炎了,连黄牛也不能骑乘。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伊洛瓦底江边,齐学启砍伐竹子,绑捆了一个竹筏,扶伤兵们乘上去,然后顺江漂流。
漂流了七八公里,岸上突然出现了日军的骑兵部队,他们对着竹筏一阵扫射,大家无力反抗,只好滚进汹涌的江水中,此后,齐学启将军失踪了,生死不明。
而这名伤兵战士被江水冲到下游后,奇迹生还。
没有齐学启将军的消息,孙立人忧心如焚。
齐学启和孙立人一样,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他去美国西点军校攻读,而孙立人去了美国弗吉尼亚军校。
孙立人看到齐学启将军牺牲的消息时已经到了1945年5月14日,距离齐学启将军失踪已经过了三年。那天,孙立人一打开重庆《大公报》,就看到了关于齐学启将军的报道。那篇报道是这样写的:前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将军,于3月8日,为日军刺伤腹部,3月13日伤重逝世……3月7日,日伪曾做最后的尝试,但给齐将军臭骂一顿,第二天,齐将军便被刺伤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孙立人看到齐学启将军牺牲时的心情,但新一军老兵说,那天大家都悲痛难抑,义愤填膺,但苦于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1945年5月,中国两支远征军已经打通了中印公路,新一军奉命回国,在云南驻防。中缅边境和西南大后方的日军已经被全部肃清。
1945年3月,云南省,中国远征军军官的伙食
后来,新六军替齐学启将军和新一军报了仇。
缅甸战役结束了,但是湘西雪峰山战役还在继续。奉命回国参战的新六军是雪峰山战役的主力。这场战役中,日军投入了四个半师团,中国军队投入了九个军。这场战役中,中国军队有18军,有74军,还有新六军。
新六军是从新一军分出来的袍泽弟兄,新六军中有很多新一军的老兵。当齐学启将军牺牲的消息传到新六军时,新一军的老兵们群情激愤,纷纷请战。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新六军1000多名战士偷偷摸进了包围圈中的日军营中,那里有一个中队的日军在把守。解决了日军哨兵后,这些中国士兵纵情拼杀,将一个中队的300名鬼子全部送上了西天。
雪峰山战役以中国军队辉煌胜利而告终。此后,大日本帝国成为了盟军案板上的鱼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后来,盟军的战俘回到印度加尔各答后,孙立人才知道了齐学启将军殉难的详情。
齐学启将军在伊洛瓦底江落水后,被日军俘虏,关押在日军仰光监狱里。关在这所监狱里的,还有近千名盟军战俘。在战俘营里,精通英文的齐学启将军经常用中国古代人物的事迹激励战俘们,他是战俘营中的领袖。
在漫长的暗无天日的三年囚禁生涯中,齐学启将军给了坠入死亡深渊中的盟军战俘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孙立人看到的那篇报道中有这样的文字:
齐将军是中国军队中的伟大将军,他是数百战俘中最受人爱戴和最能给人援助的人物,在英美袍泽的眼中,他是黑暗时期的光明和鼓励的源泉。在这三年的黑暗地狱中,他对盟军最后胜利的信念,从未动摇。
1945年,新一军和新六军打通了中印公路。缅甸战役,日军面临覆灭的命运。日军加紧劝降齐学启,他们知道齐学启是这数百战俘的精神领袖,齐学启将军如果投降,其余的战俘也会顺风归降。日军先后派出多位将军和大汉奸叶蓬,前来劝说,但是齐学启坚决不降。
3月8日,恼羞成怒的日军用刺刀将齐学启的肚腹刺伤,扔进了闷热的禁闭室里。齐学启血流如注,气若游丝。日军说,如果将军答应投降,马上就给予治疗。但是,齐学启还是拒绝投降。缅甸的3月异常炎热,齐将军的伤口很快就发炎了,疼痛难忍,但是齐学启忍受着不发一言。战俘中,有一名英军上校军医,他想尽种种办法,找到一些医药,请求日军允许他给齐将军治疗,但是日军不答应。
3月13日,在齐学启生命的最后一刻,日军的军医拿着药品来到禁闭室,说只要齐将军点点头答应投降,就马上医治。齐学启闭着眼睛,连看他们也不看一眼。下午,齐将军离去了。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新一军的老兵说,孙立人和齐学启是一对非常好的搭档。
齐学启是一个追求完美的正人君子,按照中国古代的传统道德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战事紧急,如果那天他不归还第5军的战车,相信杜聿明也不会怪罪的;如果那天他不带着新38师的伤兵走,伤兵们也不会怪罪的;如果他转战的时候跟着第5军军部走,孙立人也不会怪罪的。然而他就是这样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一定要归还战车,一定要带走伤兵,一定要赶上新38师。结果,被俘遇难。
新38师的一排战士扬威新德里的时候,杜聿明率领着第5军的大部队还在丛林中艰苦跋涉。
1942年6月25日,第5军前卫65团9连战士来到了缅甸的胡康河谷,胡康河谷是远征军最难以逾越的一道关口,穆旦那首著名的诗歌便是以胡康河谷为内容的。因为缅北的大雨已经下了一个月,胡康河谷成为水乡泽国,难以穿越。9连派出几名水性好的战士去山下探路。他们在山下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里,看到一座三四十户人家的村庄,村庄水深齐膝,空无一人。战士们涉水进村,突然发现村庄里到处都是远征军的死尸,有的漂在水面,有的躺在床上,有的被水泡得浮肿,有的被蚂蟥吃成了白骨。村庄的道路上还摆放着步枪、机枪和迫击炮。战士们仔细查看他们衣服上的番号,看到他们是第5军96师的一个营,有三四百人,他们在这里全部中毒身亡。
事后,有人猜想,这个村庄被四面大山包裹,瘟疫蔓延,96师这个营一路奔走,人困马乏,走进这座村庄休息,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胡康河谷,是缅北克钦人的叫法,翻译成中文就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65团的前哨6连也在寻找能够走出胡康河谷的通道,他们意外地找到了一条峡谷,峡谷间有一条忽隐忽现的羊肠小道。沿着这条小道,就能够绕过胡康河谷,进入新平洋。然而,要想从新平洋进入昆明,千山万壑,千难万险,其困难程度丝毫不亚于翻越缅北野人山。
新平洋是一块狭小的盆地,65团来到这里后,终于得到了休整。陈纳德的“飞虎队”也赶来了,他们送来了给养;英军的飞机也从印度送来了粮食。经历了50天艰苦卓绝行军的65团,欢声雷动。
十天后,第5军军部和新22师来到了新平洋,因为雨季还在继续,空投只能时断时续。即使这样,得到了粮食补充的第5军面貌也焕然一新了。
这十天来,杜聿明一直在等待掉队的士兵。精疲力竭走出胡康河谷的战士,突然看到新平洋接待的战友,无不喜极而泣。
又十天后,杜聿明率队离开了新平洋,转进印度利多。如果现在还没有等来归队的战士,那就说明牺牲在了缅北野人山中。
从利多往新平洋的方向,每隔几十公里,就有接待站,提供粮食和医药,这是先期到达印度的远征军总司令罗卓英设立的。
1942年7月25日,杜聿明率远征军第5军军部和新22师到达印度利多,部队彻底得到了休整。
第5军军部和新22师到达了利多后,第5军96师有一部分还走在缅北野人山中,他们与第5军军部失去了联系。
时隔多年后,第96师师长余韶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炮兵团的,只有十五六岁,他与炮兵团走失,一个人徘徊在一座桥上。少年看到穿着马靴、身板笔直的余韶走过来,判定是一名长官,就让余韶带着他走。余韶让少年跟在自己的后面。走出不远,少年突然大哭大喊着跑回桥头,余韶命人拉回少年,可是一松手,少年又奔向桥头,如是者三。余韶回忆说,少年精神失常,神智错乱,当时的情景令人凄怆。
第一次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原则上都是精兵强将,而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参加了这场成人的战争。这名少年以后的命运如何,余韶没有写,我们不得而知。
96师在缅北野人山中还遇到很多土人,也就是克钦人中的分支,他们“无文字,无医药,无市廛,无工艺”。他们的生活非常简单,只靠种植的洋芋充饥。他们不知道中国,但是都知道孔明,而且人人崇拜孔明,可见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擒孟获影响深远,一直绵延至今。但是,英国人来到这里后,他们编写了歌曲让当地人唱,歌曲的内容是八擒诸葛亮,内容是针对七擒孟获的。英国人还对这些缅甸人说,以前中国人统治你们,以后你们要统治中国。
这股野人山中最后一支中国军队,与第5军失去了联系的96师的一支军队,依靠生存的信念,顽强地行走着,他们不知不觉走向了高黎贡山,走向了回国的方向。
1942年8月下旬,他们被一条大江拦住了去路,战士们询问当地人这条大江的名字,居然被告知这是澜沧江,原来,96师这一小部分军队居然不知不觉回到了中国。
所有人听到澜沧江的名字时,不禁尽情欢呼,泪流满面。
中国远征军最后一支部队走出了野人山。
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十万人,至此仅余三万余人。
第5军作为远征军的主力,战斗最为艰苦,同时牺牲也最大。而第5军军部和新22师在众多撤退路线中,所走的又是最艰巨、最漫长的一条路线,付出的代价也最惨重。
第5军直属队和新22师撤退时尚有15000人,来到印度利多时,仅剩3000人,其中断后的新22师,参加缅甸战役时,有9000人,战争消耗2000人,开始撤退时7000人,来到利多的仅有2000人。第5军直属队和骁勇善战的新22师,有12000名将士长眠于野人山。
第5军200师和第6军、第66军零散部队,撤退时尚有11000人,抵达国内时仅有4000人,有7000名将士长眠于野人山。
第5军96师进入野人山时,有8000人,幸存3000人,有5000名将士长眠于野人山。
第6军入缅作战时有29000人,国内仅收容5000人,有24000名将士长眠于缅甸。
第66军(不含新38师)也仅剩5000人回到国内。
没有一份资料能够详细提供长眠在野人山中的远征军具体数字和详细名单。这些大约的数字后面,都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立志报国的一腔热血,父亲的儿子,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我们永远铭记长眠在缅北野人山的中华将士们。
这是一次悲壮的行军。
人类有史以来,从来没有哪一次行军像中国远征军这样壮怀激烈,天上是飞机轰炸,地上是围追堵截,路上是葛藤缠绕,树上是蚂蟥毒蛇,沼泽密布在他们经过的每一寸土壤里,瘴气弥漫在他们经过的每一寸空间里。他们穿越了无尽的艰险,穿越了人类想象的极限,终于从黑暗走向了黎明,从死亡走向了重生。
这是一次伟大的行军。
人类有史以来,从来没有哪一支军队像中国远征军这样遭受如此巨大的考验,历经如此艰苦的磨炼。这支经过了地狱之水冲击、炼狱之火煅烧的军队,已经令死神恐惧。此后的岁月里,再不会有任何困难能够击倒他们,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打败他们,他们已经锤炼成为钢铁之师,不死之师,胜利之师。
在中国远征军倒下的顽强躯体中,新一军浴火重生,凤凰涅槃,激而鸣,声闻于野;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疾而击,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天下第一军诞生了。
日军的噩梦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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